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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一墙之隔
作者:袁 远

《人民文学》 2007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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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对夏葳来说,夜晚的意义高于白昼。夜晚是活跃的,紧密的,芬芳的,美酒与火焰一般,总弹拨起他心里躁动的诗意,使他跃跃欲试。夜晚是他的一盘棋,而一般说来,他不会举棋不定。
       夜里夏葳是另一个人:敏锐而耐心,嗅觉灵敏,比白昼的他更加英俊和清醒。他喜欢夜晚的自己,不动声色,有勇有谋,一个志在必得的行动者,像个猎手,影子般的猎手。
       见到过夏葳的人都说,他有张天使般的脸,浑身上下都充满形式上的美感。所谓红杏枝头春意闹,从小就有很多女孩子围着夏葳转,为他争风吃醋,她们让他知道了自己的魅力。他刚满二十一岁,住在他父亲和继母家里。
       大约半年多前,夏葳养出一个习惯,每天晚饭后总要出门去逛—会儿。有时的确是—会儿,有时却是四五个小时。晚上出门的习惯使他渐渐步入了—个自我世界,让他找到了独特的乐趣和价值。夏葳觉得,他跟那些化妆精致魅人、衣着漂亮性感、一旦夜幕垂落便进入状态的女人是一路的,他们都是夜晚的宠儿,是夜色下的精灵。那些女人受着夜的啸声引动,她们奔赴的地方是夜总会、酒吧、迪厅、宾馆,是那些既华丽又幽深的场所。
       所以他要追踪她们。
       凯旋门夜总会在凤凰酒店一座裙楼的第五层。
       一般的人,没有来过凯旋门的人,想象不到典雅华贵如凤凰酒店这样的地方,还藏着这么一家旖旎放纵、纸醉金迷的所在。这里的小姐都是女人中的精品,高挑美艳,粉堆玉琢,风情暗播,一看就是物有所值的昂贵品种。这里的侍郎也都形貌兼备,举止有派,他们的服务温软含蓄,拿捏得恰到好处,给人一种上档次的熨帖。
       他们,这些俊男美女,和弥漫于门厅廊道的迷蒙灯光、震颤音乐、醉人气息一道,构成的是一个迷幻世界。由墙壁围起,在白天之外,日常之外,因而也在现实之外。是一个堕落的仙境,但充斥着上升的轻烟。
       凯旋门进门是一个半弧形的幽光叠错的迎客厅,两旁延伸出两条迂回绮丽的通道,通道上缀连着一个个包间,如同一根枝条上缀着的神秘花苞,等着人们用金钱作通关语去让它们芝麻开门,让它们尽情绽放。阿盟告诉过夏葳,这里生意很火,来的客人都是一掷千金、气派很大的男人。他们来了,由领班或迎宾侍郎引进包间,点上酒水果盘,敲定小姐,然后打开音乐,掷骰喝酒,唱歌跳舞,与小姐们你来我往地尽兴。包间开间大,任你百般武艺,样样施展得开。
       阿盟是夏葳表姐的同学,在凯旋门做了一年多的侍者。夏葳这一阵子时不时跑到凯旋门来玩玩,他当然不可能去开包间,无非独自坐在通道边的椅子上喝杯免费冰水,抽支烟,打望步态妖娆的丽人们过过眼瘾,要么跟阿盟在洗手间里闲聊几句,然后起身离开。阿盟只以为夏葳是整日呆在家里憋闷得慌,问他愿不愿意也来当个侍郎,夏葳说算了,家里不会同意。这倒是实话,夏葳父母是要他在家复习考大学的,阿盟哪里知道夏葳的兴趣所在,更不知道他心里在走什么棋。
       “你们这儿哪个小姐最火?”有次夏葳随意地问。
       “都火。”阿盟说。怕夏葳以为他信口开河,又强调说,“真的。”
       得空时阿盟跟夏葳细细说过,这里的小姐几乎个个是业绩斐然的高手,她们的收入远在做侍者的阿盟等人之上,鸿运来了时,一夜挣辆小车的神话也是上演过。这个神话的主角叫金央,现已离开凯旋门,她长得跟香港混血演员李嘉欣有点挂相,貌美性感白皙,又比李嘉欣更多了点幽怨和冷艳,尤其说起话来唇形婉约娇媚,摄人心魄。有次一个老板跟金央喝酒喝得高兴,一扬手说:“金小姐还没车啊?这怎么行?QQ打不打得上眼?不嫌弃的话明天我就叫人给你开过来。”
       这个故事并没什么特别之处,但东西却是实实在在滚动而来的。那个老板据说是国土资源局的一位局长,而那辆从他舌头上弹出来的QQ车,也果然在两天后开到了金央的高跟鞋前。虽说是辆普通国产车,还跑过两千来公里的路,可那毕竟是个车,又不是几朵玫瑰那种随手可送惠而不费的东西。跟阿盟同为侍郎的一个小伙子说,那烧包老板肯定是在金央那儿找到了让他汹涌澎湃的手感,才有此一举的。
       自然,神话不可能经常按下云头落地。即便真是好运天上来,你接不接得住,会不会反被撞一跟头甚至砸一窟窿,是说不准的。夜总会那样的场所,更多的是翻云覆雨、平地波澜、暗滩浅礁,如同薄冰上走路。小姐们挣钱,也算刀口上舔血。阿盟说,来玩的客人仗着钱多来犯骚发疯使邪劲的,那是涨潮的海水浪打浪。就在上个礼拜,一拨客人在“踏莎行”包间里喝酒吼歌半晌,又搂着小姐摸摸搞搞跳了阵舞后,就摸出了K粉。他们自己K,也要陪他们的几位小姐一起K,要有福同享,要共同嗨皮。偏那天在“踏莎行”包间服务的几位姐儿都不磕药,因此没人接招。K粉也是粉,却不是奶粉面粉,咽下去消化了就没事了。一阵哄拍拉扯后,那伙人中有个身矮齿黑、眉眼猥琐的人,拍桌冲几个小姐吼:“都不给面子嗦?你们不K咋个High?High都High不起来还想挣钱?”他耀武扬威地说,“晓不晓得坐在这儿的都是什么人?不K老子搞死你们!”小姐中有一个是见过阵仗不怕事的,软中带硬地回道:“哟,哥,何必吓我们嘛。好好玩大家都开心,要来硬的,收不了场我们自然没好处,可未必哥脸上就好看。”
       那个硬字点中了那矮子的兴奋神经,他跳得更欢吼得更凶,他要小姐们不要怀疑他的硬,他相当地硬,硬邦邦地硬,不信的都可以来搞一搞。他的几个朋友劝的劝闹的闹,明为扑火实为煽风,搞得屋里一团沸腾,最后保安来了才压住。而保安一来,那色厉内荏的矮子就蔫了,缩成一团倒在沙发上睡着了,跟头猪似的。
       夏葳心想,利润高的事情风险也高,这就叫难度系数。烫嘴的麻圆不是谁都吞得下,看的就是各人的本事。
       夏葳认真观察过凯旋门的小姐。她们果真是一流的贵小姐,挣的钱多,也娇贵自己,半夜三更收工出来,要么自己驾车,要么打的,能靠近她们的机会不多。
       这一晚夏葳走出凯旋门,坐电梯到楼下,慢吞吞磨到酒店后院的员工自行车停车点时,眼睛突然扫到一个女子的身影,只见她骑辆自行车正穿过后院往旁门出去。这女子他见过,是在凯旋门里卖雪茄口香糖之类玩意的,一个身材瘦小姿色平平的年轻女人。夏葳几次看到她胸前挂一木盒,在各个包间门口徜徉,巴西雪茄两百元一盒,口香糖卖十元一支。
       夏葳也没多想,开动摩托轻轻跟了上去。那女子骑车沿着凤凰酒店门前的梧桐大道走了一段,转入西顺街。此时是凌晨一点半,梧桐大道上的车辆虽不似白天那么繁密浩荡,却依然川流不息。人行道上还有夜不归宿的行人走动,大街上的花枝型路灯璀璨闪耀,亮得如同女人尖声的笑。西顺街也静不了多少黑不到哪去。夏葳暗骂声我靠,他骑骑停停,慢慢吊着前面的女人。对于目标,他向来有种本能般的直觉,一旦对象在正确的时间地点进入他眼球脑海,他总能迅速扑住那一闪的灵光,断定是不是自己的猎物。前
       面那骑车女子,别看是个卖雪茄的,可百分之八十是只肥鹅。
       那女子接着拐弯进了一条小街。这就对了。夏葳上身半伏在停顿着的摩托上,脑子里飞快琢磨如何跟她零距离碰撞。碰撞只是一瞬的时间,火光电闪的一瞬,突然发力,又突然结束,让对方没有反应的时间,但该做的他全做了。这不仅需要高超的胆略、迅捷的身手,还需要头脑、沉着的心理素质,这也是智力活动,是技术活。夏葳对自己的工作是有自豪感的,所以每当他父母唠唠叨叨对他的前途表示担忧乃至失望时,他就觉得他们是杞人忧天,一叶障目。
       不过眼下这个女人的麻烦在于她骑着车,那是个碍手碍脚的东西。夏葳需要自己耐心沉着。他必须构想出最佳的方案,让她屁股下的自行车形不成阻碍。今天不行还有明天,还有后天。时间有的是,关键是机会。
       想到机会,机会就出现了。夏葳明显地精神一振。一个单独步行的女人不远处迎面而来,并转进了前面另一条黑乎乎的小街。天意啊,夏葳心里叫一声好婆娘,来得正好,一踩油门,提起速度飞驰过去。他进入小街呼啸着驰过女人身旁时,凭第六感感觉到她仿佛浑身一颤的紧张,这让他兴奋起来。他太喜欢这种兴奋感了,这是身体的马达轰轰开启,是激情的电流通达全身,是全身的毛孔欢跃贲张的畅快与灼热之感,是一切将手到擒来、一气呵成的预示。
       接下来的事情是他轻车熟路的。他驶到街尾,刹车熄火,将摩托停靠在拐角,而后步行折回那条街道。他脸上已经多了一副黑边眼镜框,手上也多出一柄弹簧刀。街边有两家茶馆还在营业,灯光透过纱帘昏蒙蒙地洒在路面。他静候于路边黑暗处,身体像一面绷紧的鼓。待那女人走近,他闪身出来。
       “小姐。”他低喊一声。那女人蓦地站住。即使此刻有行人出现也无所谓了,什么都阻挡不住了,什么叫狂风卷地势不可挡?这就是。“包给我。”他沉稳地用下巴向女人腰间的坤包一指,同时亮出了刀锋。即便在这路灯昏暗的道上,刀锋雪亮的光芒和威慑力也毋庸置疑。“快点!”他厉声道。
       不出所料,那愚蠢的女人一声凄厉的尖叫,见了鬼般转身就跑。在她转身之前,夏葳已经一把抓过了她肩上的坤包。他没费什么力气,那女人惊惧之下只顾尖叫和逃命,哪有对抗之力。夏葳毫不迟疑地朝相反方向撒腿跑开,跑到自己的坐骑处,飞速插进钥匙,踩下油门,轰的一声,从那段路面上蒸发了。
       干净利落。
       二
       梁攀不想跟乔乔吵架,尽管这持续高温的天气热得人脑壳不正常,热得许多人都成了带电体,脾气总在打火花,但梁攀不想跟谁不愉快,尤其跟乔乔。
       乔乔是他要娶作老婆的人。乔乔长得漂亮,虽然说不上花见花开,鸟见鸟栽,但姿色没得说,而且人单纯,性儿也好。不过眼下看来,那都是正处于消亡状态的优良品质。这半个月时间乔乔和他打燃了好几次火,为的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梁攀以为,小事背后隐藏着大事,埋伏着大缘故,他能想到的缘故便是,乔乔毕业了,走上社会了,性情也因此一日三变,会看人高低了。
       另外就是,回国以后他一路走背运,比出国前还背,工作不如意,钱也挣不到。女朋友搞动乱也是顺理成章的。今上午一睁眼,乔乔便开始使性子,说不想去上班了。
       梁攀以为乔乔是嘴上说说就罢的,无非表示对这个工作的不喜欢。乔乔上班才—个多月,她工作的地方是省高速公路的一个收费站,穿着职业装面带职业式微笑站在窗口收过往车辆的钱。这活儿确实枯燥,上班也辛苦,一个班一站八小时,每上六天班才休息两天。但收入高哇,当然现在乔乔还是试用期,眼下的月薪杂七杂八加起来不过两千来元,可梁攀苦口婆心跟她讲过,一旦转了正,那五六千的月收入指日可待。如今钱就是爷,就是王牌,你拿到了王牌,一切不如意都能如意,都能补偿,你就抬得了头挺得起胸。不要以为自己是个大学生站窗口就委屈了,想来受这委屈的大学生多了去了。前几天有条新闻在网上被到处转载,浙江一个高速公路公司招聘,一百多个收费员的职位招来一千六百多人闻风而动,其中大学生就占七百多人。
       梁攀靠在床头上问:“你不上班想做啥?”
       “我先耍几天,”乔乔下了床,说,“你陪我去香港耍一趟吧。”
       他陪她玩得还不够么,几个月前他刚回国那阵,为补偿乔乔在国内独守一年零九个月,他带着她吃喝玩乐,把卡上那点钱挥霍一空,想想他就觉得自己那阵脑壳烫得起泡泡。他不动声色问:“然后呢?”
       “我还是去做我的导游。”乔乔说。
       梁攀按压住烦躁,坐起来说:“老婆不要闹了,实话跟你说,我这几天正打算辞职,在那个破影视公司我混不出个啥球名堂来,也不想硬呆在那儿浪费时间。辞了职我不一定马上能找到合适的事做,你那头就要稳一稳,你顾全点大局好不好?”
       乔乔已经穿上了吊带小衫和短裙,她说:“你换你的工作我换我的工作,这又不冲突。再说了,干吗非要我来委曲求全,我又不是你的算盘珠子,你想拨就拨。”
       说着一把拉开卧室门,走到卫生间去了。梁攀一跃下床,跟到卫生间门口说:“你做导游能做一辈子?跟你千说万说,你眼光看长远点要死人哪?下午该上班去上班,少在这儿装怪。”
       乔乔举着牙刷,冷笑一声,道:“你眼光长远,那你自己的锅儿怎么烧不热?要我顾全大局,你为啥不为我想想?我每天站八小时还要轮夜班,会变老的!你不在乎我还在乎呢。”乔乔又说,“你有本事先把自己说过的话兑现,谁说的要另找套房子搬家?房子呢?”
       乔乔这番话,句句像浸水的鞭子,抽在梁攀本就摇摇欲坠的自尊心上。梁攀咬牙问:“你啥意思?”乔乔并不回答,只用快速刷牙的声音表达她的轻蔑。梁攀只恨她不是男人,否则他就一拳挥上去,看那副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轻蔑有好结实。待乔乔刷完牙,他坚持问:“你啥意思?”
       “没意思。”乔乔冷冰冰说,推开梁攀走进卧室,带着情绪往脸上涂霜描眉,把那些精致的瓶啊盒啊弄得乒里哐啷,然后从抽屉里抓了几张钱,背上坤包就往外走。
       梁攀着实没忍住,吼一句:“你要是去乱购物,去打麻将,一点不为这个家着想,你就不要回来了!”
       “家?”乔乔的冷笑简直到了得心应手炉火纯青的地步。她说,“好难得,你心里还有这个字眼。怎么什么事情没顺着你的心思就是不为‘家’着想了?你在外面乱来的时候想过我吗?还家呢!你以为我稀罕回这儿来找气受?”说罢昂首挺胸就出去了,把大门砰地在身后一撞。
       丢下梁攀一个人站在客厅,他一脚踢在沙发上,骂一声:“靠!”
       梁攀那声“靠”,那些声响,吵醒了另一间卧室里睡觉的小段。她坐起来,看看手机上的时间,不到上午九点。
       三
       另找房子搬家的话,是梁攀说的,那是今年四月底,他拖着一只大旅行箱回国后不久,心情明媚豪情满腹的当口,脱口而出的一句话。现在看来那段时间说的好些话都是梦话,大概被国外的太阳晒晕了头,再看国内的
       事情眼睛就对不准焦距了。
       梁攀是前年夏天出的国,去的是好多人都不去的南非,在一个叫德班的城市留学。之所以要去留学,说来跟乔乔也有一定关系。梁攀是个天生的花花公子,见着漂亮女人就心旌摇荡,眼珠乱转不休,心里对女人的那份爱好真是满园春色关不住,碧海青天夜夜心。认识乔乔前,他谈过两个女朋友,两个都算漂亮,却都让梁攀觉得自己无非—个短途乘客,他既乘不了她们那班车到达终点站,她们也无意只搭乘他这一名心术不正的游客就了事。接下来,乔乔迈着婀娜的步子向他走来了。那时候乔乔刚刚进入大学一年级,清纯得像刚破土而出的嫩苗,叶尖上还挂着露珠。梁攀大乔乔六岁,一开始,他觉得乔乔十分幼稚而且有趣,把他看得比泰山还重,把他的每句话都对待得十分认真,胜过听她大学老师的教诲。乔乔是个温柔女孩,她爱低着头靠在梁攀怀里,梁攀说什么是什么,小鸟依人燕语莺声,生气时最多撅撅嘴,要么躲到一旁偷偷哭几声,却从不跟梁攀对抗。偶尔耍耍脾气,也是一哄便笑的小脾气。
       那一阵梁攀跟分了手的第二任前女友还保持着联系。有一天前女友到他住处来找他玩,一眼见到乔乔在场,不知哪股子疯劲陡然发作,话不多说上前冲乔乔便甩上两个嘴巴,打了之后扬长而去。搞得乔乔莫名其妙又无限委屈,哭了个梨花带雨。但她也不过哭哭而已,并不怎么指责梁攀。
       自那之后,梁攀对乔乔就认真起来了。他觉得乔乔这样的女孩是少有的,性情柔软体贴,像朵洁白的棉花,却又不是没有主见。乔乔有个姨妈在本市,那姨妈见过梁攀后很干脆地劝乔乔莫在他身上耗费时间。“那个人没啥前途。”姨妈说。可乔乔只当姨妈的话是个喷嚏,打得响亮,却没有意义,她依然对梁攀巴心巴肝,因为梁攀是个幽默搞笑的人,她跟他在一起很轻松。
       天长地久这个念头突然降临梁攀心里,好似一匹神奇树叶自云端飘来,落到他头顶把他“砸”开了窍。这对于他这个花花公子来说,当然是一个值得铭记的心理变化。那年梁攀二十五岁,他意识到自己未来生活的走向跟乔乔有很大瓜葛,他要像模像样地过日子,要活得有奔头,要生儿育女,这一切都要建立在跟乔乔锁定关系的基础上。男人是需要奋斗的,奋斗需要动力,有了乔乔,乔乔就成了他的动力。
       而今这年头,结婚成家,钱字当头。美好的生活,也需要钱来点燃马达维持运转。梁攀大学读的是个专科,学的是中文,毕业后的两年里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净在一些小公司里混差事,确实也看不到什么前途。如今他想奋斗了,凭他的条件,真是路漫漫其修远兮。修远不说,很可能到头来白费力气,照样一穷二白。
       梁攀想过做生意,但晓得自己不是做生意的料,何况没有资本,于是他盘算起了留学。在国内,留学日益成了一场浪涛滚滚的洪流,如果他能去国外争取个海龟头衔来提升起点,按梁攀理想化的想法,肯定将来的前途要光明一点。反正乔乔还有几年书要读,等他留学回来,再找到份理想工作,两个人便可以水到渠成地共结连理。
       他把这个想法告诉乔乔,说服她为了明天的美好忍受暂时的离别。去南非是从费用角度来考虑的,南非的生活费和学费都不昂贵,比之欧美国家那需要直升机才飞得过的费用高堤坝,南非那头只是一道低门槛,而且签证也好办得多。仅仅五个月时间,他便从中介公司拿到了入学通知书和签证。他收拾了一只大旅行箱,怀揣一沓换来的美元和一张银行卡,挥挥手告别了乔乔。那时乔乔刚读完大二的上半学期。
       到了留学目的地,梁攀首先做的事就是请教前几届的中国留学生,要找一个能速战速决拿到硕士文凭的专业。他手上没几个钱,出国的大部分费用,都靠父母资助。他父母都是普通职员,攒的那点血汗钱花一个少一个。半年的语言班结束后,他向德班大学申请了社会学系里最好读的冲突管理专业,果然一年工夫便顺利拿到了一张硕士文凭。
       离乡背井呆在南非期间,梁攀把乔乔包装好放在心里,又张眼打望起景致别样、天宽地阔的好风景。时间这么长,日子这么清淡孤寡,哪能只是勒紧裤腰带不去找点进补。到了德班,他才发现那里的中国留学生不是太少,而是队伍庞大。不仅德班,在约翰内斯堡、开普敦、伊丽莎白港,到处可见一群群的中国学生,梁攀在他们中间很受欢迎,因为他有一张口若悬河又能让人哈哈大笑的嘴。他没打算背叛乔乔,不过佛祖心中留,酒肉也要穿肠过。一个女留学生跟梁攀认识不到两周,被梁攀一勾,就勾成了他的临时女友。她搬到了梁攀租住的房子里,和他同吃同住过起了夫妻样的生活。这种情况在国外留学生中相当普遍,国内存盘保留—个,身边就地取材启动一个。大家都正是花好月圆的年龄,谁又那么死脑筋去讲守身如玉心坚如铁?日子一长,好多人就把国内的那个甩了,其实也不叫甩,时移事易,大家不过顺时而动。
       但骨子里梁攀是个记情的人,虽然情意两个字放在他身上,似乎有点搁不住,他的色彩太斑斓了,不但嘴头黄,色情段子一串接一串,行为上也是靠不住的典型男人。然而最终,他还是以断然回国证明他并非像大家想象的那样,留恋一派无羁无绊的自由乐不思蜀。他的签证到今年年底才到期,而他拿到文凭,就匆匆赶了回来。
       梁攀回来时,乔乔面临毕业,出落得更加靓丽时尚。她也长本事了,人未毕业剑已出鞘,已经利用假期到旅行社做起了导游,并在一个叫掬芳园的住宅花园租了间房子,说是出去跑团时方便些。梁攀走下飞机,就被乔乔接到这套房子里。乔乔跟他说,房子是三个人合租的,同租房子的另两个人,一个是她的朋友,是个男导游;一个是男导游的朋友,一个叫小段的女子,在美容院做美容师。
       女朋友租得有房子,梁攀回来便有了现成的落脚之地。他走进乔乔的房间,见里面摆放的是张双人大床,便邪笑着问乔乔:“老婆,这床有没有别的男人睡过啊?”
       “当然有。”乔乔话音铿锵,“你都可以在外面跟人同居,我为啥不可以?”
       先前在一封电子邮件里,梁攀半真半假地跟乔乔吹嘘过自己在国外另收了房老婆。当时乔乔就回邮件说,行啊,你收外室,我也找个二老公,大家扯平,谁怕谁?所以梁攀只当乔乔说的是气话,也不往心里去。
       梁攀的卡上只剩下两千来美元,他统统兑换成人民币。刚回国的人看国内什么东西都便宜,梁攀花起钱来不说一掷千金,也真是大手大脚,带着乔乔吃喝玩乐,两人又跑桂林去玩了一趟,加上买东买西买衣服,还有为乔乔工作的事情跑动打点,钱就随风而逝。梁攀那时并不心疼花掉的钱,他豪迈地对乔乔灌输他的道理:“趁着年轻力壮就该好好享受,钱嘛,千金散尽还复来。”乔乔也是爱玩的女子,乐得轻松享受。在一次二人共进烧烤晚餐时,梁攀夸口说:“三年内带你去欧洲耍一趟,到时候我们去冰岛吃鲸鱼肉。”乔乔就说:“吹吧,你。”
       也不知是他真的高估了自己,还是气场出了问题,怀揣海外硕士文凭回来待价而沽两个月,梁攀硬是没得到期望的稀罕,海龟这
       张牌完全不像想象的那样打得响。他拿的是冲突管理的文凭,读书时这个专业的文凭好拿,回到国内却没他的施展之地。大的冲突比如国家间的、财团或企业集团间的,他够不着;小的冲突诸如单位内部人事上的,更没他什么事,中国人个个是冲突高手,而解决冲突又自有一套游戏规则,与老外搞的那套管理学问不相干的。梁攀那纸文凭相当于一张无效证件。随后他也扛不住了,坐吃山空毕竟不是个事儿,何况他还没那一座“山”。他勉强选中个影视制作公司,在那里做策划。他脑壳滑是滑,影视方面的策划却不是他的长项,他既策划不出“同一首歌”和“超级女声”之类的项目,也搞不出让刁钻的观众喜闻乐见并切实可制作的其他节目,所以在公司里越干越吊儿郎当,公司也日益将他看作个废人。
       梁攀回来之初的一腔意气与豪情,像艘不结实的快艇,猛然撞到白森森的冰山上,一下子就分崩离析了。且不说蒸蒸日上过日子。好好挣钱回报父母,下一步自己伸出脚去会踩到什么,是沼泽、泥潭还是狗屎,他都说不清楚。梁攀从没这么困惑地感觉到,他面临的现实云遮雾罩地让人看不清眉目,他想跟它团结友好,它却对你横眉冷对,暗设机关。他不再提另租房子的事,哪有心情尿那一壶。再说在这套房里住过一阵后,梁攀觉得还不错,几位合租者彼此并不怎么打扰。他和乔乔房间隔壁的男导游挣钱很玩命,经常在外面跑团,一个月倒有二十来天不回来住。并且两个多月前,男导游又搬走了,他住的那个小间也一直没人来租。因此这套房子里除了他们,就—个美容师小段。小段是个相当安静的女子,几乎天天半夜才下班回来,静悄悄地进门,那时梁攀和乔乔已入了梦乡,早上他们起来时小段还在睡。周末她也要去上班,上午不到十点就出门,到晚上九点过或十点的样子回来一趟,拎个扁扁的木盒子又出去。
       所以名义上他们是与人合居,实际上住得还是很自在舒服的,尤其他们出的是较低的房租,更觉舒服。假如他们去租个单独的一室一厅的房子,房子、地段没现在的好,租金却要高出一大截,那又何必呢。偏偏乔乔今早嘴一张,就拿租房的事顶他,这不仅是不讲道理,这还是雪上加霜,说白了人心叵测。女人水性,自己无非回来这几个月没及时站稳挺起,没立竿见影挣到闪耀的身份与薪水,乔乔便不失时机地朝自己丢白眼了。
       这天上午,乔乔甩门走了后,梁攀坐在床头闷抽了两支烟,懒得吃早饭,换上衣服坐公交车去到公司。办公室里没两个人影儿,梁攀不知为何只觉得空气里漫布着阴恻恻的凄惶。老总办公室里倒有几个人,烟雾腾腾地坐在那儿谈着什么事情,梁攀瞅了一眼,其中两个人是省电视台文化旅游频道的制片和编导,还有公司里的一位副总和另一个策划小黄。梁攀推测他们一准在谈“美食情事”这档栏目的事。那本是梁攀的点子,把美食和情感小故事糅到一起拍成短片,又好看又好套广告,他和小黄讨论过后,小黄将这点子细化加工,做成方案,她自己又提笔写了两个故事段子,一并提交。老总认为不错,当下就将文化旅游频道的制片请过来谈了一次,这回该是他们在进一步商谈。
       这时候腹部鼓如臀部的老总眼光一瞟,正好瞟到梁攀,却当什么都没看见一样,也不叫他进去,继续跟那几个人谈。梁攀只觉得一股气冲上脑门,这不是明显的轻视是什么,他要再在这儿呆下去就太有失尊严了。想也不多想,他走到自己办公桌前,找了张纸,一挥笔写下“辞职书”三个字。然后把只有寥寥几句的辞职书放在桌上,一抬腿,就走了人。
       出了公司,街上阳光炫目,车流如梭,蒸腾的热气儿烘得梁攀心里发毛,可他该上哪去找他那杯清心润肺的冷饮?他沮丧地坐车回家,进门便听见厨房里有炒菜的声响,他走过去,厨房里果然不是他那越活越长脾气的乔乔,而是小段。 小段跟他点点头打个招呼,说:“梁哥,上午房东给我打了个电话,我们该交房租了。” 他们的房租是每季度交一次,每间房的租金不一样。三间居室,乔乔占的是这套房的主卧,房租最高,搬走的男导游先前住的次之,小段的最小。刚回来那天梁攀跟乔乔开玩笑说:“我老婆气魄大咧,人没毕业,要的房间倒比人家工作的人还大。”乔乔当仁不让地回嘴道:“怎么了,那也是用我自己挣的钱付的房租。”
       每次交房租都是他们几个把各自该交的钱合起来,由其中一人去打到房东的账户上。说来这房东跟男导游还有点转弯抹角的关系,男导游搬走是他买的期房竣工交房又装修好了,走前他做了件好事,把房东请来,说服他不要把空出来那间房子的租金分摊到另两间房头上,以找回损失。“少则两三个月,多则半年,我再找个朋友来填这一间。”男导游承诺。房东也是个省事的人,说那好。也是房东看着这套房子被打理得整齐爱护得不错,才肯表这个态。而客厅厨房这些公共空间的清理,多靠了小段的勤快。
       三个月的房租梁攀和乔乔这头该拿一千五百出来,他手头现金不够,进屋里找银行卡左找右找却不见,出来他跟小段说:“要不你把你那份钱给我,明天我去银行交钱。” 小段进她房间拿了一沓钱出来,递给他说:“你点一下。”
       梁攀喝着冰箱取出的冰水,顺手把钱塞进裤袋,说:“不用。”
       他煮了袋方便面,没滋没味地吃着,小段收拾了厨房后,拎了包走了。梁攀懒心无肠地看了会儿电视,冷风机吹出的风根本吹不散严严实实的闷热,这个闷热像塑料布、像钢盔,罩在皮肤、头顶和胸口。再过两天就是九月份了,这天还是那么恶狠狠地热,梁攀闷闷走进卫生间,用自来水冲了身子,那水都是热的。冲完澡走进他和乔乔的卧室,四仰八叉倒在床上。
       说到工作想到工作,梁攀心里已把那假想的栏杆拍了千遍万遍。二十八岁了,这路怎么越走越走投无路了呢?到周末还得去买份《前程无忧》,到上面去找找他的前程。不过真要说前程无忧,那是哄鬼,刚回国的那两个月,他不是周周买这份招聘信息报,也没发现什么锦绣之路么。可话说回来,其他又有什么办法呢,在这个城市梁攀没背景也没什么过硬关系,也只能靠自己摸爬滚打了。
       昏昏沉沉中梁攀睡了过去。再睁开眼时,黄昏已如同一张棕黄大网罩着天地,显出一种海市蜃楼般的氤氲质感。乔乔正在屋里走来走去,梁攀坐起来,回了半分钟神,才想起今天一天都发生了些什么事,他被推到了怎样的风口浪尖,那些事跟这个涂了蜜样的黄昏似如两个世界。 见梁攀醒来,乔乔也不说话,只顾把些什么东西往一只小旅行包里放。那是只小得赛过一只小枕头的圆桶形小包,梁攀没憋住,问:“你干吗?”
       “不干吗,”乔乔说,“我要到我姨妈家那去,反正你现在看我不顺眼,我惹不起还躲不起啊。”
       明摆着她今天是没去上班。这一周乔乔轮下午班,从下午四点上到夜里十二点,现在这个时间她正该站在高速公路收费站的收费亭里,可她却在这收东西说要去她那妖里妖气只会作怪的姨妈家。梁攀的气又上来了,今天他的胸腔仿佛—个气罐,晃一晃就来
       气,他问:“你到底想干什么?”说话间他一眼瞟见地上搁着两只购物纸袋,果然今天她是在外面闲逛购物来着。
       “你管我。”乔乔的语气也不善。
       梁攀便不多话,站起来一把抓住乔乔,张手一巴掌扇到她脸上。乔乔瞪大眼睛,看怪物样把梁攀看得有几十秒,然后双眼一虚,点头说声“好”,拎上包一转身就冲了出去。 跑就跑,但梁攀马上又想起,有件事他必须问乔乔,他的银行卡是不是她收在什么地方了。他本不想去追着问她,可房租是必须交的。梁攀跺一下脚,也不套上T恤,只穿件沙滩裤,赤膊上阵打开门追下楼。乔乔已经冲到了院子大门口,梁攀在后面喊她的名字她也不理,穿一双高跟细长如针的凉鞋,只顾快速穿出院门,啪的一下就把脚崴了。梁攀在后面看得真切,一边心想小样看你跑,一边提了速度上前。只见乔乔拖着一只伤脚,奋力一瘸一拐靠近院门口一辆正在打火的摩托车,一下坐到那后座上,对骑摩托的人说了句什么,那人回了下头,然后将脚踏一踩,忽地一声摩托就飞了出去。 给梁攀留下一股轻烟。
       四
       夏葳的高中是混出来的。读书让他头痛胸闷,不过打游戏他很在行。他当然不是笨,小学时他成绩很不错,可到了中学情形便急转直下,一来二去,那一落千丈的事实便成了定局,再也扭转不过来。夏葳懒得去总结那是为什么,对于他,那是一种问不出名堂来的天问。初中阶段是他人生中遭遇的一个阴暗低潮期,首先他的班主任看他不顺眼,再者是他父母吵吵嚷嚷闹离婚,反正很多事情不愉快,那些不愉快被夏葳当做一泡尿,撒出去后就从他的记忆里挥发了,他也不再去多想。 父母离婚后,母亲便从夏葳的视线里失去踪影,只偶尔打个电话,表明她跟他还有母子之情一线牵。其实牵不牵都无所谓,家破人亡,大不了那么回事。离婚的人多了,父母要重新洗牌,随他们去。母亲走了后,又来了个女人,带了个比夏葳小得多的男孩登堂入室,成了这个家的新成员。兵荒马乱的感觉在夏葳心里晃荡几下后,就晃开了,他只想赶快长大毕业,离他们远点。问题是高中毕了业,生活并没发生质的变化,唯一称得上变化的是,高中跟他谈朋友的那个女生,考上了外省一所师范,两个又不是牛郎织女,都不乐意一年半载才来个鹊桥会,也就散了。
       在一个网吧夏葳找到个网管的事来做,半年多就做出烦闷的感觉,原先偷偷摸摸上网时还以为能跟这张网天长地久两不厌,但没想到厌倦来得如此之快,弄得他有些蒙。他很快意识到自由与快乐似乎没多大关系,当然他其实也没得到实质的自由,他还得住在他爸的房子里,吃他后妈做的饭。他跟一个网上认识的网友跑到云南去做了几个月生意,发现他们沾的竟是毒品生意,夏葳惊得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做这种无法无天的事栽了意味着什么,他不是不晓得。而他无非一个马仔,那就是送死先锋,夏葳不想那么快、那么没头没脑就送死,于是蹬上自己那双破旧的旅游鞋,一溜烟跑了回来。
       回来后夏葳继续去当网管。他父亲见他混得不像个人样,启动高压政策对他进行管束,迫使他答应回家呆着复习功课再考大学。夏葳之所以答应他爸,并不是做销售主管的父亲对他有什么权威,而是他也觉得在一个黑黢黢、烟腾腾、窗户永远紧闭、网线电线显示屏桌椅腿塞满房间的小世界里一直呆下去不是回事儿。但回到家里,天天对着一摞枯燥的课本,夏葳又很烦躁,晚上他时不时还去上网,在那个闪烁的世界里释放自己。没人告诉他生活的快感究竟朝哪条路上走才能获取,但生活自己出来指点他了。头上三尺有神明说的是不是就这个意思?一天凌晨,步出网吧的夏葳感到憋闷,便不直接回家,揣着手在静悄悄的街上游逛。这份游逛使他遇到一个抱着街边树干垂首坐在地上的女子,夜晚显出一种类似深邃的气息,夏葳上去喊了她两声,女子毫无知觉,她穿着中空的皮衣裙的身体散发出醉人的酒气,仿佛一点就着。夏葳听说过不穿内衣的女子叫空军,不过诱惑他的不是这位空军发酵的身体,而是她的小包。他拎了那只巴掌大的小包,留下依然迷醉的女空军,吹着口哨胜利而归。
       那只是一个顺手牵羊、不惊不险的开始。第二次跟一个独自夜归的女子短兵相接,才让他感受到了与人碰撞下火花四射的铿锵乐趣。他心跳如鼓,目光如炬,如脱弦之箭,一阵高飞、鼓荡、激烈之后,脚尖落地,归于安宁,回到安全,还留有点虚幻的轻烟,以供回忆与揣摩。这是一种他从未体会过的快感,关键是,他能不断强化自己的力量。
       到手的猎物,那些各式各样的坤包,夏葳在掏取了内脏——手机以及或多或少的人民币之后,扬扬手便把它们送进了垃圾桶,像扔掉一张蜷缩的皮。猎获的手机他开上摩托拿到泰升路的手机一条街上去处理,那儿有很多蹲在街边收售旧手机的,无须多费唇舌便交易完结。那是继夜晚之后的又一幕动作片续集,是高潮之后的高潮,但氛围安然得多,他于喧嚣中进场退场,身轻如燕地与社会勾肩搭背,沆瀣—气。
       钱他放在自己房间的一只抽屉里。他后妈不翻他的抽屉,几乎每天晚上她都忙着去麻将桌上消磨时间。夏葳的爸经常在外地跑,后妈自己的儿子住校。各人有各人的逍遥,夏葳没什么不满意的。他的摩托就是用抽屉里的钱买来的,一辆二手货。
       这天黄昏在住宅院门口碰到崴了脚的乔乔,是一个意外。原本夏葳不会那么早出门,只是这天他爸回来了,一回来就审问他复习的情况,夏葳心想管你球事,嘴上不恭敬,他爸便跟一只斗鸡似的按捺不住。两个男人嘴头上看着就要打燃火,后妈出来打圆场说,有话好好说嘛。好好说个狗屁,夏葳不想跟哪个多说话,也不等吃晚饭,一把抓了摩托车钥匙,拉开门就嗒嗒嗒下楼。骑车在院门口歇了一脚的时候,后座一沉,一个女子屁股就坐了上来,跟着送上一句“麻烦你带我一段”。夏葳回头,是个靓女。一个陌生女人突然降临到自己后座,这是头一回。夏葳问到哪儿,女子说随便,又说快开,他举目看到后面一个男人快步而来,有几分猜到怎么回事,就顺了她的意。骑出一个街口,女子又喊停,说谢谢你,就到这吧。夏葳觉得自己的表现是酷的,他并不多话。女子站在路边伸手招出租,他开走前冲她喊了一声:“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乔。”
       跟那个突然坐上他的摩托的女子一样,孤独感在这天黄昏中无来由地侵入了夏葳的内心,如同一支浩荡的部队全面压境。夏葳停在街边,有些迷茫。他不晓得他的摩托该往何处飙,不是那些夜总会和酒吧,不是网吧,也不是阿盟那里。是不是出门太早或者没吃晚饭的缘故?他不知道别人是否也有他这种忽落真空的迷惑,他以蜗牛的速度骑车乱逛了一阵后,像条失神的狗一样回来了。他不想进家门,慢腾腾爬上楼顶,天空尚未黑尽,乌麻麻的天空散发出马粪的味道。
       楼顶有水泥围屏,几幢楼的楼顶由这些粗陋的矮屏墙隔开,不过轻轻一翻就能过界。夏葳翻越两次,到了另一处楼面。他发现楼顶不止他一个寂寞的登高者。那是一个背对
       着他的男人,趴在水泥围屏上面朝外抽烟。听见夏葳发出的响动,那人回头来瞟了一眼。那人一回头,夏葳就认出他来了,正是刚才追逐搭他摩托的那女子的男人。
       那个人却没认出他,又转过头去继续抽他的烟。夏葳走过去叫声哥们儿,说:“散支烟来。”那人摸出包红河扔了支给他,替他点上火。那人的神情是郁郁寡欢的,像是谁欠了他的阎王债。趴在围屏上,抽了口烟问:“你住这儿?”那人嗯了一声,夏葳接着问:“刚才搭我摩托的女子,是你女朋友?”
       这句话如同一根神指,点中了那人的某个穴道,使他忽地从垂死状态挣脱出来,两只眼睛盯在夏葳脸上:“你是……那个骑摩托的?”
       “啊。”
       “你是乔乔的朋友?”
       “她叫乔乔嗦?”夏葳说,“不是。我也住这个院子。”
       那人嘴微张了张,却没说出话。夏葳觉得这个男人真他妈没劲,不过一个女人吗,犯得着这么痛不欲生的,还爬到楼顶来孤独地抽烟?夏葳把抽剩的一截烟扔掉,转身下楼。背后那人丢了句话过来:“谢你了朋友。”
       夏葳点个头,继续走。那人的话又跟了过来:“哥们儿一起去喝点酒咋样?”夏葳转回脸来看见那人望着他说,“我叫梁攀。”
       夏葳从来没听人诉说过心事,因为他没什么朋友。阿盟算一个朋友,不过他和阿盟又没啥心事好说。
       这天晚上他和叫梁攀的人走出住宅院,两人到街口转角处的一家冷啖杯餐馆坐下。夏葳平时不怎么喝酒,但喝喝啤酒没什么问题。梁攀一口气叫了六瓶青岛,又点了五样冷碟。“来哥们儿。”梁攀端起杯子跟他碰杯。夏葳喝口酒吃口肉,仿佛腾地一下回到在云南的自由日子,他妈的他是该独立出来了,大学有什么球好考的,憋都要把人憋死。夏葳心里考虑着怎么从家里搬出来,这种思考使他觉得自己像个成年人。他二十一了,是成年人了。走过来的路上梁攀问他是做什么的,也许是梁攀喊了他两声朋友的缘故,他脱口而出说:“我什么都没做,只是偶尔抢抢人。”梁攀哈哈笑起来,拍了下他的肩说:“哥们儿有趣。”
       现在坐在一派酒肉气的餐馆里,夏葳打量起这个邀他喝酒的男人来,没啥特别的,个子不高不矮,身体不胖不瘦,五官不俊不丑,鼻翼稍稍有点不对称,神情有些萎靡,却也看不出经风历霜的味道。除了年龄比自己成熟些,这人没啥比得上自己。夏葳懒得推断坐在自己对面的是个什么人,他那张人皮里包含的是一堆什么材料,对人他只作二分法断定:可抢的和不可抢的;对女人还可进一步:可搞的和搞不着的。当然到目前为止,他抢的搞的都是女人,男人暂时不在他的计划范围内,而现在无非一个临时的喝酒组合。这时候梁攀已经两杯酒下肚,问他是不是还在上大学,“你看起还像个学生”。
       夏葳一笑说:“我爸说我是个油渣。”他告诉梁攀自己没考起大学,打过工,现在又在家复习备战。
       “读书好哇。”梁攀叹一声,随着酒精在肚里的积蓄,猪肝样的红色在他脸上腾云驾雾弥漫而起。夏葳觉得这个叫梁攀的是个没混开的人,他大概还没弄清对这个现实究竟该如何下手,才割得到自己那块肉。他兜兜里有多少钱?梁攀的话渐渐多了起来,夏葳开始没怎么听,他看到几个美女,心里面在给她们打分。慢慢地,他听出梁攀在倾倒他那一壶心事,好像他读了很多书,却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好像他对女朋友尽心尽力,那女人对他却越来越不理睬。夏葳不耐烦听这等乏味的唠叨,只要自己痛快点儿,生活哪有那么难对付?他们这场酒从天色麻麻黑直喝到漆黑,夏葳喝饱了,打个嗝,他的手早已丢了筷子,烟头也往地上扔了好多只,而梁攀却没有抬屁股起驾的意思。夏葳便直说他要走了,他还要去网吧。梁攀已经醉软了,连忙说我来付钱。没人跟他争,付吧。但付了账后梁攀却走不得了一般,整个人直打晃悠。夏葳只好扶上这个没出息的人走出来,既然都扶上了,就得送佛到西天,他架着梁攀回到他们同住的院子。梁攀说了他住的楼栋、单元和楼层,夏葳搀着他上到四楼,梁攀伸手进裤兜摸钥匙,夏葳一眼便瞅见跟着钥匙探出头的一沓百元人民币。
       那一沓似乎不是个小数目,夏葳的感觉一下骤变,他瞬间变成了临战的他,现场的他。他至今没有对付过男人。未加犹豫,他探出手指果决而悄然地将那沓钱币抓到手里,再迅速放入自己荷包,很轻巧。醉晕晕的梁攀毫无知觉,他打开了门,对夏葳邀道:“进来坐会儿?”
       “不了。”夏葳抬眼晃了一眼客厅,转身离去。
       五
       段晓蕾知道,她给很多人的印象是过分安静,或许还有点不应该的清傲。在美容院,若没有客人来做美容,她很少与同事聊闲天,经常自己抱着一本书与世相隔。那些同事知道她原是卫校的学生,因为家里的某种变故,书没读完就出来工作挣钱了,而她一门心思还想要回去把书读完。
       她们,那些女同事们,没人知道她还在做另一份工作——晚上到一家夜总会卖雪茄和口香糖,就像她们没人知道她的安静其实是一张紧密的布,把自己包裹起来,不让艰辛的内幕泄露出去,不让轻视的目光扎到自己身上。她需要钱,她得围着钱团团转,而且不知要转到什么时候,她没怪过命运不公,怪是没用的。
       这两份工作,都是她一个卫校同学的亲戚所介绍。开始她只做着美容院一份工作,从卫校办了休学回来住在父母家里,每天骑车来去。因为弟弟出的事,家里仿佛跌进了深渊一般,黯然、阴冷、抑郁,还因为父亲不时发病,飘荡着动辄响声骤起的紧张和张牙舞爪的贫困。不久她母亲又犯了个难以向人启齿的病——尿失禁,跟着又查出肾炎。母亲本来在一个火锅店当传菜员,这下传菜的事做不了,收入也没了。那段时间段晓蕾看到的是她的家不仅在滑入无边黑暗,更在稀里哗啦地散架。她必须挣更多的钱以阻止这个家的垮塌,她得做第二份工。她跟美容院的老板请求每天中午一点上班,腾出上午另找份事情去做。老板是个女的,听段晓蕾说了家里的情况,通情达理地同意了。反正上午来做美容的人也少。
       其实段晓蕾跟美容院老板说的,只是家里的一部分情况,若连带她弟弟的事全说出来,女老板会是个什么反应?回顾过去的两年,段晓蕾感觉就像踩着一连串地雷,一路血肉横飞走过来,只要思绪往过去一飘,她的神经就猛然作痛。两年前的盛夏,她弟弟刚高考完没几天就出了件天崩地裂的事。他跟一拨同学朋友骑车到卧龙山庄野游,路上在一家农家乐吃午饭时,将一件事端凭空吃出。他们一拨人的自行车停在农家乐院子里,被一辆开进来的北京现代剐倒,一倒俱倒如同多米诺骨牌摊了一地。两方立刻针锋相对起了争执,现代车上坐的是几个三十来岁的男人,说话语气很冲,于是语言冲突陡变为肢体交战。战来战去,段晓蕾的弟弟情急之下,抄起院里一根木棒,照准推搡他并唾沫四溅骂人的男人就是一棒。这棒一敲段晓蕾的弟弟马上傻了眼,他看见被打的人像一台本来图像生猛的电脑倏地死了机,丰富的表情转瞬黑屏,在原地愣了几秒之后,鲜血如趵突泉的泉
       眼一样,从那人的头顶汩汩冒了出来,然后那个人咣啷倒地,跟段晓蕾弟弟自己手中那根木棒似的。
       常说天地间人命最大,轻易断绝不了,可反过来说,人命也最脆弱,一根小臂粗的棒子就能直取性命。后来发现,那根木棒头上有两根粗铁钉,就是那铁钉惹的祸。
       段晓营的弟弟是家里的宝贝。当年生他的时候没指标,他是超生落地的,没取得合法的通行证就哇哇来到这个世界上。为了弟弟上户口,父亲又是找关系,又是交罚款。父亲是电子元件厂的技工,母亲那时候是皮鞋厂工人,段晓蕾和弟弟小的时候,家里日子虽然不宽裕,却也过得去,也因为有了弟弟,父母心头满足,日子虽苦犹乐。段晓蕾上到初三,母亲的厂子长年经营不善要改制,她和一大批人同时下了岗。母亲拿了点钱算是跟厂里解脱了关系,一拍两散,从此没了组织依靠。那以后母亲杂七杂八做过很多活,父亲的厂子也不景气,收入长期在一个低水平徘徊。母亲下了岗非但不得闲,反而更加操心劳力,她帮人守过店铺,替人做过推销,在低等茶园端过茶水。
       把段晓蕾和弟弟养大,父母是呕心沥血起早贪黑俯首甘为孺子牛。眼看着弟弟就要出息了,却出了这桩命案,好比是一步跨进阎王殿。所谓晴天霹雳。也不过如此?
       一个来月后,弟弟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到了,虽然只是一所普通大学,可那毕竟是一座桥啊,渡过去,就是别样人生。可弟弟再也过不了那座桥了,那纸录取通知书被父亲举在掌间,压出他一串异样的笑和成串的眼泪。那一天,父亲精神状态就不再正常与稳定。
       再过了些天,庭审宣判的日子到来。弟弟年过十九,逃不掉法律责任。那天段晓蕾陪父母坐在市中级人民法院,听着一个年轻的女法官用官方文件样的标准嗓音念出:“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二百三十四条……判处段振宇有期徒刑十年……”她眼前真是一黑,不仅为弟弟黑,更为父母黑。
       出了法院,第二天她父亲就被送进了精神病医院。父亲住了半个多月的院,被她和母亲扶出来的时候好似一块风化的朽木,神情呆滞,胡子如同秋风扫过的杂草,两撮头发翘在后脑,眼珠子也不转,仿佛神经上了夹板。父亲回到家里安静了没两天,又开始对着家里的东西施展起暴力。在患病的父亲眼里,这个世界就需要拳打脚踢来应付,他的拳脚不时侵犯到段晓蕾和母亲身上。可母亲不敢再把父亲送到医院,因为住院费就是一只虎视眈眈碰不得的老虎。父亲这一病,厂里顺势给他办了病休,每月拿薄薄几张吊命钱,只够喝清汤吃点便宜药。便宜药药力靠不住,父亲的神经常常逃出管束,他一分为二成了两个人,要么呆如木鸡,要么舞若邪魔。
       母亲被一连串的祸事一激,身体里的什么管子就出了问题,一怒一笑甚至一走路一说话,尿液就自动滴滴答答跑出来。母亲于羞愤中辞了工,段晓蕾不得不挺身出来,扛起养家的责任。
       在美容院,三个月后她的薪水就升到了一千出头,这是她手法好,又有学护理的专业背景,能在给客人做美容时顺便跟她们讲点美容保健的常识和技巧,再加上她舍得为客人花功夫,做按摩什么的一点不拣懒,做得样样到位,客人们喜欢她,指名要她做的人就多。不过想要薪水再往上升就难了,蛋糕就那么大,她不可能尽刨到自己盘子里去。
       可是家里有两个病人要吃药要照顾,每个月段晓蕾至少还得跑监狱一趟,拿些吃的用的去看弟弟。为找第二份工作,段晓蕾跑断了腿,她没有文凭,这是个大障碍,而今连售楼小姐都要求有大专文凭呢。早上送报纸倒适合她,但多少要养家糊口的下岗工人等着这份工作啊。她左碰右撞,总算在一个家政服务公司找到个钟点工的事情,工资实在太低,跑路跑得太远,却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挣一个算一个。后来还是她的卫校同学知晓了情况,通过亲戚关系,让段晓蕾走到了凯旋门夜总会里,在包间门口做一个卖烟卷口香糖的游动小贩。“先受点委屈吧,”她的同学这么跟她说,“把家里的难关渡过去再说。”
       她点点头,泪水的浪头一打,差点把自己呛住,她硬生生把那个浪头按了下去。委屈算得了什么,没钱父母吃不起药家里揭不开锅那才是真惨,她知道孰轻孰重,何况没有选择。在凯旋门卖雪茄一开始是比较受刺激,那里闪的飘的全是豪奢之气,钱在那里不值钱,就是个玩意,而钱又是唯一的通关语。那些人的生活跟她是两重天,她也由此明白了什么叫天外有天。她不知道那些人的钱是怎么来的,也想不通这凯旋门里那些陪客的小姐,为何每月少则几千多则上万的收入还在喊钱不够用。不过她跟那些人是绝缘的,她只要做好自己那份事,每月在那儿挣上八九百元,就很满足了。而且她可以兼顾两头,晚上去夜总会,白天在美容院,她又跟美容院女老板说了情况,上午照常上班,但晚上要早点收工。别的美容师都每周轮休一天,她不要那个轮休,以“抵偿”每天的早退。
       可是每天凌晨回家,总会吵醒睡眠一落千丈的父亲。父亲患病后似乎跟猫头鹰通了灵,晚上即便吃了药脑子里也有一根弦醒着,一点响动就能使他双目圆睁,人如弹簧般啪地弹起。段晓蕾每夜回家,都会引起父亲的一阵骚动。父亲骚动,母亲也得跟着起来折腾。母亲的尿失禁基本控制住了,只要情绪不激动不做太累的事,就问题不大,可肾病还得慢慢来,肾病也需要好好休息。母亲的腿脚一直有些浮肿,被查出肾病后肿得更加豪放,可母亲不甘于顺势倒下休息,呆在家里守株待兔,他们这个家,守一万年也不可能有什么兔子送上门来。带病的母亲又去找了个能在家做的活儿,编织手工的毛衣和女士坤包,—个月有个两百来元的进项。
       段晓蕾去到凯旋门后,母亲万般不放心,也是无可奈何。母亲落过几场泪后,跟段晓蕾商量:另找个地方去住吧。这是母亲考虑到他们家离凯旋门远,每天段晓蕾一个女孩子半夜三更孤身回家不安全,再者回到家父亲还要折腾,大家休息不好。母亲的提议有道理,如果搬出去住,段晓蕾也能省出时间摸摸书,她是要把卫校念完的,哪怕三年五年后去念完,也要念。母亲没有跟段晓蕾说你放心搬出去,你爸有我照顾之类的话,贫寒之家,没那么多口头上的贴心体己,也没那个心力去无微不至。
       在极其偶尔的时候,段晓蕾会不经意地把自己跟同住—个屋檐下的乔乔比一比。她和乔乔同龄,和乔乔似乎也有点可比性。可两个人的命实在是比不着。段晓蕾每月花在自己身上的钱,除了三百元房租,其他开支总共不超过二百五十元。早上她吃馒头,一周买一小袋最便宜的袋装牛奶,五百毫升的那种,喝三天。中午煮面,或炒个只放一点点肉末的菜。晚饭在美容院和几个同事搭伙,大家凑钱在简易的小厨房里煮点米饭炒两个菜,也是简单。每月伙食费一百六七就打住了,其他日用什么的几十元。她很瘦弱,吃得不多,不沾零食,也不像其他女孩那样喜欢乱买小玩意,她是一元钱也在乎的,她这边省一元,母亲那边就宽裕一点点。她每个月只给自己留六百元,其余的全交给母亲,但母亲只拿一千元,说够了,剩下的你自己留着吧,以后念
       书还要用。段晓蕾便把“多余”的钱存着,—个月也能攒个四五百,这让她觉得幸福。每月存钱的时候她总是觉得,幸福只要一点点,一点点就够。
       乔乔跟她自然是另一码事。段晓蕾不清楚乔乔每月花销多少,但乔乔的生活无疑比她轻松华丽得多。乔乔有充足的经济来源,自己挣之外,还有家里和男友的资助,只要是滚到自己盘子里的油水,乔乔全都受之安然:她有那个福气,只嫌福气还不够大。梁攀回国之前,乔乔并非一人独居,她有另一个男友暖着呢。那是一个成天面对一台电脑的大男孩,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样子,在梁攀进这个门的前两天,他带着他的电脑一起消失了。 这天上午,段晓蕾回了趟家,父亲的病情还那样,母亲的脸色依然灰暗。段晓蕾把一千元钱交给母亲后,帮母亲做了点家事,跟父母说了些闲话。母亲照例问到段晓蕾的工作,她敷衍了几句,心里堵着事,快到中午也不留下来吃午饭,自己骑上车回到掬芳园。走前母亲叮嘱她多吃点好的:“你身子弱,又贫血,自己要注意。”“我晓得的。”她说。
       她心里的事不好跟母亲说,就是凯旋门工作的事情,这份差事可能要洗白。不是她做错了什么,而是有人看上了她这份不起眼、不算累也不需要技术含量的活儿。前天她就听到了风声,夜总会一个部门经理的什么亲戚想来顶她的活儿,若那是真的,她的结果只有个退场,人家的背景比她深,不可能一个小地盘上两个人抢饭。
       为这事段晓蕾心情不太好,这活儿她才做了大半年,虽说不上喜欢,可没了这份差事,那就没了一半的收入,她再上哪去找这样时间上合适、收入也还满意的工作呢?这事还潜伏着一系列后患:若真没了这笔进项,掬芳园的房子恐怕她也住不成了,每月三百的房租对她就是一座泰山。偏偏这两天恰好是交下个季度房租的时间,上午去父母家的路上她接到了房东的电话,她嘴上对房东说好的好的,就今明两天把钱打到您的卡上,内心里却是忐忑不宁,一交九百块钱,假如钱一交出去凯旋门的事又做不成了,岂不是两头抓瞎?
       骑车回来的路上段晓蕾心头都在盘算,一会儿想跟房东打个电话,请求只先交一个月的,一会儿又觉得不妥,她不想受谁的怜悯。中午她在厨房里心思不定地炒菜,梁攀打开房门进来。见到梁攀,段晓蕾一张口说到交房租的事,这话一说,好像自动为她按下了选择键,交。大不了三个月后再搬家。
       该来的跑不掉。果然到晚上十点,她去到凯旋门,刚把烟卷盒挂到胸前,侍郎阿盟就来喊她说,值班经理叫她。段晓蕾的心刷地沉了下去,没事值班经理不会找她,而找她肯定也不会有什么好事。值班经理年龄不到而立,齿缝间却净是浓重烟垢,两排牙齿像是插在黑淤泥里,看着有种声色犬马的放纵感,又有股缭乱的黑气。这经理也不拐弯抹角,直接说:“我们这儿人员要调整,你手上的货这两天抓紧盘出去,盘不出去的就交到这儿来,该好多钱我们给你。这个月你交的管理费也退一半给你。明天晚上你过来把这个事了结了,星期五你就不用来了。”见段晓蕾站在那里不说话,又问,“你还有什么事?”
       段晓蕾既不动也没说话,她说不出求他的话。这地盘是人家的,人家掷了令牌叫你走,你磨蹭两下能改变他主意?她甚至没资格问一句为什么,值班经理说人员调整,那是狗屁。有人推开经理办的门,说某某某来了,值班经理便站起身要去应酬。段晓蕾默默退了出去,一退出经理室的门眼泪就哗啦决了堤,她赶快转到一个角落,面对着墙把脸擦干,把继续翻涌的眼泪吞进肚子里,自己安慰自己想,也罢,交了这边的差事,先多顾着点美容院那头再说。这一个多月来有个顾客对她日益怨声载道,那女人喜欢晚上八点半后进美容院的门,让段晓蕾在她脸上敷啊蒸啊按摩啊,可每次最多做到九点半,段晓蕾就要“下班”,让别人来替手,那女人很不高兴。尽管段晓蕾解释过自己家里有病人要照顾——这是她的托词,可人家花了钱,凭什么还要替你担待家里的问题?
       这下好了,她可以尽心尽力侍候那些习惯晚上来做美容消费的客人了。但整个夜晚,她的心底都不断地冒着一股股酸水。
       凌晨两点半,段晓蕾合上烟卷盒,把它寄存到别人的储物柜里,挎上装钱和钥匙的小包,下楼到后院的自行车存放处,将自己的旧自行车推出来。
       从凯旋门回住处,骑车只要一刻钟时间。平时骑在车上,段晓蕾会在脑子里盘一盘当晚的营业业绩,也会不由自主回顾一下当晚看到的奇怪的人或特别的景象,而这个刮着些许凉风的幽暗夜晚,她只感到脑袋里空空的,这个空渐渐变成一阵阵晕眩,一阵强过一阵。段晓蕾停下车,一只脚点在地上,埋下头等那可怕的晕眩的高峰过去。突如其来地,一阵马达声狂风般凭空从背后的黑暗中蹿出,端端冲她飞来,她未及反应,那个马达声已到身边,一只手将她挎在肩上的小包卷住,她偏过头来想看个究竟,发现小包的带子已经断开,小包被一个戴头盔的摩托手抓住,猛力向前一扯。
       抢劫这两个字像块飞砖咣当拍到段晓蕾头顶。本能地她一把死死抓住小包断开的带子,随着劫持者前拽的力量倒在地上,自行车也一同咣啷倒地。段晓蕾脑子里只有—个想法:死也不能松手。骑摩托者一手扶车把,一手拽包,将段晓蕾拖出一两米地,因为拖着个人,他的速度提不上去。大概没想到遇到这么个要包不要命的人,摩托手一发狠,一脚踩下油门,想以猛烈的速度甩掉这个死不丢手的活宝女人,可是他一提速度,却把自己倒拽下来。
       段晓蕾看到自己这个断了带子的小包连接着两个倒在地上的人,这头是她,那头是那个抢劫者。那辆摩托如同一匹脱缰野马向前窜出几米后,也轰地倒下。抢劫者的头盔摔掉了,他站起来,裸着头面狠拽小包,力量之大,势在必得。段晓蕾只是死不放手,她看到了那个抢劫者的脸,一张年轻秀美的脸,光洁如玉,年龄也就二十岁吧。
       那人焦躁起来,干脆掏出弹簧刀,弹出刀锋欲把带子割断。段晓蕾见状,也不知哪来的勇气一扑上去,将自己的包紧紧抱住。那人踢了她两脚,她只是舍死忘生地夺包。那人也是诧异,这时街口处闪起两道车灯,一辆轿车驶入小街,向他们这头开来,面孔俊秀的抢劫者一怔之下松了手,随即再向段晓蕾送上狠狠一脚,收起刀,捡起头盔,转身骑了摩托,忽地一下闪进黑暗。
       段晓蕾抱着小包站起来,手脚都在抖。
       六
       梁攀是在脑壳的一阵刺痛中醒过来的。醒来后才记起自己昨晚上喝了太多啤酒,喝啤酒喝成这样,这还是第一次。
       他看看手机,没有来电,自然乔乔也就没有打过电话。要不要给她打个电话?那死女子究竟要怎么样?恰在这时客厅大门处嘁哩哐啷一阵响动,有人进了门,不是一个,而是好几个人的声音,并且是几个男人的声音。梁攀躺在床上没动,他隔着卧室门听到那几个人谈论着客厅、厨房,这是怎么回事?他想起来看个究竟,头又犯晕作疼,正踌躇不决,卧室门被敲响了,门外一个声音喊:“梁哥,是我,小朱。”
       原来是搬走的那个男导游小朱,站在客
       厅里的还有房东和一个戴眼镜的陌生小伙子。小朱跟拉开门的梁攀说:“我刚才给小段打了个电话,她说你在家。”小朱和房东是陪小伙子来看房的,后者想租那间空房。梁攀去洗了把脸,坐在客厅点上支烟,抽了几口烟后突然想起正好把房租交给房东,随之却又想起自己这头的钱还没准备好呢。他把烟掐掉,房东陪眼镜小伙子从待租的房间走出来,小朱在洗手间解决他的水火之事,眼镜小伙子再次冲梁攀点头微笑,表示一个新来者的友好。小朱从洗手间里现身而出,对小伙子说:“梁哥是南非回来的海龟,他女朋友是白领,还有跟你说过的小段,是个美容师,都是挺好的人,都是有素质的人,处起来没问题。”
       眼镜小伙子点着头,他的身份刚才已被介绍过,是某报的小记者。记者看来对这个环境没什么不满意,他对房东说:“那好,我就要了那间房。先交—个季度的房租和五百元押金是吧?”
       房东说对。
       说到钱的话自然是一个提醒,他梁攀也该把这个季度的租金交了。等房东点完新房客的钱,梁攀便解释说自己的银行卡在女朋友那儿,最迟明天把钱打到房东卡上,“我先把小段的钱给你。”他说着伸手进裤袋里摸钱,这一摸摸出了问题,梁攀的神色霎时间变了样,裤袋空空,钱呢?
       房东等人走后,梁攀对卧室、客厅、卫生间以及厨房进行了一番大搜索,一无所获。他感到事情严重了,小段的钱是九百块,他自己原本在裤兜里也装了二百来块,加起来不是个小数目。昨晚上他跟楼顶上认识的叫阿葳的小伙子去吃了顿冷啖杯喝了几瓶啤酒,他付的账,难道就是付账时把钱弄丢的?梁攀细想来,也只有那个可能了,一丢丢了千把块钱,这使他非常沮丧。
       尤其在这个节骨眼上,女朋友跑了,工作没了,手上没钱,一穷二白得拧不出半点油花,就算他找到银行卡,那上面也只有一千多元,大概只够付自己这头的房租,他拿什么去补小段的钱呢?而且天晓得银行卡被乔乔收在何处藏着,还必须得给乔乔打个电话。梁攀兀自叹口气,若不是那一代天骄样的乔乔跟他吵闹又赌气跑掉,遇着这事怎会叫他如此伤脑筋,大不了让乔乔先垫出九百元钱,等他挣到工资后再补偿给她。他们两个虽各有各的银行卡,但花起钱来不曾分过你我。可现在,乔乔跟他正在气头上,他打过电话去她很可能接都不接,更不要说为他垫钱了。他相信乔乔这女子是做得出来的,看你急死憋死而后快。现在的女孩哪个是善茬儿?
       要不向小段说明情况,跟她先借点?和小段做了几个月邻居,梁攀觉得小段的善良指数要高过其他女人,这是他的一种直觉。他估计小段也应该是有些积蓄的,小段工作卖命,人又俭朴。曾经有次梁攀和乔乔谈论过小段,乔乔怀疑小段晚上是做三陪去了,“哪有做美容天天做到深更半夜的?”当时梁攀接嘴说:“好啊,那什么时候叫她来陪陪我吧。”乔乔便扑腾上来撕他的嘴。
       梁攀不认为小段像个业余做三陪的,小段的气质不像,她非但不妖娆,不好打扮,还不怎么爱说话,更不见她抽烟喝酒,吃啊用啊的都很省。小段的好处是安静,勤快,不招事儿,她没男朋友,也没别的朋友,为人处世相当的小心,有时梁攀忍不住想跟她开几句玩笑,又碍着乔乔,当然小段也不是那种招人去逗趣的人。
       梁攀原先不曾琢磨过小段,眼下因着要向人家求援,就不由自主琢磨起人来了,他暗自觉得可耻。不过不管怎么样,这么一想,他真觉得小段做女朋友是个很好的人选,就是外形一般了点,可外形漂亮夺目又怎么样?徒有其表的女人总会很快物质化,她们由外而内的硬化过程是闪电式的,她们的漂亮翻转过来就是一个穷凶极恶,砸得死人的。要是真和乔乔崩了,他就追一追小段?这个一念之想却很快叫他感到了无趣,人生就那么几十年,不痛痛快快随心所欲又有什么意思?他梁攀喜欢的就是漂亮女人,小段好是好,却不入他的味。为了个生计、为了个衣食无忧就改弦易张,也太卑鄙,最终也会害了人家好姑娘。
       饥饿感中断了梁攀毫无结果的乱想,他得先弄些吃的。上午被小朱那拨人吵醒时已是快到十一点的样子,现在中午过了大半,怎么小段没回来?这是少有的情况。梁攀将两袋泡面一锅煮了,吃着泡面,他又改变了想法,向小段开口当是最后一步棋,除非万不得已,否则开了口,向人家借多少?借一千?那他自己的一千五百照样是个缺;借两千五百?那就真不是个小数,你跟人家非亲非故,她凭什么借偌大一笔款给你?何况他还说不好什么时候能还。
       想一想梁攀又觉得烦恼,是个问题。他丢了碗,拿了点零钱下楼,用楼下的公用电话拨通乔乔的手机。“接电话,”他心里念叨。乔乔接了。一听乔乔的声音,梁攀马上说,“是我乔乔,你不要挂电话,我有急事。”
       “什么事?”乔乔的声音跟冷水一样冰,即便是热腾腾的夏天,这语调泼来也让梁攀心里打个战。
       “我把小段的钱丢了,我那张银行卡也找不到了。”他急急把情况大概说了下,她乔乔要还是个有良心的,就不该见死不救。乔乔的声音还是冷冰冰的,她说,“你那张卡不是自己夹在那本英汉词典里了吗?”
       梁攀恍然。既然通了电话,便是搭上了梯子,他不如借势下台与乔乔和好,上过床的人能有什么解不开的恨,再说他俩又不仅是上床,他俩基本算做夫妻了。可乔乔依然恨在心头的样子。梁攀说明自己手上一时没那么多钱补小段那笔房租,他的意思很明显,就是请乔乔援手。乔乔事不关己地轻哼一声道:“那你自己想办法啊。”说罢啪地挂了电话,任梁攀自己去水深火热。这正应了梁攀的预感,这女人翻起脸来真是只记新仇旧恨不念似海恩情。他也砰地摔了电话,恼怒夹杂着窝囊感泥沙俱下地盖了他一头一身,不用照镜子他也感觉得到自己的灰头土脸。
       七
       这天早晨是下了一场阵雨的。雨过之后太阳照样节节攀升,挂在天上,比平时更加炫目灼热,这是雨把平时的薄云都给冲散了。段晓蕾一早就出了门,不是去美容院,而是奔赴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招聘现场,去找工作。她一天都不能耽搁,昨晚上凯旋门的值班经理跟她说过那番话后,她原想先把重心放到美容院这头,将息几天再说,但回到住处一夜未睡稳,早上七点刚过她就起了床,从床上坐起时便打定主意,马上再去找一份工,她是懈怠不起的。
       出门之前她喝了两大杯凉白开,心想等晚一点给美容院女老板打个电话,请一天事假。
       因为有过求职的经历,段晓蕾很清楚找一个合适工作的难,尤其她要找的还是一个时间上有弹性、能让她兼顾美容院那头且待遇不错的工作。现在都是人求事,哪有你一个没条件的人还带着这门那门的条件去求职?可无论如何,她得出去跑,无论能找一份什么样的工作,她非得想办法每月挣到两千以上。她暗自有个计划,尽快把自己的积蓄攒到万把元,然后带母亲去彻底治治病。母亲现在已是肾功能不全,要挨到肾功能衰竭的话,那就晚了。几个月前她自己积蓄到两千元的时候,跟母亲提过好好治病的事,但那
       一次母亲坚决不同意。母亲说,你那两千块钱能做啥呀,这病真要花起钱来快得很,你池子里没半指深的水,那水龙头一打开眨眼就见底了,哪花得起呀。母亲又说,现在这个家就靠着你一个了,手上有点积蓄好好放在那儿,我有药吃就可以的。
       母亲自发病以来,无非吃点便宜药,敷衍着过,这让段晓蕾心焦。父母两个都病着这个家就是摇摇晃晃的,起码要有一个身体恢复健康,家庭的阵脚才能稳。然后她才能和母亲一起为父亲的病想办法,以后弟弟出来还要为弟弟操心。段晓蕾理解母亲为钱的担心,不过只要她手上有个万把元,再提治病的事母亲就不该那么担忧了吧?
       而她自己读书的事,不知要到哪一步去了。每当想到这里段晓蕾就又泄气又心急,钱哪,没钱又有那么多事的人是坐不住的。
       跑了一整上午,段晓蕾毫无收获。有的招聘公司一看就是陷阱,有的是待遇太低,明摆着对应聘者磨牙吮血的做派。她跑得口唇焦干,花一块五买了瓶矿泉水喝了,还是渴。再买水又有点舍不得。中午过了半,日头晃得睁不开眼,段晓蕾戴着一顶过气的遮阳帽,骑着车打道回府。
       打开门段晓蕾直扑厨房,上午出门前她凉了一大杯白开水,这杯水咕咕咕就进了她的喉咙,可喉咙还是干,她简直成了一株焦干的植物。不锈钢水壶里有半壶水,也不知烧开过没有,她管不了那么多,拎起壶又倒了一杯,端起杯子正往嘴边送,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小段。”
       段晓蕾回过头,是梁攀。她点点头,梁攀的样子像是没睡醒,看着有股无精打采的潦倒气息。“想跟你商量个事。”梁攀说。
       “好。”她等着他说。梁攀建议到客厅坐下说,段晓蕾便端着装凉水的杯子和他走进客厅,坐在沙发上。坐下后的梁攀欲说还止一样,眉头拧作一团,脸上弥漫出段晓蕾从未见过的难为情。他这个表情,倒让段晓蕾紧张起来,她很少单独跟一个男人这么坐着,虽然不是什么正式场合,也使段晓蕾不适。她觉得梁攀身上的某种气息冲进了自己鼻子里,可能那就是男人的气息吧。那股气息把她冲得有点昏,她就那么有些昏蒙地听到梁攀把一些话送出了嘴巴。那些话她听清楚了,听清楚后她脑袋似乎更晕了,梁攀是要向她借钱。“就借一千,行不行?”
       一时间段晓蕾不知该作何反应。一千元,她知道对很多人来说,这并不是多么大的一个数字,但对她段晓蕾来说,这就是一个很严重的数目。她的存折上倒是有一笔钱,总共四千二百元,那是她一文一文省出来的,是她的命,是给她妈治病、给她爸治病的救命钱,是为自己某日回到卫校继续读书的金贵学费,也是为她弟弟存的“生活基金”。今天凌晨她被抢时,之所以那样亡命地护着自己的小包,就是包里有五百多块营业额。五百多啊,她当然不能松手。
       一股热汗滑下段晓蕾的脊背,这两天是怎么了?是不是撞到了什么霉星,一桩接一桩的事来,先是昨晚值班经理给她下驱逐令,接着凌晨遇抢,现在又是梁攀借钱。当然借是要还的,可如今借债不还的事情多了去了,虽说和梁攀一个屋檐下住了几个月,段晓蕾对他以及他女朋友乔乔并不太了解,这两个人似乎都不太克制,像乔乔,脾气一翻手一甩就跑,那哪天这梁攀犯了神经也蒸发了怎么办?那些大手笔用钱的人,很可能不把千把块钱当回事,或许也记不起该按时还。当然她也许是多虑了,她想的那些都是主观猜测,可她总不能现场开始了解人家吧。
       见段晓蕾不说话,梁攀也是不自在。他只好硬着头皮把自己眼下的困难一一摆谈出来,若不是乔乔跟他闹别扭,人跑没影了,他也不会向她小段张口。说这些话的时候,梁攀嘴头上笑嘻嘻的,用的是亦庄亦谐的口气。庄,表明他是正经说事的;谐,是怕太沉重了给小段和自己造成心理压力,但他内心却很苦涩。他堂堂一个男人,怎么就混到这步田地了,为千把块钱而折腰,遑论挣大钱孝敬父母谋求优越。这股苦涩被段晓蕾觉察到了,也是啊,人家没事也不会找你借钱耍,段晓蕾就轻声说:“那一会儿我就去取钱。”
       梁攀说:“我肯定一个月内把钱还给你。”
       段晓蕾去银行半个来小时后,梁攀估计着她该回来了,便把自己那张终于找到的银行卡放进裤兜,只等小段回来后,就去银行给房东打钱。打完钱他准备去一趟网吧上上网,找找招聘信息,也别管什么工作什么职位了,只要钱给得够他就干。
       又等了几分钟,却不见小段回来。他们住宅旁的几条街上有好几家银行,工行、建行、中行,不论小段的钱存的是哪一家银行,也该取了钱回来了。梁攀便走到阳台上点上棵烟,刚吸了一半,就看到穿白色T恤的小段低着头从院门口走向他们这头的单元门。他吐出一口烟,这口烟带出了点如释重负的闷气。然而这口烟尚未吐尽,他就惊讶地看到楼下院子里的小段收住步子站住,伸出胳膊扶住旁边一幢楼的墙壁站住,然后如同电影里的慢镜头般,一寸寸滑下去,像一卷滑落地上的布。
       梁攀没反应过来,但他看到小段并没很快站起来,就那么缩作一团蹲在地上。她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梁攀赶忙丢了烟反身出门,几步冲到楼下。院子里阳光从空中直接扎下来,扎得整个院子像块针毡。小段萎缩在墙侧的一小片阴影里,她已坐在了地上,双腿蜷曲,头埋在腿间,胳膊抱着膝盖,如同胎儿的样子。有院子里的住户骑车从她身旁掠过,没停。梁攀走到小段身旁,蹲下身,他看不到小段的脸,只看到她细瘦的肩膀和胳膊,散乱的头发有些干焦焦的,散发出被烈日烤过后的热气。梁攀喊了声小段,问:“你怎么了?”
       小段没有回答。梁攀伸手轻摇了下小段的肩,冲那埋着的头嘿了两声,再问你怎么了。他的手摸到的是一把骨头。他的手摸过的女人不少,像小段这样给他突兀“骨感”的这是第一次,这个骨感里有一种硬而疲乏的内容,使得梁攀心里一激。“是不是病了?我送你上医院。”
       对这句话小段有了反应,她抬了下头,把一张惨白得发灰的脸送人梁攀眼里。“没事的,”小段气虚地说,“我有点贫血,让我自己坐一会儿就好的。”
       梁攀站起来,因为有点不知所措而左右张望着。这一望便望见了一辆驶进院子的三轮车,车上坐的正是马上要跟他们同屋而居的新房客——那个眼镜小记者。眼镜记者看到了梁攀,也无疑看到了蜷缩在地的小段,他叫三轮车停下,喊了声梁哥,一边下车一边问,怎么了?
       “小段可能病了。”梁攀说。眼镜记者把一只皮箱从三轮车上搬下,付了车费,陪梁攀一起站在小段身边。“什么病?”他重复了刚才梁攀问小段的问话,“要不要送医院?”梁攀说不晓得,刚才小段自己说是贫血。眼镜记者上去蹲到小段面前说了些关心的话,小段只是趴在自己膝盖上,声气微不可闻地说:“没事的。”
       “我们先把她扶到屋里去。”梁攀说。他和眼镜记者共同伸手把小段扶起,小段的身体微微打战,力不能支地靠在梁攀身上,头发铺下来盖了大半张脸,梁攀也看不清小段的表情是痛苦还是什么。
       在日头下呆这么一会儿梁攀身上已是汗津津的了,他胳膊架在小段的右腋下,眼镜
       记者搀着小段的左臂,他还要拎箱子,就有点不得劲。梁攀说:“我来吧。”他让记者拎他的箱子,打算自己把小段架回房。小段的腿却是软的,完全无法配合梁攀往前走,梁攀考虑着是否把小段抱起来,小段很瘦,不过要把她抱上他们住的四楼还是够戗。眼镜记者说他去叫个保安来,让保安先替他看着箱子,他和梁攀把小段弄上楼再说。
       梁攀看着眼镜记者跑去喊保安,他又把小段架回刚才那小片阴影里。小段依然垂着头靠着他肩窝,脸还是被头发盖着,他想替小段把头发拨开,又有什么碍着他一样,手伸不上去,好像第一次意识到那是个轻浮的动作,不可随便使的。他抬起眼睛向外看,随即喊了一声:“阿葳。”
       昨晚跟他喝酒的阿葳,穿着件绷在身上的黑色功夫背心,正半埋着头,将两只手揣在沙滩裤兜里打他们面前经过。听见喊声阿葳转过头,脸上微微愣了下。“哦,是你?”他说。
       扶小段上楼的是梁攀和夏葳,眼镜记者拎着皮箱跟在后面。小段迈一步台阶就喘口气,梁攀几乎听见了她憋在胸腔里的呻吟。上了一层楼后小段停下了,似乎要养养力气。她停下,几个男人也得停下。眼镜记者像是对梁攀,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肯定是长期营养不良造成的。我听朱哥说过,她家里困难得很,父母都有病,全靠她一个人挣钱。”他说的朱哥,是那个男导游。
       “是吗?”梁攀问。
       “是啊,”眼镜记者说,“你们不知道啊?她卫校都没念完,半路辍学出来工作挣钱的。”
       八
       “暗夜天使”是夏葳的网名。之前上网他不叫这个名字,自从做了黑夜里的追踪者后,他就改用了这个名。本来他想叫“暗夜捕手”的,可是本能的隐匿心理使他放弃了。
       做暗夜天使后,夏葳的欲念便基本没往女人那方面想过,也是周围可往来的女孩子越来越少,高考是一把刀,把曾经交往过的女同学从他身边切走了。有两三个本来还和他保持着点联系,随着时间推移,他们的电话和环境霓虹灯样地变化,那种联系就干脆地衰弱并淡化为零。夏葳也无所谓。
       遇到女“空军”的那一夜是他果断选择的起始,女空军的身体横陈在那儿,那么简便的一条路,他都没有顺势踏上去,而是迈上了另一条征程,这条路对他更有诱惑,让他更为过瘾,更能让他感受到绝对的力量。
       他没有过负疚感,正如每当他随风潜入夜后,每次耐心的踩点,秘密的追踪,那些个高歌猛进的激烈动作,都使他相信自己的正确。如果说快乐和胜利的就是正确的话,他就是正确的。
       不过昨天晚上到今日凌晨的两件事,让他的快乐不那么稳当了。一是偷袭那个叫梁攀的小伙子的腰包轻巧得手,另一个则是抢凯旋门卖雪茄的女子费了狠力而不得。掏了梁攀裤包里的一大把钱之后,夏葳进了个网吧,他先打了会儿魔兽,打得没情绪,又跑进个聊天室找人聊天,可眼睛一错就仿佛看到了梁攀那张灰沉沉的脸。这么有个两三回,夏葳就烦躁起来,靠,不过是他请自己喝了顿酒、喊了自己几声兄弟而已,那有个啥,未必他就得了赦免抢不得他了?可心里那分莫名的不安毕竟叫自己不舒服。混到晚上十一点过,他骑了摩托在二环路上飙了一阵车后,去了一个叫高迪乐的迪吧逛了一圈,迪吧里冷气虽开得足,但人肉的气息还是轰轰烈烈的。夏葳既没要酒也没蹦迪,他也不知道为何要进去晃那么一圈,他想感受热闹,却不幸地找到了点孤独。他是该再谈个女朋友了。
       凌晨一点过,他飙车到了凯旋门。因为心头烦躁,他决意要有所行动,让刺激来满足自己。他跟着那个卖雪茄的女子出来,当那女子将自行车停在一条小街的蒙蒙黑暗中,不知埋头在那儿沉思个啥时,他心头叫了声天助我也,立刻提速冲上去,却不料遇到一场死命的抵抗,对方完全是舍死忘生的架势。这令夏葳觉得不解,并且恼怒。
       回到家里,夏葳一觉睡到将近中午,他后妈上班去了,他吃了后妈给他留的早饭,看起了辅导书。中午的住宅院显得很静,像一片嗡嗡翻涌的海,夏葳看着书眼皮沉重。这大学考还是不考?这问题他原先没费脑壳想过,只打算敷衍到明年六月份,按他爸的意思参加个高考,考得上就上,考不上就到外地去打工。本来他爸希望他今年就考,可他是从三月份才拿起书本开始复习的,那些书对他就跟放干开裂的馒头,嚼起来扯得连腮帮带头皮一起疼,而强化复习班他又没兴趣去上,所以根本来不及。他爸就说:“那我就供你到明年。明年还考不起,你就自己做打算。”
       夏葳趴在桌上打了会儿瞌睡,突然发现自己到了—个从未见过的地方,树阴蔽日,湖光潋艳,泥红色的院墙延伸得很远。这是—个比他家所在的住宅院大了无数倍的院子,没有拥挤的楼房,也没有密密麻麻的人。夏葳发觉心情很爽,这一爽他就意识过来了,这是一所大学!他进到大学里来了。他记忆中从没在这么高雅的地方呆过,他呼吸着清洁的空气,感觉自己像个新鲜人一样充满动力,还有那种叫梦想的东西在血管里飘动。他眼眺远处缓步前行,走到一个门口,门外蹲着一个人,他那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叫夏葳一眼认了出来,就是请他喝过酒的梁攀。梁攀睁着一对茫然的眼,一副不知路在何方的神情,不过这并没影响到夏葳。夏葳心里想的是:等哥们儿从大学出来,才不会像你这样子!
       这个梦叫夏葳醒来后觉得有点怪,大学他又不是没进去过,为啥在刚才的梦里显得那么美好呢,美好得令他都打算筹划一下自己的人生了。从小到大他没筹划过自己的人生,没人跟他谈过那个问题,中学时老师也在课堂上说说人生啊什么的,但他们都是对那些好学生说的,不是冲向他的。而他爸总是在外跑销售,长则一两个月短则十来天,回到家筋疲力尽,只希望他拿个像样的成绩来交卷。多他妈个烦!
       他拉开抽屉,烟盒里只剩了一支烟。他把那支烟点上,抓了张钱,锁上门走下楼去买烟。出了单元门没走几步,就被人喊住了。
       这么快就在院子里碰到梁攀,在夏葳是个意外。梁攀搂着个女子贴着一幢楼的墙面站着,夏葳没有心理准备,不想跟他多话,说了句“我要去买包烟”,转身要走。听得梁攀说“哥们儿帮个忙,搭把手帮我把这朋友扶上楼去”。夏葳眼角已扫到一个穿保安服的人和另一个人朝他们走来,这是不是梁攀使的缓兵之计?他心下兀自一慌,却听见梁攀对走来的两个人说话了,他说:“碰到一哥们儿,他来搭把手就可以了。”
       和梁攀一起扶那个女子上楼时,夏葳脑子里一片空白,似乎什么都没想,只盘桓着一个念头:把这病歪歪的女子送上楼后马上离开,又仿佛思绪万千,暗自批评自己心理素质其实很差,真在白天面对面遇到碰撞过的对象,就挺不住要垮,这跟他原先对自己的想象相去甚远。对方并没起疑他倒自暴破绽,算他妈个什么事!这么一想他就决定进了梁攀的屋后,不能慌忙告辞,要妥帖地说几句话,再恰当地离开,不能搞得不打自招。就当这是一次心理练兵。
       他们把女子扶到沙发上坐下,夏葳打量起这个房子。梁攀进厨房去了,转眼拿了杯水出来,拎箱子戴眼镜的那人把箱子送进里
       面一个房间后也走了出来,他们都站在靠在沙发上的女子面前。梁攀把水递给女子,同时对夏葳说:“随便坐。”
       那女子大约缓过点劲来,她接过水杯,拨开遮在脸上的头发喝水。夏葳瞅了瞅电视机的牌子,这是一个无所事事的举动。待他把目光再转到女子身上时,猛然间血冲到了头顶:这居然是——那个卖雪茄的女子!
       就是她!肯定就是她!这太突然了!那个女子的目光也落到了他脸上,显然她也认出了他,并且惊住了,尽管她面上不见陡然的表情变幻,可眼珠却半天不转,眼睛里满是惊惧。
       夏葳几乎能听见一声尖叫就要脱口而出,不能坐以待毙!“我还有事先走了。”他匆匆说着这个话,一边退到门口,伸手去拧门把手,身体充分地蓄势待发。门在这个时候却自己打开了,门外站着乔乔,手上拎着串钥匙。看到门里的夏葳,乔乔有些意外地说,“咦,是你?”
       这下夏葳被堵在了门里。他需要夺门而出吗?他打了个愣怔,这完全不像夜里的他,不见果决反倒绵软。客厅里梁攀自然看到了乔乔,他的声音瞬时贴了过来,那倒是一声惊讶的喊:“乔乔!”
       按时间算,雪茄女子早该把她那一声惊叫送出喉咙了,可夏葳却迟迟没听到动静,这是什么缘故?乔乔进了门,既不看一眼梁攀,也不理会梁攀的呼唤,只顾问夏葳说:“你怎么在这儿?”说着话顺手把门拉上。
       这下他们全呆在了一个屋里。真是一个意料之外的聚合。
       夏葳不打算跟乔乔废话,他的手再次摸到了门把手,但梁攀却替他回答了。梁攀说:“他是帮我们把小段扶上来的,小段病了。”
       “段姐怎么了?”乔乔问。
       这些话一句一递之时,夏葳依然没听到发自雪茄女子——那个叫什么小段的喊声,这是什么缘故?她近视?她害怕?——不至于啊,这屋里这么多人。他不由自主扭头再次看了一眼那女子,他碰到了她的目光,奇怪的是,那目光里的惊惧消散了,像被一汪水覆盖,她的眼里漾着的是深不见底的水,平静,温和,无波无澜。
       他的手不自觉地松开了门把手。
       夏葳终于从那间挤满了人、令他腋下出了一汪细汗的房间退出来时,梁攀正搂了乔乔的肩,情意绵绵又油腔滑调地问:“你怎么自己回来了老婆?我还以为非要我三请四迎,你才肯回来呢。”
       乔乔怒哼一声,扭身要走,被梁攀死死抱住,连连赔罪。乔乔语气尤自带怒地说:“你不是把人家的钱搞丢了吗?要不是给你送钱,我才不过来呢。”
       “还是我老婆好!”梁攀一声叹。
       几天之后的一个下午,夏葳揣着两个信封,一个信封里装了一千元钱,另一个里面装了两千元,第一个信封上贴着电脑打印的“梁攀”二字,后一个贴着“小段”。两个信封分别放在沙滩裤的左右裤兜里,他带着它们爬到自家单元的楼顶,翻过楼顶的围屏,来到梁攀那个单元的楼顶,再下到四楼。他听了听,楼道里没人,每次他要行动时,运气都是不错的。他快速把信封掏出来,往目标门缝里塞。然而门缝很窄,里面又有横梁似的东西挡着,信封塞不进去。夏葳反复试了侧面和底下的门缝,都不行,这可真他妈的操蛋。
       他不能在此处耽搁久了,他很快拿定主意,干脆把信封里的钱掏出来,将那些百元钞票两张叠起再塞,这下竟然成功了。费了一会儿工夫,钱都塞了进去,接着他又将两个空信封也塞进去。这样屋里的人就晓得那些钱的分派了。这个过程他干得非常专心,完工后他才发现自己刚才是那样投入,而投人是多么愉快的一个事。夏葳嘘了口气,立起身打量了下这扇门,满意地吹了声口哨,反身下楼。
       刚下了几步台阶,他脑袋里便嗡的一声叫,那个叫小段的女子,她站在三楼与四楼间的拐角处,正睁着一双疲惫的眼睛望着他呢。她是什么时候上楼来的?是刚上来,还是在这儿站了一阵了?怎么她上楼的脚步轻得跟鬼似的?夏葳只愣了几秒钟,一不点头二不说话,放开脚步继续下楼,他迅速从小段身旁掠了过去。小段像块石头一般,没任何声音和动作。
       他心里骂着我靠,奔向自家的单元。还没走进单元门,后面就有喂喂的声音追来。他没停步,喊他的人正在追近,并且喊出了他的名字:“阿葳!”
       他站下了,心里的我靠骂得更响。
       “喂,这是你塞到我们门里的?”
       夏葳侧过脸,小段扎着马尾,几绺头发被汗液粘在前额上,她手里捏着一个信封,信封上是“小段”二字。夏葳面无表情地否认:“不是。”
       “你等会儿,我回去把东西收进去马上给你拿过来。”
       他可没想收回送出去的“东西”,他说:“不关我的事。”说罢又走,飞快地走。
       小段又喊了声喂,他没理会。
       他没理会,便没有听见小段站在那里默默在心里说的那句话。
       她在心里说:“以后别做那种事了。你不知道,我弟弟就是没头没脑逞了一时之勇,把自己毁了,还给家里人带来多大的痛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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