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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仲夏之夜,我们的星空哪儿去了
作者:陈 染

《人民文学》 2007年 第0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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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记忆 缅怀 老家 旧相识
       连日来看美国作家怀特的书,断断续续,有时只消看上那么几段文字,我心里的状态立刻就被拉回到一个久远、旷漠、伤逝、怅然的意境,仿佛梦境里回到旧居,熟识的气味色调在周身弥漫。然而,这似乎与怀特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
       那样的一种远在异国他乡的午后低沉的情绪似乎一直缠绕在我的生命中,不曾离去。那一年夏末秋初时节,我和母亲坐在美国加州一个小城的院子中,我没有电话、
       有邮件、没有我生活的那个城市的任何信息,我被自己切断得与世隔绝。我当时正处在抑郁症当中,脑子里空洞得如一团雾气或霾气,又仿佛被塞得满满的,再也挤不进来一句话,甚至一个小小的句号,终日神情木然,思维恍惚。然而,这已是我的意志力在抵抗负面精神状态所能作出的最大的努力了。母亲陪我坐在那个遥远的院子里的遮阳伞下,四周是朋友精心侍弄的花草树木,碎石木栅。院子外边是静悄悄的街道,偶尔有一辆或者两辆小汽车刷刷地驶过,它们其实是很近地从我们面前经过,但我却感到那刷刷的车轮声来自很遥远的地方。
       这样一个晴朗面寂寥的午后后,我坐在那个不属于我的陌生的院子中,似乎是专程为了躲避某一种精神状态而来的,我当时并不知道那是抑郁症的缘故,只是无奈地感受着每分钟的痛苦和煎熬,不能自拔。我百无聊赖地观看身边的蚂蚁、麻雀之类的轻而小的东西,心里却压着一座莫名其妙的大山。我清晰地记得我当时观看它们的感受,麻雀们个子很小,叽叽喳喳,起起落落,我想它们也许来自一个遥远的城市或乡村,说不定就来自于东半球我生活的那个令我痛苦又令我想念的城市也未可知,然而我们在这个陌生的遥远的角落相遇了,同是天涯沦落之感油然而生。当我看到那些麻雀千辛万苦不远万里地来到这里,只是为了在花园的草丛泥土间寻觅一滴水、一粒米的时候,我心里万般地难过;我还看到地上的蚂蚁,个头很大,它们也在烈日阳光下的石缝间忙碌地奔波着,一个面包屑将是它们盛大的晚宴,甚至将是它们丰硕的粮仓……
       我抬起头,仰望碧空如洗的蓝天,以及蓝天之上我未知的亘古如斯的空旷,想着我自己,我想为什么要这样地活?!蚂蚁们渺小的身影不就像我自己在浩瀚的宇宙中那样渺小吗?我只是一颗草芥、一只蜉蝣、一粒尘埃在天体中沉浮和哀号,人来到这个世界难道就是要这样地过活吗……念及于此,尘世的一切烦恼更加让我睹物伤怀,黯然忧戚。朗的天,阔的地,润的风,候鸟的迁徙,昆虫的栖居,一切的一切都变得晦涩灰暗,都让我莫名地难过……
       我记得,我的整个美国之行非常糟糕,几乎昏天暗地。最后,我痛苦而决绝地说出要在美国最高的建筑物上了结一切,然后,这次旅行就被忽然中断结束了。母亲拉上我匆忙返回了北京
       我是回到北京后,在母亲的建议下去看医生的。我在医生那里失控地痛哭一个多小时之久,对着一个外人诉说成年以来的种种苦痛、压力和绝望。我记得那个女医生最后对我母亲郑重地说,她早该来看病了,十多年前就该来了。
       这些似乎是很久远的事了,往昔那些糟糕的情况如今早已烟消云散,不足挂怀。有时,我会怀想那个与我的精神和肉体完全无关的花园,壮硕的蚂蚁,胆怯的麻雀,傍晚六时自动洒水的喷泉,浓艳的云朵,恣肆的藤蔓,一闪而过的猫,雨燕,黄昏,垂柳,我的懈怠与挣扎……那个遥远的院子完全是我精神上的“别处”,它其实与我的任何一种归宿都不相干,但是,不知为何,在那个院子里我精神上所经历的状态,像是我生命中一个时常出现的定格,或者说,它是我某种精神状态的“老家”,一个从我一出生就存在了的旧相识,那熟悉的气味、色调、质感在我身体的这座老房子里弥漫不去。
       现在,当它们偶尔与我相遇,我便感到似曾相识,“老家”的气味让我再熟悉不过了。但它已经很难再摧毁我,更不可能将我吞噬。我和它相安无事,和平共处。
       至于人的精神状态,我其实是不怎么相信西医药片的。那么,靠什么拯救我们自己的精神呢?我想,大概我每天的阅读和写作,有一部分动力来源于对这种解脱的寻找吧。我还猜测,随着岁月的磨砺,我们的内心将会越来越多地镇定与从容。仲夏之夜,我们的星空哪儿去了
       我的好友小幽,喜欢在眼睛上永远挡着一副CD墨镜。我曾玩笑地说她是名牌的“奴隶”,居然喜欢到不惜遮住自己好看的大眼睛的程度。不料她却说:这你就不懂了,眼镜是贵了点,但是我在自己的城市,不用亲赴欧洲,却天天看到的是“欧洲的天”。
       说者玩笑而无心,我却听得心中慨然而忧然。
       是啊,曾几何时,我们那晴空下碧透如洗的瓦蓝哪儿去了?那树篱的枝桠上梦幻般悬挂的繁星哪儿去了?那浓墨重彩的涸开的花瓣似的朵朵浮云哪儿去了?难道它们真的要被遗忘在污浊的霾气之中吗?
       我从不喜欢标榜自己是个什么主义者,但是,一直以来,我非常诚恳地愿意自己是一个环境主义者和动物保护主义者,并且,我有幸成为环境和动物保护的资深会员。我的职业虽与此无关,但作为人类的一分子,我以为这是我们每一个人的天职。我们的天空能否明澈,我们的空气、水、植被、食物等等生态环境能否良性循环,乃至人类的生命能否健康地沿袭,与我们的“绿色”意识以及人类能源的消耗休戚相关,这已是不争的事实。
       有一次,我在一个购物商城的洗手间里,偶然发现有一只水龙头坏了,清水哗哗地流消不断。我找到值班经理反映情况,希望可以尽快解决一下。值班经理神情漠然地说了声“知道了”,并没有起身去处理的意思。我只好继续善意地说,这样太浪费了。我的语气中无端地掺杂了一点内疚,仿佛是我在给人家平添麻烦。经理冷着脸很不情愿地起身离开了座位,我猜测他一定是迫于这样一个高档商城的管理者身份的无奈,而他在心里也许正在嫌我多管闲事呢:“又没有浪费你家的水,你着个什么急!”可是,水资源是我们全人类的啊,并不是你承担了水费就有权利肆意挥霍的。
       另一次,我在出版社的楼道里,遇见一位新来的编辑,他正在批评打扫卫生的清洁工无缘无故地浪费纸张。他说,“出版社的纸张是可以敞开了随便用,但是,这些纸都是树木做的,你知道吗你扔掉的就是绿色的森林。”我立刻对这位新来的编辑有了一份好感,并且马上加入到他们的谈话中。我对这位从北方来的清洁工诚恳地说:“如果我们每个人都像你这样,你家乡的风沙会越来越大的。”清洁工小声地嘀咕:“这种纸,咱们出版社有的是嘛。”令人遗憾的是,过来往去的另一些人也跟着说,算了算了,出版社有的是纸。
       美国前副总统戈尔在田纳西州首府纳什维尔有一处住宅,据可靠消息称,他家的电和天然气用量惊人,超出全美平均水平二十倍以上,他每个月花费在电费和天然气上的开支就接近三万美元。此消息一经欧美媒体披露,即遭到许多欧美公民
       的非议,甚至是鄙视——你一个有身份的人,一个谆谆告诫人们该买什么样的灯泡和冰箱更节能的“环保主义者”,居然如此挥霍人类的宝贵资源,太虚伪了吧!一时间呼声不断。看来,美国和欧洲国家的很多普通公民,都可以抛开财富看待人类的资源,这一点,是我们的公民意识所不能望其项背的。
       随着全球变暖趋势的愈发显著,“绿色”意识业已在全世界各文明国度愈发凸显。譬如德国,作为全世界最重要的汽车王国,省油节能、减少污染一直是他们汽车工业追求的方向,不仅在汽车制造技术上注重燃油消耗和尾气排放环节,而且连个人开车方式所造成的无意识的些微损耗也不曾忽视。比如,提倡公民开车时尽量提前识别路况,遇红灯或前方需要停车时,提前松开油门靠惯性滑行;再比如,候车时尽量熄火等候。等等。难道德国人没钱买汽油吗?我想,那应该是“保护环境,人人有责”的“绿色”公民意识吧。
       前些天,在东三环辅道上,我一眼瞥见一只白色的京叭流浪犬正沿着环道路边和我的车顺向跑着,我立刻减慢车速,揪心地看着它。令我触目惊心的是,它的身上居然背着一只黑锅盖,确切地说,是它自己的毛毛坚硬地粘连一体形成的貌似锅盖的一个硬壳——那是有人往它身上泼了大量油漆或黏性液体形成的,它就那样背着一只“黑锅盖”没有尽头地在北京的三环大马路上跑着。我心里立刻涌满了疼痛。继而义愤填膺:人啊,你怎么可以如此地践踏摧残一个身处弱势的生命!我一边跟着它,一边迅速地在脑中盘算着有什么办法。我后边的车流正在不停地鸣笛催促我,由于我的减速,后边的车流已经滞行,而我在一两分钟里是想不出什么办法的。我迟疑着,终于忍痛离开了。回到家。我依然沉浸在京叭犬事件中,懊丧并自责于自己的无能为力。我曾听说北京有一位张吕萍女士收养了几千只被遗弃的流浪猫狗,并为此建立了一个小动物保护基地。于是,我设法从一个作家朋友那里打听到她的邮址,以收养一只小动物的名义汇去了钱。然后默默地想,就让我在意念中收养那只背着“黑锅盖”在三环路上跑大圈的京叭犬吧。对不起了,狗狗,我没能帮助你,我只能祈祷你能幸运地遇见一个可以收养你的人,给与你温暖和保护,让你远离一切人类的恶行。
       我当然无意纵容自己悲天悯人的多愁善感,只是想践行“尊重他者的生命,即是尊重我们自己的生命”这一朴素的道理,只想遵循“尊重自然,敬畏自然”这样一个绿色的理念罢了。并且,愿意在我的有生之年,为此奉献自己的一点绵薄之力。
       海洋肆意填,江河任意断,森林滥砍伐,动物乱虐杀,能源挥霍膨胀,基因无节度改造……到头来,毁灭的将是我们自己啊。
       我多么期待,我的朋友小幽不戴CD墨镜,也能在我们自己的城市天天看见“欧洲的天”。让我的朋友们在迷人的仲夏之夜,在霓虹闪烁、灯红酒绿的人造美景中,偶一抬头,即可遥望到那深邃的穹隆之上晶莹剔透的钻石般的星星。
       真的和假的
       A.真小人与伪君子
       身边有些事情,经常使我联想起一则笑话:
       救生员说:“终于抓着你了,你不可以往游泳池里撒尿。”
       撒尿者说:“大家不都是在游泳池里撒尿吗?”
       救生员说:“可是没有人像你一样站在跳台上往下撒啊。”
       撒尿者说:“可是,其效果是一样的啊。”
       如果说,在跳台上公然高调撒尿者是真小人的话,那么,在水池子里偷偷摸摸撒尿并假装没撒尿的人就是伪君子了。
       有些时候,真小人无耻得连伪装的外衣都不要了,还不如知羞的伪君子。
       有些时候,真小人的意图其实不在做小人,而是揭穿伪君子罢了。
       当伪君子正气凛然、义正词严、神圣不可侵犯之时,有人只好蹲下身来恶作剧般地冒充“小人”。
       似乎,装小人的越来越多了。
       只是,像雾和霾,难以分辨。
       很难说什么是完全清楚的,一如很难说什么是完全不清楚的。
       B.真凶悍与假厉害
       我家的爱犬三三是一只善良、憨厚而且胆怯的狗狗。但是,它天生一身黝黑锃亮的卷毛,体魄英俊而矫健,并拥有一副雄壮浑厚的嗓音,叫起来威震四方。所以,不熟识狗性的陌生人倘若在街上猛地遇到三三,便会不由自主地退避三舍,敬而远之。
       其实,三三因为从小极少出门,见的人和其他狗狗都少,所以每每出门它总是心生怯懦和恐慌的。我偶尔带它出去散步时候,一遇到有人或狗狗试图靠近它,哪怕是友好的逗弄,它都会狂吠不止,有时还发出呜呜的威胁声用来吓唬人,威慑力很足的样子。似乎在警示靠近者,说:“我厉害着呢,你们别靠近我,都离我远点啊,再靠近我就愤怒了!”
       三三的架势的确吓退不少不知情者。
       可是,我知道它,知道它虚张声势的“防御”里掩饰着多么怯懦的心——只消我用手轻轻拍拍它的脊背就会触摸到,它的身体正由于内在的恐惧而微微颤抖呢!
       可怜的三三啊。
       以我对狗性的了解,真正凶悍的狗狗是不动声色、更不轻易出声的。
       想来,人亦如此吧。
       C.真科学与假文明
       近日,我看到一则报道,甚为忧虑。
       美国内华达大学教授伊斯梅尔·赞贾尼历经七年研究,创造出全球首只人羊嵌合体,这项研究利用向绵羊胚胎注射人体干细胞的技术,成功培育出一只含有百分之十五人体细胞的绵羊,两个月后,它就会长出含有人体细胞的肝、心脏、肺等器官,有望给需要器官移植的人类患者带来福音。生物科学家们为此产生了众多争议,有的说,动物的休眠病毒可能会被引入人体,给人类带来生理上的梦魇。还有的说,人体细胞和动物细胞最终结合到一起,可能产生人羊“混血儿”,引发社会伦理危机。等等。
       我看到了那张“人羊”的图片,看到了它那向我们人类发出的哀求无助的眼神,它像是努力记住什么,又像是努力忘记什么。那茫然的凝视和忧戚的脸,似乎是千言万语,慑住我的心。
       就我所看到的所有相关报道,都是围绕着“人类中心”这个视角展开的,也即是立足于动物是人类的试验品这一立场。可是,我想冒昧地问一声:科学家们,你们可曾站在羊的立场思考过呢?你们可曾听到羊是怎么说的呢?你们作为人类文明的精英分子,在为着一种生命谋福音的时候,却是以对另一种生命的残暴践踏为代价,这样的“人类中心主义”未免太狭隘了吧。我们人类作为最高级的生命物种,作为智力最发达的文明的化身,却手握屠刀,生灵涂炭,让地球上所有弱势物种的生命都听任我们人类欲望的宰割,这样的“科学观”在更为宏大的宇宙观中未免太渺小了吧。
       我们人类弱肉强食的行径已经很多很多,见到草原上低头吃草的牧群,立刻想到把它们变成供食的肉类,成为我们的盘中餐;见到茂密的森林树木,立刻想到把它们夷为平地,变成我们的房屋和桥
       梁;见到垂流直下一泻千里的瀑布,立刻想到的是电力、马达和机器……文明和科学的方向是什么?它应该是引领我们一步步走出人类对自然的强权和暴力,一步步走出我们人类自身的局限和不完善,而不是发展和膨胀我们的欲望啊。
       难道我们人类的生存不是以地球万物的和谐、甚至以宇宙万物的和谐为本的吗!
       我私下以为,“人羊”一类的科学研究还是少做为好。治病救人当然重要,但是可以寻求其他途径。因为这样的科学,正在把我们引向假文明的歧途。
       D.真假孤独者
       四堵墙一围,就是一间没有出口的房子。门扇紧闭,墙壁缩紧肩膀,它们互相牵引着靠近,间距越来越令人窒息。
       一个人在这样的深夜里独坐其中,呼吸急促,渴望空气犹如焦渴的唇际等待爱情,犹如仇恨的火焰等待敌人的眼睛来点燃。他在默默反省如何落入这番境地。真正孤独的人无所谓墙壁是否存在,他只是避开闪光灯以及喧哗的舞台,在角隅里写着字。
       假装孤独的人,在房子当中表演,左右翘盼,后顾前瞻,墙壁,只是充当孤独的道具,与他心照不宣。
       E.真假秘密
       某一种窗口,窗帘的用途好像是用来遮掩什么秘密,其实它不过是在午后或傍晚的空寂中,徐徐波动,点缀一下乏味的房间,表示风的存在。因为,它没什么秘密可言。
       F.真假艺术家
       他用一个日常人们所愿意接受的雄鹰的姿势,一使劲、一个翻跃便蹿到人群之上……
       他的一生只拥有这一次翻跃,只用这样一个姿势,便永远腾空高昂在树尖、塔顶以及楼角天线上边的高空中浮游闪耀,终生完成了一只短命而脆弱的蜻蜓向强健雄鹰的全部进化。
       高处不胜寒。于是,他结党气流、投合风声,穿上适宜自己型号曲“主义”牌拖鞋——那拖鞋巨轮一般乘风破浪、斩雾劈云,他呼风唤雨,声势浩荡,威赫群山。天上川流的彩霞向他脱帽行礼,地下成片的绿茵向他折腰倾跪……
       其实,他并没有自己的脚,只是那,拖鞋载着他奔跑。于是,他便以为他是—只雄鹰,一个艺术家。
       大路之外的某一处幽僻地方,行走着另一个人——一个真正的艺术家,他路过这里,很安静地看看“雄鹰”,又看看天依旧是浓浓的蓝,地依旧是阔阔的黑,便轻轻一笑,然后闪身避开大路和人群,脱掉被人们套在他脚上的各种色彩纷呈、追星逐月的“主义”牌拖鞋,在角落里独自让自己的脚心挨着土地。他不需要阳光地带喧嚣的喝彩,或某种投机的“天气预报”。他惯于孤身走路。
       他始终在路上,沿着经线和纬线,以二个陌生人的样子,走过一片片杳无人烟的秃岭和荒原,寻找一处自己的家乡。那个遥远的去处被人们称做乌托邦——一个虚幻的地方。
       他不打算到达哪儿,做一个谁也不认识他的陌生者独自漫游就是他的目的。
       [责任编辑 陈永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