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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预报今年是暖冬
作者:孙春平

《人民文学》 2006年 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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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福供暖公司副总经理池家欣最近接连在同事们面前哭了两回鼻子,眼泪像水阀秃噜扣往外渗水似的,噼里啪啦往下掉,在脚下的地板上汪起一摊水,有人递纸巾也不擦,却又强忍着不出声音。那泪水似乎诉说着她心里的委屈和无奈,让看到的人跟着心紧。当然,也不乏有人幸灾乐祸,那些人心里有话:德行,看你除了哭还会做什么?
       第一次是在公司的领导层会议上,总经理、副总经理还有各部门经理满登登坐了一屋子。总经理高天福披着貂皮大衣一脸凝霜地说,离供暖期还有八天,虽说天气预报天天吵吵今年是暖冬,但市政府有令,到了十一月一日零时,必须保证开栓供暖,除了居民主动提出要求停止供暖之外,一户也不能落,一分钟也不许往后拖。现在,我们除了检修锅炉、管路试压和继续抓紧购煤进煤外,最紧迫的一件事就是分户改造,这项工作必须在供暖前完成。高天福说到这里,就把目光锥子似的逼向了池家欣,直呼其名地问,池家欣,分户改造这一块可是从五月份起就包到你头上了,你到底能不能保证供暖期之前完成?池家欣说,我和分户改造部的同志们一直在努力,嗓子都说哑了,可有那么几十户直到现在还不答应改。高天福说,市里早定下了原则,分户改造立足自愿。他们不改,那就仍按原来的方式供暖。池家欣犹豫地说,可……有那么几户,比如十五号楼二单元的那几家,以林凤臣为首……高天福不等她说完,抓起面前厚厚的笔记本,啪地摔在会议桌上,瞪着眼睛说,我不管你林凤臣张凤臣刘凤臣,我就问你,这窝猪羔子你还能不能生下来?这泡屎你还能不能拉下来?拉不下来赶快提裤子走人,别占着茅坑让别人陪你闻臭味!
       总经理高天福说完就起身走了,屋里的人或低着头或侧着脸,却都用眼角余光看着脸上白一阵红一阵的池家欣,知道大当家的拂袖一走,这个会就算宣布结束了。池家欣脸上挂不住,眼泪开了闸似的奔流而出。也是年近四十的人了,让一个比自己还小几岁的人这么不干不净地当众辱骂呵斥一顿,换了谁,脸皮也厚不起来。池家欣后悔当初供暖公司改制时,真不如接下三两万元的工龄款去自谋职业,何苦死乞白赖留下来。新老板白着眼珠不待见,还支付了好大的一个人情在里面。现在可好,想甩袖子走人,那是自动辞职,私营老板才不管你工龄不工龄劳保不劳保,黑下脸来没商量。而像自己这个年龄,这些年一直围着办公桌打转转,生产技能和专业知识一无所长,又是个女人,辞去职务除了去当钟点工还能干什么呢?
       池家欣哭了一阵,见无人表示同情与抚慰,也就自关了泪闸。她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倒了一杯水,润了润嗓于,镇定一下情绪,打电话给林凤臣。还好,对方的手机没关,在“浪奔浪流”的《上海滩》彩铃声里,池家欣灵机一动,按下了电话免提键。分户改造部的经理和工作人员都聚在同一间办公室,她要让大家都听听她和林风臣的对话,肯定会有人把那些话传给高天福,高天福应该知道,不是她池家欣没做工作,确是那个林凤臣胡搅蛮缠不容商量,不信你就亲自来啃啃这块满是筋皮蒸不熟煮不烂的癞骨头。
       “是池总经理吧?有话请讲,但要简洁,我正在给学生们上课。”林凤臣接了电话。
       池家欣尽量柔下声音,说:“林老师,又影响您的工作,实在不好意思。还是分户改造的事,您安排个时间,我们坐下来再好好商量商量好不好?”
       林凤臣说:“还商量什么?我的意见不早都向您明确说明了吗?”
       池家欣说:“离供暖只有最后一周时间了,就是咱们现在议定出了办法,施工也还需要几天时间,真是一分一秒也不敢再耽误了。我再一次请求,不,是向您恳求,请您体谅一下我们的难处,帮帮我的忙好不好?”
       林凤臣话锋突转,问:“请允许我稍稍违背一下现代社会社交礼仪,向您提出一个似乎不应该询问的问题,您今年多大年纪了?”
       池家欣迟疑了一下,本不想回答,但又怕把对话僵住,只好答:“我三十八。”
       林凤臣喷了一声:“那我推荐您抓紧吃延更丹,您更年期肯定提前了。不然怎么会这么磨叽呢?”
       池家欣听到了哄堂大笑。林风臣确是在上课,是他的学生们在笑,在叫好,甚至有人鼓掌跺脚助威。办公室里的人也在笑,却都掩着嘴巴,没笑出声音。池家欣忍无可忍,咬着牙说了声“我真替人民教师感到耻辱,你老娘才更年期提前了呢”,便恨恨地摔了电话。
       已记不清这是第多少次和林凤臣打交道了,包括当面的和通过电话的。林风臣在职业高中当老师。时下城里的孩子,凡有点志向奔点出息的,谁不点灯熬蜡拼着命地考进正式高中里去,进了高中门,基本就等于迈进了大学校园。只有那些实在不着调的学生为混张亦真亦假的文凭,才进了职业高中。学生不好好学,老师也都是被正式高中挑挑拣拣淘汰出局的人物,所以便师生协力,互相配合,一起混日子。不然,哪个老师敢在课堂上接手机?又谁敢在学生们面前公然耍这种痞了痞气的腔调呢?
       强行关闭的泪闸又一次难以控制地奔泻而开,这是池家欣一天之内的第二次当众流泪,至于她在无人处如何自怨自艾以泪洗面那就不得而知了。
       2
       池家欣的前任领导叫马恒山。马恒山当权的时候,供暖公司是国有的。那时候,她虽说只是财务部主任,但公司里的人背后都叫她二经理,凡是她点了头的事,马恒山基本都一路绿灯,就是马恒山抹搭眼皮没有答应的,只要请动池家欣出面去说,也基本可再做研究。就是因为两人关系特殊好,丈夫提出了离婚,把孩子扔给池家欣净身而去。也是因为两人的好,马恒山的家战火连天硝烟不断,马恒山的女儿直接找过池家欣,让她调离供暖公司,还她家一分宁静。池家欣自恃没什么第一手的把柄落在对方手上,便冷然相对,固守防线,不肯退却。没想后来国有中小型企业改制,供暖公司被高天福彻底收买。高家不缺票子,高天福的老爹最初的发家史是在乡间办起了养猪场,那年月城里人想吃猪肉还得盼着过年过节发肉票,所以高家老爹不仅用里脊后丘换来了大把的票子,还结交了不少日后用得着的人物。后来,高老板又在山里开选矿场,用含铁的矿石换回更多的票子后,狡兔三窟,防着政策有变选矿场终有开不下去那一天,便全家移居城里来,让儿子高天福另撑起一片稳赚不赔的天地。马恒山是公司领导,年纪也大了,转制时被市里主管局收回去开劳保。可职工们就苦了,年轻力壮又有工作能力的被高天福留用,没被人家看上眼的则按工龄支付一笔费用,俗称买断,从此两清。权衡的结果,池家欣期望的是前者。当时马恒山正主持公司转制和善后事项,他在池家欣的事上挺义气,先是抢在原公司解体前将她提拔了副经理,然后便在与高天福讨价还价时将留用池家欣作为一个条件,虽没公开往桌面上拿,但私下里铁嘴钢牙咬得很死,甚至不惜少要了高天福五十万元转让金。为这事,池家欣真心实意感激马恒山,也怀念着那段风光不再的日子。
       午间,池家欣找了个僻静的地方,把手
       机打到马恒山家里去。这是她精细算计的,这个时候,吃过午饭的马家黄脸婆正在厨间忙活,而马恒山则雷打不动地在看中央电视台的“新闻三十分”,电话就放在他的手边茶几上。听到马恒山的声音,池家欣说了声“是我”,就哽咽了。
       马恒山却哈哈地笑,朗朗地说:“吃过了,三饱一倒,无所事事呀。哎哟,不就是那点破事嘛,还研究个啥?好,好,民主,民主,我去,不是一点钟吗?我这就动身。”
       池家欣知道黄脸婆在身边,马恒山在演戏,便没再说什么,关了手机,打车奔回家里去。马恒山很快来了,门虚掩给他留着,所以不用敲门也不用按门铃,轻车熟路便摸进来。老东西在家保养得不错,养精蓄锐,进屋就叫小东西,表现得猴急。老东西和小东西是两人在私下里的昵称。池家欣虽然心情不好,但知道推拒起来,要影响下面的正经议程,也就逢迎了他。事毕,池家欣说,我有重要事找你,你快帮我出出主意,那个高大牙对我要下黑手了。
       池家欣背后骂高天福高大牙,含了两层意思,一是高天福的牙确实有些大,还有点里出外进,不甚齐整;但主要的骂意却在二层,高天福挺好色,不光对公司里年轻漂亮的女士打主意,甚至还将歌厅小姐带回公司里嫖宿,亢奋得就像高家早先养猪场里的种猪。公猪养的时间长了,多像它们的老祖宗野猪,嘴角支出狰狞的獠牙来,所以乡下人又称公猪为牙猪。骂高天福为大牙,就是含了骂他是一头大种猪的意思。
       马恒山瞪了眼睛:“什么?他要打你主意了?”
       池家欣打了他一下:“去,也就你还把我当个宝儿。人家身边美女如云,哪个不比我年轻漂亮,敢不听话的,说炒就炒,能看得上我呀?”
       马恒山嘘了口气说:“那还黑个屁。当初我许下五十万,就是让他保证让你干到法定退休年龄五十五,他小子可是点了头的。就是你一天不干,那五十万也足够你的开销了。他还能说话不算数啊?”
       池家欣说:“人家不说炒你,可他专把刺猬往你手上放,你若捧不住拔腿走人,那可就不是人家的责任了。”
       马恒山问:“他怎么往你手上放刺猬了?”
       池家欣便说了十五号楼二单元的事。那个单元东侧共六户,都是一百四十多平方米的同样建筑格局。六楼是顶部,楼顶散热快,温度难达标,所以听过分户改造的动员后,六楼立刻表态,全力支持,室温再不达标人家就可以理直气壮地拒交取暖费了。五楼的住户是六楼住户的姐姐,两口子都去南方做买卖,孩子在外地读大学,便把五楼交给弟弟代租代管全权处理,所以六楼在答应改造的同时,也包括了五楼。以前实行集中供暖时,暖气是从上往下走,循环热水到了一楼,热度肯定大不如上面的五户,出于对保证室温的考虑,一楼也很快同意了改造。现在问题出在了二至四层三户上,起初他们只是说研究研究分户改造的方案后再说,没想等五楼六楼和一楼改完后,中间三户突然同时声明不同意改造。而这三户中,最难剃的一颗脑袋就是住在三楼的林凤臣。住四楼的在市委一个部门当处长,他的态度挺暧昧,说我听三楼林老师的,就这一碗面,他说吃饺子,我剁馅,他说烙饼,我再做碗紫菜汤。住二楼的是医院外科大夫,他似乎看出了奥妙,这好比一个肠梗阻病人,吃不下,又排不出,只有看医生的手段了,因此他支持林凤臣的态度很鲜明,连再商量一下的余地都不给池家欣。有了十五号楼的这个大症结,整个供暖楼群尚未下定决心的其他数十户便都坐山观虎斗,只等战局进一步明朗后,才决定自家的进退取舍。可现在离供暖期只有最后的八天,工期紧急,再没有考虑与计较的时间了。
       池家欣分析这个局势时,是握着笔在纸上勾勾画画的。其实她不勾不画,马恒山也听得明白,毕竟当了那么多年的供暖公司经理,那点事,都在他心里摆着呢。眼下的形势好比在竞技场上,生生将两个势均力敌的选手背对背地拦腰捆绑在一起,裁判又准许他们可以随意使力,那结果就很难预料了。前些年的集中供暖有集中供暖的好处,省心,但有些用户以各种理由拒不交取暖费也让人头疼。国有时头疼便头疼,最后总会有人出面埋单,反正吃亏的是国家,爹的肉儿不疼。但改制后私营老板就不肯再瞪着眼睛踩这个烂泥坑了,你交钱我供暖,你不掏票子我关阀,活该你在家冻冰砣,这叫市场经济,跟去市场买肉买萝卜没什么区别。马恒山指点着图纸说:
       “现在问题的关键并不在三楼林凤臣,而是在一楼和六楼。他们已经进行了分户改造,但中间的三层如果不配合,一楼和六楼怎么办?也只能睁着眼睛挨冻呀,别忘了,供暖可是一个单元就是一个小循环。林凤臣正是看到了这一点,才咬牙跟你僵着,让你两种循环都难启动。当初你为什么不等着中间三层都点了头,再对一楼和五楼六楼动工啊?”
       池家欣哭丧着脸说:“我当初只以为有三户一动了工,那几户就会随过来了,哪想他们会这么死犟,唯恐天下不乱啊。”
       马恒山从团在床头的衣服里摸出烟,靠在床上吸,一棵又一棵,烟气腾腾的让池家欣都有些烦了,催他说:“你别光知道抽,都急死人了。”
       马恒山说:“现在看起来,以林凤臣为首的中间三户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但准确地说,他们也不是不想改,因为改了后对他们并没有什么害处。可他们眼下占了上风,就好比两军对垒,人家占据着可进可退的有利地形,只等着你们举白旗投降呢。只要你求到他们,他们就会提出条件,比如改造对房屋装修造成的损失,比如走廊里立起了循环管道可能对房屋原有价值的影响。这是几只馋狮子,肯定是要大开口的。你估计高天福肯不肯拿这笔钱?能拿又是多少?”
       池家欣说:“这可难说了。现在姓高的是咋看我咋不顺眼,我哪能知他的心思。”
       马恒山说:“别管他顺不顺眼,这事看起来他把责任落到了你头上,本质上说还是他高天福的事,他是法人啊,真要到了取暖期,有住户供不上暖气,只要闹上去,你看市里是找他还是找你?所以现在不管难说还是不难说,你都一定要去跟高天福说。眼下的可行性方案不过是两种,一是往前走,就是都做分户改造;再一点就是往后退,就是把一楼和五楼六楼再改回来。如果往前走走不通,那就往后退。只要退成了,以林风臣为首的中间三户就再也没有什么理由可闹了。”
       池家欣打断他的话:“我的天,谁家改造一次,就等于搬一次家,移箱倒柜的,连我看着心都乱。人家好不容易改造完了,收拾利索了,再让改回去,这不是自己没事找骂吗?”
       马恒山说:“两弊相比取其轻。就是找骂,也得装聋作哑地听着,关键是要解决问题。所以这第一点,你就得先去找高天福,先听他骂完,再把你的这个意见拿出来,争取他的支持。让他支持什么呢?就是让他掏出钱来,答应一楼和五楼六楼退回去,一定负责按原样重新整理,该补的地方补,该修的地方修,最后再刮一遍大白刷一遍油漆,保证屋子比原来没改造前更干净漂亮,必要的话,还可给些精神补偿。市场经济嘛,
       撬动任何拦路石的杠杆只能是票子。我不信那两家三户见了票子不动心。再有,你立即安排工人在这个单元的楼道里把送水和输水两条主要管道安装进去,既是对中间三户形成心理压力,也有个不等下雨先备好蓑衣的打算,林凤臣坚持不改,那就用这两条管道先给一楼和五楼六楼供暖,如果中间三户答应改了,也省了到时再手忙脚乱。”
       池家欣为难地说:“我只是怕……高天福不会答应掏票子。”
       马恒山说:“这就看你的这张嘴巴了。你一定要把这个利害跟他说清楚,现在是自古华山一条路,只能是花钱免灾。关键是想多花还是少花。多花,就花在中间三户上,估计没有一二十万堵不住那三张狮子嘴;少花,就花在一楼五楼和六楼,有个两三万元足矣。数倍之差呀。话说明白了,让高天福自己掂量吧。”
       池家欣拿起衣服给马恒山穿,很伤感也很敬服地说:“你个老东西呀,怎么就回家去逗狗养花了呢。”
       3
       林凤臣接到紧急军情报告的时候,已是午后三点多钟。初冬日短,太阳已西斜到楼群顶部,很快天就要黑了。电话是二楼的赵医生打来的,赵医生夜里值班,白天在家休息。中间的三家公推林凤臣担任这场战役的前敌司令,司令因整天在学校跟那些吊儿郎当的学生们混,正想找点事由发泄一下心中的郁闷,加之知道此番角逐也许会有重利人手,自然当仁不让也不推拒。司令指示赵医生,在家休息时切莫只看书上网,一定要密切关注楼道里的动静,有了情况抓紧报告。赵医生此番报告说,楼道里工人们正在开钻打孔,满楼震得耳朵疼。赵医生还说,看见姓池的女副总经理去了一楼,又去了六楼,在一楼呆的时间挺长,去六楼却没敲开门,估计是六楼的小两口都没在家。
       林凤臣听完报告,感觉情况有些不妙,敌方又是开炮试探又是首领亲自勘查战场的,眼见这是要实行全面反击了。他对赵医生说,你在家等着,我马上就回去。林凤臣关了手机,想了想,又给四楼的张处长打电话,通报了情况,并希望他和夫人也能赶回去。张处长却有些犹豫,说我早有话在先,我家供暖改造的事全权拜托老兄,你说怎么办,我落实照办就是。林凤臣说,现在人家已经动手干活了,我怕孤掌难鸣,你还是回来的好,你不回来,也一定让你夫人回来。张处长说,我在跟市委书记开会,有人事上的事情要研究,真的回不去,我妻子正好出差不在市内,有话等我下班回去再说好不好?林凤臣心里又急又恼,说了声你掂量办吧,就关了手机。他心里骂张处长,官不大,僚却不小,还跟市委书记在一起开会,还研究人事问题,屁,充其量不过是人家讲话你坐在一大帮人中间出出耳朵而已。拉大旗做虎皮,吓唬谁呀?癞蛤蟆上马路,装个什么?你以为你真是小吉普呀!
       骂归骂,军情紧急,却不敢耽搁。为壮声威,林凤臣又找了两个遇事敢往前冲的李逵式男同学和两个越看打架越兴奋的孙二娘式女同学,让四个学生挤进出租车后座,自己则坐在副驾驶位置上,吩咐司机尽快往家奔。学生们坐在车里问林老师是什么事,林凤臣说,到了地方就知道了,你们看我的眼色行事就是。
       下了汽车,五个人一股风似的旋进了楼道。工人们正在施工,钻孔机的巨响惊天动地,钻孔时排出的酱黑色污水顺着楼梯往下缓缓漫流,有两根碗口粗的硬塑管已立在二楼至三楼的楼道里了。林凤臣说了声把管子给我扔出去,那四个学生立即行动,上前夺钻孔机,又拔出硬塑管顺着楼道的窗子扔了出去。那些工人并不跟学生们争夺或争辩,反倒笑呵呵摸出烟点上,说咱们犯不上伤和气,你们去跟老板们闹啊,反正我们躺着是一天,坐着也是俩半晌,不包活就计时,他们少给工钱是不行的,少一分也不行。
       很快,池家欣闻讯赶来,还带来几位工作人员。池家欣知道那几个学生不过是帮林凤臣摇旗呐喊的喽哕,便拨开众人直搦主将,直冲冲地问:
       “我们并没在你家里施工,你凭什么阻拦?”
       林凤臣不急不恼,笑嘻嘻地反问:“我要是打了你的宝贝孩子,你先生管不管?”
       气恼而敏感的池家欣立刻中了林风臣的语言圈套,说:“少扯别的,我没先生。”
       林凤臣说:“这就怪了,你有孩子,却没先生,那孩子是哪儿来的?还能是倭瓜花倒出来的呀?”
       这话里就含了一个挺黄的段子,围观的人有懂的,就哄地笑起来。池家欣情知吃了亏,愤恼地叫:
       “你耍什么流氓?呸,还人民教师呢!”
       林凤臣瞬息变脸,说:“这你可得给我说清楚,我怎么耍流氓了?你骂我流氓可是大家都听到的,你必须给我赔礼道歉!”
       池家欣知道今天再不能离了要解决的核心问题被人牵着鼻子另作纠缠,这样的唇枪舌剑自己也捡不到什么便宜,便扔下芝麻再捡西瓜,说:
       “你别拽,干扰施工破坏正常供暖你违反了治安条例你懂不懂?”
       林凤臣说:“我懂啊,你有本事打110把警察找来把我拘走啊!”
       池家欣转身对围观的人们说:“大家都听到了吧,我们供暖公司为了按时给居民供暖,已是千方百计,可有人就是从中干扰破坏,我不知这种人的心长到哪儿去了,大家给评评这个理!”
       这话便有了挑动群众斗群众的意思。一楼的邱老太立刻挤到跟前说:“林老师呀,我们老头老太太可没有你们年轻人扛冻啊,你们就别再这么治气了行不?”
       六楼的小伙子姓刘,也下班回来了,站在旁边大声地喊:“谁要是损人能利己我不说二话,可我们改造完的挨冻,你们没改造的不是也暖和不着吗?楼上楼下住着,远亲不如近邻,何苦啊?”
       形势急转直下,众人的矛头直指主将,竟让伶牙俐齿的林凤臣一时不知怎样应对。也不是他完全无话可说,他是不想直接和邻居们交锋。六楼小伙子说得不无道理,远亲不如近邻,这场风波一过,如果不是因为特别情况,供暖公司的人可能一年也见不上一面,可同住一个楼门的邻居却要低头不见抬头见,一朝伤了和气,怕是三年五载也难以和好如初啊。
       急迫中,二楼的赵医生出阵助战,他说;“这事怪不得林老师,我是理解他的意思并坚决支持他不参加改造的。请问,我们购房的面积包不包括楼道和走廊的公用面积?答案是肯定的,包括。这就像刚才林老师打的那个比方,进门后的几房几厅是夫妇,而这楼道和走廊则是孩子。孩子是妈妈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孩子身上有父亲的精血。但现在这个孩子脸上却被人重重地划了一刀,虽说执刀人给伤口缝了几针又上了药,但那个伤疤呢?我们的孩子日后要工作,还要娶妻或嫁人,极可能就因为这个疤而被拒之门外,更别说组成和美的家庭了。那诸位说,到时候最闹心的是不是这个孩子的父母?而无端地给孩子破了相的人到时候又在哪里?他能担负什么责任呢?况且,现在这个执刀人不是给一家孩子划一刀,而是要将整整一个楼门六家的孩子全部破相。大家说,难道我们不应该保护自己的孩子吗?这个孩子就是我们的房子,我们
       可不能让房子整体贬值呀!”
       到底是货真价实的知识分子,说起话来从容不迫侃侃而谈,声调虽不高亢也不激烈,却句句直逼众人的心头,而且是借着林风臣的话头,把道理文学化形象化地阐释得清晰而透彻,就好像面对着他的病人不慌不忙地说明着病理。人们静下来,有人点头,也有住在单元西侧的人回到自家房门里去了。那个一楼的邱老太说,我也知道房子这么一改,肯定不如以前值钱了,可我儿子从外地回来说,什么值钱不值钱的,只要能保证老爸老妈身体健康,咱千金不计。六楼的小刘则说,这话咋早没听医生大叔说,要不,我才不猴洗孩子似的忙着改了呢。说得大家都笑。
       突然,有雪亮的灯光照过来,众人循光望去,原来有人举着照明灯,记者正扛着摄像机,一位漂亮的女主持人拿着话筒说:“各位大叔大婶大哥大嫂,我是电视台的记者,请你们对广大观众朋友们谈谈对分户改造的想法好吗?”
       最先大感震惊的是池家欣,是谁把电视台记者请来的?高天福高老板最怕的就是把事情闹腾出去,他之所以答应了池家欣从马恒山那里讨来的计谋,同意拿出三万元作为房屋修整和精神补偿将改过的三户再改回去,顾忌的就是怕把事情闹大。他的原话是,拿出三万元,帮你收拾你拉出的这泡臭屎,我他妈的认了。你给我记住,要收拾就麻溜的,哪怕你用手捧用舌头舔,没处抖搂就咽进肚里去,但就是不许再给我搅得满世界臭。这可怎么好,电视台采访完,再播出去,那臭气必定散得满市皆知了,市政府一旦震怒,谁知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后果呀?
       池家欣有些稳不住神了,用手遮住镜头,问女主持人:“我是天福供暖公司副总经理,这个问题我们公司能够自行解决。没有人请你们来采访吧?”
       主持人面带微笑却言词强硬地说:“电视台非常感谢热心观众给我们提供新闻线索。新闻记者出来采访,不一定非得由谁邀请。”
       池家欣扭头气冲冲地问大家:“是谁给电视台打的电话?”
       林凤臣带来的一个女生扬臂举起了手机:“明人不做暗事,是我。池副总经理,您不用把眼睛瞪那么大,我不挣你的工资,毕业后也不想到你们公司谋职,所以本姑娘不怕你。”
       人们爆起一片笑声。
       感到惊喜的是林凤臣,平时只看这疯丫头咋咋呼呼没心没肺哪儿有热闹往哪儿凑,没想关键时刻走出这么一步好棋。刚才自己只是忙着往回赶,怎么就没想到请求舆论支持呢。他低声表扬那个女生:“你这个电话打得好,老师给你打一百分。”
       没想那个女声用眼色示意,也低声说:“是那位先生让我打的,其实我也没想起来。”
       女生示意的是张处长,不知什么时候他也赶回来了,远远地站在楼梯一角,一副事不关己隔岸观火的样子。林凤臣心里沉了沉,问:“那他怎么不打?”
       女生说:“我哪知道,连电话号码都是他给我的呢。”
       莫论职级大小,人家到底是从官场走出来的,不动声色之间,或推波助澜,或釜底抽薪,出手不凡,玩的就是狠活儿,不服不行啊!
       4
       电视台的记者采访了一阵,走了。池家欣拉了一楼的邱老太太和六楼的小刘,也走了。林凤臣将几个学生打发走,忙将二楼的赵医生和四楼的张处长请到自己家。这样的会议已经开过几次了,都是在林家,也都是由林总司令召集并主持。
       落座,点烟,斟茶。林凤臣感谢赵医生,说你的那番话讲得好,火中救急,乱军护驾,一下子就拉下电门,把那些人整没电了。赵医生客气,说张处长的那个主意才是好呢,杀手锏,绝命枪,专往姓池的软肋上打,她现在最怕的就是新闻曝光。张处长却谦虚,掩饰地说,哪是我的主意,我是听别人嘀咕说请记者,身上又没带手机,才给那个女学生提了个醒儿。林凤臣对张处长说,你就别拉胡子过马路,谦虚(牵须)啦,你哪是没带手机,刚才临进屋时我还听你的手机彩铃响呢,唱的是杨钰莹的歌,《我不想说》,你不想说就别说吧。张处长脸不红不白地说,谁说我不想说,我现在就说几句可能让二位老兄不高兴的话。刚才林老师夸赵大哥乱军救驾那段话说得好,我却不这样看。那段话充其量可比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日本鬼子在太平洋战场上发动的珍珠港战役,表面看日本军队捡了大便宜,实际上却是极臭的一步棋,逼迫美国对日宣战。日军从此战局大转,直至最后彻底投降,就是从这步臭棋开始的。赵大哥刚才那段话,表面上堵住了邻居们的嘴,实际上却成了那个姓池的说客,从另一个角度帮池副总经理说服一楼和六楼还是不做分户改造的好。所以姓池的没回办公室就直接去了一楼,我估计她就是要进一步敲定再将管道改回去的事。二位老兄可以想想看,一楼和五楼六楼如果同意明天就开始施工,再把供暖管路改回到以前的样子,那我们除了费心巴力地瞎闹腾了这么几个月,还得到了什么?我们既已上了同一条战船,都打开窗户说亮话,软磨硬泡地一直撑到今天,咱们老哥仨并不是真不想改造吧?冬天屋子里冷飕飕的日子咱们也早都过够了吧?如果偏离了既定的目标,那我们的苦苦坚持还有什么意义?
       一席话,说得林凤臣和赵医生都傻了眼。想想刚才在楼道里的事,可不正是这样一种效果。三人三户苦苦撑持不做改造的终极目的,说到底还不是想逼着供暖公司掏出一笔可观的补偿资金,然后再考虑下一步的动作。如果真应了张处长的话,那三户都再改回去,中间的三家可就狗咬尿脬空欢喜,今冬还难免继续受冷挨冻。林风臣从心里开始佩服起这个张处长了,以前存在心里的诸多不满竟一扫而空,人家这才叫真人不露相,咬人的狗不龇牙呢,举棋先能看三步,脑里想的比自己深远了许多。看来这个司令以后虽然还得自己当着,但幕后军师的角色非张处长莫属,得经常向人家讨教了。那个赵医生听张处长贬损了自己那番自以为精妙绝伦的演说,虽说心里不悦,但也不能不佩服人家一针见血入木三分的分析。人比人得死,货比货要扔,一个摆弄听诊器手术刀的人,跟人家专门在大衙门里玩心眼儿的官宦之人比起来,真得自叹弗如啊!
       眼下当务之急,就是阻止一楼和六楼再把工程改回去,三人对此很快达成共识。赵医生晚上还要去值班,林凤臣便和张处长做了分工,晚间林凤臣去一楼,张处长去六楼,要以三寸不烂之舌,纵横捭闽,无论如何要说服那两家三户站稳阵脚不动摇。
       且说池家欣午间与老东西马恒山分手后,立即急急去请示高天福,按马恒山参谋的意见说了争取以最小的代价,把十五号楼二单元东侧一楼和五楼六楼再改回去的打算。高天福冷笑,开口便吐脏字,操,还有屎橛子拉出一半又让人家缩回去的呀?我要是那两家,就是你把八十岁的老太太脸上的褶子说成花儿,我也不答应往回改。拿谁耍呀?池家欣赔笑恭维说,世上有几个像高总这样说一不二的男子汉?咱们真答应赔偿些损失,不信他们不按咱们的路数走。高天福说,老母猪刚把羔子生出两个,你们就他妈的忙着烤乳猪。这回好,再生的都是
       死羔,活该老母猪逼着你要崽子。池家欣说,老板您就别再提这事了,我都悔青肠子啦。吃一堑长一智,以后我一定注意多向您学习和请示,这样的事再不会发生了。
       池家欣总算说服高天福拿出三万元,又忙着去说服那两户。一楼是老公母俩,年过古稀,儿子和女儿都在外地,他们对房屋的要求重在暖和;而六楼是一对新婚不久的小青年,老人随女儿去了南方,把五楼这户房暂留给他们照应。相比之下,一楼会比六楼更好做工作。池家欣先易后难,估计先把两位老人争取下来,那两个并没有多少主见且正在新婚快乐中的年轻人就会追随而上了。她对二位老人主要是说中间三户坚持不做改造,本楼门便很难保证按时供暖,别看眼下气象部门喊暖冬,真到了数九严冬天气还是要冷的,她担心老人们的身体到时会扛不住,才只好出此下策,并答应保证不让二位老人再操任何心出任何力,如果怕看着移箱倒柜心烦,可以请二老先去宾馆暂住两天,等她带人将家里全部料理停当再把老人接回来。她还答应为保证人冬后的室内温度,公司可赠送一台电暖器,并每年赠送五百元电费,直至整个单元分户改造完毕。池家欣算过这笔账,有三万元钱打底,每户一万,照这般花下去,起码可支付十年,即使以林凤臣为首的中间三户捣乱分子一味顽抗,谁知十年后又是什么情况,也许不等到那时自己就先摔了耙子,不侍候猴了呢。谁想池家欣的甜言蜜语并没有奏效,当权主内的邱老太说,我可再不敢听你拿话绕了,当初你们动员我们改造时,说得也挺好听,咋说变就变了呢?不定哪天你拍拍屁股走人,再不管这些事,可让我去找哪位爷爷奶奶?池家欣本来还想找理由进一步说服老太太,没想林风臣就带人赶回来,发生了楼道里刚才的那一场冲突。
       赵医生的一番演说,果然不出张处长所料,先是让池家欣好一番焦恼,但转瞬心中就生出窃喜。当初动员居民分户改造时,高天福和她最担心的就是户主们提出房屋因改造而贬值的赔偿要求,一户仅以平均一万元赔偿计算,天福公司担负的供暖区域数以千户计,那将是一笔何等巨大的支出!动员居民往前改时,这个话题只能回避着,只怕一颗火星星都引出漫天大火,可现在需要说服两户往回改,这理由就极有说服力了。但这理由只能让别人说,如果从自己嘴巴说出来,同样也可能引发民怒众怨不可收拾。你们既知如此,为什么当初不说?是不是想存心骗民坑民啊?但同样的理由从户主嘴里讲出来,公司就可以据理反驳了,比如可说分户改造后因取暖条件增强,房屋不仅不会贬值甚至可以升值,还可以说虽然楼道增加了管路影响到一些观瞻,但起码可与升值部分抵销。人嘴两片皮,世间的大道理小道理,不都是这般反复无常说出去的吗?
       果不其然,众人散去,池家欣再随一楼的邱老太进了家门,那老太太就说,你啥也不用说了,我往回改,明天就改,你抓紧带人来吧,我也用不着去住宾馆,大不了再乱两天就是了。
       池家欣大舒了一口气,如愿离去。没想林凤臣很快也来敲门,怀里还抱着一个大西瓜,进门就大叔大婶亲亲热热地叫,又自我检讨说,分户改造的事本应先跟叔婶们商量,人生大事,健康第一,没想给二位老人添了这么多烦乱,真是对不起。官还不打送礼的呢,莫说老头老太太在这个时节见了含翠欲滴的大西瓜。邱老太笑着说,中了林老师,你啥也不用说了,要怪也只能怪我们自己,脑子不好使了,没你们年轻人算计得周到长远。我和你大叔已经商量过了,明天就改回去,以后完全跟你们的步子走,步调一致才能得胜利,这话对吧?林凤臣装作大惊的样子,说,什么,大叔大婶还想改回去?我们楼上三家可从来没说永远不改呀,我们只是想看看怎么改合适。你们想啊,咱们北方,一年中取暖期是五个月,这可接近半年了,寒冬腊月的要是室内温度上不去,那可要遭大罪了,尤其是上了年纪的人,一场感冒,就可能把陈年老病都勾出来,那可了不得呀。老太太说,池总经理答应了,给我们买电暖器,一年还给五百元电费。林风臣说,他们给你们多少年电费?给你们签合同吗?私凭文书官凭印,大叔大婶可不能听他们大忽悠,哪个私营老板不是唯利是图,他们的话你老还敢听呀?再说了,他们还能挨屋给你们安电暖气呀?估计也就安一个。大冬天的,一间屋子热,别的屋子冷,更容易感冒人,你们这么大岁数,还能端着电暖器挨屋走啊?只怕连卫生间都不敢去了。一直坐在沙发上不吭声的邱大爷说,林老师这个醒提得好,我老头子前列腺有毛病,一天不知要跑多少趟卫生间,站在那里一时半晌的又尿不出来,还让我站在那里冻得打哆嗦呀?林凤臣说,要光是打哆嗦还好了呢,你们没看报纸电视上说,这几年电热毯电暖器走火出事的太多了,家里搞了装修,脚下就是地板,都易燃,一不小心,就可能酿成塌天大祸。邱老太问,那你们楼上的三家为啥还挺着不改?林凤臣说,我们暂时不改也不会用电暖器,傻子睡凉炕,全凭时运撞。我们年轻,敢撞,可大叔大婶年纪大了,千万不能撞这个时运啊。林凤臣说着,站起身,在房间里又走又看,说我们肯定也是要改的,只是现在还在比较哪种改造设计更合理。大叔大婶想啊,现在咱们小区分户改造完成的已达百分之八十,我们不随大伙,还能让大伙随我们吗?刚才二楼的赵医生在楼道里说的那些话,我是从心里不同意,可碍于情面,没好意思当面反驳他。大家谁也不是傻子,真要想卖房子,买主肯定要打听取暖条件,这是硬件,人家要是听说你冬天家里还得用电暖器,那房价的折扣可就不是一万两万了,少给你五万八万都是他。林凤臣走走看看的,还指点出一些管路改造不合理的地方,比如什么地方不该露管,什么地方影响了循环等等,还说,等我们改时,这些地方我一并让工人们帮改过来,完全不用你们操心,大叔大婶只管去小区活动站打半天麻将就是了,我负责一包到底。老太太犹犹豫豫地看老头,说那就不往回改了?老头子气哼哼地说,刚才那个姓池的在这儿白话半天,我就一声没吭,哼,她说往前改,你就往前改,她说改回去,你就改回去,咱这家是姓邱还是姓池呀?这回我就是认了冬天遭罪,也再不能让她在咱家指手画脚了。老太太下了决心,说这回就听你老的,就是谁再说出天花来,我也再不让工人进屋又是凿又是砸的了。
       林凤臣告辞出门,回到三楼自家门前,恰听六楼有张处长和小伙子的说笑告别声,便又登楼梯上了两层。张处长下楼,两人都是满面红光一脸兴奋,一个悄声说旗开得胜,另一位应马到成功,彼此还年轻人似的重重击了一下掌,才各回了自家房门。
       5
       第二天早晨,池家欣一上班就叫施工队长找几个心灵手巧干活利落的工人,马上去十五号楼二单元,将一楼和五楼六楼再改回去。施工队长有些为难地说,工人们这时都在现场上,有一处地沟管道试压漏水,正在抢修。池家欣说,不管哪儿漏水,也不管有多忙,都给我放下,你亲自带人去十五号楼,一分钟也不能耽搁,小心夜长梦
       多。两人正说着,高天福推门进来,招呼说,池总,你到我屋来一趟。池家欣心里奇怪,以前不管大事小事,也不管是高兴还是烦恼,高天福的老板脾气总是耍得足足的,两间办公室紧挨着,他也抓起电话说一声“你过来一趟”,似这般亲自过来叫,虽也有,但很少,叫也是让别人叫,怎么就突然转变了作风,还叫了声池总呢?
       池家欣心里奇怪,还是跟高天福去了他的办公室。一进门,就见一位细瘦的中年人坐在高天福的大皮转椅上,手里正把玩着一个防风打火机,咔咔地按响,蓝色的火苗一下一下地蹿跳。池家欣看着脸熟,却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见那人也没任何表示,仍是玩着打火机,便猜此人必是来头不小,不然也不会一进屋就坐在了高总的位子上。高天福站在旁边满面堆笑地介绍,冯市长,这位就是池总经理,她专门负责分户改造的事。池家欣猛然醒悟,怪不得脸熟,原来是在电视上常见。她慌慌地说,欢迎市领导视察工作。
       冯市长其实是副的,居民冬季取暖这一块就由他分管。冯副市长点点头,神情很严肃,开口便直奔主题,说:
       “昨晚我看了市电视台的专题采访,才知你们这里分户改造的问题还不少,市民们议论纷纷。我今天来,叫一线调研也行,说现场办公也罢,请你们照本实发,就说说保证按时供暖还有什么困难吧,关键是分户改造这一块。”
       池家欣看了高天福一眼,高天福说:“你说吧,这一块你掌握得全面些,可不能再让市领导操心,大半夜的睡不好觉了。”
       高天福的话等于给汇报工作定下了调子,多报喜少报忧。池家欣心领神会,立刻说:“昨晚的电视我也看了,那是指昨天,到今天早晨为止,矛盾的焦点已经基本解决,保证按时供暖不会再有困难和问题。”
       冯副市长将刀子样的目光逼射过来:“真的不会再有困难和问题了吗?”
       池家欣肯定地说:“确实没有问题了,原来的矛盾主要集中在十五号楼二单元,我刚刚把施工人员派过去,高总不惜一切经济损失,支持马上将已改造完的三户再改回来,最迟到后天晚间,就可以保证供暖管路畅通无阻了。”
       高天福补充说:“原来是底层和顶层改了三户,中间的二到四楼坚持不改,所以才出现了一些矛盾。为解决这个事,公司又扔进好几万元钱,现在改过的又答应改回去,既是按老办法供暖,那就什么问题也不存在了。”
       冯副市长冷着脸说:“我不管你们又花了多少钱,我只要求市民们心情舒畅,社会稳定祥和,这是市委市政府坚定不移的既定方针,分户改造工作必须按照这个方针进行。”
       说话间,房门开了,电视记者们又涌进来。小伙子进屋就立灯找插销,那个女主持人则有些撒娇地说,冯市长您深入基层亲民爱民也不早点跟我们打招呼,害得我们措手不及,还挨了台长呲,你得给我们申冤啊。冯副市长的脸仍绷着,摆摆手说,你们就先歇歇,一会儿你们跟我走,听听居民们怎么说。冯副市长又对池家欣说,咱们这就去十五号楼,如果居民们再有意见,可就别怪新闻记者不留情面了。池家欣充满信心地说,请市长放心,我们已经把工作做在了前面,保证四平八稳,万无一失。
       一行人拥着冯副市长去了十五号楼,黑亮的奥迪缓缓地跟在后面。路过小区广场时,一些练胳膊练腿儿和遛狗的居民看有人扛着摄像机,走在前面的又是在电视上常露脸的大人物,便呼朋引类地也随了去。
       池家欣先按二单元一楼的门铃,邱老太婆没给开门,而是对着电子对讲器直冲冲地说:
       “我刚才不是都跟你们说了吗,我们不改了,还保留原样,你们就别再忽悠我了。”
       池家欣柔着声音说:“大姨,我是供暖公司的小迟,您刚才是跟谁说的呀?”
       邱老太仍冷冰冰地说:“我跟干活的工人们说的,我把他们撵回去了。”
       池家欣脸色陡然大变,看了站在旁边的冯副市长一眼,又看了看脸阴得要滴水的高天福,又对对讲器说:“大姨,是冯市长和我们高总亲自来看您啦,您开门,有什么要求咱们当面再商量好不好?”
       对讲器里,邱家老头子倔哼哼地说话了:“别说市长,省长来了也没用。我们说不改就不改了,这不违规也不犯什么法吧?也用不着非得打开大门热烈欢迎吧?你们该忙啥忙啥去,我血压高,怕乱!”
       谁也没料到事情会是这样的局面。冯副市长问:“这就是你们的四平八稳万无一失呀?”
       高天福也顾不得有大领导在旁边了,开口又是不干不净地带了脏字:“他妈的,哪泡屎也拉不利索,磨磨叽叽的总得叫人替你擦!”
       池家欣脑子里已是一片空白,呆立在那里不知再说什么做什么。高天福瞪眼说:“你他妈的还当什么橛子,快问问五楼六楼是不是也有变化?”
       池家欣又按五楼六楼门铃,按了几次,都没人应,这个时间,小两口肯定都去上班了。池家欣掏出手机,调出小刘的号码,拨过去。小伙子很快接了电话,说我已经决定了,不再往回改了,我工作正忙,就这样吧。说完就断了电话。
       事情到了这种地步,站在楼门前的人一时都缄了嘴巴,倒是那些围观的居民们看出了门道,议论纷纷,说这回有戏看了,两伙人开始拔河了,别看这两家人少,可户数不少,三比三,还都把绳子绑在了桩子上,任你再拉来九头牛也没用啦。倒是冯副市长见多识广久经阵仗,噪乱中一直保持着镇静,先问了中间三家户主的工作单位和职务,说那就先给他们的单位领导打电话,说我给他们请假,请他们马上到供暖公司总经理室,当面研究解决问题的办法,务请光临,不见不散。
       冯副市长说完,转身就走。高天福恶狠狠地扫了池家欣一眼,急急尾随而去。池家欣给林凤臣、赵医生和张处长打电话,说如果工作忙脱不开身,就请单位领导接电话。那三人听是冯副市长亲自坐等,也不想因这事再惊动本单位长官,便痛痛快快地都答应马上动身回来。
       三人果然很快聚在了高天福办公室。林凤臣情知这是战略防守的关键时刻,只要抗住了市长大人的高压,以后的麻烦便都是轻云薄雾不在话下,而自己头上又美滋滋顶着别人授予的司令官高帽子,这种时候只能奋不顾身领头冲锋了。可没想他刚要说话,就被冯副市长摆手制止了。冯副市长说,林老师,你稍等,市委机关正忙,先请小张发言可好?林凤臣哪里知道,在他们三人往这里赶时,冯副市长已和高、池二位又一次详细了解了三个人的情况,三人既是防守,那他就是攻坚,攻坚就要想方设法寻找突破口,并集中兵力首先突破对方的薄弱环节。三人相比,张处长是国家公务员,理应明白牺牲小我,顾全大局的道理。况且所谓的处长,不过是时下许多单位和部门妄自尊大自我提升的张扬,就像一幅漫画画的那样,一个人薅着自个儿的头发,又跳着脚地往上跳,嘴里喊自己是处长,其实不过是科级干部。市委设部委办,部委办又设各处,那部委办才是正儿巴经的处级机构呢。所以他一开口,不称张处长,也不称张科长,而是叫小张,既透着早已相熟的
       亲切,又有了居高临下泰山压顶的气势。这一招果然立竿见影,张处长嗫嚅地说:
       “原先的统一供暖,是计划经济下的模式,确有许多弊端,实行分户改造,虽说眼下还难论优劣,但这种改革进程中的尝试无疑是积极的,勇敢的,我们理应给予支持。只是……只是我家里的事,都是我媳妇说了算,她怕改起来家里乱,坚持不改,我也没有办法。”
       冯副市长冷冷一笑,说:“看不出小张五大三粗的一条汉子,还患了挺严重的‘妻管严’,这可是现代病时髦症啊。”
       张处长尴尬地赔笑说:“大丈夫难免妻不贤子不孝,再加我媳妇身体又不好,家里家外一生点气,就容易犯抽,在这种小事上,我也就不敢再跟她计较了。”
       冯副市长又问:“你媳妇是做什么工作的?”
       张处长说:“给一家私营水果公司跑供销,一到这季节,就又跑南方去了。”
       林凤臣心里骂,这个滑头,紧要关头一推六二五,竟把责任都推到媳妇那里去。好在他还用媳妇搪着,如果像个猴子似的,看市长大人立起一根竿他就顺着往上爬,那他妈的就更坏了。
       赵医生说:“冯市长,我负责的病房里有个病人,挺危重,我只有两句话,说完就得抓紧赶回去。分户改造这个事,我们单元东侧一共是六户,如果大家都同意往前改,那我也改;大家都不同意改,我也没二话,而且我改了也于事无补。这就好比一个人的身体,不管把我比成消化道系统的哪个部位,保证在我这里不形成梗阻,这行了吧?”
       赵医生说完就走,也不看冯副市长是怎样的脸色。官不踩病人,一声有人病情危重,谅谁也不敢拦阻正在值班的大夫。林凤臣心里又骂,这小子此番也玩快刀切豆腐两面光的把戏了,眼睁睁地把球送到我的脚下,只想看我怎么临门一脚。林凤臣已无退路,也不想再等,他挑衅似的迎着冯副市长愠恼的目光,问:
       “请问市长,市政府原有规定,说供暖分户改造,坚持用户自愿的原则,不知这条原则是否有变?”
       冯副市长说:“这是广泛征求市民意见,并请专家反复论证,最后在市长办公会议上决定下来的,当然不会轻易改变。”
       林凤臣说:“既这样,您把我们三位叫回来开这么个会,可就是河里冒泡,多余(鱼)啦。我不自愿,坚决不自愿,这就是我的态度。行了,我学校里也有课,恕不奉陪。”
       两位重量级的角色,说走就都离去,却把尴尬与无奈留给了屋子里的其他人。没有市长大人的话,科级干部张处长不敢玩那份潇洒,便垂着头坐在那里,装作很无奈的样子搓着手,谁也不看。冯副市长忍住肚里的火气,故作平静地对张处长说,行了小张,你也别受气的小媳妇似的坐在这儿了,记住,作为党政干部,不论是什么事,也不论于公还是于私,都要有自己的主见,千万不能随波逐流人云亦云,好,你也去忙吧。张处长如蒙大赦般地忙起身,说了声“谢谢市长教诲”也匆匆离去了。
       一市首脑不能没有权威,主管副市长更不能白搭了这大半天的时间,连个主导性的意见都没留下就弃席而去。他盯住高天福说:
       “情况我已经完全清楚。离供暖期还有最后一周时间,我的意见是,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天福公司必须保证按时给用户供暖,一户也不许落。如果到时有用户上访上告,我会首先在电视上公开向广大市民赔礼道歉做出检讨。但我把丑话也说在前头,谁丢了我的脸,我就丢谁的饭碗!市里将供暖公司转让给你们的时候,可是签有合同的,其中重要一条就是必须按市政府要求,按期保质完成供暖任务,不能完成这一指标者,市政府及相关主管部门有权单方面终结合同,由此造成的任何经济损失,完全由违约方自行承担。这个合同经过公证,就有了法律文本的意义。我的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不用我再做什么解释说明了吧?”
       一直站在旁边的高天福忙点头,额头上已有汗水流下来。他说:“明白,我明白,我再不明白就是猪脑子了。”
       也真难为了他,这种时候也没忘了用他心爱的猪打比方。
       冯副市长走出总经理室时,又对一直候在外面的电视台记者说:“天福供暖公司的问题没有得到最后圆满解决之前,电视台不要再做公开报道。需要报道时,也请先将相关文字材料和音像资料送我。这是要求,也是纪律,请如实转达给你们台长。”
       6
       冯副市长现场办公的一席话,等于给天福公司下了最后通牒。高天福掂量得出这番话的分量,一地政府的主管首长金口一开,那可不是吹个气泡泡,说摘了你的公司牌子不过是信手之事,谁让你违约在先没能履行合同呢。据高天福所知,眼下捧着钱匣子想收买供暖公司的大老板不在少数,谁都知道供暖这一块倚仗地方政府,是个稳赚不赔的金买卖,比时下的房地产业还旱涝保收。试想啊,天地阴阳春夏秋冬,北方的冬天寒冷而漫长,哪个城市能不取暖啊,供暖费用的标准由当地政府制定,尽管煤价连年上涨,但政府在制定取暖价格时不能不给供暖商留下一定的盈利空间,况且城市里的居民绝大多数是从单位领取取暖金,如果完全实现了分户供暖,那旱涝保收的系数就更是加大。已先期投人大笔费用的天福供暖公司岂能再在这种小阴沟里翻船?满足区区三户的一些额外要求,还不至于叫孤注一掷吧。
       “他妈的,家里养口老母猪,也早给我生出两窝羔子了。这可好,天天扯着嗓子穷叫唤,不见下出一只崽,倒喷出一摊臭猪屎,还专往绸缎被褥上喷!”送走冯副市长,黑着脸的高天福回到办公室,对一直尾巴似的跟在后面的池家欣便指桑骂槐。
       冯副市长点完火捻子一走,高天福这个炮仗肯定要炸,但池家欣不敢躲离,咋炸也得挺着,挨着。高天福没用主语,但二傻子也听得出他在骂谁。这种时刻,池家欣不再有心思哭,也哭不出来了,人家就是指着鼻子掘祖宗也得装憨作傻了。她赔着小心说:
       “高总,你别生气了,小心伤了身子,还是拿个主意,抓紧把这道坎儿过去吧。”
       高天福问:“你不是说一楼和五楼六楼那三户都答应改回去了吗?怎么到了上轿子的时候还掉了腚?”
       池家欣说:“昨晚确是说得好好的,今儿一早就开工。肯定又是那个林凤臣使反劲儿,去说了什么吧。”
       高天福说:“既是昨晚点了头,你就应该立马把干活的打发过去,管路一卸,电钻一开,我看他还怎么使反劲!夜长梦多你也不懂?还敢没心没肺地回家去挺尸睡大觉?”
       池家欣不敢再辩解,只是恭维说:“往后我就有经验了,跟高总在一起工作,真是受锻炼长本事,以前在国有企业,疲疲塌塌的哪会想到这么多呀,体制一改,机制就变,真是不比不知道啊。”
       一个年纪并不算小的女人,服软到这种程度,高天福也就无话可说了。他像刚浮出水面的大河马似的重重吐出一口浊气,说:
       “你抓紧去跟那三户协商,不管他们提出什么条件,只要答应马上进行分户改造,我认了,都答应。你要争取的,就是尽量少花钱,总不能让他们一口吞进一口大肥猪。
       再有,你必须让他们做出保证,此事一定要在绝对保密的前提下进行,不许再出任何连锁反应。这两条,用不着我再给你掰开饽饽说馅了吧?”
       此后的工作就顺利了。当日午后,池家欣再将三家户主召集在一起,具体协商秘密协约条款。盟主林凤臣提出每户赔偿六万,池家欣还价三万,双方就像上农贸市场做土豆地瓜的生意,都想买,也都想卖,便你争我讨,逐步靠近,最后以每户赔偿四万五千元成交。林凤臣又提出因去年前年供暖未达标,三楼请求免交拖欠两年的取暖费。池家欣说反正取暖费都是单位支付,我只给你家超过取暖待遇的面积免了吧,何苦便宜了公家损失了私营老板?林凤臣冠冕堂皇地说,我不是图省那几个小钱儿,我是要争争这个道理,挨了两冬冻还照交取暖费我冤不冤啊!池家欣知道猴精的林凤臣本人极可能早以其他方式将取暖费从单位提取了出去,这是笔额外之财,好在数目也不算很大,便佯作糊涂答应下来。眼下的头等大事是力保本单元六户的统一步骤实现改造,若因几个小钱儿僵在这里,就不值了。接着又说到保密的事,林凤臣、赵医生和张处长一个个信誓旦旦,都表态说深知其中利害,露出口风于自家也并没任何好处,尽请池总放心。池家欣仍觉心里不托底,又让三人都写了书面保证,制约的条件是不管是谁,只要日后泄露了分户改造的协商机密,补偿金将全部退还给天福公司。三人因经过苦争苦斗,总算都得到了一笔数额不菲的战争赔偿,所以都兴奋着,立刻都提笔写了,还在保证书上按了手印,交到池家欣手上。
       剩下的工作就是实质性操作。池家欣将三人的身份证都要到手上,说去银行为每人办理一份四万五千元的活期存款,然后各家再去更改密码或办理转存业务,一切自便,也可免了验钞点钞的麻烦。三人都满面红光,大点其头。没想池家欣赶回公司汇报并请高总签批领取支票时,高天福看也没看便将那张审批单撕了,然后转身将墙角的小金柜打开,从里面取出捆扎得结结实实的两方票子。池家欣知道一方是十万,两方便是二十万。又见高天福用剪刀剪断尼龙绳,抽出六扎,将十四万往池家欣面前一推,说还是直接走现金,鸡蛋壳子揩腚,嘁哩咔嚓,利索。池家欣惊疑而犹豫,说不走财务账目啦?这样合适吗?高天福说,什么叫合适?什么叫不合适?反正都是我自掏腰包,用不着脱裤子放屁,多费那二遍事。你叫他们开收条,连同多出来的那五千,回来直接交给我就是,记住,少嘴欠,跟谁都不要说。
       池家欣将十四万元现金装进尼龙袋里,又叫一个小伙子护在身旁,一路往十五号楼走,脑子里却一直在琢磨,直到楼门口,才算琢磨出点味道。这个高天福,别看张嘴就是庄稼佬的粗话,原来还有着如此过人的精细之处。这种支出,多经一遍手就等于多了一份“核泄露”的风险,谁知哪位爷出于什么样的心理将这事露出去。那种“核辐射”的危害巨大而深远,真是很难预料的。况且,这笔款项只要一走账,就要出原始凭据,而这凭据也极可能变成日后群起而事发的证据。高天福未雨绸缪以防万一,将泄露的可能尽量减缩到最低点,真可谓周密而精细,不能不令人叹服啊!
       池家欣将十四万元摆在林风臣、赵医生和张处长面前,一时间,三人都表现得很大方也很斯文,彼此推让着,好像在酒宴上谁也不好意思先动第一筷。最后还是司令官林凤臣亲自动手,将一份份厚重沉甸的票子分别推送到各位面前,再将余下的五千元送到池家欣手上。小有意外的是张处长,竟不肯立刻写出收据,他说这事还得我媳妇做主,她正好有事,今晚就坐飞机从南方回来,还是等等她吧。池家欣说,可这钱怎么办?张处长说,你要信得过,我可以代为保管,你如果不放心,就先把钱带回去,我媳妇一到家,我马上给你打手机,你再赶过来。池家欣有些急了,又问,咱们的协议已经功德圆满,我马上就招呼工人来施工,你不接钱,我还让不让工人们动手?可不能只因为你一家,又把事情拖下来呀,冯市长亲自过问此事,还等着我给回话呢。张处长作沉吟状,说,那我就越俎代庖,越一次权,工人可以马上进屋施工,但手续还是要等我媳妇回来办。志得意满坐在一旁抽烟的林凤臣和赵医生眼看这一幕,不由会意地相视一笑。这哥们,在官场修炼得也太小心谨慎了,在冯副市长面前推出老婆当挡箭牌,只怕日后上峰追究,就吓得连个收条都不敢写了,竟不惜让老婆飞来飞去地折腾,到底是钱能断魂还是权能断魂呢?
       比张处长更谨慎小心的是池家欣。她深刻吸取昨天去一楼和六楼谈判却只隔一夜对方全面翻盘的教训,此番竟吓得在工人们没进屋之前连房门都不敢出了。她用手机指挥施工队马上派人,一共来了六位,两人一组,在三家全面拉开战线。她黑脸冷语地对工人们说,除了每天给房主留出十个小时的睡眠时间,你们必须全部坚守在现场,不验收合格不许撤离现场一步。施工材料继续由公司负责,但这次实行包干制,每户六百元,以三天为期,超一天者扣罚二百元。站在旁边的林凤臣说,这是三块饼,你一块一块地吃多好,何苦三块卷起来一块咬?你让他们集中兵力先改造一家,结束后移兵再战,这样也利于我们休息,一家乱一天也就完事了。池家欣坚决地摇头说,不行,既是包工,就要公平,别忘了民间有句话,龙多四靠,不出活呀。她没说出口的心里打算是,只要轰轰砰砰地动了锤钻,你们想反悔也来不及了。她可怕这三家不定又闹出什么样的妖蛾子。而林风臣三人,则因实实惠惠的几扎票子已经在手,也就不再跟她计较那些细枝末节啦。
       7
       十月三十一日二十一时,天福公司提前三小时开栓供暖。正巧那几天气温明显回升,据说比历史同期平均值高出了三度多,果然是暖冬啊。锅炉房经理请示高天福,说是不是省点煤少烧,能保证市政府要求的最低室温就行呗。高天福张嘴还是家传的那点养猪经,说你知道养猪什么时候加料催肥最合算吗?那得抢在出栏前的半个月。养那农家土猪,一进了腊月门就得多喂豆饼,那才能赶在年前杀出个好分量呢。有胭粉得往脸上搽,往屁股蛋子上抹没用。等到数九寒天,你往锅炉里甩十锹上好的大同精块,都不如眼下这小阳春甩一锹,这你信不信?你就照我说的办,别管它暖冬不暖冬,也别舍不得煤,给我烧!
       高天福确是把胭粉搽在了脸蛋上。几天后,冯副市长又一次光临,并带来了电视台记者。冯副市长满面春风地在小区里走,见到居民就和蔼可亲地问对供暖可否满意,那些在外面晒阳的老头老太太高兴地夸赞,说住进小区这些年,就今年暖气供得足,大冬天我们家热得都开了窗户,改革开放真是好啊!冯副市长还让供暖公司把林凤臣等几家户主再次请回来,池家欣忙着派人摆上了西瓜草莓,以乱季的瓜果展示天福公司的热情。那个张处长在领导面前说颂扬的话用不着回家请示让媳妇教,如瘾君子掏打火机一般随手拈来。这些场面和这些话,记者们都录进了摄像机,冯副市长还亲如家人地和居民们谈了一阵心。当
       晚,市电视台在黄金时段播出了这段专题节目。当然,最大的受益者是天福供暖有限公司,花多少钱才能做来这么大的广告啊!
       搽胭粉归搽胭粉,脸上长粉刺有黑头也还是要处理的。在又一次经理办公会议上,高天福说,我是养猪的出身,说出的话可能不受听,但话粗理不糙。圈里那些上食抢膘给我增效益的,我自然要加精料多喂食分槽饲养,对那些在圈里胡掐乱咬,或者光吃食不长分量的,我也不是没办法。总结前一段的供暖准备工作,我决定,停发副总经理池家欣三个月的奖金,至于具体原因,大家都知道,我也不糟践唾沫星子了。
       在天福公司,基本工资不过是个活命钱,奖金才是大头儿,对于一个独自拉扯着孩子养家糊口的女人,这个惩罚无疑是个很沉重的打击。但这次池家欣没有流泪,只是涨红着脸低下了头,躲避着大家或同情或幸灾乐祸的目光,她知道自己的经济损失比起高天福掏出的十几万元外加一户两年的取暖费,不过是小耗子比大肥猪,高天福没说连她的基本工资一块罚,就够手下留情的了。
       此后的一天,池家欣进总经理室请高天福签发为分户改造临时雇用的工人工资单。高天福正在看报纸,社会版上发了一条新闻,说一歹徒多次在夜深人静之时,潜伏某僻静街道,抢劫强奸过往独行女子,现歹徒已落入警方之手,但苦于多数被害妇女没有报案和当面指证,公检法机关难以对犯罪分子实施有力打击。报纸呼吁受害妇女走出阴影,勇敢地支持公检法机关对犯罪分子严惩。这张报纸池家欣也看了,刚才还在自己的办公室和同事们议论过。高天福在工资单上签过字,突然指点着报纸问:
       “如果你在回家的路上被人忙活了,你举报不举报?”
       池家欣的脸腾地热起来,你是个男人呀,你怎么可以向女士这么问话?“忙活”二字是北方乡间的土话,用在此时此处跟说强奸强暴的意思大同小异,这也太不文明有失礼貌了吧?但在人屋檐下,谁能不低头,自从在高天福手下听差,池家欣已经让人家熊软了,熊怕了,此时身旁又无别人,便只好忍气吞声地说:
       “这种哑巴亏我可不吃,大不了把条小命搭上,我也要叫他恶人恶报。”
       一位女士,当然只能这样回答男老板提出的如此不堪的问题,不然,她还能说我度量大,什么屈辱都能吞忍吗?至于事到临头且又人不知鬼不觉时,那就另当别论了。
       高天福点点头,笑了:“好,这话我爱听,这样的娘们儿若在本公司,我必高看一眼。我高天福最瞧不起那种挨了忙活还故意打呼噜装气迷的人!如果在我手下真出了敢蹬鹰一腿或反咬恶狼一口的,我不管他是兔子还是克郎(半大的猪),肯定重重有赏,赏奖金,赏旅游,以前有什么罚了扣了对不住的地方,我也一定都想办法给她找补回来!”
       这是一种暗示,池家欣再欠精明,也不会听不出来。可她一时又不知该怎样应答,只说了声“那些受害妇女真要摊上您这样的一位领导,就不会当缩头乌龟了”便匆匆离开了。
       池家欣坐回自己的办公桌前,脑子里一直都在想着高天福的那些话。姓高的凭白让别人算计去了十几万元钱,心里肯定不甘,他想报复,却又不想亲自出面,便撺掇怂恿另一个也深受其害的人去蹬鹰咬狼。如果是他的心腹,也许他会与自己暗室同谋,周密策划,偏偏他又信不着自己,那就只能吹暗风点邪火。想想刚才他说的那些话,他只说了奖赏,但若反过来理解,有其奖也必有其罚,自己受害公司遭损若再假装气迷无动于衷,老板瞧不瞧得起尚是小事,只怕还有瞧不起后的穿小鞋紧鞋带呢。就好像一条狗,主人示意你去咬谁,你扑了上去可能赏块骨头,若夹了尾巴缩到墙角,残羹剩饭能不能继续吃饱尚难保证,极可能还要挨顿狠踢暴打呢。
       池家欣苦思苦想左右权衡难下决心,又想办法约了老东西马恒山用散步的时间在附近公园的僻静一角见面。马恒山听了池家欣的讲诉和分析,冷笑说,高天福这个小王八蛋,你别理他。他肚里有气憋不住,有能耐就自己去撒,没能耐也犯不上让个弱女子当炮灰。再说,你又有多大本事?两个粉拳又能使出多大力气?想下黑手捅了谁你拿得出那么大的一笔票子雇杀手吗?只想出出恶气半夜里砸了谁家玻璃又有多大意思?太小儿科嘛。而且这种事不论做大做小,都触犯了法律,只要被警方侦破,你自然摆脱不了干系,可人家高天福却可以装作一问三不知,该死该活你自担。别忘了你家里还有一个念书的孩子,你要是闹出个山高水低,让警察把你拘了去,家里的孩子谁来管?心的头上一把刀,那个字念“忍”,退一步海阔天空,这个道理你不能不懂吧?你可千万不能让别人把你忽悠成个傻大姐啊!
       池家欣知道老东西马恒山对自己是真心实意的,但她对马恒山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信服崇拜了,尤其是上次听了他的那个主意,不光于事无补,还惹出好一场小区居民纠纷,甚至把电视台记者和副市长都引了来,不然,事情也不会被逼到非得花钱买稳定这一步。国营经理和私营老板的处世哲学和经营理念都大不相同甚至截然相反,那是两条道上跑的车,用的不是一股劲,如果事事都按马恒山的意见办,自己在天福公司的路子必然越走越窄,直至最后被扫地出门。为了避免日后走到悬崖边上去,那就只有往高天福那边靠,身子脸蛋靠不上,那就先在为人处世的观念上有所倾斜吧。
       池家欣开始琢磨怎样实施切实有效的报复。马恒山说得也不是完全没道理,往大干,雇人背后下黑手捅刀子,莫说不敢,也不值,和林凤臣那几个人远还没有结下你死我活的深仇大恨;往小干,夜黑风高甩砖头砸窗子,那也确是敲铜盆吓耗子,是地痞混混玩的小儿科,不值一提。最好是走中间路线,不大不小,起码要让他们不光丢了脸面,还要糟践一笔钱财,麻将桌上的话叫“吃了吐”,一定要让他们把从供暖公司逼去的钱再老老实实扔出去,而且要耍得他们不明不白尴尴尬尬。这个报复手段的至关重要一点是首先要保护好自己,枝不摇叶不动风平浪静,如果再能挑拨得他们窝里斗起来,那就更是好上加好了。进而,池家欣又想到对谁下手才解恨,全面出击一网打尽肯定是纸上谈兵难以奏效,冤有头债有主,最让人恨得牙根直的是那个挑头的林凤臣,如果不是他泼皮无赖般地横拨竖挡上蹿下跳,又怎会有赵医生和张处长的摇旗呐喊站脚助威?擒贼擒王,杀鸡吓猴,就是他了,林凤臣,你就美吧,我看你还能得瑟几天?
       池家欣在密如蚁群的本市晚报广告栏里找到一个“侦探取证”的手机号码。这个私家侦探连办公地点和姓氏都不透露,可见遮掩的面纱很神秘。池家欣可不是灵机一动,就想出了这么个主意,她对私家侦探的仇恨可谓刻骨铭心。当年,她跟老东西马恒山暗中相好,她的丈夫虽有察觉却苦于没有第一手的证据,两人在家打打闹闹,她就是不肯离婚。后来,她丈夫就是通过私家侦探才迫使她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的。
       池家欣打去电话,相约在一家咖啡馆见面。来人是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未老
       先衰地光秃了老大的一个亮贝儿颅(额头),鼻梁上还架着一副挺大的墨镜。池家欣问,你怎么让我相信你的私家调查能力?中年人一笑,露出一口挺漂亮的洁白牙齿,说你是用公用电话打我的手机,这让我很为难,但打电话的地方是个小卖店,看店的是个一条腿有残疾的女青年,在小卖店南侧是一家保健按摩所,盲人开的,这都对吧?池家欣心里一惊,看来此人确是有些经验,早防着自己的戒备。她将一片纸头递到对方面前,上面是电脑打印的林凤臣的名字和工作单位。池家欣也学会小心谨慎了,她没亲自手写,拿纸条的手也一直戴着薄薄的皮手套,都是从电视剧里学来的,没有亲笔字迹,也不会留下指纹。中年人会意一笑,接过去说,你总得告诉我,你想了解哪个方面的内容。池家欣说,工作和生活作风,嗯……主要在后者。中年人说,那请您先提供两千元的调查经费,在我向您提供了令您满意的调查结果后,您再给我两千元。
       这就是四千,将近自己三个月的工资啊,如果调查的结果一无所获呢?池家欣有些心疼,说太贵了吧?可不可以等拿出结果时一并交钱?那中年人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又一笑说,咱俩这是麻杆打狼,两头害怕。您可能还不了解我们这个行当的规矩,调查经费是一定要事先提供的,而且我们也很难预料在调查过程中会遇到哪些麻烦,所以恕不议价。我不想问您和要调查的这位先生是什么关系,但您放心,人无完人,尤其在当今社会,在情感问题上谁要严丝合缝没有一点摆度,反倒不正常了。
       池家欣再无话可说,只好忐忑着,抱定舍不出孩子套不住狼的决心,咬咬牙,先付了预付金。
       两人再见面,已是半月之后,仍是在老地方。天空正飘着入冬后的第一场雪,西伯利亚寒流与滞留在城市上空的暖湿气流纠缠对峙,使这场冬雪持久不息地下了两天两夜,天气预报说雪后将大幅度降温,提醒民众防寒。暖冬不暖了。
       中年侦探说:“您要调查的这位林先生在职业高中教公共关系课,还担任着毕业班的班主任,工作嘛,不先进也不算落后,处于中流水平吧。职业高中毕业班班主任的职业权力就是可以向有关用人单位推荐他认为不错的学生,比如去年,林先生就向民航部门推荐了两位女孩子去接受空姐训练,还推荐过三个女孩子去省城星级宾馆当迎宾小姐。因为有了这个权力,有些女孩子就对他很巴结,希望老师在关键时刻能替她们说句话。这很好理解,眼下青年人想找一份理想的工作太难,别说是职业高中,就是正规大学的女毕业生,都很难如愿。如果说林老师手下的有些女生还有些优势,也就是身材和模样,往白了说,比较漂亮吧。这就牵扯出你所要调查的内容。”
       私家侦探说到这里,从衣袋里摸出两张照片,一张是在餐馆里,林凤臣正向一个女孩子敬酒,那女孩子眉清目秀,确实长得挺漂亮,表情也暧昧。林凤臣却是背影,难见尊容;另一张照片则都是背影,夜景中街灯明亮,林凤臣拉着女学生的手正走进一家宾馆。侦探指点着用餐和进宾馆的两幅照片说:“请注意照片上留下的拍照时间,吃饭在先,进宾馆居后,发生在同一天,两人究竟是一种什么关系,你自己判断吧。”
       池家欣的心激动地狂跳起来,问:“这个女孩子叫什么?他们开房了吗?”
       侦探整齐洁白的牙齿又露出来,将两幅照片收回重又装进衣袋,说:“不仅知道姓名,我还有这个女生的手机号码。但这就需要您结齐咱们事先说好的费用了。”
       池家欣不再犹豫,掏出预备好的票子换回那两张照片,也换来了女生的名字和手机号码,侦探并告知那女生除了跟林风臣开房,还去过林的家。池家欣想了想,又问:
       “如果他们再去开房,或者去林的家,你能不能在第一时间给我提供信息?我还想知道这个女生父母的电话。”
       侦探说:“这是新一轮的调查内容,需另付费。而且,这需要长时间的跟踪,风雪不误,是个苦差事,预交费用是三千,结清时也是三千。”
       池家欣知道自己好比一条鱼,自投罗网地咬了人家的钩,疼不疼也只能被人家牵着走了,便没再费话,又掏出了厚厚一沓票子。
       走出咖啡馆的门外,天气很冷,但心更冷。池家欣打了个寒战,心里说,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对不起了傻丫头,你虽无辜,但谁让你不自重自爱呢,我只能在心里说声对不起啦!
       8
       林凤臣再一次在一个冬日的午后将他的女学生带进了鸿运宾馆。池家欣在第一时间用现金买下这个消息,也买下女学生家长的手机号码,然后,毫不犹豫地将早备在手里的一个新的卡号换进了手机,给女生的母亲打去了电话。女生的父亲和母亲的手机号码她眼下都有,在任选其一的问题上,她选择了女人,女人容易躁烈,为护犊,雌性动物的奋不顾身拼死厮拼往往甚于雄性。读书时,池家欣常在寒暑假回河南老家陪爷爷奶奶,因此学会了一口很地道的河南话,当年只为好玩,没想今番还派上了大用场。她用河南话对那个女人说,你女儿现在在鸿运宾馆九二三房间,也不知吃了什么,突然神志不清,又哭又闹,请你马上过来。那女人问,你是谁?池家欣说,我也是住宾馆的一个客人。那女人再问,你怎么知道我的电话?池家欣说,我打开了你女儿的手机,上面电话簿储存有个“妈”字,我猜一定就是你了。那女人惊惊慌慌地道声谢,说我马上到,就断了通话。
       已连续多天日思夜想寝食不安的池家欣又给张处长打去电话,用的也是河南口音。她说林凤臣先生在鸿运宾馆发了急病,看样子像心梗,您是不是抓紧通知一下他的家属或单位领导。张处长不愧是党政干部,患病的又不是他的至亲骨肉,所以就表现得很机警,问,您怎么知道的我的电话?池家欣说,我们看了林先生的身份证,按身份证先找到他所居住的住宅小区,小区管委会工作人员一时找不到他家属的号码,才将您的号码给了我。您是他的邻居吧?张处长也问到了她是谁,池家欣的回应是:“我是宾馆服务员。”
       谎言编得很周密,让人很难不信。
       关于这步棋,池家欣更是煞费苦心。如果只把女生家长找了去,那个家长若是临场不乱看破玄机,又顾及女儿的脸面,只是跟林风臣私下了结呢?虽说林凤臣也可能有些经济上的损失,但那个结局与自己的期望值毕竟相差甚远。事情要闹大,就必须再有其他人在场。直接给林凤臣的老婆或单位打去电话呢,也不是不可,但林凤臣的老婆也跟那个女生母亲一样采取私了的态度呢?而且,若只是让赵医生或张处长袖手旁观看笑话,岂不太便宜了他们白到手的那几万元票子?当然,赵医生也是一个人选,但赵医生如果以抢救危重病人为由拒不出面呢?只有让他们之中最可能见义勇为的某人“友情出演”,才能达到近邻猜疑,一石多鸟的最佳效果。用前些年的话说,这就好比是掺沙子和甩石头啊!
       一切导演妥当,池家欣打车直奔鸿运宾馆,她要看看林凤臣的狼狈样儿,她想尽快知道这出由自己亲自编导的荒唐剧的最终结局是否如意料中的理想。当然,真人不
       露相,她不会傻娘们儿似的直接走进宾馆里去。池家欣下了出租车,便闪进了宾馆对面的一家小餐馆,找了个临窗的位置坐下,要了两盘小炒和一听饮料慢品慢饮。她隔窗而望,先是看到一位中年妇女打车而来,下了车便救火般直冲进了宾馆。很快,她又看到两位先生乘着面包车而来,那车上印着职业高中的字样。这让池家欣很惊怔,职高怎么来人了呢?没给他们打电话呀。但稍隙,她便释然了,并为之大喜,看来是张处长把电话打给了林凤臣的学校,这更好,就是林凤臣的老婆如弥勒佛般大肚能容可容天下难容之事,想私了此事也是不可能了。看来这位张处长的友情出演不仅尽心尽力很到位,还有很出色的意外发挥呀。很快,张处长也来了,他既想学雷锋做好事救危扶困见义勇为,那他就看看这道西洋景吧!
       一个多小时后,先是那中年女士连推带拉,领着女学生走出宾馆,那女生掩面而泣,那女士则指着随后而出的两位先生及林风臣,怒气冲冲地不知还说些什么。林凤臣面如死灰,垂头丧气,两位先生则满面铁石般的严肃。中年女士及女学生钻进了一辆出租车,三个男人坐进了职业高中的面包车。张处长是在面包车开走后才出来的,他站在宾馆门前先点了一棵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又一脸苦笑地摇摇头,才落寞地迈步而去。
       两天后,池家欣以征询供暖意见的名义敲开了十五号楼二单元东侧一楼的门。邱老太及老伴都对今冬的供暖赞不绝口,说多亏听池总的啦,又有些不放心地说,天还不算太冷呢,你们可得把这大好形势坚持住,到了数九寒天还能保持这样,我们让儿子给你们送锦旗。池家欣表示了感谢,又说再上楼去问问。老太太拉住她,很神秘地说:
       “你要去,就去二楼和六楼,三楼四楼那两家就别去啦。”
       池家欣装作不解地问:“那两家都没人吗?”
       邱老太说:“住在三楼的林老师最近闹出件很丢人的事,跟学校里的女学生胡搞,叫学生的妈堵在了宾馆里,他答应拿出十万元钱做精神损失补偿,学生家长才答应不往法院里送他了。可学校也觉老师出这种事太丢人啊,已经让林老师停职反省,听说还要给处分呢,不开除也不能再让流氓老师教书上讲台了。为这事,林家两口子这几天这个打这个闹啊,虽说隔着一层楼,我都听到他家里好几次砰砰啪啪地一顿乱摔乱砸,砸得我老太太心惊肉跳,那个家眼下不定砸成了啥样子呢。你就别去了,讪不搭的都不好看,何苦呢,你说是不是?”
       “哟,我对林老师印象挺好的,挺斯文体面也挺精明的一个人,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池家欣装憨作傻地问,“那个张处长又是怎么回事?”
       邱老太说:“有一天晚上,老林家两口子又是砸,我实在听不下去,就出了门,琢磨着是不是应该上楼去劝一劝,都是街坊邻居住着,咱也不应该光在旁边听声看笑话不是。没想我刚上了二楼,就听三楼林家两口子一块冲出房门,直奔了四楼,咚咚地一顿狠敲张处长家的门。张处长把门打开,林家两口子二话不说,冲进屋又是砸。我听张处长气得喊,你们听我解释好不好?林老师骂,你解释个屁,我真没看出原来你还是这么个东西!张处长喊,你们要是再敢胡来,我就打110报警,没有王法啦!后来老张家的屋里就没了动静,也不知张处长是怎么跟老林家两口子解释的,更不知他们两家为啥有了过节。想想分户改造那一阵,林老师和张处长亲兄弟似的,抱成了团,你恭我敬的,谁知为啥说翻脸就翻脸了呢?反正现在两家人再见面,脸上都是木僵僵的,也不说句话。你要上楼去,看人家屋里乱糟糟的,你问啥?人家又咋答?供暖的事他们肯定都满意,有意见你不问他们也去找你了,是这个理儿吧?”
       这是剧本情节之外的发展,池家欣心知肚明,顿感格外得意高兴,可她掩饰着,点头说:“谢谢大姨,那我就不去了。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理解万岁吧。”
       邱老太叹息道:“要是兄弟反目,婆媳不和,那都好理解,可当老师的,祸害人家女学生,那就是畜牲啦,还咋理解?知人知面难知心,剥去那张皮,谁知是个啥东西呀?”
       池家欣就像威虎山上的座山雕得到了秘密联络图,“我为你朝思暮想,今日如愿遂心肠”,兴致勃勃地回了公司,见总经理高天福的门半掩着,便径直推门进去。高天福正在电脑上玩拱猪游戏,办公室备了电脑,除了给外人看着堂皇,他基本不用,也不会用,但对抓着鼠标大拱其猪却极娴熟,鬼知道他脑子里搭错了哪根脉,只对猪豕情有独钟。他扫了池家欣一眼,又把眼睛盯回屏幕上,问:
       “有事?”
       池家欣尽量装作不以为然的样子,说:“十五号楼那个姓林的,他就作吧,这回作出花花啦,别说作砸了饭碗,弄不好还得作进监狱啃窝窝头呢。”
       高天福仍迷恋在屏幕的拱猪游戏上,说:“老母猪掀帘子,就知玩那张嘴。别卖关于啦,从头说,咋回事?”
       池家欣当然不可能从头说,她有意放弃了前因,只说后果。她说林凤臣玩弄女学生,被学校和女生家长发现了,据说还被抓了现行,他出资十万恳求私了不报案,但学校处分这一关肯定是逃不脱的,极可能是开除。好像也是为这事,林凤臣和那位张处长也闹掰了,两人仇人似的不定还要闹出啥样的事呢。
       高天福转过了身子,两眼望定了池家欣,贼亮,就像老公猪发情的眼睛,问:
       “你说的可是真的?”
       池家欣故作轻描淡写地说:“我也是刚听说。您要是不信,可以再派人去打听嘛。”
       高天福冷冷一笑:“哼,人作有祸,天作有雨,善恶终有报,人不报天报,就等那时辰一到。好比那圈里的老母猪,一生了羔子自己就咬死,它再发情闹圈怎么办?不是劁掉就得挨了一刀供人吃肉。自作自受,活该呀!”
       高天福说完,扭过身,又去网上玩他的拱猪了。池家欣一时很失落,她以为高天福还会说些什么,或者起码有些表示,难道他对替他报了仇雪了恨,又口口声声许愿要对反蹬一腿反咬一口的人高看一眼,就是这么一说了之吗?也许,他的神思还在拱猪的游戏里,没把她的话听明白,糊糊涂涂地还以为林凤臣仅仅是玩火自焚咎由自取,或者他对她所提供的信息还要通过其他途径做进一步的证实。池家欣本来还想再说些什么,但看高天福心无旁骛尽在拱猪的样子,便退出去了。
       两天后,高天福把池家欣单独叫到了他的办公室,问了一些分户改造的善后工作,又让她对尚未改造的住户及早摸底再做动员争取明年开春一并收尾,然后突然话锋一转,装作漫不经心地问,孩子念几年了?该放寒假了吧?池家欣答了,又说孩子放假还得一个月,进入期末考试准备阶段了。高天福从抽屉里拿出一个鼓鼓的信封,说:
       “人这一辈子,最苦的阶段是念书,你呢,前一段抓分户改造,总的来说,不光有功劳有苦劳,还有委屈。孩子放假时,你带她去玩玩,是去哈尔滨看冰灯还是去海南岛洗海澡,我就不管啦。这是两万元钱,狼掏猪,吃不了,肯定有剩,再给孩子买点什么。”
       池家欣看着那鼓囊囊的信封,心房擂
       鼓般地狠敲起来,迅速算计了一下,扣除找私家侦探花出的那些钱,岂不真的有剩,而且剩得还不少。可这个外表粗豪的乡巴佬老板却只说旅游,心机不浅啊!人家绕开关键环节不提,自己当然也不能傻乎乎地去捅那层窗户纸,池家欣说了声谢,将信封抓在手里。
       高天福又说:“我可是把精饲料埋在了槽底,你自己吃份独食也就是了,可不许到处去乱哼乱叫。”
       那一刻,池家欣突觉高天福变得很亲近,自己的胆子也陡地大起来,她有些娇嗔地说:“高总,我给你提个意见行不行,世上可打比方的事物成千上万无尽无休,你别张口闭口的总离不开猪,这让别人听着不舒服,于你的形象也不好,你眼下可是城市里的民营企业家呀。”
       高天福哈哈笑起来,说:“好好好,我接受。可从小在养猪场滚大的,只怕改也难,慢慢来吧。”
       9
       隆冬里的一个星期天,从不串门的六楼小刘突然来到一楼邱老太家,说邱奶奶,您听没听说供暖公司给一些分户改造的人家赔偿的事?老太太拿出一张纸条,说今早也不知谁往我们家门缝里塞了这个。纸条上是电脑打印的两行字,“据可靠消息,天福供暖公司为说服某些住户答应分户改造,曾支付巨额房屋贬值款,希望今日上午去天福公司共讨说法。”小伙子也拿出了一张同样的纸条,说我也收到了,邱奶奶,咱们去不去?邱老太望了正坐在沙发上听评书的老头子一眼,不说话。邱老头倔哼哼地说,“你不用看我,我说不去你就别去!有人愿意窝里斗,唯恐天下不乱,那他们就去斗,你可别当那个二百五,上那些人的当!”
       小伙子到底年轻,稳不住神,出了门,犹豫了一阵,还是去了供暖公司。公司门前已围了不少人,哄哄嚷嚷,相互寒暄。有人还带了小狗,可见是将探军情、凑热闹和遛小狗混为一起一并操作。那些大大小小品种各异的宠物犬聚到一起,比它们的主人还兴奋,厮滚,追逐,吠叫,闹出一种别样的祥和与热闹。人们不像是上访请愿,更像是朋友聚会。
       站在台阶上的高天福竟是一脸的临变不惊坦然平静,甚至还有些惊诧后的玩笑,他接过池家欣递过的手提电子喇叭,先噗噗地吹了两下,才抖着手上的纸条,笑呵呵地说:
       “那我就先说两句。我也是刚听到的消息,这个玩笑开得可有点大,也有点邪,黄狗子干猪,稀里糊涂啊。大家想啊,市政府早有明令在先,供暖分户改造要本着住户自愿的原则,就是说,你愿改就改,不愿改拉屁倒。我何苦掏出大把的票子哄谁非改不可呀?于情于理,都讲不通嘛。我家的钱是大风刮来的没处花了呀?我高天福四六不懂手指头不分杈长了个猪脑子呀?”
       站在旁边的池家欣提醒他:“高总,你别张口闭口总是猪猪的,咱供暖公司不是养猪场。”
       高天福笑:“好,诚恳接受批评。那我就说,我高天福总不至于长了个草驴子脑袋又灌进了水吧?我今儿干脆在这儿说句狠话,请大家不妨推举出几位懂财务的人来查查本公司的账,若不想受这个累,请几位专门搞审计的专家高手也行。如果真能查出本公司给哪家分户改造花了赔偿的钱,那给他们一户赔了多少,所有已改造的我都赔上多少,而且你们查账或请人审计期间的所有费用,都由本公司一并支付。但我高天福也有言在先,在没查出猫腻之前,我可一分不花,连工作餐我都不管,想喝水润嗓子也请自带矿泉水。不是我高天福小气,我是怕再有人说我小恩小惠使了贿赂。我的这个意思诸位还理解和支持吧?”
       人们交头接耳嗡嗡哄哄议论起来,一时没了主意。有两只小狗在人群外咬,战败的一方扭头窜跑,直撞到一位女士身上,那女士惊叫了一声,恨骂,谁家的破狗啊,狗咬狗,弄得我一身毛!惹得人们放声笑起来。
       趁着乱,站在台阶上的池家欣悄声问高天福:“要是那几个贪吃的家伙跳出来公开作证怎么办?”
       高天福冷冷一笑:“你看过猪吃进嘴里香饽饽再吐出来的吗?况且,钱一到手,那几个家伙就不一条心了。哼,眼下你怕,有人更怕,谁要再敢把事整大,那就不是吃了吐的问题啦,小心大领导不摘出他的胰子来,居心不良,破坏稳定,罪过大啦!”
       池家欣使劲地点头,巴结地说:“看不出,高总肚里还有根棍儿呢。”
       高天福一怔:“什么棍?”
       池家欣娇嗔一笑:“这都不懂,胸有成竹呗。”
       高天福也一笑:“晚上有时间吧?天正冷,我带你去涮火锅。”
       池家欣立时就觉脸热心跳起来。高大牙这是高兴了,晚上除了涮火锅,他不会再想干点别的什么吧?
       说话间,电视台的新闻采访车又开过来,车上跳下女主持人和扛着摄像机的记者。主持人拿着话筒问大家,不知诸位对今冬取暖还有什么意见,请都说说好吗?人们都说挺好的、比往年强多了之类的话,却一个个犹犹豫豫地躲闪开了。
       女主持人走到小刘面前说:“小刘同志,我以前采访过您,请您代表居民对今冬取暖工作做个评价好吗?”
       小刘望望大家,又搓搓手,说:“今年冬天挺冷,可我家里挺暖和。拉倒吧,我可不在外面受这份罪了,还是回家去享福吧。”
       那一天真的很冷,天气预报再不提暖冬这个词了,只说最低气温达到零下二十五度,是入冬以来最冷的一天,而且未来几天气温还将持续走低。可那天高天福一直站在公司门前的台阶上,一张油光光胖嘟嘟的圆盘大脸一直望着人家笑,就像冬日里的太阳,虽说看着明亮,实际并没有多大的热量。
       [责任编辑 程绍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