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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提拉米酥
作者:须一瓜

《人民文学》 2006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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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像钻进袋鼠袋子里的小袋鼠,老婆每次做爱舒服了,就用这种姿态延续幸福感。侧睡的巫商村和蜷在他怀里侧睡的老婆像一对大小括号。小括号说,你的误餐补贴呢?这个月的好像还没看到?
       大括号不说话。巫商村是累了,但是,老婆这个问题把他问得像突然被人往脖子里泼了杯冰水。于是,巫商村装着迷迷糊糊,闭着眼睛用胳膊揽紧了点老婆。老婆却推开了他的胳膊,像爬出袋鼠腹袋的小袋鼠,老婆把头拱伸到和他的头齐高。
       我记得你没有缴。每个月你都是十二号发的,今天都二十七号,不,二十八号了——喂,发了没有?发了吗?喂?,嘿!老婆开始胳肢巫商村。巫商村用困倦万分的语气说,黎意悯借走了。快睡吧,我累了。
       老婆不吱声了,安静得就像个侦探。
       像被人在脖子里泼了杯冰水的巫商村,一下子就失去了刚才激烈的做爱换来的无牵无挂的疲倦。半个月间,他已经变成对误餐费这几个宇有过敏反应——一种不太舒服的感觉。一提这话茬,他就睡不好了,但是,他没动,还轻轻地做了点均匀的呼噜声出来。
       老婆却猛推了他一把:她那么有钱,干吗借你的误餐费?
       怎么还不睡啊,都几点了?巫商村假装被推醒很不乐意的样子。老婆说,她那么有钱,干吗借你两百八的误餐费啊?现在还没还?
       真烦人啊。巫商村说,不就这一点点钱吗?月初慈善一日捐,不是正好赶上印尼海啸吗,单位里领导把误餐费捐了,黎意悯出差,我打电话问她,她说代她把误餐费捐了。我就先替她捐了这个数。
       后来呢?
       什么后来啊。
       她出差还没回来吗?
       当然回了。
       那还你钱呀!
       ……她一时忘了吧,等下个月领误餐费的时候,她就想起来了。
       那她回来的这个月没领过误餐费吗?
       ……唔,领了……我估计那个马大哈一时忘了……唉,不就一两百块钱吗,睡吧。
       什么?一两百块?嚯!你一个月多少个一两百块呀!两百八啊,就是三百块啊!
       你烦不烦啊,巫商村说,这怎么都是我个人的事。快睡吧,睡吧,你不睡我要睡了!
       老婆使劲推了巫商村一把,彻底远离了袋鼠怀抱。老婆这一折腾,巫商村的感觉已经不是一杯水,而是被一盆水泼了,浑身就是不舒服,甚至就像被人提到气锅里焖蒸,但巫商村还是做出睡过去的样子。
       其实,这两百八十元的误餐费,像条小蛇,已经在巫商村的心里活了半个多月了。
       二
       在公司的人力资源部,甚至综合部、技术开发部,几乎谁都知道巫商村和黎意悯是挺不错的朋友。在办公室里,总显得互相赏识和彼此维护,他们的友好而默契,就像资源部大凉台上那两盆硬朗的巴西铁树一样明朗无疑。可是,他们没有任何绯闻传出来,也从来没有人开他们的绯色玩笑。而实际上,黎意悯是个招蜂惹蝶的热浪美女,虽然她能力出众,业绩突出,关于她本身,在办公室男女们背后的嘴里,还是评说纷纭的,甚至有点不良。但就这样一个人,关于她和巫商村,还就是没有绯闻传出来。
       巫商村看上去就是一个话语不多、善解人意的淡泊男人。公司里,巫商村对上上下下——不管是总经理还是厕所保洁员,也不论小人还是忠良,他一律非常谦和、非常尊敬,任何时候他都宠辱不惊。大家也知道,巫商村对黎意悯最不错,大家很容易看到他俩大大方方互相招呼着,到单位前面那条街的查箬西餐厅吃中饭,或者看他俩一起顺道打的回去。在办公室,大家都看到黎意悯有时突然地蒙上巫商村的眼睛,意图制造一个没心没肺的惊喜:黎意悯没有当主任助理之前,大家还时不时看到黎意悯对巫商村花拳绣腿地踢打撒赖,但绯闻却一直没有出来,也许大家都觉得,和巫商村那样无拘无束是很自然的,巫商村其貌不扬,却有这样的慈父仁兄的吸引力和安全感,而这样的动手动脚和爱和性是没什么关系的。
       四年前,主任和巫商村在人才市场摆摊,要收摊的时候,黎意悯来到摊前。三四年过去了,至今巫商村回想起黎意悯来求职的音容笑貌,就会联想起正在溶化的冰淇淋,那流水行云般的美妙柔滑令人愉快而隐约着急。可以说,黎意悯是巫商村从人才市场挖掘来的,没有巫商村,就没有黎意悯;因为老主任不太习惯她半胸可见的透视装,尽管是黑色的;老主任也不能接受她,一坐下就谈自己应聘这个岗位的劣势。这两步与众不同的险招,都正中了巫商村的下怀;而黎意悯能最后成为资源部新主任秘书,也是巫商村在来聆听意见的分管副总面前,做了有分量的优势分析。事实也证明,黎意悯的确是个聪敏能干的工作伙伴。
       在巫商村看来,黎意悯处在美丽与平凡、狡猾与纯真的混合地带。她总有一种轻微的夸张,无论笑容、语调,肢体动作,甚至眼睛——圆睁起来比狗眼还简单。巫商村觉得她因此充满吸引力。她打定主意要影响人的时候,她就像一个正在溶化的可口冰淇淋,她的真诚、信赖、无助、自信、自贬、甚至孩子气,就这样一股脑儿溶化在你面前,你难以抗拒,还要赶紧应承呵护。
       成为朋友之后,黎意悯就会到巫商村家里来。巫商村老婆开始对她有些敌意,但禁不住她开门见山的、正在溶化的冰淇淋外交,更禁不住她见面必送的大小礼物,还有女人的私密的悄悄话。有时,巫商村老婆甚至觉得黎意悯和她才是真正的好朋友,只是出于女人的本能,她对黎意悯背后扫视的眼睛,始终保持着一只冷眼。所以巫商村每次说,黎意悯其实是个很单纯的人,老婆就说,我看未必!
       三
       查箬西餐厅据说是位海归派开的,就在巫商村所在的公司大厦的前面一条街。那里环境很不错,坐在里面藤蔓造型的白漆藤椅上,可以透过大幅的玻璃水幕墙,看到五星广场,另一面通过大舷窗一样的绿箩窗,能看到白鹭飞翔的白鹭湖景。但黎意悯说,查箬有两大好处,一是那里的提拉米酥极好,二是洗手间极好。
       第一次是黎意悯请巫商村和另外两个同事来吃海鲜自助餐的,大约是三年前了。那时,查箬西餐刚刚开张,在报纸上打广告并有剪报八折的优惠。三年间,黎意悯吃掉了起码有五十水晶碟的提拉米酥了吧,反正,在巫商村的记忆里,她是有来必点的。而第一次发现这里的提拉米酥好吃,是巫商村请她吃的。那一次是快下班的时候,黎意悯倚在巫商村的电脑桌边,两人一个坐着一个站着,一个写一个看,就那么不知不觉聊深了。那是第一次深谈,开始是黎意悯看巫商村在旧报纸上练毛笔字,说起了自己父母在当地书法界的影响,之后就由父母说到了自己失败的婚姻,和为什么背井离乡只身来到这个城市的原因。说到难过处,黎意悯泪水闪烁。巫商村就说,一起吃饭吧,我请你。老婆回娘家了,我也没饭吃。
       那次,巫商村为黎意悯点了份意大利提拉米酥。他自己并不喜欢甜食,但是,他说,上周我老婆来这吃了后惊叹,说这是她吃过的最好吃的提拉米酥。我建议你试试。黎意悯屹了,说啊,真好!真的不错!黎意悯没有
       奉承的意思,从此之后,她每次来都点,并没有因为是别人的老婆发现、别人的老公推荐老婆的发现而忌讳。
       吃着提拉米酥,话题有时轻松有时沉重,有时郑重,有时蛮无聊的。第一次吃,配送提拉米酥话题的是办公室话题的延伸,关于黎意悯的前婚姻。巫商村知道了,黎意悯的前夫是个个子不大嗓门大的家伙,已经离过婚;知道他在新加坡打过工、挣过大钱,回国后开过婚介公司,后来失败在家;知道了他老公嘴非常甜,颇得黎家父母欢心;知道住在黎意悯父母家时,因为他做爱的冲刺嗓门大得实在令黎意悯父母尴尬,因此被迫买房搬出;还知道他们离婚的时候,他连新买的一打洁柔卷筒手纸都列人婚后个人支出;还知道,离婚后,也就是黎意悯搬出后,忽然想起一个自己“个人支出”买过一个IBM鼠标(其实是朋友给的)。电脑分给男方了,便牢牢记着要去讨回折价。跑回去讨了两回,终于讨回二十三块八毛。前夫说,有你这么小气的吗?在法庭上你怎么不想起啊?黎意悯说,惭愧,下次再离,我也就知道手纸也要列入清单的。
       说到这里,黎意悯哈哈大笑。离婚进行曲,像有了喜剧末章。
       四
       提拉米酥的制作也不太复杂:先将意大利起司和蛋黄打成糊状,再慢慢地加入糖霜及香草精混合;然后,咖啡酒加上咖啡粉拌匀,将饼干两面蘸上咖啡酒和咖啡粉制成的酱料;之后再一层饼干、一层起司蛋黄酱,如此重叠,最上面是一层厚厚的起司酱;完成后,盖上保鲜膜,放进冰箱,冰六个小时。端出食用前,可以撒上一些细细的巧克力粉。
       每次都这样,只要吃得陶醉了,黎意悯招手就问服务生制作方法,服务生无一例外就要去垂询意大利大厨。到了后面,巫商村已经能倒背如流这个意大利提拉米酥的制作程序。只要服务生过来鞠躬着说,对不起,我这就帮您去问问厨师,巫商村就说,不用,我告诉你,麻烦你再告诉这位小姐。首先将意大利起司和蛋黄打成糊状,其次……
       黎意悯吃吃大笑,向服务生摇手抱歉。她说,我永远都不可能去亲手做它,我就想用这个方式向制作者表示最高的敬意……
       意大利提拉米酥的确是很好吃的。巫商村偶尔也吃。更多的时候,他是看着黎意悯摆弄着查箬镀银的精美餐具,一点一点、一口一口地品尝。提拉米酥入口的时候,她有时会闭上眼睛;有时候她会嘀咕,今天有点苦。通常她都很沉醉,沉醉了,就口无遮拦地说话。喂,我上周末的一夜情,感觉真的很好。就跟这提拉米酥一样,真的好!
       巫商村搅着咖啡说,比上次的更好?
       关键是——这个特别能布置情调。节奏感也特别好,哎,哎,真是好啊!
       嫁给他吧。
       真想呢。
       巫商村嘴角一抹咖啡末一样的微笑。
       唉,我跟你说,余副让我明天空出时间,要陪省公司的客人。上次我不是推托,你没早说,我有约了,你看,现在他就提前一天说。
       那你就去吧,虽说余副不分管你,但老是推托,他有让你穿小鞋的机会。
       我不想去。上次被他堵卫生间了,喝点酒简直就像个发情的畜生!你知道被他撕坏的衬衣多少钱!想了我就火冒三丈——你笑什么?!
       我一直看你和他很嗲呢,看你嗲得好像要倒在人家怀里呢。你何苦要让他撕坏名贵衬衫?自己解不行吗?
       呸,你懂!黎意悯用西餐刀背,打击了巫商村的头顶。我靠人家饭碗过活,当然要迎奉一点。这一点,你再聪明,也得到了我的处境你才懂。哼,万总在桌下把手伸到我裙子里,桌面上我不还是跟他媚笑吗?换你你大义凛然试试?你能说,拿开你的咸猪手?!那次在卫生间,我脑子里差点一根筋,要咬下余某的臭舌头,但是,我敢吗?不敢,我除了吐出来我躲开,我能干什么?第二天,我还要一见面说:余副,你昨天喝多了——你以为女职员好混哪。
       要讨那么多人的喜爱,当然不容易。那你明天晚上别去。
       去啦,要不今天请你吃饭?我就是想请你看我电话,大约在七点半多,你看我短信,就用固定电话打我手机,就说好友小孩跌伤了,急要帮助。我坚决不走,你怎么劝我都不走,就是不走。再过十分钟,你又打来,说急需送钱过去,我只好就抽身走人了。估计我也吃饱了。
       巫商村嘴角又浮起咖啡末一样的微笑。
       巫商村给黎意悯就是这样的感觉,深沉洒脱、包容万象,毫不让人腻色。黎意悯非常感激,当年这个陌生的城市,老天竟为她预备了这么个成熟通达的朋友。关于这个认识,黎意悯早就告诉了巫商村,我很幸运,有你这个什么都能谈的朋友。没有性没有嫉妒只有理解和爱护。女人是没有同性朋友的,只有我落难的时候,同性才会由衷地同情我爱我;女人也几乎没有异性朋友,因为男人要么性,要么什么都不。
       巫商村摇头。他并没有问,那我是什么呢?
       细细,黎意悯看着他说,你不一样,你是比性更重要的心血管。我的动脉啊。
       巫商村笑,并不顺势占她便宜。黎意悯补充说,希望我有你的静脉地位。
       五
       每个月的十二号,人力资源部的老丁就会造表,到公司财务把部门的误餐费领出,然后大家到老丁那儿签名领钱。奖金是有系数级别的,两三千到万把块的楼梯差别很大,而误餐费是固定的,每人二百八十元。公司这些年效益不错,误餐费和大额的奖金相比,实在不算什么。可是,就这么一个普通偏小的数字却令巫商村敏感起来。早上看到靠窗的老丁戴着老花镜在填写一个细长的表格.巫商村心里就咯噔一下,要领误餐费了。后来巫商村借着到饮水机接水,又特意到靠窗的那边睃了一眼,没错,今天要领误餐费了。
       他扭头看黎意悯。黎意悯一直在自己的位置上接电话。近期公司准备新成立一个部,人员要调整,于是,诉说自己调整岗位愿望的电话,在人力资源部多了起来。
       巫商村听到老丁叫唤了一声:小黎!黎意悯也噢了一声,但黎意悯没有马上过去,好像电话又响了。老丁总是这么叫,大家都是心领神会地到老丁那儿签名数钱。老丁叫商村——巫商村说来了。巫商村走的是经过黎意悯位置的路线。他看她拿着电话一手在记什么,嘴里是好的。好的。嗯,我记着呢。好的。好的。
       巫商村手里拿着误餐费——两张粉红的两百,一张绿色的五十,三张崭新的十元——他拿在手上,像拿扑克牌一样,经过了黎意悯的位置。她还没放下电话。巫商村经过她的时候,她夹着电话的半个脸,因为倾听而显得分外严肃的目光,那目光停在巫商村手里扇状的钱,并追随着它,但目光是透漏的,巫商村能明显感觉到,黎意悯的心思在电话里。
       巫商村后来疏于观察,不知道黎意悯什么时候走了,等他忙完抬头找她的时候,她的位置已经空了。拿着茶杯再去饮水机那儿的时候,巫商村踱到老丁的位置。老丁已经摘下老花镜在忙其他活了。都领完了?巫商村说。老丁说,都领啦。主任的小黎代领了,她要赶到市人才中心开会,主任已经过去了。
       
       看来,这件事情在黎意悯记忆里已经不存在了。否则.这是个唤起两百八的误餐费记忆的最好由头,巫商村一直认为这是黎意悯恍然大悟的时刻:啊,天哪!我差点忘了,该死该死!你为我代捐了海啸捐款呢!巫商村想自己肯定脱口就说,谁给不是一样的吗?你急什么呀。巫商村又想,也许自己会说,没事,你请我吃饭好了。可是,今天,黎意悯把钱领走了,而且还帮人代领了,这是多么近似的情景啊,这时候该想起了。其实,在公司大门口,捐赠人员的大红纸光荣榜,是一直贴到了她出差回来。那上面捐款人名字和捐款额都用毛笔字写的,黎意悯二百八十元,巫商村二百元,高层领导人有的捐六百的,普通职员也有人捐二十元。赈灾榜是红纸黑字,老远就能看见那么个东西。黎意悯自然一回公司就会劈面看见。后来当然是揭掉了。毕竟都快四十天了。
       巫商村心中的小蛇又开始吐出分叉的红信子。黎意悯为什么还不还这笔钱呢?她怎么能这么糊涂呢?会不会黎意悯认为她和巫商村是好朋友,巫商村替她捐点钱也没什么?不过,巫商村觉得黎意悯不会这么认为。这毕竟是捐款,心意不是随便可以代替的吧。巫商村又琢磨是不是自己在电话里没有说清楚,她以为他就是帮她出了,出了也就算了?黎意悯是个马大哈,经常丢三落四的。刚来的时候,让她去买活动用品老是会忘一两样东西。然后一拍脑袋再赶去补买。后来再去,黎意悯就将需要物品写在字条上提醒自己。结果去了没多久电话就回来,啊——喂,快看看我把字条是不是放桌上了?我可能忘了带出来啦!是吧,黎意悯就是个马大哈,不过,巫商村转念又想,其实黎意悯也是脑子清楚的人,大伙外出吃饭,她不会老占别人的便宜,虽说不是AA制,但基本上还是遵循轮流坐庄的潜规矩办事,比如以意大利提拉米酥闻名的查箬西餐厅。
       六
       黎意悯的笑声,在电梯口像冰花一样高高扬起,又像风铃一样,随风而入进了办公室。巫商村没有抬头,依旧悬着腕练他的毛笔字,他听到后面有个女声用鼻子发出反感的啧啧声。黎意悯这样夸张的德行,办公室几个女人似乎都不太欣赏,老少男人则好像并不反感,有时跟着她的格式逗趣调情。
       笑声进了门,黎意悯直奔巫商村采,后面还跟着两个办公室的小伙子。他们叫嚷着请客请客请客!黎意悯冲浪一样摇晃着一边肩头,一推一推地前进,又像是探戈步伐,反正是一种得意洋洋得不行的步态:嗨——嗨——嗨——嗨——你——看!你看!
       她把一张小纸片,重重押在巫商村练书法的报纸上。巫商村把它拿开,黎意悯把它更重地擂在报纸中央,喂——我中啦!二等奖!就是我们前天一起买的体彩!我中啦!
       巫商村定睛一看,果然是体育彩票。我要请你吃饭!黎意悯旁边的小伙子已经在喊,见者有份!见者有份!五千一啊,够我们吃几餐了。黎意悯说,大家都去!有福同享!就定在周末!杰克去荣记深海渔庄订桌。——哎,等等,商村,周末你有空吗?有空我们就定了?
       商村边写边点了头。
       办公室里已经像发了红包那么热烈,一干人的话题全部是体育彩票,哪里哪里的人第一次买就中了一千万,哪里哪里两个退休女人,为了中奖的彩票撕破脸面打官司;哪里哪里有个疯子,随便说的号码,都布满玄机,你悟得出,绝对中奖。说了半天,黎意悯发现,就是巫商村没有参加彩票讨论,回头看他,还在一个劲地练狂草。黎意悯又到了巫商村桌边,看了他一会儿字说,你这个啸字力量太过了,飞白这笔我觉得有些生硬。巫商村唔了一声,继续写。是不是周末不方便?黎意悯低下嗓子,你看上去不开心,和老婆打架了?巫商村笑笑,腕上的毛笔,仍然在大写海啸海啸海啸。
       我可是希望你来,没有你帮我选号,我还中不了呢。你要来!
       来。
       啸这个字就是不好写,你写这么多海啸海啸干吗?嘿,海的写法比啸多多了。我来写一个!笔给我!
       巫商村就把笔给黎意悯。黎意悯写得很认真,海字写得墨汁饱满,很端正。但啸字,写得很拙劣,连结构都很幼稚。嘿嘿嘿嘿,黎意悯说,愧对书法世家喔。黎意悯不甘心,开始专攻啸字。巫商村到饮水机打了水过来,黎意悯还在写啸字。黎意悯说,集团竟聘下周就开始了,上次我跟你说的,总裁助理的岗位,听说会拿出来,那我一定要去争取。
       好啊。你总是心想事成。
       不知道有几个竞争对手。我是不怕的。
       不怕就好啊。
       到时候,我的竞聘演讲稿,你要帮我看看。
       难怪请吃饭。拉票呢!
       屁!你还不知道我啊!你和他们不一样,你一直相信我的能力的。
       七
       荣记深悔渔庄吃的都是珊瑚鱼。苏眉一斤三百五,东星斑和老虎斑也都是百元以上的价。包间桌上摆了两个电磁火锅,所有的珊瑚鱼,都是按部位片好,端上来的,单调味酱就每人上了三样小碟。东星斑是鲜艳的橙红色,通身洒着小白点;昂贵的苏眉则是蓝色、湖绿色加烟丝色,尤其老寿星一样的头部.全是迷宫一样似格子非格子的三色图案,顶部则布满美丽的绿豆细圆点。切开的皮有虾片那么厚,厚厚的鱼皮的截面都是蓝绿色的,带着透明的胶质感。老丁边吃边叹息,怎么能啊,怎么能吃掉这么美的鱼啊!怎么能啊,这个鱼只能放鱼缸里观赏啊。
       两个女职员也像黛玉葬花那么叹惋着吃。但整桌热气腾腾十来个人都吃得很兴奋。巫商村爱吃鱼,他也和朋友来过这一家,看黎意悯点的鱼,他知道今天这餐至少两千打底,有意为黎意悯点便宜的啤酒,却被几个家伙改成了大金门高粱和鲜榨果汁。因为喝酒.又是周末,大家疯得很厉害,黎意悯后来抱着巫商村的脖子劝酒,村大哥——阿——村——我的亲大哥哎——你就替我喝了这杯吧……
       第二天上午起来,巫商村的老婆就问昨天怎么喝成那样?回来都几点了!
       巫商村说,吃了深海鱼,那些人又要去唱歌,所以晚了。
       请谁啊?
       都是办公室的人。黎意悯中了体彩,五千多块钱奖金,大家就吃大户了。刚说完巫商村就后悔了,果然,老婆说,她请客?她中了彩票?她钱还你没有?
       巫商村走到凉台上逗小鹦鹉。老婆却跟了过来。我说,黎意悯她还你钱没有?就那个误餐费。
       还了,还了!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计较。
       老婆跑到鸟笼边盯视巫商村。
       不对,她没还,肯定没还!我看出来了,你在敷衍我!
       唉,就算没还,这一点钱又算什么呢?人家昨天请客,一请就是三千。那一两百块就算送她也不吃亏啊。你也知道,我就爱吃苏眉——我看我都把钱给你吃回来了。
       这不一样!请客是请客,捐款是捐款。我怎么知道她为什么请客,这个人精得很。就算是中奖,她会舍得把钱全部吃掉?肯定是哪个领导去了?万总?余总?还是集团总裁?
       一个领导也没有!巫商村狠狠地说。他只有对老婆脾气糙一点,除外,他对所有人都非常精细。现在所以糙,是老婆戳到他不
       愿意想的东西。实际上,他昨天也这么说过黎意悯,但在心里,他是不相信黎意悯是个拉票的人。
       那也一定另有所图!
       人家不是老送礼物给你吗?她图什么?
       我怎么知道?她心机那么深,你说她的礼物,我都不爱说,她给我的那些名牌衣服,全部是打折的!两千块的衣服,其实就值两百!
       两百不也是钱吗?
       可你心里不就还记着两千块的情吗!这人不得了呢!
       巫商村开始给鹦鹉喂食面包虫。
       老婆说,有些女人哪,就是以为可以白吃白捞男人的,捞一点是一点,金钱方面就糊涂装傻,可是都是傻进不傻出。有的男人傻乎乎的,还以为这女人单单只对他好只对他撒娇,是喜欢他呢,其实,这种小算盘小把戏,别想蒙过聪明人!她还以为自己很高明很可爱,却不知道聪明的男人在后面根本瞧不起她!
       呵,我就是那种笨人了。
       少来!除非你真是迷上她了!
       你看我会喜欢那种“八婆”吗?
       话一出口,巫商村自己暗暗吃惊。怎么会这样评价黎意悯呢?是为了让老婆宽心,还是误餐费搅乱了脑子?巫商村觉得自己很失态,并为此感到不快。
       他开始吹口哨逗弄鹦鹉。
       老婆说,反正我算是看透这类女人了!有两分姿色就以为可以横行天下!我敢保证她不会还你钱啦!我看啊你不如到你们工会把海啸捐款的名字改成巫商村得了。也算实至名归。
       八
       如果要把蛇变成钱,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它吃掉;如果要把钱变成蛇,最好的办法,就是把钱借给别人,而那个别人有意无意的——就是不还你。
       巫商村看着五星广场上一对在旱冰场上双燕滑翔的青年。对面的位置空着,黎意悯去了洗手间。透过玻璃水墙汩汩薄薄的流水,巫商村看远处那个绿衣滑冰女的腰肢,越看越像一条小青蛇。而那显然偏瘦的黄衣黑裤的男子,也舞出了金环蛇的意思。虽然他们双双不时并肩,做出飞燕掠空的样子,但没用,还是像蛇。巫商村看了看对面的空座。总是这样,离去时,黎意悯要去洗手间好一会儿的,等她再出来的时候,就像出水芙蓉一样清新了,雪肤红唇,神采奕奕,甚至比进来前还鲜亮动人。
       公司的通告已经贴出来了,中层竞聘工作全面展开。巫商村不喜欢管人,身体也不太好,所以没有参加竞聘。办公室很多人都在为竞聘工作做努力,据说有人开始托找关系,上领导家活动。黎意悯对此很不屑,她需要奋斗的岗位就是总裁助理,整个集团已有五个人报名,就是说有五个竞争对手。其中有个女竞争者英语口语特别好,这是这个岗位的重要条件;还有一个竞争者,公司主营的三大业务都非常熟悉。黎意悯的外语和业务都不比那两位竞争者突出,但是,黎意悯的综合水准要比另外四个都强,比如她的亲和力、公关能力、天生的效率意识和对事物本质的把握能力。而且,她已经屡次受邀客串该角色,这个岗位的经验,正在迅速积累中,而据说,黎意悯还颇得分管市领导的青睐。但是,这次竞聘是场恶战,因为另外三个,传说都是有省里的天线关照的。
       今天在查箬西餐厅,黎意悯和巫商村就是讨论竞聘的诸方面问题。黎意悯希望在竞聘演说上,赢得高分,因为演说时,所有受邀职员代表要当场匿名打分;集团还专门邀请了专家组成专家组,当场提问,最终形成专家分;会后,竞聘领导小组还要进行群众个别谈话程序。这些之后,再进入集团最高层研究。
       巫商村帮黎意悯修改了演讲稿,逐项分析了她的优势。今天的提拉米酥没好好吃,但黎意悯对巫商村说话依然没遮拦。她说,我对自己有信心,可是,我对结果毫无把握。
       巫商村知道她指的是总裁。黎意悯说,他的上唇左边薄右边厚,整个嘴巴看上去,像猪肝雕刻的牵牛花,一张嘴,一口歪牙,不干净,恶心。
       那你就看他的眼睛吧。
       他上午打我手机,问我竞聘准备情况.让我晚上去他家,把演讲稿给他看看。我说太打扰了,他说,没事,他太太去新西兰旅游了。我说不巧,我男朋友晚上的飞机要接。
       那你就别竞聘这个岗位。
       当然要!一人之下,千人之上,舞台多大啊。我知道我能干好。这是我才能杠杆的支点,我能撬起世界。
       那凭什么嫌弃人家的猪肝牵牛花。巫商村一笑,要奋斗就会有牺牲。
       我哪里牺牲得少呢。你以为我是超市吗?
       出门买单的时候,巫商村以为黎意悯会掏包。实际上每次两人都会争先恐后地掏包,但最终还是心照不宣地按轮流做东的潜规则出牌。论潜规则,今天是该轮到巫商村,但巫商村认为办的事完全彻底是黎意悯个人的,他还陪出了一晚上时间,按理,黎意悯该主动地、歉疚地买单。巫商村这么想着已拿出钱包,说我来,并手脚利索地实施了买单。他的心思像小蛇一样分叉:我现在是不是变得过分计较了?黎意悯是不是太精明了?
       九
       黎意悯的竞聘演说很不错。实际上她一亮相就得到了挺高的印象分,棉质白衬衫,线条利索的烟色长裤;发型很漂亮,却不像另外几个竞聘者,个个都像是刚从发廊吹整出来。黎意悯是自然的,透着女人些微的妩媚和自信。脸上很干净,化了妆但精致得看不出来,目光明亮纯净。这是巫商村的形象建议。
       演讲稿也是巫商村打大纲,关于集团的经营思想、状况的分析和所竞聘岗位的理解和任职设想,是两人讨论的,黎意悯写初稿,巫商村润色的。黎意悯还是紧张了,尤其是她念了个别字。这个在预演的时候,巫商村已经纠正过她两次,没想到她一紧张还是念错了。但是,黎意悯可爱在,她怔了怔,羞涩地一皱鼻子,说,喔,又错了——我从小就只念它一半。这次我还专门查过字典,一紧张又忘了。所有的员工代表几乎都笑了,几个专家小组成员也宽容地微笑。巫商村注意到,当黎意悯演讲完,他身边视力所及的员工代表,好像都给黎意悯打了“称职”栏的高分和较高分。
       接下来的程序是,竞聘小组找竞聘者所在部门同事“背靠背”谈话。
       小组成员在分头找人谈话,组长把巫商村请到小型会议室。会议室掩着门,组长和巫商村一人一支烟。组长说,商村啊,大家都说,你是最了解小黎的人。而你的人品一贯沉稳,有口皆碑了。希望你能本着实事求是的精神,提供最负责的信息。
       巫商村微微一笑。你们要了解哪方面呢?是我把她从人才市场招来的,当时感觉不错,后来证明我们没有看错,是个挺能干的女孩,点子也多,对事务处理一下就能把握本质和要害。这是一种天赋吧。处理问题也颇有创意,不抠死道理,不过就是有点马大哈,丢三落四的,这大概是这类人的通性。
       组长在记录,唔,好,人际关系怎么样呢?
       对人的相处,她还是把握不错的。我看她颇有公关方面的潜质,应该说,给她机会,她会施展的。不过,可能你们已经听到大家会说她性情有些轻浮,个人生活比较随意,有人可能还会说,她在利用色相谋利,余总、万总经理什么的,都听她摆布,什么总助早
       就内定,老板早就许诺她大家是陪她竞聘作秀之类——你们听听就是了,有些人也是嫉妒,不一定客观的,再说,金无足赤人无完人,谁人后面不说人,谁人后面不被说?
       组长接着说,是,是,老巫你说得很客观实在。你看她性情稳重可靠吗?你也知道的,总裁助理毕竟不是其他什么普通岗位。
       巫商村说,我知道,但我一直认为像一夜情之类的私生活习惯,和工作能力、工作作风、效率,毫无关系。我不喜欢也不接受一夜情,但绝不影响我尊敬工作伙伴。
       她经常发生一夜情吗?
       这和我们的谈话目的有关吗?
       唔,没有吧……但她怎么是……
       总之,我相信她是这个岗位最合适的人选。
       十
       竞聘结果很快揭晓,新岗位获胜者,被张榜公布,进行最后的公示程序。公告上,没有黎意悯的名字。
       因为一直认为自己稳操胜券,黎意悯还无牵无挂地出了趟差。回来看到公示榜,呆得迈不开步,眼泪刷地就流了下来。巫商村请她到查箬吃中饭,照样为黎意悯点了提拉米酥。
       太苦了!还是苦——换一块!
       黎意悯已经换了三块提拉米酥。每块都嫌上面的巧克力粉太苦。第三块她干脆摔掉了水晶小勺子。你们今天到底怎么啦?!黎意悯指着领班的鼻子:我从来没有吃过这么糟糕的提拉米酥!到底怎么啦!领班唯唯诺诺,黎意悯把叉子,狠狠扎在提拉米酥上,为什么换了个该死的厨师?!领班说,没有没有,您是老主顾了,我不敢骗您,我这就去问问厨师,对不起对不起。您稍候。
       黎意悯突然拉住领班的袖子。她看了领班好一会儿,说,别去了……对不起,是我自己心情不好……黎意悯眼泪汪然而出。对面的巫商村站起来,示意领班离去。黎意悯抬眼看着巫商村,忽然咬手而泣;无助得像个孩子。巫商村尴尬于餐厅里左邻右舍因黎意悯突兀的哭泣声而纷纷投来的视线,连忙在黎意悯身边坐下,挽住她哭泣的肩头,不断拍抚她的背。那一瞬间,巫商村从心底里泛出内疚的涟漪。
       晚上回家,吃过晚饭新闻联播快没了。看气象预报的时候,老婆说,喂,听说黎意悯那个大热门落选了?巫商村说,嗯。
       不是你们各级老板都宠爱她吗?
       巫商村没吭气。
       你那天还说,她演讲得分最高,专家组和群众评议的分,都挺不错不是?
       巫商村说,嗯。
       那是怎么回事?突然失宠了?
       巫商村没说话。
       哪个小人这么厉害喔,居然破坏了这么牛的女官迷的美梦?
       操那么多心干吗?!
       我才不操心,我操她的心干吗?嘿,我是操心我家的钱!我操心她当了总裁助理,就该更不还我们家的误餐费了!
       拜托你,宽厚点好不好?那两百八就算我们送她的,请你不要再提了!
       送她?送人东西你也要告诉她吧?哪有这样不明不白的?这种人皮厚,她根本不记得这回事,送也白送!就是她记得也装糊涂,这样的送,你有什么人情?被人家耍了还不知道……
       王子娟!你太俗气了!
       我就俗,我还要打电话告诉她,你那份海啸捐款,是我们家送你的……
       巫商村把手里的遥控器,摔向老婆王子娟的脑门。
       [责任编辑 杨 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