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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补墙记
作者:金 瓯

《人民文学》 2007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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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五年八月七日,立秋,北京时间凌晨四时五十一分,一辆核载八吨的东风康明斯大卡车,由于加装了承重钢板加高了车厢护栏,实载重十二吨,而这次一共装了十九吨也装下了,正行驶在一○九国道河西行政村第五自然村的路段上。不知羞耻地打着两盏大灯,在与对面直驶的第二自然村的贩菜农民杨二龙的农用三轮的“独眼”对视了两百余米后,突然发疯,没有敲门就闯进了路边村民马小孬的家,连着撞倒了两堵墙,把马小孬夫妇正在使用的双人床直接送到了隔壁爷爷奶奶的炕头上。
       这起突发事件使第一时间就圆睁双眼的马小孬在巨大的轰鸣和刺眼的灯光下,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在自家的床上还是在“阿波罗十三号”的登月舱里。他连着打了二十个喷嚏,打得鼻子都快掉了。好在他数了三十秒钟的数后仍没有听见爆炸声,这多少让他回过来了一点儿神——并没有人要对他搞“定点清除”。建筑材料被迫移动的怒吼已经被高浓度高速无规则运动的尘土淹没,汽车也在驾驶员的安排下停止了“哼哼”。现在最让人发疯的是他养的十四条狗从四面八方冲着这里的狂吠和他老婆王正梅十个指甲全部掐进他胳膊里的没命号陶。
       他想喊,但什么也没喊出来。他不知道要喊什么,以及向谁喊才能解决问题,或者不管不顾地大喊一声,好歹也算对发生的事情做了点什么。但这通通不是他的习惯。他十三岁时在自家的院子里被一头挨了一刀正在逃命的猪撞翻,爬起来后叫了一声“我的妈呀”,结果妈并没有来,而他爹却特意赶过来绕了他一个“绕驴的”大嘴巴。所谓“绕”是本地土话,意即抡圆了胳膊,驴被牵扯在内是因为在这样的打击下还能挺得住的只有驴。这是他爹——按西北风俗,在这种重要场合现在应该称呼他爹为“他的老父亲”——对他的成长阶段的关键教育,一个西北男子的基本气质必须极早形成,“哭爹喊妈”之类的娘娘腔表现要在第一时间得到纠正。
       马小孬处理危机的本领虽非一流,却已足够,他一把扒拉掉老婆的“九阴白骨爪”,腾出手来扑扇眼前让他什么也看不见的尘灰。当然他还是什么也看不见,屋顶还在不停地往下落着灰土,不时会有那么几个不会致命但足以导致他的神经传感器向大脑输送“剧痛”信息的石块光临他的脑袋。他试着站了起来,床上几乎落满了石块以及玻璃碴儿之类的东西,他的双脚刺痛,口中终于喊出了声。狗的狂吠无处不在,这时它们想要逃跑简直轻而易举,但它们的主要兴趣依然集中在这个事件的中心。由于摸不着他,他的老婆王正梅开始大喊他的名字,当然叫得不是外号“马小孬”,而是大名“马大江”。
       所幸的是儿子由于放暑假写作业,被送到姑姑马大水家去了,奶奶不放心孙子,前一天下午提着一大筐鸡蛋也追过去了,只有爷爷睡在里屋。马小孬没有理老婆,而是试了几试,声音在喉咙里打转,不过还是喊出来了,他在狗叫的空隙里喊“爹”、“爹”,每喊一声,都会逗起更猛烈的一阵狗叫,好像所有的狗都在帮他一起喊。
       他爹马十前一直没有回应他。他用手向前摸,摸了好半天也没摸到墙,于是他更加大声地喊,狗也更加大声地叫,后面伴着王正梅的哭音,乱得就像世界的末日。院子外面也是同样的乱,夏季用电高峰期,路灯在十二点后就集体灭了,乡亲们拿着手电火把什么的往来赶,各种亮光一闪一闪,可还是什么都看不清楚,马小孬还在喊爹。
       终于有人开始砸门了,好几把手电筒在门外乱闪,鸡飞狗跳,人声喧嚷。马小孬从窗户跳了出来,跌跌撞撞地打开了门,说了句“快救我爹”就几乎晕过去,于是大伙儿打着手电往里照,乱七八糟地往里爬。好大的一通忙活之后,发现在炕的里角盘腿坐着一个人,一动不动,又经过好大一通忙活,甚至把马小孬和王正梅都拽了进去,拽到了跟前,那意思是要让他们见老人家最后一面了。
       于是马小孬和王正梅一面跪着一面哭,一面大喊“爹你快醒醒”之类的话。过了一会儿,马十前的眼睛果然睁开了,不过那绝不是苏醒过来的一双老人的眼睛,而是马小孬打记事起就熟悉无比的一双三角鹰眼正在黑暗中熠熠发光。
       他马上不哭了,但是由于哭了这么久.还是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冷嗝。
       车头正卡在马小孬卧室墙里,车门打不开,大伙儿拂开前窗玻璃上厚厚的一层灰,发现司机师傅和副司机师傅像一对蜕了毛的鸡似的,正待在驾驶室里筛糠。大概有七八个人挤在前窗那儿好奇地往里看,毫不客气地用七八只大手电仔细地耐心地观察着他俩。这俩人倒也老实,除了眼神像四只萤火虫一样到处乱飞之外,双手抱在胸前,头发直立,哆哆嗦嗦,既没表现出应有的歉意,也没有表现出被营救的愿望。大伙儿都十分惊奇,相互看了看,还是捣烂了早已变成蛛网状的前窗玻璃,把他俩拎了出来。这时马小孬的堂弟马二虎找了一根锄头把,想过来尽尽受害者亲属的义务,被大伙儿拉开了。
       这俩人被安置在院墙的拐角处蹲着,大伙儿商量了一会儿,不过就是胡乱说了几句,就又一起过来,还是七八只大手电毫不客气地照着,然后问他俩准备怎么办。两个人还是待在驾驶楼里的那副神情,就好像出事那一刻的巨大的能量转换已将他俩变成了两台玉米脱粒机,除了不停地筛,什么都不会了。于是大伙儿又问了一遍,耐心地看着他俩。直到其中的一个终于被七八只大手电晃得回过来点神儿了,知道如果不答复就不仅筛得像脱粒机,还得被晃出摇头疯来。于是他张开嘴,试着想说点什么,张了几张没说出来,害得大伙儿急得跟着他一起张嘴,恨不得替他说。不过他最终还是说出来了一个“赔”字。虽然那个“赔”字他用的是颤音,而且足足拖了有四拍那么长,大伙儿还是松了一口气,又回头去商量到底是把他们锁在地窖里还是捆在树上,因为大伙儿还要回去睡觉。后来看见村长来了,就一致决定,还是把这俩人送到村委会去比较保险。
       村长是和派出所的副所长张佑民一起来的,张佑民同志一到场就郑重宣布,交警队的同志明天一早才能过来,请大家注意保护现场。保护现场的基本要领是闲杂人等赶紧回家。于是该走的都走了,只留下了几个实在不把自己当闲杂人等看待的。村长和张佑民代表组织亲切慰问了以马十前为代表的受害人一家,老头的眼睛只睁开了那么一下就又闭上了,而且既不说话也不挪窝,不知出了什么问题。村长说了半天,见老头毫无反应,就把该说的说完,转头去组织“紧急情况处理小组”。大家都围在村长身边,留下这一家三口自己待着。
       马小孬自被他爹看了一眼,就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也坐在那儿闭目养神,只不过他爹是盘腿坐,有点道行的意思,而他是叉着两条腿坐着又仰着头,好像要破罐子破摔了。
       天开始发亮,王正梅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哭,她重新抱住了马小孬的一条胳膊,心里踏实了许多,但这爷俩的沉默还是让她放心不下,于是隔那么一阵儿就哭几声,捏捏马小孬的胳膊,好像在向这爷俩讨点主意似的。结果主意没讨着,公鸡倒开始打鸣了。问题又来了,平时总是自己家的公鸡第一个叫,今
       天被人家抢了先不说,隔了这老半天也不见吭一声,以自己家的公鸡的脾气,那不是光荣牺牲,就是被“清理现场”了,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啊,有人忙着救人,有人忙着抓鸡。王正梅想着想着,就又放声大哭起来。村长一帮人正在商量索赔金额,被这一阵大哭打搅,以为出了什么事,连忙围拢来看,看了半天,不见有异,想了想,一拍脑袋:
       “送医院!”
       于是一家三口被连拉带拽,送进了乡卫生院。 长话短说,该突发事件让马小孬家得到赔偿金计三万元整,除修缮房屋、答谢乡亲所费,马小孬净赚一万八。大伙儿都说要是这样的事情一年来上两次,真是可以睡着吃了,还搞那么些生计干吗,还是你家的风水好啊之类,不然怎么不撞别家撞你家呢。
       马小孬赚了钱本来还有点高兴,被这一席话说得心跳加速、脸上变色。马小孬的生计路人皆知,那就是饲养繁殖贩卖各种宠物狗,说“各种”还有点抬举他,他所养的也就是那么三两种,但是他善于搞“来料加工、组合拼装”,创造各种新品种。老婆王正梅青少年时代在“时代发廊”学徒,练得一身染发烫发的好本事,这会子全派上了用场,经他家加工过的狗无不身价十倍。这还罢了,半年前马小孬想出了一条毒计,每条被卖出的小狗都被他喂了慢性药,短则三天,长则半月,被爱狗人士高高兴兴买回家的小狗就会一命呜呼。本来这办法他是让那些卖出去的冒牌怪狗不致因为时久失修而露馅,人家跟他纠缠,没想到此举一出,销售量几乎增长了一倍。刚开始的时候,他还比较开心,为自己的小聪明沾沾自喜,特意带着老婆到城里的“上岛”吃了一顿。没想到日子一长,他的心里起了变化,每条小狗在被带走的时候都眼泪汪汪地望他一眼,就像是临终告别,他感觉这一眼的力量如此之大,仿佛一缕狗魂如梦如烟地从狗眼睛里飘出来,静静地附在他的身上,结果半年下来,他的身上附着了三十多条狗魂,这三十多条狗魂就像三十多条小细绳,把马小孬绕得失魂落魄、晕头转向。
       不仅如此,他还因为弄虚作假、图财害命的一系列勾当,不得不对自己的各种行为在作出责任认定时满口扯谎,大白天在街上走都要瞻前顾后左看右瞧,唯恐被以前的主顾撞上,贼头贼脑,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他爹马十前自从发现了他的不法行为后,绝食三日,老泪纵横,声称再不与其交一言,要不是自己的老宅子早被拆平修了公路,那是绝不和他一起住的。马小孬哀告多日,并保证再不卖狗了,老头才开始进食。可万万没想到,刚过了几天安静日子,心里的别扭劲还没完全过去,一辆卡车不请自来,撞开了水泥墙,停在马小孬的胸前。
       “报应!”
       这两个字自他爹马十前神目如电地将他一看的那一瞬,就像一个大黑碗一样把马小孬严丝合缝地扣到里面了。
       几天下来,倍受煎熬的马小孬如同被电打了一样,蔫头耷脑,走路都是一顺边。他的第一求助对象是酒精,基于以前的经验,当他饮酒超过一百五十克时会剧烈呕吐,然后在半个小时内就基本清醒了,于是这一次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捏着鼻子紧闭双眼一口气儿灌下去了半瓶,企图与自己的胃以及人体功能抢时间——在把酒吐出来之前尽可能地多吸收一些酒里的麻醉与晕眩。但他可耻地失败了,那半瓶酒在进入他的消化系统后甚至没来得及停止液体运动惯常的晃动与涡漩,就以一个超级加速又从嘴里跑了出来,就像是孙悟空伪装成酒精被喝了下去,结果刚进去就发现势头不对不能让这个喝酒的人达到目的,于是一个反身又蹿了出来一样。马小孬像一口高压水枪仰着头四处乱喷,屋里被弄得酒气冲天、臭不可闻,划根火柴就能点着。已经四五天没睡着、听见拖拉机声都要哆嗦的哭哭啼啼的王正梅直接从被窝里蹦了起来,大喝一声,举着两只白森森的爪子就扑了过来。马小孬右手一护后脑勺,顺势一个箭步飞出了屋门,只听见身后“咣”的一声,门被重重地关上了,接着就传出了王正梅噬里哇啦撕心裂肺的一阵狂哭。
       为了让王正梅继续住在这间修缮一新的临街的房子里——因为他们也实在没处可去,马小孬足足费了三斤唾沫,可王正梅虽然在他的大局分析和政策攻心下没有反对,但是拒绝在天黑得实在没办法之前进入这间屋子,就是在进来了之后也仍然拒绝睡觉,支棱耳朵听每一辆汽车路过的声音,并在汽车接近的时间段继续对他的胳膊使用“九阴白骨爪”,再后来就因为这种过度的专注产生了耳鸣,那意味着每时每刻都有一辆该死的汽车要穿墙而入。而且该妇女还因为过度专注过度兴奋而过度疲劳,过度疲劳又得不到应有的休息,从而转化成为脾气的极度暴躁,用“变了一个人”已经不能形容她的状态了,马小孬的母亲对邻居说:简直是变了三个人!
       被赶出屋子的马小孬只好蹲在院子的黑影里一口一口地吐那些由于酒精刺激而分泌过量的唾沫,他的身心极度疲惫,不论是蹲着站着走着随时都会睡着,可又在睡着的那一刹那,脑中像巨大闪电闪过一样闪出一片惨白,从而惊醒。他很明白,必须拿出办法来,否则全家都会疯掉。
       可他又实在想不出任何办法,这种事情不是写一份检查交给村长或派出所能解决的。在为他争取赔偿时,村长和派出所已经出了大力,为此他给派出所送了一面锦旗,给村里的小学买了十套桌凳,给村长送了两瓶酒一条烟外加一条未曾命名的小白狗。村长的小女儿刚七岁,见小狗胖乎乎的,就起名“壮壮”,结果被马小孬听成了“撞撞”,又闹了半天心。
       这时他从院子里走了出去,听到他出门王正梅又是一阵狂嚎,他顾不了那么许多,不能老是耗在老婆身边而又束手无策,他必须去解决大问题。街上人很少,车也不多,远远地看见王老四家的小超市的灯还亮着,就是买盒烟和人说说话也好啊,他挪着步子向超市走去。老四家的超市叫“宏盛超市”,名字起得大,其实很小。马小孬进去一看,老四不在,老四的爹王有宝正脚跷得高高的在那里看电视,电视里有一大堆警察在那里开会,每个人都举着一支烟。于是马小孬就说买烟,王有宝给他拿了一盒他经常抽的“喜气郎”,他付了钱马上就打开点了一支,坐在旁边跟王有宝一起看警察开会。看了一会儿,他就问老四怎么不在,王有宝说带着媳妇到东山进香去了。
       “进香?”
       马小孬一激灵,燃了一半的一支烟随手就掉到地上了。
       “什么时候走的?”
       “下午。”王有宝说,“要住一晚。”
       王老四结婚两年来一直没有孩子,全家人急得不得了,看来是想出办法来了。
       “哪个庙?”他问。
       “东山里还能有哪个庙?”王有宝回头看了他一眼,“自然是武当庙。”
       马小孬抬腿就走,连招呼都没顾上打。他预计今晚一定能睡个好觉,现在简直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第二天一早,马小孬借了堂弟马二虎的摩托,直奔东山武当庙,为此,他甚至没有吃每天早上铁打的一碗羊杂碎,连水都没有喝一口,就上了路。武当庙建在半山腰上,必须把车停在山脚下再爬上去,大概有半里的小
       路。马小孬挥汗如雨,奋力上山。现在是上午十一点多钟,太阳的热力已经充分发挥了出来,上山的人只有他一个,下山的人倒还有几个。走着走着,马小孬觉得有点不太对劲儿,怎么下山的人都是一男一女一对一对的,男的打着伞,女的走在旁边。看见他都一起注目,仿佛很奇怪的样子,自己是上山的时间不对,还是因为走得太急模样有些古怪?
       一进山门,就有四大天王各举着自己的武器冲他瞪眼,好歹他没有被吓住,但这时已经多少有点不满了,因为这个庙实在是很小。他前后转了一圈,前面是元始天尊、通天教主、太上老君挤在一起,殿宇狭小,泥胎斑驳,太上老君手持拂尘上的毛基本掉光,好像写坏了的一杆秃笔,香案上的七盏油灯黑烟滚滚,闻之不似香油,倒像是机油,还是用过的那种。后面是斗母宫,稍稍宽敞一些,不过好像正在大修,搭了一堆脚手架,斗母的许多胳膊都拆下来放在旁边,乱七八糟,只剩下一个到处露着稻草的身躯顶着个几乎和身躯一般大小的脑袋,和蔼可亲地看着马小孬,眼都不眨一眨,把马小孬看得浑身发紧,继而发凉,连忙奔出。院子里再无旁人,马小孬左转右转,左找右找,才发现生活区竟在庙外,只见两个老道和两个工人各自端着一个脸盆大小的碗蹲在那里吸溜汤面,个个吃得满头大汗,好像很爽的样子。尤其是那个老道士,赤睛紫髯,方口狮鼻,把面条吃得是虎虎生风、青筋暴露。马小孬一见便有些腻味,四个人发觉来人,便一齐抬头,微露诧异,张口便问:
       “么事?”
       见马小孬迟疑不语,老道士放下大碗,痰嗽一声,又用两根手指清理了鼻腔,正冠理髯,整理袍服,然后长袖一摆,叫声:施主这边请。把马小孬让了出来,一径来到庙内厢房,分宾主落座,目光炯炯,看定了马小孬。
       事已至此,马小孬迟迟艾艾,将自己的事情大致讲了一遍。老道叫了声:无量佛!就皱眉蹙额,摇头不语。马小孬一见情急,顾不得先前的许多不满,连声追问,老道这才长叹一声,说出一番话来。
       原来此庙规模甚小,多年来经营不善,已日渐衰微,好在灵根未断,还有一技之长:专治男女不孕不育,弄些香资。像马小孬这种为死狗超度亡灵的,实在荒唐,不过找上门来,也算有缘,但因道人短少,不能凑足北斗七星之数,需要外聘五名,费用大增。
       马小孬就问钱数,老道又说,道场一开,即以七数,七天最少;因狗是凶死,不能少于五七,一七两千,五七一万;狗命比人命贱,打七折,再者与施主有缘又减两千,一共五千;三十五天的道场超度,与施主化去冤魂,祈福求财,喜乐平安。
       此时马小孬的心里稍稍安定,见老道如此狮子大开口,生意人的本性就又显露出来,他鼓足干劲,要求继续打折,一直说到只出资一千六百元外加一桶五升的香油就办下了这件大事。对方提出在此隋况下本庙只能以两名道士加两个民工再加贴了符箓的三块砖头来为他诵经超度,虽然规模和设施简陋,但法力不减。于是双方高高兴兴地签了约,马小孬当即交纳了一千六百元的超度费,请他们当天晚上就开道场,并答应第二天就将香油送来。
       老道又嘱咐他这三十五天要静心默守,不能出远门,更不能与妇人同房。马小孬满口答应,他现在怕的是必须与王正梅同房,哪怕仅仅是只待在一个房间里。
       一回到家,马小孬就向家人通报了此事,他老子马十前照样是爱搭不理的,王正梅难得地集中注意力听了他一句话,就又跑到院子的顶里面待着去了,而且叫魂似的把儿子叫了过去抱在怀里。只有他妈听他讲完了所有的经过,老太太因为这一千六百大洋出得肉疼,眼皮子一个劲地跳,但联想到家中如此地不顺,也没说什么,只安顿他把柜子里最右边的那桶油给道士提了去,那油放得太久已没法吃了,不过给道士点灯总还不妨事。马小孬答应说他本来就是要拿那一桶的,不然给他们五斤就算了,何必给十斤。
       第二天下午,马小孬提着香油上了山,他要亲眼看看道士们是如何操作的。院子里布置了一个七星坛,其实就是在周围摆了一圈砖头,过两天可能就砌到哪堵墙上去了,其中挑了三个大号的砖头用黄纸仔细地包裹了,又写上字,施了法,因此也算是三名道士,两个民工盘膝而坐,四只眼睛滴溜溜乱转,手持木鱼不停地敲。小道士低头默诵经文数念珠,声调仿佛有针对性地忽高忽低。老道则手持木剑居中策动,口喷符水,目射金光,好一个“七星剑阵”就此摆成。
       马小孬看得目驰神摇,心花怒放,连声赞好,心满意足地回家了。一路骑着摩托高歌猛唱,把自己会唱的歌全都唱了一遍,后来索性摘了头盔挂在车把上,被埋伏在树丛后面的交警逮了个正着,罚了五十块钱才放回来。
       如此的一番折腾,他进门时已经快凌晨一点了,因为怕惊吓了王正梅,离家好远他就将车熄了火灭了灯,一路推进去。没想到一进院门,对面墙根下坐着的一个黑影“嗖”一下站起,双手扶墙,战栗不已。马小孬就知道王正梅中邪已深,今天的法事没顶什么事,还要老道们再接再厉了。
       他放好摩托便牵着王正梅进屋,孩子跟着奶奶早就睡了,王正梅如今的习惯已改成他不回来就不进屋,进了屋也只待在门口,他不得不把一张沙发摆在门口好让她能休息休息,结果那张沙发的特殊位置使他每次夜里回家都要摔一跤。这次是两口子一起跌了进去,所幸的是王正梅并未大喊大叫,这让他多少松了口气,但王正梅接下来说了句话,又让他把这口气吸了回去。
       “大江啊,咱们搬家吧。”
       对马小孬来说,这种想法比发疯更可怕,因为这意味着他得再售出五百条死狗,而狗如果不是死的,那他连五十条也卖不掉。他当然不能对老婆说他除了卖狗骗钱什么都不会干,而新学一个能赚到足够买房子钱的本事目前来看除了吸引卡车到家里来做客之外还想不出有第二桩,所以搬家这种事情是提也不能提的,这是动摇根本。虽说搬了家可能一切都会顺利解决,但搬家这件事本身却在马小孬解决问题的能力之外。于是他说:“咱家多好啊……扛扛就过去了。”
       接下来的数天马小孬基于对老婆的关心也罢,内疚也罢,总之是一直没有出门,弄了本书和老婆一起坐在墙根下面熬日子,一下午能喝十七碗绿豆汤。孩子又让姑姑接走了,这段时间他姑姑每天都来一趟,生怕她一旦不在现场,这里就会被那些外地人的卡车推平。她家离这儿最多有五千米,也在国道边上,但她对自己的家从不担心,可能因为那附近没有发生过任何一起卡车“扰民”事件,所以她对自己家的风水特别有信心。
       对于她的风水观念马小孬始终评价不高,认为是封建迷信。那些扣着一顶瓜皮帽,戴着一副黑墨镜,拿着罗盘摆锤四处乱逛的风水师让马小孬很瞧不上眼,认为其全靠满嘴的唾沫星子骗钱,还不如他这个卖死狗的,多少还卖个东西给人,他不信任那些没有固定办公和经营场所的家伙。他姐对他这一点恨得要死,却没有一点办法,她同样说服不了王正梅跟着她回去,王正梅虽然容易精神紧张,经常对马小孬使用“九阴白骨爪”,但总的
       来看,她对丈夫的信任还是超过了对其他所有的人,如果非要信任谁的话,她还是愿意信任丈夫。所以当马小孬以其非常逻辑的理性思维判断说,她姐家也在公路边上,与自己家没有任何区别时,她就婉拒了姐姐的盛情邀请,虽然她仍然只愿意待在院子的墙根下。
       这几天王正梅的状态已经好很多,不再每五分钟就紧攥住手边的不管什么东西,直攥到手指的关节发白。她更多的时候是若有所思,所以马小孬只不过是在一旁抱着一本油乎乎的刑事案例集,她的心里也就踏实许多。马小孬冷眼旁观,好像道士们的法术就要奏效了,可惜每当他差不多要确定这个结论的时候,一辆路过的“轰隆隆”卡车又会将他们夫妇重新送回恶梦中。这样过了差不多有五六天,马小孬对道士的工作效率感到十分脑怒,可惜第七天下雨,他第八天才又重上东山。
       离开公路的那段土路极不好走,摩托车无论是在前进速度还是直观景象上都像是一部插秧机,甩得全身到处都是烂泥。好不容易走到一处比较硬的路面上,马小孬索性将车停在那里,接下来的三公里路他是连滚带爬上去了,进山门的时候已经看不出人样了,活像刚刚经过了沼泽战斗的“勇敢的米哈依”。
       待到来至在庙里四下一看,马小孬的心就凉了半截,一个人都不见,他顾不得清理身上的泥巴,满世界地找人,并在找人的过程中附加了大功率的大喊大叫,好半天才从斗母宫后面的一间没窗户的房间里传出了有人的动静,他以为此庙遭了劫,没等对方开门就闯了进去,结果一头撞在了仿佛是个巨大棉花包的恶臭里,差点晕了过去。里面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只听见一个人在顶里头的拐角处不停地哼哼,听声音好像是老道士。马小孬捏着鼻子,掏出打火机打着,循着哼哼稳步靠近,只见老道士躺在一张狗窝似的小床上,胸口不停地起伏,好不容易睁开眼瞧了他一下,哼哼的声音反而加剧了。马小孬不解地站在旁边,打火机开始烫手了,他见床旁边的桌上有油灯,连忙将其点燃,又上前了一步,口称:
       “道长?”
       只见那老道士运足了气,仿佛毕生的修炼只为了今日此时还能有足够的气力说出一番话,而这番话的反作用又足以抵消他一生的功力,因为他极其违反出家人道德地宣称将使用古老的黑暗世界的邪术:
       “你总算来了,你这个驴日的卖死狗的,我操你妈!”
       老道士边喊边从床上慢慢立起了上身,他的眼睛在油灯闪烁的光亮之下变得通红,并且好像随时都会喷射毒汁和火焰。没办法,马小孬只能逃走,一方面他害怕老道会做出什么不理智的过激行为,另一方面,他对这个馋嘴道士所经营的宗教场所已彻底地失去了信心。自己的投资没有产生任何效益,况且这些人很可能会向他讨要医药费,因此他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了那个东山小庙,又骑着那个在公路上甩了半里路烂泥的摩托回家了。至于该庙宇的法定经营者由于吃了他家的臭油普遍卧床达一个月之久,并且为此不能进行正常的经营活动,导致了王老四的媳妇到年底仍然没有怀上孩子的严重后果,马小孬由于不知情而没有负起任何责任,他一直为自己能够从那个地方顺利脱身而庆幸。
       到家后没多久就是午饭时间,他那个自打出事后就没有正眼瞧过他一眼的老子马十前今天好像气儿顺过来了,居然在和他面对面吃饭时睁开了眼睛,这使马小孬多少有点受宠若惊,并同时做好了迎接暴风雨的准备。实际上他在搞砸超度死狗亡灵的法事活动后,虽然成功逃脱,但内心的恐慌成倍增长,现在除了那些无辜丧命的狗之外,他又得罪了一大批神仙,而这些神仙又无一以宽宏大量著称——他们会毫不犹豫地报复他这个罪孽深重的小人物。所以当他爹马十前岩石般的脸上终于出现松动的时候,马小孬立刻看到了希望,看到了父亲手腕上的那串自十几年前就不曾离手的佛珠。
       “阿弥陀佛!”他心中默念,悲欢交集,泪流满面,就像一个流落歧途多年的糊涂蛋,一旦悟道,看到金光大道就在眼前。
       “道士们不灵,”马十前老人家轻轻地说,“你还是要去金牛禅院。”
       下午就去。
       金牛禅院是本地的大型历史文化遗产保护单位,据说始建于天宝四年。当年玄宗皇帝李三郎风流快活之余,夜得一梦,见一神僧牵金色神牛一头,且唱且走,李三郎呼之不应,只得勉强跟随,待到灵州界内一座石山之前,神僧大哭三声,又大笑三声,弃牛而去,金牛卧地而化,草木立生,顷刻没顶。玄宗悚然而醒,不解何意,乃行政拨款三十万缗,命人于灵州西山建寺一所,名之日:金牛禅院。后遇安史之乱,玄宗入蜀,太子灵州登基,是为肃宗皇帝,整理乾坤,平定天下,皆金牛之佑也。故一千余年,香火极盛。
       待到马小孬出发时,马十前老人家又嘱咐他,心要虔诚,行为要肃整,不能骑着摩托这种不着调的东西,疯疯癫癫,不成体统,最好是步行,路太远不行,就搭公共汽车吧。饶是如此,从公共汽车上下来,马小孬还是步行了一个多小时,才到金牛禅院。只见祥云缭绕,金顶灿烂,有诗为证:
       满山遍种菩提树,一片西方极乐天。
       入得寺来,马小孬逢佛必拜,磕头无数,一张张面值一百的“红色通行证”不知塞了多少,执事僧冷眼旁观,击磐助兴,又劝马小孬烧了九百八十元的高香,一时间,额头共钞票一色,青烟与弥陀齐飞。这边礼毕,那边小沙弥飞一般地跑进去,不—会儿,两个身着明黄僧袍的胖大和尚快步而出,双手合十,口诵佛号:
       “阿弥陀佛,施主如此这般,必有宏大愿心。快请后堂用茶,快请,快请。”
       马小孬晕头转向,踉踉跄跄,一路被人扶进后堂。只见一清瘦老僧在那里入定,双目微闭:须眉胜雪三分白,守定丹田一缕魂。听见这一行人进来,那老僧双臂一振.念谒道:
       “身是摇钱树,心如聚宝盆,本来无一物,后来无物无。”
       马小孬见他仙风道骨,鹤发童颜,口中又念念叨叨不知说些什么,想是法术通天,已知自己的底细,不由得纳头便拜,口称:活佛救我!活佛救我!那老僧连忙将他扶起,顺便帮他拍打了几下身上沾染的灰土,说道:“罪过!罪过!”又将他扶到客位上坐好,吩咐看茶,这才回过身来坐下。不一会儿,小沙弥将茶送上,马小孬经此一番折腾,早已口干如焚,却不敢喝,满头大汗,只是坐在那里干喘。老和尚见他如此模样,微笑道:“施主不必客气,快请用茶。”礼让再三,马小孬方才端起茶来,也不知该说什么,只是连头带手点了几下,这才沾唇,不想突然一阵手抖,灌下去了一大口,烫得肠子都直了,嘴唇和舌头像被揭了皮,扔了似的放下茶碗,直着脖子踮着脚尖满地打转,口中“嗬嗬”不已。
       诸位高僧见他痛苦如此,无不动容,双手合十,大诵佛号。屋内梵音绕梁,有如仙乐一般,马小孬听着听着,只觉心头一阵清凉,如啜甘露,如沐春风,因此左转三圈,右转三圈,“风乎舞雩”,大喝一声,直挺挺地往后便倒。
       众僧大惊失色,一起抢上,幸而并未伤及颅骨,只是摔了个屁墩。马小孬经此一摔,
       万千思绪涌上心头,不由得坐在地上,放声大哭,一桩桩、一件件的痛苦与磨难,死狗们无辜的眼神,老婆莫名的恐惧,父亲无声的责备,邻里们暧昧的笑容,甚至小时候掏鸟蛋误掏到小鸟后气急败坏的残虐,以及最近用臭油放倒了一窝道士的惶恐,都通通来到心间,并且随到随说,把众僧听得目瞪口呆,摇头叹气,不能作一语。
       过了许久,在马小孬饱含晶莹泪水的双目逼视下,老和尚才代表金牛禅院最终表了态:施主罪孽如此深重,若不以本寺独门的“天牛大法”禳解,必然不能化得干净。但“天牛大法”一动,遮天蔽日万物重生,我辈僧众的元气亏失太大,云云。
       马小孬听了这番话,觉得里头味道有异,但他马上反应到这是自己生意人的劣根性在作怪,因此极力摒弃那些俗气有害的关于钱的想法,继续用自己的大眼睛寻求帮助。老和尚见他再不说话,道了一声“失陪”,转入后堂去了。先前接待他的那两个穿黄袍的胖和尚,笑眯眯地围了上来。
       马小孬十分机灵,知道关键的时候到了,连忙站了起来,说:“请师傅指点。”
       两位师傅相视一笑,显然对他此举十分赞赏,双手合十,口宣佛号,讲出了一番大道理。
       原来当年大唐御弟唐三藏千辛万苦,一路西行,历经九九八十一难,来到西天大雷音寺,磕头烧香,求取真经,佛祖不与。唐僧无奈,乃命弟子悟能献上紫金钵盂一只,反复求恳,佛祖才将经书赐与,由此才知佛法向不轻传,只度有缘。如今马小孬家里鸡飞狗跳,若不传法,恐怕有伤慈悲,因此缘分已到,若要传法,也须尽一些人事。
       马小孬听罢,急忙将身上所有的钱都掏了出来,放在桌上,不过两千余元,两位师傅一齐摇头:
       “罪过,罪过。”
       马小孬一听更急,又将手上的一个八克多的金戒指取下,放了上去,师傅们仍然摇头:
       “罪过,罪过。”
       马小孬心一横,将老婆王正梅送他的结婚礼物——块走了十二年仍然“嘀嗒”乱响的手表摘下,正待往钱堆里放,只见两位师傅的脸上忽现金刚伏魔之相:
       “罪过!施主罪孽既深,俗念又固,倘若心再不诚,福缘一尽,得罪了菩萨,可就麻烦了。”
       马小孬一听之下,魂飞魄散,六神无主,双膝一软,就要下跪。胖和尚上前一步,将他扶住,顺势放在椅子上,双眉微蹙,大有忧色。旁边那和尚于心不忍,乃劝道:
       “师兄,马施主一时糊涂,须容他几日慢慢考虑,悟道的事情,怎能着急?”
       又转过身来对马小孬说:
       “九月初九,地藏王诞辰,本寺的头一炷香,明码标价,童叟无欺,乃是六万八千元整,众香客争执不下,乃加价到八万八千元,足足多了两万元,才消除了众人的争竟之心。阿弥陀佛。施主要行‘天牛大法’,须得本寺百余僧众日夜祈禳,一共七七四十九天,不算人力,耗费的香烛纸码就数以万计,虽然我佛慈悲,只以度人为愿,但这一份人事,施主也得尽到了才是。”
       就这一席话,说得马小孬哑口无言,他用眼角扫了一下桌上那堆刚从身上热乎乎掏出来的钞票,隐约觉得自己不知是替谁跑了这一趟,交了这许多的钱?就好像他满心欢喜进了一家饭馆,准备好好地花上一笔,结果拿过菜单一看,才知自己连盘茴香豆都吃不起,这家饭馆的服务虽好,却并没有将他列入消费对象。于是马小孬思想片刻,端起那大半杯剩茶,咕噜噜地全倒进了嘴里,连茶叶都刨着吃尽了,忍了再忍,没有拿钱,只将戒指取过重新戴在手上,又将手表扣好。心中默念:为了我爹的那串佛珠啊。站起身来,抬腿走了。
       两个胖和尚看着他慢条斯理地进行这一切,知道煮熟的鸭子要飞,连连叫苦不迭,后见他抬腿就走,并不拿钱,大喜过望,一个箭步蹿到桌前,右臂一挥,一招“袖里乾坤”使出,桌子上干干净净,阿堵全无。事后哥俩二一添作五,闷声大发财,只是每日做功课之余,心中多少还念叨马小孬几句好话,好让他的钱总算不是彻底白扔,这是后话不提。
       话说马小孬一文不名地从寺里出来,走了没几步,一股无名怨气,渐渐生成。胸中气闷,仿佛有一个小小的黑洞,要把一切吸干吸净。他找了个台阶坐了下来,吸了支烟,站起要走,还是走不动,于是原地坐下,又点了一支烟。加上老道的那一笔,五千多块就这么没了。当初要有这五千多块,他也不卖狗了,好歹凑一凑,给王正梅开个理发店也行啊,害得老婆一身好手艺,全浪费在狗身上了。
       他左思右想,想不出个名堂。比起道士来,对待和尚的态度够好的了,怎么事情总是办不成呢?他想骂,很多解气的词字整装待发严阵以待,可就不知道该冲谁去。五千多块啊,城里的楼房都能买两平米,差不多放下一张双人床了。
       他又站起来,不回就没车了,可回去又能怎样?老婆就是不回屋、不睡觉,你能把她怎样?老爹就是不睁眼、不说话,你又能把他怎样?这么多天,都没顾上搭理儿子,好在是放暑假,儿子平时又不是特别捣蛋,可这一切又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马小孬越想越气,越气越走不动,就像珠峰登顶的最后五百米,每走一步,都要干喘数声。这时他又开始希望那两个胖和尚能追出来,叫住他,告诉他价钱还有的商量,于是回头张望了好几次,望得眼都酸了也不见有人出来,终于忍耐不住,骂了数十句“秃驴”,骂完之后,又意识到这下子可将“佛缘”骂没、无法回头了,长叹一声,脚下虽然艰难,也就一步一步往前走了。
       幸好没走几步,当头就碰上了王正梅表姐夫嫂子的三大妈在那里卖冰棍,真是意外之喜,连忙上前问了好,借了两块钱坐车回家。
       那天马小孬回家之后,连着蔫了好几天,精神极度颓废,整天躺在床上,叫吃饭就起来吃饭,吃完了还回去躺着,有时闭眼有时不闭眼,闭眼的时候也不知道是否在睡。他的老父亲马十前根据自己“知子莫如父”的人生信条,判断他这是在为没有把事办成而逃避责任的一贯的恶劣表现之一,而这种表现的目的就是要骗取同情,以便最终骗取全家的原谅。主张不用管他,连吃饭也不要叫,任其自生自灭,总有他装不下去的那一天。这个在教子方面的鹰派主张几乎刚一出口就遭到马小孬妈妈的拒绝,她听都没听就将一碗鸡蛋拌面送到儿子的床头。在老太太的心目中,一家之主的角色早在一年前马小孬开始卖狗时就已经转换了,以老爷子为代表的农耕经济让位给以马小孬为代表的商品经济是历史发展的必然趋势。虽然老太太说不出这么些大道理,但现实她还是能够看得清的,原来的经济基础——责任田变成了高速公路一既然已经消失,新的经济基础就必须建立起来,单靠征地补偿款的坐吃山空是无法走向富裕的小康之路的。马小孬的商业运作虽然出现了一些问题,但直到目前为止,从他每个月都能成功地赚取到足够维持家用的物质财富的角度来讲,他对市场的探索还是有一定意义的,总比那些得了征地款就到城里胡花的败家子强吧?所以老太太坚定地站在了儿子的一边。
       另一方面,老太太始终认为,在前进的
       道路上遇到挫折是正常的,全家人应该站在一起全力解决,多提建设性意见,互相鼓励,互相帮助,把问题解决掉,因此老头子的气急败坏让她很不以为然,况且在卖狗的事情上,全家都有责任,不能让儿子一个人负担,有必要尽快召开一个全家会议,让所有的人都明白这样一点。
       于是在马小孬卧床的一个星期之后,这次会议在老太太的强力推动下,如期召开了。马十前老人家因为老太太在会前通气会上确定的本次会议的议题与他的人生观世界观严重不符而拒绝发言,甚至一度要拒绝出席,后因老太太以扣发每月香烟麻将基金计一百元相威胁,老头儿才被迫参加。虽然他一天吸不了三支烟,但每日三餐后若有所思地点燃一支香烟几乎成了一个一家之主显示权威的仪式,像马小孬那种胡抽乱嘬、咬得烟嘴上全是牙印的做派他是一百个不屑一顾,所以无论如何一家之主只能是老头儿自己。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些人究竟为什么这么处心积虑地篡位夺权?关于麻将老头儿也只是小耍一点,一毛两毛的,其主要目的不是赌博赢钱,而是为了显示自己出凡人圣的打牌技巧,以使那些能有幸与他同桌打牌的人得到学习的机会。这两项小爱好每月所费的一百元居然会被老太太起心扣掉,难怪老头儿十分震怒,但念在多年的夫妻恩爱,老太太居家还是有功的,为儿子的不肖出此下策,也就不与她过多计较。
       会议的开幕仍然是在饭桌上,马小孬的姐姐姐夫马大水和杨一条也被专门叫来了。杨一条本名杨永宁,因酷爱钓鱼不辍,曾经有过一个多月一天只钓上来一条鱼的纪录,因此人送外号“杨一条”。等老太太领着儿媳妇王正梅把饭摆好,喊了一声“吃吧”的时候,大家知道,会议开始了。老太太一贯不和家人一起吃饭,总是等他们听完了才吃,她主持会议的方式也比较特殊,搬了个小板凳背对着大家坐着,好像见不得别人吃饭似的,对着墙待了一会儿,扔出一句:
       “大江,你说。”
       马小孬不得不第三次向人陈述自己的罪恶,因为事关王正梅的精神状态,这是他一直小心翼翼不愿在家里讲的,至于这事和卡车有什么必然的联系,现在也没有得到确认,但三十多条死狗搅得他整日心神不宁是基本的事实,现在的主要问题是如何处理他的这种严重的心理与精神危机。当然,王正梅更严重的心理与精神危机他仍然小心翼翼地略过没提。
       这番话别人也只是听着,而姐夫杨一条却听得心惊肉跳,他联想到了自己钓的那许多的鱼,不知在无意之中造了多少孽,不过他还是以多年“稳坐钓鱼台”的心理素质将这股子异常活跃的念头压制住了。在这个家里他一向不多言。
       马小孬说完之后,低头扒拉饭去了,老太太又待了一会儿,说:
       “咋办?”
       马小孬就又汇报了他去找道士的经过,接着又汇报他依照他爹的指示去找和尚的经过。马大水插了一句:阴阳先生才要三百。被她弟弟翻了一眼:道士一千六都不顶事!三百?马大水不出声了,不过她还是忍不住,趁马小孬吃饭之际又说:那阴阳先生还能便宜呢,再说了,小钱也能办大事。这句话一下子让她妈转过了身:“不行就让阴阳来试试?”
       马小孬这时赶紧咽下嘴里的那口饭,伸着脖子说:“妈,可别,那钱都是白花,我思磨着还是‘天牛大法’好使,不然还找和尚吧。”
       “那得多少钱?”
       “我再找和尚说说,他们要得多,我再还还价。”
       “那是多少?”
       “得有个五六万吧。”马小孬终于报出了他的底价和这许多天的思考,他的愚蠢让老太太非常失望:“咱家哪有钱?”
       “咱们不是还有十二万的征地款没动吗?”
       “做梦!”
       老太太蹦了起来,开始收拾饭桌上的碗筷,连马小孬没吃完的小半碗饭都拿走了。看来“新兴的商品经济”还很不成熟,还不能成为主流经济,现在家里的经济主流依然是征地款。
       “不管了。”老太太扔下一句话,气得连饭都不吃,到厨房洗碗去了。过了一会儿,所有的碗和盘子像过年秧歌队的锣鼓点儿一样响了起来。
       马小孬一瞬间就失去了自己最重要的支持者,他的老父亲马十前看着他,目光中充满了占尽优势的同情。儿子马晓春和外甥女杨佳一直在埋头吃饭,嘴巴虽忙耳朵却闲,听了个不亦乐乎,孩子在父亲这个权威被更高的权威——比如奶奶——震慑时总是很开心的。
       会议就这样结束了。本次会议没有为今后的发展指明任何方向,包括家里剩下的十三条狗是卖还是不卖,也没有形成决议,其中的两条母狗眼见着要下狗崽了。母狗要下崽的事情是王正梅向马小孬正面交涉的,无论今后怎么样,恐怕先得给母狗接生。王正梅最近的状态比马小孬还略强一点,她现在对拖拉机和小汽车的声音已经恢复了免疫力,但大卡车的隆隆声还是会让她感到紧张。在丈夫马小孬状态很糟的这段时间里,王正梅强打精神,主动承担了喂狗的重任,母狗要下崽就是她发现的。在狗的命运没有确定以前,他家已经自动减少了狗食的投放量,狗的伙食标准也相应地做了下调,所以一段时间以来,这些狗的状态大不如以前,毛色发暗,眼睛发绿,神情颓丧,既不喊也不叫,见人只是哼哼。这些重要情况王正梅都一一地向马小孬进行过汇报,也给婆婆多少提过一些,但决策者们显然无心关注此事,王正梅按照以前做事的逻辑,一方面着手准备迎接新生命的到来,另一方面必须稳定狗的军心,加大喂食力度,提高喂食质量。
       这天早上,当王正梅推醒马小孬,向他要钱以改善狗的基本生存状态的时候,马小孬发了脾气。他认为做事的原则是先处理好主要矛盾,然后在此基础上再处理次要矛盾,不能本末倒置。在死狗的超度问题没有解决好以前,活狗的生活问题作为一个小问题,是难以提到议事日程上的,况且他目前正遭遇信任危机,不便插手此事,因此他让王正梅“找妈去”,又扭头躺下了。王正梅找妈的结果也不好,老太太的财政预算中根本没有这一项,因为此前都是马小孬夫妇负责这个项目,收支都和她没关系,只不过“卡车之夜”以后,由于家里的混乱,她才以剩饭菜垫支了一段时间。况且她认为他们给狗吃猪肝火腿肠之类的奢侈品根本就与她的人生观价值观严重冲突,现在居然还要让她出这笔钱,简直不可能。
       “没钱!”
       王正梅两处要不着钱,只好回来哭。哭了好大一会儿,马小孬也不理,王正梅一时兴起,索性大哭起来,正是:
       君问惊车未有车,梨花带雨为狗食。
       何当共解惊车梦,却话梨花带雨时。
       只哭得天昏地暗,月落乌啼,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马小孬不胜其扰,乃奋臂而出,又上街去了。
       时间已到了九月中旬,天气渐渐凉了下来,马小孬自从那日以来,灰心丧气,一言不发,只和老婆王正梅两个人,干上老本行,一心侍弄母狗,终于,接下了一共七只小狗。
       这一次,因为没有计算什么投资、成本、收益之类的事情,感觉大不一样。马小孬尽心尽力地看护照顾,几乎是不离寸步,并且试
       图从这些新降生的小狗眼中看出点不管哪个造物主暗示给他的原谅来,但都没有确实地领会到,他变得更加沉默了。
       王正梅对卡车声音的神经质已经不再那么敏感了,她的注意力逐渐地转移到丈夫的状态上,因此经常唠唠叨叨地跟马小孬说话,而她的话题又主要集中在劝说马小孬继续到街上卖狗。这一方面是由于狗的数量激增,使得养狗费用大增,如果不通过卖狗回笼资金,达到以狗养狗的效果,势必会生产过剩大量积压库存,最终演变成他俩没钱花的经济危机。另一方面,如果马小孬整天就这么在家窝着,闲话也没有一句,这种状态的前景是非常令人担忧的,在她看来,把男人送到街面上去应该会对他有所帮助,而自己的唠叨一向是很有效的武器。但这一回马小孬一反常态地无动于衷,除了跟狗在一起,时不时地摸摸小狗的脑袋之外,谁都不理。目光呆滞,神情萎靡,半个月没刮的胡子长了有半寸长,稀稀疏疏地支棱着,有几根竟然像狗毛似的发黄,叫吃饭就吃饭,不叫就不吃,叫睡觉就躺下,衣服也不脱,叫起床就起来,光着脚满地乱走,弄脏了也不洗,而是耷拉着脑袋,反复查看,好像这样能把脚看干净似的。后来连他爹马十前都坐不住了,背着手过来转了一圈儿,没看出究竟又走了,但显然老人家受到了巨大的影响,好几天都没出去打麻将,而是待在家里吸掉了半条香烟。马小孬的妈妈吓得差点就吐口要出钱上金牛寺行“天牛大法”,一忍再忍,连忍了五天才忍住,因为这一天的下午五点半,孙子马晓春准时放学回家,放下书包后郑重宣布,班主任郑大东要在晚上家访,拜访他爹马小孬。
       马晓春开学已有半个多月了,因该同学一贯表现良好,尊敬老师,团结同学,无不良嗜好,学习成绩名列前茅,从一年级起就当少先队中队长,是家里仅有的骄傲。班主任突然要家访,难道是最近家里比较乱,影响了孩子?于是全家大小除马小孬外,都是一阵紧张。
       尤其马晓春的班主任老师郑大东,更是本乡镇非同小可、如雷贯耳的人物。此人身长五尺七,体重一百二,目若晨星(戴眼镜),发似流金(染黄了),当年以乡试第一的解元身份考入西夏大学法学院,毕业后分入镇政府,官拜九品秘书郎。为人好学善辩,执一说而骋己见,虽十数人不能屈。任职期间,力主现行成法皆须改易,每论则滔滔不绝,痛诋其非,乃至目领导为愚顽的地步。又好包揽诉讼,怂恿乡民上访,结交媒体闲散人员为其张目。当年年末,河西镇政绩考核即跌落全县最后,书记镇长皆深畏之。后被奸佞陷害,贬人河西小学当老师,时人莫不唏嘘。乃染发明志,自号“河西无畏生”,以天下为己任,撰写博客,主持论坛,人称“为人不识郑大东,就称英雄也稀松”,名重如此。
       吃罢晚饭,全家人整装以待,唯马小孬一身短打扮,不过好歹套了拖鞋,被拥至一张椅子上坐下。到了七点三十分,吉时已到,王正梅和奶奶连忙把大门全部打开,与马晓春同学一起,站在门口瞭望。天空乌云渐浓,大有雨意,过不多久,只见郑老师胯下一匹飞鸽自航驹,腰间别一管激光手电筒,挟风雷而至。三人急忙上前迎接,郑老师跳下车来,朗声大笑,并且摸了马晓春同学的后脑勺,相见甚欢。待得寒暄已毕,让至屋内,分宾主落座,王正梅捧上香茶一盏,爷爷马十前递上香烟,这才问起来意。
       原来事情还是出在马晓春同学身上。只因最近家中变乱,暑假中的马晓春看在心里,记在心头,家长们事多心烦,对其唯以“写作业”为训,于是马晓春笔耕不辍,将其父事迹,撰文记之,以充作业。文中纪事颇详,并将家中所卖之狗,于未卖之前,一一取名,视为家庭成员,既卖之后,乃注明何年何月何日,将何狗卖出,得钱几何。此皆其素日留心听取父母对话,潜心默记,始有此成。马十前等人听郑老师讲至此处,无不骇然。更记卡车撞破自家南墙之后,父亲马小孬自知罪孽深重,大搞封建迷信,先是在东山“与道士们胡孱”,后又于西山金牛寺访得“天牛大法”,因资用不给才作罢,深刻地暴露了其不学无术、没有爱心、唯利是图的丑恶本质。文章的最后,马晓春同学以极其沉痛的笔调,悼念了那些被父亲马小孬卖掉的、生死不明的狗狗,突然笔锋一转,写道:“虽然爸爸的做法很不对,但他现在也后悔了,我想了很长时间,最后还是决定原谅爸爸,希望他以后不要再做这样的事了。”
       最后这段话,郑老师并没有讲,而是将作文本硬塞在马小孬手里,令其看完。马小孬浑身上下犹如电击一般,战抖不已,喉间嗬嗬作响,只是说不出话来。
       那天郑老师翻看学生作业,偶然看到马晓春同学的这篇奇文,不由得心潮澎湃,感慨良多。当夜就十指如飞般录入电脑,贴到了soulong网站的社区论坛里,名之日:“三农”问题之后的灵魂救赎!——请看一个小学生的暑假记录。没出三天,网上的跟帖就达到了三千多条,不仅普通网民大量发言,大学教授、“三农”专家、心理医生、媒体记者也争相关注,把郑老师忙得焦头烂额,连吃饭睡觉的时间都没有了。
       网上的滚滚洪流最终大致分成了三派。一派以动物保护主义者为主,主张贴上马小孬的照片,砸烂他的“狗头”,但念在他是马晓春的爸爸的分上,就不追杀了,暂且寄下他的一条“狗命”,好养活儿子。另一派以唯心主义者为主,号召大家共同捐款,凑钱行“天牛大法”,好让这种“非物质文化遗产”在二十一世纪重新焕发光彩,顺便超度那些冤死的狗狗。第三派后来居上,对以上的两派都大加反对,认为他们完全忽视了这个卖狗的人身后深刻的社会危机与经济转型期间的必须矛盾。动物保护主义者无视马小孬的社会生存环境而横加指责,这种绝对道德主义的做法是很不负责的。至于唯心主义者的提议更是荒唐,自人类进入现代以及后现代社会以来,“天牛大法”所有的哲学意义都被解构了,只能勉强算得是一个人文景观,金牛禅院的住持如果脑子转得快,常开常办,大量吸引旅游者观看,一方面可以提高本寺的知名度,另一方面可以尽早地将寺院提升为旅游景点,带动本地区的旅游事业,发展旅游经济,用不着在一个卖狗的人身上诈钱,更用不着网友们集资。何况最近网上查账的人很多,比审计局的都厉害,一不小心就会被这些人说成是骗子,弄个灰头土脸。
       这一派的人主张对马小孬这种“幼而失学”的人进行正面教育,帮助他建立正确的人生观和世界观,加以正当的职业培训,这样,当生活压力减轻而思考能力加强时,他就会获得新生。郑老师马上问,谁来教育?谁来培训?那边回答说,当然是有关部门。郑老师又问,尊驾是不是有关部门?回答说不是。
       此言一出,动物保护主义者和唯心主义者立即进行了疯狂反扑,并且马上结成了同盟。同盟口号有两条,一条是:“要以绝对唯心主义的态度保护动物!”另一条是:“生命平等!动物与人平等!”经济学派的招架不住了,现在无论他们说出任何合情合理的理由,都被这个同盟的人视为彻头彻尾的虚伪。也就是说,不论他们做了怎样的努力,写了怎样的
       长篇大论,怎样漂亮的文章,相互之间怎样的击节叹赏,后面总会有几个愣头愣脑的反对者在第一时间跟帖,而且从来只跟三个字母和一个标点:NMB!这种做法最终激怒了所有还打算平心静气讨论问题的人。
       于是这个论坛的帖子立即呈几何级数激增,未出一个星期就到了三万条,爆发了一场“NMB”大战。更多的人被牵扯进来了,soulong网的高层忧愁万分,因为战争已经漫延到了整个社区。一开始他们关闭了几个论坛窗口,战火反而有了燎原之势,没奈何他们关了几天服务器,战火就冲出樊篱,烧到了别的网站上,等他们重新打开服务器时,战争已经升级到了“核大战”,两大阵营的人就差拿着菜刀追到对方家里去了。
       马晓春同学的社会纪录和马小孬的困境就这样被抛到了一边,郑老师为了扭转这种局面,为了转移大家的注意力,让事情回到问题本身,特意赶到马小孬家,力邀其以第一当事人的身份现身说法。
       可怜马小孬自打看了儿子的那三行字后,一直痴痴呆呆,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手里紧攥着儿子的作文本不放,迫使郑老师永久地丧失了这份极为珍贵的原始材料,况且这家人的精神状态他也一一看在眼里,这让他更进一步放弃了对他们的跟踪研究——万一其中哪一个以精神分裂收场,他郑大东可是难辞其咎啊。更何况网上最近如此火爆,自己已是捞足了人气,人生坎坷,何必再在此等小事上磋磨。于是郑老师一声告辞,骗腿上了自家的万里独行飞鸽自航驹,打亮了刺穿黑幕激光手电筒,单手掌把,在风雨中摇摇晃晃地回家了。
       儿子的作文公开宣布了他对父亲马小孬的谅解,这总算使这位一直努力工作养家的自由职业者感到了一丝温暖,同时也捞到了一根及时的救命稻草。是啊,如果马小孬不以身入地狱般的代价换取一定量的经济补偿,全家的生计又将从哪里取得呢?想到这里,马小孬甚至隐隐觉得有点悲壮。他的眼泪哗哗地流,好像排污似的,心里也舒服了许多。
       我们一定要爱护各种狗狗!
       现在马小孬有点觉得狗狗们不一定会记恨他这个一心挣钱养家的人。狗狗们的品质是那么好,对主人是那么忠诚,吃点亏狗狗们是不会太计较的。马小孬摊开了双手向世界发问:怎么办?现在我能有什么办法?世界只好这样原谅他,干瞪着眼一点办法都没有。
       且说马小孬凭空遭此一难,长吁短叹,感慨良多。自思自量,总是自己平时修养不到,行事太过随便之故,因此于一日清晨起来,忽有所悟,决定采取一些积极措施,以补赎良心道德。于是他刷牙洗脸已毕,乃郑重对王正梅言道:我要戒烟。为表示决心,马小孬将身上的零花钱,一共一百七十多元,只抽出一张二十的自己装着,其余的通通交与了王正梅,然后擦亮皮鞋穿好衣服,要到街上去。此一番出门,有分教:双手劈开生死路,一心要念圣贤经。
       形势的迫切性促使他得去寻找一个全新的挣钱办法,而这样的一个办法,只能来源于繁华热闹的大街上,对他来言,这是首先被考虑到的一个条件。
       精神面貌焕然一新的马小孬上街的头一件事是立即开始了反向思维的理论推定。首先,他不能再去走那条熟门熟路的贩狗路线,在那里他除了会遇到狗贩子猫贩子。就是卖兔子卖鸽子的。在这件事上,他和王正梅的意见还有出入,王正梅的意见是还要继续干下去。“咱们好好干!”这是她的表述,意思是从马小孬的全套贩养方法剔除使用毒药的一项,为此她使用了两个“好”来着重指出了这一点。而马小孬认为继续卖狗的可行性为零,从纯商业的角度来讲,他们以前的成功几乎全部建立在这种化学催化剂的专利上,如今一旦放弃使用这个专利(必须放弃,而且是不容置疑地坚决放弃),他们的生意事业将毫无优势。狗贩子的数量比起两年前有了很大的增长,单一向度内从业人员的大量增加必定会引起恶性竞争,况且现在大部分人都倾向于一种高成本的宠物店消费方式,在街边贩售的机会越来越小,而基于他们以前的经营方式属于短期行为,一锤子买卖的情况居多,会被大量死了狗狗的买主纠缠,陷入索赔危机,所以宠物店是根本开不成的。因此这个行业也就干不成。
       其次,他们的邻居们从事的职业大致分为两种,一种是开出租车,另一种是贩菜。这两种职业马小孬也不打算考虑。贩菜需要的两个条件是早起和一辆农用三轮,马小孬不能忍受自己在冬天的清晨流着擦也擦不干净的鼻涕的糟糕形象。开出租车的人太多了,最近听说,本村又有几家要卖车。所以这一行也以不掺和为上。
       考虑来考虑去,他决定还是上茶馆里去看看情况。这是早年间他常去的一家茶馆,无名无匾,也不知存在了多少年,反正只要一说“茶馆”大家就知道是这一家,说别的茶馆倒要加上名字。全镇的闲人都要在这里,早年间只要五毛钱就能陪着一杯茶坐一天,更早的时候听说只要一毛,这是马小孬听他爷爷说的,再早的时候就不知道了。现在要一杯茶是两块钱。
       马小孬马上回家,骑了二虎的摩托直奔茶馆。路虽然不远,但因他原来一向是骑自行车去,这一回事隔多年,不免要多少替自己装些门面,正是:
       油门轰出致富路,喇叭长鸣小康村。
       一骑红尘鸡狗跳,无人知是小孬来。
       下得车来,马小孬摘下头盔,挂在车把上,整理头面,在后视镜中反复观瞻,又将衣裤拍打一番,昂然而进。茶馆的小厮不识,忙欠身上迎,口称“老板”。此言一出,马小孬顿时民颜大悦,虽然身上只装了二十块钱,也不免微微颔首,大手一挥,令其头前带路。举目一看,只见茶馆依旧旧时模样,烟熏火燎只比往日为甚,昏昏黄黄的几盏小灯,大白天开着,也不见有多少光亮。桌椅早已是漆色褪尽,只因是早几十年前打就的老家什,倒还敦厚结实,擦拭得也还干净。寻来觅去,通不见一个相熟的人,只得找一张空桌坐下,小厮随即奉上茶来,一问价,原来已是五元了。
       马小孬的兴头,至此方才稍稍有些下来了。没奈何,双手捂着茶杯,且听这些人说什么。原来这家茶馆有五间房大小,桌子有二十来张,宽宽敞敞,来往的无非是打牌下棋的老头,做生意说事的掮客。如今隔出了两间房子出租给别人卖烟酒,茶馆只剩了三间左右,桌子也只剩了十来张,下棋的一个不见,当中是三桌麻将,靠窗的是一溜儿四桌纸牌,每人的前面都散碎摆着几张小钞,攒眉立眼,在那里赢钱。并无一人说话,一局打完,才有些动静。马小孬无事,便看着前面一人打牌,只两三眼,便知他们玩的是滑水麻将,只许碰不许吃,放炮掏钱,自抠全掏。他因一向知道此等场合的牌局最是有人合伙作局骗人的,因此留心观察有无蹊跷。果然,他才看了不到二十分钟,对面的那个左手拇指上套个白玉扳指、脖子上挂了个白玉牌的黑瘦子,不露声色地连抠三把,一百八十元进了腰包。见马小孬看他,眉毛一挑,双肩一张,身子往后靠了靠。马小孬继续看,就知此人有鬼,他和牌只摸自己面前的那摞,因为这种玩法只掷一次骰子,所以他码好牌再掷骰子,掷骰子的功夫必定
       一流,不是拿到一副好牌,就是留好牌到自己面前自摸。
       马小孬再看这人,忽然觉得有些面熟,早几年一起赶场子挖坑的是否有此人在内?正思想间,只听椅子乱响,原来这桌麻将和牌的机会太不均等,有人推牌不玩了。那人坐着没动,右手捏着一张牌把玩了一会儿,抬头冲马小孬一笑,站起身端着茶杯就过来了,到了马小孬面前,冲马小孬指着椅子又一笑。马小孬连忙起身让座,满脑子地找这人的名字。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这人屁股落到椅子上的那一刹那,他脖子上垂着的那块玉牌招人眼目地刚晃了两晃,马小孬电光火石般地想起,他名叫白玉方,正是邻村三道湾人氏,只因一向好以脑力取人钱财,人送绰号“白古捣”。姓得不好,做事却是从不白做的。
       马小孬见他落座,不免打起点精神,要与他周旋一番。只见自古捣言笑自若,先道了寒暄。
       原来马小孬“幼而失学”,十八岁就在家务农,没过两年家里的数亩良田修了高速路,全家人领了征地款,搬至镇上居住。每日无事,联络些同学朋友下棋打牌看电影,虚度时光,不觉已是二十有三了。人大心大,只因少时在黄花中学看上了邻班的同学王玉梅,一直痴心不改,三番五次在同学圈子里打探,终于探得此女已于半年前只身进城,在一家美容院打工,学习理发、染发的各种手艺。此时的马小孬,已非往日之腼腆少年,不免腰携手机,足蹬皮鞋,光光鲜鲜地前去会面。那王玉梅一见马小孬这般光景,如何不知来意?出双入对了三月有余,饭也吃过几顿,电影也看了几场,酒吧里也坐了几坐,待到马小孬提起话头,想要谈婚论嫁之时,王玉梅端容敛色,说出一番话来:
       你我两家家境相当,知根知底,又儿时有旧,互生好感,原是十分般配。但如今世道,无钱不行,你我两家都领有政府所发的征地款,办婚行礼是富富有余,若要生儿养女,生花一世,却是远远不够。我也不图你挣下万贯家财,只须日有进项,小有积蓄,不做那坐吃山空的混混,我能以你为靠,这才嫁你。
       一席话说得马小孬心潮澎湃,热血沸腾,对王玉梅深爱之余不免又多了一分敬重。二人当晚击掌立誓,给马小孬一年时间,三百六十五天,多一天都不算,要凭空挣出两万块钱来,若挣不到,马小孬自承羞见天下人,再不登门。王玉梅见马小孬如此慷慨豪迈、男儿气概,柔肠寸结,欣然而泣下,乃许以事成之后,即以身相许,再无反悔。
       此一番谈话,因是那晚看完电影后在“隆中面馆”吃宵夜时所起,二人日后谈起,俱称之为“隆中对”。批语云:未出面馆,已定终身。有诗为证:
       君住河西村,妾住城东北。
       整日思君不见君,忘打洗脸水。
       又有诗曰:
       隆中一对百年计,面条牵出月老丝。
       两万现洋何足道,却待春宵一刻时。
       再写一首:
       堪比青山妩媚诗,红颜何惧得来迟?
       自古男儿当自立,哪管三七二十一。
       第二天一早,马小孬就到中国农业银行河西分理处开了一个户头,零存整取,每天六十元,一年到期。银行的工作人员再三申明没有按天存钱的,可以考虑每月一千八,一年到期,马小孬坚执不允。后来争执不下,只好给他开了个活期存折,马小孬自己提笔在折子上写了“每日六十元一年到期”字样,描了又描,仔细装在上衣口袋里,临出门又拍了几拍,为自己喊了一番“加油”,这才出来站在银行门口,开始踅摸。
       银行的对面,即是全市有名的河西镇农贸批发市场,此市场成名已久,已有三十余年,全市的蔬菜瓜果,俱从这里出入,便是全国的商贩,也往来不绝。临街的饭馆酒楼,比比皆是,划拳行令,热闹非凡,马小孬站立在街头,用目观瞧,但见车如流水行人如织,瓜果堆积如山,一派说不尽的繁华景象。工商税务,往来穿梭,拿着小票换零钱。更有一伙闲人,穿黑衫戴墨镜,呲着大牙蹲在墙根下面吸烟。马小孬一看,认得是本村的混混吴二鬼和他的几个小兄弟在那里乘凉,不由得心中一动。
       原来这吴二鬼本名吴金贵,在家排行第二,年纪比马小孬长着两三岁,在学校时就打架斗殴,无所不为,后因主动在学校门口接送低年级同学并向其收费,被学校开除。十六岁走上社会,一向在这市场里淘摸混饭。不想年前有两伙人在市场里打架,打得天昏地暗,三死七伤,公安局一怒之下,将市场上下里外反复清理打扫,抓了个精光,事后开了公审大会,宣布“打黑除恶重点行动”胜利结束。吴二鬼因年龄幼小过犯不多,逃过此劫,在家中睡了几日,便又重回学校,将往日的几个兄弟,半逼半劝,都退了学,先在村里的篮球场上操练了几日拳腿,然后选了个黄道吉日,重回市场。他以史为鉴,再不与人正面冲突,收费时也以反复劝说为主,遇到实在啃不下来的硬骨头,才在深夜出动,将其瓜菜涂以秽物,以示警告。因此不出两月,即顺利接管,当上了大哥。有人查问,则自称“山东贩枣子的客人”,问话的人不明其妙,往往放过不提。
       这日马小孬见到吴二,因是旧日相识,不免心中大喜,上前参见,以“二哥”称之。一番寒暄之后,出言试探,向吴二打听最近什么钱好赚。吴二见到马小孬,心中也是一喜,一来近日业务扩大,人手缺少,二来马小孬原在本村人氏,知根知底,便将自己的业务略略讲述一遍,又说了许多闲话,微露招揽之意。马小孬如何不知他的底细,此等行业,一经踏入,头上便顶了三年徒刑,还是轻的。即便侥幸无事,也是轻易不能脱身,王玉梅又如何肯嫁一个这样的人?因此只是一味客气,不接吴二的话头。哪知吴二十分热心,不待马小孬拒绝,主动提出只要马小孬帮他这几天的忙,一切好商量,既可不摆入伙酒,又可不纳投名状,什么时候要走说一声就行。马小孬这才有些动心,便问是什么差事。原来吴二一向有个雄心壮志,要涉足“娱乐业”和“银行业”,刚挣了几个糟钱,就开了两家发廊。这几年的业务更是红火,使人提着钱箱子在各种地上地下的麻将馆里搞小额贷款,随借随还,随还随借,十分灵便爽利,做得好的一万块钱一晚上能翻出两三番来。这钱如此好赚,可恨的是伙里会算账的人太少,业务的规模一直无法扩大,多一个会算账的就多一份钱啊。因此极力劝说马小孬,讲定的工钱是一天一百,另加提成。
       马小孬听说如此待遇,心中早已允了,只口中还是一味地咂巴,嗯啊不已。吴二用人心切,不得已又将工钱加了两成,双方这才握手言欢,讲定晚间即来上班。
       当日因是与吴二第一次打交道,马小孬不好意思提借钱的事,转悠了几圈,下午到二叔马十元那里借了六十块钱存在银行不提。
       这日在茶馆遇见白古捣,马小孬一下子想起这人正是当年为吴二放贷时所识,不由得心内一紧,再也放不开了。白古捣倒是气定神闲,只当是遇到了旧知,开口便叫“孬孬”,又给马小孬上烟。马小孬说戒了不吸,他也就顺手将香烟往桌上一放,马小孬定睛一看,是五块钱一盒的“兵坛”。
       “在这里打牌,不能买好烟。”白古捣一边点了一支烟,一边说。
       马小孬有点不好意思,他被自古捣猜中
       了打量对方的心思,还因为了一向记得自古捣是不吸三十块以下的香烟的。
       “你一身的本事,怎么在这里打牌?”他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老白的本事他是深知的,麻将谱倒背如流,一摞扑克牌看一眼就知道是几张。
       “不能虚度时光啊!”自古捣说,“过日子哪天不要钱?”
       只这一句便说到了马小孬的心坎上,但他同时就知道了老白的这话另有一番意思。这是说老白这几天不好过,不知在躲着什么人,因此只能在这种地方弄点小钱度日。
       接下来俩人有一阵子没说话,只是喝水。待茶馆的小厮一番来去之后,又重新喝水。白古捣见马小孬这副样子,左右看了好几圈,也不见有人凑桌打牌,于是又问:
       “你最近干啥呢?”
       “啥也没干。”马小孬已经不大想说自己的事了,特别是对老白这种人。
       “不是听说你满街卖狗呢嘛?”
       “卖了一阵儿不卖了。”
       “那干啥着呢?”
       “啥也没干。”
       话说到这份上早就没有说下去的必要了,可老白这时实在是闲着没事,也是好几天没碰到一个说话的人了,谈话的兴致极高。
       “吴二鬼抽大了你知道不?”
       “知道。”
       所谓“抽大了”是本地方言,意指吸毒上瘾,而且已经倾家荡产,再也没人形了。
       “他找你借钱了没?”
       “没有。”
       “找我了,给了五十。”老白只顾自己说,“早晚的事。”
       这个“早晚的事”指的是早晚得死,而且表明这桩死亡事件只会早不会晚。
       马小孬发现自己所有的心思都在体味着老白的语言艺术,他宁愿听不懂。他现在还不知道的事情是挂在摩托车上的头盔已经丢了,以及,他还要在这里待多久,忍受老白多久。总之,遇见老白让他很不舒服,又让他记起了他以为早就忘掉了的过去。
       “下场子走?”
       老白的一声声音不大的探询,让马小孬浑身哆嗦,就像是刚刚点火的摩托车。他的古怪样子让老白十分吃惊,因为老白并不是个咋咋呼呼的人,平时说话还是很注意不要把对方吓着的,这是他的职业习惯——让每个与他打交道的人都安心,当然自己就更要沉得住气。特别是他一向认为马小孬的少言寡语很像是与自己一类的人,而此时马小孬的表现太过出人意料。
       “不去!”
       马小孬跳了起来,在喊这声“不去”时脖子向右向上几乎扭到了极限,在落地的同时又把头猛地扭了过来冲着老白,眼睛瞪得溜圆,仿佛门神一样,愤怒的嘴角甩出了两绺鲤鱼胡子般的口水一闪一闪——他完完全全地失控了。
       在逼退了老白之后,他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两只眼睛像x战警似的用火焰追赶灼烧着老白干瘦的身躯,直至其从门口消失。
       “这人是个骗子!”
       他又喊了一声。环顾了一圈茶馆里的人,除了傻张着嘴的茶馆小厮和明显不高兴的站在柜台里边的茶馆老板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之外,茶馆里的人看了他一眼后就又回到自己的注意力之中去了。
       “骗子!”
       马小孬喊。继续看那些人,他很想把谁的耳朵咬掉,但还是没人理他,心情沉重的茶馆老板已经准备向他靠近了,马小孬不得不走了。他没明白的是,这里没有人钱多到可以输成倾家荡产,或者说就是倾家荡产了也不够老白塞牙缝的,因此他们虽然愚顽不灵,听不进他的逆耳忠言,却有足够的狗屎运不用去提防什么老白。
       马小孬出门发现没有了头盔之后就做了个决定:要双手把摩托车举过头顶在街上走,然后再把车摔得碎碎的。最好能摔到没有任何一个碎片能有指甲盖大。最好能把车摔成一堆沙子。他蹲了下来,想举车,努了半天劲,裤裆都快努扯了也没见摩托车动上一动。他喘了一口气,又喘了一口气,接着努劲儿搬车,车还是一动不动。这时他突然看见茶馆的傻小厮正从摩托车的上边吃惊地看着他——这小子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就一下子泄了气,双手松开,仰面躺了下去,圆滚滚的后背像不倒翁的屁股似的托着他四脚朝天地在地上晃悠。说来也怪,就在他不再努劲搬车的时候,那个一直挺得直直的车把突然自动弯转,前轮一拐,向前滑动,车的支架倒了——那车就像个缓缓坐倒的大胖子一样压在了马小孬的身上,而且压上之后,前轮担空上翘,滴溜溜地转了起来,仿佛舒服已极。
       自那日马小孬身背钱箱,要与吴二打工以来,如今已将近十年光景。他一直心中默默安慰自己:这一切都是为了爱情。可如此大话,连对王玉梅都不敢说。
       老白的一句“下场子走”,就像按了电钮,一幅幅三维全景赌场众生图就此开播。所谓“下场子走”,意指寻一家赌场去赌博,老白的邀请实际上有更深的一层含义,那就是要与马小孬沆瀣一气,骗人钱财。
       原来当年马小孬立下豪言壮语,要自己娶媳妇挣钱,因此当上了吴二管理下的私人信贷员。他手中所放之款,利息为三天百分之十,借一千者只给九百,三天之内还一千。赌场之中,全是些红眼老赌鬼,谚语云:不怕输千输万,只怕手里精光。手里一旦精光,就再也没有机会扳本,输出去的钱才是真输了。这才会有马小孬这样的,坐在旁边给大家提供帮助,顺便赚些小钱。
       所以场面上只见钞票的往来源源不断,输光了就向马小孬借,赢回来马上就给马小孬还。除非这屋里所有的钱都被一两个人赢走,马小孬的手里也没钱了,再也玩不起来了才散场。马小孬一般带两万块钱进场,散场时手里差不多能有四五万的欠条。钱带得太多了也不行,玩起来没完没了,不符合经济规律。
       在那一两个赢钱的人当中,一多半倒有老白在内。没上一个星期马小孬就明白,老白是吴二安排下的牌手。这一发现让马小孬心中颇为不安。他和这世上大多数的傻瓜蛋存着同一心思,认为愿赌服输,各凭时运,说不定运气来了能赢一大笔钱。但这世上的安排是,永远不可能出现这样的事情,除非开设赌场的人有意这样做:为了其他利益,或是将其套得更深。这种现实与马小孬的人生观世界观严重冲突,在他发现老白的真实身份后,不免将自己的所作所为和各种道德律令联系了起来,这一来便坏了大事,再也干不下去了。
       他眼见着自己熟识的几个人在赌场里煎熬,被骗了个精光。其他的人还则罢了,不是素日有些小毛病,好贪便宜,给人揭破后反而大吵大闹的;再不就是一向小偷小摸,人一见其在附近出现莫不赶紧回家关窗收衣服的。唯有两个人着实令马小孬痛心,这两个人都是几辈子忠厚老实、诚实可靠,不知怎的被裹卷了进来,不出三日,把家财通通丧尽了。
       第一个,便是吴二同村的王占云,因他家世代种萝卜,种的萝卜又长又大,全乡闻名,因此他爷他爹和他,外号都唤作“王萝卜”,但以“老王萝卜”、“大王萝卜”、“小王萝卜”区分之,又都简称“王萝”。自打全家迁到镇上以后,手中颇有几个钱财,先买了个手机挂在腰上,整日地不响,到了晚间便拿在手上躺在沙发上纳闷。又带着媳妇到市里的宾馆里住了两日,宾馆的人见他两口儿如此模样,
       虽是旅游淡季,也坚不与之打折,王萝卜一气之下不住了,回家自己住自己做饭吃。
       也是活该有事,这一日在村中行走,当头正撞上吴二的哥哥吴大,被其一力邀请,硬拉到吴二的场子里坐下。那王萝卜先时还推以“你们玩得太大”不去,被老吴一句“你如今多大玩不了?在乎这几个小钱?”撺掇得昏了头,像只绵羊似的乖乖被牵进去了。
       开始倒也没人管他,由他自玩,王萝卜虽然在村里也与人玩过这种“诈金花”,但那种小打小闹,如何能与这里的这群红眼老赌鬼相比,只打底就要五十元,五百封顶。他的牌运不好,数次要走,都被吴大劝住,因此不消三四个钟头,就把身上带的两三千元都输了。那吴大看他也倒得差不多了,正该老白发牌,就使了一个眼色,老白不动声色,发出一副牌来。王萝卜本待赌光了回家,又贪这最后一把,将牌拿起一看,不得了,原来是三个K。
       这王萝卜看罢牌后,眼中冒光,伸着头四处找吴大,马小孬一见便知要坏,叫苦不迭。因王萝卜的爸爸“大王萝卜”与马小孬的父亲马十前相善,年节往来颇多,他二人一向相识,但马小孬此时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又不欲王萝卜一家知道自己在干这种勾当,不然话传到他老子马十前那里,还不活剥了他的皮!于是只能隐忍不说,暗自着急。果然,吴大过去看了王萝卜的牌,纹丝不动,只问了声:“咋了?”王萝卜回说:“没钱了。”吴大又说:“借不借?”王萝卜说:“借。”吴大便向马小孬招手。
       马小孬此时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对笑脸相迎的王萝卜看都没看一眼,硬着头皮办理了贷款事宜。结果不说也罢,王萝卜打下的三万块钱欠条变成了真正的欠款,他的三条K被老白的三条A打死,面如死灰一般地呆坐了好一阵子,起身踉踉跄跄地走了。马小孬一心想要追出去劝他,但慑于吴二,到底没动。
       以后的两天,杀红了眼的王萝卜一心要来翻本,不过是将白花花的银钱都整堆地倒给了人家而已。
       这第二个,便是邻村菜农杨二龙,他的遭遇直比王萝卜还甚,连房子都押给人家了。因是父母已亡,两口子拉扯着儿子借住在岳父母家。这头一年老杨忍着说不尽的窝囊气,提着篮子满街乱走,“只落得个卖花生仁!”正是:
       冬来鼻头焊冰柱,夏日心中似火烧。不欲人说从前事,独自悲伤独自流。有赋为证:
       黯然销魂者,唯输而已矣。况先输兮不悟,复输兮精光。或提篮兮叫卖,遇乡邻兮躲闪不见。是以行子肠断,百感凄恻。
       又日:嗟乎!时运不济,命途多舛。陶朱易老,邓通失宠。屈王萝于赌场,非无好牌;窜杨二于长衢,岂择天时?所赖君子安贫,穷人知命。
       话说小孬在茶馆偶遇白古捣,不由得想起这二人来,一时间愤懑郁积,难以言表。空喊两声,胸中烦恶不曾稍减,直至颠三倒四,被压在摩托车之下爬不起来,心中暗道:老子整日骑你,如今你倒来骑老子?此言一出,顿时恍然大悟,把挣扎着要爬出来的劲儿全都泄了,只盼着这摩托车足够重大,把自己压死了才好。
       原来那日卡车不打招呼就进了家门,让他凭空吃此一吓,乃天行有常,降下报应,此节马小孬早已想到。但他万万没想到的是,此一番劫数原来并不是应在他毒杀狗狗、冤魂不散上,而是应在他的为虎作伥、倾人家荡人财、坏了天大的良心上。
       出事的第二天,交警队前来踏勘,进行责任认定。杨二龙不记前嫌,特地放下买卖,跑来为他作证,说卡车撞进马小孬家的全过程,是他亲眼所见。虽然此事的事实与证据都清楚明白,并不需要人证,但马小孬还是很感谢杨二龙的一片热心,将手握了又握,直送到大门外去了。到了门外,他提醒马小孬一定要把这次的赔偿要求提得高高的:“修房子才能花几个钱?你肯定能赚。”随后老杨又挤了一番眼睛,告诉他说,当晚因那卡车不熄大灯,他也不熄大灯:
       “看谁闹不过谁!”
       看来就是杨二龙无意问的这么一个举动,让马小孬遭了报应啊。
       老杨说完,笑嘻嘻地走了。他把钱输光了反而踏实了,卖了一年花生,问老丈人借钱买了个三轮,贩菜过活,几年下来,重新买了房子,倒又恢复了以前的生气,仿佛把前事全都忘怀了。
       躺在摩托车下的马小孬,被一干闲人七嘴八舌地解救了出来,一面道谢,一面拍打着身上的尘土。摩托终究还得骑回去给二虎还了,不要说摔不碎,就是能摔碎,到了又得买新的赔给人家,人间的事情就是这样,一还一报,再不爽的。想到此处,不免掏出钥匙,发动机器,又要回家。
       他原来就知道那王萝卜自被骗光之后,两口子就一向在夜市上摆摊卖肉丝炒饼炒疙瘩、萝卜炖肉羊蹄子,一连摆了五年,攒了些钱,才又到市场旁边租下一间门面房,开起馆子来了,门头上写了三个大字“不愁吃”。马小孬决心把求神拜佛剩下的钱一分为二,给这两个人寄去,他知道,若由他拿着钱送过去,即便是说破了天,这两位也是不收的。反正他也没脸去向他们解释,不如通过邮局,让他们得些补偿,至于他们接到钱怎么办,就管不了那么多了。
       他回到家就取了银行折子,偷偷地装在身上,还是先不要告诉王正梅,日后再慢慢说吧。他非常相信自己老婆的理解能力(不理解也要理解,在不理解中继续理解),自打他如期把两万块钱用信封装好交给王正梅的那一刻,他们之间的相互信任就没有动摇过。他从未对她讲过给吴二打工的那一个月的事情,也没有讲过那两万块钱的每一笔都是从哪来的,甚至他的六十元存款计划的每一日的艰辛,他都没讲过。生活的压力无日不有,这些事情还是比较容易的,马小孬从刚成年起就学会了每天四处找钱,以后也不过是将这样的日子继续下去。经历了最近一段的风风雨雨后,他开始补缀自己的心灵,这是人长到足够大的时候,又新多出来的一件事情。
       第二天,马小孬到城里买了一张巨大的装饰画,准备用它来遮盖并装饰那面因为卡车拜访而被整整齐齐切出卡车车头剪影的墙壁,那面墙虽然在出事的第三天就被修补完毕,但从屋内还是能够清晰地分辨出修补过的痕迹,那个痕迹又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住在屋里的人,那个地方曾经进来过一辆卡车。
       大画拿回来之后,马小孬发现如果使用他同时买回来的图钉来钉画的话,那将会使他的这个重大举措具有临时性质,而永久性的办法照目前来看,最方便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将画裱上去。
       于是他又去请母亲,由王正梅协助打了半锅糨糊,再和父亲马十前一起,拿出了小时候糊顶棚的本事,干了差不多整整一个下午,这才将那张大画平平展展、结结实实地裱了上去。
       画面内容是他千挑万选才确定的,为了让自己在面对它时能够有一个好心情,他特意选取了一幅蓝天白云大飞机的摄影作品,既亮堂又开阔。
       晚上,他与老婆王正梅一起躺在床上,开着所有的灯,欣赏这焕然一新的卧室。在夫妻俩多日不曾有过的私密气氛、以及内心的平静安宁都悄然滋长时,他清楚地知道:虽然那满墙的画面向他展示了广阔蔚蓝的天空,那翱翔的大飞机代表着美好富足的未来,但那飞机和天空的后面,除了红砖水泥白灰,还糊了一层薄薄的糨糊。
       [责任编辑 那 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