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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推销员为什么失踪
作者:王 手

《人民文学》 2007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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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现在做生意是一定要有手段的。就拿我母亲做的这个行当来说,别看它做的人比较多,做起来也容易,但真正做得好的人是少之又少,大部分都是“空打喊”。空打喊什么意思呢?换了北京话就是“赚吆喝”。我曾经替母亲做过这方面的调查,十个里面有两个是亏的,有三个是空忙保本的,有三个只混个吃的,剩下的两个才是赚的。赚的那两个还一定得有手段。
       手段基本上有两种。一是家里有人吃得住劲的,或有件衣穿穿的,公安、工商、税务,税务还分国税地税,最差的就是开发区里的保安也行。说我家什么人做什么生意,要厂家给个面子,也不叫厂家吃亏,反正你也要到别处买的,那就买我家什么人的吧。厂家这还不给面子吗?不给,除非他自己也不要饭吃了。
       还有个手段就是,虽然不是穿什么衣的,但身居某某显赫部门,比如我父亲,在市委宣传部工作,能呼风唤雨,要操作个什么动静,一句话的事情。这手段更厉害,让厂家觉得你有能量,搬得动人。父亲曾经叫报社给母亲做过采访,报纸登了一版,也曾经叫电视台做过专题,访谈了一下。母亲说,后来在市场上出入,背后都有人指着看,还说,来店里看货的人也突然多了起来,不一定都做成什么生意,但人气旺了。
       母亲做的是弹力片生意,弹力片是做鞋的辅助材料,做鞋的主打材料是牛皮和鞋底,但弹力片也很要紧,鞋头鞋跟要挺拔,靠的就是弹力片。所以,弹力片虽然是辅助材料,但也是不可替代的,换了另外的话说就是,竞争同样激烈,甚至残酷。
       前段时间,市场上突然出现了一种新弹力片,质地又细又韧,还省时省电,也就是说,衬到鞋里面,烘干的时间短,厂家很喜欢。市场上有新产品,有那么多优点,这是好事。本来,这件事和母亲没关系,桥归桥,路归路,母亲眼红不来,心急也没用,但是它冲击着母亲挂钩的厂家。
       母亲做的是中档的弹力片,母亲的心比较平,想自己做做中档的已经不错了,够吃够用了,她不贪发展。但现在,母亲危机四伏,前有荆棘,后有追兵。
       那些厂家见了母亲就说,你有这个吗?这个东西好,我们换做这个。厂家拿着新弹力片的样品给母亲看,确实像油糕一样细,像橡胶一样韧,这不能怪厂家三心二意。母亲摇摇头。
       厂家又说,我们是老关系了,你若有这个,我们还照样做,我们做生意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面子总是有的。母亲密密点头。
       但是,厂家强调说,你若没有这个,我们就只好对不起啦,我们也要与时俱进,我们总不能面子大于质量是不是?母亲就像束手就擒一样,只好说是是是。
       那些天,母亲心里就像油煎一样到处乱串。她手里也拿着新弹力片样品,进出于生产弹力片的厂家,进出于使用弹力片的厂家。她焦急地问,你们知道这种弹力片是谁做的吗?听者愕然,他们也没有见过这种弹力片。你们知道是谁在推销这东西吗?问题让使用的厂家也感到茫然,但他们提供了一条有价值的线索,说,是一个生人拿过来的,没多少时间。
       生人?什么样的生人?不是市场里的生意人?要是市场里的生意人,母亲闭着眼睛也能数出个大概。看来,这行里杀进来一个生猛的新人,搅得狼烟四起,惊吓了平静的生意。
       过后的几天,母亲布置的眼线不断地报回信来:这个人专门在夜间出来活动,挑的都是月黑风高的天气……又说,这个人不走厂长路线,专攻下面的车间管理……还说,这个人来去无踪,没根没底,既不办厂,也不开店。也就是说,没有线索能牵扯到这个人,他也和现有的“体系”没什么瓜葛。
       这哪是什么推销员,简直是昼伏夜出的特务。这些报信非但没有给母亲减轻压力,反而更乱了母亲的阵脚。
       母亲没魂的时候就会拿父亲出气,说,你就看别人裤褪下也不拉一把?这是句本地粗话,在这里,我理解是:关键的时候也不帮她一下。
       父亲其实是个没有办法的人,他的工作性质决定了他只会出谋划策,而具体到找人找东西,这不是他的强项。他唯一能做的也就是上上网,找找这东西的出处。依他的思路,无风不起浪,市场上横空出世这么一个东西,推销有动静,使用有过程,不会像飞碟光顾那样悄没声息吧。那时候,父母都没为这事找过我,怕影响我学习。
       父亲上网的水平其实很有限,无非是找找雅虎,顶多再进一下百度,他的手段也很低劣,把“弹力”输进去,跳出几百条信息,再把“片”查一查,查出解释无数,就是没有两者合二为一的、用来做鞋的东西。这样弄了半天,满头大汗的父亲自嘲地说,别的什么更先进的技术我还来不及掌握,到目前为止,我已经尽力了。
       但是有一天,母亲蓬头散发地回到家,拄着门框说,我找到了,我终于找到他了!那正是情境浓郁的傍晚时分,天渐渐地暗了,对面的楼群里已逐个掌起了温馨的灯光,父亲已烧好了饭菜,满房间都洋溢着酒店一样的荤香,这会儿,正坐在沙发上等母亲回来。父亲开玩笑说,同志,你辛苦了,我代表组织谢谢你。这是电影里的腔调。
       父亲的幽默也影响了母亲,她夸张地疾走几步,样子像失散的战士找到了部队,就差没有瘫倒。给我水,我要水。喝过水之后的母亲稳定住情绪,然后说,他叫张国粮,都是他干的好事,他害得我们好苦。
       2
       张国粮是谁?近郊农民也。从名字上看,还是一个渴望温饱的农民。这是我的理解。
       情况是一点点明朗起来的:张国粮原先种田,嫌劳作辛苦,一心想扔掉锄头。后来开始做钉,农民就这一点好,限制和约束较少,在自己家里放两台机器,就是工厂了,就从农业过渡到工业了。做着做着,又嫌工业肮脏,嫌不太好看,想做商业了,觉得商业有谱,商业精神。具体就是做推销,就是把别人的东西拿过来转手倒卖,赚个中间差。偏偏做的是弹力片,就威胁到母亲了。
       母亲说,农民进城我们不是不欢迎。母亲的意思是:市场是个大熔炉,欢迎一起来炼炼。
       父亲毕竟是宣传部出来的,看出了其中的可怕,说,农民想扔掉锄头,就是个危险的信号。农民如果连工业也看不上了,说明身体和思想都解放了,要革命了。
       母亲说,我只是怕他一个古怪的说法,就是把生意和养猪相提并论。他说,我就当自己是在养猪,不着急。养猪是什么概念?说白了就是不在乎赚钱,平时不计时间,也不想回报,细水长流,到时候有几斤肉就可以了。有这样的想法和心理,我们还做得过他的?
       没有张国粮的时候,母亲的生活是很有规律的。她一般七点半起床,吃好父亲烧的早饭,碗筷往桌上一推,说声走了啊,就笃笃地出门了。这时候,父亲总会站在窗前,看母亲从楼下的花径里走过,看她走人斜对面的车库,然后等着,听汽车发动引擎的声音,听汽车倒车的声音,听汽车的轮胎有力地咬着锯齿形坡度上来。等汽车哗啦啦钻出来,父亲会说,应该打一下转向灯,然后,微笑着看母亲的小车朝小区外驶去。
       没有张国粮的时候,母亲的生意也很有秩序。每天上午,她先是在店里停留一下,擦
       一擦干净的桌子,扫一扫并无垃圾的地,然后,在十点左右光景打电话约人,厂长在呀,那我过去了啊。一切都是那样的优雅而放松。她从来没有仓促地去见一个厂家,碰不着人又尴尬地回来,那样她会觉得很狼狈。她要的是一份从容和沉稳。 母亲就为数不多的几套衣服,不好,但非常得体,她很有计划地穿着,穿出了一种新鲜。厂家经常会发出这样的感叹,你怎么每天一个样子啊。母亲觉得,这时候的衣着,不仅仅是个装束,而是她作为城里人的品质、修养、公信度。
       在我们家还不很富裕的时候,父亲去贷款买了辆车,不好不坏的“广本”。车是专门为母亲买的,有了车,母亲又多了一份微妙的感觉。她开着车去那些厂家,沙沙沙的,还没等她在门口轻按喇叭,传达室的门,就像自动的,悄没声息地开了。
       不仅仅是传达室,母亲觉得那些厂长也是这样,他们对车有笑脸,对车有好话。确实,对于一个生意人来说,车是生意稳定的象征,是生意做得好的象征,是有足够的收入养足够的开销的象征。因此,很多的时候,母亲觉得,那些厂长是冲着她的车和她谈生意的。
       前面说张国粮像“特务”一样,我们是完全可以想象的。
       白天,张国粮的拖拉机不能上路,像一堆废铁。午夜过后,他的拖拉机才渐渐地有了生命,可以爬出来了。
       这时候的开发区,喧闹了一天的厂房都已疲惫;宽敞的马路也像水洗了一样冷清;入口处的“鹰眼”,自动地跳了闸,瞎了;困顿的保安,也开始哈欠连天,到处找睡。这时候,如果有一辆拖拉机冒着黑烟,突突突地匍匐蜗行,那就是张国粮。他躲过检查,趁着夜深人静,送货来了。
       送完货的张国粮并不急着回家,他躺在拖拉机里,以臂枕头,仰望星空。天是那么的冷,风是那么的紧,我们想象着,就算张国粮是在休息,他也是辛苦的,不安的,因为他还有重要的任务没完成。
       凌晨,那些加班加点的车间才会真正地停歇下来。那些管理累了一天了,这会儿才放风出来,伸腰,撒尿。黑暗里,张国粮不失时机地迎了上去,他要请这些管理喝酒。
       他把他们带到过境路上,那里有各式各样的排档帐篷,样子很诱人,他们迫不及待地钻了进去,烫黄酒,吃海鲜。这些农村来的车间管理啊,在家时都是有一餐没一顿的,到了我们这里才刚刚学回了三餐的习惯,是张国粮又让他们养起了消夜的毛病。他们很愿意做享受的俘虏。他们吃了张国粮的夜宵,屁股就坐到张国粮那边去了,他们异口同声地诋毁母亲的东西,众口一词地说张国粮的东西好。生产要紧,质量是第一位的,耳软的厂长就会考虑,是不是先把母亲的东西缓一缓,放一放?
       3
       现在我们知道了,张国粮不是在光明磊落地做生意,而是在暗中使劲,在小处上下功夫。他综合了农民的狡猾和吃苦精神,很好地运用在新时期生意实践中,程度比母亲厉害,但手段有点龌龊。
       还是父亲有思路,他说,以身份的代价去赢得市场是不合算的。他主张不与张国粮正面交锋,应该曲径通幽,追根溯源,从张国粮的新弹力片入手。打蛇打七寸,只要找到那东西的出处,凭我们的智慧,生意还怕做不过张国粮?父亲说的智慧,包括母亲的市场形象,以及他可以影响别人的手段。不过,父亲也说,《红灯记》里有一句话,一个共产党员藏起来的东西,就是一万个人也找不到的。换一个句式就是,一个聪明的农民搞到的东西,肯定也是非常难找的。
       这次,父亲把任务交给了我。我现在在学校读大三,理解这些应该没有问题。弹力片的原理主要是:棉花布是主体,热熔胶是化学反应,快速成型是它的效果。而弹力片是我们市场的习惯土话。我就把“棉花布快速热熔胶”输进电脑,立刻有信息跳了出来:这东西产于广西,发明于日本,原来是用来做箱包的,现在有人用于做鞋。广西的经济不活跃,广西的劳动力便宜,所以它占尽了成本和质地上的优势,一来就把母亲的东西打倒了。
       做箱包和做鞋是什么概念?父亲打比喻说,一个是广西的北海,一个是我们这里的东海,不可同日而语,北海充其量是个内湖,而东海,那可是汪洋大海啊。
       方向有了,接下来就是父母去广西攻关了。
       父亲操作这类事是驾轻就熟的。他把自己安排了两天年休,再匀上一个双休日,这样有四天时间,别说是去会一个企业老板,就是去会见自治区主席也绰绰有余了。关键是父亲利用职权和我们驻广西的商会接上了头,商会也愿意拉宣传部这个关系,在电话里就领导领导地叫开了。由他们出面接待,等于走了好多捷径。我们这里去广西有一趟火车,隔天一班,是夕发朝至的,车设计得非常合理,这一路都是大山和隧道,没什么好看的风景,上车睡觉是再好不过的安排了。父亲上车后发了一会儿短信,短信是发给我的,“我们在外面你要自己照顾好自己噢。”又说,“注意学习噢,你看,这次就是你的知识派上了用场。”又发了一条,“你妈太上心,太沉重,我怕她垮了。”后来又发了一条,“你有空给你妈灌输些思想,比如,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比如,生意诚可贵,生活价更高。”前面那两条我都回了“嗯”,后面的最后一句,我觉得父亲有所指,就回了“你是不是和母亲不和谐?”我说的是他们的“私生活”。母亲牵挂着生意,有些事肯定会疏忽的,甚至是荒废的。这一次父亲没有回,等了半天还没有回,他大概是睡着了。母亲睡不着,她一路听着火车铿锵有力的声音,一会儿过桥了,一会儿进隧道了,车厢里有灯光照进的时候,母亲知道,是一个小站到了。她就这样一路听过去,一路判断过去,倒也不觉得累。有一阵,母亲突然慌得很,就推了推熟睡的父亲,说,你那边应该都安排好了吧?母亲放不下这件事。父亲惊醒过来,但神魂还在梦里,嘴巴莫名其妙地张着,盯着车厢顶看了半天,才说,噢,没问题,等会儿你就知道了。到了广西,母亲才知道,父亲的胸有成竹是有道理的。来接站的就是我们在当地的商会会长,这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还带了一个可人的小姑娘,是个大学生。父亲小声地对母亲说,名义上是秘书,实际是小老婆,你看,弄得像真的一样。不知为什么,母亲并没有觉得反感,反而从他们的做派中看到了会长的能量和魄力。商会在当地俨然一个小政府,这个小政府给当地带来了市场,带来了活力,带来了就业指标,带来了三产的发展,因此,商会宴请父母的时候,当地的一位副市长也积极要求作陪。他们把父亲当巡视的领导,把母亲当投资的大老板,毕恭毕敬的。这个架势,也影响了同时请来的做弹力片的厂长,把他吓得不轻,拼命说,是会长的领导,那也是我的领导。下一句话,心意和倾向都在里面了。有副市长在,母亲提要求的口气也大了。酒过三巡,脸耳开始发热,借着那个劲,母亲对那个厂长说,我一个月给你做一百万,你把张国粮断了怎么样?厂长只顾笑着,含糊地说了一句戏剧里的话,手心手背都是肉。又说,我有张国粮,还只是一只手,现在我有了你,等于有了左右手。父亲装
       作劝解母亲,大度地说,断的事以后再说吧。父亲的话外音是:到时候我们把张国粮灭了让你看看!事情办得异常顺利,父亲想把多出的几天玩掉,会长和厂长也都做了安排,桂林的漓江,南宁的溶洞,柳州的柳公祠,北海就不用说了……但母亲的兴奋使她想快快地赶回家。在回来的火车上,父母买的是软卧,广西到我们这儿的人不多,软卧更是像专列一样,一车厢就父母两个人。也许是环境的诱发,也许是高兴的驱使,父亲突然想起了做爱,他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做爱了,今天真是天时地利人和。他站起来关上门,还咔嗒把门锁上。母亲猜出了父亲的心思,惊诧地看着他,说,在这里?你昏了头了!父亲嘿嘿笑着,说了句只有母亲才能听懂的话。母亲又说,躺在被窝里不觉得冷,你倒是心宽。这话,算是拒绝了。母亲的话里有责备的意思。父亲是安乐的,而母亲是劳碌和辛苦的。要是在家里,这样的时候,父亲就会悻悻地来到客厅,抽一支烟,有时候抽两支,让自己的尴尬在烟雾里慢慢消解。但现在是在车厢,父亲只能呆在里面,他一声不响地表示着自己的生气,无奈地和母亲一起,听火车咣当咣当的声音,看窗外的一切在黑暗里退去。
       4
       从广西回来的母亲明显的底气足了。在这个行当里,母亲具备了许多优势,她作为城里人的自信,她拥有众多厂家的实力,现在又有了新弹力片,就像一个会武功的人又插起了双枪,连脚指头都威风凛凛了。
       现在,她见了那些厂长会说,我把你做的东西换掉怎样?我现在有个好东西,换了,你的鞋就提高了一个品质。过了一段时间,母亲又会对厂长说,我又有个新东西,东西绝对好,但价格会稍稍地高一点点,这种东西不多,我先拿给你试试。母亲的话很诚恳,即便是有点稍稍涨价的嫌疑,也早就被她的诚恳掩盖了。
       厂长们听了都非常舒服,觉得母亲看得起他,好东西先介绍给他,给他留着,不会把一些烂货便宜货推销给他。企业到了想吃便宜货的时候,这个企业也开始垮了。 这是母亲的诀窍,话往高里说,往好里说,她要让厂家觉得她是做品牌的,不仅在信誉上有品牌,东西上也做品牌,她的东西一分钱一分货,从不掉价。不像张国粮那种短命的做法,人家给你多少,我再打个折给你,这不是做生意,这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自己掐自己的脖子。
       一切都在悄没声息中进行。母亲有她的如意算盘,她手头有自己的五十个厂家,她先把他们做好,夯实自己的基础再说。为此,她还更换了自己的运货车,把原来那种敞篷的小四轮换成了厢式的东风小霸王。这个感觉好,就像运海关货物,像运集装箱,她的东西就这样隐蔽地源源不断地运往她的厂家。
       她这种隐蔽的做法主要是想麻痹张国粮,让他以为只有他有这种东西,以为自己是独家,让他在得意中松懈,在满足中高枕,等他醒来,母亲的播种已经完成,早就遍地开花了。那时候,他就哭吧。
       那个张国粮,据我所知,他其实也没有松懈。他不知道自己在这个市场上占了多少份额,应该占多少份额,多少份额才是他力所能及的。他不会算,也不去算。他只知道做生意就是不择手段,就是不断地扩张,初涉生意的亢奋让他像日本侵略者一样到处扫荡。
       为了能跟得上自己的节奏,张国粮也把自己的拖拉机换了,换成载货量大的农用车,就是三只轮的、开起来震天响的那种。不是我们笑他,这种农用车除了有个车样子外,其实还是拖拉机的本质,说得难听点,它连自身的平衡都成问题。有一次张国粮心狠,东西装多了,它就像嘶马一样前脚打跳,把驾驶室里的张国粮摔了个狗吃屎。还有一次,它右边的一个轮胎爆了,整个车顷刻侧翻,差点没把一旁的张国粮压死。可惜,这种车还是不能走白天,所以,张国粮虽然有了一点点进步,但还是做着偷偷摸摸的勾当。
       张国粮走的是基层,母亲走的是高层,高层有决策权,但也架不住基层造反。他照样在深夜里出来活动,请那些外地管理消夜。现在,张国粮的夜宵也在不断地花样翻新,他现在请他们洗脚。其实,他们那些脚洗和不洗有什么两样呢?但他们愿意尝试。
       我们这个地方的人有个特征,就像资料上说的“龙的传人的眼睑不一样”,我们这里的人脚小,男的很少有超过四十码的,女的一般也在三十六码以内,因此,我们这里的洗脚屋盆小。那些管理从小到大在田野里奔走,他们的脚又粗又大,又大又硬。但他们说,泡泡就会软的,泡泡也挺舒服的。他们的大脚往脚盆里一放,药水就满出来跑地,这样,他们一次只能泡一只脚,而另一只脚要在外面等一等。这样看上去就很别扭,好像他们不是在洗脚,而是在疗伤。
       就是“疗伤”也要洗,这不是效果的问题,而是待遇的问题。张国粮给他们待遇高,也许以后还会高,请他们异性按摩,捉一只廉价的鸡给他们吃吃。我们很快发现,母亲手下的一些厂家已渐渐倒戈,慢慢被张国粮蚕食了。
       听说张国粮还在钻研会计业务,他对母亲的库存感兴趣。他从广西方面了解母亲的进货情况,从管理那里结算出母亲的销售情况,母亲的仓库就好像张国粮自己的仓库,一点点风吹草动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当母亲的东西接济不上,当广西方面的货还在途中,当厂家的需要频频告急,张国粮就会像牛皮糖一样粘上那些厂家,恬不知耻地说,你不是急需这些东西吗?我有。这些厂家,正急得团团转,正嗷嗷地等米下锅,你叫他们怎么办?肯定都是“有奶便是娘”的。
       生意人有好多种,为什么做生意也不尽相同。像母亲,她是下岗了走投无路才做的生意,从生意初始就身负压力。生活的压力,经济的压力,所以她会心急,她经不起时间的煎熬。她的目的是赚钱,而不是热身。
       张国粮不是这样,他做生意是为了改变身份,他的起点本来就低,又有农民的底线稳定身心,所以,他的出发点就不同,除了学习生意,他的任务是进入圈内,赚钱不是他的当务之急。
       就像我们地方的一句话,好汉怕赖汉。母亲显然是条好汉,她端着架子,循规蹈矩;而张国粮无疑是条赖汉,没有框框,天不怕地不怕。
       5
       坐以待毙肯定是不行的,母亲想尝试一下斗争。她首先选择的是“文斗”。
       文斗就是打广告,打广告就得用钱,母亲不相信,用钱压不垮张国粮。
       广告是父亲帮助策划的,口号要叫得响,语句要动听,把自己的身价和规模亮出来,告诉厂家我是“市场第一”。关键是在报纸上持续,这证明了我们的实力。为此,父亲发短信给报社的头,开了门说,我老婆要打广告,请酌情照顾。
       酌情是父亲客气,要的还是照顾,报纸就给了他很大的意思意思,比如名片大那么一块,给别人一千,给母亲三百,母亲想都没想,说,打一个月再说。她要把开发区炸得家喻户晓。
       张国粮也学着母亲打广告,不过,他打在协会的“资讯”上,语句也写得土头土脑,什么好消息,大削价,等等。母亲不屑地笑笑。
       这些资讯母亲最清楚了,在上面广告的
       都是些小打小闹的厂家,报纸舍不得打,在资讯上过过瘾,和自慰差不多。这种免费的资讯像苍蝇一样在开发区乱飞,飞得到处都是,越是这样,人家越瞧不起它。而我们家,母亲店里,仓库里,大家都知道这些资讯的用处,只要它飞进来,要么把它当垃圾扫地出门,要么当场把它裁了,折成纸盒,吃饭当“骨盘”用!
       说起吃饭,父母都吃得不如意,都是为了张国粮。等不到一起,就吃不到一块去;等得晚了,吃得就冷冷冰冰。看着母亲味同嚼蜡的样子,父亲心疼了,说,你不和他一般见识不行吗?你就是少做一个厂家又怎么样?母亲潸然泪下,说,你气死我了!
       许多来过我家的人都说,我们家有一股鞋味,鞋味不知从哪里钻出来,又浓郁又顽固。他们开玩笑说,卖鱼人家里有腥味还马马虎虎,你们家有鞋味没有道理啊。我知道这是母亲的杰作。曾经有个厂家积压了几千双鞋子,愁得满头白发。母亲想拉他的关系,就谎称有亲戚在俄罗斯开店,狠了狠心,通吃了他的鞋子。厂家像死里获救一样,和母亲结下了友谊,但我们家却多了几千双鞋子。这些鞋子被母亲运回家,锁进了父亲的书房里。这是秘密,一般不说,说起来不好听。
       父亲也曾经帮过一个大忙,这些忙又转换成厂家的情谊,落到了母亲头上。事情是这样的,一个厂家的保险箱被贼撬了,厂家去报了警,渴望尽快破案。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公安有了这样一个规定,除打击犯罪外,对没有做好防范的单位也要进行处罚。这话听起来有点别扭,但道理是对的。为什么这类案件屡屡发生?为什么犯罪分子能轻易得手?就是因为你们缺乏必要的保障,措施不力,没有防范意识,警钟不长鸣。那段时间,正是抓典型抓落实的风头,这个厂家就被列为典型进行试点。整改、培训、罚款、验收,厂家头都大了,后悔报警了,他们的生产也停了下来。母亲把这个消息带回家,问父亲能不能帮忙。父亲说,你再等几天看看,等他们忍无可忍了,想跳楼自杀了,问你公安有没有熟人时,你再见机行事。父亲这样说了,母亲就知道有把握,就去把厂家的要求应了下来。后来,父亲找了他的县处班同学,那是个公安局长,就说这失窃的厂家是自己的亲戚,叫他们睁只眼闭只眼算了,不处理算了,不当典型算了。一句话,就当没报警行不?自认倒霉行不?保险箱白撬了行不?有父亲的面子,这当然行啦。厂家感激母亲的帮忙,对母亲说,你以后有什么东西就尽管送过来好了。母亲高兴得哎哎哎。 这就是母亲和厂家的关系,字字血声声泪都有一本血泪账。
       6
       寒假的时候,我每天呆在母亲店里,这是父亲的命令,他让我帮母亲做点事,比如,汇总一下库存,到工商交涉一些事情,去银行办理承兑汇票,倒不是母亲店里人手不够,主要是陪母亲说说话,让母亲身心放松开来。
       有一天在店里,见母亲站在远处与一青年说话。母亲是那样的精致,而青年则有点邋遢,他的头发又乱又长,身上是看似很重的“牛仔”,具体长什么样看不清。这是非常和谐的一幕,精致与邋遢,年长与年轻,女性与男性,在市场纷乱的背景里,他们这样站着就很生动。他们的身边车来车往,有车来,他们就让一让,偶尔也有人走到他们面前,也许是熟人,他们会点头致意一下。他们在说什么我听不见,但他们有说有笑,有严肃也有松弛,有停顿也有延续,身边的嘈杂没有影响他们。有几下,母亲的手机进来了电话,母亲侧着身接听,青年在一旁等着,他们这样的造型也很和谐,动与静的和谐,动作和声音的和谐,身形和站位的和谐。他们在说什么?这么有话说?好像这个市场就是他们说话的地方……
       后来,母亲回到店里,我问母亲这人是谁,母亲说,这就是张国粮。就是这个人啊!你跟他说什么?母亲说,我告诉他某某厂是我做的,生意不能抢,这是规矩,就好像朋友的妻不能欺一样。我跟他说市场的秩序,说秩序不能乱,乱了谁都不好做,稳定了大家才有饭吃。
       我看着母亲,觉得母亲真伟大。她有市场观念,她追求生意的和谐,她不喜欢在血雨腥风中去拼一份商机,那不是她的理想。她一定也看到了张国粮的辛苦,同时也看到了他的勤奋,一定是欣赏他的意志,把他当个“对手”,才给他一个面子,和他客气地说话。
       但是我也发现,母亲在说起张国粮的时候神色有拘谨,眼里有惊恐。母亲说,她心里没有底,她和他说不清道理,她不知道张国粮会做出什么。
       张国粮并不把母亲的忠告放在眼里。他从农村来,他是近郊农民,他自由散漫惯了,他不喜欢约束,他视秩序和规矩如粪土。这段时间,他心火正旺,热血沸腾,夜里拼命地送货,白天还出来踩点,他的破坏非但没有收敛,反而在不断地升级。
       现在,张国粮像个特务一样盯梢在母亲的仓库门口,他知道,只要盯住了母亲的仓库,母亲的厂家就等于一览无余,他就可以各个击破。反正盯梢也不是什么本事,农民出身的张国粮完全可以自学成才。没有盯梢跟踪的工具怎么办?这难不倒张国粮,他早就准备好了,他消费不起“的士”,“摩的”他还是坐得起的。这会儿,被他雇来的摩的就停在他的身边,甚至已发动了引擎,蓄势待发。他在等母亲仓库的动静。仓库的货车开出来了,张国粮也随之亢奋起来,他跨上摩的,像电影里演的那样,对摩的下达命令:前面那辆车,保持距离,跟着它……
       这场战争母亲打得很吃力,因为与她较量的不是“黄埔”出来的校友,就像正规军碰上了游击队,他们不是力量和装备上的较量,而是意识形态和思维逻辑上的较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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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好了,母亲想通了,她不想忍了,她觉得自己已仁至义尽,她想“先礼后兵”,想“教育”一下看看。
       教育分两个层面,一是深入灵魂,还有就是触及皮肤。一般认为,触及皮肤是最直接的,也最为有效。
       有一点可以肯定,母亲说的“先礼”不是礼节的礼,礼貌的礼,礼仪的礼,更不是礼品的礼。当然,这些“礼”母亲是一直在奉行的,并始终贯穿在自己的生意中。但这些礼对张国粮没有用。母亲说的“先礼后兵”实际上是“先轻后重”。“轻”,就是教训他一顿。
       现在母亲清楚了,为什么张国粮不开店?为什么张国粮不租仓库?他就是怕人找他,就是怕揍。他在乡下多好啊,狡兔三窟,如鱼得水,乡下就是他的根据地,到处都是他们的人,他就像游击队一样神出鬼没,母亲就是想找他算账,想揍他,总不能跑到乡下去找他吧,跑去也找不到。但这事母亲上心了,张国粮就难逃“法网”。
       那些天,母亲派出的“杀手”一直在开发区巡逻。月黑风高夜,杀手一身夜行打扮,黑衣皂靴,青纱蒙面。第一次没找到,张国粮也许窝在乡下没出来。第二次也扑了个空,张国粮送完货凯旋回去了。第三次,杀手在一个厂家门口发现了农用车,这是张国粮的标志性装备,杀手就猫在农用车旁边等。其间,杀手轮流去买了一些点心,轮流去撒了一泡尿。后来张国粮出来了,懵头懵脑的,杀手就
       一哄而上,拳脚淋雨一样下来。打得张国粮抱头鼠窜鬼哭狼嚎,老大,你们为什么打我啊?我有什么地方做错了啊?我有错你们可以告诉我啊,我会改的啊!这就是我们说的“赖汉”,赖皮赖脸的赖汉,死猪不怕烫的赖汉,一打就求饶,一打就露出一副可怜相,这样的人,打根本就起不了作用。
       对于打,父亲不是很赞成。父亲有时候会心生侧隐,说,他不这样,光明正大的,在你们的地盘上,他做得过你们城里人吗?母亲就是这样气父亲,说,白白在机关呆傻了,呆得是非都分不清了!
       母亲后来又给了张国粮一次机会。她请来了广西上家。他们同为上家的左右手,左右手不能自己把自己砍了是不是?但这只手能不能砍,她得听听主人的意见。
       她请上家到自己的店里看看,到仓库看看。这段时间,母亲努力地推销,做下了辉煌的业绩,有些是靠过去的友谊延续下来的局面,有些则是在张国粮的逼迫下,拳打脚踢新发展起来的,总之,母亲的家底谷满屯粮满仓,一派兴旺景象。
       母亲在燕风楼摆下酒席,一方面为广西的上家接风,一方面也请了张国粮,她要上家主持公道,做个见证,把她和张国粮的事情处理好。上家说,你们这有点像板门店谈判。母亲说,不是。板门店是停战谈判,他们还没到“敌我”的性质,他们是行业内部调解,或者叫协商。协商的目的只有一个,是为了维持秩序,不要恶意突破,更不要抢占,不是为了要消灭谁。当然,新的资源,各人凭能力可以共享。
       但是,张国粮那天没有来,他甚至拒绝母亲的提议,他想一头黑到底,谁的面子不吃。他还给广西上家打来电话,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命长做得了皇帝!上家一头雾水,狐疑地问母亲,他这话什么意思?母亲说,我怎么知道他什么意思。他本来就是一本天书,一般人读不懂。
       对于张国粮,上家是无奈的。对于母亲,上家爱莫能助。为什么这么说呢,农民张国粮,这段时间的打拼还是卓有成效的,他现在已经占了这里市场的一小半份额,上家抱歉地说,这只手,他剁不下来。
       母亲当然知道张国粮那句话的意思,她只是不愿意在上家面前说起罢了。这是对母亲的宣战,是在向母亲挑衅。母亲今年也有四十五六了,张国粮才二十七八,他占着年轻的优势,占着体力和精力的资本,他要跟母亲耗,市场是年轻人的天下,他的意思是看谁耗得过谁?他在等母亲自行淘汰,他是最终的市场皇帝。母亲愤怒了。张国粮可以不懂规矩,可以不守秩序,但他不能没有大小,不能没有礼貌!
       现在,母亲真的要“后兵”了。前面说的“轻”,母亲是煞费苦心的,从轻,轻柔,轻松,轻描淡写,能轻则轻,只触及皮肤,不深入灵魂。但张国粮不吃母亲的“轻”,母亲就只好“后兵”了。兵反倒不是动武,不是兵戎,兵谏,兵临城下,刀兵相见,而是“先轻后重”的“重”,与轻正相反,是严重,沉重,出重拳,施重刑。当然也和兵有关,是兵法的兵,兵不厌诈的兵。
       8
       要把一个同行变成敌人也是痛苦的。母亲找到了一个朋友,这个人可以利用。
       这件事梳理起来有点困难。
       有一天母亲找到张国粮,说什么型号的东西接济不上,要在他那儿进点货。
       张国粮很高兴,他看到的是母亲在挣扎之后的妥协,他接受母亲的示好。他在心里说,缴枪不杀。
       母亲进了一些货之后向张国粮提出了要降低进价的要求,这合情合理。母亲不是厂家,母亲还要转手不是?
       张国粮同意了,他得意地说,你就当我的二道贩子吧。他开给母亲的收据是每件两百元。
       母亲想到的那个朋友叫龙海生,名义上是“飞阿达”的老总,暗地里大家知道他的社会兼职,叫他黑社会军师。母亲和他的生意始于他初涉鞋业的时候,他老是来母亲店里拿东西,老是赊账。母亲起先很难受,父亲开导说,你就当花钱买一个朋友嘛。现在龙海生当然是财大气粗了,他也念母亲的情,他的生意,母亲都是一个电话的,根本不用费什么口舌。
       龙海生说话很随便,他说,他就喜欢母亲那种矜持素面的样子,好像随时都准备宁死不屈似的。母亲也是的,对别人笑得很亲和,对龙海生却确实有点冷,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不知为什么,有一次龙海生对母亲说,我和你都做了这么多生意了,就没看见你真心地笑过,都是些职业的微笑,皮笑肉不笑。当时母亲正押了一车东西到他厂里,听他这么一说,转身就把东西拉了回来。母亲的意思是,生意是正常的社会供需,大家都是靠资源生存着,不存在恩赐和乞讨的问题。父亲开玩笑说,他要是想睡谁,还不是问一个肯一个,他是欣赏你的气质,他没有花你的意思。
       那些天,母亲故意不给“飞阿达”送货,龙海生催,她就说没有,库存就缺这个型号,广西那边也是十八个捣臼还在岩里。母亲有意把“飞阿达”让开一条缝。这是母亲腌下的一块咸肉,故意把它腌臭了,无孔不入的张国粮果然像苍蝇一样叮了上去。
       张国粮兴奋地把东西送到“飞阿达”,而且是源源不断的。其间,他去结了一次账,他开给龙海生的价格是每件两百六。这时候,母亲把那张每件两百元的收据送给了龙海生。这张收据表明,张国粮心狠,他欺到龙海生头上去了,打倒了人还咬去了睾丸。龙海生看着收据,咬牙切齿地说,这狗生的,他饭不要吃了。
       张国粮再次去龙海生那里的时候,龙海生就没有好脸色了。他待人接客有好几种形式:一般做生意的,就坐在沙发上;他喜欢的人,像我母亲,他就请到办公桌前的软椅里;还有就是站着,三言两语打发走;还有就是放狗咬他。龙海生让张国粮站着,他要看看张国粮的表现。
       张国粮站着还在抖脚,他不计较站着还是坐着。在他心里,送货结账是天经地义的事。但他不知道,在龙海生这里,惹火了不给钱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两个人像上次那样谈到了价格。龙海生之所以还和他谈,是想让他诚实一点,编出个中听的理由,小孩子毕竟不懂事。但张国粮显然辜负了龙海生,他还把话往大里说。他说,给你的价格是最便宜了,给别人都是两百八,给你和给开店的一个价,都放到底了,放得血流满地。龙海生失望地叹口气,看看压在记事板上的母亲的那张收据。
       龙海生说,你在蒙我,你把我当傻瓜了,你让我在同行面前出了丑,你把我的神气塌大了。龙海生的声音嗡嗡的,像阴天天边滚动的闷雷。
       龙海生说,我告诉你,叔叔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龙海生又说,你现在不用问我要钱,你问问我门口的柱子肯不肯。
       张国粮莫名其妙,我问柱子干吗?柱子关我什么事?说是这样说,但他的脚已经站不稳了,心也突然地慌乱起来,似乎看到了自己连本带利泡汤的前景。
       “飞阿达”的门口有两根柱子,一高一矮,用花岗岩砌成,有三人抱那么粗。不知道的人会觉得这两根柱子破坏了大门的整体形象,但圈内人知道,这是一种特殊的象征,表明这家厂是黑道开的。这些人过去都曾叱咤风云,在社会上说一不二,脑袋系在裤腰
       上,大刀插在背脊上,是“打出少林的和尚”。现在他们年纪大了,收心养性了,办一个厂给自己养老,但他们的威风还在,尊严尚存,哪容得张国粮这些小孩胡作非为。
       张国粮当然不知道柱子的典故。他后来还心怀侥幸,三八廿八,又跑了几趟“飞阿达”,想要回他的货款,但到了门口都被里面的狼狗镇住了。狼狗吐着长长的舌头,舌头血红血红的冒着热气,狼狗的喉咙在酝酿着咆哮,在积蓄着力量,好像马上会扑上来,也好像在说,张国粮,你给我滚远点,你要是再让我看见,见一次咬你一次!
       9
       父亲心底里是支持母亲的。在亲情面前,认识是可以打折扣的,是非也是可以打折扣的。现在,父亲也把张国粮的事提到了斗争高度。他说,不守规矩,不懂礼貌,敬酒不吃,说和也不干,他还想做什么?他这是自绝于人民啊。父亲还说,由此看来,张国粮是个喜欢斗争的人,尤其喜欢和母亲斗,那我们肯定要同心协力地和他斗。很多人是喜欢斗争哲学的,比如希特勒,比如萨达姆,这没有办法,斗争的血在他们血管里流着,但这些人的结局都不好。我们被他立为对立面,也是注定要和他斗的,不斗不解决问题。
       但张国粮也是要正确看待他的,这个我们要实事求是。有张国粮,我们才知道市场还有空间;有张国粮,市场才不会死气沉沉;有张国粮,才暴露了母亲生意上的一些不足;有张国粮,母亲才有了对手,从某种意义上说。才更有意义,才会有进步。
       现在,我们都摩拳擦掌,严阵以待,期待着张国粮出现破绽,我们好歼灭他。
       一天,父亲在吃饭时突然兴奋地欢呼起来,说,天助我也。我们都纳闷不解,难道这饭桌上会有什么“战机”?原来,父亲在吃饭吐垃圾时发现了“骨盘”里的秘密。就是市场里到处乱飞的“资讯”,我们都把它裁了折成骨盘用的资讯。那上面有一则张国粮的新广告一张氏辅料厂,投巨资引进德国设备,生产红灯牌鞋用弹力片,真棉材料,化学配制,现代化科技加工……
       红灯牌就是广西上家的注册商标,还是个驰名产品。
       父亲哈哈大笑,说,他这牛吹大了。
       母亲说,还说自己投巨资引进设备,他说自己是中外合资多好。
       父亲说,吹牛也要有常识的,德国怎么会做制鞋设备呢?德国做海得堡印刷设备还差不多。
       母亲说,他本事还不小,还不做一般的东西,专做名牌产品。
       父亲说,这就是他致命的地方,做生意也得素质和文化啊。
       母亲说,我们现在做什么?
       父亲狡黠地说,我们现在什么都不用做。 这件事对张国粮来说也许是卖弄,是开玩笑,是自鸣得意。但对我们来说,特别是对在体制内的父亲来说,他马上敏感地意识到,这是玩火,是过头了,是要吃官司的。
       父亲说的“不做什么”是指不用“大动干戈”,他只是叫母亲到市场去再收集一些有张国粮广告的资讯过来,他把这些东西装上信封贴上邮票,写上广西上家的地址,寄了出去。而我,则把资讯扫描下来,做成邮件,发到广西上家的网址上。这不用匿名,当然也不是实名,也不算举报,这是我们一家三口出于公心,真实地反映情况。
       接下来的事情非常简单,不是我说得简单,而是事实本身就这么简单。据说,张国粮一天就接到好几个上家的电话,他还不知道,以为是上家和他亲近,实际上是上家在取证,说不定还在电话里录了音。后来,上家就直截了当地告诉张国粮,他们已经起诉,法院也启动了司法程序,过几天传票就会到他手里。
       他们说,他们这个产品是国家扶持项目,创这个品牌花了他们几代人的心血,张国粮现在扰乱视听,他们将向他进行巨额索赔。
       张国粮本来就被龙海生黑得伤了元气,现在又有法律在追打他。法律是什么?法律可不是市场秩序,不是生意规则,不是人际关系,法律是陌生,想不出是什么东西,法律是石头,你撞不过它,它可以砸死你,所以张国粮害怕,他选择了逃。
       曾经有人说,父母这样的搭配是最合理的,一个公务员,一个做生意,一个立志,一个安邦。以前母亲总说,父亲只适合于纸上谈兵,其实,他要是冲锋陷阵了,也是很威猛的。
       说话间,母亲也有很长时间没看见张国粮了,按母亲的话说,就像虱子烫了一样舒服。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踏实,在市场踏实,去厂家踏实,自己开车踏实,送货出去踏实,店里踏实,仓库里踏实,她只需按照自己的意图去安排生意,不用再担心有人惦记她,盯梢她,算计她。
       母亲最终是胜利者,其实,前面一段时间,母亲也只是在一些小小的战役上受了点挫,从大的战略上说,张国粮是注定要失败的。张国粮是什么?一个近郊农村刚进城的愣头青,他还真以为自己天不怕地不怕呢。他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对手——勤劳勇敢的母亲,能呼风唤雨的父亲,也算半个知识分子的我,还有母亲后面强大的社会关系。我们不和他计较也就算了,我们要联手起来,就像那句话说的:再狡猾的什么也斗不过我们这样的好猎手。
       10
       父亲一直感慨着生活,自从母亲做了生意,他已经很久没有和母亲做爱了,至少没有酣畅淋漓。他支持母亲的生意,但不希望母亲把生意带回家,来影响他们的生活。但母亲太投入了,继而被生意束缚,有了张国粮之后更是活在他的阴影里。现在好了,拨开云雾见天日,站在山头唱山歌,父亲和母亲的亲热应该是顺风顺水顺水推舟了吧。
       但母亲的身体已不听话了,不听父亲的话,也不听自己的话。她的身体顺从着父亲,眼睛则看着别处,好像她的身体在做一件事情,而她的脑袋却游离出来,在做着另外一件事情。
       母亲说,你说,张国粮现在在哪儿?父亲说,你怎么老是念念不忘?你不提他不行吗?还嫌他害我们不够吗?母亲继续着自己的思路,说,听说他在山西挖煤,也有人说他在大庆打油,也有人说在哪儿看见他在讨饭。父亲说,你管他是讨饭还是当皇帝。母亲说,他像一枚楔子打入了我的脑子,有他,我睡不着,没他,我也睡不着。父亲生气地说,看来你也是条斗争的命,你闲着难受是吧,你独孤求败是吧,你求他来和你斗吧,斗烦你,斗死你。
       父亲放开母亲。黑暗里,他迅速穿好衣服,用力地开门,又用力地关门。他又坐在客厅里吸烟了。我想,我必须和父亲交流一下,他虽然是我父亲,但有些事他还真的不一定懂。
       我踱出自己的房间,微笑着和父亲打招呼,我说,母亲是不是不会做了?父亲看了我一眼,说,你说什么呢?又说,小孩子不知道的事,别吵。我告诉父亲一则我看到的资料:一个人被妻子瞧不起,被妻子抛弃了,他咽不下这口气,发誓要做件事让妻子看看。他把自己的心血都花在培养子女上,一心一意,没其他丝毫杂念。后来他熬出了头,子女也出息辉煌了,他想着讨个老婆弥补一下自己,却发现自己没有欲念了,什么也不会做了。我对父亲说,你得体谅母亲。父亲笑笑说,慢慢来吧,会好起来的。突然,父亲好像意识到什么,对我说,你在学校不能乱来啊。我告诉父亲,我们同学倒是挺随便的,想睡就睡,不过,我把这件事看得挺重。
       母亲当然也为这件事内疚,她想和父亲沟通一下,但张开嘴,蹦出喉咙的又是那些生意上的事。母亲说,张国粮在的那半年,我们被刺激起来,拼命跑,拼命奋斗,寸土不让,寸土必争,我们虽然辛苦,但收获也挺大的,我们赚了四十万。这半年没有了张国粮,身心安逸,生意很好做,我们就像独家经销一样,等客上门,不怕没生意,没有危机感,但我们满打满算,应收款都算进去,才赚了三十万,你说这是为什么?
       父亲听了也愣在那里,他皱起了眉头,好像在自言自语,怎么还有这样的事?
       (责任编辑 杨 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