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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浪潮]马兰花的等待
作者:邵 丽

《人民文学》 2007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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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常成
       常成那些天放了学就往长江河里跑。
       长江河的水只有小腿肚子深,河床却宽阔得没来由。常成喜欢看裸露在水面上光滑圆润的石头,看得长久了他就觉得一漫滩的水泊里站的坐的躺的都是脱光了衣服的女人。常成一个一个地寻找,藏在电脑壳子里面的那些女人们终于都被他湿淋淋地打捞出来。胖的,瘦的,耀眼的,妖艳的,鬼怪精灵的……他甚至找到了陈丹。陈丹是圆白的,陈丹并不似她们那样脱到无耻,她的身旁长着几棵翠绿的水草。水草婀娜地环绕着她,像她惯常穿戴的那些娇俏的小衣裳。
       她们都对常成笑,鬼魅如花,速成速朽,阴柔而又诡谲。陈丹也笑,陈丹的笑却距他近了许多,陈丹的笑容像关在暖房里的花朵。虽然他只能隔着玻璃看,毕竟是现世的,活生生的。
       常成始终没有找到自己的妈妈,石头是凉的,妈妈是温热的,哪一块石头都和妈妈不一样!
       找不到妈妈的常成觉得腔子里有一团火在剧烈地燃烧,穿越喉咙的热气烧得他满嘴都是泡。他的手心烫得能煮熟鸡蛋,双足必须长时间浸泡在寒彻骨的河水里,脚被泡得像石头一样冰凉坚硬时,他开始急促地行走。
       水是自西向东流的,常成有时顺着水走,更多的时候是逆着水走。有时是从河的一边走向另一边。他那样横着走的时候,脚步撩起的水花迅速地把水面切出一条横线。有一会儿他粗暴起来,水流的秩序便大乱了,像是惊慌失措的羊群。
       脚已经比坚硬的石头更坚硬,硌人的碎石已经让他感觉不到疼痛。有一次,一块异常锋利的棱角划破他的脚,殷红的血丝一缕一缕地向东飘散。他冷静地观看,突然伏下头去追逐着那片殷红狂饮一阵。他不知道从哪里得知,喝自己的血在心中盟誓,便可以实现一个心愿。
       常成的心里也许是有一个心愿的。
       马兰花
       马兰花是深圳天王大厦的保洁员。马兰花常常一边很认真地做事情,一边眯起眼睛掐一掐时间,从二○○○年的三月到二○○六年的三月,她在这里已经做了整整六年。马兰花面无表情地做她该做的事情,面无表情地和认识不认识的人点头说话,面无表情地吃饭,面无表情地捍卫着自己,不迟到不早退也绝不加班加点。马兰花的内心是满意的,从细微的神态到每一种感觉,她都觉得自己已经从一个乡下人做成城里人了。马兰花甚至知道,那些皮毛的东西都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她的内心,她的内心里有了一种沉着,有了一份尊严。她知道,她正是凭了这两样东西赢得了天王大厦的认可,马兰花已经连续五年被评为优秀员工。
       马兰花有时会偷偷打量自己,贴在员工光荣榜上的照片让她熟悉而又陌生。眸子里的自信有些飘忽却又是坚定无比的,神情淡然却又蕴涵着不屈的向往。五年前的她不是这样的,她那时的神情呆板而固执,敏感而仓皇,一点小小的闪失都让她觉得受到莫大的委屈,陌生客人不经意的一瞥都会让她自惭形秽。她实在想不明白问题出在哪里,有时候,她也想用直视的目光告诉人家她享有尊严,可当别人对视她的时候,她立马会败得一塌糊涂。那时她才得出结论,是她的目光比别人的卑微。
       马兰花来天王之前差不多换了十来份工作,她明确地告诉用人方她不加点,不做夜间工。她为此放弃了好几个比天王薪水高得多的工作。介绍给她工作的人怎么都闹不明白,不是为了挣钱吗?这个叫马兰花的女人对这点为何如此坚定?
       马兰花那时的心里是蓄了满满眼泪的,她的眼睛里会跳出一个丰润美白的女人的脸,那张脸并不比她漂亮,却比她沉稳一百倍,自信得没有道理。
       天王每个月付给马兰花的只有八百元。马兰花也许在乎钱,可马兰花看上天王的不是钱,她看上的是天王的霸气,天王的派头和尊贵。
       马兰花热爱天王,她第一次进来就觉得自己找了这么久,就是找天王的。
       马兰花对自己每个月的八百块钱的分配是铁定的,雷打不动。三百元寄给乡下的儿子,一百元用于女人日常的小零碎,一百元存起来作为备用。剩下三百元才是最重要的,她要用这三百元添置各种她认为是她日后生活必备的东西,这三百元也可以说是她出来做工的全部目的。天王免费提供员工一天三餐,马兰花不必考虑吃饭的问题。
       马兰花第一个月给自己买了一件上衣,第二个月给自己买了一条裤子,第三个月四个月五个月伙起来买了一套深圳女人流行的套裙,第六个月七个月八个月九个月买了一条精致的白金项链,第十个月十一个月十二个月买了一套欧珀莱的化装品。
       马兰花像一个病态的储存宝藏的人,所有买来的东西都被她深埋在包里面。她甚至不忍心自己翻出来看一看。
       马兰花历经两年,终于备足了她所需要的东西,她请了积攒下来的十五天的假期,买了去阳城的火车票。
       与其说去阳城是见自己的丈夫,倒不如说是为了见那个女人。两年前马兰花见过那个女人一面,那时她的出现让丈夫惊慌失措,他像老鸡护小雏一样护着,他怕马兰花会随时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刀伤到她。是的,瞧他把她养得那么好,脸蛋儿就像刚剥了壳的鸡蛋,手像水葱一样。不要说是一把刀,单凭马兰花粗糙的手都能把她抓得稀烂。马兰花一直疑惑的就是自己当时为什么没有冲过去,不是她的刚强,更不是她的克制,而是丈夫的神情把她彻底击垮了,那种溃败的悲哀劈头盖脸地从头顶浇灌到脚底。丈夫是个言语不多的大男人,行事素有主张,不惊不惧。他不想干的事情,用刀逼着都没用;他想干的事情,前面都是刀子也阻止不了他。她从没有见过他这样的怕,他怕的当然不是他自己,他怕的是他老婆马兰花会伤了他心爱的女人。
       马兰花不甘心,马兰花见他们的目的是要找回自己的丈夫。马兰花去的时候她婆婆说,你别怕,你有他的儿子,你守着老屋,那样的贱女人只会让男人尝个时鲜,很快就腻了! 那女人却从容得让马兰花不自在起来,女人说话的语气很温和,温和得都近乎无耻了。女人说,他是你法律上的丈夫,他也是我事实上的丈夫。我们的丈夫要谁不要谁,我们两个谁说了都不算,只有他自己说了才算。
       女人又慢悠悠地说,他要是说愿意和你过,我一句话都不会多说。我什么都不要他的,我就要他一句话。
       女人的表情是温和柔软的,她的目光却是透着满满的笃定,这样的女人也许是爱男人的,但这样的女人是有男人也活没有男人也照样活的。她说的是真心话,在她和马兰花这场战争里,她意志坚定进退自如。
       女人的表现让马兰花羞隗难支。两年过去了,马兰花生活在丈夫回心转意的幻想里,马兰花更是生活在她和那个女人唯一的一次见面的细节里。细节让马兰花痛心,细节也让马兰花在无数个长夜里暗暗地成长。
       马兰花从深圳回来了,马兰花和在家时的马兰花已经不一样了。马兰花在火车上想了一路,才想出约丈夫到茶馆见面,这是她和家乡女人的不同。
       马兰花要求丈夫必须带着那个女人,这是她和家乡女人的第二个不同了。
       
       两年了,马兰花的脸已经养出了天王大厦的细致和精神。马兰花做工的时候从来都戴着橡胶手套,她的手也变得秀气起来。马兰花为了抚平皱纹每天都强迫自己早睡早起,抹上厚厚的护肤品。她看上去确实年轻了许多。时间和金钱的熔炉,好像已经重新锻造了马兰花。
       马兰花没有眼泪,马兰花用了她全部的家当披挂上阵。马兰花出场的时候一脸盛艳,嘴唇涂得饱满无比。马兰花那时已经学会了化妆,她买那套欧珀莱化妆品的时候用了整整四个小时学习化妆。
       马兰花的丈夫这次没有怕,他只是一脸的惊愕,他说,你在那边做什么工作?
       马兰花镇定地说,我第一不会卖身,第二不会给人做小老婆,我靠我自己的双手吃饭。
       那是马兰花那天说得最精彩的一句话。马兰花说完就去看那个让她日夜揣摩的女人。马兰花只看了她一眼,就突然间觉得辛酸无比了。这好比争夺一块高地,一年来她处心积虑,埋头冲锋。终于冲到了高处,她才发现这是一块无人值守的阵地。物静人寂,一切都没有因为她的到来而改变。女人穿了白色的棉布孕妇衫,小碎花的灯笼裤,米色的平底儿鞋。女人的肚子微微凸起,那分骄傲膨胀得不动声色。她的双眸明净如水,脸上不带一丝脂粉。她的一脸纯净却是惊心动魄地晃动在马兰花眼前。马兰花想,这样的女人,根本不用证明什么给别人看,她只要守住身边的男人,她的日月就是齐全的了。
       顷刻之间,马兰花的大脑就空白得像一条新领到的抹布。
       其实那天马兰花很精彩,马兰花甚至长时间地吸引了丈夫的眼球。可马兰花突然间丧失了全部斗志,她恨不得甩去身上所有的衣饰,洗净脸上的污浊。她悉心培植了两年的心情,在片刻间被雨打风吹去。
       马兰花要了一杯龙井。她翻了半天茶谱,那是绿茶里最贵的一种,一杯一百五十元。茶太厚,一会儿的工夫马兰花就把自己灌得头晕眼黑大汗淋漓。那女人只要了一杯柠檬水,象征性地抿上一小口。她不说话,只静静地看。仿佛马兰花和她的丈夫在唱一出大戏,而她根本不是戏里的人物,她只是看戏的那一个。
       马兰花被一杯茶弄晕了。她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分别的,谁送了谁或者谁也没送谁。或者自己笑了或者自己拍了桌子。是的,她该拍桌子,她理直气壮凭什么不拍?一场预谋已久的见面就这样结束了,她于心不甘。她觉得还不能算输,她有儿子,对于丈夫这是一件利器。那个女人就一定能给他再生个儿子吗?
       常村
       半山羊的人都知道常村是发了大财的。连常村自己都不敢想他一下子有了这么多钱,他的水厂至少值一百万吧。
       常村有经营的天分,懂得做人。他刚出去做工的时候是吃了许多苦的,他开始当搬运工,后来给人送水,再后来批发水,再后来攒了钱就自己办了个水厂。常村那一路走下来的辛苦,可不似说起来这样顺溜。让他再走一次,他恐怕再没有勇气了。
       常村是在漂亮宝贝理发店里认识陈丹的。陈丹不是漂亮宝贝的人,她是漂亮宝贝女老板的女儿。陈丹师范毕业不愿去郊区当教师,就一直在家里耗着。
       陈丹爱笑,什么时候看到她总是一张笑脸。让人觉得她的笑一天到晚都停不下来。
       常村和陈丹第一次见面正赶上陈丹的妈妈骂陈丹。她一边骂,陈丹一边笑一边在摆弄自己的头发。她妈说,混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再耗下去嫁不出去让我给你养老啊!
       陈丹的笑灿烂在镜子里,她做头发的时候,两只白胖的胳膊玉虫子一样蠕动。她时不时慢慢悠悠地和妈妈对一句嘴。她说话的时候,两只玉虫子就停顿下来,好像给陈丹助威似的。常村就觉得好笑,妈妈很显然,这样的骂,有太多炫耀的成分。
       客人多的时候妈妈就让陈丹帮忙给常村洗头发。常村不挑剔,洗好洗歹都照付钱,不像别的客人那样难伺候。陈妈妈就觉得常村厚道。陈丹洗得不好,可陈丹洗得很仔细。当陈丹胖鼓鼓的两只玉虫子擒住常村的头,还没动作,已经让常村受用得闭了眼睛。更重要的还是陈丹的快活,嘴巴一刻不停地问东问西,陈丹最爱听常村讲他小时候的事。
       常村说他的家乡到处是池塘,小孩子跑得快了会刹不住车,一头就冲进水里去了。
       陈丹歪着脑袋想半天,实在想象不到小孩子跑起来怎么个刹车法,便忍不住笑了又笑。她妈妈就骂她,笑笑笑,死丫头,你也刹不住车了!全店的人都笑起来。
       常村说,他四岁就死了父亲,母亲一个人带着他靠种田过活。小时候家里穷啊,他十五岁以前没有用洗头膏洗过头发。白天在水里泡一天,晚上脏兮兮地就睡了,长好多虱子,痒起来头皮都恨不得抓破。娘就买两分钱一支的灭虱灵抹他头上。虱子不咬了,虱子药却把人烧得半夜睡不着觉。
       陈丹的妈说,快别说了,你说得我浑身痒痒!又叹口气说,没娘的孩子被虱子咬,没爹的孩子就是到处咬人的虱子了。常老板你出息到今天可真不容易!
       陈丹想象不出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她没见过虱子,更没有尝过那种痒的滋味。但陈丹还是笑了,陈丹说,我洗你的头,等于在洗一座虱子养殖场啊!你得请我吃饭才是嘛!
       常村忙不迭地回她,我请,我请!
       陈丹喜欢听常村讲话。常村讲话声音不高,但中气很足,像一只低音炮。而且常村说话非常幽默,不紧不慢的话语里,不时抖一个小包袱,让陈丹禁不住放声大笑。陈丹也确实在理发店里闷得太久了,有时就会跑到常村的水厂里去。那个时候,常村就会丢下所有的工作,陪陈丹海阔天空地聊上半天。谁家的牛在山上走失了,一年以后却带了小牛犊回了;谁家的漂亮小伙子因为家里穷,娶了个磨盘一样矮胖的老婆,生的孩子个个都像侏儒。常村还说到自己的老婆,在乡下,带着他们的儿子。
       陈丹偶尔也说一说自己,她不想去教书,她小时候的理想是当女外交官,周游世界,无所不能。陈丹一边说一边突然咯咯笑起来,她说,长大了,想嫁人了,想要嫁一个有钱有能耐的丈夫,让他无所不能去吧!
       常村听了,就拿眼睛定定地看着她,半天都不说话。陈丹说,干吗这么看我啊?要嫁也不会嫁给你这样的!不等常村有反应,又眉开眼笑地说,常村,你小时候的理想肯定不是做一个水厂的老板吧?
       常村憨憨地笑。常村说,其实我读中学的时候是想当一个作家,坐在家里写书,不出门就能养活自己和母亲。常村说了这句话,脸突然羞得像一块大红布,好像对人家说出这个理想,是个天大的见不得人的事。
       陈丹又笑了,陈丹说,你要当作家多好啊。你要是当了作家,我可什么都不管,哭着闹着也要嫁给你。
       常村仍是憨憨地笑,陈丹却不笑了。陈丹看着常村,我从小就崇拜当作家的人啊。陈丹那样说的时候,好像常村真的就是一个作家了。
       这个世界还会有谁这样认真接受他的梦想呢?也许这只是陈丹不经意的一句话,然而却说得常村的鼻子一股脑地发酸。他觉得,自己和这个女人很亲,好像很多年以前就
       以识了。
       那些日子,常村像打摆子一样,一会儿浑身冷,一会儿又满身燥热。他吃不下睡不着,一天到晚把自己关在房子里发呆,任何事情都做不下去,见了人也像丢了魂一样。他仍然去理发店,见了陈丹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总是挤出一脸的尴尬,然后就木木地坐着。小姐们都取笑他,说他从一个老板,变成了一块木板。可陈丹摸到他的时候,感到他浑身都在颤抖。
       常村爱上了一个人,他活到三十岁才体会了爱情。
       常村和他的妻子,是一个普通山村的一桩普通的婚姻。常村说,妻子肯嫁给他,是他们常家的福气。妻子是个好女人,不管多穷都有洗得干干净净的衣服。常村压根就没有想过爱情的事,他们只是在一起过生活,一起劳动,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起养育老人和孩子。
       常村说,要是跟自己的老婆说爱情,怕是会闹出笑话的。我们这样的人,哪配得起说爱情啊!
       常村说,妻子是个好人。那时候家里穷啊,当女人对媒人表示她愿意嫁给我,我娘差一点没有感激得给人家下跪。
       常村说,她生得好,我真没有想到她肯嫁给我。家里什么都没有,房子下雨漏水,天气好的夜晚,躺在床上都能看见天上的星星。穷啊,相亲那天,热水瓶都是借的。
       陈丹安静地等着常村说完,她摸着他的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接着,又叹一口气。她眼睛里蕴着泪花儿说,常村,你受苦的时候,为什么没有我在啊?
       常村把自己的两只手举过头顶,按住了陈丹的手,胸腔的共鸣震颤着陈丹的手,像被遗弃多年的矿井里,发出的浑浊回声。
       陈丹叹出的这两口蕴了满当当的温情的气息,完成了一场爱情,造就了一个新的常村,也因此促成了一个安在城里的崭崭新的家。可也正是这两口气,从此淹没了一个乡下女人埋在心底的希冀。
       水厂老板有妇之夫常村和理发店女老板的女儿好上了,这确实让女老板始料不及。女老板算是个有本事的女人,她教了一辈子书,退了休不忍心在家里闲着,弄这么一个店,不料想生出这么一段是非来,气得恨不得打自己的脸。在外面丢不起面子,人前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来,晚上回去关上门就要死要活地跟女儿闹。女儿像是铁了心,说破了天都不肯回头。
       妈妈说,你要跟了他我就死给你看!
       陈丹说,别闹了妈,再闹下去,死的是我不是你!
       自己生自己养的,哪里不知道孩子的脾气!平日温顺雨巧,一旦到了事头上,主意却正得很,想改变她简直比登天还难。没几个回合下来,便由她去了。
       真正有问题的,倒是常村。常村回到半山羊和妻子谈离婚,话还没说完,妻子已经泪流满面。妻子哭了三天,妻子那时才二十几岁,却在三天里把一张年轻的脸哭成了一块旧抹布。妻子如果跟常村拼命,常村也许会有办法解决这个问题。但妻子什么都不说,只是一个劲地哭,哭。这让本来就愧疚无比的常村无从下手。
       常成
       常成六岁那年,第一次在父亲家里看到男女欢爱的场景。那件事深埋在他的记忆深处,像一堆尖利的石子儿,时不时地硌着他,让他怎么都忘不掉。
       那时常成还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事。妈妈一天到晚流眼泪。奶奶只要看到妈妈哭,就站在院子里狐狸精长狐狸精短地咒骂个不停。后来常成糊里糊涂被送到爸爸的家里。常成走的时候一向不哭的奶奶也流泪了。奶奶说,小乖乖,奶奶舍不得你,可是你爸爸被狐狸精蒙了心,要靠你找回你爸爸了。奶奶说,我的乖你可是个大男人啊,那个狐狸精要是碰你一根指头,你就哭喊,你可千万不能让她欺负你!
       常成走一路哭一路。常成不懂得,狐狸精那么厉害,连奶奶和妈妈都拿她没办法,为什么一定要把他送到狐狸精那里去。常成是因为害怕而哭。
       狐狸精是个比妈妈还要年轻的女人,狐狸精跟常成说她叫陈丹。陈丹比妈妈爱笑,她喊常成名字的时候,常成目不转睛地看她的脸。他看到她的眉毛眼睛是向下弯的,嘴角是向上弯的。常成在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他觉得狐狸精并不是那么可怕。但常成还是记得奶奶的叮嘱,坚持不让陈丹给他洗脸,不换衣服,不吃不喝。他觉得奶奶肯定不会骗他,陈丹笑得再好看,她也是个狐狸精。
       因为害怕,加上一天不吃不喝,夜里常成就发起了烧。一会儿火热一会儿冰冷。常成觉得自己快要死了,他咬着牙不让自己喊。奶奶说得没错儿,狐狸精是施了魔法的,这魔法弄得他满身针扎一样疼痛。他只好把头蒙在被子里哭,呼喊妈妈和奶奶,可是她们听不到,他就要死了,大约没人能来救他了。常成把被子都哭透了,是他把爸爸哭醒了吗?爸爸背着他朝什么地方走,爸爸是要把他送回家里了吗?常成觉得终于躺在了妈妈的怀抱里,他抱紧妈妈的脖子,他怕爸爸再把他带走。妈妈的怀抱好温暖,妈妈的怀抱很香,常成不知道妈妈怎么会有这么香的怀抱。他在妈妈的怀里很快就睡着了,睡得很安心。醒来时,常成发现自己竟然躺在狐狸精的怀抱里。常成挣扎,哭闹,但他很累,没力气挣脱,他竟然也是有些舍不得那香香软软的怀抱的。他只哭了一小会儿,很快就又睡过去。常成在医院睡了好几天,每次醒来都躺在陈丹的怀里。陈丹给他喂冰糖水,给他吃各种各样好吃的东西,还给他讲好多新鲜的故事。常成不再哭闹,他已经习惯了看那笑弯弯的眼睛。常成把奶奶的话忘了个干净。
       陈丹带常成看电影,游公园,吃冰激凌。陈丹还给常成买了一大盒子兵器,刀枪剑戟一应俱全,常成夜里睡觉手里都握着一把刀。
       慢慢地,常成开始在心里喜欢陈丹了。他喜欢闻陈丹那些漂亮衣服上的香味,喜欢看陈丹笑的时候满脸的灿烂,喜欢陈丹摸他的头。陈丹管常成叫小宝贝儿,管常成的爸爸叫大宝贝儿。陈丹的嘴巴一天到晚唧唧喳喳说个没完。妈妈可不是这样的,妈妈不爱讲话,而且老是没完没了地掉眼泪。
       唯一让常成不习惯的就是晚上睡觉,在家里是奶奶搂着他睡,在爸爸家里他们却让他一个人睡在小屋子里,还要关上门,好像野兽一样被关在笼子里。他睡不着,就大睁着眼睛想家。有时候爸爸他们的房间会传来一些奇怪的声音,让常成在寂静的夜里提心吊胆。爸爸在吼,陈丹好像在哭在喊,又像是在笑。常成想起奶奶的话,陈丹是狐狸精。对了,故事里说,狐狸精白天是人,晚上才是狐狸精。夜里的狐狸精,会是什么样子呢?
       常成终于有一天忍不住了,他手中握了一把剑,无声无息地推开了他们的门。
       常成没有看到狐狸精,他看到两条白色的鱼在床上翻滚,他们奇形怪状的姿势,丑陋得比半山羊村的大黄狗都不如。
       常成悄悄退了出来。他没有哭,他溜回到自己床上,忍不住想吐。半夜里他又发起了高烧,不停地叫喊着含混的话语,但有一句却是清晰无比,也坚定无比。他要回家,他要找妈妈和奶奶。
       常成自此再没有见过陈丹。爸爸偶尔回来一次,他总是躲得远远的,他不想看到这个他必须喊爸爸的男人。
       少年常成在他十五岁生日那天去放映厅看了一次录像,那些动荡在电视机里的男
       人和女人的表演,让他终于明白了爸爸和陈丹的行为。常成想哭想喊想对一个人倾诉,那些存储在他记忆深处让他羞愧无比的碎片,突然之间拼接起来,然后像一蓬野火那样燃烧起来。
       常成前所未有地委屈,常成长到十五岁突然有了述说的愿望。常成不想回家守着奶奶。奶奶越来越老,奶奶的耳朵有些聋,话都听不明白了。奶奶只会说,作业写完了没得?和人打架没得?饿没得?渴没得?
       没得。真的没得。一切都没得。常成真想大声喊出来,常成只想挣脱这一切。
       常成放了学不想回家,就独自一个人跑到长江河里扔石头。
       长江河里有各种各样的石头,大的小的,胖的瘦的,圆的方的,应有尽有。常成选择了一块刚好同他十五岁的手掌一般大小的红褐色的石块。那方石块一头滚圆一头锋利,握在常成的手心里光滑圆润,犹如从娘胎里带出来的一样让常成受用。常成用这块石头练习投掷,开始是砸向那些大块的像女人身体的石头,后来砸向水草里的小动物,再后来连游动的小鱼也逃不过他的梅花掌心了。
       十五岁的常成连睡觉都握着一块石头。上课的时候那块石头就贴着他的身体,慢慢地由凉变暖。
       马兰花
       马兰花是天王最好的员工,她爱惜天王像爱惜自己的眼睛。真的,同行们都拿马兰花的事情当笑料。她平时不多言,听到客人有指责天王,她觉得比指责她的孩子都让她难过。如果有可能,她一定会跟在客人的后面,小声地给人家解释。那些客人常常拿奇怪的眼光看着她,有一位衣着高贵的女人甚至表情严肃地问她烦不烦。这让她沮丧得不行,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马兰花可真是认真,她可以用自己刚洗干净的工作服擦去廊柱上的一处污痕。又不是自己的家,干吗呢?可谁说天王不是马兰花的家呢?马兰花热爱天王,热爱这个城市,她已经五年没有回过家乡了。
       马兰花在天王大厦负责大厅、公共卫生间和电梯间的保洁。马兰花只是一个保洁工,可在她的内心里她是这座大厦的主人。马兰花有时也帮助客人做一点别的什么,她拒绝小费,但是客人扔下的一些不要的报纸和杂志,她会细心地收起来。马兰花高中毕业,在深圳基本可以算是没文化的人,可用来读书看报却是足够了。马兰花喜欢杂志,她每个月都会去报亭买一本《读者》,上面都是教人励志的文章。曾经有一位女客人丢下几本厚厚的《时尚》杂志,马兰花爱不释手,翻看了无数遍,许多空闲的时间都是那几本杂志陪她度过的。
       马兰花喜欢一切华丽的东西。商务层的电梯口的小桌子上每天都放有水果,那些艳丽的青的红的苹果装在一个阔大的水晶盘子里,圆圆满满,是活生生的华美。常常有员工利用空闲的时候偷偷吃一个。马兰花从来舍不得吃。那苹果是摆给住宿的客人们吃的,他们每取走一个,就取走一份华丽,一片灿然的好心情。
       马兰花早已经从天王的员工宿舍搬出去,她不惜花一百块钱在一个居民小区里租了一间小车库。她每天下班要走好长一段路到自己的小屋。小屋有时会让马兰花热泪盈眶,它让马兰花在这个城市有了一种归属感。她用廉价的装饰物把她的小屋装点得七彩斑斓,温馨无比。
       马兰花每天下班要换两次衣服,先是脱去工作服换上一套普通的便装,她不和人说话,不肯为任何事浪费一分钟,匆匆地走。回到她的小屋,她把自己彻底地清洗一遍,大厦的痕迹像她脱掉的衣服那样褪了下去。这时,她就换上了富丽的衣服。虽然马兰花从来都不富裕,可马兰花总是舍得给自己买她能买得起的最富丽的衣服。
       马兰花换了衣服,给自己化一个合适的淡妆。再出来,像是变了一个人。气定神闲地穿越小区,步入她熟悉的城市,随意的目光任性地打量着周遭。马兰花喜欢这样徐徐地走,已经五年了,她每天都要这样徐徐地走出去,再走回来。这样的走不是学来的,这是用心养出来的。马兰花每个月都要去一个茶馆。她在那个茶馆里,找一个安静的位置坐下来,熟练地看着茶谱。她任服务小姐站在她的旁边等待她,让她享受微笑和虔诚的服务。最后她只要一杯果汁或者一杯柠檬茶。她让那杯饮料陪她坐上两个小时,神情安然笃定。
       那天马兰花要了一杯绿茶,她在绿茵茵的茶雾里进入冥想。马兰花甚至做起一场梦,她梦到她的脚下开满了鲜花,草地把天空都染绿了。
       背景准备好,马兰花和丈夫常村便相逢了。
       马兰花今天穿得极为朴素,宝蓝色的短袖T恤,白色的休闲长裤,白色的平底儿旅行鞋。带着些许忧伤的脸上仿佛是不施脂粉的,头发只用一根簪子轻轻地绾了。常村看她的目光好陌生啊,他怎么都想不出,他曾经和眼前这个女人生活过很多年,常村的眼睛里差不多都生出敬畏来了。
       马兰花的举止是安静的,安静到像在天王做那些细小的事情。她的内心却是尖叫着的,她下了决心要撕破脸同常村吵一回,她要找回属于自己的东西。她想告诉这个男人一句话,她喜欢他,她第一次看到他就喜欢他,她马兰花是因为喜欢才嫁给他的。常村不是说他们俩没有爱情吗?喜欢与爱情,相差有多远呢?
       马兰花终归没有喊出她想要说的话,他们的周围游走着太多的人,马兰花看不清楚他们,听不到他们的声音。可他们却看着她,听得到她说的每一句话。她不敢当着这么多人说出心底的秘密,更何况是关于爱。马兰花突然发现丈夫有些老了,头发稀薄了,脸上生出了皱纹,才几年不见,这种老的速度让她心痛。这个男人被时光打得破败不堪。他看着马兰花,眼睛里竟然盛满了无助。
       马兰花哭了,她说,我想和你回家去,我们不能再这么过下去!
       常村的声音很小,但他说出的话却很坚定。常村说,我不能和你回家了,我在城里生活习惯了,我已经不习惯农村。更何况我有了陈丹,我们之间有爱情。他说,马兰花,有爱情的人怎么能分离呢?
       马兰花说,那我就杀了陈丹!
       常村说,你不能杀陈丹,你杀了陈丹我也会死!
       马兰花说,那就大家一起死吧。
       马兰花说完真的从包里掏出一把半尺长的水果刀,刀的光芒在阳光下闪闪生辉,把两个人都埋在光芒里。马兰花的眼睛有一瞬间什么都看不见了。她听到一只小鸟在耳边欢快地叫,睁开眼,却有一个小小的女孩花蝴蝶一样地飘过来。她大约有三岁,一边喊着爸爸,一边趔趄地跑。常村朝她迎过去,常村的脸不知什么时候淌满了泪水。
       突然之间,马兰花醒了过来。坐在茶馆里的马兰花常常回想这个让她伤心欲绝的梦,是她不堪回首的往事。
       马兰花五年前最后一次见到丈夫常村时突然就明白了一件事情,她要找回的不是一个形同虚设的丈夫,她想要的是属于她的、同陈丹得到的一样的爱情。
       马兰花坐在茶馆里喝茶的时候,偶尔也会有人坐过来和她聊两句。马兰花礼貌地微笑着,眼睛只是盯着那杯茶。一个人来了,又走了。又是一个人。那些人把她当成一个有钱的女人,还会有人把她当作有闲的女人,但他
       们中间肯定没有任何一个人想过——这个奇怪的女人是用她全部的收入来维持这杯茶,和这个喝茶的姿态的。
       马兰花不管别人会怎么说,怎么想,怎么看,她一如既往地喝着每月的这杯茶。
       常村
       常村的孝敬是出了名的。半山羊的女人骂自己儿子时都会说,跟人家常村比一比啊,有人家的百分之一就够了!连常村的母亲都跟着沾光,半山羊的女人见了她就会恭维她,你真是没白煎熬,养出了这么一个有本事又孝敬的儿子。
       常村有好多次都想把母亲和儿子接到城里去住。儿子死活不肯,母亲更是不领那个情。常村给母亲造了大屋,买了席梦思床和沙发,买了洗衣机电风扇,买了细米白面,买了洗头膏沐浴液。常村想让母亲过上舒心的日子。常村每个月给母亲五百块钱,加上马兰花每个月寄回的三百元,一个老人和一个孩子,应该够了。但母亲想的却不是这些,母亲觉得她活了一大把年纪却做了对不起人的事。她把马兰花寄回的钱一分不少地给她存起来。那是个可怜的女人,这屋子和屋子里的东西都是她的。家里什么都不少,她为什么不能回家来呢?
       儿子送回来的钱也是能省下一个是一个,花开没有百日红,哪一天光景不好了谁又敢保证过啥日子呢!奶奶给孙子的零用钱从来没有超过五块钱。她想不起来小孩子能花什么钱,他爸爸那会儿可是连一毛钱都没有!
       常成是很听话的孩子,他在学校里功课很好,从来不让奶奶操心。奶奶给常成的五块钱总是乖乖地呆在口袋里。那是爸爸的钱,爸爸现在和他们不是一家人,他是和那个被半山羊的人说得很污糟的叫陈丹的女人一家。他们有孩子。常成不是他们的孩子,常成恨他们,他们做下肮脏的事,他们逼走了妈妈。常成想他高中毕业就去工作,他把妈妈找回来,他要用自己挣的钱养活妈妈和奶奶。
       常村并不知道儿子想什么,常村也不想知道。小孩子家,吃得饱饱的穿得暖暖的,还要啥呢?自己小的时候什么都没有,长大还不是什么都有了,甚至连陈丹都有了。常村对儿子没有过多的苛求,听话,不给他惹事。儿子总算是个省心的孩子,长到十六岁了,从来没向他提过什么要求。常村内心是爱着儿子的,常村只是不满意儿子看见他时的眼神和态度,每次看见他回来,总会像个影子似的躲开,勉强在一起吃饭也是像个哑葫芦,连屁都不放一个。这孩子越来越像他妈,什么都闷在心里。这样的人,将来怎么会有出息。
       常村不喜欢儿子的性格,常村回家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了。
       只有回到城里的家,常村才会长长地松一口气。他身边的那个女人可以让他稍稍地松弛,她从不会鸡零狗碎地哭闹,她甚至连婚姻都懒得向他讨要。
       陈丹还是那样的爱笑,好像从来不懂得发愁。陈丹没有孩子的时候天天变着法子设计常村,有了孩子她就成了孩子的设计师。她给孩子报了无数个学习班,女儿会说英语,会跳舞会唱歌,会弹钢琴抓古筝,而且大字写得也像模像样了。陈丹现在全部的理想就是培养一个全能的女儿。她准备让女儿念完小学就送到国外去,而且自己陪着去。陈丹知道,她的所有的愿望常村都会让她实现。
       陈丹半夜醒来,看见常村还大睁着眼睛。她说,你怎么还没睡啊,有什么事儿吗?
       常村说,没事儿,你睡吧!
       日子这么好,能有什么事呢?陈丹想一会儿,就又安心地睡着了。可常村怎么能没事呢?母亲老了,终归要接到城里养老。儿子也渐渐长大了,总是也要进城来吧。还有至今没有办离婚的妻子,那始终是他心里化不开的一块硬结。想起来堵得慌,摸起来隐隐地痛。
       常村有一晚在梦中把自己哭醒,他梦到儿子常成拉着板车给人家送水。少年的脊梁被沉重的车子压得几近弯曲。常村的眼泪忍不住哗哗地流。他这么些年拼下来,不就是为了孩子不再像他一样拉车吗?怎么孩子还在拉车呢?常村不知道自己怎么总是做这些伤心的梦,他最近越来越伤感了,无缘无故会流出眼泪。秋天来了,他看到满地飘落的叶子,眼睛总是潮湿着。走在路上,看到收废品的老汉捧着一只肉馒头贪婪地吃,他的泪水会莫名其妙地滑落。他给一家大公司供了三年水,从来没有见过老总。有一天他去续签合同,碰巧老总从里面走出来。猜他到底也不过三十来岁,西装革履,粉雕玉凿,脸上挂着一成不变的谦虚的微笑。常村回到家,把自己关进屋子里,他想不出自己有什么好难过的地方,却是为了别人的优裕结结实实地哭了一场。
       做水的这个行业竞争越来越激烈,一天不打拼就会失去一块地盘。常村现在面临着两种选择,要么加盟名牌企业,要么破釜沉舟创新牌子。加盟省心,可只能跟在别人的屁股后面转,利润小而且没有一点自主权。若是创一个新牌子,风险更大。策划、广告、营销这些前期的费用,把他全部的资金投进去都不够。这一个又一个的难题,怎么能让常村睡得着。有时候勉强睡着一会儿,梦里也总是挤满了心事。
       回到半山羊村,常村会很悠闲地把手背在身后,一副成功人士的稳妥。而回到城市里,他就会搓着手,每天夹着猪皮公文包进进出出,打躬作揖求爷爷告奶奶。他觉得自己简直就像在沿街乞讨。
       张辉煌
       半山羊镇中学初中二年级的学生张辉煌在长江河边遭遇了初中三年级的学长常成。
       张辉煌出现在长江河边的时候有点垂头丧气的样子。张辉煌的举止让常成认定他是想自杀,他的心里有一点紧张。去年就有一个初三的学生开煤气自杀,那学生的爸妈在北京打工,回来哭得一死一活的。
       常成是个有同情心的孩子,常成可不想看见张辉煌的爸妈从什么地方回来哭得一死一活的。
       这第一天的相识是常成首先打的招呼,常成说,嗨,兄弟,有什么想不开啊,可千万别跟自己的命过不去。
       常成虽然内心很紧张,但故意把自己弄得很轻松。
       张辉煌略带警惕地看了他一眼,说,扯!只是有一点烦心,还不至于死。
       常成已经走近了张辉煌。常成非常真诚地说,兄弟有啥烦心事,能说出来听听吗?
       张辉煌说,烦就是烦呗!
       常成有点无助地把他的石头从兜里掏出来,从左手拍到右手上,又从右手拍到左手上。但他仍是不屈地坚持说,兄弟,说出来看我能不能帮你。
       扯!还不是欠了网吧八块钱,这还不算事儿,妈的最烦心的就是被猪头老板给甩出来了。
       你可别再犯傻,大家都知道那是家黑心店,我劝你还是不要去了。
       扯!管他黑还是红,不能上网还真不如死了算球!
       常成摸了摸口袋里的五块钱。常成说,你家人不管你?
       扯!我爸妈都在东莞,见他们一次比见阎王都难!他们把我甩给姑姑就不管了。扯!我姑姑一天就给两块钱。扯!我去网吧我姑父揪住就揍我。扯!我将来有了钱第一件事就开个网吧,扯!玩他个七七四十九天!
       壮实的张辉煌说到愤怒处,突然弯腰搬起一块大石头砸向水中。水面立即绽开了巨大的水花,溅起的水花弄了两个人一头一脸。
       
       张辉煌抹了一把头脸上的水说,扯!狗日的,不能上网还真不如死了算球!
       常成非常恳切地说,别,兄弟,好死不如赖活着,你要是死了咱兄弟不是无缘在这儿见面了!
       张辉煌有一丝动心,他看了看常成的脸说,那哥哥你这时候到这里,是不是也有啥烦心事?
       常成迟疑了一下才说,我需要钱。
       你不能跟你爸妈要点吗?
       常成用他的巴掌石用力劈断一棵水草,说,我没有爸妈。我只有一个奶奶。
       你爸妈是不是死了?你是孤儿吗?
       我只有一个奶奶!常成这样说的时候眼前突然现出了妈妈的脸。他已经五年没见到妈妈了。逢年过节,他总是想着妈妈会突然回来。妈妈那张温暖的脸,已经变成一些粗糙的细节,像FLASH一样在眼前晃来晃去,让他想哭又想吐。
       奶奶不给你钱吗?
       常成叹了一口气说,我奶奶啊,她只认识五块钱!
       常成细高的条儿,张辉煌矮墩墩的,两个人逆着快要落下去的太阳光,一高一低地坐在河岸上,像一对与爸爸妈妈走散的熊崽。两只熊崽越来靠得越近,说出的话也越来越江湖,大有相见恨晚的样子。
       张辉煌的心情渐渐好了起来。也许两个不幸的人相遇,会抵消彼此的不幸,正像两个幸福的人相遇会冲淡彼此的幸福一样。
       张辉煌说,扯!看起来哥比我过得还灰。
       河面一瞬间安静得让人惊慌。常成抬脚跺向一块石头。大石头带起了小石头,噗噜噜跌进河里,像一群顽皮的孩子。张辉煌说,扯!要不我陪哥到镇上散散心去?
       常成点头接受,常成站起来的时候把张辉煌也拉起来。常成说,走!兄弟。
       两个少年在镇子上转了一圈,常成用他口袋里的五块钱买了两个烧饼夹肉,吃完了又一起去看了一场录像。那天晚上的录像没有女人,但是打得挺过瘾的,一群看起来比他们大不了几岁的好汉,杀人如麻,飞檐走壁,无所不能。让两个少年看得精神大长,忘记了忧愁。
       常成回到家,谎称在学校补课。这是他第一次对奶奶说谎。他仍然埋头吃了奶奶留给他的饭菜。奶奶正在看电视,声音开得半个村子都听得到,中央十套一个什么栏目正在讲述一桩抢劫杀人案。
       常成时不时地瞄一眼电视。常成想,跟电视剧里那些英雄比起来,这些个罪犯笨得像猪,被捉一百次都活该!
       常成和张辉煌第二天又在长江河相遇。他们没有相约,却在同一时间从不同的方向走到一起。
       这天是张辉煌先打的招呼,张辉煌说,咱俩索性就在这儿结拜了吧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常成说,好兄弟我也正这样想。
       两个人以手代替碗盏,以水代酒,严格依照金庸小说里的那一套程式完成了结拜。
       常成
       常成第一次主动跟奶奶要了五块钱。常成说,学校让买学习资料。常成这是第二次说谎,但他说得比上一次更镇定。
       常成的学费书本费是开学一次交清的。学校发的作业本都被孩子们撕下来叠飞机了。常成是副班长,常成从来不撕本子,也不在上面乱涂乱画。常成的书本作业本从头到尾都干干净净规规矩矩,老师常常把常成的作业本拿出来展览,让同学们学习。总之,常成在家是个好孩子,在学校是个好学生,这点奶奶是非常放心的。
       常成拿了钱去找张辉煌。之前,张辉煌已经请常成吃过两次烧饼夹肉。俩人不声不响地在一个小饭店坐下,张辉煌看到常成从口袋里捻出五块钱,仔细摊开铺在桌子上。他欢喜地说,哥,要不弄点烧酒到河边喝去?
       常成用五块钱买了半斤劣质烧酒和几个小菜,俩人一前一后去了长江河。在路上,张辉煌顺便到人家的菜园子里采了两根黄瓜和几个西红柿。他到的时候,常成已经在河边的一块石头上摆好了酒菜。
       他们就着小菜,埋头喝着烧酒。酒瓶在两只油腻的手中递来递去,每传递一次俩人的脸就红一成。最后,常成一仰脖子,把酒瓶子里的酒全部喝了下去。
       常成是第一次喝烈酒,常成明亮的眼睛凶为喝酒而变得通红。常成拿血红的眼珠子瞪着张辉煌。常成说,我得想办法弄到钱,要不我会死。
       张辉煌说,扯他娘的蛋,哥,要不咱去抢吧!
       张辉煌舌头已经大了,话说得含含糊糊的。张辉煌说完就睡着了,常成没睡。常成心里有些害怕起来,他知道自己不能醉着回家。他跑到水边,用手搅进喉咙里,吐了个天昏地暗。然后用凉水洗了脸,坐在张辉煌身边看着他睡了大概一节课的样子,才把他推醒。常成说,该下课了,回家去睡吧!他搀扶着张辉煌站起来,晃晃悠悠地回家去了。
       常成仍旧每天到长江河边扔石头,可他已经四天没有等到张辉煌了。常成想,这样敢说大话的人,往往都是孬种,喜欢叫的狗不咬人啊。
       张辉煌是在第五天在河边出现的。张辉煌一看到常成,就从怀里摸出一把半尺长的裁纸刀来。张辉煌说,哥,我攒了五天钱才买了这把刀。
       常成看了看那把刀,用拇指试了试刀锋,把它塞回张辉煌的怀里,他只是使劲拍了拍张辉煌的肩膀,千言万语都在那里面了。
       两个人顺着河的一端朝大路的方向走去。
       常成和张辉煌顺着大路朝镇子相反的方向走,大约走了两三公里的样子才停下来。两个人始终没说一句话,就那么傻傻地站着。常成的个儿疯长,却细了巴叽像棵豆芽,因为走了太远的路,整个都弯下来了。矮壮的张辉煌,却因为走路变得满面红光神采奕奕。俩人都不知道对方心里想的是什么,却自始至终都没有一句话。
       天差不多黑下来的时候有一辆空驶的出租车朝镇子的方向开过来。车子快开过去的刹那间,常成果断地打了手势。
       出租车在刺耳的刹车声里停下来,司机伸出头说,起步价三块。
       常成在前面张辉煌在后面,俩人刚刚拉开车门坐下,车子便带着巨大的噪音驶出去。车门无法关闭严紧,带动得风的声音像哨子一样呜呜响起来。
       常成想,这的哥开车的时间大概不会超过三个月,在对他们耍酷。张辉煌拍了拍破旧的车垫说,扯!还有这么破的车!
       司机看都没看他们一眼,十分无耻地笑着。他经常拉这样的孩子,父母都在城里当孙子,留他们在家当大爷。他说,两位哥委屈一下,车是破了点,可总比站路边舒服嘛!
       常成在侧面打量了一下这个家伙,怕也就是二十来岁的样子。
       说话间已经跑了一公里多,常成这时对坐在司机座后的张辉煌使了个眼色,常成说,不好,我肚子吃坏了,怕是要拉稀。大哥停下来让我方便一下。说着真的放出一个臭屁。
       那司机把车停住,用手捂了鼻子不耐烦地说,你怎么这么多事啊?你们只能下去一个。对了,你们有没有钱啊?
       常成一边假意拉车门一边用腿使劲顶了一下张辉煌。张辉煌刚才看见常成的眼色就已经心中有数了。他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朝司机说,扯!老子别的没有,有的是钱!根本没等那家伙看清楚什么,刀子已准确地抵住了喉咙。张辉煌的那个动作做得太漂亮了,干净利索,一只手握着刀子,另一只胳膊紧紧
       地夹住了敌人的脖子。这样的场面比在电视里看着还精彩。张辉煌终于有了一次实战的机会,他激动得满面通红。
       常成扑过去按住了司机的头,常成说,我们要钱!司机被突然的变故吓得差不多要昏过去,司机说,我没钱,救命啊!
       常成用力按了他的头说,别喊,我们只要钱!
       司机说,我没有钱,救命啊!司机的声音大了起来,脖子上暴起了青筋,突突地跳着。张辉煌说,扯!你到底要钱还是要命?他的刀子深深地勒进了肉里,但没有破。刀子是不够锋利。司机憋足一口气,猛地挣扎起来,刀子在他的脖子上划出了一个口子,不深,但血还是流了出来。司机看见血以为自己很快就要死了,更加拼了命地朝外挣去,两个人都按不住。在这个时候,张辉煌的刀子突然断掉了。断掉的刀片从脖子上弹起来,打了车的顶棚又落下来,发出铮响。
       张辉煌发呆的一瞬间,司机竟然挣扎着拉开了车门。常成反应很快,从口袋里掏出石头猛地朝他头上砸过去。这么大的目标比起砸一条鱼容易一百倍,可是张辉煌和那条鱼搅和在一起,影响了常成的正常发挥。司机的头开了一个洞,血猛地涌出来,但司机还是拼了命往外冲。常成都有些傻了,带了两处大伤,这个司机竟然能挣脱他们,英勇非凡地冲了出去。
       常成几乎是在五秒钟内就追了过去,如果是在百米赛场,这五秒钟将会是一个无法追赶的距离。可那前边奔逃的毕竟是被满头满脸的热血纠缠着的人,他跑得越来越慢。常成一边追一边喊,停住,咱们商量商量。常成跑了不到十米就把他按住了,常成其实也已经没力气了,常成用了最后的力气抱住了司机的后腰。常成用央求的口气说,别跑了,咱们商量商量,你给我钱好吧?
       那司机哭喊着被常成压在身下,司机说,我没有钱,来人啊,救命啊!
       常成把司机的嘴摁在地上。常成说,别喊,你得给我钱!
       我没有钱。救命啊!
       常成说,你有钱,你得给我钱!我得拿钱去找我妈!再见不到我妈我会死!常成说到死突然就哭起来,他仿佛看到妈妈在前面向他招手。常成的身体里有一团燃烧的火,他就要被那股烈焰烧死。妈妈的怀抱是一潭清水,投到妈妈的怀抱里他身体里的火会顷刻熄灭。
       常成的泪滚滚地流下,比身下的受伤者的血流得还汹涌。
       来人啊,救命啊!
       天已经完全黑掉了,这条山区的乡间公路上连鸟都没有飞过一个,这个司机把常成喊得心惊肉跳。
       常成说,你别喊,求你了,给我钱,我只要两百元,一百元也行。我得去见我妈,等我找到我妈回来,我会把钱还给你。
       菊喻啊!
       你给我钱!
       救命啊!
       别喊,咱们商量商量,你只要给我一百块钱!
       我没有钱,救命啊——
       常成再次摁紧他的嘴,不许喊,连你都欺负我,你怎么会没有钱?常成一边哭,一边用石头朝他的头上砸下去。你怎么会没有钱!谁让你没有钱!没有钱我怎么去找我妈?
       常成一共是砸了二十下。张辉煌在旁边数着,说,扯!别砸了,已经死了,你都砸了二十下了,你都把他的头当成蒜臼了。
       张辉煌又说,扯,别哭了!赶紧收拾收拾,咱还得赶回去上课哩!
       常成抬起头看看张辉煌,又看看身下的司机,突然就不哭了。
       常成和张辉煌一起把司机翻到了路边的山沟里。他们翻遍了司机的口袋和工具箱,连后备箱都找遍了,除了口袋有一部破手机,真的一分钱没有找到。
       张辉煌这回不扯了。张辉煌说,哥,这个司机没有说谎。
       张辉煌说完,脱下自己的外套把车里车外仔细地擦了一遍,又找到那半截刀子,确信没有落什么,才拉了常成的手朝长江河的方向走去。
       张辉煌心里还是有些遗憾,虽然整个过程都像电视里的套路,出手利落不落痕迹,但他精心挑选的刀子,毕竟有些不争气。
       奶奶
       一连好几天,常成都没有去长江河。常成放了学就回家安静地做作业。奶奶边看电视,边当着编外评论员。奶奶说,这谁这么缺德啊,把人家出租车司机给砸死了,看人家当爹娘的哭得多可怜啊!
       奶奶说,成子你晚上放学可要小心,杀人犯真狠啊,杀个人跟杀个鸡子一样!
       常成看看奶奶,又看看电视,然后对着一面墙发了好一阵子呆,不知道是对奶奶还是对自己喃喃地说,出租车司机怎么会没有钱呢?
       马兰花
       马兰花端坐在深圳的一间茶馆里喝茶,她今天要的是一杯柠檬红茶,虽然是最便宜的一种,但便宜得很得体,绝不会让喝茶的人显得寒酸。
       马兰花喝茶的那一刻,眸子里的目光温柔动人,甚至洋溢着愉快的光彩。怀着期待的女人都会是这样的。上帝在某个地方看着她们。她们的期待会因为虔敬而显得庄严。
       马兰花有很多时候会恍惚到幸福,她其实已经很满足现在的情景。她生活在这样一个城市,她有一份做得很好的工作,她每天还可以喝一杯茶。
       马兰花坐足了两个小时,把最后一口茶喝进去的时候,她呼出了一口带有茶香的幸福的气息。
        [责任编辑 程绍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