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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中国人民解放军建军八十周年]国高学生
作者:阿 成

《人民文学》 2007年 第0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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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跑冰排
       在讲叙国高学生的故事之前,先介绍一下跑冰排,因为故事就发生在松花江跑冰排的日子里。
       松花江跑冰排的日子通常是在四五月份。这样讲,有些南方人就不理解了。在南方,所谓“烟花三月下扬州”,正是好时候嘛,如果等到四五月份,大上海的“桃花节”都结束了,不少桃花已经谢秃了,该轮到别的花上场了。但是,对黑龙江人来说,四五月份跑冰排却是习以为常的事。这种现象,长春人和沈阳人是能理解的,包括与黑龙江毗邻的俄罗斯人也能理解。俄罗斯有一支民歌,歌曲的名字叫《五月美妙五月好》,为什么五月美妙五月好呢?因为,冰封了将近半年的阿穆尔河(即黑龙江),还有叶尼塞河、维季姆河的河水都开始融化了,像松花江一样,都开始跑冰排了。
       这个跑冰排的时节,松花江两岸,草长莺飞,岸上的草啊,树啊,在可以将人的五脏六腑吹透的春风之下,都嫩嫩地绿了起来,鹅黄色的迎春花、紫色的(像小舌头似的)达子香,还有一种我叫不上名字的乳白色的花,以及向阳坡上的那一簇簇、一片片火红的杜鹃花,都开始竞相开放了。
       的确,经历了酷寒之后,只有黑龙江的春天才有这种令人沉醉的春的气息,才能让人充满激情地张开双臂去拥抱这迷人的春天。
       一九三二年四月二十九日,正是四月和五月交替的日子,冰封的松花江刚刚开始融化,刚刚开始跑冰排,乳白色的冰排出现了,像源源不断的水晶部队,大大小小,浮满江面,相互冲击着,啮咬着,重叠着,攀爬着,然后向下流漂去。那种瑰丽的气势十分地壮观,连在岸上悠闲地吃着新草的白马和红马,看上去都有一种诗意般的油画感。那些在松花江两岸的柞树上做窝的成千上万只乌鸦,像欧洲的黑旗军一样,冲向天空,蔽日遮天,呀呀地叫成一片——这里就是黑龙江人剽悍与壮美的天堂啊。
       但是,这种动人的情景,这种绚丽的画面,这令人沉醉的春的气息,日本关东军觉得太古老,太传统,也太悠闲了,他们不仅觉得这对中国人很不合适,也为日本抱愤不平,为什么这里就不能成为日本的满洲呢?
       的确,松花江这个地方太美了。
       现在,我们开始讲国高学生的故事。
       在一九三二年四月二十九日这一天,一架日军飞机飞到了通河上空——这里我要说明一下,通河的上空,其实也是松花江的上空,通河是松花江的一条宽阔的支流。后来,日军占领了通河之后,就利用这条河,将伐下的林木放漂到一面坡,在那里装上火车,轰轰隆隆地运回到日本列岛去——连续十几年从未间断过。
       这架日军飞机在通河城上空一直是低空盘旋,一圈儿又一圈儿。这架贴着膏药旗的飞机不仅惊得天空上的鸦阵溃不成军,四处逃散,也让通河城里的市民惊恐不已。
       这些朴实厚道的老百姓的脸上,个个都显出害怕的表情。
       这之前,日军入侵东北的消息,已经传到通河的小城了,只是,通河人太淳朴了,以为没什么事。要知道,全城有十分之九的人,一生都未出过通河城,他们并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怎么回事,日本人是怎么回事。他们非常天真,总以为莫名其妙的日本兵不会到通河来。那么,为什么日本兵不会到通河来呢?当年的通河人说出的理由能把你气笑了,即“日本人到通河来干啥?这里又不是他们的家”。  显然,他们对日本关东军很陌生。  这架飞机出现在通河上空的时候,通河的老百姓才吃惊地指着这架飞机喊,你瞅,你瞅,那是啥东西呀?  一个学生模样的人说,这是日本飞机,妈的,狗日的日本兵真的来啦!
       当时,亲眼目睹这一情景,并确认是日本兵来了的,有两个通河人需要一记。这两个人都曾经是在哈尔滨国民高等学校读过书的国高学生。一个就是前面说的那位高喊“日本兵来啦”的青年人,他叫高丰年;另一个,是通河县的县长方春路。而今,高丰年已经年逾九旬,而那位方县长却一直不知去向,好像从人间蒸发了一样。  我先介绍一下方县长。  方春路在国高念书的时候,是一名贫困生。开始,他住在学校的学生宿舍里。我的父亲跟他是同学,不过,父亲是低年级的学生,而方春路则是高年级的学生,但不知为什么,两个人的私人关系不错。惭愧地说,当时,我父亲的家庭经济情况还好,正因为家庭经济情况还好,父亲并不住在学校的学生宿舍,而是在校外租了一个不错的砖房。那是一幢单体房,有一个可以乘凉的小院子,父亲在附近的一家小饭馆里包伙食,一学期一结账。方便倒是方便了,自由也非常自由,但是,一个人住着太寂寞了——青年人最怕什么?是没钱么?是没有爱情吗?还是没有地位?都不是,青年人最惧怕的,是寂寞。于是,父亲热情地邀请方春路同学和他一块儿住,一再表明不收他一文钱。方春路想了想,又注意地看了看父亲诚恳的表情,终于同意了。  方春路同学不仅有个性,而且还很有同情心呢。  方春路毕业之后,与其他同学一样,走向了社会,开始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去了。不久,方春路当上了通河县的县长。官似乎是略微小了一点,任职的地方也嫌偏远了一些,但是,从方春路写给父亲的信中,能感觉到他在那里呆得很满意(此时,父亲已经是哈埠一所小学的教员了)……  这些情况,都是我父亲活着的时候无意间讲给我的。当时由于我没有进一步地追问,也仅仅知道这些。至于细节方面,老人家只是说,方春路这个人没事的时候喜欢修指甲,神情非常地专注,他似乎有一点轻微的洁癖。说完,老人家竟疯笑不已起来。  一九三二年四月二十九日这一天,方县长正在他的衙门里办公。我在查阅有关方春路的资料的时候,意外地发现,我和方春路先生居然有相同的爱好,我们两个人都喜欢看档案——当然是中国人的档案。在我进行这方面阅读的时候,相关的文字使我了解到,方县长是希望通过档案的阅读,来了解全县人民的生存状况、生命的旅程、生活的风习、农业、手工业和本县的历史沿革,等等,以便从中发现些什么,悟到些什么。如果悟到了,方县长便会感慨不已,立刻取了“七紫三羊”,在宣纸上记下一些什么话。我父亲说,方春路的字写得很好,颇有魏晋遗风。所谓“人正,则心正,心正,字自然才好”。  总之,踌躇满志的方县长,对通河县的前景充满了乐观的态度——我想,这也是一个地方领导干部应必备的品德之一罢。  我再扼要地介绍一下通河的情况,以便读者们在脑子里有一个环境感。
       通河是黑龙江境内一个物资极为丰富的山区,森林资源、煤矿资源、黄金资源、粮食资源,包括文化资源,等等,假如没有日本人“帮助消费”的话,可以说,这个地方的资源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即便是人人都无所作为,通河人也可以藉此很好地生活上一百年。  顺便说一句,不仅富饶美丽的通河是这种样子,黑龙江全境,包括大东北也同样如此。难怪中国的末代皇帝溥仪在抚顺战犯管理所里说,东北是整个亚洲最富庶的地方,所以,他才选择长春作为伪满洲国的首都……
       做了通河县长的方春路,此时已经蓄起了八撇胡。为什么这么年轻就留起了八撇胡呢?估计,他是想让自己更像一个有古之风度的县令吧。总之,县里的老百姓对这个颇有儒雅风度的年轻县长印象挺不错。  一九三二年四月二十九日这一天,方县长正在办公室里翻阅一本历史卷宗,看得很沉迷,当他听到外面传来巨大的嗡嗡声时,立刻放下手中的毛笔,掩上卷宗,快步地走到院子里。
       到了院子里,他仰头一看,那架日军的飞机仍在通河城上空盘旋着,并发出巨大的轰鸣声。这轰鸣声引起了周围群山的回响,此起彼伏,相互应答,仿佛有一个日军的战斗机群正向这里扑来似的。一时间,通河小城乱成了一团。要知道,这种古怪刺耳的嗡嗡声,在有千年历史的通河城里从未响起过,多少年来,通河小城太宁静了,宁静得像一幅悬挂在客厅里的国画。这怪异之声的突然降临,真的让整个小城战栗起来了。城里几乎所有的人都跑到院子里、大街上,愣愣地站在那里仰头看着。在这些人当中,也包括我前面说过的那位高丰年老人。  我在前面说过,一九三二年的时候,高丰年同学还是一个青年,而且是一个有文化的青年,并不是一个老人。算起来,他是我已故父亲的学兄,也曾在哈尔滨国民高等学校读过书。因为高丰年同学在哈尔滨读书期间多次参加了反日学潮,于是,被校方开除,遣送回原籍,回到他的家乡通河。他作为一名有知识的热血青年,当然能够准确地喊出:“这是日本飞机,妈的,狗日的日本兵真的来啦!”  被遣送回原籍的高丰年同学,在通河小城始终穿着国高的学生制服,就是那种立领的中山装,头上戴一顶硬遮的学生帽,英姿飒爽,充满朝气。用今天的话说,就是一帅哥。他喊“狗日的日本兵真的来啦”,周围的老百姓当然相信。高丰年是有学问的人嘛,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啊。但是,离他远的,没有听见他喊的那些通河人,还不知道天上飞的是个什么东西,他们不仅没有见过飞机,连火车、汽车也没见过。小城的天空上突然出现了这么一个庞然大物,这对那些从未走出通河小城的人们来说,的确是一个难题,是一个巨大的困惑。  大家都很害怕,心在哆嗦着。  看到这架在小城上空不断盘旋的日本飞机,高丰年同学流泪了。他知道,国家危亡的时刻到了……  高丰年同学是个大个子,长得非常壮实,脸上有一块疤,那是在一次国高学生们组织的反日游行中,与军警发生了对抗,被军警用棍子打的。但是,这道伤疤,反而使他显得更有英雄气概了,甚至也坚定了他抗日的信念。  看着在天空不断盘旋的日本飞机,他不禁仰天长叹起来……
       瞬间,老百姓开始四处地逃了。此刻的通河小城不再是一幅挂在客厅里的国画,倒像一幅用粗线条乱乱地勾勒出来的草图了。  清楚地知道这架在天空上不断盘旋的飞机是日本飞机的,还有前面我讲过的那个方县长,方春路同学。
       方春路看到这种情景后,立刻快步地跑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抄起电话与当地的驻军联系。
       当时驻守黑龙江通河县的军队,是马占山将军所属的黑龙江省边防军步兵第三旅第五团的将士,通河人称它“老五团”。这支部队一共有一千多人。这支部队的将士人人都有一颗炽热的爱国之心。但是,事实证明,仅有这些还是不够的,除此之外,还应当具有现代化的军事装备。
       老五团的团长叫刘汉,也是个大高个子(东北人小个子的少),刘团长是一个标准的军人,对家乡有特别深厚的感情。一般地说,对家乡有深厚感情的人都是真正的军人,而且,只要这个人对家乡有深厚的感情,投入抗战是他必然的选择,决不会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刘团长在电话里的回答让方县长略感放心——只能是略感放心。因为,他清楚日军的军事实力。他毕竟是国高学生嘛。
       方县长不仅仅知道天空盘旋的是日本战机,而且还知道这是一架日军的侦察机。
       方县长自言自语地说,唉,不出三天,小鬼子就要到通河了,侦察机是这帮家伙的先导啊。
       刘团长毕竟是个军人,他在电话里对方县长说,方县长,请你通知全城的父老乡亲,马上挖好掩体,准备空防。至于部队这方面,我会做好迎头痛击日寇的准备的。
       刘团长似乎也可以算是个国高学生,不过,他在哈尔滨的国民高等学校只读了一年,觉得没啥意思,太枯燥,青年人的生活不应当是这种样子,于是就退学参军了。刘团长的这支部队是一支战斗力很强的部队,用他本人的话说,老五团是一支勇于为国家、为民族、为老百姓献出自己生命的部队。  但是,从历史到今天,在这个世界上,特别能战斗的部队是很多的,这并不意味他们藉此就可以百战百胜。研究军事史的人很清楚这一点。
       事实证明,方县长所说的“三天之内日本人准到”的预料是错误的。日本兵在第二天,就是一九三二年四月三十日就到了。他们是在离通河约九公里的一个叫大白水的地方登陆的。这支登陆部队是日本关东军第六十一炮舰联队,一共拥有十几艘战舰,是随着松花江上一泻千里的冰排顺流而下,然后,停靠在大白水这个地方,并开始登陆。日军登陆的过程非常顺利,他们没有受到丝毫抵抗,也没碰到一个中国军人。
       上了岸的日本兵手舞足蹈起来,有的日本兵穿得跟相扑选手似的,在河中角逐,给当官的表演上摔跤了。总之,顺利地登陆,让这支日军登陆部队的士兵们相当愉快。
       这一天,大白水一带竟有牙疼般的日本小调“憋”出了。
       登陆后,日军稍事休息,天黑之后,开始用重炮向通河城开炮。这种惨烈的场面,在战争题材的影片里可以看到,我这里就不做过多的描述了,只提供一个细节,通河城也叫“柞树之城”,就是说,这座小城被掩映在数以万计的柞树之内。但是,日军密集的炮弹把小城里的柞树炸得横飞四溅,绝大多数掩映在柞树下的民房都被炸飞了,很多人稀里糊涂的就被炸死了。  一个睡在火炕上的倔老头被爆炸声惊醒了:他说,“妈了个巴子的……小鬼子这是来真的啦。”  一九三二年的时候,通河小城在城墙之外是有壕沟围护着的。但是,这种壕沟太古老了,那只是冷兵器时代的防御工事,对日军的炮弹没有丝毫的防御作用。日军的炮声一响,小城里的老百姓就慌了,乱了,牲口也毛了,马呀,驴呀,狗啊,小脚老娘们儿,小媳妇,可街地乱跑。老百姓慌作一团,扶老携幼,开始弃家、弃城,不顾一切地往外逃命。而那些心存侥幸的老百姓此时此刻也猛醒了,日他妈个八辈祖宗,日本兵这是往死里炸呀。大家总不能挺着不动让小鬼子给炸死吧?也纷纷开始逃命了。  我想,就是斯皮尔伯格也导演不出这种混乱与恐怖的场面来的。方县长和手下的那几个人根本制止不了这些一会儿向东,一会儿向西的亡命人流。至于挖防空洞的事,根本没人听吆喝。  经过分析之后,刘团长下令,砍柞树!然后再做成一个个巨大的柞树筏子,放到江中,用它们憋起那些下漂的冰排,用以阻止日舰
       的进攻。同时,刘团长还命令,全团的官兵都要佩戴上红袖标,红袖标上面写着八个大字:“天良报国、誓死杀敌”。  这些都是历史的真实。遗憾的是,我没有更多的篇幅把它介绍得更加详细,只能点到为止。  在一九三二年的五月一日,就是“五一国际劳动节”这一天,通河小城沦陷了。的确是寡不敌众,装备也太陈旧了,顶不上去,开玩笑一样。于是,死伤惨重的老五团被迫撤到了蚂螂河的北岸,在那里稍事休整,准备择机反攻。
       “蚂螂”是东北话,就是蜻蜓的意思。河北岸那个地方蜻蜓特别多,数也数不清,有几十万计,漫天皆是,立体地飘浮在离地面十余米的地方——像是一个不断抖动着的屏障。这种环境让溃败下来的、见什么烦什么的老五团战士非常恼火,觉得它们像日本鬼子一样驱散不掉。看到这种焦躁的情绪,高丰年决定以自己悲怆的歌声来激发士兵们的斗志:
       高粱叶子青又青,九月十八来了日本兵;
       先占火药库,后占北大营;
       杀人放火真是凶,杀人放火真是凶!
       中国的军队有好几十万,恭恭敬敬让出了沈阳城!
       九月十八又来临,东北各地起了义勇军;
       铲除卖国贼,打倒日本兵;
       攻城夺路杀敌人,游击抵抗真英勇!
       日本的军队有好几十万,消灭不了铁的义勇军!
       九月十八又来临,部分党派大家一条心;
       先要复国土,再来讲和平;
       “亲善合作”不要听,抗日救国要齐心!
       中国的人民有四万万,快快起来赶走日本兵!  果然,唱得士兵们痛哭失声,个个高呼,要为死难的中国人报仇雪恨!
       日军进城后,立刻在通河小城的城头上插上了日本的膏药旗。那个留着伊滕博文式山羊胡子的日军长官,完全疯掉了,命令他的士兵们,把中国老百姓的渔船通通烧掉,以示庆贺。命令把沿江的民房也全部放火烧掉,以示庆贺。命令把城里的那条繁华的商业街所有的店铺全部都放火烧掉,以示庆贺。还命令士兵们,把那些从火海里逃出来的老百用刺刀赶回到火海里去,全部烧死他们,以示庆贺。
       当年,通河小城的人口并不多。但这一次,日军一共烧死了三百多抱着侥幸心理留在小城里的老百姓,其中有好几个是性格相当倔的老大爷。  让人颇费思量的是,日本人并没有杀方县长。他们是想说服方县长为日军服务,让他继续当县长。日军的这些想法是在方县长的办公室谈的,日本军官劈着腿坐在那里,还拄着军刀。方县长就两个字:沉默。什么话也不说,什么事也不做,坐在椅子上,用一把女式小锉刀,专心致志地修指甲。而且,接下来的几天,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该尿尿——这是他自打到通河任县长以来,唯一几天不办公、不看卷宗,不出去视察的日子。
       日本军官看到方县长这种样子,直点头,心里想,总得让他适应几天,无论如何,卖国也是一件大事呀。大日本皇军要有耐心才是。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老五团的战士在刘团长的指挥下,不断地向通河城反扑过来,企图把日军赶出通河城。我在通河的地方志上看到了“一战通河城”、“二战通河城”、“三战通河城”的文字。但是,前面我已经说过,日军的兵力太强了。其实,只剩下几百人的老五团已经没有能力把通河城夺回来了。
       一次又一次的失败,让老五团的战士们在蜻蜓的“屏障”之下抱头痛哭起来。其中,哭得最厉害的就是那个国高学生。那些日子,他在老五团负责后勤工作。他曾几次找刘团长要求去攻城,但刘团长不允许。刘团长说,有知识的人应当活下来,将来为国家效力。  在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方春路——方县长将他珍爱的通河档案(共七十余件),全部焚烧了。他那张被火光摇曳的脸色非常之凄惨。然后,他携带着通河县政府的大印,悄悄地骑上马,独自出城去了。自此,再没有人知道他的去向。日军曾到处通缉过他,但始终没有抓到。一直到今天——二○○七年四月,又到了松花江跑冰排的日子,仍然没有他的任何消息。  不知道他现在是活着,还是死了。
       有轨电车
       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哈尔滨是一座相当摩登的城市。什么是摩登城市呢?在三四十年代的人眼里,有一个重要标志,就是这座城市里是否拥有有轨电车(当时叫摩电车)——这就像现在的摩登城市必须拥有飞机场一样。
       当年的摩登城市哈尔滨,不仅有四通八达的有轨电车,而且在有轨电车叮叮当当所经过的街道两边,还有将近三十座各式各样的教堂。这些教堂说明什么呢?说明,在哈尔滨这座城市里居住着许多外国人(其中有三分之二是犹太人)。为什么哈尔滨居住着这么多的外国人呢?难道这座城市里遍地是黄金吗?是的,这座城市不仅仅蕴藏着丰富的“黄金”,即五花八门的发财机会,而且,哈尔滨还是一座祥和的城市、安静的城市、安全的城市。所以,外国人都跑到这里来了。他们为什么跑到这里来呢?原因只有八个字:珍惜生命,躲避战火。为了能够活下去。
       六十年代的时候,我在一所技工学校里读书。耐人寻味的是,那时候,哈尔滨仍然保持着老式摩登城市的风度。城市里仍然有摩电车在跑呢。而我所就读的则是一所半工半读性质的学校,因此,学生们都要轮流到有轨电车上去当售票员,给这所穷得丁当山响的学校挣点钱,同时自己也可以拿到一点补贴。有了补贴金,就可以去吃几顿细粮,也可以跟要好的同学偷偷地跑出去喝点啤酒了。
       我们回到三四十年代的哈尔滨。
       在三四十年代,能坐得起有轨电车的,基本上是摩登之人。什么叫摩登之人呢?我理解,就是有钱的人,有身份的人,多少也有点学问的人。那个时候的有轨电车是很奢侈的,车内备有茶水,当然是红茶了(洋人喜欢喝红茶),洋文画报,《克雷洛夫寓言》、《圣经》、《普希金诗集》,以及各种外文报纸。有轨电车的“车掌”叫巴士小姐,巴士小姐就是女售票员,之所以被称之为“车掌”,大约是指用手来工作的人,即一手收钱,一手付票。当时的车掌以年轻女性为主,但也有个别的男性,均穿着一身皮夹克,头上戴着—个“塞克帽”,就是二战时期美军戴的那种软帽,好像巴顿将军也戴过那种帽子(记不准了)。
       西亭月就是有轨电车的车掌,他是个男性。西亭月像意大利男人那样,喜欢穿那种条纹的衬衫。西亭月还另外有一个名字,叫卜民哲,卜姓一般都是鲜族人。西亭月长得很结实,但他的确是鲜族人。当时能够当上车掌的人,要求至少要会讲三种语言,俄语、英语,还有本国语言。西亭月是国高的旁听生,同时他还是一位热情奔放的诗人,“西亭月”是他给自己起的笔名。他经常在有轨电车上分别用四种语言,给洋乘客们朗诵普希金的《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不要悲伤
       不要心急
       忧郁的日子里须要镇静
       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
       心儿永远向往着未来
       现在却常是忧郁
       一切都是瞬息
       一切都将会过去
       而那过去了的
       就会成为亲切的回忆
       他朗诵的这首诗很受乘客的欢迎,特别是那些背井离乡,流离颠沛的年迈侨民们,他们常常被他的朗诵感动得流下了眼泪。经常有乘客听他的朗诵而坐过站的事情发生。
       西亭月也是丁香读书会的会员——那时候,哈尔滨的文化人沙龙是很多的,由各种侨民、各种爱好组成的读书会、诗会、朗诵会,等等,多达上百个。西亭月出类拔萃的地方,在于他会讲四国语言,所谓第四种语言就是朝语——这也是当时入选车掌的重要条件之一。早年,生活在哈尔滨的鲜族人是很多的。在城市的某些小街巷里有十多家朝鲜冷面馆。总之,当年选车掌,应当说不逊色于今天选空姐的标准。
       在哈尔滨沦陷以后的岁月里,看到侵华日军在哈尔滨的暴行,有轨电车工人在中共地下党的领导下,举行了一次全线大罢工。喜欢读革命史的人都知道,赵一曼同志就曾经领导过这次电车工人大罢工。其中,西亭月也是这次大罢工的主要领导者之一。
       按照事先规定的暗号,当教堂的钟声响起的时候,所有的电车立刻停在原地,不动了。无论是有轨电车的司机还是车掌,开始向车内的乘客和车外的行人散发传单,高喊“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的口号。
       西亭月还充满激情地给乘客们朗诵起了普希金的诗《纪念碑》:
       我为自己建立了一座非人工的纪念碑,
       在人们走向那儿的路径上,青草不再生长。
       它抬起那颗不肯屈服的头颅,
       高耸在亚历山大的纪念石柱之上。
       不,我不会完全死亡
       ——我的灵魂在遗留下的诗歌当中,
       将比我的骨灰活得更久长,和逃避了腐朽灭亡——我将永远光荣不朽,直到还只有一个诗人
       活在这月光下的世界上。
       我的名声将传遍整个伟大的俄罗斯,
       它现存的一切语言,都会讲着我的名字。
       无论是骄傲的斯拉夫人的子孙,是芬兰人,
       甚至现在还是野蛮的通古斯人,
       和草原上的朋友卡尔梅克人。
       我所以永远能和人民亲近,
       是因为我曾用诗歌,唤起人们善良的感情,
       在这残酷的时代,我歌颂过自由,
       并且还为那些倒下去的人们,祈求过宽恕同情。
       哦,诗神缪斯,听从上帝的旨意吧,
       既不要畏惧侮辱,也不要希求桂冠,赞美和诽谤,都心平静气地容忍,更无须去和愚妄的人空作争论。
       朗诵之后,所有的乘客都热烈地给他鼓起掌来。 这一天是一九三三年四月二日(《哈尔滨史志》上有记载的)。  介绍一下西亭月的政治面貌:  西亭月是哈尔滨电业局地下党支部首批发展的中共党员,并很快被选为支部委员。成为一名光荣的共产党员之后,西亭月立即与另外三名共产党员,一个是电车工人魏大民,一个是铁路工人欧阳石,还有一位国高学生叫秦家生(他们都是丁香读书会的会员),三个人干了一件轰动全市的漂亮事。
       五一节前夕,就是四月二十九日这天晚上,他们偷偷地来到了哈尔滨火车站前。当时,在哈尔滨火车站前还竖立着一个样子古怪的伪满建国纪念碑(现在已经拆除了)。更深夜静,春风徐来,他们几个人合作,悄悄地爬到纪念碑上,用白色的油漆写了八个大字:“打倒日本帝国主义!”这件事一下子轰动了哈尔滨全城,成为哈尔滨市民春天里最愉快的一天。  再说那次有轨电车工人大罢工。  由于这次有轨电车大罢工在全城造成的巨大轰动效应,国内国外的各大媒体都予以了极大的关注。前面说过,我是一个喜欢看地方志的人,我是在一份卷宗中看到了有关西亭月的某些情况介绍(多少有一点遗憾,相关的资料太少了)。的确,包括哈尔滨人在内,全国很少人知道西亭月的详细情况。但是,日本人知道他,而且还知道他是共党分子,并很快查清了他也是这次罢工的主要组织者之一,便立刻下令逮捕他。但是,一个侨居在哈尔滨的俄国人将这一消息偷偷地泄露给了地下党。当年的哈尔滨有一个绰号,叫“间谍之城”,即人人都可以把自己听到的、看到的一些有价值的信息卖给所需要的人。当年,情报也是商品。地下党组织买到了这条信息之后,立即通知西亭月马上转移,并派他去珠河抗日游击队工作。 这里,我扼要地介绍一下接下来几年西亭月的情况:
       一九三五年,西亭月任中共珠河中心县委书记。一九三六年,他就被选为中共北满临时省委常委和宣传部长。一九三七年,他当选为北满临时省委书记,并一直工作到一九四○年。这五年期间,西亭月成为了亚布力、苇河、珠河、海伦、汤原、依兰、伯利等松嫩大平原上非常有名的抗日英雄,都知道他是一名充满激情的诗人。西亭月常常在深山老林的密营里,学着用四川口音给抗联战士朗诵在台儿庄大捷后,郭沫若先生在武汉三镇举行的盛大歌咏活动中,即兴而出的那篇《来它个“四面倭歌”》的演讲:
       歌咏是最感动人的。歌咏的声音能把人们的感情意志立即融成一片,化为行动。从积极方面来说,歌咏可以团结自己的力量。从消极方面来说,歌咏可以涣散敌人的军心。汉高祖的谋臣张良便曾经利用过歌咏的力量来涣散了楚霸王的兵士。楚霸王尽管有拔山盖世之勇,终于敌不过歌咏的声音。目前我们的敌人尽管是怎样横暴,尽管有多量的大炮飞机,我们要准备着用歌咏的力量来把它摧毁。张良给了楚霸王一个“四面楚歌”,我们现在就给日本帝国主义者一个“四面倭歌”。我们要用歌咏的力量来扩大我们的宣传,我们要用歌咏的力量来庆祝我们的胜利。最近鲁南方面的连战连捷,尤其台儿庄空前的胜利,是值得我们歌咏的。但我们也要知道,我们应该光复的还有好几省的土地,我们应该歼灭的还有很不少的敌人。我们要用我们的歌声来更加团结我们自己的力量,把一切的失地收复,把全部倭寇驱除。我们要把我们的歌声扩展到全武汉,扩展到全中国,扩展到全世界。  这是西亭月最喜欢朗诵,也最为得意的事情。当时,密营里的抗联战士都能来一段郭沫若的《来它个“四面倭歌”》。  遗憾的是,除了三四十年代及五十年代的黑龙江人,很少人知道西亭月这位英雄,也很少人了解他的身世,他们不知道西亭月所领导的抗日战斗是非常之多的。如果把西亭月的全部活动都写下来的话,需要一百万字。
       一九四○年七月,在德都的朝阳山,西亭月和抗日第三路军的总指挥李兆麟在一起研究讷嫩(讷河和嫩江)地方党的工作的时候,由于走漏了风声,日军骑兵讨伐队迅速包围了第三路军总指挥部。这支日军骑兵讨伐队是一支非常凶残的部队,用当地老百姓的话说,这支小鬼子见不得活着的中国人和活着的家畜,他们的眼珠子都红了,见了人就杀。
       在突围的战斗当中,西亭月对李兆麟将军说,我来掩护你,你是一个军人,在抗日战争中你将大有作为。而我,注定是一个为抗日战争献出生命的人。所以,为了抗日战争胜利,你一定要突围出去。
       要知道,西亭月可是当时的省委书记啊。
       李兆麟将军在临突围之前问他,你还有什么话需要转告党组织的吗?
       西亭月想了想,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如果可能,我倒是希望哈尔滨国民高等学校有一天能收我作为该校的正式学生……
       在这次掩护李将军突围的战斗中,西亭月献出了自己的生命,时年三十一岁……二○○七年完稿于春意灿烂的哈尔滨
       [责任编辑 杨 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