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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腾冲回想
作者:徐 刚

《人民文学》 2007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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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大山水中匆匆来去的过客。
       我把风景的记忆折叠成册,存放在脑海中。当思念时,这一本没有起始也没有尾声的册子便会打开,如同今夜,我把秋日腾冲的印象,镶嵌在北京的冰雪中了。热海、云岚与寒冷之间,古道、繁花与喧嚣之间,我游走的思绪,因为一个极边小城而感动、而跳跃,我甚至后悔离开时的匆忙了。那是一个早晨,天空蓝到深处,在火山石铺就的宾馆院子里,我们挥手、握别、互道“再见”。可是,朋友啊,你难道不觉得再见又谈何容易?南北可以遥望,群山难以飞渡,世事莫测,人生苦短,也曾再见,更多是不再见。善哉,江淹所言:“黯然消魂者,唯别而已矣!”
       好在我把腾冲的风景留下了,可以回想。
       回想是思的方式之一。
       回想,其实就是某种状态。当回想时,时空可以颠倒,一切皆可重组,回到太古年代,听欧亚板块与印支板块碰撞的轰然巨响,看大山与高原的崛起。有一列南北走向的高大山岭格外卓而不凡,排列独特,众山齐骈,峡谷相间,处处畏途,绵延在怒江、澜沧江和金沙江之间,相对于中国乃至亚洲山脉的东西走向而言,无疑是横而断之了,这就是横断山脉。
       这些山脉是:高黎贡山、怒山、宁静山、沙鲁里山、贡嘎山、岷山等。
       睁开眼睛,人便从回想中回到了现实。也许我们正站在高黎贡山的分水岭上,向东迈一步是欧亚大陆,向西跨一步是印巴大陆。就这样两个大陆板块在漂移中碰撞、挤压、揳入、抬升,造就了中国最密集的火山群与地热温泉,世界罕有的高黎贡植物基因库及天然植物园。
       位处高黎贡山西麓的腾冲也是应运而生的啊,在发生之初,方向便已经决定,所有的偶然都会指向必然。腾冲,你必然地要和造就古道、玉石、战乱联系在一起,你不甘沉沦,你注定是坚硬而又不失柔情地风姿绰约的。腾冲,古称“真越”、“腾越”,又名“乘象国”。人说那是比丝绸之路还要早两个世纪的“身毒通道”上的一处驿站;人又说,那是崎岖商道上马锅子赶着马帮驮来的一块翡翠玉石……
       我该怎么言说腾冲的风景呢?
       在山谷间蒸腾然后回荡弥漫的热气,那是你吗?
       如梦如幻的腾冲!打鹰山耸峙着,“原为火山……山顶之石,色赭赤而质轻浮,状如蜂房,为浮沫结成者,虽大至合抱而两指可携,然其质甚坚,其劫灰之余也”(《徐霞客游记》五十四页)。那是你吗?浴火重生劫灰尤坚的腾冲啊!访樱花谷,沿山而下穿过密林到龙川江边,上游处巨石嶙峋,看江水从石的缝隙间夺路而出时,哲思的冷峻从心里升起:山与水或者说水与山正为我诠释老子的《道德经》,何为“水几于道”?那是你吗?以“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的腾冲啊!
       当天造地设的自然风景形成,造物主便把这一切托付给人了,在“天界”高黎贡山雾缭绕之顶峰,仿佛有声音传来:这风景的神性就是护佑你们也造就你们的,你们可以利用这山上的柴,从石头与冰雪间踏出一条路来,这条路会把你们送到远方,但总要回来,回来的时候你才会感觉到,大树杜鹃因何开放因何美丽?
       路啊路,谁的生命不是在各种各样的路上奔波?
       我从崇明岛的田埂小道上踏着波涛走出来,走过大马路,走过林中路,爬过黄山鲫鱼背的路,还有大漠戈壁的路,逃跑的路……几年前,我在丽江查阅俄国人彭彼得的资料时,偶然地发现了彭彼得留在历史旷野中的关于一条路的感叹:中国与印度之间迅猛发展的马帮之路上的长途运输,那是史无前例感天动人的啊!
       彭彼得正是从滇西马帮身上,看见了时值大苦大难中的中华民族的希望之光。
       当二战时期时,太平洋战争爆发,日本军队攻占缅甸,中国抗战与世界相连接的最后一根血脉——滇缅公路被彻底封锁之后,便有了美国飞虎队“驼峰航线”的开辟。它东起昆明,经大小凉山,飞越横断山、怒山折向西北,沿喜马拉雅山进入西藏,再向西南飞抵印度的汀江机场。
       这是一条血泪斑斑、可歌可泣的航线,中国和世界没有忘记,也不应该忘记。
       鲜有人提及的是一条“驼峰航线”之下的马帮之路,它东起昆明,然后下关、丽江,沿古茶马大道进入四川昌都,而拉萨、日喀则,抵印度葛伦堡、加尔各答。这一条道路完全是由那些穿着皮领褂、大裆裤的云南滇西马帮用人和马的脚走出来的,用人和马的鲜血乃至生命铺筑成的,历经江河激流,横断山脉,无数的雪山大冰坂,在海拔四千五百米的高山绝顶挣扎、爬行,穿过喜马拉雅山暴风雪,仅一个单程就要走一百天至一百二十天,进入十月大雪封山之后,半年不能通行。驿行高峰时,在这条冰雪马帮道上行走的每天平均有三万人,马与牦牛十万之众。一九四二年至一九四五年的三年间,仅腾冲“茂恒商号”一家就由马帮驮回了孟买纱厂的细纱五万驮,棉布、西药几千驮……
       曲石乡的江苴镇,这个马帮驿站现在沉寂了。
       那一条青石板路上不再有马蹄声声之后,古镇上的老人忽然发现这些青石板光泽暗淡了。江苴镇,曾经是有着几度辉煌的热气腾腾的小镇。历史上“蜀身毒道”的一条岔道,从保山越过高黎贡山经南斋公房,到江苴。这里是下得高黎贡山的第一站,又是上山之前的最后一站,是马帮的粮草补给、歇脚之地。小镇上有多达十几家马店,来来往往的马匹几百上千,光是赶马的马锅子就有百十来号人。镇上刘家马店的马厩里,还有破损的驮架。一百二十年过去了,这老街老店老驮架还在沉思默想什么呢?
       穿越世界屋脊的马帮之路的开拓者——被称为滇西马帮第一人的李仁和先生,在一九九九年去世之前,住绮罗乡李大人巷,是腾冲的一个传奇人物。他赶着马帮到了日喀则,遇见了当炉卖酒的罗布启春。不知道罗布启春家里的酒好,还是这个卖酒女姿色非凡,后来就跟李仁和走了,李仁和生前总爱对客人说:“她是我西藏带回来的宝贝。”
       每一条道路都是一种连接。
       马帮之路的艰难,成就了奇特的连接。
       奇特的连接,便必定有超凡脱俗的故事。惊心动魄的风景,那路已经近乎天路了,我又何以言之?
       关于一座小城历史的记忆片断,就这样随着马帮的脚印和铃声,散落在冰川雪野与老街老巷了。那一面烟熏火燎的老墙上,仿佛还残留着马锅头的酒气、烟草与咕噜噜大口畅饮的粗茶的味道,这味道中甚至还有皮领褂与皮围裙及毡帽和马粪混合的气息、写着罗马文的英国百年老钟的嘀嗒声……
       当记忆向着深邃飘逝,它会散发出某种气味和余韵,我的嗅觉告诉我:腾冲是有灵魂的,腾冲有浩然之气。
       在与腾冲相关的各种史料中,人们都会和一棵被称为“雷打树”的千年云杉不期而遇。古云杉高约五十米,五个人才可合而抱之,树干笔直耸天,无分杈,直到树冠处才有枝叶伸展虬曲苍劲。曾被雷击。树干中心处有一焦黑的空穴,但并未洞穿,饱经沧桑的树皮仍将古云杉连为一体,依然根深叶茂。腾冲人视之为“神树”,
       每年农历正月,乡亲们便会络绎于道前来祭拜。谁知道这树种因何而来?这树根因何而生?也不知雷击之后因何而不倒?天生的不就是神授的吗?这一棵古云杉的根和枝叶,把神与人完美地结合于一体了。
       这棵“神树”下的人的故乡是这样的:
       一九四二年五月七日,日本侵略军占领龙陵,腾冲县长邱天培弃城逃跑。五月十日,日军二百九十多人不发一枪一弹占领了腾冲。就在这一天,一个八十六岁的老人端坐在这棵雷击树下,绝食绝水,如同天地之间的一尊雕像,双目圆睁直至生命终结。老人叫寸大进,其子是抗日名将寸性奇,国民革命军十二师师长,曾在山西中条山与日军对峙四年,一九四一年五月为国捐躯。腾冲沦陷,名将之父绝食明志,赴九泉而去。
       一九四四年八月二十三日,也是在这棵千年云杉下,时年六十三岁的县长张问德,面向炮火连天的腾冲城对聚集在神树下的乡亲们发表演讲道:
       我们的民族,我们的国家,正如这一棵顶天立地的不朽的雷击木,尽管雷打火烧,树心被烧成一片焦煳,但仍然铁骨铮铮,枝繁叶茂,傲然立于人间,并以自己磅礴的大气显示抗争精神和伟大的存在
       张问德演讲之时,中国远征军第二十集团军为收复腾冲城的战斗已打了二十多天,城内狼烟滚滚一片焦土。被围困在城里的日军“黑风部队”二千六百余人,与中国军队和部分美国盟军反复争夺、拉锯达四十四天。明代建造的石头城墙被炸开了六十多个口子,战火摧毁了公署、庙宇、学校五十多所,民房、铺面六百多间,整个腾冲城没有一处建筑是大体完整的。一座五百多年的古城,就这样在战火中毁灭了。
       一九四四年九月十四日,中国军队收复了抗战以来沦陷的第一座城市——腾冲。日军被全部残灭,中国军队阵亡九千一百六十八人,盟军官兵阵亡十九人。
       腾冲“国殇墓园”小团坡,坡顶有远征军二十集团光复腾冲阵亡将士纪念塔,烈士墓以塔为中心,按作战序列从上至下呈放射状排列,共分四大块八小块三千三百四十六方,象征着将士来自中国四面八方,这团坡,便是魂兮归来地。
       我寻找着烈士碑上依稀可辨的名字。
       一块石碑上刻着:上尉王振芳
       一块石碑上刻着:上等兵陈义。
       一块石碑上刻着:上等枪手张富春。
       一块石碑上刻着:上等列兵谭道盆……
       “殇”的解释是:未成年而死。
       “国殇墓园”,那是多少为国牺牲的年轻人的灵魂所在地啊!腾冲,中华民族永久的骄傲!别团坡,三回首,“谁能蓦暂离之状,写永诀之情者乎”(江淹语)?
       这篇短文就要结束了,却心生茫然,这是我关于腾冲的回想呢,还是腾冲为我而回想?
       亲爱的朋友,请允许我这样说:所有的人间沧桑,都是岁月回想……
       2006年之末、2007年之初北京有雪,于一苇斋
       [责任编辑 商 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