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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高邮记
作者:季红真

《人民文学》 2006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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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道高邮是因为那里走出了汪先生。他的作品满纸烟雨,勾起我的神往。一个师兄告诉我,汪先生是江苏高邮人。我自幼生活在北方,对于这个地名毫无所知,地理位置与人文渊源都无从想象,立刻萌生了去看看的念头。一晃二十多年,竟没有机会成行,只有在他的回忆文字中,想象这个神奇的地方。知道了它的名字来源于古代的驿站,是大运河边的重要市镇,号称“江淮名区,广陵首邑”。历史上出了大词人秦少游,文游台是他与苏东坡等大文学家曾经饮宴唱和的地方。散曲作家王磐、大训诂学家王念孙、王引之父子,也出自这里。可谓文风昌盛!此外,名声远播的还有麻鸭、咸鸭蛋和两个短命的皇帝。
       今年八月,立秋已过,到南京参加文学活动。东道主派了车送我到高邮,得以实现了多年的夙愿。一路细雨,小得北方人无法想象。沿途树木葱茏,田畴平坦,深厚的浓绿翻卷着,灌注了大地的每一个角落,溶化了所有的线条,只有整齐的农舍轮廓鲜明,平涂上暗灰的色块。车到高邮市区,约下午三四点钟。在扬州教育学院整洁安静的校园里,找到了孙先生,他是朋友介绍的朋友。将行李放在专家楼青藤阁,那是一个小院子,一架藤萝覆盖着地面,迎面的墙脚小亭放着一块雕凿过的石头,斜对角是一眼古井,井口直径约一尺五,半尺高的石头圈出缩口的井沿。孙先生指点着说,这就是汪先生改写的高邮民间传说《鹿井丹泉》中的那口井,是和尚与母鹿相会的地方。他挥手划了一个大圈儿说,早年这一带都是寺庙,住了不少和尚尼姑。我一头扎进了传奇,汪老的高邮以它平淡的瑰丽迎面走来。
       孙先生约了同事吴先生,商量着此行的路线。因为第二天中午就要返程,只能挑最重要的地方看。就近直奔大运河,这是汪先生的母亲河。河岸高悬出街市,高邮城果然是低洼盆地,故有盂城的别称。堤岸两侧柳树茂密随风起舞,遮挡着五十年代逼仄的国道,来往的车辆好像是从树丛中冲出来。吴先生说,这一段河道是大运河最辉煌的地段,河面宽阔,市井繁荣。时近傍晚,舟船稀少,多数泊在岸边树根下。河中心的小岛上,矗立着唐代的方形砖塔,被称之为南方大雁塔。新立起一座汉白玉的观音像,高大壮硕,像一着了古装的农妇。早已毁弃的镇国寺正在修建中,大型的器材搭在河床上,下班的工人络绎不绝地乘船摆渡回城。童年汪曾祺经常到这里来玩耍。
       渡过大运河,寻觅上堤的小路。孙先生说,高邮湖是全国第六大湖泊,因为以前只统计前五大湖,故不为世人所知。一片渔船拥挤在岸边,都是机动的,无从想象汪先生笔下,木船上架着鱼鹰的场面。石头垒成的堤坝挡住了视线,看不到湖面。下面的砖房里住着渔民,多数是女人、孩子和老人。绕过沟壑,踅着向上的坡道徐行。几个中年男女猫着腰,用镰刀割一人高的蒿草,顺手平铺在身后。路边一片枯黄,估计是晾干以后当柴草。这景象近似于北方农家秋天的劳作,积攒过冬的燃料是生活的必需,高邮地处长江以北,生产活动近似北方也在情理之中。走上一处高坡,终于看见了高邮湖的远景。没有船只,也没有飞鸟,远处的堤岸时断时续,水天相连,浩浩淼淼,淡淡的烟雾水汽无形地笼罩着天地,半透明的湖水轻微地起伏着,似乎在呼吸。属于汪先生笔下“让人觉得有些荒凉,有些寂寞,有些神秘”的状态。
       回程转向盂城驿。才走出浓阴,一座碑亭赫然立在路边。白柱敦实,瓦顶乌黑,平稳的重檐古朴沉实,窄小的飞檐精美灵动,形体独特,乃是秦邮亭。北望街市,一片古建筑群好像是从地底凸起,两位先生说,这就是有着六百年历史的盂城驿。一条横幅悬挂在街口,上面写着庆祝全国邮文化节开幕,始知邮文化的研究已然成风,而作为仅存的最大规模的古代驿站,盂城驿的文物价值是独一无二的。回想进入市区的时候,街心花园中有一尊青铜雕像,两名古装骑士策马飞奔,另有一匹骏马随行,想来是古代奉命驰邮的驿卒。古驿站的内部一个院子套着一个院子,秩序井然。里面展出着古代邮驿的整个程序,从驿丞公堂、礼宾的客舍到马夫的居室,都恢复了当年的式样。还有一处马神庙,以前只知其名,这次才见了实物,是一设在房屋中的神龛。另有钟楼独立于所有的建筑之上,一派巍峨。整个建筑群布局严谨,结构精巧,和秦邮亭的风格明显不同。经两位先生解说,始知秦代的盂城驿早已经毁于倭寇的战火,这里遗存的是明代的建筑。与高邮隔着两个县就是东海,倭寇曾经来犯。匆匆浏览,生出感慨,不能想象那是怎样一个在腐朽的制度中,创造出灿烂文化的时代。汪先生有诗日:“盂城建驿在何年?廨宇遗规尚宛然。”表达了他对于故乡历史文化复杂的感受。
       晚饭设在一小酒楼上。小老板是孙先生的朋友,菜肴做得极其精美,而且多数时间坐在旁边听我们谈论汪先生。两位先生都是饱学之士,作为汪先生的故乡人,对于他的作品体味得格外精细,在文字的细节上多有心得,对于一些偏狭的评论大不以为然。在他们的言谈中,可以感受到对于汪先生的挚爱。饭后的时间,随两位先生漫步于新城区附近的老石阶。夜色朦胧,彩灯闪烁,上上下下之间,依稀可以看到树荫掩映中的旧砖城墙,据说是宋代的。人影像幽灵闪过,一对恋人相拥坐在小路边的石头上。又一座方形砖塔高居于坡岗之上,昏暗中只能看见一个轮廓,也是近于大雁塔的形体。回到青藤阁,已经九点。又和孙先生畅谈,说起看过的一篇文章,考证出汪老早年发表过六十多篇文章。他立即说那是我写的,不由惊叹高邮乡学代有传承,汪先生已经融入故乡的文化学术传统。孙先生离去时,把大门锁上,将钥匙从钢筋门的空当递进来,约好次日清晨来,喊我开门。一座小院只有我一个人,又时逢暑假,空荡荡的校园沉寂如虚空。兴奋不已,失眠到深夜,在大的寂静中独自遐想。
       次日一早,尚未醒来,孙先生就来敲门,他是翻墙头进来的。一起到另一酒楼,与吴先生相会,吃菜包子和煮干丝。这在汪先生的文章中都曾提起,而煮千丝更是他待客的主菜。在南京,一朋友谈起,一片一公分不到的干豆腐要横切出十八片,才算合格。另一个朋友立即反驳说,十八片只是学徒工的水平,而真正的名师要达到二十五片。可见刀工的精湛,千丝细的程度。汪先生以美食著称,但并不追求奢华。他做的菜都是故乡民间的家常菜肴,精致也是源自市民文化的传统,与江南丰富的物产。一只大碗热气腾腾地端上来,千丝泡在汪着油的鸡汤里,配了虾仁、鱼片和猪肚片,果然鲜美异常。说话之间,又来了几位先生,都是高邮文化界的翘楚,其中有汪先生的妹婿金先生。他们闲谈汪家旧事,称赞汪先生的文学成就,以及汪家人的厚道,浓浓的乡情中浸透了淡淡的惆怅。
       随了诸位先生,去看汪家的旧宅。途中经过傅公桥路,一位先生指点着说,这就是王小龙每天上学都要走的路。王小龙是汪先生小说《晚饭花》中的人物,原型是童年汪曾祺。故乡的人把两个人合二为一,幽默中带着温爱。汪家的老宅处于两
       条巷道之间,东边是原科甲巷,西边是竺家巷,曾经房屋很多、面积很大。现在的居室只有几间。狭小的客厅里,挂了汪先生的几幅花卉,镶嵌在玻璃的镜框中。后院搭盖了小厨房,近似于北京的大杂院。一个干练的年轻人沉默着出出进进,好像是在修饰房间,据说是汪家的远亲。汪宅的北面是一条东西向的商业街,和南方所有小城市的商业街大同小异,门脸是敞开着的,柜台横挡住一半,里面的货物一目了然。当户而坐的都是年轻女子,手里织着毛活。一小堆一小堆的老媪,坐在路边,各自说着方言,毫不理会过往的行人,大约是造访的人很多,早已经见怪不惊。一家大一些的店铺没有开张,原色的木板紧紧地封闭看临街的门面,这大概就是铺闼子门。不知道是关闭了,还是临时盘点。一位先生说,这就是宝全堂药店,是汪曾祺家的祖产。小说《异秉》就是以这里为环境的,而且写了两遍,可见他对这个题材的热爱,也就是对生活在这里的人们的热爱。管事的、刀上、同事和大脑袋的陈相公,卖熏烧的王二,还有见多识广的食客张汉……许多生动的人物,都被这扇门隔在了另一个时代。同时被隔断的还有碾药用的船型铁碾子、裁纸用的大弯刀,一个个高朋满座的热闹夜晚,放飞的风筝和变化无穷的巧云……先生们指点着附近的铺子一一核实,这是源昌烟店,王二发达以后租了下来,从宝全堂搬到这里;那是万顺酱园,张汉就是在这里寄食……
       过这条街的北侧有两层的砖雕楼房,可见当年是繁华市井。连接着竺家巷的是大淖巷,通往汪先生的名篇《大淖记事》中的自然环境,早就名扬四海。踩着野草覆盖的沙石小路,穿过低矮的民居,沿途经过了阴城。这是传说中的古战场,相传韩信在这里打过仗,至今还有韩瓶出土,是一种尖底的陶土瓶子,据说是他的士兵用的水壶。用这种瓶子插梅花,冬天还能结出种子。在’汪先生的童年,这里已经成为乱坟岗子,阴城的名字大概由此而来。杂乱拥挤的棚户,几乎塞满了所有的空间,看不出当年是空寂的荒野。一位先生说,陶虎臣就是经常在这里试炮仗。这又是汪先生小说中的一位人物,《岁寒三友》之一。城市的小手工业者、小商人,是汪先生最熟悉也寄情最多的民间人物。到了他的笔下,市井生活才焕发出了具有创造性的神采,以及清贫中的诗意和伦理价值。
       美丽的大淖历经沧桑,已经面目全非了。原来的沙洲上建起了水泥的楼房,看不出水的流动,而且水面壅塞得很狭小。就是在十几年前的照片中,它还是一片宁静的水域。怅惘的感觉油然而生。到哪里去了?芦荻茅草在风中点头摇摆的丝穗,高阜上黑漆书写着“鸡鸭炕房”的雪白粉墙,晾着耀眼浆块的平场,买卖荸荠、慈菇、菱角和鲜藕、五颜六色的鲜货行,牛棚水车和贴着圆形牛粪饼的农舍……到哪里去了?健壮的挑夫和俊俏的媳妇们,练武术、唱着萨满调香火戏的兴化帮锡匠们。还有那永远让人心痛的一对纯朴的俏佳人,英俊的十一子和花朵一样的巧云,他们和收缩了的水域一起消逝了。伊人何在?只有他们的传奇,保留在汪先生朴素至极的文字中,流传于无限深广的时空。
       匆匆离开这令人失望的地方,直奔著名的文游台。原以为只是一座高耸的平台,不想竟是一片依了平缓的山势逶迤错落的建筑群。厅殿楼阁峥嵘轩峻美轮美奂,碑石文物随处可见,树木山石疏密相间,有蓊蔚洇润之气。而且历经多次兴废,仍然保存完好,似乎游离了时光的隧道,被历史遗留在浩劫之外。最早的建筑始于北宋,历代都有修缮和增建,逐渐形成目前的规模。古文游台的牌坊虽然不高,匾额却是明代著名学者、诗人王士祯所书。进入门厅之后的花坛中,赫然立着秦少游的塑像,呈暗绿色,似乎是青铜所铸。他褒衣博带、目视远方,一派风流倜傥、踌躇志满的神态,活脱脱一个多情才子,不愧是婉约派词宗。只是独立庭院,略为显得有些孤单和落寞,恰似王士祯的感喟:“风流不见秦淮海,寂寞人间五百年。”汪先生自甘边缘,作品也以平凡人间的情爱取胜,并多次书写“万古虚空、一朝风月”,应该说是由来有自的乡学渊源。他在对于童年的回忆中提到,父亲为他延请讲桐城派古文的先生,对归;有光的小品文情有独钟,可见家学的传统,与婉约派词宗文气相通。汪先生的纪念馆设在东跨院中,可以相随相伴朝朝暮暮了。有了汪先生笔下的小英子和明海们,人间不再寂寞!这才是旷代的绝唱,汪先生属于这个优美的传统,也可能是最后的传人。
       中午饭设在一家相当规模的酒楼,来宾不少,多是在外地工作因了各种公务回来的高邮人,可见人杰地灵。这一餐饭名日汪氏家宴,是当地的厨师根据汪先生的文字索引创造出来的,是高邮的五大名宴之一。另有一种名宴是少游宴,则是根据秦少游与苏东坡等文士饮宴唱和的诗中钩沉而成。可见食文化的精神,在高邮的久远传统。高邮地处南北相接之域,有运河流转四通八达。故可以兼得各方饮食的长处。虽然属于淮阳菜系,但比之味儿重,因为稍用酱油略用糖;而比起北方的齐鲁菜系味淡,不用麻辣与浓酱,咸淡适宜。加上用料讲究,以保持调和各种原味儿见长。“食在高邮”,所言不妄。汪先生曾有诗云:“年年岁岁一床书,弄笔晴窗且自娱。更有一般堪笑处,六米平方做郇厨。”其中的无奈与自嘲,也是一种人生的况味,也可以称为生活禅。
       当日所食菜肴,除了塞肉回锅油条是他独创之外,其他都是寻常的百姓家常菜,用料全部出自高邮的物产。著名的双黄蛋品质细腻,而且不咸,麻鸭则嫩而不肥,香味浓稠。汪先生曾赋得《虎头鲨歌》赠友人,其中有“嫩比河豚鲜比虾”句,汆成汤的虎头鲨确实味道鲜美异常。昂嗤鱼整条清蒸之后上席,头部的形状威猛,在淡水鱼中也可算另类。这两种鱼都出自高邮湖,至今仍然是野生的,故北方很少见到。汪先生极力推崇的咸菜慈菰汤,大约是最寻常的百姓家常菜,相当于土豆之于东北的农家。一位同席进餐的高邮箱人士说,童年遇灾的时候,就是以慈菰渡荒,有的年景一年要吃几个月。同是救命粮,汪先生却认为慈菰的格与品都比土豆高。其中的故土之恋可谓深矣!水乡百姓日月生计中的浅淡诗意、市民阶层简约优雅的文化趣味,都以味觉的方式,点点滴滴渗入他的骨髓,像水乡的风情一样弥漫在他作品的所有细节中。
       乘上回程的大巴离境的时候,雨越来越大,由淅淅沥沥到刷刷拉拉,终于瓢泼而下。高邮的人事景物迅速地退进了无边的烟雨,也退进了汪先生清淡的文字。走出了传奇,走进了更大的风雨,陷入更深的怅惘。
       2005年于北京
       [责任编辑 李 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