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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记者站的故事
作者:潘承凡

《人民文学》 2006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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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大会主席宣布散会时,天色已经微黑,四周的山头已由青黛转成暗绿。
       省报副总编李天达抬腕看表,才四点多。他刚准备起身.大会主席又找补了一句,会议准备了晚饭,省委宣传部吴部长留下来和大家共进晚餐。
       会场里响起一阵掌声。
       李天达起身往外走,身旁是长长的落地窗。窗外刚刚擦黑的天色像沉重的砖墙,黑压压的似要向他压过来。这个莫名其妙的错觉,令他浑身肌肉一阵战栗,就像触了电似的,吱吱地抖。他后来才知道,这种夜色下的战栗只是个开头,在后来的两三个月里,他经常出现这样的战栗,而且都是在夜晚。到底是一种病态苗头,还是某种神秘的先兆?每次他都琢磨着,追问战栗背后的原因,可是从没有答案。他的身体棒棒的,事业很成功,好像不会出任何问题。
       大多数人选择留下来吃饭。都是各新闻单位的头头脑脑,平时想凑在一块也不容易。前两天因为开会紧张,也没好好喝一顿酒。再说了,省委宣传部长没走,谁敢先走呢?可是省报副总编李天达却不管不顾地要走,他想连夜赶回省城。省报记者部主任张思绵搭副总编李天达的车来的,他也可以搭别人车回去,但作为下级,这样做会让他的直接领导不高兴,他只好跟着一块走。
       开会地点碧泉山庄在江州市,离省城有一百多公里路,走高速公路六点钟就可以到家。省电视台台长开玩笑说,晚上高速公路不安全,当心醉鬼用大石头砸你。
       李天达用手指着他说,这会儿醉鬼还没开喝呢。
       醉鬼砸车的事.这两天省里各家媒体都在热炒,作为媒体的老总当然知道这个事故。前天晚上,有个醉鬼骑着白行车,从横跨高速公路的立交桥上过,醉眼矇眬地撞在一块石头上,摔得不轻。酒鬼痛恨这块石头,跌跌撞撞地抱起来,用力扔下立交桥。不巧,有辆桑塔纳正好从桥下高速经过,被大石头砸了个正着。车辆失控,蹿出路面,翻到高速公路底下,车毁人亡。当警车来时,醉鬼还在桥上呼呼酣睡。
       汽车悄悄地滑出碧泉山庄大门,李天达没让司机开前大灯,他不想让更多的人知道他溜了。
       这个会,虽然只有两天,但比平时累得多。这次会议的议题是前所未有,是省委宣传部召集的。议题是如何防止新闻腐败,会议气氛十分严肃。新闻反腐败的一项最重要举措,就是记者站常驻地轮换。理由是记者在一个地方呆长了,很容易加入当地的利益集团,不仅舆论监督无从谈起,而且很容易沦为腐败集团的工具。为了显示会议的重要性,会议放在江州市的碧泉山庄开。会议环境是全封闭的,吃住开会全在山庄里头。出席会议的领导规格也很高,不仅管宣传的省委副书记到场了,省纪委书记也到场了。纪委书记出席宣传口的会,这是破天荒的。
       这两天,群山环绕之中的山庄失去了宁静,就像有人往树林里放了挂鞭炮,一千人就像鸟儿炸了窝。饭桌上,房间里,小会讨论,晚上串门,不仅他们省报和电视台、广播电台,就是地市级报纸,都在大吐苦水。老总们很讲政治,都说用意虽好,可是操作太难。底下人说起来就不负责任了,各种奇谈怪论都有,而且创造性地把记者站常驻地轮换简化为轮岗。说实在的,满三年就要轮岗,年限定得太短了。省报所有站长任现职几乎都过了三年,将所有的站都换一遍,这工作难度太大了。记者站长都在当地安家立户了,工作生活关系全在当地,你让他拔脚就走,就象拔一棵树,它已经长成大树了,你怎么拔导动?
       难度还和省情有关。他们省一条大江横穿而过,南面极富.全国百强县有七八个,北面很穷,最穷的至今还是国贫县。干部们都成了孔雀,拼命地往南飞。宁在江南当正处.不到江北当副厅,这是干部当中流行的普遍价值观。省报的记者站长们也都想往南挤,都想到南边当站长。江南一个站,一年可完成广告任务二百万左右,按百分之三十五提成,光提成收入就有六七十万,还不算其他各种经营和非经营收入。江北一个站,一年做二三十万广告都困难,虽有几万提成,还不够一年开销的。地市级报纸老总说,就算在同一地市.县与县都不一样,穷的穷,富的富。听他们口气,市县报的记者站轮岗也不好办。
       车子驶下山后,很快就进入了高速公路。经过人口稠密的地方,高速公路上方就会有一座立交桥,那个闻名全省的醉鬼就是从那上面扔石头的。经过每一座立交桥,李天达就会下意识地往桥上瞅一眼。
       轮岗的事儿,恐怕难度很大。记者部主任张思绵试探地说。
       李天达是报社分管记者部的副总编,是张思绵的顶头上司。省报是正厅级单位,副总编就是副厅级干部,属于高级干部。开会时他和省领导坐在主席台上,不开会时他和省领导住楼上套间,张思绵则和其他新闻单位的同仁挤楼下的标间,所以两人还没在一起交换过意见。
       是啊,怎么办呢?这是上头精神,再难也要办。副总编李天达打着哈哈。
       两人有很深的矛盾。几年前,原来的记者部主任退休。李天达刚当上副总编,很享受权力的滋味,竭力推荐自己的人。可业务一把手毛总编鼎力推荐张思绵,张思绵当时在总编室当副主任,由毛总编直接领导。毛总编挺喜欢他,他业务很棒,不仅能编稿,而且很能写社论评论一类的稿子,报社不少社论专论都出自他的手。虽然毛总编是正总编辑,李天达是副总编辑,可李天达是分管副总编,记者部是他分管的地盘。一般情况别人不会插手他的地盘,提拔干部都是由他提名,在编委会上过一过,走走形式。可是业务出身的毛总编惜才爱才,非要提拔张思绵。在社委会上,两人顶了牛,坚持要提自己的人。王社长不得不出面协调,作为副总编李天达只好向毛总编让步。
       李天达扳不动总编辑,就把账记在张思绵身上,也没有明目张胆的复仇行为,但总是不哼不哈的,冷淡到极点。张思绵很不自在,官提了半格,从副处到正处,但工作环境却恶化了。他的委屈,没有流露丝毫,别人都以为他干得挺开心的。
       副总编李天达的手机振动了,十有八九是江州记者站站长高猛打的,他想。打开一看,果然就是。他们一到江州市碧泉山庄,高猛就打来电话,到了我的地盘上,一定要到站里来吃顿饭。他们说实在没空,省委副书记和宣传部长都在。他就说,那就晚饭后去酒吧歌厅坐坐。他还自作主张地定在今天晚上,理由是会议结束了,好好放松一下。
       李天达没接手机,他不吃饭连夜赶回省城,就是为了躲他。这半年来,李天达一直躲着他。
       李天达的手机不振了。一会儿,张思绵的手机响了。张思绵一看号码,既像自言自语,又像提示李天达,是高猛打来的。
       在电话那头,高猛劈头盖脸就说,你们怎么跑了?
       为什么要跑?张思绵不明白,也不便对高猛说。领导的事,不能多嘴多舌,而且全报社都知道,高猛和李天达是好朋友,他俩的事他更不好多嘴。于是含糊其辞地说,报社有急事,得赶紧回去。
       掐了电话,张思绵起了疑心,副总编李天达今天似有些反常。这边是省委宣传部长
       摆下的酒席,那边报社好像也没有大事等他回去处理,他为什么要逃逸似的离开碧泉山庄?他和高猛本是小兄弟,今天却像陌路人一样,电话不打给他,却打到我这儿来,难道存心在我面前撇清?
       张思绵接完电话后复杂的神情,李天达看得很明白。李天达脸上浮起一丝讥笑,你去狐疑吧,料你也猜不透。
       2
       外人以为副总编李天达和江州记者站长高猛还是小兄弟,那是大错特错的。他们不知道,这份交情早就走样变味了。
       李天达原来在理论部当主任。因为是两个部门,高猛不会来拍他,他也不去评头论足。他知道他挺能干的,在江州城呼风唤雨,没有摆不平的事。高猛在江州市人称二书记,不仅跟书记市长称兄道弟,还经常列席常委扩大会。列席常委会是种形式,可他偏偏口无遮拦地在会上议论干部好坏。高猛的做派传到外面去,干部们怕他在常委扩大会上讲自己的坏话,反而更加巴结他。
       报社好多记者,有事没事地往江州跑。但高猛为人太咋呼,太张扬,心机深沉的李天达很不喜欢。十年前,高猛刚调进报社,到总编室值班实习,带着砖头一样的大哥大。明明身边有公费的座机,他却喜欢用大哥大打电话,嗓门奇大,一副恣肆自得的样子。有不喜欢高猛做派的人,把这件事到处传播,并总结说整个一个乡镇企业家。其实他也就是个企业家,原来在江州市的一家小报做广告业务员。不仅练出了钢嘴铁牙,而且把黑道白道都混熟了。两种行径都有助于他拉广告,他成了江州的广告大王。后来,他七混八混,混成了省报的江州记者站长。报社看中的,可能也是广告能力。写稿都是叫手下人写,然后把自己的名字署在前面。说到底,他顶多就是个企业家,根本不能算个正经的编辑记者。
       李天达提升为分管记者部的副总编后,高猛就托人约他吃饭。李天达不愿去,可那个朋友是公安厅副厅长,有二十多年的交情。副厅长像对付嫌犯一样贴身紧逼,几乎把他架到了酒店。
       有了这顿饭铺底,高猛就粘上了李天达,三天两头往他的办公室钻。记者站因为分处各地,当地总有些省城没有的土特产,到报社开会送稿,站长们都会带上当地的土特产送人。报社的中高层干部,敬烟时经常会很尴尬,因为他们掏出的烟是同一个牌子。上班打照面时常会尴尬地发现,两人穿的T恤是同一个款式。高猛从不带土特产,随手呈上的尽是些新鲜时髦的玩艺。比如最早的商务通,后来的手机,从最早的小型手机摩托罗拉8088,到最新的彩屏手机和摄像手机。稍熟点,就开始送各种有价的证卡,比如电话卡、餐饮卡和消费卡。
       做这些事,高猛都是不由分说的。比如送第一部手机,他拿起李天达的旧手机,直截了当地说,这手机太旧了,换一个。然后就掏出他带来的新手机,开始拆包装,换SIM卡,换完了塞到李天达的耳边,试试,质量怎么样?整个过程,李天达像个看客,看高猛在给他换手机。当今世界别的方面进步都不快,唯独技术进步飞快,可以把玩的小东西层出不穷。李天达几乎成了新产品试用者,只要有新的电子产品上市,高猛都会送来。李天达不是贪小的人,这些小东西不足以拉近他和高猛的关系。他和高猛的关系比过去热络,但没有实质的进步。说话依然客客气气的,高猛叫李天达,一口一个李总。李天达叫高猛,一口一个高站长。两个人的关系,高猛是主动的,李天达是被动的。高猛不断地带新产品过来,不由分说塞给李天达。但高猛光是主动地送东西,从来不要求李天达为他做什么事。记者站有三件事,写稿、发行、拉广告,高猛没有一样来麻烦过李天达。可是李天达知道,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高猛的投资最终要收回。
       大约半年以后,高猛从扛州专程来报社,一头扎进李天达的办公室。他拿出一份打印好的东西,你看看,这是件大好事,于报社于江州记者站发展于江州记者站员工都有利,三赢呢。
       天下真有对谁都有利的好事?李天达疑惑地拿起打印稿。高猛想在江州盖个楼,一部分给记者站办公用,一部分做职工宿舍,一部分出租,以房养房。他用的名义是筹建省报江州新闻培训中心,江州市的工作他都做好了,但要报社去个函,土地局就能划拨土地。有了土地,他就去招商。钱全部由投资商出,记者站土地折算成资金,房子盖好后按出资多少分配。
       一个典型的空手套白狼的方案。这事能不能办,李天达心里没底,因为报社没有先例。
       可能要上编委会讨论,李天达对高猛说。
       上编委会讨论怕什么?这么好的事谁能不同意?不要报社出一分钱一块地,报社全部投入只是出一个公文,楼盖起来报社增加一块优良资产。
       话是这么说,可这不完全是投入产出的问题,要看符合不符合政策规定。李天达有些犹豫。
       我研究过了,没有任何政策反对这么做。政策不反对的事,就是可以做的,这是江州做事的规则。高猛狡黠地说。
       李天达没法反对。
       作为资深报人,他知道这个规则在经济发达地区十分通行,江南的干部都是按这个规则推动经济发展的。江北没这个意识,政策不允许的,坚决不做,领导没说可以做的,也坚决不做。搞市场经济,等上级同意再干,时机早就消失了。等政策出台再干,别人早就发财了,哪还轮得到你。江北的落后,有地理和历史原因,也有观念原因。
       编委会上,果然有两派截然不同的意见。毛总编就不同意,公文的名义是盖新闻培训中心,实际上却另有他用,堂堂省报怎能挂羊头卖狗肉?也有附和的。赞成盖楼的人也不少,打个擦边球,为报社争取——笔资产,何乐不为?李天达成了赞成派的领袖,很冲动地为江州记者站盖楼辩护。在过去.跟自己根本利益没多大关系的事,李天达总是左顾右盼,上下兼顾,尽量不得罪任何一方。现在他的言辞却很激烈,全是照搬高猛的。那天在办公室里,李天达没对高猛有任何承诺,对高猛的那套说辞也是不置可否,町在社委会上,他却成了高猛的皮影,他的言行全是高猛的投射。对于高猛,他一直保持着距离,高猛送他的那些新奇精致的小玩艺.他从没有为之心动,高猛那不由分说的亲热劲头,他并没有给予对称的回应。可高猛还是用他的方式,于潜移默化中影响了他,左右了他。他的屁股,自然而然地坐到了高猛的一边。
       王社长没说话,一直不动声色地听别人说。直到社委会所有成员都变成赞成者和反对者,争论由不清晰变成清晰,他才居高临下地总结发话。这是他的习惯,也是他官场制胜的法宝。别人的充分争论,帮他理清了思路,同时也看清了每一个人的真实想法,他可以从容决定,将他手里最重要的一票,投向哪一边。李天达深知王社长秉性,他想弄成的事,他会在编委会上竭尽全力阐述自己的想法,尽可能多地争取社委会成员,从而影响王社长最后总结。今天编委会上,赞成他的意见显然占了上风。七个编委成员,附和毛总编的只有一个,有三个附和他的,局面是四对二,看来王社长手里最重要的一
       票跑不掉了。果然,等大家争不出啥新鲜玩艺了,王社长开始总结,倾向十分明显:
       今天办报,已经不是简单地码码汉字了,报纸早已成了一份产业。我们不仅要把报纸办好,而且要把这份产业经营好,把资产做大。江州记者站盖楼的事,对我们就是一个提醒、一个启发。我认为,我们不仅应该同意江州站盖楼,而且还要发动记者站和全报社的记者,都要动用自己的朋友资源,想尽——切办法做大报纸这个产业,使报社资产快速增值。
       但是,这件事不能是个人行为,不能各自为战,搞得五花八门的,应该把它统起来。我认为由李天达牵头比较合适,因为他分管记者部,而且这个工作主要以各地的记者站为主,他们跟当地领导关系密切,批地盖楼相对容易些。
       李天达不仅促成了这件事,还成了这件事的主管领导。对这个安排,最高兴的是高猛,还不是李天达。第二天,高猛就迫不及待地从江州赶到省城,取报社的批件,他嫌走邮局太慢。跨进李天达的办公室,他就大声地嚷嚷,这事归你抓,真是天遂人愿。
       你要给我弄好了,可别弄出麻烦来,害了我。高猛咋咋呼呼的性格,李天达就是不喜欢,被他使劲地贴着,他没办法不接受,可心里总有些不情愿,总是敲敲打打的,把领导的派头摆得很足。可是高猛全不在意,依然我行我素地紧贴李天达。
       这样吧,你跟我去江州,实地考察这个项目,这样你就放心了。
       李天达愣怔了一下。高猛好多次邀请他去江州走走,都被他拒绝了,他不想跟他走得太近。可是这次没有理由拒绝,这项工作他负责,有必要去实地考察。以后编委会要听汇报,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会挨社长批。
       高猛看出他的犹豫,上前紧催。走吧,我自己开车来的,你跟我走,车都不用叫。完了事,我再把你送回来。
       说完,高猛没等李天达表态,上前去不由分说地帮他收拾东西。嘴里说,我帮你收拾东西,你给社长打电话请假。这是报社规矩,任何人出差都要向高一级主管领导请假,总编副总编出差就要向社长请假。
       精干自信的李天达在高猛面前成了木偶,他机械地拿起电话。王社长当然支持李天达去江州,还顺带表扬了他,这么快就进入了角色。
       一踏进江州,李天达就被高猛铺天盖地的攻势罩住了。江州的书记市长人大主任政协主席以及等而下之的领导,全被高猛请出来陪李天达吃饭,每顿饭陪客都不一样。这顿是市委,下一顿是市政府,再下去是宣传部,接着是人大和政协。五粮液茅台洋酒轮流上,这架势李天达一看就明白,高猛向他发起了总攻。他把他的家底,把他的政治力量全部动员了起来。在男人的世界里,酒喝到什么程度,朋友也就能做到什么程度。李天达在心底里发出了长长的冷笑,就这样的阵势能把我拿下了?你越急着把我拿下,我越不让你拿。
       第一场酒是和市委书记、副书记们喝的,他们肯定有过什么约定,上来就向他硬攻,每人发一瓶半斤装的高度五粮液。张副书记说,先漱漱口,喝光了再上。李天达不置可否地淡然一笑,开喝以后,他却闪躲腾挪,使尽各种办法,就是不跟他们一杯杯地干,喝完了也不急着倒。书记副书记们又不能强按着李天达,死乞白赖地往他酒杯里倒酒,大家都是级别相当的干部,不是正厅就是副厅级干部。高猛在书记们后面跳将出,来,他说李副总编在第一时间到江州记者站指导盖楼工作;他好感动,先干为敬,一口气喝下三杯。按理李天达也应接着喝下三杯,可是李天达只是象征性地喝了半盅,回过头向江州市委书记介绍报社版面改革的经过。高猛一直提着空酒杯,想提醒李天达,让他接着喝剩下的酒,可是李天达和江州市委书记聊得很热烈,不敢贸然造次,只好眼睁睁地看着李天达用他的方式,改变了酒席上咄咄逼人的气氛,搅乱了酒桌上原先设定的快速节奏。接下来的其他几桌酒,更不在李天达话下,凭他省报副总编的身份,凭他的机智练达,那些级别比他低的干部不够他摆弄的。
       李天达和高猛关系的突破,是在一年以后江州记者站新楼落成庆典上。这一次是李天达自己带车去的,江州市委市政府人大政协都要来庆贺新楼落成,报社必须去个领导支应。王社长在省里开理论务虚会,毛总编值班,只有他这个分管副总编去应付差事。
       新楼盖得还蛮像个样子,楼顶上还错落地顶着西洋式的穹顶,很有欧式味道。一二层是商用的,楼层很高,三层是办公室,四层是客房。高猛把李天达带到三楼的一个带客房和卫生间的办公室,征询地探问,这房间条件还不错吧?
       可以,李天达泛泛地说。房间的硬件还可以,可是软装潢实在不敢恭维,尤以办公桌后面挂着的万马奔腾金箔画最为俗气。
       高猛变戏法似的掏出一把钥匙,塞进李天达的手里,这是你的办公室,以后归你用了。
       李天达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的办公室?
       你是分管记者站的社领导,记者站理所当然地考虑你的办公问题。过去没条件,现在有条件了,无论如何得给你留一间办公室。以后你经常来,办公也行,度假也行。高猛脸上挂满难得的诚恳,李天达不太喜欢的那种张扬和咋呼,收敛得干干净净。
       李天达真的被镇住了!干新闻这一行,收到的礼品可以说五花八门,可是送办公室钥匙实属罕见,这让李天达大感震撼。李天达没说谢谢,只是抓住高猛的肩,用力摇了摇。
       晚上,高猛在江州大饭店宴请各方宾朋,李天达代表省报向各桌客人敬酒,高猛跟在后面陪着。无论是场面需要,还是内心感动,李天达不再矜持,放开了喝。五桌的客人,除了市委书记市长外,不少是帮助盖房的管理部门代表,李天达代表报社挨着敬了酒。前后加起来,怎么着也喝了两三瓶干红。高猛只多不少,桌上的人不是他的老朋友就是小兄弟,而且都是江州的实权派,这回盖房大都有恩于他,他当然得多喝。李天达都是半杯半杯地敬,他则是整杯整杯地敬。虽然两人酒喝得有多有少,醉态则相差无几,走路不稳,语速加快,满脸兴奋。酒酣耳热,高猛叫李天达不再叫李总,而是天达兄,李天达叫高猛也是一口一个小老弟。转桌敬酒的时候,你搂着我的肩,我搂着你的肩,好像有了几十年的交情。李天达的矜持,终于被高猛捅穿了。
       从那以后,李天达经常往江州跑,去了就住在那间带卧室的办公室里。每次去,那个楼都有变化,先是一楼开出了家鲍鱼酒店,极其富丽堂皇。后来二楼开了家档次格调极高的会员制俱乐部,扑克麻将、唱歌跳舞、酒吧西餐、桑拿按摩应有尽有。高猛在里头可能都有股份,去那儿消费只需签单。有的时候,他就叫人把酒菜送上来,就在李天达的房里吃喝。二楼俱乐部则把最漂亮的咪咪小姐派上楼来服务,斟酒唱歌,活跃气氛。
       咪咪真可算个尤物,身高一米七十以上,丹凤眼,瓜子脸,皮肤白嫩得好像能掐出一泡水来。最难得的是,咪咪还是个大学本科生。
       李天达对咪咪的好感,高猛一眼就看出来了,所以李天达一来江州,就让咪咪陪着。
       李天达算是很有自制力的,新楼落成的那天,敬了五桌的酒,他都没有醉倒。可是认识咪咪后,却常常醉倒。可能是漂亮小姐劝酒的缘故,酒桌上常说喝酒最不能轻视的几种人,其中一个就是小姐,何况还是个美丽绝伦的小姐。醉倒以后,都是咪咪小姐留下照顾他,那些从口腔里进去又从口腔里出来的污秽物,全被咪咪清理干净了,恐怕在他不省人事的时候,还要给他擦身洗澡。因为早晨醒来,他穿着干净的睡衣,身上没有兰点酒气。咪咪则静静地躺在他的边上,像只惹人爱怜的大猫。
       他努力回忆醉酒以后的经过,绞尽脑汁,只得到一些模模糊糊的片段,好像咪咪帮他淋浴了。咪咪穿衣服了吗?他实在不能确定。但咪咪这会儿身上的衣服是干的,那说明咪咪帮他淋浴时身上没穿衣服。李天达的脸发烫了,和如此美艳的姑娘赤身裸体相向,会不会情不自禁地干过男人通常会干的事情?他把意念集中到身体上的那个部位进行检测,可是他仍然没法确定干还是没干过。有一次,咪咪早上走的时候,低头从床下捡起一个东西,塞进信封里。对这个动作,李天达觉得很熟悉,他和老婆做完爱,那个橡胶套套,通常也是随手扔在床底下,第二天起床后老婆再把它捡走扔进垃圾筒。李天达从咪咪这个动作确定,自己在咪咪身上干过了男人常会干的那个事,尽管他没有明确的事实依据支撑自己的判断。
       李天达最后一次去江州记者站,大约半年前,打那以后再没去过。当时,省里要开经济发展务虚会,各地级市的一把手都要参加,高猛要他过去,帮江州市委书记市长出出点子,搞一个出彩的发言。这件事儿倒是很容易,给一个市的经济发展出出点子,对李天达来说易如反掌。李天达本科学的是经济,在英国拿的传播学硕士学位。
       求教与施教是在俱乐部的酒桌上进行的,江州市委书记听得挺带劲,举杯推盏之间还不断地提问,直到半夜才恋恋不舍地散去。他们三人,加上秘书,喝光了三瓶XO。书记走后,李天达和高猛酒意正酣,聊兴正旺,又开了一瓶XO,你一杯我一杯地喝着,两人都有了八九分的酒意。谈话慢慢由江州的经济发展转到江州的人事上来了,高猛借着酒劲白话:天达兄看出来了吧,江州各个层面的头头脑脑,我都能摆平。
       李天达由衷地说,看得出来。这些人平时互不相让,能被你一一摆子,真不简单。
       高猛毫不客气地说,确实很费脑筋的,为了摆平这些人,我是很用心思的。对不同的人,要用不同的手段。
       李天达觉得,高猛确有些过人之处,但手段不手段的,恐怕是白话。他故意挤兑高猛,你说说看,都用了哪些手段?
       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你一点都不透露,恐怕连意会都无从下手。李天达步步紧逼。
       天达兄真想知道?高猛攥着酒杯,歪着头,故作神秘状。
       李天达认定高猛是闪烁其辞,赶紧拿话戳他:当然想知道了。别废话了,干了这杯酒,亮出你的手段来我瞧瞧。
       天达兄不是外人,就让你见识见识兄弟的手段。高猛把杯中酒一干而尽,带李天达去了他的卧室。他喝了太多的酒,手哆哆嗦嗦的,使了几回劲,才打开一个硕大的冰箱。拉出其中一个抽屉,露出一堆牛皮信封,上面似乎写着人的名字。
       这是什么东西?李天达不解。
       高猛不说话,打开一个信封,亮出里面的东西:一枚还残存着某种液体的避孕套。
       轰的一声,巨响之下,仿佛产生了强烈的化学反应,李天达喝下去的酒全部变成汗珠,钻出毛孔,浑身湿漉漉的,脑子顷刻间出奇地清醒豁亮——那天早晨,咪咪拿走的就是这样的信封!
       他的眼睛,快速地在这一堆信封中逡巡。虽然什么也没看清,但李天达认定,这一扎信封里头,肯定有一封写着他的名字!
       高猛没注意李天达身体和神情的变化,得意洋洋地说,这就是手段之一。这些东西,是一枚枚原子弹,扔出去就会惊天动地,扔到谁头上,谁就会老老实实地为我所用。
       换别的事儿,别的场景,李天达肯定会机敏地开高猛的玩笑,扔过没有?就像前面一样,逼他亮出他的手段。但此时此刻,李天达好像被毒蛇咬了一口,惊恐万状,痛苦万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李天达一夜没合眼,第二天找了个借口,匆匆逃离江州。
       那天晚上,乃至后来的很长时间,李天达一直在苦思冥想。他不知道高猛让他看冰箱里的那些东西,是醉酒后的无意识,还是存心要敲打他。李天达是个极聪明的人,他觉得人不可能在这样的大事上糊涂,肯定是有意识的。
       从此,他再也不去江州。面子上不动声色地保持着原样,高猛给他的那枚办公室钥匙,他还留着。他不能和高猛翻脸,或者说他不敢,被高猛称作原子弹的那个东西,他也害怕。一旦爆炸,他也会身败名裂。
       高猛却好像没有发生过这件事,还和以前一样大大咧咧的。一到报社,就往他办公室钻,依然是天达兄天达兄地叫,对谁都说我和天达兄是哥们儿。记者站开会联欢,他都要拉上李天达齐唱一首《好兄弟》。
       机敏练达的李天达有些恍惚,这人到底是人还是鬼?
       3
       记者部主任张思绵也怕和高猛吃饭。
       高猛虽是他的部下,但报社尽人皆知,他和李天达是哥们儿。如果留下来吃饭,保不准他们俩一上一下夹攻他,要他就高猛轮岗的事表态,他会很被动。答应他不动,他没有这个权力;不答应他,他会再次得罪李天达。他得赶紧回报社,向王社长和毛总编汇报,让他们定调子,作为具体操作者的记者部主任,责任就会轻许多。李天达作为分管副总编,就没法一手遮天了。
       自打知道轮岗的事儿后,张思绵就心事重重的,几乎茶饭不香。各记者站现在的利益格局,是多年慢慢调整好的,一旦打破,天下会立刻大乱。即使现在这样,各记者也没少闹事儿。北片的站长想往南片调,坏站想往好站调,有的是明火执仗,有的是背后下刀;打对方的小报告。告江州站长高猛的人最多,说他在江州结成帮派,互相照应,互相吹捧,谋取小集团的利益。后来又告他开饭店,搞经营。这些告高猛的匿名信,他没有按常规呈送分管副总编李天达,而是趁他和王社长谈别的事时,故意让王社长发现,顺手就留给王社长看了。万一李天达知道了,他也好解脱自己。他不能呈给李天达,李天达知道了,也就等于高猛知道了。
       张思绵不必闭上眼睛就能想象,现在宣布记者站可以重新洗牌,这些人的劣根性全都会发挥到极致。匿名信、公开信以及上门告状拆台的,肯定络绎不绝。在社委会里头,几乎每个记者站站长都有自己的保护伞,所有的社领导最后都会出面说情。他是记者部主任,具体的操作者,各方矛盾最后肯定压在他身上,最后的责任肯定也得他接盘,没人会为他分担。弄不好里外不是人,弄得好……他想了想,几乎是不可能的。
       一路上,李天达和张思绵都沉默着,只有司机不断鼓捣空调开关,一会儿开一会儿关,老是啪啦啪啦响。李天达终于烦了,恶狠狠地说:你能不能专心开车,别去弄那个空
       调开关?
       司机吓得颤了一下,赶紧扶住方向盘,专心致志地开车。
       张思绵看出来了,李天达的心情很不好。一个堂堂的副总编,和一个小司机过不去,心里肯定很不痛快。小司机是好心,这天气热不热凉不凉的,开空调嫌冷,不开空调嫌热,他一会儿开一会儿关,全是为了后座的领导着想,没想到领导这么不领情。
       李天达和张思绵的性格截然不同。李天达刚愎机敏,锋芒毕露。他的学业很顺,本科硕土留学出国,一步不落。仕途也很通达,可以说是少年得志,官比张思绵大,年纪却比他轻了七八岁。他学富五车,中西兼修,可为人却没有丁点酸腐气,敢做敢为,关键时刻常出险招。张思绵正好相反,该读书时,被赶下乡去修地球。好不容易混了个工农兵学员,又没能读到多少书。到了报社,靠勤勤恳恳谨小慎微,慢慢熬成个部主任。正因为混成这样很不容易,张思绵凡事总是小心低调,三思而行。所以两人工作交往中,总是李天达剑拔弩张,剑剑封喉,张思绵屈居下风,左右招架。
       汽车减速了,前面就是收费口。省城就在前面,张思绵再也躲不过去了,便小心地请示,李总编,你看这事怎么弄?
       李天达说,先起草个方案,量化指标,动哪个站长不动哪个站长,都由指标说了算,那样就没人找我们闹了。
       他也愿意量化?那更好了。张思绵心里稍微轻松了一些。
       走进家门,张思绵万万没想到,已经有人捷足先登,为轮岗来开后门了。
       江北站长陈大民刚才打来电话,老婆说他在路上,让他给张思绵打手机。陈大民肯定得到消息了,来打听记者站轮岗的事。但陈大民没给张思绵打手机,这个人极其聪明,知道张思绵跟副总编李天达坐一辆车,不方便回答这种事情。
       江北站长陈大民是张思绵的人。几年前,原来的站长快退休了,张思绵去江北市考察继任人选。陈大民当时在市委宣传部当副主任,陪了三任部长,就是提不上正的。最后一任正部长,是卫生局的局长提上来的,因为市委书记这些年诸病缠身,卫生局长请省里和北京的专家几次会诊,市委书记身体日渐恢复,有了继续进步的身体本钱。正好宣传部长空缺,市委书记便力排众议,把卫生局长提成了宣传部长。陈大民气得七窍生烟,把市委书记的母系亲属骂了个遍。他决意不在江北市干下去了,张思绵去江北市考察站长人选,正好他负责接待,便铁定了心,要去省报当记者站站长。
       当时,张思绵手里有很多人选,市报的记者部主任和市人民广播电台的经济台台长,都对记者站站长的位置感兴趣。可是那两人都在犹豫,到底哪头更好,将来获得的利益更大?陈大民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非离开江北市的管辖不可。为了能去省报记者站,他投入了百分之百的精力。他到处钻营打听,如何走通张思绵的路子。陈大民不知从哪儿得知,张思绵的老婆和小舅子合开了一个建筑装潢公司,他便从江北市给介绍一份活儿,让张思绵的老婆和小舅子赚了三十多万。
       陈大民如愿以偿地将关系调进了省报,当上了江北市记者站站长。张思绵是他的恩人,更是顶头上司,陈大民一如既往地紧拍张思绵。除了隔三岔五地送些当地特产,到了年终便提前半月送上红包,理由是大过年你们很忙,我就不来拜年了。其他领导那边,他也不少打点,报社上上下下口碑因此很好。只是和当地党政领导人关系一直很紧张,因为是赌气出走,他们心里有了难以解开的芥蒂。
       他在电话里说,想到江南当站长,他跟当地的关系很难处好。张思绵的老婆说,你想想办法,这次记者站轮岗正好是个机会。他帮了我们那么大的忙,这个情一辈子都还不清。
       张思绵说,知道了。不需要老婆跟他强调,欠陈大民的情,他张思绵还不清楚?老婆和小舅子的公司赚了陈大民一大笔钱,而且好运一发不可收拾,生意源源不断,每年能赚个百八十万的。大概做工程的都这样,刚起步没有项目时,谁也不敢把项目给你做,当你做成了一个大项目,别人就会把项目源源不断地送上门来。
       那你给他回个电话,老婆还盯着他。
       张思绵不耐烦了,你烦不烦?等会儿打行不行啊?别人还没烦我,你先烦起来了。
       4
       根据报社惯例,只要是比较重大的活动或任务,都会成立专门的领导小组。根据内容性质,每次人选都有不同,名称也因事而异。这回叫做记者站长轮岗领导小组,成员有王社长、毛总编、分管副总编李天达,加上记者部主任张思绵和人事部主任。王社长亲任组长,毛总编任副组长。这里头,记者部主任张思绵官最小。因为官小,他的话语权就最小。可是他直接掌管记者部,求他的人最多,他要照顾的人最多,尤其是江北站长陈大民,他非管不可,所以他的利害关系最大。他早已确定了自己的行动目标,争取制定刚性的条例。没有话语权的他,只有通过条例来达到他的目的。他官最小,最没有发言权,可恰恰是官小,起草条例的苦活非他莫属,他可以为重点照顾对象量身定制一些有利的条款。
       领导小组开会时,李天达先传达了会议精神,接下来王社长、毛总编都讲了话。他们都是泛泛地强调此事的重要性,怎么操作他们都没讲。王社长从来都是这样的,他先讲些原则性的东西,让在座的与会者把所有意见都讲透以后,他再来提纲契领盖棺定论。毛总编是非常单纯的业务干部,他只关心新闻业务,对业务以外的事,他很少具体表态。他们两位讲完了,按官场顺序就该轮到张思绵说话了,因为李天达在传达省委宣传部会议精神时已讲过了。他知道这是他唯一的机会,他必须把他想讲的话讲透,影响王社长,让他同意自己的想法。
       他小心翼翼地说,我没什么意见,这事到底怎么办,还是听几位老总的。要讲感慨,还是有一点的。从江州回省城的路上,和李副总编唠起这个事,他以为,起草个方案为好,把条件和指标都硬化了,让指标来说话。领导不再对具体的人事表态,只是监管条例的执行。李副总编到底去外国喝过洋墨水,看事情很在点子上。量化轮岗指标,一举两得,既能让轮岗工作具有更多的科学依据,同时也将领导解放出来。在座领导比我清楚,记者站长们很难缠,站长们轮岗指标严格量化,谁换谁不换,坚决照指标办事,记者站长们就不会天天去踩老总们的办公室门槛,因为踩你们的门槛也没用。李副总编这个提议真的很好,恐怕只有这样做,才能将这件非常难办的事办成。
       用李天达的嘴说出他想说的话,这也是张思绵深思熟虑好的。转达李天达的意见,既封住了李天达的嘴,他不会对自己的提议说三道四吧。同时,无形中为自己拉上一票,在王社长心目中,这个提议已得到两个人的同意。毛总编对这种事又不感兴趣,人事部主任不干涉新闻业务的事,三个业务领导中有两人持同一种意见,王社长这一票肯定跑不了了。
       果然,王社长在总结时充分肯定了这个方案,治重病当用猛药,记者站腐败问题积重难返,当用非常手段来治一治。从我带头,
       我们所有领导都坚决回避,不批条子,不打招呼,一切按指标说话。王社长最后还指示,也到一个封闭的环境开两天记者站轮岗工作会议,把新闻腐败的事实讲够,把这次轮岗的意义讲透,把量化的指标讨论透。轮岗不轮岗,去好站孬站,让他们自己对号入座。
       张思绵的设计全部实现了,他非常得意,别看你们官大嘴大,稍动些心思玩玩你们,你们全都自动人瓮,乖乖地围着我的棒棒转。
       起草条例很麻烦,条例的量化,孰重孰轻,这是张思绵整个计划中的核心。陈大民能不能调到江南来,就看量化的技巧了。新闻业务、发行数量和广告多少,都要一一折算成分,哪个分值高,哪个分值低,原则是有利还是不利于陈大民。有利于他的就高,不利于他的就降低。这三项业务中,新闻和发行陈大民做得不错,张思绵就把这两项的分值抬高了百分之二十。然后再拿所有记者站长的业绩量化排队,陈大民排在前四名。张思绵觉得不保险,必须进入前三名,陈大民才能保证调到江南来。张思绵又将新闻业务的分值调高百分之十.然后重新验算,陈大民终于进入了前二名,调到江南来不成问题了。
       张思绵觉得成熟了,便把方案拿出来,请领导小组讨论,大家都没意见。那些具体的数值背后代表什么,一时半会儿谁也看不出来。只有王社长提了一点意见,得过省级以上的奖励和表彰也要加分,受过惩罚的有问题的就要减分。前面那条意见对陈大民更有利,调进报社以后,他很发奋地写稿子,其中不乏好稿。他写的内参,中央领导也做过批示。光省优秀新闻工作者,他就评了两次。高猛一次也没评上,在这一项上高猛又被落下了不少距离。
       5
       省报的记者站长轮岗动员大会完全翻版了省委宣传部开的那个会,地点也选在大山里头,不过离报社才五十公里。那也是个度假村,是水利局利用近水楼台的便利,盖在一座由他们管辖的山顶水库边上,风景绝佳,离人间烟火同样也很远。依照省里宣传部会议的模式,报社纪委书记也出席了会议,亲临一线监督记者站反腐败活动。王社长本来要亲自动员布置这次活动,可是前列腺炎发作,走路也受影响,不能前来。王社长患前列腺炎由来已久,而且非常严重,尿一泡尿沥沥拉拉得花十多分钟。报社都是公用的小便池,年轻编辑记者们常常去五楼厕所撒尿,偷窥王社长的痛苦状。
       李天达作为分管副总编,代表编委会出席会议。记者部主任张思绵是会议的具体组织者,整个会议从议程到后勤服务,他全得操心。比如水库边上的度假村,张思绵就亲自去考察过。但最让张思绵操心的,显然不是吃喝拉撒这类的会务,而是会议内容,他断定这个会很难开,肯定会吵翻天,为此他已做好了充分的准备。这些记者站长哪个是省油的灯?平时为了一点蝇头小利都会打破了头。现在要他们抬起屁股,离开他们经营了十多年的老窝,斩断盘根错节的利益关系,拱手交给一个不相干的人,他们还不把你吃了?
       会议决定开两天,第一天传达省委宣传部会议精神,学习各种中央和省里的反腐败文件.解剖新闻记者腐败的反面典型,其中包括纪委书记的动员讲话。第二天上午开始动真格的,公布和解释记者站长轮岗条例,下午是各记者站站长讨论表态。会议的进程完全出乎张思绵的预料,一直到第二天下午讨论表态,会议平静如水,甚至出现很长时间的冷场。张思绵隔几分钟就催促,大家说说,大家说说。可是站长们不是装着低头在纸上写东西,就是头抬得老高地作遐想状,就是不跟张思绵对眼神。
       副总编李天达坐不住了,他是最高领导,会议进行得好坏,他负最终责任。他指名道姓地对着省城站站长老魏头说,老魏头,你带头讲讲,表个态。
       老魏头是个老实人,还有些迂,平时从不请客送礼,也不应酬,也不跟领导套近乎,只是埋头写稿子。对古典诗词还很有研究,出过一本古典诗词赏析。老魏头写稿也很勤,可是写得很多,见报很少,总编室老压他的稿子。这也和老魏头为人有关,总编室主任的儿子想上师大附中,请他去和教育局长打个招呼,他竟然说不认识,请总编室主任改找报社分管教育的记者。这种事,放任何一个记者,贴都来不及,他老人家倒好,推得一干二净。总编室主任干啥吃的?掌握着每天的报纸发稿权,用谁的新闻稿,不用谁的新闻稿,他有近乎百分之百的决定权。老魏头的稿子,只要不是非发不可的新闻,大都,被他和他的手下扔进了废稿库。老魏头也不太在乎,照样写稿,照样吟诗填词,照样低调做人。
       李天达点他发言,也是有针对性的,他想从老实巴交的老魏头身上寻找会议的突破口,这也是领导们掌握会议的技巧之一。领导一鼓动,被鼓动者一带头,会议就会走上正轨。在这些记者站长里头,确实就老魏头堪当重任。老魏头是记者部有口皆碑的大好人,平时派他什么事都很配合,所以李天达觉得很有把握的。可是这回老魏头一句话不说,只是摆了摆手,仍旧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
       这也不能全怪老魏头,这态确实不好表,说坚决服从,真把你调到穷站去,你心里不愿意。而且那么多站长都不说,你挑头说,就你能?大家伙儿为此会记恨你。说不服从,就愿在原地呆着,这属于顶风犯上,谁也不愿意。两害相权取其轻,既然怎么说都不行,还不如不说。可是领导找上你了,你坚缄其口,领导肯定不开心。
       副总编李天达脸上果然很难看。他万万没想到,老魏头这点面子都不给他,当众晾了他,让他下不了台。
       会后的晚饭更是异常地冷清,以往的记者站长会,最后一顿散伙饭是最热闹的。开了几天会,明天就散伙了,大家免不了要疯一把。站长敬领导的,领导敬站长的,站长们自己互敬的,菜没吃多少,酒却喝下十多瓶。有时喝得不过瘾,晚饭以后还会到歌厅酒吧里继续喝。可是今天的散伙饭,冷清得有点凄凉,九个站长里头,只剩江北站长陈大民和省站站长老魏头了,其他人全跑了。有的说家里有急事,必须赶回去处理;有的说要赶到报社发稿;有的说看亲戚,明天就要出国了,不去告别不近人情。江州站站长高猛最牛,说省长请他和他大哥吃晚饭,他必须去陪。他大哥是个马来西亚老华侨,赚了太多的钱,近些年人老体衰,便把生意交给儿子,专门到老家来办学校,造福乡党。上个月,在省委党校学习,副总编李天达和江州市委赵书记一个班,不知怎么聊起高猛的大哥,赵书记很是诧异,说这个老华侨是他招商招来的,怎么成了高猛的大哥?李天达后来弄清楚了,这个兄弟关系,是高猛硬粘上去的。这个华侨很有名,曾经是马来西亚的首富,省长经常来江州看他,高猛便使劲往上凑,跟着老华侨和省长一块吃过饭合过影,李天达以前也看到过这张合影照。后来高猛在李天达面前再说他哥他哥的,李天达也没有拆穿他,只是再也不接话茬了。
       吃完饭,江北站长陈大民自然而然地和张思绵走到一块,到了张思绵的客房门口,陈大民自然而然地跟了进去。张思绵迫不及
       待地问他,这伙人真的都有事?你们在一起聊得较多,有没有发现什么?
       陈大民诡谲地笑了笑,哪那么巧,大家都有事?要说有事,就是轮岗,还有什么事比这更重要的?他们肯定全都去了报社,去找自己的靠山,摸清楚你们的底牌。
       摸什么底?底牌不是全告诉他们了吗?
       陈大民说,按你念的章程,大多数站长都得轮岗。穷的站当然欢欣鼓舞,像我就是这类的。那些条件好的站,不想束手就擒,乖乖地卷起铺盖走人,他们想做最后的努力,看看这个条例能不能突破。
       高猛呢,他为什么要去省城?他的哥们儿李天达不就在会上?
       不知道。我看这两人最近话比较少,是不是有问题了?也许高猛去找比李天达更大的官,他不是说跟省长是哥们儿吗?
       张思绵一脸苦酸。这个会开成这样子,绝对不是个好兆头,充分说明了这事儿的复杂诡异。
       6
       第二天早上吃过早饭,以李天达为首的一干人动身回报社。江北站长陈大民也搭他们的车回省城,说是去给老婆买一种新药。这事儿性命攸关,不好托付给别人,只好自己走一趟。
       车里很沉闷,很少有人说话。那些搞会务的工作人员好像也受了会议气氛的感染,都低头耷脑的。好在路并不长,不到一个小时就到了报社,下车时大家伙儿像逃跑一样,迫不及待地把自己从尴尬气氛中解放出来。
       李天达到办公室刚坐下,高猛就推门而人,也不跟他多说什么,就约他晚上七点在天上人间歌厅见面。也不等李天达同意或不同意,就一阵风似的刮了出去。
       李天达抬着头,朝高猛消失的背影,愣愣地望了半天。他知道,高猛早晚会找他,他一直等着高猛找他,跟他谈,跟他提绝不动窝的要求。原以为高猛会在开会的宾馆里迫不及待地找他,结果他却跑到省城来了。这会儿来了却不跟他谈,非要晚上到歌厅去谈。
       晚上下班,他没有用报社的公车,自己打的去了天上人间。
       高猛在等他,已经要好了XO。见李天达到来,一个妈咪模样的人跟着进来,要不要现在就把小姐带给你们看看?
       去去,今天不要小姐,爷们想清静清静。高猛一边说,一边猛挥手。
       妈咪大概很少吃这样的闭门羹,灿烂的笑容倏地僵硬了。可是在一秒钟之内,又换上与先前不同的职业笑容,虽然也笑着,但非常干巴。高猛根本不管妈咪的脸色变化,他的心思全在李天达身上。待妈咪退出关上房门,他立刻高喉大嗓地冲着李天达嚷了起来:
       这个轮岗的条例是不是冲我来的?天底下人都知道,我广告多,发行少,稿子写得也少。你们计算分值时,就把广告弄得最低。我弄广告容易吗?不也是为报社创造财富吗?你们抓广告时,说广告是报社发展的生命线。现在轮岗了,却把广告放在各项工作的最后,最不值钱。报社出台政策能这样朝三暮四吗?而且,先进也能加分,早知道这样,我在江州弄几个先进,这不是小菜吗?这个条例有明显的倾向性,是专为某些人量身定做的。
       我倒看不出来,整个社委会恐怕都没看出来,要不这个条例怎么会在社委会上通过呢?弄个条例的主意是我出的,但怎么设计是记者部的事,我们社委会都没管。李天达淡淡地说,一点没有高猛的激动。
       你们都被诳进去了。记者站谁都清楚,这个条例的最大受益人是江北站长陈大民。陈大民是张思绵的人.听说他给张思绵弄了一个工程,赚了很多钱。就凭这,张思绵把陈大民弄进了报社。陈大民在当地关系早就搞僵了,都呆不下去了,这才躲进报社。现在倒好,张思绵又想把他从兔子不拉屎的江北轮岗到富得流油的江南来。这个方案一定得改,广告分数要多算。广告分多算百分之五十,我就进了前三名,可以不离开江州市,最起码不离开江南。高猛把杯子狠狠地往桌上一暾,他妈的谁吃饱了撑的,弄这档事来消遣人。
       高猛情绪之强烈是可以理解的。九个记者站里头,就江州记者站有一幢房产。租出去的两层,不说日进斗金,至少是财源滚滚。李天达最清楚,高猛为了今天这个局面,花了多少心思,用了多少手段。但记者站长轮岗,这是大势所趋,作为副总编的李天达也拧不动。最主要的是,自从发现冰箱里的那个小袋子,李天达对高猛的事不再那么热心了。
       现在改条例恐怕不太妥当。社委会已经通过了,从立法程序上它已经生效了。李天达端起XO,放在鼻子底下嗅着。
       反正我肯定不离开江州,你得想办法。高猛伸过杯子,和李天达一碰,仰起脖子一干而尽。
       高猛咄咄逼人的样子,李天达是说不出的反感,但又不能发作。没发现那个袋子之前,高猛的做派,在他眼里是豪爽。发现那个袋子以后,高猛的每一句话,他都觉得有要挟的意味。他们的关系,回头细数有这么三步阶段,开头是李天达高高在上,高猛老是赔着小心,想尽办法巴结他。后来热络了,两人无拘无束,互相开涮,互相打骂,轻一点重一点,谁也不往心里去。自从高猛出示了那个装了某种黏糊糊物质的信封以后,李天达便蔫软了,高猛却越发地硬挺。凡事总是李天达隐忍退让,高猛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李天达总觉得不舒服,总会在内心作出过度的反应,可面子上从来是不动声色。
       李天达岔开话头,问高猛,昨天和省长吃饭了?
       一听这话题,高猛精神头上来了,嗨,昨天一直闹到夜里十点多,喝了三瓶五粮液。
       聊得很开心吧,李天达说,脸上的笑容很怪异。
       那还用问。我把报社记者站轮岗的事也跟省长说了,他说他会关心的。高猛顺着竿子往上爬。
       是吗?省长给报社发个话,你的事就好办了。嘴上这么说,李天达心里却在冷笑。你他妈的也太敢吹了,也不看看今天的报纸。昨夜高速公路发生液氯泄漏事件,省长一晚上都在那儿指挥抢险。今天报纸铺天盖地报的全是这事儿,还有省长的大照片。
       是啊,但你不能卸肩胛。省长上面发话,下面还得有人接着张罗。
       关键还是省长发话,有了省长金口玉言,下面事情才好办。李天达存心挤兑高猛,让他找省长的路子。到最后,事办不成,李天达就可以往省长身上推,就说省长没发话,下面很难推动。
       高猛不知道自己的牛皮吹爆了,得意洋洋地张罗着找小姐,说正事谈得差不多了,今儿个好好地乐一乐。李天达说不要找了,我还有事,要早走。在外面开了几天会,有很多事等着处理;
       别急着走哇,还有事没谈呢。你得把那个报社派给我的副站长弄回报社去。这家伙整个一个线人,到处打探我这儿的事,别人都跟我说了。
       再等等吧,报社派来时间不长,你就把他赶回去,他会狗急跳墙,派他来的人肯定也不高兴。
       李天达一边说着,一边往外走。副站长是王社长派去的,他才不会为了高猛和王社长对着干呢。
       高猛很不高兴,还是要走?
       他说,真的有事。
       真有事?高猛斜着眼睛乜着他,好像等着李天达告诉他到底有什么事。李天达没有
       任何反应,慢慢地往外走去。高猛只好挥挥手,算了,你走吧。
       走进夜色,李天达浑身肌肉又出现那种战栗,几乎每一块肌肉都在抖动,与碧泉山庄那次一模一样。这回可能是生气所致,被高猛这个狗东西气的,李天达想。
       李天达向城市西部走去,省城西部是这个城市的精华所在,省委省政府宿舍都在西部。他迫不及待地想去那儿见一个人,一个女人。这个女人,用市俗的话说,就是他的情人,叫蔡文文。她刚买了一本好书,讲布波族的;兴奋地打电话过来,要和他共享。李天达在英国留学时,已经有人关注这个社会学话题了。李天达和蔡文文都是布波族一类,有钱有闲有品位。
       他认识蔡文文的时候,还在理论部当主任。朋友拉他去参加一个派对,这个派对的主人就是蔡文文。
       蔡文文的丈夫是驻京办副主任,在家时间不多。她也没孩子,便经常请一帮文人官吏去家里,喝酒品茶纵论天下大事,很有点像十七十八世纪的法国沙龙。七弄八弄,在省城的文化圈弄出点小名气。也许气质相同,惺惺相惜,蔡文文和李天达一见如故,特别投缘。他觉得蔡文文不俗,有才气,读过很多书,知识面很宽,谈吐也很锋利。李天达以前还没碰到过这样的女人,对蔡文文立刻有了浓厚的兴趣。蔡文文的圈子里并不缺少文人官吏,但像李天达这样留过洋的文化官吏并不多见。省城虽然不小,但圈子就那么大,土生土长的文人们就像同一块地里的茄子,大小一样,颜色一样,品位也一样。几百万人中,就他们舞得文弄得墨,所以便有些骄矜自得,难免会有些趾高气扬的卑俗。相比之下,李天达就像茄子地里长出的黄瓜,让蔡文文新鲜激动。见过几次面后,他们就单独约会,很自然地有了些亲昵的行为,但很少有性。
       另一些朋友知道了,便来劝说,蔡文文的圈子太杂了,早晚会弄出些事来,还是少去为好。你李天达前途无量,犯不着毁在那儿。李天达是省级媒体领导中少有的留洋新闻学硕士,是省组织部挂号的后备干部。
       对朋友的好意规劝,李天达未置可否,但他从没想过放弃。这个问题他早就想过了,他不会像前辈人那样,为了政治而压抑地活着。政治不允许的,或者会影响政治发展前途的,前辈们通通都会自觉放弃,而且表里如一,人前人后绝对一个样。但对他来说,政治只是生活的一部分,可能是一个重要部分,但不是全部。政治以外美好的东西,他绝不会放弃。这就是他的性格,也是时下成功男士的性格,什么新鲜的东西都敢接受,什么美好东西都想拥有。好像不这样的话,成功就打了折扣。
       他和蔡文文一起,性真是很次要的,不是每次都有性活动。或聊聊天,或谈谈书,或听听音乐,轻松而愉快。工作当中碰到什么烦闷的事,李天达也会找蔡文文倾诉。尤其今天,他特想去她那儿。她不打电话,即使没有那本布波族的书,他也想去,他想去倾泻掉心中多日郁积的腌臌之气。他本是条大海中的鲸,高傲优雅,世无敌手。高猛就像莫名的软体动物,一旦附着在他身上,如影随形,如蛆附肉。他很想摆脱,可是却找不到摆脱的办法,眼睁睁地看着这条软体动物,附着在他身上吸髓吮血,还时不时地拿尾巴扇乎他,刺激他,这让他烦闷焦躁,寝食难安,恶心欲呕,痛苦难当。
       7
       这几天,张思绵整天苦着脸。记者站轮岗的事儿让他心烦,但让他胸闷的却是陈大民。他几乎是锱铢必较地帮助陈大民,只差当面告诉他,你的事我包了。可陈大民却四处活动,好像对他还不放心。最让他胸闷的是,陈大民甚至还投过李天达的门子。记者站长轮岗领导小组开会时.李天达打着哈哈说,这两天走门子托关系的太多了,陈大民还找到我家去了,还送了一大堆东西,被我堵回去了。李天达看似随便说说的,但以他的机心,这话肯定不是说说玩玩的,百分之百是存心说给张思绵听的。看看,你的人,跑我家去通路子了。
       在他的官宦生涯中,还从没有这样帮过一个人。自打知道记者站要轮岗,他就操心着他的事。他们家现在买车买房,财源滚滚,全靠陈大民送上的第一桶金。他为人拘谨,甚至有些各色,但帮助陈大民,他豁出去了。为了陈大民能轮岗到江南来,他费了很多心机。那个轮岗条例改了又改,分数算了又算,直到准确无误保证陈大民到江南来,才提交给社委会讨论。他对陈大民难得地用心,可陈大民却不领情,不对他掏心窝子说实话。他说是来省城给老婆买药.他哪是买药,他在报社四处活动。张思绵虽然没撞见一次,但别人都会传,都会说,这些人根本不会为你负责,李天达打着哈哈就把陈大民上他家的事兜出来了。
       这天上班发生的事,让心烦的张思绵更是心惊肉跳。早上上班,他习惯性地打开一封刚送到的信件,竟然是一封告状信。翻过来看信封,上头没有寄信人地址,只写着内详,原来还是封匿名告状信。
       他以前也收到匿名信,对这封落款为内详的匿名信,还是挺新奇的。这封匿名信主要是揭发高猛的,捎带着还有江南的其他两个站长。照信里内容看,这些被反映的站长都有严重的政治问题和生活作风问题,在轮岗这个问题上都要减去很多分。毫无疑问,这封匿名信肯定是江北某个记者站长写的,打倒了江南的站长,江北的站长就可以调到江南来了。张思绵反复地端详这封信,他想从字里行间揪出匿名信的作者。从邮戳是看不出来的,匿名信是从省城发的。越研究张思绵越茫然,江北有六个站长,这六个站长都像是匿名信的作者。他们都有写匿名信的动机,而且行文风格飘忽不定,乍看像这个人,再读读又像那个人,很难聚焦在某个站长身上。
       报社的收发室每天收发两次,上下午各一次。下午,记者部专门负责取信取报的胖子事又给张思绵送来十多封信。送完信,胖干事没有爽快地走开,在张思绵办公室里磨磨蹭蹭的。张思绵着急,希望她快点走开,好让他检查有没有新的匿名信。凭直觉,不会只有一封。肥嘟嘟的胖干事是记者部一景,虽然才三十多岁,可是极胖,肉不像长在身上的,好像挂上去的,一嘟噜一嘟噜地往下垂。可是脸蛋却出奇地干净,眉眼还没被肥胖因子扭曲了。胖干事家的镜子可能比较小,每天对镜上妆只能照着目前尚姣好的脸,没照着肥胖丑陋的身子,所以总是洋溢着不太相称的自信。尤其在主任张思绵面前,总要做出自以为得意的嗲样。张思绵知道她的心事,女下属常常用这种方式消灭男上司的距离感。这个可怜的胖女人也是个女人,他理解她,尽量保护她那份女人常有的小心思。但他决不怂恿她,也不暗示她。不是讨厌她那身肉,而是因为他对办公室爱情的恐惧,办公室爱情必定没有好的收场。
       胖干事磨蹭了一会儿走了,张思绵开始看信。二十多封信里头,有五六封竟然与早上收到的那封信一样,落款全是内详。张思绵的头皮当时就炸了,它们肯定也是匿名信。张思绵不着急打开,他把信平摊在桌上,仔细检查每一封信的邮戳。结果与他预料完全吻合,发信地点全是省城。会议结束后,站长们全都赶到省城来,毫无疑问就是为了干
       这事的。回记者站所在地就不能写了,从邮戳的地名上就能倒推出匿名信的作者。
       这批匿名信把每个站长都攻击到了,连江北的站长也无一幸免。这也不奇怪,江北站长犯了错误,就不可能往江南运动了。这些站长就像在打群架,乱成一锅粥了,这一脚是谁踢的,那一拳是谁打的,根本看不出来。告高猛的最多,可能是他太能,太张扬,也可能他那个地盘最富,大家都想往那儿调,首先得把他扳倒。有些问题,他平时也有耳闻,像高猛在江州拉帮结派啦,记者站的女员工都被他玩过啦。有些事还是第一次听到.比如设色相陷阱,拉干部下水,达到控制他们的目的。最让他惊讶的是,省城站的老魏头也被人告了,揭发他为黑帮分子写表扬性质的内参!这份内参反映的内容张思绵很清楚,那个时候所谓的黑帮分子还是省里著名的民营企业家,他向希望工程捐了很多钱,却不留名。好多媒体写过报道,省报是省内第一大报,不能拾人牙慧,老魏头没办法,只好改发内参。这个事能算什么呢?最多是写错人了.而且写的时候这人还是好人。张思绵摇摇头,很是迷惑,真是狗急跳墙了,连这么老实的老魏头也不放过。他脑子胀了,就像一盆汤面,刚出锅时一根是一根,一条是一条,清清楚楚。可是搁时间长了,全烂在一块了,掰也掰不开了。
       其他人,张思绵看过就算,顶多是有点好奇。让他心惊肉跳的,是陈大民被人抓住的把柄。去年江北市居家湾镇加油站爆炸,死了十一人,但江北站长陈大民的内参里只写死了九个人。因为九人以上是特大事故,九人以下是大事故,两者处理的结果相差很大;匿名信说,陈大民拿了加油站老板十万元的好处,帮加油站老板消灾。信中还附了瞒报的两个人名单,哪个乡哪个村,有鼻子有眼的。
       倘真有这事,陈大民在劫难逃。这正是新闻腐败的最好典型,这事坐实了,陈大民别说往江南跑了,连江北站的位置都保不住,说不定还得入狱判刑。他得赶紧确定,到底有没有这事。若有这事,他就要和陈大民保持距离,力求自保。几十年来,他就是靠小心谨慎,一步步走到今天,混成个有职有权的正处级。不能在陈大民身上,一个倒栽葱摔到底。
       他把手伸向电话机,拿起话筒,听到嘀嘀嗒嗒的拨号音,又放下了话筒。还是晚上回家再说吧,在办公室打电话,万一被人偷听去,那真的就玩完了。
       副总编李天达收到的匿名信和记者部主任张思绵一样多。
       和张思绵的紧张郁闷相反,李天达却很高兴。他本来就喜欢挑战,越乱他越来劲。而且就这事儿而言,更是越乱越好,说明群众意见多,条例有问题,需要重新改动。只有天下大乱,他才有机会乱中取胜,把高猛的事儿对付好。他必须把高猛的事弄妥帖了,毛总编明年就退休,正在酝酿人选呢,他李天达是最有力的竞争者,一些重要的朋友都在帮他使劲。这节骨眼上,他必须把高猛摆平,万一惹翻了,高猛拿出套着黏糊糊东西的信封,他的政治生命就完了。
       他拿着一摞信,上楼去了王社长那儿。他要说服王社长,让王社长发话,重新修改条例。社领导都在五楼办公,李天达是社领导中最后一个提拔的,五楼已经人满为患,没有办公室了,社办给他在三楼找了一间空房。王社长没在办公室,桌上堆着一摞信,跟他手里拿着的一模一样。门开着,桌上堆着东西,说明王社长没走远。王社长不在,不便在他的办公室呆着,李天达退出来,去了对面的厕所,先撒泡尿。
       王社长正在那儿撤尿。
       李天达咧嘴一笑,既有意外相见的惊讶,也算是在这种不雅的场合相逢的特殊问候。对了一眼后,王社长立刻转过去对着墙,脸色艰涩。李天达很快尿完子,王社长还对着墙,身体前倾,紧靠着小便池,好像存心遮掩着什么。听不到哗哗的声音,只见他一脸挣扎般的痛苦。寡人有疾,王社长前列腺有问题,李天达听说过,没想到这么严重,恐怕不是发炎,是增生,这是较严重的一种。前列腺疾病也是个现代病,很痛苦,尿不干净,还老想尿,尿的时候灼痛或刺痛。时下有个流行的段子,专门讲现代病的:大会不发言小会不发言前列腺发炎(言),工资不高官衔不高血压却很高。他差点笑出来,赶紧抿牢嘴巴,不声不响地退出去,在王社长办公室门口等他。
       王社长从厕所出来了,脸色轻松坚定。李天达知道,这神情是装给他看的。患前列腺的人,虽然尿完了,下身还是有很难受的灼痛。
       王社长瞟到了李天达手里的匿名信,脸上浮出那种会心的笑容。
       王社长,这些匿名信你都看了?李天达单刀直入,跳跃式地切入主题,他相信王社长看过这些匿名信了。这是他的风格,随时随地地显示他的智慧。
       差不多都看了。
       匿名信肯定是很可恶的,但它多少还是有些警示作用,说明大家伙儿对现在的条例意见很大。写稿、发行和广告,三项任务不能在分差上有高有低,厚此薄彼。照我的意见,广告的分还要多算,这事关报社发展大业。其次,还要兼顾发展水平,比如江州记者站,盖了那个楼,给报社增添了资产,这样的贡献咋能一笔抹掉?
       他发现,他成了一头鹦鹉,说出来的话全是高猛说过的。
       王社长说,今天我事儿太多,明天轮岗领导小组开个会,再议议条例。你先通知下去吧,明天编前会开完后我们就接着开。
       还有个事,我不知当说不当说。李天达声音很轻,王社长的办公室门开着,即便门口有人,绝对听不到李天达说的话。
       你说吧。王社长把刚埋下去看文件的脑袋又抬了起来。
       你的办公室应该有个专用卫生间,李天达勇敢地说。他清楚,接下去的几秒是关键,如果王社长把他赶出去,说明他的马屁拍到马脚上了。如果他不反对,这个马屁就算拍成了。这个马屁很重要,可解王社长心头之患。公共卫生间来来去去的人看着他在小便池前挣扎,作为报社最高领导人的王社长,自尊心多受打击呀。但李天达又不能明说,弄一间带卫生间的办公室,是为了照顾王社长的前列腺炎。在他面前,王社长同样要维护作为上级领导的自尊。
       现在一般领导的办公室都有卫生间,李天达补充。他想起了高猛给他的那个带卫生间的办公室,那是他的滑铁卢,他就是在那儿被高猛攻破的,现在他又拿这来攻王社长,不知能不能成,但值得赌一把。
       王社长没说话,说明心里不反对,李天达提着的心放下了。这一把赌成了!
       你不方便张罗,我去找后勤处长说。
       王社长的头似点非点地动了一下,极其轻微,不细看还看不出来。但李天达看得很分明,这是王社长同意的信号。
       出门后,李天达直接去了后勤处长那儿,后勤处长当然诺诺应承,坚决照办。可是心里很不痛快,这个马屁本来该他拍的,没想到被李天达捷足先登。他便在报社上上下下放风,李天达拍王社长的马屁,都拍到前列腺上了。
       8
       早上上班,省纪委副书记带着几个人来了报社,个个西装领带,夹着一式的公文包,神情肃穆,步履铿锵。这一行人走过去,
       即使一句话不说,空气也会骤然地紧张起来。
       他们一头扎进王社长的屋子,门在他们身后很响地关上了。到底是报社,传播消息的速度快极了,这干人还没从王社长办公室出来,报社上下就传开了,他们为了匿名信而来的。报社头头脑脑收到的匿名信,省纪委也都收到了,一封不落。省纪委把这些匿名信当做了宝贝,它们都是反新闻腐败的活典型,正好说明新闻反腐败的重要性。省纪委迅速作出反应,派了个副书记亲自挂帅,立即着手调查工作。
       吃午饭前,报社纪委书记陪着省纪委副书记,来到记者部主任张思绵的办公室。
       张思绵见过他,在江州召开的省委宣传部传达记者站长轮岗精神的会议上,这位副书记也在主席台上坐着呢。但副书记肯定不认识他,从台上看台下,只是一个个没有特征的轮廓。不管你年老年少胖的瘦的,通通都沦为不可辨认的轮廓。
       他们是干什么的,来干什么的,张思绵已经非常清楚。一上午,胖干事一会儿进来一次,把打探到的这干人最新动静,不分巨细地报告给他。报社纪委书记做例行介绍时,他的脑子早就跳开了,他在琢磨这伙人可能查哪几件事。他在脑中将那许多匿名信快速过了一遍,可是很难理出个一二三来。
       这伙人却干脆利落,到底是纪委的,案子查多了,炼出了孙悟空的火眼金睛。张思绵眼中的一团乱麻,他们掰理得一清二楚。他们此行的目的,就查三件事,江州记者站的色相陷阱、江北市加油站爆炸死亡人数和省城站长老魏头给黑帮写内参的事。
       张思绵的脸色微变,江北市加油站爆炸死亡人数还是被纪委盯上了。幸好他昨晚打电话调查过了,陈大民赌咒发誓说没这回事。这小子做事扎实牢靠,绵密细致,他说没事,应该是没事的。老魏头也是无辜的,但老魏头和他关系泛泛,他犯不着为他牵肠挂肚。查江州记者站,他满心暗喜。江州站要查的是色相陷阱,副总编李天达跟高猛关系密切,称兄道弟的,陷阱里头会不会有李天达倒下的身影?副总编李天达倘真的倒了,那是他仕途上的最大幸事。他不仅少了一个比他强大的敌手,而且还有了升格为副总编的机会。这一步很重要,由正处级升为副厅级;就由中级干部跨进高级干部行列,不仅出行有专车,看病还可享受特殊医疗待遇。
       他很积极地说,要不要我陪你们去?
       不要,你只需提供你知道的情况。纪委副书记很生硬,张思绵的一腔热情顿时冷了。
       我知道得不多,有些东西平时根本不知道。只有江州记者站副站长到我这儿反映过他们站的情况,因为这位副站长和站长不和。要不是这次站长轮岗,触动了很多人的利益,把很多过去不知道的情况兜底翻出来了,有些情况恐怕我至今仍然不知道。
       纪委副书记眼睛一亮,明显地表示出对这条线索感兴趣。
       江州记者站副站长还在江州吗?
       在的。
       张思绵很得意,他得逞了。看起来,他似在漫不经心地开脱自己,掌握的情况不多,谈不出多少有价值的东西。其实,他是特地给省纪委的人提醒,你们应该去找江州记者站副站长,他知道情况。既向纪委调查组提供了情报,又非常巧妙地保护了自己。张思绵不能直截了当地说你们可以去找谁找谁,因为边上还有报社纪。委书记坐着,报社的消息根本包不住的,李天达高猛知道了张思绵在向省纪委调查组支招,回头还不把他吃了?
       分手时,纪委副书记很不客气地说,不要给这些人打电话,不要向任何人透露我们谈话的内容。
       我是坏人?张思绵心里很不舒服,但他脸上始终堆着和善的笑容。纪委这帮人还是少得罪为妙,他们真要查什么事,没有什么事包得住的。
       下午开完编前会,王社长召集轮岗领导小组开会,大家的脸色都很沉重,王社长的瓦刀脸更难看,真的成了一把被斑斑锈迹啃得不成形的瓦刀,暗黑暗黑的,而且还坑坑洼洼。
       轮岗工作反应那么强烈,说明新闻腐败确实存在,也更说明轮岗的重要性和针对性。轮岗工作从现在起暂停,等省纪委调查结果出来再说。
       他的宣布,既出乎大家意料,但又在情理之中。
       9
       了张思绵不放心,还是给陈大民打了个电话,明确告诉他,省纪委调查组要来查他的事儿。
       陈大民的声音有些干涩,我这儿没事的,张主任你放心,省纪委从我这儿查不到他们想要的东西。
       张思绵有些狐疑,陈大民的声音没有前几天坚定硬朗。但他只有相信他,希望他没事儿,即便有什么事,希望他赶紧把尾巴处理干净。他将最坏的结果盘算过了,平时收受些陈大民进贡的礼物不算啥,数额都很小。主要是那个装潢工程,数额很高。但那个工程不算是受贿,跟他的职务没有关系,最多是纪律问题,顶多也就是个以权谋私。不会有严重的处分,更不会严重到去坐牢。再说了,查陈大民的事,跟装潢工程没有关系,陈大民也犯不着咬出这档事来。盘算到最后,他心里反而踏实了。
       李天达也在给高猛打电话,告诉他纪委要去调查,可能要去调查副站长,要他做好准备。那个副站长有没有问题?能不能让他出差去?走得越远越好。他要信口开河,可能会引起连锁反应。
       李天达不愿意高猛出事,尤其是在这个关头出事。高猛的色相陷阱大白天下,他李天达不仅上升无望,连政治生命也就走到头了。他先前十分讨厌高猛,现在变成了憎恨。可是恨归恨,他必须出手保护高猛,保护高猛就等于保护自己。这种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的效果,可能就是高猛这个流氓想要的。这个小人,非要把他的命运和他捆在一块。
       高猛在电话那头大声地喊叫,当时让你召回副站长,你说不能逼人太甚。现在好了,养痈遗患,这小子还不添油加醋地编排我?这次我过不了关,就是你害的。我完了,你肯定也玩完。
       高猛有些气急败坏。这种小人,平时咋咋呼呼的,什么事都不在话下,一遇到大事就沉不住气了。狗戴上礼帽,其实还是狗!
       有些事我能帮忙,有些事我想帮也帮不了。身为副总编的李天达想起了那个黏糊糊的套子,在心里恶狠狠地说,那个事弄出来,全都玩完,谁也帮不了谁。
       我不管,咱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你是大蚂蚱,你得使劲,把我们俩拽出去。
       李天达很生气,手不停地颤抖,胸口一阵阵抽搐。他脾气也挺大的,凡事爱较个真斗个气,但这回事关重大,他只好隐忍不发。节骨眼上跟这小子掰了,这小子会把那个信封拿出去,他的大好前途真有可能毁在这小子手里。
       你再找找省长,报社这边我会想办法的。
       放下电话,他直接去了蔡文文那儿。平时,他总是先给她发个短信,等她回信确认没人,再放心地动身。今晚他被高猛气糊涂了,竟然径直去了她家。这段日子来,他经常去蔡文文家,受了高猛的气,他就去找蔡文文,发散满腔的郁闷。
       蔡文文一打开门,李天达就冲动地抱住她,蔡文文大吃一惊。平时,李天达总是十分礼貌地打个招呼,先在客厅坐下,等待蔡文
       文泡的好茶。前几天来这儿,李天达也不开心,顶多是脸色难看些,没有令蔡文文惊讶的强烈冲动。看到李天达满脸愤懑,知道他遇上了极大的难事。她乖巧柔顺地抱住了李天达,扬起脑袋,把嘴巴送给李天达。
       他们什么话都没说,紧紧地搂着,嘴唇像胶着似的黏着,四只脚不约而同地朝卧室挪去。被愤怒激发的激情,先是融化了李天达,然后又融化了蔡文文,平昔绵长的精神交流,顷刻间升腾成肉体的交媾,他们好像不再是布波族,而是顶顶野蛮的山顶洞人,听任体内的原始欲望和冲动将自己吞噬。激动过后,李天达不愿起床,也不愿说话,紧紧地搂着蔡文文,一副很依恋的样子,好像柔弱的孩子依偎着强大的母亲。蔡文文也乖巧地搂着李天达,什么话也不说。
       恍惚中,好像有人敲门,两个人同时惊醒。
       有个男人在外面叫门!
       蔡文文拉起衣服就往身上套,不好了,老公回来了。
       前几天老公给她打过电话,省里开经济发展讨论会,要驻外办事处主任回来参加。李天达来得突然,她竟然就把这事儿忘了。
       李天达完全乱了方寸,裤子还没套完整,就在屋里跌跌撞撞地乱窜,四处寻找藏身之地。就在这时候,他的肌肉突然激烈地颤抖.一阵紧似一阵,没完没了,就像带电的电线紧紧缠在身上,怎么也拔不掉。突然,战栗停了,就像来的时候一样,没有任何征兆。就在这时候,一道白光在他脑中划过,黑黢黢的脑袋充满了亮光。他突然明白了,他琢磨了好几个月,直到这会儿才知道战栗的神秘预示,他的政治生命快玩完了。真像朋友说的,终结在女人身上。
       他本能地停在窗口,推开窗户,一边整理着还没套好的衣服,一边打量着窗外。蔡文文也像热锅上的蚂蚁,乱蹦乱跳,一会儿套错了裤管,一会儿穿错了袖子。虽然一片混乱,但用的时间并不长,蔡文文很快就把自己收拾停当了。她回头找李天达,李天达正向窗外爬去。蔡文文赶紧跑过去,李天达已经爬到了窗外,脚踩在窗下的宽沿上,两手扒在窗台上。这个聪明人,这么短的时间里,找到了一个连蔡文文都想不到的藏身好地方。虽然有三层楼高,但是那根墙沿很宽,看上去比较安全可靠。蔡文文对他点点头,手朝大门方向指了指,意思她去开门了。
       蔡文文沉着地打开房门,一看来人,顿时泄了气,原来是昔日情人。他们曾经相好过一段时间,后来他的志趣变了,由热血青年变成了稳重的官吏,感情自然就慢慢地淡了,已经很少走动。今天不知抽哪门子疯,找上门来了。
       他大概也看出了蔡文文脸上的愠怒,讪讪地说,到附近来办事,身不由己地想上来看看她。蔡文文手搭在门上,毫不客气地说,她不舒服,正在休息。他很客气地问了她的病情,蔡文文也不搭腔。他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要她多注意身体,等她身体好的时候再来看她。他刚告辞转身,蔡文文嘭的一声关上房门,急切地往卧室跑。她推开窗户,原来的位置上竟然没有人了!
       她往左右两边找,没有任何人影。她不经意往楼下一扫,立刻像被枪子打中了一般,身子僵在原地,脑子一片空白。明亮的路灯底下,李天达四肢摊开地躺着,脑浆和鲜血流了一地。
       顿时蔡文文朝后倒在卧室里。
       10
       李天达的死讯,高猛在第一时间知道了。
       当时他正在找副站长谈话,这兔崽子大概嗅到什么味了,正跟他较着劲呢。叫他出差,他说不去,理由是家里有事。就在这当口,省公安厅副厅长就打来电话,说贵报的副总编李天达摔死了,他正在现场,初步勘察是不慎坠楼。
       他当时就跳了起来,一看副站长正支棱着耳朵听着,立刻把他赶出去,要他回自己的办公室等着。
       他缠着副厅长,彻底问了个明白。他有些气急败坏,咋说死就死了,这节骨眼上,正要派他的用场呢。而且死在女人的窗底下,这个女人八成是他的情人,真他妈的没出息,玩女人把命玩丢了。他觉得最倒霉的是他,培养这么个关系,他花了多少精力和时间,他这一跳楼,把他的努力全给毁了。
       刚才高猛找副站长谈话,他态度与往常截然不同,牛逼哄哄的,高猛怀疑他得到了什么消息。以前,副站长在他面前从来是俯首帖耳的,在背后他怎么使坏,是另外一码事。这位副站长是报社派来的,名目是帮助他搞发行。江州市的经济很发达,名列全省地级市之首,可是发行却跟不上,老是在末几位徘徊,发行和经济实力不成正比。高猛把精力全用在广告上了,那东西能来钱,一百元广告费,他能赚四十五元,发行一份报纸他只能赚十元钱。高猛不会把他的用心坦白告人,寸也在各种场合为自己辩解,经济发达了,文化消费不一定跟着高涨。江州的发行真的很难搞,不行你们派个人来试试?
       这几年,小报如雨后春笋般地涌了出来,压得党报发行连年下降,上面批评了王社长,王社长便回来狠抓发行,可是在报社发行动员大会上,高猛还这么狡辩,王社长恼了,真的从报社发行处给他派了个副站长,专门分管江州市的省报发行。高猛哪咽得下这口气,逮着机会就敲打这位分管发行的副站长。这位副站长姓张,有次外面打电话来,正好高猛接的。对方说,请找张站长。这种称呼是人之常情,找副什么长副什么主任的,人们通常都会去掉副字,直接称他什么长什么主任。可是高猛不高兴,当时就勃然大怒,对着话筒大叫,这儿只有老子一个站长,姓高!说完就嘭地摔下电话。回头立马召开全站会议,恶狠狠地对张副站长说,别在外头招摇撞骗的,副站长就是副站长,狗戴礼帽充啥人,冒充什么站长?你们——他用手指着其余的人——都给我听着,以后接到这样的电话就告诉别人,这儿只有一个高站长,姓张的只是分管发行的副站长。
       张副站长知道他厉害,不跟他正面冲突。对所有打压,从来都是逆来顺受。可是背后他也没闲着,跟很多人反映过高猛的事儿。可是高猛早把他防得牢牢的,除了发行,其他事一概不让他插手。所以,他没有真凭实据,只是捕风捉影,报社也没法查。
       可是现在,张副站长有点豁出去的感觉,高猛说什么,他都是一副不理不睬的样子。出差?没空,不去!
       我最后问你一句,去不去?
       不去,家里有事。
       那你等着瞧。高猛恶狠狠地说。
       他到隔壁房里,拨通了扛州市公安局长的电话,让他立刻把张副站长抓起来。几个月前,张副站长遗失了一笔八万元的广告款,张副站长要赔,高猛没让,张副站长激动得热泪盈眶,以为高猛面恶心善。他不知道,高猛恨不得立刻把他除掉,终于有了这个机会,能放过吗?高猛当时就想把他送进监狱,公安局长却说不急着抓他,也不让他还,就这么吊着。他不是和你闹吗?有这个把柄攥着,你可以随时随地治他。只要你一举报,我就可以把他抓起来。
       现在到了抓他的时候了,调查组明天就要来江州了。
       放下电话,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高猛故意不和张副站长说话,架起二郎腿,就这么斜乜着他。张副站长也毫不胆怯,挑衅似的
       和他对视。很快,警笛声由远而近,高猛脸上的冷峻换成了狞笑,等会儿看你尿不尿裤子?警察进了屋,张副站长脸色倏地变了,当警察掏出手铐时,张副站长顿时熊了,凶悍的眼神早就散了,人也开始筛糠。
       此刻,江北站长陈大民也在忙活。他正开着车,和居家湾镇党委书记镇长送那两家人去火车站。昨天晚上,他连夜和镇党委书记、镇长一块去信中提到的那两户农民家做工作。做了多少工作,抽了多少烟,这两户人才同意全家出动,去广州打工的儿子那儿住半年。加油站爆炸时,他们两家的孩子从外地打工回来,正坐在客车上。当时客车正在加油,车上乘客往下扔了个烟头,轰的一声就爆炸了,他们俩当时就炸死了。四邻都不知道他们两个在车上,所以镇里当时就选中他们两个瞒报了。怕有关部门追查,火化也是送到外县的火葬场烧的。一切都做得天衣无缝,只要这两家人不开口,谁也查不出来。你来我往说了半天,一点点加码,最后双方谈妥,镇里给每家补贴旅游费两万元,家里的地由镇里干部帮着种,鸡呀猪的,由镇妇联帮着喂。对匿名信,居家湾镇政府比江北记者站还急,事情真相大白,镇党委书记和镇长的政治生命就要完蛋,而且很有可能要坐牢,办他两个渎职罪,一点都不冤。
       省纪委要查的三人里头,就省城站长老魏头蒙在鼓里,津津有味地在家里看着电视剧《汉武大帝》,浑然不知危险正向他逼近。报社没人通知他,他傻乎乎地没做任何准备。这不能怪副总编李天达和记者部主任张思绵无情,这是官场定律使然,越是不熟越不敢通知他,万一他不领情,把你供出去,你自己反而完蛋。这也是一个清高的人、一个自我封闭的人,为自己的秉性付出的必然代价。
       11
       第二天一上班,王社长就气乎乎地打电话给张思绵,要他立刻到他那儿去一趟。张思绵明白,谈话内容肯定跟李天达的死有关。
       王社长的瓦刀脸拉得更长了,几乎成了一把西瓜刀。双目无光,眼袋发黑,说明他昨夜肯定不消停,说不定连夜要向省委汇报李天达的死亡情况。可是要弄清情况,谈何容易。蔡文文当时也送到医院抢救去了,她的神志已然不清。即使神志清晰,她也不会痛痛快快地说,我和李天达是情人,刚做完爱,有人敲门,李天达躲到窗外,不小心掉下去了。这些情况,都得警察一点点地费神拼凑。
       张思绵上班后才知道李天达死了。
       在张思绵的要求下,记者部的胖干事每天提前半小时上班,取报分报,记者们一上班就能看到当天的报纸。早上上班,张思绵正用钥匙开门,胖干事就从她的屋子里,用冲锋的速度跑过来,几乎像一只球滚了过来,双手拽住他的胳膊,好让头仰得更高,以便肥厚的嘴唇凑近张思绵的耳朵。
       张主任,李天达昨晚死了。故意压低的声音,肥硕的嘴唇中吐出的混浊气息,暖昧得让张思绵难以忍受。
       嗯?没有好心情的张思绵,压根没反应过来,李天达发生了什么事。
       死了,从楼上摔下来的,是在情人家里。
       什么乱七八糟的?
       胖干事像十七八岁的少女一般,用两只手不停地抹自己的胸口,好让自己平静下来,把她掌握的情况汇报给自己的部门主任。
       刚才我去收发室取报,收发室的人都在传,李天达有个秘密情人,昨晚他去那儿过夜了。不知道受到什么惊吓,他爬到窗外,失手掉下来,脑浆都摔出来了。
       张思绵弄明白了。他的第一个反应竟然不是伤痛,而是窃喜。他难得地拍拍胖干事的肩膀,谢谢你,谢谢你。好像是胖干事帮他谋杀了李天达,除掉了一个强大的政敌。
       胖干事有点受宠若惊,大脸盘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从胖干事的笑容上,张思绵开始反省自己,这样可能不太厚道吧,别人死了,我们还在一旁窃笑。
       胖干事带着满意的心情走了。他还是忍不住,不管是厚道还是不厚道,顺着李天达死亡的思路往下琢磨。李天达一死,压在他头上的石头可就彻底搬走了,而且他还有了进一步发展的空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分管记者部的副总编缺了,他这个记者部主任往上努一努,提升为副总编,也是有很大可能的。从现在开始,他就要全力以赴地为副总编的位置努力运作。
       王社长开门见山地说,李天达昨晚死了,你大概已经听说了。报社和社会上,很快就会谣言四起,你们不要受它干扰。记者站长轮岗工作你就先抓起来,所有的事你就直接向我汇报。
       他心头喜滋滋地一颤,这可是绝好的兆头,说明王社长把他当做副总编的候补人选了。
       还有个事,你恐怕不知道,省纪委调查组的三个对象,有两个落空了。江州市记者站张副站长被公安局连夜抓起来了,江北市加油站爆炸牵扯到的两家人连夜走了。哪有这么巧的?肯定有人走露了消息。
       张思绵很惊讶,这份惊讶不是装的,因为他相信了陈大民,认定匿名信上的举报是空穴来风,现在看来是确有其事。他的惊讶很真实,反倒成全了他,让王社长相信他是无辜的,为此他有些飘飘然,甚至有些得意忘形,顺手就把脏水往死去的李天达身上泼。
       高猛和李天达是小兄弟,记者部人人皆知,我们平时都让他三分。
       那江北站呢?陈大民跟谁好?人死了,啥都别说了。王社长阴沉着脸,说话的口气硬邦邦的。
       张思绵本像个打足气的皮球,被王社长阴阴地一戮,噗地一下泄了气,顷刻间又从得意忘形回归成谨小慎微的老样子。
       从王社长那儿出来,张思绵在走廊里碰到了报社后勤处长,两人是老乡,平时老爱开玩笑。后勤处长说,丢了魂啦,低头找哪。
       没有的事。你干什么呢?
       后勤处长走近他,把嘴巴贴近他的耳朵,李天达关心王社长的前列腺增生,让我把王社长的办公室切掉一块,改造成个卫生间。你说人这个命怪不怪,马屁拍上了,命却没了。人再狠,哪狠得过命哟?
       工程队找好了吗?
       没呢,不正为这个发愁呢吗?想少花点钱,可没人愿干。多花钱吧,传出去对王社长不利,用巨款装修豪华厕所,这样的小道消息足以把我们敬爱的王社长的政治前途毁了。这年头老板们只认钱,连报社都不认了。放着过去,不花钱都给你做,人人争着拍报社的马屁。
       过去不都是公家的钱吗?报社是公家的,建筑公司是公家的,公家给公家钱,就像把钱从左口袋往右口袋装,装不装都是一个样。这样吧,我找人给你做吧,工钱你看着给。
       那太好了。李天达反正也死了,王社长的马屁你就接着拍吧。
       张思绵没搭腔,狠狠擂了后勤处长一拳。
       12
       对江州和江北市记者站发生的事,省纪委怒不可遏。据说省纪委书记把桌子拍得山响,桌上的东西震得老高。关到牢里就没法查你了?照样查。
       省纪委书记出面去省公安厅斡旋,派人到拘留所里调查张副站长。张副站长看到省纪委到牢里来调查,激动得两行热泪扑扑地掉。他把自己知道的和听别人说的,一五一十全部往外倒。高猛在江州有个名为江州九
       虎的政治帮会,全是副处正处级干部,互相抬轿子,牟取共同的政治利益。高猛经常去中纪委明令禁止的营业性歌厅、舞厅和桑拿房,并经常以此招待报社干部和当地干部。当然也有黄色陷阱,以此来要挟利用有关干部。还有,记者站所有女人都被他搞过,经常为他争风吃醋地打架。
       就这些?你再想想。省纪委同志对这些东西显然并不满足。
       对了,高猛搞有偿新闻,数额很大。他为一家企业发了一篇省报头条,这家企业以赞助的名义给了他三十万,他拿去买了一套别墅,走的记者站的账,有账可查的。
       纪委还在调查张副站长时,公安局当即就有人在隔壁的屋子里向高猛通风报信。公安局的人说,凭他的经验,别的都有可能查无实证,就是三十万元的赞助款可能是个事,要赶紧想办法自圆其说。
       高猛有些慌乱,不再牛逼哄哄的。时间有限,必须在明天上班前解决这个问题。自圆其说的办法有的是,比如说这是报社同意的,解决记者站长的住房问题。可是找谁来帮他圆谎呢?副总编李天达死了,线断了,罩他的人没了。剩下这些有权势的人里头,他一个个地盘算一遍,可能就记者部主任张思绵可以争取。这个节骨眼上,他肯定极想再升一格,当上副总编。人有欲望,就像鸡蛋有了缝,一钻就进。只要投其所好,张思绵就会乖乖地和他结成联盟。
       事不宜迟,他立刻开车去省城,把记者部主任张思绵从家里约出来。
       高猛找了家极其清静的酒吧,也不看酒单,迫不及待地帮张思绵和自己点了卡布季诺。侍应生服务完退下后,高猛就直截了当地说:有一件事要请张主任帮忙。
       什么事?张思绵料定高猛找他必有事情,但他猜不透会是什么事。
       有家企业赞助了我三十万元,我拿它买了房,改善居住条件。报社又不给记者站解决住房问题,我只好自己解决,其他站恐怕都有这种情况。
       张思绵没吭声,转着手里细长的酒杯,他不知道三十万元的事,但高猛心急火燎地提这事儿,肯定和省纪委调查组有关系。
       现在有人打算拿这整我,我希望你和记者部能帮我。
       我帮你?怎么帮?张思绵还不习惯高猛开门见山的做派,口气比较冷峻。
       就说这事儿李天达和记者部同意的,变通解决驻地记者的住房问题。
       张思绵没有马上接茬,脑子里在盘算着,帮忙还是不帮忙,哪个有利哪个有害。
       这事儿就算你帮我个忙,在其他方面我也会帮你忙的。李天达死了,副总编的位置空出来了,肯定有不少人盯着这个位置,我来帮你忙。你知道省长那儿我能说上话,我让省长打个招呼。
       张思绵心里咯噔一下,刚瞌睡就有人送枕头?真是太巧了。要竞争副总编的位置,必须上头有人提携,光靠他张思绵在下头瞎努力,很难见效。可是盘算了半天,就是找不到一条关系,可以通到省级领导那儿的。
       没等张思绵回答,同意还是不同意这个交换,高猛掏出手机,一通狂拨。
       喂喂——手机里头没有任何声音,他一个人在演双簧——是王秘书吗?省长还在工作吗?什么?在啊,我想来看看他,现在就来行吗?好的好的,我一刻钟后到。
       高猛收了电话,对张思绵说,省长在呢,现在就让我去一趟省府大楼。电话里不好说,我当面跟他说。我那个事儿,我问过江州市的纪委检察部门,只要有口头承诺就行。就说是李天达同意的,你只不过是个执行者。
       张思绵被他搅和得有些晕菜,完全跟不上他的节奏,好像高猛在安排自个的事,跟他张思绵没有任何关系,不需要跟他商量。结果却诚如高猛所料,张思绵还是默默接受了高猛的安排。想当副总编,光给前列腺增生的王社长送个豪华卫生间,是远远不够的。即使豪华卫生间发生作用了,王社长想帮他,恐怕也不一定帮得上。副总编是副厅级干部,属于高干行列,要在省委常委会通过的,如果上头没人,讨论时谁轻飘飘地说你一句坏话,就把你的事儿给黄了。必须有上层领导提携,如果是省长更好,他上来先说一通导向性的意见,这人如何如何出色,别人想反对也不敢再出头了,硬出头就是跟省长过不去了。不管怎么说,他自己已无路可走,就让高猛去活动吧。如果省长真的挺他,这个副总编十拿九稳是他的。他对高猛的付出,盘算下来风险也不太大。是李天达同意的,他只不过是执行者而已。反正李天达死了,真的是死无对证。
       13
       省纪委调查结束了,向报社社委会通报调查结果。
       江北市查无实据,那两户人都不在家.孩子到底死了没有,邻居也说不清。匿名信可能有些问题,按常理,这两家死了人,邻居总会知道的吧。背后做工作,不可能把每一个邻居都做通了吧。我们还去查了火葬场的档案纪录,也没有匿名信中提到的死者名字。当然,这个案子也有疑点,这两家人怎会无巧不巧地在头一天晚上全家外出了呢?据说还大包小包地带了冬装,看架势怎么着也会在外面呆个半年一年的。这个案子,暂时可以撤销,建议报社以后有机会再继续追踪调查。
       江州市只查实了三十万元钱款的事,其他事很难坐实。江州九虎只找到几个虎,可是谁也不承认他们之间在拉帮结派,我们手里除了这封信,没有更有力的证据了。记者站一楼二楼出租,都属于正常经营,证照手续齐全。楼上楼下没有看到一个可疑的小姐,黄色陷阱看来只是外界的猜测。据江州站高猛自述,三十万元钱买房,是分管副总编李天达和记者部同意的,变通解决驻地记者的住房问题。李天达死了,我们调查了记者部主任张思绵,他说有这事。除了工资外,报社的福利记者站都享受不到,尤其是住房,更是鞭长莫及。高猛提出解决住房问题的方案后,张思绵向李天达汇报,建议同意江州记者站自筹资金,解决住房问题。李天达当时特地交待记者部,这事儿属于擦边球,不要出文件,口头承诺就行了。
       查出问题的只有省城记者站。老魏头确实为黑帮分子写过内参,黑帮老大想当人大代表,到处捐钱捐物,还怕反响不够大,托人找到省城站的老魏头,写了一份表扬他的内参。当然,对任何事物都有个认识过程,黑帮老大当时还是省城著名的优秀企业家呢。问题是,事后黑帮老大给老魏头送去十万元钱,老魏头拿了。这样的话,事情的性质就变了。这就成了交易,钱和稿件的交易,而且是和内参的交易。内参是什么?在座的比我们都清楚,拿内参搞有偿新闻,可以说是有偿新闻中最恶劣的一种。我们打算对他先进行“双规”,视情节轻重和认识程度的深浅,再决定要不要送交司法部门处理。
       省纪委调查组走后,王社长召集轮岗领导小组开会。会议是在他临时办公室开的,他的办公室正装修。张思绵的小舅子在督工,整个设计是按五星级酒店的卫生间设计的,收费标准却按的办公楼公共卫生间收的。两者相差之大,打个比方,就像用买摩托车的钱买了一辆汽车。他们家的公司赚了足够多的钱,在张思绵的仕途上投资十万八万的,不会伤筋动骨的。
       王社长心情比较放松,看得出来对这个
       结果他还是比较满意的,最终落实的面并不大,说明问题并没那么严重,省报的记者站整体还是好的。他很愉快地宣布,轮岗工作可以重新开始了。但要吸取教训,面不要搞得太宽,有些条例该调整的就调整。总而言之要和谐地进行轮岗,不能搞得满城风雨,匿名信遍地开花。如果真和上头政策相冲突,他去宣传部要政策。
       张思绵的脑子一直在开小差,王社长的话他没怎么往脑子里去。他为老魏头难受,这么一把年纪了,弄不好要到牢里呆几年。他到现在还不敢相信,老魏头那么清心寡欲的人,也会收受十万元钱?难道真的像人们常说的,钱每个人都喜欢?
       14
       上叶这几天里,张思绵几乎是足不出户,天天躲在办公室,修改轮岗条例。按照条例给每个人打分,然后再根据得分多少排队。一堆堆的数字,不同的百分比,把张思绵弄得头晕眼花的。但也没有办法可想,只得咬牙坚持着,因为这种事不能请别人帮忙的。值得欣慰的是,他的工作成果得到了领导认可,轮岗领导小组开会一遍就通过了轮岗条例。
       这还只能算是草案,还要开报社部主任会议征求意见。但基本上就是它了,别的部主任不熟悉记者部的情况,不会对这个方案有多少说法。
       这个方案可以说张思绵大获全胜!李天达失手送掉了自己的命,轮岗领导小组里头再也没有人像他那样,紧紧盯着张思绵的一举一动,基本上是张思绵弄什么就是什么。张思绵如愿以偿地把江北站长陈大民弄到省城站当站长,老魏头不管省纪委处理结果咋样,再也不可能在省城记者站位置上呆下去了。会议通过这个草案时他如释重负,陈大民那三十万元钱的情分,他终于还清了,从此去掉了心头的一个结。高猛暂时不动,理由是他盖的那个楼和报社的产权关系还没分割到位,需要他留在当地继续操作。整个记者站的调动面接近百分之五十。
       征求意见过程很快结束,果然没有多少意见,草案没有大的改动。但王社长不让马上公布,对老魏头的处理意见还没有拿出来,等最终处理意见出台后再公布这个方案,不能让别人觉得我们是有预谋的,就等着把人送进牢房。其次是宣传部还没发话,到底同意不同意只动百分之五十的面。
       就在这天下午,张思绵得知自己被擢升为副总编。上午省委宣传部刚开会确定,下午省委组织部就来走民主程序,征求群众意见,贴出公示布告,整个工作一环扣着一环,非常紧凑。
       几天后任命下来了,任命张思绵同志为省报副总编,兼记者部主任。张思绵乐开了怀,升官是梦寐以求的人生乐事,兼着记者部主任更是锦上添花。有这个部主任的位置,就可以保证还是他来具体操作轮岗工作,陈大民调到省城记者站就有了可靠保障。
       省城以外,高猛第一个打电话来祝贺,当然也可以算是邀功。他在电话里,把他如何和省长谈话又渲染了一遍。张思绵很真诚地感谢他,没有他的帮忙,这个副总编的位置他很难坐上。
       张思绵根本不知道,那夜高猛根本没去省长那儿,后来也没有去找过省长。他只是赌了一把,这事儿成与不成,都是百分之五十的概率。弄成了便好,弄不成就推说别的原因。这种赌法,他屡试不爽,从来没有穿过帮。
       高猛说,你赶紧来一趟江州站。通过这些天大动荡的考验,证明我们是可以做朋友的。你升副总编了,更要几个死党在底下帮衬。
       张思绵答应,择日就去。
       15
       省城记者站站长老魏头转送司法部门了,省纪委没来人,就在电话里通知了省报。
       开完关于老魏头处理意见的通气会,张思绵回到办公室还没多大一会儿,省城站副站长大杜就找上门来。站在张思绵的办公桌前,像座铁塔似的戳着。他开门见山直截了当地表达了他的要求,老魏头抓起来了,这个站长该我当了。
       大杜在报社可是号人物,篮球运动员出身,极高极壮,怎么着也有二百多斤重。走路横行,提着膀子,好像随时要拔出拳头和谁打上一架似的。脑袋光光的,只在头顶心留着一小块平平的头发,既像打手,又像个刚入江湖的艺人。
       大杜可是报社头号刺头,他的父亲原是省府机关事务管理局的副局长,在记者里头算是很有背景的,所以谁也不吝,在报社可没少闹过事。年轻时,为分房子,到房产科要房,去了也不说话,把刀往科长桌上一插,吓得房产科长心脏病发作。工作中碰到不开心的事,先是破口大骂,然后就到处写信告状,还是真名实姓的。原来在报社总编室编新闻版,版面上发生什么事,他知道得特清楚,而且第二天省里有关部门就知道了。
       社领导琢磨了很长时间,如何安排这个刺头,最后决定把他弄到省城记者站。站长老魏头子和实诚,不会跟他闹。碰到这么个没脾气的好人,他也没啥好闹的。这招还挺奏效,到了省城记者站以后,大杜消停多了,不知道是平和的老魏头感化了他,还是边缘化的记者站抑制了他的邪性。
       他提着膀子,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张思绵。高猛流氓,我比他更流氓。你们怕他,不敢动他,让他留在原地,我比他更流氓,你们怕不怕?你们不提我当站长,我敢到中纪委告你们去。
       张思绵当时真的傻了一样,嗫嚅着话都不会说了。他万万没想到,记者部的事这般没完没了。那边的事刚完,这边又有事儿冒出来了。张思绵千算万算,绝没有算到大杜会出头闹事。他若真的去告,不管真的假的,上级部门又得来查,刚刚通过的方案又要停下来,不知最终保得住不。张思绵不禁有些愤愤然,陈大民的债咋这么难还?
       管不了那许多了,张思绵想,自己该得到的已经得到了,财也发了,官也升了,当上高级干部了,见好就收吧。赶紧要求报社替补记者部主任,他好脱身而去,专心地当一个高高在上的副总编,不再具体地鼓捣这些乱七八糟的破事。江北站长陈大民能不能调到省城记者站,全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他抬起手腕看了看表,诚恳地给大杜说,对不起,他要去王社长办公室开会,他的情况他知道了,再开会时他会把他的意见提交会议讨论的。出了门,他真的去了王社长办公室,但是并没有会议。他要赶快告诉王社长,赶紧增补记者部主任,越快越好。
       稀里糊涂中,他走到了王社长原先的办公室,装修已经结束,几个工人正在擦拭。都是他们家雇的工人,他有些脸熟。他索性进去看了看,真他妈的豪华,金碧辉煌,而且都是真材实料,大理石都带不规则的斑孔,像虫蛀过的一样,是大理石中的极品。家里人开了这么多年装潢公司,他也成了内行。他埋怨小舅子,太死性了,弄些差不多的材料哄哄王社长就行了,干吗那么认真,谁知道几年后是啥样子,这五星级卫生间又是谁用。
       他没在装修一新的办公室多呆,急匆匆地去临时办公室找王社长。当时让他兼记者部主任,他还挺高兴的,现在觉得这是个火坑,一天也不能多呆。说不定哪天,大杜带把刀过来,朝他桌上一插,他有心脏病,被他一吓,小命也许要吓掉了。
       必须赶紧脱身,早一天好似一天,他一边走一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