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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曾经的日常生活
作者:陶文瑜

《人民文学》 2007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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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线广播
       一九七零年夏天,居委会出面,为辖区内的人家替换有线广播,居民只要负担很少的一部分工本费,明摆着是占了便宜了。
       多出三毛钱,有线广播上可以安装一个调控音量的开关。出一毛五分,也可以安一个拉线开关,拿不出这笔费用的人家,有线广播就只能一直打开着,大清早或者深夜里,其他人家的有线广播都关着,能量集中在没有开关的人家,再加上四周安静下来了,有线广播的声音就显得特别明亮。
       这一年我开始上小学了,早上六点三十分,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我就背起书包出门上学。巷子里的门窗,传出来的全是播报新闻的声音,一路走过去,正好能听完一段比较完整的新闻。
       先头说的,全是我们国家的事情,这是相对重要的新闻,要是慢悠悠地往学校里去,一般总是在新闻将要结束的时候,播报越南游击队又击落了一架美国人的飞机,并打死或者俘虏美国士兵多少人。当时也没有想到怎么没有美国人打越南人的事情呢,心里只觉得美国真是不中用,在越南打了败仗,还要在我们面前丢人现眼。
       晚上八点三十分,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各地人民广播电台联播节目,换了一个名称,性质和内容与六点三十分的节目差不多,这时候我要洗脸洗脚上床睡觉了。
       有线广播还有一个重要的内容,就是播放样板戏,有全本也有选场和选段,现在好几家京剧团重新排演《沙家浜》、《红灯记》,有人立刻出来说,这是不堪回首的记忆,再大张旗鼓地公演,真是太没立场了。其实这仅仅是认识问题一个方面,对于广大老百姓来说,更多的还是追忆逝水年华吧,样板戏是一个引子,是虚晃一枪,勾起来的全是曾经有过的日常生活。
       除了新闻和样板戏,有线广播还要播放一些歌曲,有一首歌曲好像名叫《路边有颗螺丝帽》,唱的是:“路边有颗螺丝帽,路边有颗螺丝帽螺丝帽,弟弟上学看见了,看见了看见了看见了。螺丝帽虽然小,祖国建设不可少,捡起来,瞧一瞧,擦擦干净多么好,送给工人叔叔,把它装在机器上,机器唱歌我们拍手笑。”
       这首歌我就是跟有线广播学的,但只不过唱唱而已,也从来没有捡着螺丝帽上交过,当时大家就觉得捡个螺丝帽太小题大做了,放到现在,也只有捡破烂的去干了。
       有线广播相当于电话中的座机,收音机和半导体有点手机的意思。当时我们家有一架很像样的红灯牌收音机,是我父母结婚时的纪念品。因为这架收音机是有短波频率的,我父亲很严肃地关照我们,不许去碰它。所以当我父母不在家,我第一次打开收音机的时候,感觉从那一刻起,自己是混在好人中的一个坏人了。
       对 调
       在外地工作的希望调动到苏州来,正好也有个苏州人要往那个地方去,而且他们的工作有点八九不离十的相近,彼此接洽之后,再得到组织上的支持,然后就可以办理调动手续了,这样的形式当时叫做对调。
       对调的信息,写成小纸条,贴在电线杆上。抱着对调念头的人,下了班吃过晚饭之后,就出门去围着路边上的电线杆转悠了。
       妻儿老小全在苏州,自己却孤身一人在外地工作,怎么安得下心来呢?对方差不多也是这样的情况,就是妻儿老小在外地,自己一个人在苏州工作,一般都是这样的一种情形吧。
       落实到具体的人家,就是住在我们家隔壁一个姓林的女人,我们叫她林阿姨,我们的父母叫她小林。
       小林三十岁出头一点点,在纺织厂上班,她的老公在江西工作,是南昌一家袜厂的技术员,好像也姓林,这个我记不得了,或者根本就没有知道过。
       林技术员一年回两趟苏州,八九月份一次,过年一次。我在另一篇有关过年的文章中提到过他,说他大年初一去粮店去煤球店,然后把大包小包的米和煤球背回来。有一回我们家附近的煤球店关门早了,他就去了更远一些的店里,将煤球买回来。
       他们结婚有好几年了,林技术员希望有一个孩子,小林却坚决不从,说是两地分居,她一个人又要上班又要带孩子,真是乱成一锅粥了。
       他们先是小声商量要孩子的事情,后来声音响了些,最后就为这个吵了起来,一下子闹得我们都知道了。
       对调的事应该是在吵架以后提到议事日程上来的吧,林技术员回去南昌不久,小林就写了对调的小纸条,贴在远远近近的电线杆上。
       没过多久,小徐就进入了大家的视线。
       小徐是一家面粉厂的副厂长,老家在南昌,女朋友也在南昌上班,他想着回到南昌去成家立业,正好看到小林贴在电线杆上的小纸条,就找上门来了。双方自然是一拍即合。
       起先的时候,事情进展得很顺利。小林满面春风,几乎是哼着歌进进出出的。邻居问起这个事情,小林说南昌那边已经在办手续了,基本上用不了几天就能打了火车票回苏州了。
       后来突然传出风声说小徐这边有问题,面粉厂不同意放人,也不愿意接受新人。大家还在为小林可惜,那边又传出新闻,说是原来小林和小徐好上了。
       当时这样的情况有一个很难听的名词,叫轧姘头,比起来现在的第三者或者婚外恋要温和许多了。
       林技术员还回来过一次,先后找了居委会和面粉厂,但无济于事。小林的态度也很坚决,小林很直爽是对林技术员说。我就是要和小徐好的,我已经怀上他的孩子了。
       不久之前,一个高高大大的小伙子找到我单位里来,他是学习国画的,希望我将他的作品推荐给有关的报刊。
       我说你是谁呀?他说你不认识我了吗?我们做过邻居的,我的妈妈是林某某,我的父亲是徐某某呀。
       这个当年怀在小林肚子里的孩子,竟然已经这么大了。
       调 房
       房屋中介是一个新行当,主要的营生是买卖房屋和招租,没有调房什么事。调房是从前的房屋交换形式。调房的信息,也是以小纸条的形式,张贴在沿街的马路上和电线杆子上。
       调房是你情我愿的事情,对调的双方对上眼了,就去房管所办一个手续,然后搬进对方的房子里,继续进行各自的生活。
       俗话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本经因为住房的问题念不下去,就有了调房的念头。调房的理由很多,或者是家在城东住着,人要到城西上班,或者是住在靠着城南的婆家有点水土不服,希望离城北的娘家近一点。邻居不和,地段上风气不好,家里人多住房小要调房,家里人少地方大也要调房,当时的房租基本上每月在一两块钱左右,三四块四五块房租的人家,心里想要住那么大的房子干什么?一个月省下一两块,一年就是二三十,还不如调个地方去住。这个想法要是放在现在,比如将自己住得好好的别墅去和人家换一套公寓房住,那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我母亲原来的一个同事,坚决要调房,就是因为自己老公对隔壁邻居家的女房东态度有点热情,同事说,再不住开来,要弄出事情来的。他们如愿以偿地调走
       了,能够很好地防患于未然,这也是当年婚外恋现象相对较少的一个原因吧。
       对于调房的双方,有一些理由是不便明说的,基本上就找一个轻描淡写的说法,这一点双方也不十分追究,因为大家都是这个路数呀,这是心照不宣的约定俗成吧。比如离异之后再找对象,一般的说法都觉得自己是一贯的好人,离婚主要是另一方出了问题,这也是路数,也是心照不宣的约定俗成。
       也有人把调房这档子事情当成了业余生活的主要内容来过了。从前我们家有个亲戚,高中毕业之后进一家工厂上班,是早、中、夜三班制的那种,也没有别的什么业余爱好,空闲下来的时间,就在马路上看调房的小纸条。
       这个爱好是怎么形成的呢?据他说最初是上夜班,要晚上十点钟去单位,有时候八点多就出了家门,实在不知道干什么,就看起了调房的小纸条。
       一开始仅仅是看看而已,后来看得多了,他在看张家的调房小纸条的时候,想起了李家,觉得这两家倒是很合适的,就主动与双方联系,张家和李家竟是调房成功了,于是他就干脆做起了牵线搭桥的营生,每个月都能成功好几对,也就很有成就感,日子过得真是充实。
       调房成功的人家,想起我的亲戚来,有点心存感激,制了一面锦旗,送到他单位里。那个阶段单位正为学习雷锋的积极分子犯愁,我的亲戚不为名不为利地做好事,而且有点悄悄的意思,学习雷锋的要求,基本上是全了,就自然而然地评上了先进。
       好多年之后,房屋开始买卖了,房屋中介也就应运而生。我的亲戚说,当初他做的事情,差不多就是房屋中介。而我觉得,他简直就是房屋中介之父啊。
       小 学
       一年级。
       后来才知道,我们的学校,是大户人家的一部分,我上课的班级,是客厅隔出来的,而我们学校的会场,其实就是当时的祠堂。会场里的司令台,应该是原来供奉先祖的地方,大户人家的后人,要是看到我们在司令台上唱歌跳舞,要么会开心极了,要么就害怕极了。
       开学没多久就是国庆节,大家排练庆祝的节目,我们班上的歌舞是《朵朵葵花向太阳》,太阳象征毛主席,葵花自然就是我们了。但到了演出那一天,学校突然通知我们,说是节目不要上了,也没有说明理由,我们也一直没问起。
       不久前读书,看到一个说法,说是陈伯达认为,在毛主席像下面跳葵花舞不好,好像是吓得直哆嗦的样子。
       当时跳葵花舞有点蔚然成风,但后来就不多见了,各个厂矿学校的仓库里堆了不少葵花道具。 
       二年级。
       大背景是这一年亚非乒乓球友好邀请赛在北京举行,全国上下因此掀起了乒乓热,我们学校也不例外。但学校只有一张乒乓桌,低年级轮不到,我只有在放学之后和同学打一会儿,所以回家总是迟了。
       全家人吃中饭,总要等上好一会儿。有一天我父亲发狠,不许我吃中饭了,我只好饿一顿。
       虽然现在已经记不得当时的心理了,但这对我幼小的心灵,肯定造成了伤害,真是太残忍了。
       三年级。
       好像是有些什么事的,但一点都记不得了,那一年我在干什么呢?
       四年级。
       这一年批林批孔运动轰轰烈烈地开展起来了,小孩子知道什么呢?无非是跟在大人后面起哄吧,我在家里脱口而出地叫了一声孔老二,被我祖父一个嘴巴子,牙都打出血来了。这全是“四人帮”搞的,“四人帮”真是害死人啊。
       四年级。
       为什么要有两个四年级呢?这是因为这一年国家将寒假里的升学调整到暑假去了,我们多读了半年四年级。
       五年级。
       这一年最值得记一笔的事情,就是我读了《青春之歌》。
       书是我父亲存在箱子里的,父亲年轻的时候,应该也有过文学梦想。写作或许多少有点遗传吧,苏州作家范小青、车前子的父亲,曾经都是较有名气的写作者,我父亲不如他们的父亲,而且也没坚持下去,觉得于文学没什么指望,或者迫于生活的压力,就将文艺书籍锁好在箱子里。去上班下班养家糊口了。如果遗传一说成立,那么我的文章写不过他们,也是自己无能为力的事情。
       当我发现父亲放书的箱子之后,就悄悄地取出书来阅读,四大名著和一些诗词,还有《青春之歌》。
       《青春之歌》的封面是木刻效果,一个围着围巾的女子,就是林道静了。我想如果我生在当年,肯定会参加革命的,能够和这样一个楚楚动人的女子呆在一起,多么幸福啊,我才不管枪林弹雨血雨腥风呢,真要被捕或者牺牲了,被这样精彩的一个女子敬佩和想念,我也值了。
       现在才明白,小时候我革命的动机是多么的不纯,当然现在也不是十分先进,但现在肯定不会这样想入非非了。敌人
       “文革”时期的少先队员叫红小兵。
       有一天两个红小兵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遇上一位捡破烂的老头,这个老头其实是隐藏着的阶级敌人,他有点皮笑肉不笑地走到红小兵跟前,从口袋里掏出一些糖果,然后带说带唱地讲:“糖儿甜,糖儿香,吃吃玩玩喜洋洋,读书苦,读书忙。读书有个啥用场。”因为这番话说得有点阴阳怪气,所以我现在还记得清楚。红小兵立马意识到,这是在腐蚀他们呢,就将这个倒霉的老头扭送去了有关部门。
       这是一部名叫《放学以后》的动画片,差不多意思的动画片和小人书还有好多,比如《新来的小石柱》、《一支驳壳枪》。这些书读下来,给我们比较直接的感觉是社会上还有不少坏人,好多是旧社会遗落下来的,所以上一点儿年纪了。那一年我刚好是二年级或者三年级吧,我们大家的想法就是将附近一带的坏人找出来。没有多久住在桥头的女生就发现了情况,女生说住在十五号的老头问题很大,我们一起去侦察一下吧。
       老头不怎么好走路了,一天到晚坐在十五号大门口,开出口来是很难懂的方言,喊过两声没人答应,声音就更大起来,是有点发脾气的样子,这时候他的老伴就急忙地从里屋出来,替他张罗。
       他的腿脚一定是土改农民打的,或者是解放军干的,他有意说我们听不太懂的话,是为了潜伏和隐蔽,他的老伴这样怕他,说不定是农民家的女儿,被他抢来做媳妇的。
       我们兴冲冲赶到学校,把这些情况一一向班主任老师作了反映,大家有点七嘴八舌,有些同学已经提出了抓捕方案,大家的情绪自然是很兴奋的。但老师似乎有点草草了事,只说是再看看或者看看再说。原话现在已经记不清了。
       隔了几天住在桥头的女生又有新的发现了,说是老头手里一直在玩一些精雕细刻的玩艺,这是旧社会留下的吧,说明他是念念不忘,或者试图复辟。这真是有点紧迫的情况了,我们决定和老头正面接触。班长带三两个男生去找老头,住在桥头的女生在不远处看着,万一有什么情况,立马去学校报告老师。
       为什么我们一下子就认定十五号门口的老头就是我们要找的坏人呢?现在想起来,除了当时思想意识的问题,主要的因素可能是老头比较严厉,甚至是有点凶相了。但他看到我们走近他跟前的时候,却是十分友善和开心。我们班长小声说,他是假装的。
       我们说,你以前是地主吗?老头笑着说,是啊。我们还说,那你是不是特务呢?老头依旧笑着说,是啊。我们说,你是不是还有一把驳壳枪?老头说,是的,你们怎么会知道的呀?我们说,那你拿出来让我们看看呀?老头说,不行的,小孩子不能玩枪的。
       我们还说了好多话,反正书上看到的坏人的事迹几乎全问了一遍,老头全部认了下来。想不到抓一个坏人竟然这样不费工夫。我们真是太喜出望外了,就急忙赶到学校去,一五一十地告诉老师。
       老师说,你们不懂的,这事儿就到此为止,以后谁也不能提,谁再管这事,不仅要点名批评,还要告诉家长。当时我们都有点发愣了,我们怀疑也可能老师和这个老头是一伙的呢。
       许多年之后我才知道,这个老头姓陆,从事红木雕刻,是比较著名的工艺美术大师。
       [责任编辑 李 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