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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冷暖间
作者:王十月

《人民文学》 2006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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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曾在珠三角的一家织造厂当杂工。杂工当然是做杂事的,也有正事——在印花台上铺好净面的布,待印花师傅们印毕再把布揭起来晾到一边,然后再铺上布,再揭,再铺……如此周而复始,一日又一日。杂事包括——帮印花师傅们洗浆桶,给厨房的煤油灶通油嘴(我通过一次,最后是用嘴吸通的,吸了一嘴的煤油),替老板洗车,有时也跟车送货。印花师傅们一个个都很大爷,没把我们这些小杂工放在眼里,坚定不移地保持着他们作为师傅高人一等的姿态。印完了布,扯开嗓子喊“杂工,收布啦”。收工时,又喊一嗓子,“杂工,洗桶啦。”我刚进厂时很不习惯,总觉得他们在喊“杂种”。也是初来乍到,不熟悉厂里的规矩,居然想到了要挑战师傅们的权威。印花师傅们叫我杂工,我就装没听见。实在叫得烦了,没好气把厂牌摘下来,递到他的面前说我不叫杂工,我有名有姓。印花师傅把我的厂牌抓过去,顺手就丢进了浆桶里。厂牌毁了!没有厂牌,在这间厂里简直就是寸步难行,进车间时没有厂牌要罚款,出厂办点事,没有厂牌就进不来,保安们都只认厂牌不认人。我曾写过一篇名为《厂牌》的小说,说的就是一个女工不小心丢了厂牌,结果引来了一系列的人生变故。不熟悉珠三角打工生活的人可能觉得我夸大其辞,事实上,这样的事情在珠三角是屡见不鲜的。厂牌被毁了,重办一张工本费五元,相当于我八小时的工资,还要看文员小姐的脸色。我愤怒了,却一时找不到恰当的表达愤怒的方式,捏紧拳头,做出要和他拼命的样子。这一下就惹祸了,身边立刻就围上来四五个印花工,他们都来自湖北通城,是一方水土里长大的老乡,人手一把印花刀,大有将我乱刀剁死的意思。我说你……你这是污辱我的人格。印花工笑了起来,人格是什么东西?你一个杂工还和老子谈人格?脸上挨了一拳,屁股上挨了一脚。好汉不吃眼前亏,何况我不是好汉,只好老实了下来,心里终是不甘,却也无可奈何。相比之下,杂工的活计里,最好玩的是跟车,虽说上货下货累点,其他时候却是自由的,又可以在外面去透透风。我送货最远的去过坪山,中午还管八块钱的盒饭,比厂里强多了。有时司机偷偷带点货出厂,销赃之后,会请跟车的杂工喝一杯可乐或者吃一根雪糕。我跟过两次车,觉得能跟车真是幸福。
       我是杂工队里消极怠工的两大刺儿头之一,另一位是来自山东的阿标。阿标后来曾进入过我的散文和小说。他是个很有意思的人物,会学马三立说相声,还会武术,打架是把好手。阿标和我一样,不怎么买那些印花工们的账,我们俩因此走得很近。其他的杂工大多很巴结印花师傅们,他们的理想也很简单,那就是有朝一日能成为印花工。要想成为印花工,首先就要和印花师傅搞好关系,把师傅们侍候得满意了,趁着管理员不在的时候上手印几刀,这样混上三五个月,就可以跳槽到其他厂当师傅,人五人六使唤杂工了。在我们这个打工群体中,普遍缺少一种群体意识。老板、主管、烂仔、治安……在一切比我们强势的人面前,我们学会了逆来顺受,而在面对比自己更弱的弱者时,我们又都学会了兄弟相煎的把戏。用工友们的话说,这叫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我当时的角色,大约是那种特别小的小鱼吧,在被大鱼们吃的时候,偶尔也干干迫害虾米的勾当。
       印花车间有个杂工组,杂工组有十多名杂工。杂工小队长的长相可用两个字描写:瘦、黑,我们称之为虾米小队长。虾米小队长来自广西,是个厚道人,小学学历,能当上杂工队长,拿四百元的月薪,在他来说算是相当满意了,何况小队长和拉长是平级干部,吃八个人一桌、三菜一汤的干部餐。普通杂工则要排队打饭,顿顿吃空心菜,汤也是有的,那是真正的清汤寡水,有限的几粒黄豆一点青菜在水中载沉载浮,想要捞到并非易事。我在打汤方面颇有天分,每次总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打捞到一些黄豆、青菜或者豆腐丁,人送绰号打捞队长。虾米小队长人不错,是个老好人。在工厂,老好人不适合当干部。我有一个文友吴伤,在工厂里当人事主管。发工资时,一些工人不按顺序排队,保安拿脚去踢工人,吴伤劝保安不要这样,说大家都是打工的兄弟姐妹,相互之间要关爱。保安说那你去关爱他们吧。吴伤于是文绉绉地和工人们讲道理,好话说了一筐子,工人挤得更凶了。老板娘因此得出结论,说吴伤这人不行,太老实,不是当行政主管的料。话扯远了,当年我们正是因为看准了小队长是个老好人,也就没把他放在眼里。
       小队长喊收布了,我和阿标躲在布堆后面睡觉。 自从我和阿标成为哥们后,我们的实力大大增强,印花师傅们也不敢扁我了,小队长更加是拿我们没办法。小队长喊了几遍,见我们不理睬,说你们再这样我去告诉写字楼了。所谓的告诉写字楼,就是去人事经理那里告状。阿标冷笑着说你去告状试试?你去呀,我欢迎你去。小队长没敢去告状,招呼着其他几个杂工收布。杂工们说他们两个不收布我们也不收。印花师傅们趁乱起哄,将印花台敲得咚咚乱响,喊收布啦收布啦再不收布就收工了。小队长没办法了,只好答应请那些杂工们喝啤酒,杂工们才满心欢喜地开工了。小队长很为我和阿标而痛心,甚至于有点哀我们不幸怒我们不争的意思了。那天晚上,小队长一本正经找我和阿标谈心,想做好我和阿标的思想工作。小队长说你们俩就这样一直混下去吗?这有什么前途呢?你们为什么就不和师傅们搞好关系,学一门技术呢?这年头,一无文凭,二无技术,就只有当杂工的命了。阿标笑嘻嘻地说他的理想是当杂工队长。小队长把阿标的话当真了,说自己的印花技术差不多了,再练上两个月就去别的厂考印花工。“只要你好好表现,我一走,你就有机会当上杂工队长了。
       小队长走后,我和阿标捧着肚子笑了半天。其时我们正在计划着怎样离开这间厂。我的一个朋友的朋友,在蛇口南油工业区某厂当厂长。问题是我们被押了两个月的工资,按照厂里的规定,自动辞职,押金分文不给,如果被炒鱿鱼,工资分文不少。可是厂里轻易不炒人,想让你走,会安排你做一些最难做的事,弄得你吃不消了自动离职。我和阿标合计怎么样让老板把我们俩给炒掉。最后就合计出了一个招,把杂工小队长扁一顿。按厂规,打架斗殴是要被炒掉的,这样我们的目的也就达到了。次日,我和阿标照例是睡在布堆里不干活,小队长来喊我们时,我们就拿广东话来骂他,“丢雷个草海。”在我们的计划中,他肯定要回嘴的,只要他回嘴,我们就扁他一顿。小队长的脸色一下子变了,他愣了一会儿之后,没有再叫我们,自己去收布了。收着收着,忽然就趴到印花台上嚎啕大哭了起来,这是我们没有料到的事。
       多年以后,我还清晰地记得小队长趴在印花台上痛哭的样子。现在,我在南方的出租屋里写下我的忏悔,我要对小队长说一句:兄弟,对不起!
       从印花厂出来之后,我们去蛇口找我那朋友的朋友,朋友的朋友在厂门口接见了背着行李的我和阿标,责怪我们不该事先不打招呼就来找他,说厂里不招工,没
       办法介绍我们进厂。我说做杂工也可以。朋友的朋友说杂工也不招。后来,经过一段时间的找工之后,阿标去了东莞,我们从此失去联系,我进了台信厂。
       台信厂的两个老板都是台湾人,当过兵,奉行军事化管理。员工去老板的办公室,要在门外喊报告;厂里厂外,见到老板,要行注目礼。厂里的保安很多,工厂总共才四百多人,保安大约就有二十来个。一个保安队长,个子不高,很壮实,是广东本地人。凶。工友们都怕他。
       厂门口的保安,穿着整齐的保安服,腰间扎宽皮带,挂橡胶棒,脚穿军用皮靴,笔直地站在厂门口,看上去,和我们政府门口的武警差不多。大老板、二老板的车进出,远远地,保安就要敬礼。当时,在我们工业区,台信厂的保安可以说是一道独特的风景。很多人都想进台信厂,认为台信厂是正规的好厂,这可能与台信厂的保安形象有关。台信厂的厂服也漂亮,穿台信厂的厂服,走在工业区里,有一种莫明其妙的优越感。台信厂除了押两个月的工资外,平时是不拖欠工资的,这也是外厂人想进台信的原因吧。当时我们台信厂里流传过一句名言:“台信厂是个大猪圈,圈外的猪想进去,圈里的猪想出来。”这话不知是哪位读过《围城》的才子想出来的,听起来有些损,也有些自嘲。
       车间门口的保安,负责打卡时维持秩序,检查工人有没有顺手牵羊偷厂里的东西,监督看有没有工人代人打卡,还要负责平时不让工人随便离位。宿舍门口的保安,负责监督按时关灯,不让男女员工串宿舍;早晨晨练时,还要在宿舍检查有没有睡懒觉的,有时还配合队长抽查宿舍。食堂门口的保安,负责维持打饭的秩序。
       台信厂早晨六点要晨练。保安在工厂中间的一块操场上操练,很大声地喊口号:一、二、三、四。打军体拳。工人按不同的车间,分成不同的列队,在操场里立正,稍息,向前看齐,齐步跑。全厂除了大老板和二老板之外,其他人都要参加,主管也不例外。不参加跑步的,抓到一次罚款十元,抓到三次就开除。厂里关于罚款的厂规特别多。在食堂门口有一块黑板,员工们从车间里出来,要做的第一件事往往不是去打饭,而是去黑板上看罚款通告上有没有自己的名字。厂里有好几个女工仅认识自己的名字,在黑板上看见了自己的名字就格外紧张,又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事,只好红着脸去问别人,当然就少不了要受到一些并不恶意的嘲笑。记得有一次,告示中是对一个女工的奖励,奖励她五十块钱,为了什么事现在记不清了,可是那女工不识字,看见有她的名字在黑板上;红着脸问别人黑板上写的是什么。有工友就告诉她,说她帮别人打卡,罚款五十。那位女工当时就急得哭了起来,说她根本就没有乱跑,饭也不打了,急着去写字楼找人事部的主管问个究竟。她一走,大家就哄地笑了起来。现在回想起来,我们的笑声是多么的刺耳,我们那得意的神态,又是多么的丑陋。后来那位女工问明白了是奖励她五十块钱时,哭得更加厉害了。人事部的主管不耐烦地说,你这人怎么这样,拿奖金了你还哭什么哭?
       台信厂生产的是玩具公仔,据说从前厂里经常有工人偷偷把玩具往外带。老板知道后大发雷霆,就买回了一些检测器,车间门口的保安员人手一个,下班打卡时,保安拿检测器在工人的身上照那么一下。当然也不是全照,而是由当班的保安随机抽查。据说,只要身上带了厂里的东西,就会被照出来。我在台信厂做了三个月,从来没有听说过谁被照出来了,也听一些工友们说,这东西其实是老板用来吓唬人的,根本照不出来,不知是真是假。检测器给了一些保安们趁机揩女工油水的机会,他们有时专门检查那些漂亮的女工,在她们身上左照右照、上照下照。还有个保安,喜欢检查女工的厂牌,一本正经地说“你叫什么,你的厂牌号是多少”,手去摘厂牌是假,顺手在女工的胸口摸一把是真。有老板宠着,有保安队长罩着,保安们在厂里很猖狂,经常发生保安打人的事,工人们对保安是敢怒而不敢言。
       我当时在台信厂当调油师,所谓的调油师,是台信厂的叫法,在其他厂就叫调色工。调油师听起来比调色工要拽,其实工作是一样的,就是用油漆调出彩绘或喷绘玩具要用的各种各样的颜色。调油部的师傅叫赵书成,是湖北随州人,因为这层老乡关系,他对我一直很关照。我的调色水平很差,复杂一点的颜色就调不来,有两次还弄错了颜色,如果不是师傅帮我搪塞过去,我早就被炒了。刚进厂时,我已身无分文,洗澡干搓,洗衣服也不放洗衣粉。师傅看见了,知道我肯定是没钱了,给了我五十块钱,让我先用着,说是不够了再找他。后来他发了工资,又借给了我五十块。也许在许多人眼里,区区一百块钱是件小事,师傅的恩情,却让我在人情冷漠的异乡感受到了久违的温暖。很多年来,师傅的名字像火把一样,照亮着我内心的幽暗地带。
       师傅说油漆里含苯,调油室又不通风,做久了会中毒的。师傅的梦想是当一名雕刻师,他劝我也学学雕刻。当时雕刻师的月薪在二千元左右,调色师才六百。厂里的雕刻师知道师傅想学雕刻,不准他进出雕刻室,防贼一样防着他。师傅很聪明,又有些美术基础,自己买了雕刻刀和泥,有空就练习雕公仔头。他的自学有了成绩,能雕很多种公仔的头像了,而且雕得颇为传神。师傅还没来得及把手艺练到家,保安们就突然搜查了师傅的宿舍,在他的床底下搜出了雕刻刀和雕刻用的泥,还有一些公仔头。这成为了他偷窃工厂财物的证据。师傅说他的泥巴和刀子是自己从商店里买回来的,保安队长问谁可以作证,师傅找不出证人。师傅说他用的泥巴和厂里的泥巴不一样。保安指着那些公仔头说,那这些东西呢?这也是你买的么?师傅说这些公仔头是调色时用过的废品。废品?保安队长冷笑着说,是不是废品谁知道呢?师傅说不信你可以问李文艳。保安队长说,丢雷老毛个草海,李文艳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
       师傅当天晚上就被炒掉了。我帮师傅背着行李,去另外的一间厂里找到了他的老乡,借宿了一晚。师傅离厂时,我还没有做满三个月,没有拿到工资。我对师傅说,对不起,我现在还没有钱还。师傅笑笑,让我别把这点儿事挂在心上,又问我还有钱用没有。我说我还有钱用,反正在厂里管吃住,也花不了什么钱。再说再过半个月我就可以拿工资了。差不多过了二十来天吧,我收到了师傅的信,师傅在信中说他在东风工业区打工,还是做调油。
       终于做满了三个月,我拿到了第一个月的工资,晚上下班后,找到了东风工业区,打算把钱还给师傅,可是没有找到他。我一直欠着师傅的一百块钱。师傅出厂之后,厂里一直没有招到像他那样高水平的调色师。遇到调不出来的颜色时,老板就把我们几个调色工骂得狗血淋头,然后就会提到师傅。老板问我们知不知道赵师傅去了哪里,想把他再找回来。我对老板说,别说找不到赵师傅了,就算找到了,他也不会回来了。
       故乡的秋天到来的时候,在武汉打工的好兄弟齐得明写信给我,说他在帮中科院的徐工搞公司,希望我回武汉帮徐工管生产。我辞了工,怀揣着打工挣来的八百块钱返回湖北。在广州火车站候车时,几个烂仔拿刀抵着我的腰,用一次打劫为我的第一次南方之行画上了句号。
       2005年1月12日于31区出租屋
       [责任编辑 李 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