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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浪潮]清水
作者:杜淑梅

《人民文学》 2006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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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队长的三闺女清水被人睡了。这个消息比秋天更快地袭击了八十年代初的张家湾村。这个仅有上百人口的鲁西北的小村子突然像噤了口的知了,社员们面对突然而来的秋天早早关紧了屋门。如同锅盖关不住鼎沸的蒸汽,紧闭的大门也关不住社员们的紧张和兴奋。张家湾村,一股看不见的暗流在涌动。
       最先知道这个消息的是张小草,她在当天早晨去队长大干巴家串门时,从大干巴两口子拉长的脸上和清水有点儿笨重的腰身上看出了这个秘密。这个可不是一般的秘密!张小草捂紧了张大的嘴巴,晃动着两片肥臀,勉强走出了大干巴的角门。
       出了队长的门,她急急慌慌地拐出队长的夹伙道,到了后道湾边上的炮弹家。这回,她没有像往日里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地吵叫着往里闯,而是站在炮弹家门口,像只企鹅似的扎煞着胳膊,前后左右地张望了一下,然后才一溜小跑进了炮弹的院里,一下子撞开炮弹家的屋门,反手将门关紧,倚在门板上直喘粗气。炮弹两口子都在家,一看张小草这反常的举动,正在吃饭的两口子不禁都把嘴巴和眼睛张得大大的。炮弹家嗷了一嗓子:“你这是怎么了?发神经了……”张小草摇头晃脑地示意她别嚷。这才来到跟前,拉了一只杌子头坐下,她伸长了脖子,说:“你们知道吧,大干巴的三闺女清水……”
       炮弹家眨巴着眼:“啊,知道啊,水。”
       “嗨!你别打岔。就是那个水,被那个了……”
       炮弹两口子的眼睛瞪得更大了。“那个了?”水被“那个了”!“就是那个长得最俊的老三?”炮弹两口子迅速交换了一下眼神儿,一根还未来得及咀嚼的咸菜惊讶地翘在炮弹的嘴角。张小草加快了上下服皮碰撞的次数。炮弹愣了半晌,啪地把筷子往桌上一拍:“我操!谁干的!?炮弹家的压低了语气叫道:“祖宗……”炮弹两口子都不吃饭了,炮弹家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嘟囔:可怜清水那孩子,唉,怎么办呢?出了炮弹家,张小草又如法炮制地来到了村东头机关枪家。这个消息同样使机关枪两口子感到震惊。在他们看来,虽然清水那孩子是队长家的孩子,可跟队长家其他的孩子不一样,不那么清高,见了面还说话,那丫头嘴可甜呢。可挺懂事的孩子怎么会办这样不开眼的事儿?
       张家湾陷入了前所来有的紧张而又神秘的气氛当中,走在大道上,人们碰碰眼神就走开,走在夹伙道里撞个对面,打招呼都有点虚情假意地喧哗,然后低声交换几句像蚂蚁那样互相迅速碰一下触角就分开。
       秋天提前降临了。
       清水缩在炕头上,用棉被将自己裹了个风雨不透,抱成了一团,她感到特别的冷。夏天快过完了,外面还有零零落落的蝉声。她比较喜欢知了,特别是每天晚上可以和小涛子去抓知了鬼,回到家可以炸着吃,特别香,爹娘和弟妹都爱吃。她和小涛子一晚上能逮百十个呢。可她现在非常怕知了,怕它发出的声音,它好像真的什么都知道,而且它正在把它的“知道”宣扬出去。
       水的肚子把她“出卖”了。水不知道肚子怎么会变成这样,她只知道自己近来身体越来越笨重,老是吃不饱,而且还老是闹胃病、吐酸水。后来它竟然像气球一样鼓了起来。任凭她怎么用布绷,都不顶用,如今再也无法掩饰,难道自己是真的怀孕了?那可真是太丢人了。怎么办呢?水被棉被紧紧地拥抱着,歪在墙角发呆,她找不到更好的解决办法。面对这一突如其来的事件,她显然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
       生过九个孩子的大干巴女人首先发现了清水的不对劲,并意识到问题的严重。夜里,栽歪在炕上,她睡不着了,大干巴来了“性致”,她也不肯把自己铺到炕上。可能要坏事?大干巴女人想着想着便脱口而出。多年来的政治敏感性让大干巴一下坐了起来,“坏事?嘛个要坏事,你说……”大干巴女人这才把水的不对劲给大干巴说。大干巴打了个寒战,披上衣服点了一支烟,蹲在炕头上和女人研究这个问题:“你的意思是说,水可能怀孕了?”大干巴女人说:“现在可能要把可能去掉了。”大干巴不吱声,烟火一下子亮到了多半截。大干巴被呛得剧烈地咳嗽起来。最后,大干巴像开会下决定一样,你的意思也就是说水确实怀孕了。那也只有这么办了。你去跟水说吧,问问她到底是谁,哪个混蛋敢动我大干巴的闺女,也不撒泡尿看看自己是嘛身份。大干巴把烟把儿在炕沿儿的砖上狠劲地捻了下去。一定要问出是谁来!
       一想到要去跟水面对面地交流,大干巴女人心里就特别烦。说实话,她打心眼儿里不喜欢这个老三,她平时爱跟大干巴耍贫嘴,善于卖弄,自以为是。其实这些也都没什么,小孩子嘛,天性。但就是她那份傲气和清高,让人怎么看都不舒服。别的孩子,大干巴女人要是骂上一通,只有一边偷哭的份儿,而这个清水虽然也是要走开暗地里撒气去,可她临走前总是用那种怨且恨的眼神向你注目至少一分钟,看得你心神不宁。每次大干巴女人总是大吼着:“怎么,不服气啊!还反了你这个小妖精,贱货。滚!”大干巴女人知道,自己是有点虚张声势,以此掩饰来自内心深处的一丝躁动与不安。
       今天与水的对话是至关重要的。大干巴女人面对这样一个尴尬的问题,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始才能打开清水的心。她知道,作为一个女人最重视的就是自己的声誉,没有任何生育方面经验的水现在肯定处在不安当中,她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个问题……正琢磨着,大干巴女人就推门进了水的房间,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怎么这么快就进来了,还没有想好。“娘!”缩在屋角的清水小猫似的叫了一声,算是打过招呼了。
       大干巴女人尽量往清水身边坐,她没有笑,但也没绷脸,她轻声问:“水,这段时间,你的身体怎么样?”
       清水紧了紧棉被,往墙角又靠了靠,说:“没事啊,挺好啊。”
       “挺好,你捂个棉被干吗?”大干巴女人干脆脱了鞋上了炕,她径直坐到了水的身边,她看着水暗淡的脸色说,“你最近心神不宁,你想见的东西它不来,你不想得到的东西,它却来了不走……水,你也是娘心头掉下来的肉,娘跟你一样都是女人,娘生了九个孩子了,做女人所经历的娘都经历了,你有什么事,跟娘说,娘给你想办法……”
       清水看着大干巴女人,感到她真的发生了一些变化,而且自己也确实需要有人能为自己想个办法:“娘,俺……的那个已经好几个月没来了。可能是……怀孕了。”
       大干巴女人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她把腚往前又挪了挪,跟水又近了一点儿:“傻孩子,当时怎么不避着点儿,吃个药什么的,弄到最后,还得自己受罪啊。”
       一听这话,清水一下子哭了起来,多少天来的担惊受怕和委屈,全都一泻而下。大干巴女人上前搂住水,让她趴在自己的怀里。水搂着娘的脖子又哭了半天,她感到自己从来没有这么放松过,从来没有哭得这么痛快过,她很快便原谅了娘以前所有的不是。大干巴女人轻轻地拍着水,就像拍着她三四岁的时候。拍着拍着,大干巴女人就开始真的心疼起来。“跟娘说,是谁啊?”
       “是小涛子!就两次,没想到……再说我
       们也都不懂……娘,我能嫁给小涛子吗?”
       大干巴女人当然知道小涛子的家庭状况,很小时就没有了爹,由他娘拉扯着,家里一清二白的,就是好好的也不能让清水嫁给他。可现在不行了,得跟大干巴好好商量一下。“能。等以后有时间,咱托个媒。”大干巴女人只能这样先安慰一下水。
       “娘,俺是不是办了一件很丢人的事儿?”
       “是啊,所以到明天,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先把手术做了。娘陪你去。”
       水擦干眼泪点了点头。大干巴女人掩上门出去了。
       一开始听说水怀孕了,小涛子还不相信,以为是大家吃饱了没事瞎说。不过后来又感到这事,好像不会是假的。“我要当爸爸啦!”他一下子跳了起来。可很快,小涛子就蔫了,水该怎么办呢?她肯定特别难过,特别害怕,这孩子也保不住。这天放学回到家里,小涛子直挺挺地跪下了:“娘,俺干了坏事!”
       小涛子他娘感到莫名其妙:“起来说。”
       小涛子说:“不,就跪着说。村里都传着队长的三闺女被人睡了,那人就是我……俺怕要给娘惹麻烦。”
       小涛子他娘坐在那里想了好久,最后说:“这事你已知错,这种错事没有什么好办法可以挽救,唯一希望队长家能放过你。”
       “我想去看看水?”
       “不行,不能去。等吧。等水来找你。”小涛子他娘说完这几句话拄着一根木棍到里屋去了。
       当天晚上,大干巴女人把情况都跟大干巴学了舌,大干巴气得脸色发青,一拳下去差点没把里屋的八仙桌砸趴下。八仙桌晃了两晃没趴下,可大干巴的手背却破损了几处。大干巴跟女人商量,明天先领清水去县里,把她身上弄利索了,然后,再想办法收拾小涛子这个不开眼的东西。大干巴还格外嘱咐女人千万要小心不要走露风声。
       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处理完,大干巴躺在炕上辗转反侧,就是无法合眼,这上下眼皮间就像支上了弹簧,任凭他使多大的劲儿,也没法拢在一块儿,最后,大干巴干脆不睡了,他披上衣服,沏上一壶茶,点上一支烟,边吸边喝。大干巴女人歪在炕上看了一眼大干巴,没吱声,一翻身睡了。
       大干巴望着窗外,夜色是一种令人炫目的蓝,星光是醉人的黄,他突然发现自己很久没有看清夜色了,他好像从来没注意到夜竟然也会这般可爱。他坐在八仙桌前,用左手按了按自己的心,于是心便往下沉了沉,好像更安稳了。大干巴感到自己仿佛溶化了,进入了一种如梦如幻的境界。一个女人悄悄地站到了大干巴的面前,大干巴的眼神一晃,刷地出了一身冷汗。等他再抬头看时,那女人却不见了。大干巴骂了一句:“他娘的,见鬼了……”说完,又点燃一支烟,猛吸了一口,镇定了一下心神。他知道那个女人是谁。
       他曾经发疯似的爱着这个女人。她那时可真是村里的一枝花,而自己则是名副其实的豆腐渣,除了一肚子馊墨水,真个是什么都没有,两间破土房,下雨还漏。可是人格应该是平等的,大干巴觉得自己应当有追求幸福的权利和自由,于是他开始写情诗了,每首的题目都是——送给村里最俊的姑娘。至今他还记得第一首的内容:
       啊 美丽的姑娘
       你就是那天上的月亮
       我每天晚上都在把你仰望
       你能否倾斜一下你的玉轮
       走进我那简陋的土坯房
       十多封情书送出去了,他送出了足有十个太平洋那么多的惊涛骇浪般的感情,可姑娘那儿却波澜不惊,没一点儿动静。村里却炸了营。到处流传着他的情诗,甚至连六七岁的孩子都把他的情诗当成了童谣,他们张开双臂,摇头晃脑,背得抑扬顿挫,有滋有味儿,有一些跟大干巴差不多大的小伙子们便当着大干巴的面开始满怀深情地“朗诵”。弄得大干巴夹着脑袋过了好几个月,甭提那个尴尬了。后来,经人打听,那个“村里最俊的姑娘”竟然是个睁眼瞎,不识字,每次收到他的信,她都拿着找人念,找人解释,最后给大干巴的评语是“一个酸秀才,成不了什么事儿,嫁人也不嫁他”。这场爱情的独角戏唱得真是没有意思,有情也只能放在肚子里了。这下,大干巴只好草草收场。后来,那姑娘嫁给了一个比大干巴大五六岁的男人,据说那人非常强壮,家里有四间好房。然而,这个非常强壮的男人却在一次出河工时突发急病死在了工地上,可怜这个“全村最俊的姑娘”立马成了寡妇,一个人拉扯着一个仅两三岁的小男孩,艰难度日。那个小男孩就是三闺女清水的小学同班同学小涛子。
       大干巴没办法摆平这个天平。一边是旧日情人的儿子,一边是自己的亲生女儿,而她已经失去了生命当中的一个男人,如果再让她失去或者短暂失去最爱的最后一个男人,这个女人的命运该会多么悲惨?
       昏昏沉沉中,大干巴似乎睡着了,又好像还在入神地思索。当烟把儿灼痛了他的手指,他才又回到了现实当中。这时,天已经亮了。今天,水就要去做手术了。大干巴不禁心头一阵颤抖。他猛然在心中做了一个决定:就这么办。
       天刚蒙蒙亮,清水就缩在自家的牛车上,大干巴女人颇为利索地弄了两床棉被堆在上面;水藏在里面什么都看不出来。水大气不敢喘,一颗心怦怦直跳,无论如何也按捺不住。水非常害怕,可是她又盼望着能有人将自己身上这看不清的枷锁除掉,从此后可以更加自由,可以能在人前抬得起头来……水在棉被当中天旋地转地过了约有一个多小时,大干巴女人说:到了。水从棉被当中钻了出来,拼命地呼吸了一下新鲜空气。然后下了牛车,等大干巴女人拴好牛,低着头跟着大干巴女人进了医院,过了一个门又一个门,很多道门过去了,大干巴女人在一扇贴着妇科的白门前停下了。进去以后,一位戴着口罩的医生问:看什么病?大干巴女人指着清水说:给她做流产。
       那医生面无表情地问:几个月了?
       大干巴女人说:三个多月了。
       好吧。交上钱去。那医生麻利地开好一张单子,递给大干巴女人。侧过头来打量了一下清水,示意她:你到(白布帘)后边等着。
       一会儿,医生就来到白布帘后边。仍然是面无表情:脱裤子。
       都脱?
       都脱。
       水觉得自己成了待宰的羔羊,要扒皮还是要开膛,那只有人家说了算。没有办法不听,只能这样。于是,清水脱去下边的衣裤,一阵浓烈的寒意立即将她包围了。她哆嗦着倒吸了一口冷气。又在那医生的示意下,爬到了一只可以将两只腿举起来的床上。水的双腿没有办法不张开。她处于一种极端的不由自主的状态下,她想把自己仅有的女人的隐私藏得更深一些,可是一盏亮得刺目的灯,让她的身体更加坦白,更加直接。水变得有些麻木了。她只有静静地等待着。
       一阵器械叮当作响的声音。然后医生戴上了一只透明的手套,用手在水的腹部按了按,将手指探进里面试了试。
       有人把水的两条腿分得更开了,水感到有一只冰冷的东西从自己的阴道长驱直入,冰得她直吸凉气儿。她觉得好像快要死掉了。没法动,没法出声音。
       突然一阵剧烈的疼痛,水的头猛然翘起
       来。很快,一阵暖流缓缓地经过了。
       下来吧。那医生依然面无表情。
       完了?
       完了。
       水穿好衣服,接过大干巴女人递过来的卫生纸垫上。专门走到那只垃圾桶旁边,仔细地看了两眼。那是比拇指稍大的血淋淋的一团。那是我的儿子或女儿,水暗自想。她心里很疼。她杀死了他(她)。他(她)可能很漂亮、很可爱,也许会特别捣蛋……
       出了医院的大门,水又被埋进棉被里,晃晃悠悠地回到了家中。
       大干巴没出门,一见娘儿俩回来了,他立即迎上前来。大干巴女人冲着他点了点头。大干巴吁了一口气,又问路上碰见人了没,大干巴女人加重语气说,放心,没碰见熟人。
       一块最大的心病去除了。大干巴两口子晚上对瞪着眼儿都像大病初愈,无力、放松、懒散。大干巴女人用脚尖儿碰了碰大干巴:“又在瞎琢磨嘛啦?”
       大干巴忽的一下坐了起来:“我要告小涛子强奸罪!”
       “你慢着点儿。”大干巴女人也坐了起来。“你要是告小涛子强奸罪,那水的情况等于不打自招。”
       “怪不得我今天出门儿,看到大家伙的眼神都不对劲儿,多少有那么点闪烁,还有点说不清的味儿。是不是有人已经知道了水的事儿?”
       “那天早晨,张小草来过,走的时候,她有点不正常。这个女人就是爱说。”
       “不行,我得想办法把小涛子抓起来。”
       水倚在窗外,将大干巴两口子的对话全都听见了。她不敢相信这就是自己的爹说出的话,她更不敢想象如果这一切变成真的,会出现一个什么样的后果。她扭转身,稍微活动一下被秋风吹得发僵的身体,然后踮起脚尖,悄悄地回房了。
       大姐、二姐已经睡了。水拉过被盖上。水的眼睛闪闪发光。她的两眼一直睁着。我一定要救小涛子!这句话在水的心里盘旋了很久,不肯落下。水终于睡着了。
       第二天一大早,清水透过窗户看了一眼爹娘,他们还没起床。清水悄悄地打开角门,像逃跑一样冲出了家门,她三绕两绕,就跑到了村东头学校的前边。这是小涛子的家。清水急促地敲响了小涛子的后吊窗。里面很快传出了小涛子那熟悉的声音:“谁呀……”
       “我。水!快开门。”
       一听是水,小涛子连忙到前边打开角门,把水迎了进去。
       水没来得及坐下,便着急地对小涛子说:“小涛子,你快走吧。俺爹他非要告你,这就让公安局的来抓你!你快跑吧。”
       说完水就要走,小涛子上前一把抓住水的胳膊:“你是不是有了俺的孩子?”
       “是。可是他已经死了……”
       水头也没回便挣脱了小涛子。
       小涛子说:“你放心,俺不跑也不躲,咱们当初是自愿的。你等着我,我一定会娶你的!”
       清水已经走到了角门,她回头又看了一眼小涛子,好像隔着一层烟雾缭绕的玉米地,很多摇曳的玉米的手臂像是招手又像是作别……
       当天下午,天快黑的时候,小涛子被县里的警车带走了。整个张家湾村陷入了动荡不安当中。好几天过去了,人们只要一到夜里,就会听到警笛声,甚至连月光和星光都变成了警灯的颜色,一种魔幻般的蓝,不停地转啊转啊,转得张家湾村民的脑袋都大了。他们晚上不敢出门,怕被警车带走,他们不敢做梦,主要的是怕梦见被抓进去挨“黑皮鞭”。(据说有这样的小黑屋,只见皮鞭到处飞,不见人,挨了揍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有叫娘的份儿。)这下,张家湾村民的门关得更严实了,晚上有人叫门,也是隔着门说完事赶紧走人。张家湾村被一种非常可怕的恐惧笼罩着。
       张小草吓得不敢串门了,呆在家里一连好几天没敢出门。这倒也好,省得又去到处散布“小广播”。炮弹家两口子窝在家里,把嗓门压得比自家的门槛还低。晚上,早早地关上角门和屋门,炮弹家两口子躲在被窝里就开始嘀咕,小涛子这孩子不错呀,怎么突然犯了事?炮弹说:“这谁知道,人心隔肚皮,谁知这小子是不是心里坏?”炮弹捏了一下女人说:“听说进去以后,先打。”炮弹家一哆嗦:“别说得那么吓人……好了好了……睡觉。”
       小涛子被县里的警车带走的当天晚上,大干巴被小涛子的娘堵在了湾边上。这个“当年最俊的姑娘”仍然风韵犹存。这些年拉扯孩子的辛苦没有增加她脸上的皱纹,没有改变她身体的曲线。她一脸的不动声色,使得她在夜色中更加庄重,更加迷人。
       一开始,大干巴吓了一跳,谁的胆子这么大,竟然敢在家门口……后来,大干巴看清了是谁,心里就更害怕了,他害怕这个绝望的女人从怀里掏出一把明晃晃的菜刀。她不说话,往前逼过来。大干巴只有往后退的份儿。她逼近一步,大干巴就只有退一步。在踉踉跄跄地退了几步之后,大干巴发现她和自己都已经到了湾沿下面。大干巴开始结巴:你、你、你到底想怎么样?
       她说:这话该我问你。你到底想怎么样?
       你儿子强奸了我的清水。
       他们还都小,俺儿子说水是自愿的。
       水怀孕了。水太小了。肯定是你儿子诱奸了水。
       可以让小涛子和水将来成为一家人。两个孩子愿意。
       水没说。
       真没说?
       没说。
       小涛子还有救吗?求你放过他。
       有点晚了。
       话说到这里,大干巴后悔了。后悔自己跟一个孩子认什么真。可是他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啊。如果这场戏演错了,也只有接着演下去……
       把那个女人扔到湾沿下面,大干巴几步爬上大道,一阵冷风吹凉了惊出的一身冷汗。
       半个月以后,县里传来消息,小涛子被判了五年。
       五年,这个时间是多么漫长啊。水决心要等小涛子,她要嫁给小涛子。那天早晨从小涛子那里回来,她见到爹娘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要嫁给小涛子。”这话让大干巴吓了一跳。继而他气急败坏地说了两个字:“不行!”水的眼泪掉下来了,水倚到爹的身上说:“爹,俺这一生只求你一件事儿。我就是要嫁给小涛子。”大干巴的心也有点软了:“傻孩子,你怎么不早说?现在有点晚了。”水笑了:“不晚。”
       大干巴非常喜欢清水。在这些女儿当中,清水不仅人样子出落得漂亮,最主要的是这孩子特别机灵,浑身上下带着那么一股说不出的灵气儿。真正开始从众多的女儿当中记住清水,是在一个秋天的早晨。
       那天早晨,大干巴刚在村东头儿那间简陋的教室里给社员们开完会,由于一件特别作难的事在一团找不着头绪的乱麻中间不知所措地瞎转悠。拐过村东头儿那几间破教室,大干巴来到村子的后道上,思绪在早晨的阳光下变得如同在阳光当中飞扬的尘屑,怎么也不肯有个着落。大干巴在后道上神魂游荡,也就是在那个神魂游荡的早晨,大干巴从众多的女儿当中记住了三闺女水。水从夹伙道口拐过弯来,一见大干巴面无表情的样子,水撒娇地晃了晃他的衣袖说:“爹,儿子和闺女不是都一样吗?也就是说,生儿生女都一样。你成天在大队上跟社员这么说。咱家干吗非要生个儿子,你看咱家生来生去
       都快成了女儿国了,再生下去,我看脱贫致富又成了问题。你老了,我伺候你还不行吗?”水拿腔作调地活像大干巴在大队上的讲话。说完,水转身上学去了,两条又细又长的小辫儿就晃过来晃过去。于是,好多女儿,在大干巴的眼前排成队一起摇摆,大干巴很快被那些小辫儿的网给罩了起来,他被三闺女气得差点儿没背过气去。他挤咕挤咕眼,脑袋左右无规律地挣歪了一会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说得好,找了婆家,就忘了。”又转念一想,还是三闺女好,别的孩子可都没这么说过。三闺女水是和别的孩子不太一样,机灵、俏皮、活泼,别的孩子见了大干巴就怕就躲,也就是叫爹的时候才知道,她们不是哑巴。而水却不怕,有时还像一只麻雀一样叽叽喳喳地和大干巴对答上两句,有时像个小大人似的给他想想办法。三闺女还特别善解人意,大干巴的心思三闺女能知道个一二。虽然有时候烦这个老三多嘴,可大干巴仍然没法否认自己确实喜欢水。
       三闺女水除了能干,还很孝顺。大干巴长有脚气,脱了鞋两只脚发出的气味能拒人千里,那几个闺女走到大干巴跟前,都皱着鼻子把脖子拧到一边,而三闺女水却像小狗一样嘬着小嘴儿不停地吸动着鼻翼来到大干巴的身边:“俺说呢,原来发源地在这儿。”一会儿,便弄来一盆水,不由分说,就开始为大干巴洗脚,那双小手各个角落旮旯都不放过,甭提那个舒坦。
       目送三闺女走进那片金色的光芒,大干巴又掉进了一团乱麻。大干巴很风光,那时候他是张家湾大队的队长,由于长得又瘦又高,人送外号大干巴,大干巴大干巴地叫了很多年,人们几乎忘记了他的大号。大干巴很善良,大干巴的善良浮在表面上,就像披着羊皮的狼的外衣,他自己也这么想,他很庆幸能有一张和善的脸,凭着这张脸,他在队里的那点儿财产上动了不少心思,这张脸完好无缺,友好地面对一双双若有若无的目光,而躲在它后边的那颗心脏足以蔑视一切目光。大干巴倒背着手,神魂飘荡,那张脸皮就像门帘儿一样挂在那里,不动声色,见了谁也是无风也无雨。门帘里边可是狂风骤雨乱作一团,这几天上边又开会了要搞计划生育,自己的女人刚有了,要是计划了,这八朵金花可真叫人看了笑话,绝户头,对不起祖宗不说,光村儿里的那些白眼儿跟唾沫星子也着实吃不消。他这张和善的脸的确为他本人带来了不少好处,成为他为自己个人小集体牟取私利的一个最好的掩饰。可是,当领导哪有不得罪人的呢,他所做出的一些决策甚至一个小动作总是或多或少地干涉到某些个别村民,虽然他也为村里做了不少好事,但仍然被一些村民起了一个很臭的外号“野舅子”。
       这个外号来自大干巴的口头禅“也就是说”,每逢开会接二连三的“也就是说”几乎成了他讲话的一大半内容。而那时候,除了电台的播音员,没人会讲普通话,老土话配以他个人发音的抑扬顿挫,形成了独特的语言风格。一般是前三个字连着说,“也”字发重音,“就”字发音较“也”字更重一些并拉长半拍,最关键的是这个“是”的发音则类似于“zi”的不卷舌音,而后面的“说”则类似于大喘气的那种加重语气,于是他的“也就是说”在社员的耳朵里便成了“野舅子——说”。在他讲话里,他的“野舅子说”出现频率最高的一次是在二十多分钟的讲话里出现了七十多个。
       那时候,村里条件不好,每逢开会或有什么急事,大干巴都要火急火燎地去村前大道上敲响那只铁皮钟,这办法不是大干巴发明的,那只钟在那棵树上挂了有多年的历史了。它的构成非常简单,它是一只状似喇叭一样的厚铁皮,它的顶部有一只拇指般粗的小孔,然后有一根绳子穿过这只小孔,而绳头上则被系上一只铁块,这只铁皮钟便被倒挂在了树枝上,绳子的另一端被拴在树的半腰,只要是大人一伸手便可以将绳子牵到手中,而随着不断地牵动绳子,树上的铁钟便会发出可以震荡方圆几里的声响。当时,只有大干巴有将其敲响的特权。有时铁钟发出的声音是“当——当——当——”,比较悠扬且节奏缓慢,很像一头刚吃饱了肚子的老牛在悠闲地散步,这种钟声代表的意思是要上地或有不太重要的活动了;而当它发出急促的声音时,社员便知道有急事了。这时候准会有人一边骂着“野舅子”,一边扎煞着胳膊撑着衣服往前道上飞奔。
       别人骂自己“野舅子”,大干巴是知道的,但就是这个“知道”,让大干巴作了瘪子。这证明自己人缘不是很好,自己的女人要想再要一个,会不会有人从中作梗,或者告发,他感到“队长”的两条腿开始晃悠了。
       大干巴女人是个农村妇女,找了大干巴当初就是看上了大干巴有文化,人实诚,才不顾家里的阻拦,非要嫁给穷得叮当响的大干巴,为了这桩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大干巴女人以喝药自杀来威胁爹娘才算如了愿。而大干巴当时则穷得只有一肚子“墨水”了,爹娘早逝不说,盖不起房娶不起媳妇,都二十二了,还没有着落,爹娘留下的那两间破坯房怎么结婚住?刚见的这家,女方家庭条件好,女的也老大不小的了,可就是脾气不好,上来那股劲儿,爹娘都管不了,是个没人敢要的主儿,可是人家不嫌咱穷,人样子也出奇的俊……大干巴女人终于进了大干巴的家门。后来果然不出所料,有文化的人吃香了,大干巴当上了队长,一家人总算扬眉吐气,挺直了腰板儿。大干巴女人对孩子们照顾得细心周到,从不打骂;对村里的社员颇为大方,不管是头牯还是家什儿只要来借没有不应的。她的为人为大干巴在村里提升了一定的地位,使得一些“刁民”有话也不好意思说得太直,只有背地里瞎嘀咕。虽然这表面上看起来是上下一团和气,左右颇为应心,可大干巴女人的心却如同一块带雨的云彩伸不开,还压得整个身体无法自由地活动。村儿里跟个人这样的情况还真没有,哪家也是儿女双全,而自个的肚子却如此不争气,虽说生了一个又一个,却想不到清一色的全是闺女。大干巴常念叨: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她曾经让他解释是什么意思,而他总是如同教书先生一般目不斜视:无儿即无后,无后即为不孝也!而这个念头如一粒种子早就在大干巴女人的心里扎下了根,就像金箍咒日日夜夜困扰着她。于是,大干巴女人便整天生活在模具里一样,面部表情没有变化,说话的语气和声调也和她的身高一样,只有往回缩的份儿。一连生了八朵金花,连个儿子也生不出来,还有什么好说的。
       这一年秋天,全国上下大搞计划生育,到处动员妇女去结扎,怀了孕的去做流产。大干巴女人正好怀上了,不知是男是女,可不管是男是女也得生下来,反正已经八朵金花了,还差这一朵吗?万一是个儿马蛋子,要是流了,可真就绝户了。大干巴女人觉得自己的命真苦,刚有了一个生儿子的机会,却又让政策给夺了过去,于是刚想展一下瓣儿的心这会儿缩得更紧了。大干巴女人的脸上一片凄风苦雨,大干巴家中阴云密布。大干巴不好违反政策,却又拗不过自个的女人。女人的理由很充足。我熬了这么多年,为你家生了一个又一个都是清一色的闺女,别人
       还都以为我这肚子只会生闺女,好不容易有了一个雪洗冤屈的机会,说什么我也不能错过,就豁上你这队长不当喽,我也得把他生下来。这一辈子你就依我这一回吧,要不我这就去喝药去。
       那一天,全村的牛几乎全都派上了用场。一时间,车轮滚滚尘土飞扬,计生大军浩浩荡荡直奔县城。
       当车队行至村西头的玉米地的时候,大干巴女人突然肚子疼,便说:“我下车解手,你们先走,我解完手,跟后边的车。”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村里的这些婆娘们明知有事,也不便揭发,便由她去了。大腹便便的大干巴女人一头扎进了棒子地,便和漫天遍野的玉米摇曳在一起,分不出你我。就在村里的女人们在卫生院里疼得哭天喊地的时候,大干巴女人正躲在棒子地里啃甜棒,她心里话.亏了俺男人有办法,不然,俺这孩子保不住不说,还不得疼死。半宿里,队长女人溜着地沿墙根儿偷偷地摸进了家门。大干巴女人突然失踪了。五个月后,大干巴女人嚎哭了一阵,生下了一个小子,取名甜棒。
       家里孩子多了本来就乱腾,大干巴女人潜意识里又重男轻女,虽然男人能从队上捞点儿,但毕竟有限,哪够这么多孩子吃。于是,就说是丫头把家吃穷了,为了让她们创造更多的价值,大干巴女人使唤闺女没死赖活地硬使唤。闺女多了口舌多,特别是女人的舌头,这么多女人的舌头搅在一起,足以把一屋子的宁静和幸福搅成弓锅粥。这也倒是没有太大关系,最麻烦的是,大干巴女人生了儿子的自豪竟然也被搅了进去,这就不行了,大干巴女人现在为这个家庭做了贡献,是有功之臣,这怎么成呢?凡是遇上不如意,大干巴女人逮住闺女,不分青红皂白就是一顿揍,打起人来费力不说,有时还硌手,后来就干脆像狗一样地乱咬,常常咬得闺女们连哭带嚎不出人声。
       三闺女水不太惹娘生气,但是一看见娘用这种方式惩罚姐妹们,便暗地生出一些怨恨,总觉得这个“娘”不像是亲的。水在这种家庭环境中逐渐长大了,为了让弟弟能有个好前程,姐妹们都被娘开到了田间地头。才十四岁的水也背着书包回家了。那天过晌,水围着教室转了一遭,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学校。
       那是一个春天的下午,天晴得不算太好,太阳好像刚吃饱了午饭,正在犯食困,迷迷瞪瞪、半睁半闭地在天上转悠着。天色如同一块被洗得掉色的蓝布,显得有点儿陈旧,云彩有事没事地飘过来又飘过去跟太阳捉迷藏,遮住太阳的时候,大地上便罩上一层朦朦胧胧的有点暧昧的黄,使得脚下的这个村庄变得昏昏欲睡。水回过头,虚眯着眼睛又看了一眼这个让她的双眼变得更加清澈的地方。可此时此刻,不再为作业而犯愁,不再为回答不出老师的提问而难堪了,水却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她想象着自己正在课堂上机敏地回答着老师的提问,她想象着自己正在为同学们领读课文,这种感觉就像大热天里畅饮着城里路边上那五分钱一杯的红汽水。那天水非要闹着让爹领她去城里照相,那是她第一次照相,路上渴了,爹给她买了一杯红汽水,凉丝丝儿透心的甜,那滋味真是美极了!可是这也只能是想象了。水的心中沉甸甸的,像失落了一件永远也找不回来的宝贝。
       水拎着姐姐用过的洗得发白的军绿色书包,手臂无力地垂在身体的两侧,硬生生地将视线从教室里从想象当中拽了回来,扭身离开了。
       “水,水……哎,水,你干吗去?”
       水扭头一看,一边背防的墙根底下,坐着一个小小子,刚才失魂落魄的,没注意到旁边还有个人呢。她使劲眨了眨眼睛,仔细一瞅,是同班同学小涛子。
       “是你呀!吓了我一大跳。”
       “还说呢,叫了你半天也不答言儿,你这是怎么了?跟掉了魂似的。”
       “我要退学了。”水惆怅地答道,“你知道,俺家姊妹多,这不又有了老九,娘没法下地,地里的活干不完。再说了,上学不也是花钱吗。”
       “才几毛钱,加上书本钱才两块多,你爸爸不是队长吗,家里怎么会缺这两块钱?”
       “反正这学我是上不了了。以后要是有什么新玩意儿,你告诉我,行吧?”
       “放心,同学一场了。我娘常说,师徒如父子,咱们是一个老师,自然也是像亲兄妹一样了。”
       “有事你到俺家地里找我去。”
       水告别了小涛子回家了。
       打那以后,小涛子还真履行诺言,经常去水的地里找她,给她讲老师教的新东西,还有学校里发生的新鲜事。有时没什么新鲜事了,小涛子便会将一件事,颠三倒四地说上两三遍。看到水累了或者烦了,小涛子就会顺手逮住一只小蜥蜴,弄断它的尾巴,然后用手挖个小坑,让那尾巴在里面转着圈地“刷锅”……这招时常逗得水笑个不停,把劳累和烦恼放在一边。她总是扑闪着大眼睛好奇地问小涛子:它怎么会刷锅?而小涛子只有挠着后脑勺“嘿嘿”傻笑。其实很多时候,他们就连这点自由也没有,每当姐妹们在一起干农活的时候,她们总是烦小涛子跟个老娘们儿差不多,絮絮叨叨的,没完没了,老是耽误水干活,而水少于一点儿,她们便会自然多干一些。女人心眼小是一回事,可女人舌头长的本事也由此而表现得淋漓尽致,她们除了经常赶小涛子走之外,回到家忙着家务嘴还是不闲着,把小涛子经常到地里找水的事告诉娘。这下可不得了,水在家中的地位一落千丈,由于水在地里的“偷懒”行为,大干巴女人便将家中几乎所有的家务都让水来干。一天到晚,水在地里累个半死,回到家中还是不得休息。
       一天,水在棉花地里收拾棉花,天快黑的时候,小涛子又来找水了,幸亏姐妹们刚走,要让她们看见了,又少不了挨娘一顿数落。小涛子可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仍然大咧咧地叫着:“水儿,咱班里出了一个挺大的新鲜事儿。”水站在棉花地里,连挤咕眼带撇嘴地向他暗示,可由于天色朦胧,小涛子看不清,还是兴冲冲地嚷嚷着跑过来。水前后左右地看了一个遍,一见没什么人,这才在衣襟上擦了擦手,把冲过来的小涛子一把摁进了棉花地。“我说,你瞎呀?你没看见我给你使眼色?”
       小涛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边发蒙一边嘟噜:“你这是干吗?你疯了,差点没把俺摔着。”
       水又看了一眼,四下里确实没人,也挨着小涛子蹲下了。两人在棉花丛中脸对脸地挨得非常近,水小声地对他说:“以后,你尽量别来找我了。我姐姐她们回家净给俺娘说,她们老怕你来找我耽误我干活。现在我家里的家务活几乎全落到我身上了。你不知道,俺娘骂人骂得可难听了。”
       小涛子瞪大了眼睛:“她们也真是的,不就说会儿话,你看她们这个小气。算了,以后我再找你的机会可能也不多了。我要上初中了,到大宋庄去上。可能没那么多时间再来找你了。以后再见面,我想办法吧。”
       水听了以后,半天没说话。一想小涛子都能上到初中了,可自个儿竟然连小学都没念完,一种说不出来的自卑像一块乌云笼罩在她的心头。她摘下一只正在盛开的棉花,它是乳白色的,白中透着粉黄,散发出一丝淡淡的甜,还有说不清的芬芳,令她暂时忘
       记了心中的烦忧。水若有所思地凝望着那只棉花,可目光似乎已经穿越了很远,渐渐降临的夜色使水处于一种朦胧之中,她神魂游荡的模样真是如梦似幻。小涛子不禁傻了,呆了。他不由自主地把手升起,升起到水的脸庞的高度,然后轻轻地摸了摸……水被这种无来由的触觉唤了回来,她纳闷地看着小涛子那如痴如呆的样子,还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直到比较真实地感觉到自己的脸正在被一只手抚摸,一种异样的感觉漫过她的心头,她不觉心中一荡。可是,很快,这种感觉便被一阵风吹走了。水神情一震,“小涛子,小涛子,你这是干吗呢?”
       小涛子眼神一闪,他的手迅速地落到了地上。他有点不自然地又看了眼水,然后把目光移到别处,他说:“你知道吗,水,咱班里又出新鲜事了。”
       “快说!”水目不转睛地盯着小涛子。
       “小花和小军那个了。”
       “哪个了?”
       “他俩好了呗。”
       “你都说了些嘛玩意儿,什么好了呗?”
       “就是。他俩就是好了。”小涛子满脸通红可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后,他又看了看水,说:“你别生气啊。就是、就是……这样……”他迅速地在水的脸上狠狠地亲了一下,然后站起来风一般地跑掉了。
       水一屁股坐在了棉花地里。她的手里还捏着那只美丽的棉花,而她的脸上那潮湿的吻痕还火辣辣地很明显地印在那里。一阵风吹过来,有棉花的清香,有土地的气息,还有青草的清香,这荡漾着大自然气息的夜色啊就像一个青烟缭绕的梦境。过了许久,水的手摸了摸那个“吻”,它还在!水的心狂跳了起来。忽然,水心中一惊,坏了,晚饭还没做……
       不知不觉,很多天过去了。那个吻仍然印在水的腮边,每当想起小涛子,水的脸就开始泛红,还发烧一般滚烫,而水的心里却有点淡淡的东西在升腾,有点像棉花的清香,带点儿淡淡的甜。
       平平淡淡的日子成就了一段青梅竹马的感情。小涛子眼见着已经上初二了,水在农活的磨练当中,出落得更像一个大姑娘了。一个星期六的下午,水和姐妹们正在村西头的玉米地里收拾玉米,她们叽叽喳喳地说笑,水似听非听,渐渐地落在她们的后面。水在专心致志地为玉米摘虫子,可总是觉得有玉米叶子老是往自己的袄领子里钻。她回头拨一下,便会好一点,而一回过头来便又开始痒,一来二去连她自己都纳闷……正在她纳闷的节骨眼儿上,却响起一阵比较压抑的笑声。“谁?”水心中一阵狂跳,她前前后后看了兰遍,没发现有什么可疑的人。这时,不远处的一株玉米动了动,小涛子从后面闪了出来。“是你呀!”水惊喜地叫了出来。
       “嘘……”小涛子将右手的食指竖在唇边,示意她不要大喊大叫。然后,冲她钩子钩食指,让她过去。
       水只好放下手中的活,偷偷地溜到小涛子的身边。
       “怎么,有事儿吗?”
       小涛子憨憨地笑了笑,两眼直直地望着清水:“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水感到莫名其妙。
       “想俺了?”小涛子把脸凑上来。
       水的脸刷地一下就红了。抬腿踢了小涛子一脚:“美的你。”
       小涛子故意疼得转了几圈后,又在水的面前立定。他的眼睛闪闪发亮,两眼一眨不眨地照着她。
       “你会飞吗?”
       “飞?”水的目光一阵迷乱,她的脑海中有道光芒悄然掠过,但是那道光芒还没有抵达心灵便降落了。因此,她似懂非懂地笑了一下,然后又迅速地摇了摇头,立刻变得严肃了,有点若有所思地说,“飞?我不会。怎么可能会?我又没有翅膀。”
       “我会!我教你。”小涛子的语气变得急促起来。他神色颇为恳切,又带有一丝神秘。
       “你教我?”她似信非信地看着他的眼睛。
       “嗯!是小军告诉我的。”
       “怎么教?”
       他望着她的眼睛,慢慢地向她俯倾,让她感觉不到他的靠近。
       “这样!”他低声道。他那宛如喘息的声音抵达她的耳侧,温存地轻吻了一下她的嘴唇。
       好像被电到了一样,身子骤然剧烈地晃了起来。随即,她小巧的身子被一双温暖而带有磁性的手捧住了。
       然后,他温软的舌尖轻轻地试探着滑入她的双唇。随着那舌尖的进入,水的身体僵硬着往后闪,而小涛子的手却丝毫也没有给她留闪的余地。水用两只手往外撑小涛子的身体,也没有推开。水的身体犹如枯柳逢春,渐渐地软了下来。如同一道冰墙承受不住太阳的目光,轰然倾塌。水感到整个的身体一下子坠入了小涛子的怀中。这是一次惊心动魄的跳跃,好像已经期待了很久,站在很高的地方,看不清方向,可她知道那是一个特别温暖的地方,好像是在梦中已经温习过千百次的坠落或者是那一次又一次没有目的的飞翔。
       他的舌尖不安分地动了起来,由慢变快,温柔而有力度。
       水的喘息如潮汐般弥漫,那双温暖的手蛇一般地滑进她的衣服,在她有点潮湿的身体上游动,安慰着她的躁乱,抚摸着她的每一个细胞。
       他把自己的衣服扔了出去,那件蓝色的小布衫蝴蝶一般铺开。他像推倒一棵小草,水就倒在那件衣服上。水被打开了,两只鲜嫩而明亮的乳房摆脱了衣服的禁闭,绽开在碧绿的玉米地里。小涛子的脑际被明晃晃的乳房轰然炸响……绿色的手臂,绿色的裙裾,沙沙舞动的绿色的声音,绿色的汁水的芬芳,一阵阵潮汐的声音……带露的花瓣悄然打开了,花朵在无人知道的时刻轻轻萌绽。
       啊!耀眼的乳房……小涛子忘记了一切,他正开垦着一片从未开垦过的土地,他正在一个陌生的田间小路上新奇而又兴奋地奔跑。清风摇曳着玉米,清风在玉米叶上舞蹈,清风拉着玉米叶荡起了秋千……
       一把钥匙,经过反复尝试,终于轻轻地拨开了一把尚未开启过的锁。一扇尘封多年的大门被打开了。随着这扇大门的“咿呀”洞开,快乐、美好、愉悦,还有一点疼瘾和迷惑,都驾乘着金色的光芒蜂拥而来……
       水突然被一下子推到了一片灿烂的阳光里,并不断地像云彩,像轻纱一般升腾,好像是向着光芒的边缘,又好像是向着光芒的中心,水已成为一道光芒,成为一缕透明的空气……突然,一道白色的光芒宛如一颗流星照彻脑海,她终于轻盈地飞了起来……日子就像是刚刚做过的一个梦,在不知不觉当中过去了,除了留下一些回忆,在身体上留下一些纹路之外,如同一颗石子掠过水面,瞬间又恢复了平静,只有风吹过的一些涟漪还在告诉人们有什么东西曾经路过。而今天和昨天又有什么不同呢?都像是生活在梦中,只不过昨天的那个梦还没有做完,而今天再接着做下去。眨眼的工夫,小涛子就要考高中了,甜棒也四岁了,而水却还是那个在田间地头劳作的水。
       水从小涛子带回的课本上看到了小涛子曾经给过自己的快乐的东西,也看到了自己的,那上面画得那么明了,水一开始不好意思看,但后来还是在小涛子的催促下看了起来。小涛子一本正经地告诉她,这个是你的,这个是我的,还问她,你的那个来过了?水红着脸点点头。小涛子吁了一口气,然后
       笑了。
       在农活和家庭的双重锤炼下,水终于出落成一个大姑娘,而家庭对她的影响却是刻骨难忘的。由于老九甜棒的出生,娘对孩子们的教育方式发生了明显的改变。水的命运也由此而发生了一些转变。
       由于爱情这支神秘的催化剂,水的神情变得恍惚起来。小涛子前两天告诉水,虽然他的学习成绩很好,可是由于他的家庭情况不好,能上完初中就不错了,家里不打算再让他上高中了,然后再给他找个媳妇成家。说完这些,小涛子无缘无故地冲着水一阵傻笑,笑得水莫名其妙。而水的思绪则沿着那个荡漾着绿色芬芳的下午越飘越远……
       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小涛子领着水来到了一块苜蓿地旁边。金色的星星在天上眨个不停,紫色的苜蓿花在黑黝黝的地里闪烁着摇晃着,风刮过的时候,便会有一浪高过一浪的黑色的波涛涌过来,这时风会送来很浓的苜蓿花的香味,还带有紫色的味道和浓重的黑夜的神秘气息。苜蓿不算太高,仅到水的大腿处,飘荡着淡淡的花香。小涛子蹲下身迅速地割着苜蓿,水则亮起一双大眼睛给他放哨。看苜蓿的老头儿,正坐在那间破土房跟前喝水,并不时呼扇着一个破草帽驱赶着蚊虫,时不时地站起来把那只破草帽平放在额头搭着凉棚四下里观望。虽然隔着很远,水也能看得出来,他剃了一个秃头,随着他的转动,那颗光头便如同一只灯泡一样反射出淡淡的星光。
       水正半趴半卧地看得入神,小涛子轻轻地拉了拉她的衣襟,示意她该走了。就在这时,秃头又站了起来,朝这边望了望,并长时间地注视。小涛子轻轻地示意水等会儿背着苜蓿进旁边的棒子地,穿过去到地头上等着他。
       小涛子如矫兔一般蹿到离水十多米远的地方,然后,水听到小涛子发出驴叫的声音:“儿啊、儿啊、儿啊……突儿——”秃头向那个方向望去,并迟疑着迈动了脚步……水很快背起了筐头钻进了旁边的玉米地。
       好大一会儿,小涛子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他一边喘着粗气一边说,这块地是毛庄大队上的,看苜蓿的老头太坏,毛庄也有人来偷苜蓿,他不逮,专逮咱们村的,逮住一个罚两块钱不说,还把筐头给没收,于是咱村的人想出一个学驴叫的办法骂他。他们有时几个小伙子一起来偷苜蓿,割满筐后,从不同的方向学驴叫然后再一哄而散,弄得那个“秃老亮”都不知去抓谁了。可也是,那一地的驴叫……小涛子站在那里,肩膀一耸一耸地连叫带比划地又叫了起来“儿啊、儿啊、儿啊……突儿——”一想到那人满地里乱蹿的情景,水禁不住笑出了声。可水很快就笑不出来了,小涛子用嘴和舌头让她变得沉默了,然后,就在那个弥漫着苜蓿花香的玉米地边,他们又一起温习了那个飞的游戏……
       那次美丽的飞翔有了一个不该有的结果。水的肚子暴露了他们的隐情。小涛子已被县里抓起来足有半年多了,可是水却无论如何也不肯接受这个现实。水不知道大干巴在她去给小涛子送信的那天早晨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县公安局打电话,小涛子被抓起来的第二天,水一字一顿地把头天早晨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我要嫁给小涛子。”大干巴被惊呆了。看着水郑重其事的样子,大干巴一脸迷惑,说:“晚了。”水笑了:“不晚。”
       小涛子还在,而且随时可见。水用思想建造了一个自己的精神世界。看着水神不守舍的样子,大干巴女人先是一阵迷惑,三闺女若有所思的脸上荡漾着一层如梦似幻的淡淡的光芒,使得她如同一个圣女一般。这天下午由于没有活干,老大去了未来的婆婆家会对象去了。那几个闺女都去串门儿了,家里只剩了水。水右手托腮左手自然地平放在大腿上,半倚半坐地被墙和八仙桌扶着,好像浑身没长骨头。好像雨后出土的蘑菇似的两只“小山儿”顶起那件已经掉色的小花褂,勾勒得水有了女性的美丽。大干巴女人发现女儿已经在不知不觉中长大了,而且变得漂亮了。她暗中算了一下,水已经十九虚岁了。看着正值青春妙龄的水,大干巴女人不由自主地连摸带按地浑身上下将自己摸了一个遍。自己年轻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啊。可是在一连生了这么多孩子以后,自己的腰身臃肿得像一只装满了麦子的麻袋,而那两只喂养了这么多生命的“妈妈”,也从原来胸部的位置降到了腰带以下,如同两只水袋当啷在腹部,甜棒吃奶的那阵儿,还比较丰满,每到孩子吃奶,她都像捞鱼一样去腹部一捞,然后将奶头塞进孩子的小嘴,而现在孩子不吃奶了,它也由于没有奶水的充盈而变得如同两条风干的老丝瓜瓤子。唉,大干巴女人不禁叹了一口气,无来由地又怨又恨,却不知该怨谁恨谁。
       大干巴女人大叫一声,又大叫了一声,并骂了起来。
       一声吆喝把水从梦里唤了回来。原来甜棒要吃鸡蛋糕。这天下午,心绪缥缈的水很快就做好了一份鸡蛋糕,并端到娘的手里。
       大干巴女人连吹带哄地喂给甜棒吃,可甜棒一吃到嘴里,便咧开嘴哭了起来,“这是怎么了?”大干巴女人将鸡蛋糕放进自己的嘴里,“呸!”她不禁吐了出来,那味道又苦又涩。“你这个小骚货,我叫你不知道干吗吆喝吗……”
       原来甜棒爱吃放了糖的鸡蛋糕,可精神恍惚的水却不经意地往里面加了很多盐。
       大干巴女人急了,上前打了水两个耳光,并非常凶狠地把水的肩膀咬得出了血。水吓得忘记了躲避,忘记了流血的伤口。她眼里泪光波动。可是她没有让泪掉下来,她站在那里用挂着“水帘”的两只大眼睛,示威似的瞪着大干巴女人。然后,旋风一样地转过身去,推门回到屋里,让蓄势已久的泪倾泻出来。水知道这个女人瞧不起自己,自己已经是有主的人了,可他现在却在监狱里,多么可笑的一件强奸案!嫁给小涛子,水要让这件足以令所有社员为之震惊的举动来证明小涛子的清白。
       为了实现这个目标,清水还决心好好地活下去,而且要活得更加漂亮。这一天晚上,姐妹们都说平时都是水在忙活,便有意让她歇一会儿。大家有做饭的,有喂猪的,水便闲着没事和甜棒在里屋看电视,大干巴和大干巴女人在外间屋喝茶说话。从小就娇纵的甜棒养成了霸道的习惯,正看着一个很好的电视剧,甜棒爬上炕头伸手“咔咔”就换了频道,水说:“棒子,你拧过来,那个挺好看。”甜棒不光没拧过来,还随口骂了三姐一句:“小骚货,少吱声。”水腾地一下火往上冒,要是娘骂没有办法,可是弟弟也这样,水把脸色一板:“你再说一遍?”甜棒便不知高低地仰起脸儿:“骚货!娘说的。”水毫不客气地抬手就扇了甜棒一耳光。甜棒打小就没挨过揍,随着清脆的耳光声,甜棒“嗷”的一声像被人踩了尾巴一样。“怎么了?”大干巴女人腚上插了气翮一般蹿进里屋,甜棒泪水涟涟连哭带骂,大干巴女人心疼得犹如万箭穿心。大干巴女人放下甜棒,朝着水逼过来。就这个小女人,丢了她的人,她帮她做了流产,她救了她一命,可她还竟然这么气焰嚣张,不知道收敛,不知道感激,不知道夹着尾巴做人,还敢大胆地打了她最心疼的一块肉,而此时此刻,这个小女人竟然镇定自若地站在那里……一股气愤的大火烧得大干巴女人疯
       狂了,“你这个不害臊的东西!你看看你这个毒害!……”她上前一把抓住水的头发,打了她几个耳光,然后她恶狠狠地照着水高耸的胸脯就是一口,水惨叫一声,瘫倒在地。
       失去知觉前,水感到有个身影从外间屋飘进来,紧接着一个男人大吼:你疯了……
       水忽忽悠悠地醒了,看着姐妹们同情的目光,水泪珠流滚滚。那天晚上,水没有吃饭。大姐兜儿里揣了一块饼子,二姐藏了一块咸菜,背着娘,水偷偷地吃了口饼子。
       夜里上茅房,水蹲在茅房里,眼前是漆黑的夜色,水呼吸着夜色,水亲吻夜色。水闭上了眼睛。夜色就绒绒乎乎地贴上脸颊,像一只慵懒的猫,伸了一个懒腰又蜷了起来。多么体贴多么温暖啊。夜色温柔地抚摸着水,有谁能像她一样善解人意呢?水的心中波涛汹涌,一直漫过心坎,涌出了眼眶。水推开夜色,站了起来。没有月亮的夜空格外美丽,金色的星星就像蓝色绸缎上的饰品,好像一伸手就能摸出它们已经凸出蓝天。水将手并在一起掬成碗状,举过头顶,像接雨一样接了一捧甘美的星光。风像一位调酒师,把星辉和夜色搅拌在一起,如同光怪陆离的鸡尾酒,斟满了小院。一阵风来,夜色涌动,水晃了两晃,好像被夜色的波浪拍子两下,手散开了,星光洒落一地,分不清哪些曾经掬进自己的手心。水失望地仰起脸,深深地呼吸着来自天堂的光亮和温暖。星光不停地下.连绵不断地下,水被什么淹没了?水看到了夜色,那是一种黑色,或者说那是一种如雾如烟的颜色,那是一种模模糊糊的疼痛,黑夜是白天的伤疤,黑夜是各种各样的痛苦隐身的地方,黑夜简直就是一只高弹的大口袋,装得下满世界的星光满世界的痛苦和欢乐。欢乐这个词让水感到了窒息,然而谁又能摆脱夜色的纠缠呢?小院立时变得阴森可怕,如同阎王殿,水打算逃离了。
       院墙边上有一棵槐树,每逢夏天的晚上吃完了晚饭,姐妹几个就在树下乘凉,有时爹娘也在。可是今天,这棵树成了水逃离这个小院的一个跳板。水走到这棵树跟前,轻轻地抚摸着它,回想着那遥远而美好的童年,那时候没有烦恼和忧愁,只知道贪玩,只盼着过年,然后只是为了吃点好吃的,为了听一听鞭炮爆炸的动静,而如今一切都已睡去了。水沿着这棵树爬了上去,到达院墙的高度的时候,她扳着一个树杈,轻轻一荡,便轻盈地落在了墙头上。水张开手臂,像张开一双翅膀,然后,纵身一跃……水顺着夹伙道儿,来到村后的大道上。村后有一个湾,无名的湾水,在夜色的笼罩下,含蓄而又深沉,水面的涟漪一圈儿一圈儿地泛着银光,圆圆的荷叶,眨着眼的星星,在水面上晃来晃去,几株小荷含苞欲放,在晚风中摇曳。
       两滴液体缓缓地爬过面颊,亮晶晶的,宛如两条光亮的小溪弯弯曲曲地在水的脸上闪烁。水仿佛忘记了很多东西,而此刻的委屈,就如同这夏夜的风,四处飘散,无处不在。
       水不见了?第二天,姐妹们起床不见了水,就纷纷去找,围着村庄转了两圈儿,没找着,就给爹娘说了。大干巴女人撇了撇嘴:“这个小骚货,我看饿她两天回不回来?”姐妹们恨娘,可是不敢说话。两天过后,水仍然没有踪影。大干巴首先着了慌。赶紧到亲戚留人那里去打听,还是没有结果。这回村里人看了笑话,这个说绝户没捞上,倒是丢了丫头,别是去当破鞋了吧。那个说你看他这一窝破烂货,没个好人。冷言冷语把大干巴压弯了腰,而丢失了水的疼痛却使他如同受了严重的内伤,腰身更是一天矮似一天,大干巴一米八的个儿,一下子成了一米七,脊背陡然间塌了下来,那张门帘似的脸如同一块自然风干的抹布,皱了吧唧的失去了往日的光泽。大干巴女人的火气就更大了,闺女们的惨号不时传来,惹得村民直咂嘴,“啧啧,又练牙口了”。“这个狠心的母狼”。
       清水失踪了!这个消息令小村的人们感到张家湾村确实到了多事的年份。大干巴最心疼的就是三闺女清水,可面对虚无缥缈的空气,大干巴心里没了底儿,只好到县里报了案,又花钱到广播电台到报纸上做寻人启事,钱花了很多,人还是没有踪迹。后来听到火车站上有人说看见过这个模样的丫头,哭哭啼啼地跟着一个老头上了火车。前前后后找了八年,水还是没有回来。大干巴老得不能看了,变得魔魔道道的,家里每天派个闺女跟着他。
       到了后来,人们几乎将这件事淡忘了。清纯而可爱的水变老了,如同一张陈旧得发黄的照片走到了离人们很远的地方,走进了人们的老黄历,只是偶尔还有大人用水来吓唬个人的女儿不要到处乱跑,以免成为第二个水。一个本来就很平静的小村庄又恢复了平静。
       九年过去了。水离开后的第九个夏天的中午,队上的大喇叭响了。队长在里面大喊:张传文,张传文家来人,拿信。张传文是大干巴的大号,他现在已经不是队长了,由于三闺女清水的失踪,他的大脑受了刺激,有很长一段时间精神失常,后来虽然到县医院看好了,可脑力不如从前了,办事总是慢半拍,有时候还长时间地发呆,任你是谁也没办法把他那不知道游荡到何方的目光叫回来。上边只好又新任命了一个队长代替他的角色。新队长上任赶上了好时候,各户家都通上了电不说,上边还给村里安上了大喇叭,这使得新队长更加威风了,他在自己家里就可以办公,而开会他再也不用像大干巴那样如同火烧屁股一样去敲那只破铁钟了。好在思想已经长了茧子,反应比较迟钝的大干巴已经麻木了,也没有了当年的雄心壮志,对这一切变化也没有什么感触。
       这封信是写给大干巴的。信封上的字迹歪歪扭扭的,让人感到陌生,发信人的地址也是一个非常陌生的地址,大干巴拿着这封信回到家时,从来没收到过信的大干巴家一片愕然。大女儿拆开信,一眼就看见了下面那个想了九年多的名字。知道是水来的信,大干巴抱着信哭了一遍又一遍,眼睛都快哭瞎了。
       那个夏天的夜晚,水连夜去了城里,她想找个活干,然后可以自己养活自己,一路上,水简直就像一个没有生命的幽灵,更确切地说像是一阵风,脚不沾地、飘飘荡荡地沿路而去,当夜就赶到了城里。一路上连惊带吓,她实在是累了,当她路过县火车站时,发现四处寻片黑暗的城里,只有这个地方还有点昏黄的灯光。她想也没想就走了进去,然后,她倚在候车室的连椅上睡了。
       她睡着了。梦中,她来到一个没有去过的地方,好像是一个幽深的山洞,前面隐隐约约有光线弥漫。散乱的光线中,有灰尘缤纷飞舞,洞顶的水珠滴下来落在地面上叮咚作响,响声在山洞里不停地被拉长,然后扩散、回荡……突然一阵腥风掠过,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妖恶狠狠地扑了过来……水“啊”的一声,惊叫着冲出恶梦。迎面是一个面目慈善的老头儿,老头儿见她面带泪痕,便跟她聊了起来,他自我介绍说自己家里做生意,正好缺个站柜台的……水好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的稻草,稀里糊涂地跟他上了火车。到了车上,哭得口干舌燥的水喝了一杯水,便昏睡过去。
       睁开眼,水看见了一双贼亮的眼睛,水的恐惧和颤抖立马被那双眼睛给包围了。水
       不明所以地来到了一个土炕,水从炕沿逃到与炕相接的墙角。像被白骨精捉进魔洞的村女,水的思想和灵魂都被那双眼睛摄了去,只剩了一具空壳。
       妹子,咱家就是穷。我会对你好的。水往墙角处挤了过去。一双手伸过来。好妹子,你从了俺吧,俺三十多年没碰过女人。水的两只手在那两只手中间游走,躲闪。你别动我,我已经有人了。你别碰我。求求你。那两只手加大了工作力度。这下,水的手再也没办法摆脱纠缠。水的两只手被举起来。水的手臂和人变成了炕单子上的一种图形。
       水被运动着,感觉不到疼痛和快乐。泪水流淌过麻木的脸颊。
       这种运动在一开始的时候几乎不分昼夜,那男人还真有耐心,这让水想到老师讲的那个老太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将铁棒磨成针的故事,水便将这种运动称为磨针运动。一到夜里,水就害怕,害怕这种运动将自己磨成残废。可是又怎能拒绝呢?水的抵抗和拒绝在那男人雪亮目光的照耀下,就像追光灯下的舞蹈。而男人则像收拾一碗凉面一样,很轻松地就将它们消灭掉了。这时候,水发现男人的手臂很结实,上面有一条一条的凸起,是力量跃出男人的身体。水便放弃了抵抗。水抚摸着那堵墙一样的胸膛,那是可以挡风的,水如今没有理由将他推开。水已经成了他的人。水渐渐地由一块磨石变成了一具肉体,并逐渐喜欢上了这种运动。水在被运动的间隙,偶尔有闪电划过脑际,一片在风中起舞的玉米地,还有一双飞翔的翅膀……爹娘焦急的目光,他们找不到水会伤心吗?随即又被运动打乱了思绪。于是闪电又在水的意念当中闪了闪,他们也在做运动吗?
       水笑了。然后飘飘荡荡地飞向梦的深处。
       白天的时候,水更多地想到姐妹们,想到爹娘,还有和那个村庄最后道别的那个水湾。水曾经尝试着跑出这个家,可是一想到男人那两道明亮的目光,这个念头就被逼回心里,回到心里较为阴暗的角落里。有一天夜里,水起来解手,站在院儿里,水仰望着满天繁星,想起了那天夜里也是满天星光,星星就像是蓝缎子上的饰品一样凸出蓝天,似乎一伸手就可以摸到。今晚的星星,还是那天的星星吗?可是水已经不是以前的水了。这个装满了星光的小院儿也不是那个小院儿了。两个院子素不相识,没有任何瓜葛,可是由于水,它们都洋溢着美丽的星光。星光是星星的眼泪呢还是星星的手臂呢?相隔万里遥远,它们温柔的抚摸真叫人陶醉啊。水将两手并成碗状,举过头顶,接了一捧斑斓的星光。黑夜是一个多么大的口袋啊,落满灰尘却依然清晰的往事,各式各样的噩梦和恐惧,还有数不清的欢乐和痛苦都是黑夜的囊中之物……多年前的翻墙而过,让水沦落他乡,有幸见到不同的星光。水突然又想翻墙而去,那样也许会再回到故乡,见到爹娘。可是万一回不去呢?水并不认识路,水没有钱,万一要是迷了路,万一被逮回来……那道目光又照过来。水打了个寒战,手散开了。水低头寻找,却分不清哪些星光曾经被掬进自己的手心。水失望之余,又抬头看了看满天的星光,回房了。
       水的儿子两岁了。不知是时间的原因还是对水放心的原因,男人的眼睛不再雪亮。而水对于家乡的思念,由于有了儿子的缘故,便更加浓烈了。这种感情把水追得无处可逃,面对思念的追逐,水节节败退,一直退到往事当中。终于,有一天,趁着男人外出,水拿起了笔。写完信之后,她还不会往外邮。想了半天,只好抱着儿子去了城里,打听着到了邮电局。从来没有邮过信的水这次可真是作了难,但是又害怕男人回来找不到自己着急。水正站在柜台前发呆的工夫,里面一个穿绿色衣服的女同志笑着问她:“你想干什么?”水怯生生地说:“给俺家邮封信。”那人顺手给她一个信封,并很热情地指导她写好地址和收信人,那位工作人员告诉她,还要买一个邮票。贴好邮票,那位女同志示意,水把信递过去。前前后后,一共花了一毛钱,这信就寄了出去。最后,水不放心地又问那个女同志:“这么着,俺爹就能收到信了?”那人笑了:“放心,一定能收到。”
       发完这封生死攸关的信,水抱着儿子坐在马路边的一块砖头上,半天没动地方,她亲着儿子稚嫩的脸蛋儿,任泪水肆虐。回到家,男人还没有回来。水把心跳的速度着实地调整了半天,才算平静下来。
       水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还能见到爹娘,还能回到自己的家。可是,水的娘却认为自己的女儿被拐卖了,成了破鞋,也没给水好脸子看。在水看来娘的黑眼珠好像得了畏光症,总是躲躲闪闪的,不愿见光;要么就是怕羞,不愿见人。又见到亲人,水犹如死里逃生,多少感慨多少激动在水的身体里上下腾挪左冲右撞,水紧咬双唇,不断地安慰着它们才不至于跌倒在地。水像一个不倒翁,前仰后合地竟然没用任何人帮忙就走进家门。
       水前脚到家,水的男人后脚就领着他村的队长来了。说一来是看看丈母娘和老丈人,二来孩子小离不开娘,三来两口子感情不错,没给水气受。总而言之,想接水回去。水的男人比较拘束地乞望着丈母娘脸上的阴晴不定,希望她能让自己和水见上一面。
       水的男人的到来,掀起了整个小村继水回来后的第二次轩然大波。人们对此议论纷纷,很多人愿意让水跟着男人再回去,他们主要是心疼孩子,而水的男人除了长得老之外,也没什么难看,可这种事谁也没法说话,而处于台风中心的水却坐在二片安静当中,她就坐在自己原来和大姐二姐一起住的那间屋里。对于男人的到来和人们的议论,她一无所知。最近家里每天总是来很多人,每天总是乱哄哄的,像开了锅。她陷入刚回到家中的惊喜当中,没有办法也没有心情去辨别某个人的声音。最终,大干巴女人没让水的男人见到水,也没让水回去,水的男人没办法,只好哭丧着脸跟着队长回去了。
       水的男人的到来,除了在村里引起轩然大波之外,还惊动了一个人——小涛子。小涛子在狱中呆了五年,终于恢复了自由。支撑他这五年的信念始终是好好改造,出去好娶水。他想:水已经太大了,成了老姑娘,不能再等……可没想到,当他被放出牢笼之后,他却再也见不到水了。人们都说水被拐卖了,那段时间,他看见谁都想急,但人们好像并不太在意他是否着急。他不知道水去了哪里,他没有办法知道。他只能等。不抱任何目的没有终止地等下去。他曾经不只一次地想过,如果让他知道了是谁拐卖了水,他非要把他送进监狱,让他坐上二十年。
       又是漫漫无期四年的等待。这年夏天,水终于被救回来了。小涛子蹦蹦跳跳地就要去找水。可一转念,又想急什么,反正已是我的人,让她先安生几天再说,省得太激动,心脏承受不了。小涛子反复按摩着自己的心脏。什么?水的男人也来了?小涛子像一只闻到腥味的猫,不禁调动起全身的一切感官。
       在村西头约有一里多地的地方,水的两任男人见面了。见面先送见面礼,小涛子一看是两个男人,先问好再说。哪个人拐卖了水?没人吱声。谁是水的男人?我。打的就是你。迎头一拳,水的男人的脸上开了花,立
       时间挂了彩,鲜血喷涌。跟来的队长吓坏了,上前就要给小涛子跪下。水的男人大哭。脸上血泪横流。真是个软蛋!小涛子抖了抖右手,蹲下了。
       跟来的队长解释了半天。小涛子听了个差不多。很快,两个男人的屁股挨在了一起。他们互相自我介绍,水的男人把水在家的情况及最初的一些细节说了说,并一再申明没有亏待水。说着说着,水的男人哭了:水是花钱买的,可是从来都是当明媒正娶的对待。可是俺丈母娘不让她跟俺回去,可怜了那才两岁的孩子。水准会想孩子的,她可喜欢这个孩子……水的男人哭得小涛子心酸不已,他鼻子一扇乎,眼泪差点掉下来。行了,你别哭了,反正也没用了。这边有我照顾水,你也别太挂着。一听这个,水的男人哭得更厉害了。水啊,这一辈子还能见上面吗?水的男人给小涛子留下了详细的地址,并一再嘱咐小涛子,将来娶了水要好好待她。有时间可以和水一起去看孩子……水的男人跟在队长屁股后头,一步三回头地告别了小涛子。水就是自己的了,小涛子望着冷淡的太阳下面,弓腰远行的两个男人,却说什么也乐不起来。他要把这个秘密永远放在心底。
       水知道男人来过后想回南边去,水的娘凶巴巴地骂道:“都是你这个破货,害得咱家穷得风一吹就响,原来可是要嘛有嘛,这前儿里可是嘛也没有了。”
       水一听就哭了:“娘,你知道闺女没了想闺女,可是俺儿还在南边,俺也想俺儿啊!”
       “娘,让俺再回去看看那家人,俺就回来。”
       “万一你要是不回来呢?家里可没有钱再去救你。”
       水只是哭,泪珠啪嗒啪嗒地湿透了衣襟。水的眼睛简直成了村后的那个湾,总是有滴不尽的泪。一双雪亮的目光经常出现在水的梦里,她总是说不清是害怕还是憧憬,她有点惊恐,有些兴奋,她有时不愿醒来,她宁愿被那种目光煎熬。
       她知道她可能只能这样一遍又一遍地做这些梦了,可能真的没有机会再见到那个可怜的人和自己那可爱的儿子。她恨自己,为什么非要写那封信?而一切似乎已无法改变。
       姐妹们出嫁的出嫁,打工的打工,甜棒也已于去年考上了初中,常年住校。望着空落落的家,水的心里又是另外一番海阔天空,这种与那种空不太一样,这种空是一种寂寞,水很深很深的心底总是不打招呼地升起这种叫做寂寞的东西,它如烟雾一般不停地向上升腾,而水又不知该如何将这些烟雾驱散。无处可藏的水只有掉进了回忆里。往日的欢声笑语如同一群蜜蜂,不时地来个俯冲,就像袭击一朵刚刚开放的花朵。水的甜蜜被吸走了。水莫名其妙地膨胀着,没有来由地就要爆炸。水坐卧不安。
       知道三姐回来了,甜棒专门给水写了一封信。甜棒在信中写道:
       亲爱的姐姐:
       我曾经设想过一千次与你相见的时刻,也曾经想过也许这一辈子再也见不到我那亲爱的姐姐。我不知道,是不是有这样的机会让我跪在你的面前,请求你能原谅我。
       很多年了,我多想亲口叫你一声姐姐,今天终于有了这个机会。姐姐,姐姐,姐姐啊!我知道,我叫多少声姐姐,说多少句对不起,都难以挽回我犯下的错。是我让你受了那么多的委屈,受了那么多的苦难和折磨。如今,我仍然不能原谅自己。真的,姐姐。我那时太小了,没人告诉我该怎么做,而娘又一贯地宠着我,纵容我,现在想起来一个电视节目又能怎么样呢。如果能让你重新获得幸福,我宁可永远不看电视,宁可吃下放有好多好多盐的鸡蛋糕。可是这一切毕竟过去了,我说什么也都太迟了。
       一想到我那亲爱的姐姐在远方生死未卜,甚至正受着苦难的折磨,我的心就像在油锅中煎熬,我恨不能去代你受这些罪。姐姐,虽然我的罪过不可饶恕,但是我还要请求你原谅我,原谅我小时候的不懂事,原谅你这该死的弟弟吧!
       虽然受了那么多苦,姐姐往后还要多考虑一下个人的将来和幸福!
       弟弟 张清江
       1992年7月22日
       信从水的手中飘落,泪从水的腮边滑落,还未读完,水已泪流满面。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可现在呢?这是一个多么难以成为过去的词啊!亲爱的弟弟已经长得又高又壮吧。可是你太幼稚了,我个人的幸福在哪里啊?现在我已是万念俱灰,什么也不敢再妄想了。水蹲下身,双手捂着脸痛哭起来。她哭自己那哭也哭不回来的过去,直哭得瘫坐到了地上。好一会儿,水停住了泪水,捡起那封信,划燃一根火柴,那张纸就在水的手中成了一束凄艳而炫目的花朵,并且很快就凋谢了。水望着镜中的自己,虽然经过了这么久的时间,可是她发现自己好像并没有太多改变,好像自己又回到了从前。镜子里的那个女子,依然是那么清纯那么漂亮。
       把所有的一切都存放起来,水又找回了以前的生活。
       一天下午,水去拔草,站在曾经熟悉的地头,水手执镰刀,举目四望,辽阔的天空,泛着土香草香的田野,依然没有长大。一切恍然如梦,让水忘记了村头上的指手画脚。
       突然有个声音在喊:“水!水……”
       水打了个愣怔。她看见了他。
       是他!小涛子。几年不见,小涛子成了老爷们儿,嗓音粗了,嘴巴上长满了胡碴子。几年不见让水顿时又膨胀起来,水的心抽抽着,不敢伸展。水的眼皮不愿再抬起来。
       “你回来了,水?”小涛子又问了。
       水“哼”了一声,开始蹲下割草。
       小涛子也蹲下了,在水的旁边,“水,你别这样,俺知道……”小涛子的话没说完,水“哎哟”一声,血顺着镰刀的牙印渗了出来。水的右手握住左手,疼得直皱眉头。小涛子一把拉过水的左手,把那个受伤的指头放进自己的嘴里吸吮起来。咸咸的血液进入到他的肺腑,他多想安慰一下曾经青梅竹马的水啊。笨拙的舌头就这样说话吧。
       一股暖流从指尖传递。他的舌头竟然如此细腻如此柔软,水的心里一阵颤抖。水的发梢也在颤抖。
       时间停止了流动。
       水呆住了。水慢慢地拿回自己的手。水的嘴唇在动:“别让你家里的看见。”
       小涛子凝望着水:“俺没有家,俺太穷,没人愿意跟着俺。你嫌俺穷吗?”
       “不嫌!”水一下子捂住自己的嘴。
       “可俺被拐卖过。已经不干净了……”水低着头。
       小涛子用手扶起水秀美的嘴巴,他的眼睛望着水的眼睛,他缓缓地说:“我还是个强奸犯。咱俩正好般配。”
       水偎进小涛子的怀里笑了,笑着笑着,她的泪就奔流而下。
       小涛子猛地把水抱了起来,原地转了两圈儿。天旋地转的时候,水的心里碧草青青生机勃勃。小涛子让水黑巴前儿里到湾那边。湾那边没有人。
       水背着小涛子的劳动果实回家了。沉甸甸的一筐草压在肩上,把刚才的天旋地转使了个定身法。水脚踏实地地走在回家的路上。走一步便复习作业一般将刚才最动人的情节温习一遍。走一步便高兴一番。水的脑袋里,鲜花盛开芬芳四溢。水仿佛看见了跟小涛子牛郎织女般的生活。水不嫌小涛子穷。穷人有穷人的乐子。小两口偎在漏雨的屋里,相敬如宾,用爱情盖一座宫殿,用爱情
       养育一帮儿女。然后,头发白了的时候,就用没了牙的嘴咀嚼着发了霉的往事,酸也好苦也好有滋有味儿就好。等到他不能动了,水便服侍他,用目光抚慰他,直到他进行完最后一次呼吸,水再闭上眼睛,让儿女们将他俩埋在同一个坟里,一起到那边去看棒子看麦子,直到变成一堆黄土,再也分不清你我。
       水开心地笑了。
       村头上,又有一些女人在嘁嘁喳喳。一看见水走过来,她们便立即闭上了嘴,眼睛可没闭上,像长了倒立刺一样,一道道目光闪闪烁烁地照射过来,刺得水浑身不自在,这里疼一下那里痒一下。水垂着睫毛心中暗骂:谁说我是破鞋谁就是破鞋。破鞋怎么了?照样有人要。想起小涛子,水全身有使不完的劲儿。她把筐头在肩上颠了一下,换了一个地方,直了直腰。猛然回过头去,用眼睛杀了一个回马枪,这下杀得那些娘们儿们措手不及,手忙脚乱,不知该往哪儿放。她们的目光像听到指令一样刷地下落了下去。哼!水的眼睛看了看天上的云彩,扭头就走。
       女人们被水一望,便像被捅了马蜂窝一样,水一回过头去,她们立即炸开了,嗡嗡唧唧地响个不停。骂声破鞋,吐口唾沫,再抿上两脚,大有一番打倒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叫你永世不得翻身的气派。
       水沿着湾边,看着水里的荷花,一路走马观花扬长而去。往日里漫长的路途,今天变得这么不经走,水很快就到了家门口。大干巴女人一看水回来这么晚便一笤帚朝着牛飞了过去,叫唤嘛,你看你这么迂磨劲儿,光知道吃。水已经习惯了娘的白眼和指桑骂槐。水的神经时刻准备着承受一声叫骂或者巨响.除了愚钝一些还要有足够的韧性,否则说不准哪一天哪根神经便断了弦。
       小涛子回到家兴冲冲地对娘说:娘,俺看见水了。俺要娶水。
       小涛子的娘坐在椅子上沉默了许久。
       小涛子又喊了声“娘”。
       不行。你娶谁家的闺女都行,娶大干巴家的三闺女,不行!
       小涛子急了。
       娘有娘的道理,除非大干巴亲自来提亲。
       俺是个刑满释放犯!
       可他女儿还被拐卖过!但这样的话又怎能跟儿子说。那湾沿上的一幕怎样给孩子说?小涛子的娘一阵心疼。她扔下两个字“不行”,便去里屋了。
       暮色四合的时候,水一声不响地溜出家门。小涛子还没有来。西天上,一抹新月斜斜地倚在天边,像一支随风飘落的羽毛,又像一瓣刚刚出土的嫩芽。水怎么看都像是自己的希望和幸福,浅黄浅黄的,才开始萌芽。水紧张得快要爆炸了,空气出入都成了问题。好一会儿,小涛子迂迂磨磨地来了。水的脸红了,幸亏夜色朦胧,好像写毛笔字涮笔的时候,丝丝缕缕的黑色如雾如纱。在升腾缭绕的夜色中,水有了一种安全感。小涛子不说话,水看不清小涛子的脸。空气有点不对劲,好像变成了固体,没法进入身体。
       小涛子终于说话了:“俺跟俺娘说了,俺娘说,俺娘说……”
       “什么时候成了结巴嘴,到底你娘说的嘛?”水的心不安定地跳了起来。
       “俺娘说……”小涛子说不下去了。
       水的心不跳了,“你呢?你是怎么想的?”
       “俺,俺,俺……”小涛子支吾了半天。
       水顿觉一阵天旋地转。她顺手扶住了一棵小树。村头上的目光和手指一起射过来,目光如炬,手指乱颤有如凤凰点头又如鸡鹐碎米。
       水湾里,一朵荷花,千朵荷花,随风起舞。
       那个散发着绿色芬芳的梦已经化成了一片雾气在夜色中妖娆上升。
       第二年秋上,水的娘在收了一万块钱的彩礼之后,将水嫁了出去。这年,水二十八岁。水的男人是个跑运输的,刚离了婚,媳妇是被他打跑的。纤纤弱弱的水头一夜就被这个男人折腾得死去活来,柔弱而倔强的水紧紧闭着双眼,仿佛又回到老家的湾边。起风了,起大风了。可怜的那朵荷花,摇摇摆摆,狂风撕扯着洁白的花瓣,一片,两片,千片,万片……四散飘零。
       水已无法承受,水还要承受,水越发憔悴了。水的男人却依然冲锋陷阵,毫不客气。没人的时候,水暗恨自己刚出火海又入虎穴。水越来越讨厌那种运动,水曾经多么喜欢那种运动啊,它让水想起这种运动的结晶,想起了那两道雪亮的目光,水的身体和心灵曾经在雪亮的目光下面尽情地舞蹈,痛苦而又淋漓尽致地舞蹈。水的目光无限穿越,时空若有若无,往事若即若离。水还站在原地,水还坐在原地。思念是多么温暖啊。思念就像一只生了虫子的水果,香香甜甜的,却总是残缺的,充满了遗憾,小心翼翼地品味着思念,苦涩当中泛起了醉酒一样的甘甜,思念成了一道无法攀援的墙。所有的伤口和疼痛都在等待思念。
       水慢慢地改变了,水学会了抗争,学会了和男人对打。一到晚上,水便磨砺了牙齿,竖起全身的毛发,时刻等待出击。她想象自己的身体就是钢铁就是木头,于是她逐渐麻木了,对于疼痛的感觉消失了。她品味着被击打的快乐和打别人的快乐。在水的这种无畏的精神面前,男人反而成了纸老虎,好几次被水打得头破血流。水的身体也布满伤痕,一条腿被男人打成了残废。就在有一次对打之后,两人打了个两败俱伤,男人义无反顾地像驱逐一条狗一样将水轰出了家门。
       水的爹大干巴心疼地抚摸着水身上的血渍和伤口,发誓一定要给闺女找个老实人家。水却大变而特变了,不再是文静而纤弱的水了,简直成了疯蛮老婆,张嘴就骂,还变本加厉,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烟鬼,水变得疯狂了,失去了理智。好多东西在她的思想里四下分散,又重新组合。水时而清醒,时而胡涂。水虽然神志不清,迷迷糊糊,说起话来,还是思路分明,口齿伶俐。
       娘说:“水,再找家人家吧?”
       “行啊,再找家有钱的,看谁家还要破鞋,我操他祖宗。”
       “你怎么这么说话,你这个孬私孩子……”
       “操他娘啊,哪个混蛋娶俺,你看俺还能做个女人不?”水一口一口地喷着烟雾,舰着脸一边瞅着房顶,一边破口大骂,“儿呀,哪个私孩子能给俺当儿啊……”
       “你到底想怎么着吧,傻逼!”
       “我想怎么着,行吗?”水拿着烟把儿,一下子按到自己的大腿上,“哧”的一股青烟升起,“我都不疼,你再咬我一口吧,老私孩子,你咬死我吧,你看我过的嘛日子。”水一边撕扯着头发,一边跳着高地连喊带骂,一绺儿一绺儿的头发飘下来,随着水的跳跃盘旋飞舞。
       大干巴跑过来搂着水,安慰着水,冲着女人大喊:“行了,俺求求你了,别再惹她了,你看她这模样,还能再嫁吗?她……”
       大干巴女人眼里含着泪,“啪”的一声脆响,一只茶杯粉身碎骨。水在父亲的怀里一激凌,突然“嘿嘿”一串笑:“嗯,好听,好听!”她挣开大干巴,几步跑到桌子旁边摸起茶碗,“啪”的一声脆响:“嘿嘿,爹你看,开花儿了,开花儿了。”随着一连串的脆响,桌子上的茶壶和茶杯开得遍地都是。
       水又向碗橱奔去……
       大干巴女人一看没了辙,叉开两腿一腚坐到当天里,双手拍地撒起泼来:“操他娘啊,你说俺这是嘛命啊……”
       
       屋里屋外到处都是开花的声音。
       大干巴“唉”地长叹一声,顺着炕沿溜到地上,两行清泪沿着两颊奔流而下。
       水终于没有再嫁出去,水的娘,终日赔着小心,不敢再惹她,生怕她犯了病,一把火把家烧个精光。
       这天黑把前儿里,水恍恍惚惚地出了家门,不知不觉地来到村后的湾边。月光下晃动着一湾清水,犹如一湾白银的液体,一圈圈银色的涟漪不断地扩散开来。水突然想起,那一年,也是在这里哭过,泪眼朦胧的水发现湾的中央有一朵荷花,雪白的花瓣,花瓣的尖部却是鲜红的,一朵荷花浴水而出,在如水的晚风中摇曳多姿。水的嘴里念叨着儿子的乳名:“狗娃,狗娃,娘给你喂奶。”她茫然四望,却不知道儿子的方向,她甚至连那个村庄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她忽然看见自己的男人正抱着孩子站在那里,那男人又忽然变成了小涛子,而小涛子怀中的孩子却变成了面带愧色的甜棒……水多想化作一朵荷花,用颜色诉说自己的真诚和纯洁,可是男人不见了,小涛子不见了。儿子举着荷花喃喃地说:“娘,给花儿,娘,给花儿。”
       大干巴坐在下午的阳光里,长久地凝视着一张照片。太阳的目光从热烈到温柔,这个姿势不断地消瘦,并慢慢地向着大地俯倾。
       这是一张发黄的老照片,上面的人却不老,是一个梳着羊角辫儿、稚气未脱的小女孩儿,她正甜甜地笑着,眼睛弯成了月芽,水灵而又晶莹剔透,宛如正在叶子上滚动的朝露。这是大干巴的三闺女水。一想起三闺女水,大干巴的心就止不住地疼,经常迷路的泪水只有在这个时候才肯在疼痛的引领下找到通往眼睛的幽径。泪水已经来到了眼角,并开始弥漫……水就在一片水光荡漾的朦胧中,不停地闪啊闪啊,便站到了大干巴的眼前。
       太阳不情愿地沉下去了。一个中年女人从屋里走了出来,站到大干巴的面前把他扶起来:“家去……”
       在离张家湾很远的,个小村子里,一个男人正在哄一个哭鼻子的小男孩儿:“狗娃是个好孩子,不哭啊……不哭,哭脏了妈妈就不要了,啊……不哭……来,吃蛋蛋儿……”小男孩有四岁左右的样子,一边用袖子抹着鼻涕一边真的就止住了哭声:“真的,爸爸,我不哭了,妈妈就来了……”男人用手给孩子擦着眼泪,笑着说:“狗娃真听话,妈妈就来了。”男孩儿夸张地张开大嘴吃了一口鸡蛋,含糊地说:“我叫妈妈,妈妈能听见吗?”男人点点头:“能听见。”男孩儿快速地将鸡蛋咽下,大声地喊:“娘——”
       杜淑梅,女,山东平原人。一九九○年开始发表作品。曾在《诗刊》、《时代文学》、《山东文学》等发表诗歌若干。现就职于某出版社校对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