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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黑脉
作者:葛水平

《人民文学》 2006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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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上许中子看到马路对过的柳腊梅,手里拿着一条用火煨过的紫藤,歪着嘴压着腰在箍牛鼻犋。紫藤是一种硬藤,箍牛鼻犋的时候,双头往下锁,要用子母卯锁死。紫藤韧而硬,干后,收得紧。箍牛鼻犋,等牛老死了,牛鼻犋还是牛鼻犋,许中子心里清楚。而柳腊梅干这事绝不求人,求人要落人情,欠情如欠债,她也清楚。
       柳腊梅弄不妥帖那条牛鼻犋,挂在胸前的两条长辫子,左甩一下,右撩一下,两腿夹着紫藤,上下舞弄得情趣盎然。
       许中子觉得有意思了,是那两条辫子生动得有意思了,就喊了一声“腊梅哎”。
       柳腊梅抬起了头,不知道是谁喊她,四下张望。村落里少有人踪,到了夏秋两忙时节,外出的外出,下煤窑的下煤窑,闲天忙月,日头像湿了水的布,照人的时候放不开心情。白天短得想要做什么,什么都还没有做,就到了吃饭的时候了。树丛中有斑鸠跳出,叫了两声,柳腊梅无意抬手的刹那看到了小洋楼前的许中子。看了一眼,低下了头,想这个人不可能叫她。黄灿灿的阳光,铺洒在土地上,远处,万绿丛中繁花点点。许中子想起了小时候的柳腊梅。村庄孩子玩乐的事极多,掏鸟窝,弹玻璃蛋,偷桃摘李,最有意思的事是撵兔。从来没有想过柳腊梅是一个闺女,田埂上蹦上跳下,轻巧自如得跟吃饭走路一样.把整个田野都闹动了。
       “我在叫你呢,腊梅!”
       许中子手里端着一个紫砂保健水杯,喝了一口水,仰起脖子来回喔喔了几下,吐出去,把剩下的水倒进手里来回搓捏,向前弹了弹。想起什么,在头上抹了两下,感觉头上有了一股清爽气儿,朝着柳腊梅招了招手,叫她过来。
       柳腊梅指着自己不相信地说:“叫我?许矿长,你是在叫我?”
       许中子说:“叫你。对对,就是叫你!”
       快晌午了,喇叭花被日头晒得瘪下去,一上午连个牛鼻犋都没有箍好,手软得使不出力气来。都说庄稼人日月贱,有的是时间,但一上午没箍好一个牛鼻犋,心里懊恼得很。再说许中子怎么会叫她呢?打从他开了矿,发了财,当了市人大代表,村里的人就把人家高看了,人家脸上见了嘴角倒是还挂了笑容,那笑容咋觉得都隔了一道梁!柳腊梅走过去,额头上因为箍牛鼻犋出了汗,抬手抹了一下,脸上就挂了一道黑,人看上去就又多了一份野气。许中子的心骚动了一下:这个腊梅呀,就是和那些个女人不一样!
       许中子说:“腊梅呀,怎么是你来箍牛鼻犋?一个女人家,手劲能有多大?”
       腊梅不好意思地说:“志强回来啥也不干,人累得骨头都快要散架了,倒头就睡,哪还有力气箍它。”
       许中子说:“看不出你还有体贴男人的一面,小时候你不是这样的性子。”
       柳腊梅越发不好意思,急切地说:“小时候是小时候,还不知羞。”
       许中子笑了,笑得内容丰富:“我问你羞是啥?”看着柳腊梅憋红的脸收住了笑,把指尖上一粒水珠弹过去,弹到了她的鼻尖上。她以为要下雨了,抬头看天,太阳当头照着眼睛都要眯成缝。许中子很活泼地笑了:“腊梅啊腊梅,我问你.想不想让志强下窑当队长?”
       腊梅的脸上显出了笑.志强要是能当了队长是件好事情,但不知道许中子怎么就看中了他?试探着问了一句:“许矿长,看中志强啥了,要他下窑当队长?他统领骡子还行,统领人,哪个要听他的?”
       腊梅又抹了一下自己的脸。这一次是手背抹,兰花指翘翘的,女人模样,斜吊着个身体,自上而下像一穗成长的玉米,黏软温润,有一种不可言说的奇妙。许中子就想让腊梅进屋里坐,屋里的女人因为陪孩子上学到城市里去住,整屋子闲着,闲着一份清凉,尽管是秋老虎天气。
       往屋里走,有狗冷不防地冲着柳腊梅蹿过来,柳腊梅跺了一下脚,展开自己手里的牛鼻犋抡了一下,同时嘴里还喊了一声:“狗!”
       狗是用一条铁链子拴在大门后的磨眼上,狗看着柳腊梅叫了一下,吓得缩了一下脖子。柳腊梅突然一声叫喊,把许中子的脑袋瓜弄癔症了,这个柳腊梅都这么大岁数了还这么野?
       许中子说:“腊梅你吓坏了我的狗。”
       柳腊梅不好意思地把牛鼻犋夹在了肘窝下,红了脸说:“我就怕它咬我。”
       许中子搓了搓手说:“我要你来我的屋里,我能叫它咬你?你不光吓了它一跳,还吓了我一跳,我的心悬着像吊葫芦,半空中蹦跶呢!”
       他差一点想要腊梅过来摸一把了。柳腊梅的脸更红了,绞着辫梢,低下头不好意思笑,也不好意思不笑,嘴张着说不出话来。许中子看着,看得有点心躁。
       柳腊梅把手里的牛鼻犋伸到狗脸前说:“吃吧,柴骨头,吃!”
       狗呜呜咽咽了两声,有些畏惧地看着,蜷着一条蹄探过身体来闻了闻,是干柴味道,喉管里吼着退了两步。
       许中子看着,没来由地笑,手还不自觉地往上支了支滑到颧骨上的眼镜。这下子柳腊梅认真看了看许中子,他胖了,胖得裤带不是系在腰上,是搭在胯骨头上,小肚子鼓得像怀了七个月的娃,整个裤腰坠得人像一个水桶,突然觉得这么一个体形配着一个枣脑袋戴着眼镜不好看。她说:“许矿长,你戴眼镜不好看,你又没有坏了眼睛,戴眼镜也看不出你斯文来。”许中子摘下眼镜说:“我不是戴眼镜,是戴文化。”
       柳腊梅听了惶惑地抬起头,笑了:“有了钱就往自己的脸上装文化,我没有钱,觉得戴那东西贵巴巴的,也不好看。你说要我男人当队长,你刚刚说的,不是我求你的。”
       许中子“噢”了一声,想要回答什么,腰上的手机响了。手机响的时候不是铃声,是一段鬼子进村的音乐,响得人有点毛骨悚然。许中子看了看,不接,它就不停地响。这时候另一边腰上又响了,响的是“两只蝴蝶”,这个曲子腊梅知道,社会上流行这个曲子——许矿长有两个手机。
       “亲爱的你张张嘴,风中花香会让你沉醉。”
       许中子张着嘴对着手机说:“李老板,那股我给你滚了,抽个时间我去看你,我已经给你入了卡。你要来?那好我等你来。这不,我已经安排人招工了,什么?你听见鬼子进村了?嘻嘻,是我那个手机的音乐。今年不是抗战六十周年吗,从网上下载的,我要所有的人知道小日本鬼子不是他妈的好玩意!笑我了,老板,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的矿就是咱的矿,你只要给咱举好红旗,红旗不倒,怎么挖的问题,就别管了。”
       柳腊梅看着这个电话打不完,想走,许中子摆了摆手要她等等。这时候手机又响了,是“我与你缠缠绵绵翩翩飞,飞越那红尘永相随”。
       许中子眼睛斜着柳腊梅,嘴噘起来把那句“永相随”挑细到一个高度,眼里的光眯成一根丝线,幸福得像蚕一样想把柳腊梅吊起来。“是赵老板啊,我刚刚接一个领导的电话,不好意思!你是说想把矿上的煤拉到电厂,对吧?可,以。老板说的话我敢不听?再说了,我的矿就是咱的矿,你那点工资.想发点浮财也是正常的嘛!马不吃夜草不肥,我敢不给老板开这个绿灯?不就是增值发票的事情嘛,我安排会计就是了。
       
       许中子看着柳腊梅说:“腊梅,有钱了也累人。看看我这叫什么日子,左胯也响,右胯也响,你以为是他们想我?才不是呢,想钱呢!不过,这世上再没有比钱更好的东西了!没有钱拿钱活命,有了钱拿钱玩命!以前是我看见他们点头哈腰,现在,我一个电话,五分钟让他们过来,不敢六分钟到。信不腊梅?钱是一个好东西啊。对了,我想起来了,你让志强回一趟贵州老家,招一批人过来下井,这批人就让他来管理。”
       志强在矿上养着骡子,矿上养骡子是为了拉地下的煤。腊梅听志强讲过,井下分一号、二号、三号、四号、五号、六号采煤区,每个采煤区离煤仓有一段距离,采下的煤要骡子拉到煤仓统一由传送带运到地上。因为,每个采煤区不可能把传送带放过去,曲里拐弯,不能够集中。骡子原来是放养在井下的,不见天日,直到骡子累死了才从井筒吊上来。后来骡子在井下老出事情,常常莫名其妙被毒死,影响工人的情绪,就和人一样倒班,不同的是人倒两班,骡子要两班倒一班。
       柳腊梅说:“许矿长,这事我得回去和志强商量,不管是管骡子还是管人,我都得感谢你。你让他到矿上上班,我爹说了,听着上班两个字就比下地两个字好听。”
       许中子说:“当然了,从文化上讲,上班是给我履行劳动合约,你赚的是我的钱。下地呢,是简单的打粮食,顾命。腊梅,我怎么觉得见了万种风情后,看到你更那个风情万种呢?你比那些个女人都好,像长在河滩上的地丁花,活灵灵一个人。好啊,好!”
       柳腊梅红了脸,低下头,想起春口上贵州那边的大伯子打过电话来说,想来这里下窑,要志强和矿长说说,地不好种,毕竟赚得的钱比种粮食要宽余。那时候矿上不需要人,大伯子后来又打电话说,等种了菜籽和矿上的领导再说说。这嘴总也没有张开,不好意思给矿上添乱,现在许中子说了,心里倒抹搭起来,有了几分喜悦。
       许中子的电话又响了。
       “噢,是王经理呀,想要煤?你就是管煤的还缺这?什么,是你表妹?是真表妹还是假表妹?好啊,要她来找我吧,咱矿的煤就是往电厂和钢厂送的动力煤,钢厂的细白煤应该没有问题。什么?我好像记得灰粉含量百分之十二点九。好好,咱的矿咱说了算,我的就是咱的,咱表妹来了,敢不给咱表妹办?”
       许中子看着腊梅,想要把她手里的牛鼻犋拿过来,还没有等着伸手,电话又响了,柳腊梅赶紧说:“许矿长,我得回去给闺女做饭,她要放学了,吃了晌午饭我叫志强来找你。”许中子点点头捂了电话的嘴很有意味地说:“你要记着多来,咱俩是光了屁股一起下过河的呀。”柳腊梅要走,狗还想上来嗅嗅她.手里的牛鼻犋挥了挥,狗歪着脑袋看了一下,扭着腰身闪开了。
       拐出大门,风把许中子的话送出来:咱的矿咱就说了算,这么大个国家,还在乎咱挖这两下?
       2
       许中子习惯把县里的大小领导都叫老板。叫老板,一视同仁,不用分正副角色转换,当然,到了县委县政府还是要按职务来叫。许中子的矿上虽然这几年发财了,但是,想来矿上发财的人也多,就目前的这个矿,年产四十万吨的矿,光县里管事儿的有关领导人股的就有八个。
       矿上的年产值到最后能有多少?建行贷款一千万,这个他倒不怕,煤挖没有了,还有矿在,有矿顶着呢,就怕人死了,没有尸首。零三年的时候他在矿区旁边建过一个焦炭厂,贷款一千万,干得热火朝天的时候,就因为当时上面出台了一个政策,对他们这些企业在银行的贷款中形成的不良资产有一个核销和剥离政策。他听说了,拿出一百万疏通关系,那一次一下子核销掉了一千万。一百万赚了一千万,中间的环节多少花费了一些心计,但是,值得。他从心里明白,这个世界上没有钱是玩转不开的,没有钱,人家就把你当擦屁股纸来使,还嫌纸质差。但有了钱,拿钱去玩转钱和权来擦,擦到高兴处他会心跳脸热。
       许中子午休了一小会儿,没有睡实,脑海里在想柳腊梅。这个女人,多少年没有注意她了,还真长成女人了!那时候,是个什么样子呢?还是上小学的时候,想到这里许中子笑了一下,一下子就想到了柳腊梅下河抓蛇。燠热的夏天,河里那时候还有水,小河,流经到这里聚了一个水瓮,阳光热辣辣有点烤背,上学的男孩子们就要女孩子扭转脸,一个个光了屁股跳进了水瓮里。是谁喊了一声呢?好像是现在下二号坑的田书,被水里的蛇缠住了,吓得所有人都往岸上跑。田书大哭,蛇缠着他一条胳臂,缠得手指头乌青。上了岸的男娃娃身体上挂着小零碎儿,顾不得遮挡,手指着水瓮里的田书,不知道该怎么办。就看见柳腊梅脱了衣裳,跳下了水瓮,两只胖手扯了蛇头和蛇尾,三扭两扭把一条小青蛇拉展了,还没有等岸上的人看清楚,一条青色的抛物线落人了岸上人的光身子上,吓得像炸了群的鸡扭头就跑。等回转头看柳腊梅的时候,她已经穿好衣裳往学校路上走了。许中子想:是柳腊梅开启了自己的性意识,但是,从她身体上一直没有找到是什么地方吸引了他。
       看了一下手上的表,两点整。表是十二万从澳洲买来的,劳力士防水防震。有一次他去游泳池,下水的时候故意把表扔了下去。他说,就是想试验一下这个劳力土,到底防不防水!有一个肤色很白的女人,很不屑地撇了一下嘴。他本来扔表就是扔给她看的,现在看她那一撇,就知道女人毕竟是女人了,她已经注意到了自己——注意了就好办,让人查了一下,是报社的记者。他找人和她说要在报上做广告,他后来就把她很服帖地弄到了身体下。透过二楼的阳台往矿上望,矿在捉马村的西山脚下,不算大矿,但是,煤质好,不是普通的高硫煤,是动力煤。地下划给自己的开采面积不大,明年开采一年基本上就没了。他想着,明年要采也只能是偷采国营矿,自己的矿回采率不高,因为开采不合理,地下到处都是洞。几天前有温州人过来想买他的矿,他有点动心,现在想想如果加大力度搞它三个月,把采区面积的煤采得差不多了,年底就转手卖给他。矿区旁边有二亩地大的一个院子,院子里养了骡子,五十头骡子,膘肥体壮,矿上整个地下作业全凭了这骡子,马压驴生下来的杂种,有的是力气。
       看见柳腊梅往矿上方向去。这个女人走路也不消停,全然没有那种小地方女人的低声柔气,也没有城市女人那种软言细语的做作样儿。明明想从你手里搞俩钱,还一个劲地说,把我想成什么人了?从阳台上望过去,柳腊梅轻摆着腰肢,频频交换着双腿。对面溜达过来一头牛,她走近拍了一下它的脊梁,牛叫了一声,看上去她高兴了,又抬手拍了牛几下,牛抬起尾巴摇着脖铃颠颠地跑了。她扭回头笑了起来,两条辫子在她的背上跳荡和摆动,柔软得和蛇一般酥心。这个柳腊梅,怎么一晃就长成女人了呢?
       柳腊梅走进牲口院子里,志强正给牲口筛草,浑身上下沾满了草叶子。牲口的草料最怕有鸡毛,从村里收来的谷草,秋天割倒捆起来是鸡们打逗戏弄的好地方。鸡们挑拣着谷草秆上遗留的谷穗,公鸡母鸡就开始亲
       密无间联袂演开了人间男女之事,激情燃烧起来,满地鸡毛乱飞。细小的鸡毛牲口吃了还不太要紧,大的,特别是公鸡架起翅膀伏到了母鸡背上,有什么事情妨碍了下一步动作,或者动作幅度大了,翅膀上的鸡毛不小心被牲口吞食了,那是要牲口命的,很容易造成肠梗阻。牲口的草料里也不能有沙石.打牙。所以说,光筛一天五十头骡子的料就够一个人辛苦了。看到筛草的志强,柳腊梅的心疼了,鼻子有点发酸,想着要下窑当队长了,就止住了鼻头的酸,咧开嘴想开个玩笑。志强说:“大下午的来矿上做什么?”
       柳腊梅说:“想给你送暖肚儿。”
       志强白了她一眼说:“啥时候了,快要倒班了,是大倒,骡子都要上井了。”
       柳腊梅笑着轻轻踢了志强屁股一下说:“许矿长叫你呢,叫你下井当队长,还说要叫你回贵州招工去,井下要人,说是不想用本地人,说本地人麻缠。”
       志强放下筛子,用脖子上系着的手巾抹了一下脸问:“是真的?现在就叫我?”
       “真的。腾出空来你快去一趟,看你累成啥了,荡了满身草灰。”
       志强有些兴奋,就算是不让当队长,能让哥哥和弟弟来矿上讨一份工资,将来总还是面对生活有活头的。哥哥和弟弟用赚得的钱成了家,就算是像自己一样招了女婿,也算是个好结果,比穷得打光杆儿强。
       柳腊梅拽过手巾来,前后甩打了志强身上的草灰,要他喝口水赶快走人。
       柳腊梅是八年前跟他结婚的,家就她一个闺女,爹一直有病,家里把她当男孩使唤,总想着招女婿过来,好一点的哪个愿意来揽这一摊子?不好的柳腊梅还看不上呢,人一耽搁就过了找家的好年龄。八年前许中子买了捉马村的煤矿,叫了一班贵州的工人过来打井,打好井筒了,有人就不想跟着打井筒的人走南闯北跑,想留下来。留下来的人里就有志强。有人说合,见了几次面后,看见人还行,话不多,干活实在,又问了家里有几口人。他说有四口,上面一个哥,下面一个弟,没有父亲了。柳腊梅心里想着男娃多对自己来说是好事,留下他就不用操心那边的事。就和他说,以后,我一个人挑的担子咱两个人来挑,共同来支撑这个家。明确告诉你,我是招女婿。志强说,你没有去过我老家,那地方水多地少,我不想回去了;说家有旱地五块,数来数去少了一块,结果你猜?腊梅猜不出来。志强告诉她是草帽压了一块。腊梅笑得都快岔了气,笑那地方穷得草帽下能藏地。志强认真地说:“等合适的时候,把我哥和弟接过来。”
       柳腊梅常常笑话那里的地少,却也想不起来会少到草帽大的一块地也不舍得扔掉。结婚都八年了,孩子也有了,志强没有回过老家。回家一趟不容易,花销大。原来的时候煤不值钱,往出赊都没有人要,煤也就是这几年值钱了,可是自己的父亲又病着,孩子也小,就想着什么时候领了孩子回老家看看,一拖,志强的娘死了都没有回去。活着时志强娘念叨想见一见儿媳妇,那是容易的事情吗?隔山隔水,隔着电话听听声音也就满足了。去年腊梅常年有病的父亲也病故了,就想着今年孩子放寒假回一趟,家里的连累少了,钱也存了俩,这一辈子回这一趟怕也就交代了。
       柳腊梅拧开水管给槽前的水桶加满了水,头班的人就要出地面了。一出来,干了一天一夜活的骡子急着往槽头跑,要饮水。腊梅想,井下的人上来之前,志强就会回来,在他回来前,要帮他多做点事情。她的男人是粗人干的细致活,人太累了,夜晚累得做那事情都疲沓得起不来兴致。后来干脆就不回家了住到了矿上,回家做不成事情还浪费觉。她有时候会偷着来矿上,就在堆草的棚子里,像鸡们一样就着谷草做一回。心里有那么点刺激,有那么点紧张,看着对面的骡子,做起来反倒有了演戏的感觉,尽情满足得很呢。腊梅就想把最好的乐儿留给自己的男人享用,让自己的男人在自己的肚上欢快地喊叫,捏她的屁股蛋子。腊梅这么想着就返身走进草棚子里,机器粉碎的草截子堆得像小山包一样,看着四下安静得听不到一点声音,她跑了两步跳了一下跳到了草堆上,人就被草埋住,呛得鼻子和喉咙麻刺刺地发痒,人酥软得就直不起腰来。
       人迷迷糊糊地便睡过去,好像听得有动静,睁开眼睛,看到是井下挖煤的上来了,地上准备倒班的牵了骡子换了衣服等下井。
       听得上来的人说,二号采区的田书和他的骡子没有上来,出事情了!柳腊梅打了个激灵站起来,听得有人问,田书出啥事情了?有人说,中了毒气,现在不会说话,往地面出,骡子已经死了。柳腊梅想,井下会中了什么毒气?她是从来没有下过井的,连井口都没有去过。女人身上天生带着不干净的东西,有的地方矿上是不让女人靠近的。
       志强回来的时候,田书和骡子已经被抬上来,田书准备送往医院,骡子撂在院子里。这么大的事情没有见许中子过来,腊梅说:“矿长不来看看?出了这么大的事情。”
       志强说:“这算什么大事?有安全矿长在,许矿长也不是什么事情都管。”柳腊梅看着担架上躺着的田书,整个人像一块黑炭。上来的工人对田书好像无动于衷,把骡子拴到槽头,回头对柳腊梅看了一眼,各自穿着埋过小腿的水鞋进了澡堂子。骡子在槽头吃草,俯首敛眉,嘴贴着槽帮,嚼着草,偶尔打一声响鼻,响声温软谦卑,还不忘抬头张望一下,整个一个管饱了肚不生事很满足的样子。柳腊梅望着开走的车,问:“地下还会有毒气?”
       志强说:“井下开采得面积大,了,通风口下来的风铺不满,很容易生毒气,不过不大紧,风会把毒气排走的。”
       柳腊梅疑惑地皱着眉头说:“风要是把毒气排不走呢?”
       志强说:“管那么多,我又没有中毒,就当什么也没有看见。”
       井下自上而下分六个煤层,每个煤层高低不等,煤层里有若干巷道和煤仓相连,矿工平时由副井口出入。田书出事情的时候快要下班了,有人闻见二号巷道里有一股怪味,见到田书跑出来说,骡子突然倒下了。有人还开玩笑说,那畜生连个性都不会起,就知道往死里受,抽它,抽急了它就起来了。有人看见二号巷道呈乳白色,模糊中田书像鱼一样钻进去了,好久没有出来。井下煤仓记工的人说,田书有两车没有拉了。有人进去看,发现田书躺在骡子的身上,车掀翻在地,田书张着嘴大口出气,龇着满嘴白牙,白得吓人。
       这是志强目睹的第三次事故。第一次早了,是透水,死了三个人。第二次是去年冬天,那时候养骡子是在井下,一年里骡子不上井,养骡子的是同来的贵州的王小军。为了多赚钱,王小军养骡子还代下井当车工赶骡。那天,外面下了雪,下井前志强还和王小军在自己的家里喝了一瓶当地产的黄酒。柳腊梅还炒了两个菜,一个是红椒土豆丝,一个是老酸菜炒豆芽。喝到兴头上柳腊梅也喝了三盅,喝得两个腮帮像抹了胭脂。王小军和她碰杯的时候,借着酒胆还拍了拍她的脸蛋。柳腊梅说:“大兄弟喝多了。”志强装作看不见:“你又不缺啥,叫喊啥!”柳腊梅疑惑地问:“我是不是你老婆?”志强说:“你要是下
       过黑窟窿,你都敢把自己给了他!”为这事情,好长时间柳腊梅不和志强说话。
       那次饭后两个人往坑口走,雪下在身上,井下上来换班的工人和地上的雪形成了两种相反的颜色。上来的工人走过去的时候留下了一路黑煤灰,无声无息,覆盖了走过去的脚印。借着酒劲王小军还说:“嫂子生我的气了,不过,仔细看嫂子耐看得很。”志强回过头,看到王小军两个耳朵被冻得胡萝卜似的,笑着说:“好看你就多看看她。”井下分了手,不多时就听有人说,六号煤层冒顶,王小军和他的骡子一起被砸死。当时的细节记忆犹新,志强和王小军的哥哥一起处理事故,商讨好了赔偿事宜,王小军被悄悄拉到火葬场火化了。他哥哥在火化单据上签了字,领了钱,矿上的人把志强扯到了一边,指着他的鼻子说:“要是还想在矿上千活,就当这事没发生!”
       聪明人不会听不出点意思来。再发生事情,只要不是自己,管多了只会给自己带来烦恼。从此,志强只要看见胡萝卜,心里就难受。现在看见院子里的死骡子就又想起了王小军。
       死人管死人,煤矿照样开,有手续的,没有手续的,一张手续开十几个口子的,遍地都是。立起招兵旗,就有卖命人,有票子赚,不愁找不到挖煤的。
       柳腊梅说:“你回去说什么也得把咱哥咱弟招来,现在的社会伸手动脚就是钱,手头没有钱啥事也别想。”
       志强小声在腊梅的耳朵跟前说:“知道。矿长要招十个工人,明天就让回,来回的路费矿上出,一个工人还奖励我五十块。”
       柳腊梅摘着自己辫子上的谷草叶子,看着别处伸了一下舌头,看到有人把骡子抬走了,还有人说,晚上加班送到井下的说不定是骡肉包子。有人说,骡肉个球!
       柳腊梅想,爹说过,马肉酸得不能吃,骡子肉就能吃了?骡子可是马的儿呀。拽了一下志强的胳臂说:“矿上食堂里的骡肉是不是都是井下的毒气毒死的?”志强扛了她的胳臂一下说:“不该问的就别问。许矿长今天给我说了,要你瞅着他在时,去给他打扫打扫屋里的卫生。”柳腊梅想着许中子的小洋楼,想自己是应该给人家做点啥事情了,不能叫人家小瞧了咱不懂礼数。想着田书,还想着明天志强回贵州的事,又想着许中子的好,柳腊梅说:“锅是锅碗是碗,人家对咱这样是高看了。”
       志强看着对面的一排被煤染得黑光乌亮的骡子,脸上露出了掩饰不住的喜色。人在真实的世界呆久了,也得想想明天的情景。要是当了井下的队长,自己以后见人就不能是这样一副脸面,看人家安全矿长那派头,自己得学会板得严肃点儿,下井的才不能偷懒捣乱!心绪一下就不平静了,要柳腊梅快回去收拾明天回家的行头。
       3
       一大早送走了志强,柳腊梅开始坐到立柜门的大玻璃镜前编辫子。分了三股截,架起两条胳臂三摆两摆,扎了黑毛线皮筋,上下捏了捏,要辫子松软一些,扔到了背后。看了看镜子中的自己,又把梳好的一条辫子移到胸前来,照着镜子压了压,辫子于是在胸脯上有了一个好看的角度。摆了一个姿态,女人得很,笑了笑,开始编第二条辫子。好了,提起两条辫子在头上盘了一圈,先是往眉头前交错绕过去用发卡卡住,看了看不好,显得脸大了,露出了两只大耳朵。自己的嘴本来就大,这样就更大了,显得双下巴更突出。放开,一只手按着脑后,把两条辫子反卷起来用卡子卡牢,脑后就弯了两个圆环。松开手,辫子分开了,跑到了耳朵下面,看上去还是不好看。放下,把两条辫子的辫梢绾在一起,脸看上去还是秃,用梳子撕下耳朵旁边的两绺头发,往手里吐了一口唾沫抹光滑了,卷了发卡弄成两团插在了鬓角。然后开始往脸上涂粉,抹了半天怎么看怎么像下了一层霜,觉得还是应该去掉,简单搽了润肤露。拿了结婚时买的口红噘起嘴涂了起来,来来回回学着电视上的那样上下错动了几下,嘴看上去像喝了人血一样,心里就想怎么就不如那些城里人会打扮自己呢?天生是做农活的,天生是要让太阳来晒的,天生长了一张难看的脸。从床上揪了一团卫生纸抹掉了,淡淡的红,比刚才要好看。抽出发卡,两绺头发弯弯绕绕垂下来虚虚地遮了双下巴,人就精致了。拉开柜门换了一身新衣服又在镜子前摆了两摆,决定出门了。
       许中子的屋她还没有进去过,那天的院子她看见了,乱得到处是酒瓶子,还看见了墙角上狗拉的屎尿。院子都这样不干净,屋子里能干净成啥?想好了,就是说让志强下井当队长这一事,自己就得好好打扫一次。当矿长不容易,屋里的女人不在,就等于是缺了打扫的笤帚。
       许中子的楼前停了一辆小车。小车不是许中子的,他的车牌村上的人都知道是八六八八,说是发又发发。他的车是红颜色的,这辆车是黑颜色的,说明是有县里的领导在。有人在,自己怎么好敲人家的门?就算是敲开门进去了,当着生人的面,人家说事自己听不听的,领导也会笑话,会嫌弃。柳腊梅坐到了离许中子的院子老远的树下,面对着楼前的大门,等候里面的人出来。
       村里太安静了,太阳明晃晃,抬眼看的时候要皱起眉头,四周没有狗叫驴鸣没一丝人声,阳光压着柳腊梅有点喘不过气来。自己是费了一番心思的,也不是说费这一番心事就是为了要进这小洋楼,说不清楚是什么原因,怕人家笑话,就算是没有钱,人还是要清爽利落的。这时候,一群孩子的喊叫声远远响起,她看到跑过来的一群孩子里有自己的闺女柳小水。她看见自己的闺女野得和男孩子一样,跑起来没有小巧劲,屁股扭动着要甩出去,自己小时候不知道是不是也是这样子,女人家这样子可是不好。听到了喇叭声和车声,看对面的院子没有一丝动静,好像是有车开过来了,看见了一辆小面包,车停在了许中子的大门前,车上跳下了田书的弟弟田刚。下了车抬起双手猛劲拍大门,嘴里还喊着:“许中子,你出来,小姨子养的你出来,还我的哥来!”
       听得院子里的狗叫得怒气冲天。
       柳腊梅的心一下悬了起来,看到四周突然就走过来好多看稀罕的人,大门拍得山响不见开门。田刚喊着:“装死人,不开门,我从太平房把我哥拉回来,拉到你的大门口,我看你开不开门?你害死了我哥,再不开,我拿镢头刨了你的屋!”
       柳腊梅的心跳开了,想,田书死了,活生生的一个人就没了命。
       看见从矿上走过来安全矿长韩平安,走到田刚面前指着田刚的脸说:“吵什么吵,闹什么闹!谁让你哥死了?你说是谁让你哥死了?你问问村上下井的人,干一样的活都上来了,你哥没有上来,怨我不让他上来,还是怨许矿长不让他上来?活着不就是为了要俩钱,死了,你闹事,也还不是为了要俩钱。你要再闹,我让你按政策多要能让你少要了,信不?”
       田刚傻了眼,看着指他的那根指头说不出话来,半天嘴里含着哭音叫着:“我哥,我哥,我哥……”
       韩平安放下指头说:“你哥怎么啦?矿上愿意出事吗?出事是要赔钱的,哪个不知道除了砍头疼就是出钱疼!你说你哥出事了,是谁让你哥出事了?当初来矿是你哥自愿
       的,对吧,不是哪个人把他拖来的?下井难道不知道有风险?既然知道有风险下井做什么?还不是为了赚钱多!是井下的毒气毒死了你哥,又不是我韩平安放屁臭死了你哥,对不对?出了事,咱就按出了事来弄,你想闹事,想拿了镢头刨了矿长的大门,我现在就给你找一个家伙,你来刨。你说,你还想不想闹事?矿长是人大代表,是普通人的代言人,就是替你这种人说话的,你知道不知道?你刨了人大代表的大门是触犯刑法的!”
       田刚脸上掉着泪,有人就要他往矿上走,他较着劲不动。那个人说:“也是的,还是得听矿上的,哪有鸡蛋碰石头的道理。有啥说啥,理不公可以上告嘛!”
       田刚扭转身狠狠抹了一下眼,往矿上走了。人群议论着,说,死人的事情对煤矿来说肯定是不愿意,但是,韩平安仗着钱说话的那种口气太冲,让人不服。田书死了,到底也不能怨谁,普通农民就算是想死也死不起,你说死到自己的家里,哪个管你?亏了是死到矿上了,好歹有个赔偿,下井的人怎么就他偏偏死了,还是田书命不强啊。
       柳腊梅有点糊涂了,怎么在矿上死了人了,反倒矿上有理了?想不明白道理,想着往回走,走得慢,等人都散尽了,自己还慢慢地挪着步站在原地。听得狗叫了两声,大铁门开了,回头看到许中子满脸春风往出送一个人,这个人看上去很面熟,想不起来是谁。被送的人没有带司机,是自己开着车,许中子给他拉开车门。许中子说:“走吧老板,今天的事情吓着你了,咱的矿,咱也不想出事,一半个人不怕,够不上往上报,不算事,天要下雨娘要嫁,是咱挡不住的。”
       车上的人说:“别大意了,安全还是得抓。”
       许中子闭了车门说:“安全是第一!”
       车上的人说:“尽量往下压,明天去医院处理了,不要影响生产,事就是这么个事,现在是狼多羊少!”
       许中子往回走的时候电话响了,看了看不接它。往远处看,看到了柳腊梅,朝着这边喊了一声:“腊梅,过来!”
       这下子柳腊梅的心慌了,因为田书的死自己不想见许中子了。假装听不见叫,想着刚才的那个人,一下想起来了,是电视上看见过的,是县委李书记!
       柳腊梅扭回头说:“那个刚才送走的人是县委书记,光是电视里见,下来还真是没有见过人,和电视上不一样,个码比电视上小,你说我看见的是不是李书记?”
       许中子笑了:“你来我屋里,帮我打扫一下烟头。我告诉你我见过的大领导有多少,见一个李书记看把你稀罕的!”
       柳腊梅不自觉地就跟了许中子走,进大门的时候,狗冲着她又咬上了,手里没有牛鼻犋,当空挥了挥胳臂,狗被吓住了。许中子笑了,说这狗有记性呢。进了屋里的柳腊梅被什么东西又压住了,着着实实开始害怕。屋子里有一个电影幕布大的电视正放着穿了内衣裤衩的女人走台步,和猫一样走路,走得上身的妈妈穗闪闪地晃,柳腊梅就不由得捉住了自己胸前的那两团肉。脸蛋开始发烧,不敢看,什么也不敢看,看自己的身体,发现自己的动作,撒了手局促得不知道要说什么,该说什么。
       许中子把一切都收到眼睛里了,这个柳腊梅还是个女人嘛!
       柳腊梅把茶几上的东西收拾利落了,弯腰的时候,许中子说:“你还是梳两条辫子好看,有味道。”
       柳腊梅说:“许矿长,你把那电视关掉,那怎么能上了电视呢!”
       许中子说:“还有好看的,你看不看?”
       柳腊梅说:“你要不关电视,我就走了。”
       许中子站起来边关电视边说:“你这人一点也不解放,小时候你都敢脱了下河抓蛇!”柳腊梅不说话,满脑子想着被蛇缠了胳臂的田书,田书没有活一个大岁数,早早就走了。看着眼前需要整理的果皮、烟头和饮料罐子,她开始把所有的东西带了气往院子里扔。狗看着往出扔的东西,呼呼呼地叫,许中子的电话不断地响,他一个劲地老板老板喊着,咱的矿咱想做啥不行,来吧!
       有一个电话响的时候,许中子要柳腊梅停下手中的动作,要她不出声。向地站在一边别动。听得许中子说:“宝贝,我一个人,刚刚是有领导在,我没有办法接。我听你的话,我都听你的话戴上眼镜了,听你的话会发短信了,咱哪缺那俩钱。你想我了?你是不是又看上什么想要的东西了?说吧,看上什么了。
       柳腊梅全身上下不自在起来,先是因为田书的事情不自在,后是因为这个电话不自在。院子里的东西已经分了堆,有能卖钱的,有不能卖钱的。能卖钱的多,心里盘算了一下,能卖到一百五六十块,觉得打扫这一次卫生真是值得。又想了一下,帮人家是人家有恩咱,怎么能连打扫卫生卖的钱也要呢?人家不在乎也是人家的!想起爹活着时领自己出去赶集,出村时穿着鞋,出了村就脱了,把鞋别在腰上,到了集贸市场再穿上。爹说:你娘身体不好,不穿鞋是为了给她省力,穿鞋是为了不给我闺女丢脸。自己省着点,不在外人面前被人下看了,丢面子丢到自己家。好日子没有几天,爹就躺在床上再也没有穿过鞋。
       许中子看着屋里屋外跳动的两条辫子,跳动得妖娆和韵致。现在的女人哪个还梳两条辫子,把脑袋弄得千奇百怪,乍一眼看上去扎眼,细细看没有味道。看窗外,那个身体似乎是皮影在白布上晃动,阔大的窗户满眼睛是她的勤快。屋子里滤着花粉的气息,有两只小蜜蜂瞅着两条辫子飞进来,日子可以一年一年在岁月里往复穿插,可是没有多少能让人记住,这女人将过日子的气息一下子就拽了出来。许中子抽了一口烟说:“停下来歇一会儿,我领你上我的楼上去,看看我都和什么样的大干部合照了,要你也开开眼界。”
       看看一楼打扫得也差不多了,柳腊梅洗了洗手跟着上了楼。楼上有一张大桌子,这个柳腊梅知道,叫老板台。墙上挂着许中子和好多人的合照,许中子告诉她,这是什么书记,是开人大会上接见我的;这个是什么主席,是来市里开会的时候,我招待的;这个呢,是煤管系统的老领导,我领他出去的时候在香港照的,还有这个……
       柳腊梅一个也没有记住,在她的心里大官是国家主席,小官就是村委主任了,其他记住没有用。大的官管国家不出乱子,小的官管村里不出乱子。她不把许中子当官看,当做是会赚钱的人。能认识这么多大干部,从心里佩服人家。
       许中子给柳腊梅从饮水机上接了一杯水,要她坐到自己的对面。他坐到了老板台后,柳腊梅不敢坐,觉得自己这样的屁股坐这么高级的东西,心慌也心虚。许中子说,坐吧,咱是老同学,现在当官的提拔干部就讲这个。这么多年了,我现在想起你来,觉得你的心不是一个女人心,你是没有文化,有了文化你就不是你了,你是一个能做大事情的人。我昨天和今天看见你,不知道怎么的,就想你是一个很不错的人,欲望不大,受了人的恩惠知道感恩,现在变得还很女人!
       柳腊梅把上身挺得直直的,为了平静心里的慌乱,一条腿在老板台下抖动着,想把慌乱抖散了。
       许中子说,小时候我还有我自己,现在活着就没有我自己了。人怕出名猪怕肥!最
       怕的是有了钱,打交道的人哪个是看中你这个人?都是他妈的看中我的钱。钱这东西乱人的性呢,我自己也觉得钱把我乱了,乱得六亲不认。你看你,我听说你家里的条件不好,父亲和母亲都有病,下地收种耧,从没有和人张过嘴,人家给你一点点恩惠你就拼命来报答。不错,是一个不错的人啊。这么多年我怎么就没有看到你呢?我想,现在,你能不能陪我喝两口酒?
       柳腊梅想,自己是来打扫卫生的怎么好陪人家大矿长喝酒?又觉得他现在看过去真是很可怜,要是他心里高兴就陪他喝两口。
       许中子拉开一个柜门取出一瓶酒来,酒瓶子上写着茅台。他说,这酒贵着呢,买它要这么一个数。他伸出一巴掌要柳腊梅看。柳腊梅觉得就是贵了,这么贵的东西不是自己这种人该喝的。就说:“我出去打一斤散酒,许矿长你喝茅台,我喝散酒。”
       许中子把嘴一噘说:“在乎这?喝。尝尝国家领导人喝过的酒,你也就是国家领导人的候补了。”
       说完自己笑了。
       一下子倒了两水杯。许中子说:“不多,咱就喝这一瓶,今天矿上出事情了,我心里难受,可看见你高兴。矿上出事了,出事的人是田书,也是咱们的同学。他命不好。我这人十几年没有说过真话了,喝两口说说真话,人和骡子一样是受材,不同的是骡子填饱肚不生事,人不行!对不对?来,干了!”
       柳腊梅吓了一跳:“这么大的杯子?”
       “这么大的杯子!”
       “我不敢。”
       “我敢!”
       许中子仰了脖子一口下了肚。柳腊梅觉得答应了陪人家喝酒,答应了就得做,要么就不答应,这么贵的东西,不能糟蹋了不往肚里下。
       记得十几年前快过年的一个腊月天,家里割了肉,还不到年根前,先炒了一点点,给爹擀了一碗面要爹吃,端了碗的爹挑了几次不往嘴里放,最后往嘴里放的时候说:“这么好的东西就舍得这么把它吃了?”去年爹死的时候,想吃什么,是什么也吃不下去了。爹又说:“闺女,以后有好东西就吃了,吃到肚子里才算赚!”
       仰了一下脖子喝下了。酒有点辣,整个下了肚,就像落进肚子里一团火苗。紧着喝了一口水,看见许中子端过来一盘水果,有的是自己从没有见过的。指着问:“这是啥东西?吃皮,还是吃瓤?”
       许中子说:“台湾水果,吃瓤,有钱人就是吃钱啦。这东西叫火龙果,中看不中用,和他妈的城里女人一样。撕破了皮吃它,味道还不如咱村里的国光苹果。但是,不吃又想吃,花钱买了,不吃叫不会享受生活!”
       柳腊梅想,这话不知道是吃水果还是吃钱?仗了酒胆说:“许矿长,你的手机怎么半天不响了?”
       “关了。”
       “不怕有什么事情?”
       “有啥事情还比和你在一起喝酒重要?”
       一只手跨过桌面抓住了柳腊梅的手。柳腊梅想往回缩,头有点晕了,突然就想着扳手腕,说:“来,扳一下手腕,看你的钱把你养得长了力气了没有?”
       两个人就站起来扳,还没有准备用劲,许中子的胳臂就歪下了,另一只手也抓住了柳腊梅,眼睛红红的,很迷蒙地看着说:“你不算好看的人,但是,有味道。”
       柳腊梅觉得外面的阳光纠缠在耳畔有点烫,这酒笼罩着空气有点醉,自己还清楚地知道是志强的老婆,清楚地知道村庄是捉马村,眼前的人是小学时候的同学,现在人家是煤矿的矿长!陪人家喝酒喝成啥,也不能喝得自己不知道自己是啥角色!一根神经就将眼前事情串联在了一起,就想要么就干脆喝醉了,要么就现在还醒着抽手走人。想着志强回贵州去招工,人家还要他当队长的事情,就想输不着宅子输不着地的,陪人家湿湿嘴皮子有什么不好?干脆醉!抽出手来倒了酒说:“我又干了!”
       “好!大妹子,你干了我能不干吗?干球了算!”
       许中子醉了,脑袋歪在老板台上说:“我是真高兴啊。那个报社的女记者,装什么清高,给她钱要她做啥就做啥!县里那领导,什么东西,一个个,拿着权压我,往矿上参股,把矿上的股一多半参走了。不让人家参吧权大,权和钱一结合就来了,什么来了,高潮来了!下一步,我告诉你吧,腊梅啊,我把地下给它弄翻天过来,挖它三个月,狠赚一把,球!留给他们一个烂摊子!我是醉了啊,大妹子,叫大妹子就好听,叫什么宝贝!去去去.大妹子,我现在想摸你一把,你说让我摸你哪儿吧?要不,你摸我,摸我哪儿都行,来,来。”边说边举了手架空乱抓。
       柳腊梅笑着说:“你把哈喇水流在老板台上,你是醉了!”
       许中子含着满嘴酒气说:“没有,哪醉了?我还清楚知道县里的李老板上午从我这里拿了三十万,说是要送礼,就想冲着那个市里的副市长职务公关,还他妈要我把挖矿挖出来的一个唐代墓里的罐子给他;说现在的人收礼不收钱了,收文物。我考虑是不是该给他,他妈的在矿上弄得狠了。”
       柳腊梅看见许中子站了起来摇晃着往她这边走,走了没有几步腿软得倒下了,靠着老板台子,嘴里还叫着妹子哎,你把那腰身晃晃,那两条长辫子酥我心了,女人见多了,我看见你我难受哇!
       柳腊梅反倒有些清醒了,自己的身体也有些热。热是觉得自己到底是一个女人,女人怎么能背了自己的男人做这样的事情?和人家大老板喝酒,还话来话去,妹长兄短的,干什么来了?抱起地上的许中子,扶了他往卧室去。许中子的脑袋不安分地在她的怀窝一拱一拱,密密麻麻的碎花窗帘把阳光笼住了,床上铺了一层淡淡的光晕,空气里弥漫着青涩的酒味,那酒味似乎更为温馨。柳腊梅突然很清醒了,抖开毯子给许中子盖好,看到枕头旁边还放着十几个气球,想起自己的闺女来,顺手抓了几个放到口袋里,站起身出了卧室。把楼上拾掇干净,要下楼了还看见了果盘里的火龙果,抓了一个,想想又放下了,拿过自己吃了的半个放进了口袋。下了楼,看着院子里的酒瓶子,从院角上找出三个麻袋,放进酒瓶子,开了大门拖出去,放好。关了大门,想着给放学的闺女回家做饭,就晕着头往家走。
       中午,娘问她:“喝酒了?”她说:“没有。给矿长打扫除,酒洒到身上了。”娘很疑惑地望着她说:“我闻着是你嘴里哈出来的酒气。”回到自己的屋子给闺女掏出火龙果,想不起来是什么味道,看着闺女吃了,问闺女好不好吃。闺女说:“萝卜片儿上撒了芝麻,吃起来呵流儿没淡水。”
       柳腊梅觉得,闺女说的就是这味道。
       4
       叶志强是十天后回来的。这十天里,柳腊梅没有敢出门。十天里想着肚子里喝下的那一瓶金贵的茅台,想着这么贵的东西怎么就喝下肚子里呢。回家后的第二天把气球给了闺女,闺女拿着到学校玩,被老师呵斥了一顿,说你家大人怎么能给女孩子这东西玩?这东西怎么了?,找人问,说是避孕套,她羞得不知道那东西都变成彩色的了。有人说,这东西很贵,哪里是她这样的人家买得的?找闺女要回来扔进了火炉里,一天里,家中的空气就含着这东西的味儿,酸臭难闻。
       志强回来的时候带了十个人,其中有大
       伯子和小叔子。当晚十个人住到了矿上,哥哥和弟弟在家里吃饭,腊梅剁了肉馅,包了饺子,一个人吃了两大碗。夸腊梅的饭香,还夸两条辫子好,这社会上不多见梳辫子的人了;弟妹的辫子水光油亮,一看就是有福气的人,说志强也跟着有福了。饭后叙了家常,腊梅知道,弟弟没有娶媳妇,哥哥娶了嫂子,因为家穷,嫂子跟了人跑了。凄惶得腊梅一直抹眼泪,觉得来山西还是好,吃穿不愁,说不定还能成家,天下哪里黄土不埋人!哥哥不看腊梅看着别处说:“以后怕是我们仨兄弟要烦扰弟妹了,短时间住还不生分,长时间住下去就怕弟妹心里不高兴,如果不嫌弃我们,就当我和我的小弟弟是你们家的两口人,我们俩兄弟就做了婶的干儿吧。”
       腊梅娘在窗外听了,早已唏嘘不已,一把一把鼻涕抹在窗台上对着里屋说:“都是一家人,我前世修了什么福分,今世平白得了三个儿子。我不是你们的娘,我也当不起啊,你们就把这里当自己的家,把我当成一个暖你们心窝的长辈,我就满足了。”
       当晚大伯子转到对面的河沟就着月光给牛割了两担草,小叔子和柳小水坐在院子里废弃的磨盘上数天上的星星,数得眼睛花得看不清楚了也没有数清。小水说:“大伯和小叔是不是要永远住在咱家了?”
       小叔子说:“问你娘,你娘是不是掌着家里的大权?”
       小水回头问娘:“娘,问你,咱以后是不是就是一大家子人了?”
       柳腊梅说:“是,等你小叔赚了钱,就在咱村找个媳妇,你的弟弟妹妹就多了。”
       小水说:“娘帮小叔生一个弟弟出来!再帮大伯生一个妹妹出来!”
       志强听了,说:“小水不懂事!等你娘给你生一个弟弟出来,不姓柳,姓韩。”
       柳腊梅说:“以后,孩子多得都不待见小水了,小水要好好读书,等将来考了学进了大城市,把你大伯、小叔的孩子都带出去,咱也去城市里活两天。”
       柳腊梅娘说:“奶奶怕是等不到那时候了,那时候,你大伯和小叔都能享你的福,那时候,我孙女出落得肯定和电视上的人一样好看。”
       大伯挑了草回来站在牛面前说:“等哪天我闲下来,给牛圈箍个牛鼻犋,往树上拴牛,牛脖子容易被勒伤,牛也不舒服。”
       一家人说到兴头处,听得矿上有人过来叫他们.来人说:“矿长要连夜下井,要志强领着他们熟悉一下井下的工作面。”听了来人的话,志强挂了满脸兴致,要哥哥和弟弟跟了一起走。十多天了,走多远的路,有多辛苦,柳腊梅疼爱自己的丈夫。志强虽长得不算好看,个子也就才一米六几,与田地为伴的生息环境里,她不在乎志强的高低肥瘦和五官长相,只是把他当做了自己身体的一部分。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出了远门,现在回来了,却不能在自己的身边歇息。柳腊梅懊恼地想着,越想越不痛快,就想起了许中子。他一个男人家,枕头边放那东西做啥?想了半天想是糟害人家未婚小闺女用的,心里的气就撒在了许中子身上。又觉得没来由,人家到底上是帮了咱,矿上才有多少工人,自己家就去了仨。想起许中子握了自己的手,那手柔软热和,自己的心还很乱地跳过,想着男人酒后那点动作和粗话,觉得就像鸡叫驴鸣、苍蝇拍翅、蚂蚱蹬腿,再自然不过了,哪能对他仔细认真?听他酒后说的那话,活人不易,也是他的心里话,有了钱了可怜得拿钱糟践自己,半斤酒就操纵了自己心情。
       听见娘在西屋煮黄豆焐豆子,焐好的豆子让它长出灰白的毛,用秋天的西瓜一起下到坛子里,天天放到太阳下晒。娘说往年做一坛子豆瓣酱就够春天吃了,今年呀得做三坛子。满院子滤着豆香,闻着,柳腊梅就想出去走走。看到院落里的苹果树被月亮照得墨绿,那绿吐露出了苹果树的香气,厚积着,可以拧出柳腊梅的惆怅来。
       出了院子,有细小的虫子“嗡嗡嗡”地飞着,漫无目的地走,走到了自己家地塄前.塄上吊下来的南瓜有几天没有摘了,有五六个挂在瓜秧上。走过去拽了干黄的瓜秧往下拖,瓜秧被拽下来的时候地塄上的石头像抽倒的砖墙;哗啦一声顺着一边倒了下来.吓了柳腊梅一跳。这垒好的地塄怎么了?走过去一看,发现有一条壕沟,倒下来的石头糟蹋了熟透的南瓜。凉风从身边刮过,有鸟吓得飞远了,刚才还有一尺厚的虫声叫,现在被倒塌下的“哗啦”声淹没了。柳腊梅的心悬起来,想听到什么,手捂在胸口上,她想知道到底是怎么了,地上平白无故裂了缝?沿着壕沟走,她看到有的庄稼地裂开了细缝,绕了一个很大的圈绕进了村庄。村外有闲弃的一排窑洞,中间的一眼裂开了缝,月光下,像雷劈开一样。看样子是早就裂开了,却怎么没有听村上的人说起过呢?地动了,地好好地就动了?坐到树下,对面不远处许中子的屋里亮着灯,大门外的灯也亮着,灯光把小洋楼的人气点亮了,里面有笑声传出来。看到大门外的酒瓶子还好好堆放着,想着有钱了,真是就不把钱当回事,能卖钱的也不卖,真是糟蹋那收拾好的一堆东西啊。
       夜静时,拍了拍屁股上的土灰往回走.走过田书的屋门口,看到老槐树上挂着的一长串白布,明白瘦小的田书是再也见不到了。头上麻星子往出跳,加快了脚步走,觉得身后有影子晃,似乎渐渐逼近了,在她的后脊梁上盘桓飞绕,猛然回转头,发现什么也没有,是自己的影子拖在身后。她突然觉得影子就是人的命根子,一个人活着没有影子了,这个人也就走远了,衰微了,荒凉了。
       牛站在没有院墙的阴影里,额头鼻尖上的月光偶尔一晃,照出一个湿影儿来,它的蹄脚看着自己的主人不时刨着地面,黑暗中脖颈上的铃铛“叮当当,叮当当”摇着。看着牛想到牛鼻犋还没有箍好,走近了摸摸牛鼻子,有一股湿气呵在手掌心,模模糊糊的,温温暖暖的,眼睛里突然有两滴泪跌落到了喉咙里。想着明天怎么也得把牛鼻犋箍好,不能劳烦大伯子,等明年春天下种的时候,就不是一个人了,是一大家子。不能因为箍一个牛鼻犋,耽搁仨兄弟下井挖煤,自家的日子是要朝前走啊。自己也要好好养养身体,好好养养志强,真是还想生一个娃出来,来和小水做伴儿。然后,啥也不想了,很幸福地进了屋。
       志强领着他带来的人下井了,两天都没有回家。柳腊梅扳着指头掐算了一下,下午该倒班了。她往矿上跑了一趟,没有见着人,上了井的人捎话说哥仨下午休息。回来想着要给三弟兄改善伙食,吃什么好呢?娘说.割了肉吃饺子!她拿了剥好的葱往村口上的菜市场走,割了肉就着机器绞好了,想着来的那天是芹菜馅,今天呢,就吃韭菜馅。路上遇上了村里的村委主任,她说:“叔,逛呢?”
       主任说:“逛逛,割肉呢闺女!”
       柳腊梅突然想起自己家的地裂开了缝.走过了又返回来说:“叔,我看见村外的地里裂开了一条缝,有一步宽。你是过来人,有没有什么说处?地它为啥就动了?”
       主任说:“去年腊月地就动了,先是拇指宽,那么说现在是大了,”
       柳腊梅不解地看着主任那张布满沧桑的脸:“大了,一直裂到村庄的脑后,把闲弃的土窑裂成了两半儿,差不多能装下人了。”
       
       主任重重地说:“下面采空了,我看矿上赔偿的那点钱补不住这个窟窿,还得领了人找县政府!”
       柳腊梅说:“你就管着许中子的矿,还用找县里?”
       主任说:“他现在还把村上的官放在眼里?人家耍大啦!我是屁也不是,屁还有股气!”
       柳腊梅说:“咱村有矿,咱村是富村呢,外村人都眼红咱村的许中子呢。许中子每年都给咱发大米和面,还给咱一户一吨炭。”
       主任说:“屁!闺女,你就不知道果树上都不长果了?地下采得没有墒了啊!”
       柳腊梅想起有一次矿上给村上的每户发钱,说是要保证矿和村的利益对等,当时爹还活着,还算了一笔账,说,捉马村煤矿过去平均日产原煤一千吨,矿上的煤是动力煤.售出的价格是三百六十元,一天毛利就三十六万元,许中子是发财了啊。给村上补贴一年才两万,怕的是过不了多少年地不能种,人不能住。柳腊梅疑惑地看着主任说:“我说呢,院子里的果树两年不见长果了,叔,那你一定要逛着过去看看!”
       割了肉,往回返,她不朝小路往自己家走,绕着道从许中子的小洋楼前走,她想告诉许中子,地裂开了缝。又不是你许中子弄裂了,弄坏几颗粮食不算啥,要不是你开了矿,咱村里的人去哪里去上班,还不是整天弄那地,哪有打了粮食发大财的?
       许中子的大门大开着,门口停着好几辆小车,有一辆车上还写着“新闻”两个字。看见有人拥着许中子从院子里出来,有机器对着他,他的胳臂往对面的西山上一挥,对面的西山上是矿区。他说:“不出三年,你们看吧.捉马村的矿将为国家上交五千万税收,我这个人大代表不是务虚的,是实干。捉马村当年是王莽赶刘秀赶到此被王莽捉着了,刘秀舍了马,在对面的老君庙里藏下了身,王莽想着刘秀死了,捉了刘秀的马走了,哪里想到刘秀因此躲过这一劫,做了后来的皇帝。捉马村是一个好地方啊,前有川,后有山,地下有煤好发展!未来的捉马矿就是现代化捉马村未来的希望!”
       一干人往矿上走,说是要到矿上去拍两个镜头。柳腊梅看见许中子的风光样儿,看着他往矿上走的时候,有人往他头上戴了安全帽,想着不知道能不能正好摄了从井下上来的志强。要是真摄了,晚上,电视台播新闻的时候,水还能看见他爹。
       一干人走远了,柳腊梅才提了肉往家走。娘在院子里择韭菜,看见她割肉回来了,说:“我心里不知道怎么了,绞得难受。”
       柳腊梅说:“有电视台来了,来采访矿长,许中子风光呢。”
       娘说:“倒一缸水来,娘想压压心慌。”
       柳腊梅倒了水接着说:“娘,咱院子里的果树两年不结果子了,你猜是因为什么?”
       娘说:“因为什么?”
       柳腊梅说:“地下空了。”
       娘择韭菜的手停在了半空,半天才说:“挖煤挖得下辈子人没法在捉马村住了。”
       就听见身后有脚步声传来,柳腊梅扭了头看,看到矿上和志强轮流养骡子的宋丙义朝着自己走过来。她说:“丙义,稀客呀。”
       丙义说:“你快收拾一下志强换洗的衣裳跟我走,矿上出了点事。”
       柳腊梅说:“我刚才还看到许中子笑着往矿上走呢。”
       丙义说:“收拾吧,人在医院里。”
       柳腊梅手里的肉掉在了地上:“井下出事情了?志强出事情了是不是?”
       丙义说:“也不是,你去了就知道了,也没有什么大事情,破了点皮。”
       这句话让柳腊梅的心高高跳了一下,她跟娘说:“你看好小水,我跟了他走。”
       柳腊梅跟了宋丙义出了村,有车接了她往市里走,车上她看到了许中子。
       许中子说:“我是把你当自己人看的,是”真想帮你一把,不然我不会让志强回贵州去招工。现在.要我怎么说呢,想帮你,但没有帮了你,你反倒把我害了。”
       柳腊梅看见许中子和前两天不一样,想不起来是哪里不一样,半天不说话,看许中子的脸,发现他脸上没有挂眼镜。想着自己感谢人家还感谢不过来,反倒害了人家,心里很是不安起来。说:“许矿长,不要拐着弯子说,出什么事情了?是不是我家志强怎么你了?”
       许中子看着腊梅眼睛里流下了两行泪。
       柳腊梅越发着急了,说:“心快跳出来了,你干脆点说!”
       “矿上出事情了,是早上八点钟,一号工作面瓦斯爆炸,连带了二号。志强在井下救人,救的是他的哥哥和弟弟,中了毒。虽然救的是他的亲人,但也是救人,我琢磨着该给他弄个啥名分。”
       柳腊梅一下站了起来:“你先说他是毒没了人呢,还是有口气?从贵州带来的其他人呢?”
       许中子说:“别管贵州带来的人、都是志强带来的,我会妥善安排他们,也已经打电话通知他们家属来。就是你这个比较大,三个人,你是三个人的命主。你知道,我是真想帮你的,可地窟窿不认识人。你知道我说的意思了吧?”
       柳腊梅像一个熟烂的苹果稀软了,脑海里突然空得装不下任何东西,连志强长了啥样也想不起了。志强的哥哥和弟弟就像梦一样在眼前旋转着、重叠着,近了,却也是模糊的。接着,满脑子看到的是上午许中子的笑。他还笑,他还有脸笑!
       柳腊梅板着脸问:“你说,我上午看见你还笑,就因为地窟窿吃了人,你才张牙舞爪笑,是不是?”
       许中子惊讶得抬起头来看着柳腊梅:“上午是省电视来采访,我是人大代表,要做个专题,人来之前就出了事情,但是,他们已经在路上了,你说,我能说矿上出了事情不接受采访吗?我告诉他们出了事情,我这矿长是不想当了?不当矿长,哪还有捉马村人的饭吃!”
       柳腊梅的心开始扭结起来,疼得喉咙里挤出两声哭音,却没有敞亮地哭出来,抬了手打自己的脑袋,疯了似的打。打够了才哭出来,哭声被车窗外的阳光撕裂了,撕得窗外干枯的秋叶一团团落下来,听得她喊了一声:“领着十个人来了,没回家就进了鬼门关,他救的是他的哥哥和弟弟,他有什么脸当那救人的英雄?不当那英雄,你把他的命还我!”
       许中子一下跪在了车内,抱着柳腊梅的头说:“亲亲妹妹,你这一次要是不帮我,我就活不成人了,我的矿就是咱的矿,你就不想想咱妈咱闺女?”
       还想说,左胯上的“两只蝴蝶”响了,县里领导要来。
       许中子要车上的人把柳腊梅带到市里先找宾馆住下,等县里领导走了再去看她,他还有话要说。人死了就是打死我换不来死人的命,对不对?说什么也要等他,出了事情,按出了事情的规矩办。他说:“等我腊梅,你一定要等我,我的心乱得和麻一样,你是沉得住气的人,等我把矿上的事情安顿好了,就去市里看你,我不会亏了你。”
       柳腊梅一任眼泪往下流,无声无息,清鼻涕也往下流,手和脚麻木冰凉,头上的火星子乱跳,整个胸腔拔不上气来,喉咙干裂裂的,嘴里叫了一声:怎么这天就不长眼睛啊,一下子要了家里三条汉们儿的命!
       5
       县委书记李保国、县长王平各自开着自己的车停在了小洋楼的大门口。
       
       韩平安和许中子在大门口等着,看到车停稳当了,走过去很熟练地打开了车门。一于人往里走,狗围过来很欢喜地用鼻子贴着李书记的手想亲热一下,韩平安上去踢了它一脚。李书记眼里满含着焦虑和无奈,边进边说:“让你们把安全当头等大事来抓,怎么搞得这么稀松扯淡?”
       进了屋坐下来要韩平安汇报矿上的情况,一脸严肃的韩平安点了点头:“李书记、王县长,矿上是上午八点出事的,出事后,自动升井五人,井下救护队救出六人,死亡人数总共十一人。事故发生原因是一号采区瓦斯爆炸,导致二号采区塌方,这两个采区的工人是刚从贵州招工过来的,我把人员名单和井下死亡位置给领导草画出来,一看你们就明白了。”
       韩平安撕下一张稿纸来,问哪个带了钢笔?李书记和王县长互相看了一眼,许中子站起来找了一根铅笔递给韩平安。他心里想,现在的领导当得下边的人求他办事什么都要准备好,有一样准备不好都是推卸的借口。纸上绘制好了井下采区示意图,在标注遇难者遗体位置上,韩平安一一写下了死难者的名字。看着蚂蚁样爬在纸上的人名,县委李书记脑海里闪了一个念头,这个念头他也说不清楚是什么,反正他心里是动了一下。王县长的眉头也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许中子感觉他们内心有活动,却也马上分析不出来。
       李书记回头问许中子上边对矿难死亡人数的处理规定。
       许中子不假思索地说:三十人以上国家查,二十人以上省里查,十人以下市里查。”
       李书记有点不耐烦地说:“这个我知道,我不是问这个,我是问国家对领导干部的处罚情况。”
       许中子抹了一下脸,国家干部的处罚情况他还真不知道,看着李书记和王县长说:“两位老板,知不知道去年太平县王壁矿的矿难处罚情况?”
       王县长急切地说:“矿难知道,最后对领导的处罚结果我还真不知道,你快讲!”
       许中子说:“情况是这样的,王壁矿发生冒顶后,当时死了十六个人,考虑到人数死亡大,县里的相关领导商量了一下决定瞒报十个,只往外公布了六个。瞒报人数后给死者家属加倍的抚恤金,家属后来也都还满意,也比较配合调查,否定了自己的男人是死在矿上。人心一坨肉,沟通问题不难。后来有一个小报记者捅了一下,涉及到政策,纸包不住火,上面查下来,最后处罚相关领导时,县里的主要领导却是无罪的,仅给了一个党内警告处分。他们死亡人数比咱多,这样看嘛,政策和法律还是有钻的地方,我想,可以把他们的事故作为我们事故的参考。”
       李书记看着王县长,许中子盯着他看。有一会儿,李书记对王县长说:“咱这就等于开一个小型常委会,我想,能不能找个省里和市里的临界点?要么实报,要么也像王壁矿一样。我的话不一定对,可以作为不同意见来讨论,最后举手表决!”
       王县长摸不透李的心事,平常的责任分工是明确的,各管一段,但这事自己承担的责任要更大。他接到许中子的电话后马上汇报给李,现在李主动提这样的建议,是给自己找一个台阶。李马上要提拔,他一走顺水人情自己肯定是书记,李知道了,心里也许恨自己不该告诉他。
       有一段时间静默,没有一点声音。面对眼前事每个人都在掂量得失。
       李国保想:首先自己从事的是党务工作,是管方向的,对行政事务并不具体抓。就算是不抓,但是,王平打电话告诉了自己,这王八是想拖自己下水分担责任。既然知道了,十一条人命对自己也是一个大威胁,就算是给一个党内处分,自己的前途也将断送了。他心里有点害怕,走到有阳光的门口望着院子里的狗,狗蹲在门边,脸前有一只蜜蜂环绕着飞翔,狗耳朵不自禁地转动方向,蜜蜂挑逗得狗耳朵一伸一缩。狗看到他站到门口了,站起来想过来。他想这条狗都认得自己了,有识人的技巧呢。看远处,看到不尽的山体,山风徐徐,山鸟翱翔,一切美丽的平静下有不平静的事情发生了。想到这里,他有一种很冷很孤寂的感觉。缩回了脚,开始想自己的职务,想到自己投入政界,男子安身立命,壮士赴汤蹈火,机会对每个人都是平等的,机遇却因人而异。佛不信命讲因果,就想着自己不能因为死这么几个人误丢了前途。前后想想,行使职权的主体应该是政府而不是县委,现在还是应该不说为妙,让他们先拿个主意出来吧。
       县长王平看着书记,他是太知道他了。老奸巨滑的一个人,不告诉他是他讨便宜了,事实面前自己是主打,如果把书记拖出来由他来决定事故走向,作为自己肩上的挑子会轻些。假如说事情弄大,自己也只能算是渎职行为,印象中渎职行为只应受到政纪处分。上边对煤矿事故处罚越来越紧了,责任不能由自己一个人来挑,心里就盘算着是否要自己开口来说少报?想想自己还是不能说,要让矿上说。
       许中子看着两位老板,觉得他们的意思自己是懂了,打破静默先开了口:“出了事,也不是谁就想出事,重要的是,只要能保证矿下正常作业,给活着的人相应的赔偿。农民一年能赚多少钱?有的一辈子赚不来这么多钱,看见钱,家里的人也就不吱声了。更主要的是,要把死亡人数压到市里处罚这条线上,弄到省里,按省里的规定矿上必须停产,停产对煤矿来说就意味着企业死亡!”
       王县长觉得自己该开口了,歪了一下脑袋强调说:“捉马矿是李书记树起来的典型,李书记树起来的典型倒在我手里,这是我和你们的失职。”在座的不约而同互相看一眼,人人心中都有一种无形的压力和无形的欲望。也许,面对矿难有过那么一种透骨的寒冷,但面对自己的利益那种寒冷的东西也就微弱渺小了。
       许中子心里很明白,这种情况下,自己要不打头,不会有人说话了,就指着韩平安说:“拿了铅笔擦,根据井下情况和人员分布擦减人数。咱也像王壁矿那样减成六个。”李书记和王县长的眼睛不看许中子,也不看韩平安,他们要做的事情,他俩看见了也不想知道,眼睛同时盯着窗外的狗。狗在阳光下晒暖儿,毛色灿灿有光,那只蜜蜂还在撩逗它,它的脑袋随着蜜蜂在转圈,有些转晕了,冲着对方汪汪两声,蜜蜂“嘤嘤嘤”旋着越过了墙头,狗望了一会儿很失落地卧在了地上。看的人脸上不同程度地露出了笑,一下又觉得在对方面前很失态,同时又都看了对方一眼。吱吱上升的烟气缭绕着满屋子,阳光下烟雾里,死亡人数,风一样在烟尘中消散了。
       许中子看到纸上划去的名字突然顿悟了,指着被擦掉的志强说:“这六个人中还可以合并一下,把这个人和这两个人合为一个。”他指着纸上志强哥哥和弟弟的名字说,“把他们合到一起,合为一个人,把志强树成一个救人英雄,英雄和事故伤亡是两个概念。”
       好长时间后,李国保说:“树立一个典型也许是好事,大家商量一下,尽量想仔细了,弟兄仨都死了,说起来是很可惜的,但也是很无奈啊。”
       纸上,三个人的名字由许中子拿笔画了圈,圈外写了两个字——英雄。
       这样,六个人就变成了四个人。如果说,
       志强不算事故,那么死亡人数又变成了三个人,三个人的底线是县里处罚,最后的结果就不用往市里通报了。许中子决定不让书记和县长到矿上露面了,目标大不说,容易引起工人的注意。书记和县长安顿说,矿上必须把贵州叫来的家属安抚好,不能让他们住到矿上,县里也不行,分散开住,住到市里,处理事故时也分散开,必要的时候要把尸体分开送往火葬场,不排除运送到外省!
       送走了书记和县长,许中子不敢消停,要韩平安把抬出来的尸体两个绑成一个,用骡子的草料卷了,和骡子一起运到矿区外,再由工具车分头拉走。用人要绝对嘴严实,不行的拿钱封口。
       韩平安说:“这个我知道,连吓带诈唬,没几个是胆大的。”
       许中子问:“你肯定柳腊梅贵州没有亲人了?”
       韩平安说:“肯定。人员登记时是死鬼志强亲口说的,我还多嘴又问了他们一遍,他肯定地说,咱们这里好,以后哥哥和弟弟就在这里安家了。”
       许中子说:“好啥,没命了!”
       许中子觉得这些都不是问题,主要问题在柳腊梅那里。这个女人一下失去了三个亲人,如果恨起来,她啥事都敢做。还必须换个意思,让她感恩自己,他觉得这事要拿下柳腊梅并不容易,还必须他亲自去!
       6
       柳腊梅被安排住进了市里的一家宾馆。住进宾馆的柳腊梅一心想要见弟兄仨,不吃也不喝。看守她的人告诉她,没有见到许矿长之前,她哪里也不能去。许中子是第二天过来看柳腊梅的,他怀里揣了三份火化单和一张信用卡。尸体冻在一家医院里,一天不火化,他的心一天不能落到实处。县里等着上报,报上去的人是四个,有一个不算煤矿事故,但是,确立这一个人就必须和柳腊梅商量,因为必要的时候说不定柳腊梅还得出面。
       也就是两天的时间,柳腊梅已经不是原来的柳腊梅了。许中子敲门不开,要服务员开了门,他看到的是柳腊梅的后身。辫子松散开,人呆呆地望着窗外。此时,柳腊梅把脑袋憋破了也想不起来贵州的大伯子和小叔子是啥模样,只记得他们不停地笑,看着小水,看着锅台上冒着热气的饺子。还想起来他们说志强有福气,什么叫有福气?活得正旺的时候没命了!她知道身后进来一个人,这个人是谁她不管,她心里就想着两个人,连志强都不想。这世界上最对不起的就是这两个人,他们是来找活命的幸福来了,却找到了阴间地府!早知道,来这里做啥呀?未见过面的地下的志强的娘,自己没有一天供过你,你没有一天享过我的福,和你无冤无仇的却把你三个儿叫来,害得活不成人了!
       身后的许中子坐下来,看着柳腊梅的脊背说:“这个世上,花上几十年时间在人世间活一活,怎么说也是件难得的好事,可惜的是死人不知道活人的难啊!腊梅,我不想出这事情,出了事情了,我也担不起这个责任。你说,你要我怎么办?我是想你好来,可是想坏了,都是我,你心里闷就扭转身过来打我,只要打了你心里好受!”
       柳腊梅不动,像是说给自己听:“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还笑,还张牙舞爪笑!”
       许中子说:“你说我不笑,行吗?我哭就能解决问题了?矿上有多少人要我养?就算是死人不需要了,总还有活人要养对不对?你要做事情的人也像下井的人一样的想法,不往大处着想,干事情的人谁还能领了头干?当兵打仗总得有兵。总得有将对吧?人和人的不一样处就是将才和兵才,要是你们志强是矿长,开着矿,我是他的工人,我在井下出了事情,我提前就告诉你,我谁都不怨,我自己愿意来下井的,下井就是比种地赚钱,我死了,我活该!”
       柳腊梅一下扭转了头看着许中子,定定地说:“死的人里没有一个人怨你许中子,是你活着的许中子怨人死在了你的矿上,给你添了麻烦!”
       许中子不看柳腊梅了,看窗外,有汽车喇叭声传进来,有两片落叶从开着的窗户飘进来,悠悠地挂在了柳腊梅的头发上。许中子站起来走近摘下了它,轻声地说:“腊梅,你该梳梳头发了,你还得活,捉马村还有咱妈,咱闺女,我来找你是想和你商量,矿上的人谁也不知道弟兄仨一起死了,要是传出去,活人的嘴是骂你啊。想想看,人总归是死了,你要他说,他永远也说不出话来。活的人就不一样了,舌头没脊梁可以来回说你,你是三个人的命主。从眼下说,你将得到三个人的赔偿,那不是小数目,三十万!我外加你五万,是奖励给志强的,他救人有功!你拿着这钱,就心里踏实,但是,张扬出去,要让一些人知道了,他们会找你麻烦。就说你不怕,咱妈咱闺女呢?我想了,不说他们死了,反正那边也没有人,就你了,咱就给志强定了,定个井下救人的英雄。三个人一个骨灰盒子,我要矿上在山头上给他们修坟立碑。”
       柳腊梅看着许中子,抬起手指着门说:“你给我爬!你叫人来,我就算是死也要见见他们,我倒要看看他们的眼睛看着你的时候是睁着呢,还是闭着?”
       许中子哀求道:“腊梅,我是为你好!你还要活人,我是疼你。矿上还有活人要吃要喝,你又不是不知道矿上,出事故是经常的,知道出事故还下井做什么?想把生活过好一点不是吗。咱就不说咱自己,人家县里的领导,一步一步走上去容易吗?不容易。都不容易,咱不能把人家都弄得家破人毁。还有咱的矿,还有工人要挖煤,关了矿就等于是关了好多人的财路。你是懂道理的人,我说的你都能理解,我加倍赔偿你。你说,有了钱了还用在捉马村住?到这市里来,让咱闺女接受好教育,福气都在后头呢,腊梅!”
       柳腊梅黑着脸把许中子推出了门外,一屁股坐在门下,龇着牙,心里痛得哭不出来。她想不起来她要怨谁,她谁也怨不得,是自己找上门想来矿上下井的,有一种尖锐的惨痛撕扯着她,让她手脚冰冷。很久之后,听得外面的人说:“许矿长在隔壁等你去医院。”
       她站起来,平整一下衣角,看到胸前挂着的两条凌乱的辫子,以往因为两条辫子眷顾旁人的爱好,现在要这辫子有什么用?像索命的绳套!
       她开了门叫服务员过来,她说她想要一把剪子。服务员问隔壁的要不要给,看守她的人怕她寻短见,说不给。许中子说:“给她,她不会走那条路,她放不下她闺女和她娘。”
       服务员拿过剪子来,看着她。
       她说:“你帮我把辫子齐着脖子剪下来。”
       服务员还小,十七八岁的样子,说:“你应该去理发店,我不会剪,剪了也不好看。”
       柳腊梅说:“我让你剪下来,你就剪。”
       服务员说:“长了好多年了吧,剪了可惜了。”
       她说:“不可惜,命都不可惜,辫子可惜啥?”
       服务员要她掉转身坐到椅子上,她听见说:“你再想想,多想想啊,要长几年才能长这么长,剪就一下子。”
       她说:“剪!”
       服务员说:“你的头发好黑,我小姨的年龄和你差不多,都有白头发了,你的头发又粗又黑。”
       她苦笑道:“贵人不顶重发,你剪吧!”
       服务员迟疑了一下说:“再想想!”
       
       她反转身夺过剪刀来,擦着耳朵根一剪子下去,半边脸被头发挡住了。
       服务员吓了一跳说:“姨,我来帮你剪。”
       剪下的辫子,她蘸了水结成三条,又蘸了水把自己的头发梳干净了,跟外面看着她的人说:“领我去见我的亲人们,我想通了,告诉许中子.我想通了!”
       眼里没有泪,清水鼻涕流了下来,她像个孩子一样抹到了袖管上。关了门望着窗外,窗外有一棵香椿树,香椿树干裂开了一层老皮。她想起爹说:“春天里人把香椿树的芽儿掰下来当菜吃,来年它就疼得要脱一层皮,死一次。”
       树死了一次,来年还是树,人死了,来年还会成为什么呢?
       7
       柳腊梅最后一次看了弟兄仨。
       仨兄弟在太平房的抽屉里放着,拉出来时,她看到弟兄仨的眼睫毛都长得浓密,和闺女小水的一样,都长了一对毛眼眼。她看到弟兄仨的手骨节都粗壮,是农村人干体力活的手。他们全都闭着眼睛,没有恨天也没有怨地,戏文里说的死不瞑目一点也看不到,眼睛连个缝隙都没有,脸上挂着平静。因为在医院的抽屉里冷冻着,头上结出了霜花,放到了来来回回出气的暖世里,头上的霜花就化了,穿衣服的时候有滴滴水珠落下来,不知道了还以为是泪,是不舍人世的泪。其实不是泪,他们哪里顾得上流泪呢?想着靠体力活赚得的那份未来的幸福,他们笑都来不及笑出来,就走了。
       太平房的老人说:“闺女,你是我二十年里在这里看到的唯一的一个女人,三个赤条条的男人你不害怕,”
       柳腊梅说:“叔,不怕,哪见过死人生事?都是活人生事,进出的一口气断了,害谁?”
       老人说:“那是。过来闺女,你到这里给他们烧点纸钱,顶用不顶用上路了总该装点零花儿,鬼门关也不好过啊,告诉他们说,要回家了。”
       柳腊梅烧了纸钱,说:“志强,收了钱领了咱哥和弟回家吧。”
       老人说:“你出去叫人进来抬吧。”
       柳腊梅从口袋里掏出结好的三条辫子,往每个人的口袋里装了一条,把口袋上的扣子系好,看了看走出了太平房。
       柳腊梅看到外屋等着的许中子,手里拿着火化单,许中子给她递笔的时候怕凉了半天不出水,用嘴哈了哈热气。她拿了笔看了看,把纸铺在了桌上很规矩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许中子递给了她一张信用卡,说上面有三十五万,如不够他再往卡上打十万。她说:“不要,把那五万也取走,志强他什么也不是,说他救人了,没见他救出一个活人来.自己都送了命,有脸当英雄?多一分也不要。她掐了手指算了小水到上大学的年龄,还有八年,她要许中子给她存一个八年期。她知道是个大数目,用三条人命换来的,又觉得人的命真是不值钱,她想她这一生是不会花这上面一分钱的。”
       许中子说:“腊梅,你可惜了那两条辫
       许腊梅:“头发长了见识短,要它没用。”
       矿难处理得风平浪静,所有死去的人像是做买卖一样,从远处赶来,一边在火化单上签字,一边给他们数钱。得了钱的人同时听到一句话:“得了钱就回家好好过日子,要说出去,你全家就没了!”
       柳腊梅回到捉马村的时候,看到村里静悄悄的,山坡上有人在烧湿柴沤粪。她想起大伯子说,瞅个天日给自家的地沤点湿肥,日子长了,捎带来吃几顿也要很多粮食。她看到娘在院子里晒焐好的豆瓣儿,娘跪在地上,一只手撑着地,一只手来回翻晒着。煮过的黄豆和没有煮过的不一样,有些白,阳光下白得刺眼,而有的被晒得干皮的豆瓣,又锈上了一层黄。晒黄豆是阴历三月的事,娘听说矿上的饭不好,就急,再放些枸杞子晾晒,给人下了药进去,人就壮实了。柳腊梅心里说:娘,粮食养身体,不养命啊!
       娘看到柳腊梅的一刹那要站起来,腿突然软得立不住,索性就坐下了问:“志强他好?”
       柳腊梅说:“不好。”
       娘说:“没命了?”
       柳腊梅说:“成了一盒灰灰了。”
       娘不说话了,从地上捧起豆瓣来照着远处扬,娘扬得满院子都是。扬累了,站起来走进自己的西屋,关上门开始哭,哭够了冲着院子里坐着的柳腊梅说:“闺女,他没那命,活不成人,不想了,咱活着的还要活!”
       听见西屋里的娘开始拿了刀剁菜,柳腊梅知道,娘要给猪煮食了,人不吃,猪得吃,猪一顿不吃就饿得会越过圈头,吃人家的粮食地。
       坟墓修在屋后的山脊上,矿上还开了一个追悼会,许中子致了悼词,柳腊梅没有去。许中子叫了柳腊梅好几次,柳腊梅都不去。娘看不过眼了说:“你一趟趟麻烦人家大矿长来叫你,人家给足咱面子了,闺女,去吧!”
       柳腊梅说:“不去!”
       因为矿上的事情多,还没有给墓碑写下字,埋葬的时候说等弄好了再栽上。志强是英雄,灵堂就设在矿上,家里简单布置了一个灵位,来的人少,家里就显得冷清了,矿上倒是有很多花圈摆着。开了追悼会就要准备下葬了,许中子见了柳腊梅说:“我要志强风光够,你去看看,连县委书记都送了花圈,他比县里的领导死了还风光,志强毕竟是咱矿的典型人物!”
       柳腊梅不看许中子,也不说话,从外面的窗台上取过紫藤来,探进了火里来来回回烤软,拽出来三下两下就箍好了,走过去给牛穿上,牛被弄痒痒了,打了两个喷嚏,朝天仰起脖子“哞——”叫了一声。
       娘问:“他哥他弟呢?出了事情了,倒不见人踪了?”
       柳腊梅说:“回贵州了。”
       娘说:“没了人了回贵州了?还说要认我干娘,自己的亲生都不认,”
       柳腊梅不和娘说了,牵了小水的手跟了许中子往山上去。一路上牵着小水的手,把小水都弄疼了。小水看着面无表情的娘说:
       “娘,你说我爹他死了?”
       柳腊梅说:“死了。”
       柳腊梅又说:“你要好好学文化,不要和男娃一样野,娘怕你有个闪失,你要是有个闪失,娘就不活了!”
       小水又看了娘一眼,叫了一声:“娘!”
       柳腊梅说:“你以后不叫柳小水,叫韩小水,你爹他叫韩志强,你大伯叫韩志发,你小叔叫韩志富。你以后出嫁了,养儿不能随夫家姓,姓韩,娘活着你就得听娘的,你跪下磕头吧!”
       小水觉得娘病了,头上的辫子也没有了,头发被风吹得像鸡窝一样乱起来。看着下葬了骨灰盒,封了土,柳腊梅跪下来伏在地上长哭了一回,起身拉了小水往山下走,过一道土坎时,她抱起小水来。小水说:“娘,我都能双脚跳过去!”
       柳腊梅说:“不行,那要崴了脚脖子,你是韩家的命根子,韩家的人看着呢!”
       一个月后,因为村上有的屋子开始裂了缝,村上的人自发组织了去县里闹事情,有人叫柳腊梅去。她说:“不去,人心黑得和炭一样!”
       有一天,矿上往屋后的山头上抬了一块石碑,安在了坟头上。她不知道是写了啥,有人要她看看,她说:“不看!”
       眼下的生活对柳腊梅来说就是把小水看好,要她学文化,她是韩家留在这世界上唯一的命根子。
       她从电视上看到县委的李书记当了市里的副市长,还看到煤矿还在开采,只是换了人。听人说许中子在市里开了一家酒店,许中子的小洋楼给了现在的煤矿主。大门外的三麻袋酒瓶子还在,没有人把它当了钱卖。柳腊梅走过小洋楼前,总觉得自己的胸口堵得难受,她在大树下蹲下来忍不住吐了两口。
       小水看到了,问:“娘,你怎么了?”
       柳腊梅说:“看着那座楼娘就反胃!”
       小水说:“娘,你吐吐就回家吧。”
       ……
       春天,柳腊梅牵了牛在山坡上犁地,歇下来喘息的时候,她走到志强的坟头,看到那块碑上写了两行字,一行写着“丰功伟绩传千古”,一行写着“舍己救人人九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