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换到繁體中文

您的位置 : 首页 > 报刊   

[创见与争鸣]唃厮啰是青唐国的王号吗?(摘要)
作者:汤开建

《民族研究》 2007年 第01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本文通过翔实资料的考证,证明铃木隆一提出的“唃厮啰”是青唐国王号的观点是错误的,“唃厮啰”并非青唐“王子”之汉译,而是“佛子”,青唐政权的首领称“王”或“国王”,并非“王子”。
       关键词:吐蕃 唃厮啰 青唐
       作者汤开建,暨南大学中国文化史籍研究所教授。地址:广州市,邮编510632。
       日本学者铃木隆一在《“唃厮啰”——青唐吐蕃王国的王号》一文中提出了一个新观点。他认为,唃厮啰并不是一个人的名字,而是青唐国王的王号。如阿里骨之全名为“结施揽哥拜彪篯鄂特凌古”,而“鄂特凌古(阿里骨)”之前的“结施揽哥邦彪篯”是阿里骨职衔名称的译音,而“结施揽” 即“唃厮啰”。又如北宋崇宁二年(1103)要为吐蕃复国的西蕃王子溪赊罗撒与唃厮啰的音相当接近,溪是“唃”,赊罗撒则是“厮啰”的忠实译音。故唃厮啰之名字除了汉文史书中“佛儿”的意义外,其实际意义是“王子”。因此,铃木隆一进一步提出,青唐国王不称“王” ,而是以“王子”为其国主号。所谓“王子”,即意味着国家权力的掌握者,而且认为,青唐吐蕃政权没有“王”这一词汇。参见[日]铃木隆一:《“唃厮啰”——青唐吐蕃王国的王号》,《安田学院研究纪要》第25期,1983年,秦永章译文,载《西藏研究》1990年第2期。岩崎力的《宋代河西藏族部落与佛教》(《东洋史研究》46卷第1册,1987年)似乎也接受了这一观点。
       毫无疑问,铃木隆一提出的问题为一颇具学术意义的问题。鉴于宋代安多吐蕃的文献史料缺略,其吐蕃内部社会的很多重大问题均是十分模糊,甚至有许多为外界一无所知者。故铃木氏的问题可以引发人们对宋代安多吐蕃政权内部结构的进一步思索。但是笔者认为,铃木氏的结论与解释证据明显不足,根据一两个与唃厮啰译音相近的词就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应该是站不住脚的。笔者的理由如下:
       第一,唃厮啰一名并无“王子”之意。《宋史·吐蕃传》载:“河州人谓佛‘唃’,谓儿子‘厮啰’。”《宋史》卷492《吐蕃传》。《长编》卷82解释一致。参见(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下简称《长编》)卷82,大中祥符七年五月己酉,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本。《辑稿·蕃夷六》载:“唃厮啰,汉名佛儿(藏文作rgyal-sras)。”(清)徐松辑:《宋会要辑稿》(下简称《辑稿》)199册《蕃夷六之一》,中华书局1957年版。《梦溪笔谈》称:“唃厮,华言佛也;啰,华言男也,自称佛男。”(宋)沈括:《梦溪笔谈》卷25《杂志》,四库丛刊本。《乐全集》有两个解释:“据译,佛谓唃,儿为厮啰,汉语佛儿也。”又称:“盖蕃俗以其慈厚,故呼为唃厮啰”。(宋)张方平:《乐全集》卷22《秦州奏唃厮啰事》,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实际上唃厮啰一名仅赋予一宗教意义而无政治意义。宋代文献解释一致,且根据当时译人的翻译,故只能作“佛子”解,而不应引申为“王子”。
       第二,青唐王国的掌权者,如董毡、陇拶等,大多没有与“唃厮啰”相近的称号。董毡掌握青唐政权二十年,在文献中大量地出现董毡的名字,但从未见在董毡的名字前加上一个类似“唃厮啰”的头衔。
       第三,阿里骨(鄂特凌古)名字前的七个字不能视作职衔。铃木氏对阿里骨的全名划分方式是“结施揽·哥邦彪篯·鄂特凌古”。我们看看阿里骨家族其他成员的全名就知道铃木氏的划分有误。阿里骨子瞎征的全名应是“溪苏南·邦彪篯·瞎征”。《辑稿》199册《蕃夷六之二八》,绍圣三年正月六日。瞎征之长子瞎毡全名为:“瞎毡·溪角厮彪·邦彪篯”。《辑稿》199册《蕃夷六之三八》,元符三年三月十八日。故鄂特凌古(阿里骨)的全名分断应为“结施揽哥·邦彪篯·鄂特凌古”,而不能将“结施揽”点断。从阿里骨家三代的名字可以看出:(1)由于阿里骨是于阗人,其名字明显不同于吐蕃人的名字,三个人的名字均可分成为三部分;(2) 其通常用的名字,既可以放在全名的前面,也可以放置全名最后部分;(3)三个人的名字均有“邦彪篯”三字,可证,这应是阿里骨家族的姓。通过这样细解,即可看出,铃木隆一以“结施揽”三字与“唃厮啰”对音,实有断句之误。
       第四,在宋代文献中,唃厮啰不仅仅用作人名,而且亦用作地名。《辑稿·兵二八》载:“秦凤路经略司奏,唃厮啰恑、精龙沿岭,胜驿高岭,笃龙恑头各开撅壕堑,已降朝旨。” 《辑稿》186册《兵二八》。很明显,唃厮啰恑为一地名,亦可反证,唃厮啰应为一人名,而不是青唐国号。
       至于铃木氏提出的青唐政权首领不称“王”,而以“王子”为号的这一提法也有问题。吐蕃称国家政权的领袖为“赞普”,或“篯逋”,《宋史·吐蕃传》称唃厮啰“本名欺南陵温篯逋”,《宋史》卷492《吐蕃传》。据藏文原意为“天座赞普之孙,赞普是也”。侃本:《也谈唃厮啰的族源、身世及其它》,《青海民族学院学报》2003年第1期。唃厮啰本身就是赞普,即安多吐蕃诸部之王,亦称“东方宗喀之王”。参见蔡巴·更嘎多吉著、陈庆英译:《红史》,西藏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40页。唃厮啰属下论逋(宰相)李立遵势力强盛时“屡表求赞普号,朝议以赞普戎王也,立遵居厮啰下,不应妄予”。
       郑骧作《蕃谱系》十卷,“序赞普迄溪巴温、董毡世族”。《宋史》卷448《郑骧传》。这里的“赞普”就是指唃厮啰。可以说明 ,当时的青唐吐蕃政权一直有王号“赞普”。但有时也有将赞普与王子并称者。《辑稿·蕃夷四》载,大中祥符八年(1015)甘州回纥表文称:“盖为西蕃赞普与立遵用兵马,道路未闻。”《辑稿》197册《蕃夷四之六》,大中祥符八年九月。此处“西蕃赞普”即指唃厮啰。大中祥符九年夜落隔归化上表文称:“乍(昨)宗哥李遵送马百匹,与赞普王子定问(亲)。”《辑稿》197册《蕃夷四之七》,大中祥符九年十二月。这里的“赞普王子”亦当指唃厮啰。天禧二年(1018)二月载:“归化洎其相索温可贵并表言:与西蕃赞普王子为亲。”《辑稿》197册《蕃夷四之八》,天禧二年二月。此处之“西蕃赞普王子”亦当指唃厮啰。为什么会出现“赞普王子”这样的称号?赞普为吐蕃王号之名,“王子”则应为赞普之子,既然是赞普,又何必称王子。笔者认为,这是当时人为了强调唃厮啰地位合法性的一种特例称呼。因为唃厮啰本身已经是安多吐蕃地区的赞普,但又想强调他是吐蕃王朝赞普的后代 ,故称他为“赞普王子”。
       但董毡即位以后,一直到小陇拶争国,赞普之号,再也未见于加诸青唐吐蕃政权。为什么? 笔者认为这应与青唐吐蕃政权接受宋王朝的册封有关。从康定二年(1041)起,唃厮啰即接受宋王朝的册封,充任河西、保顺军节度使,武威郡开国公,到董毡时,被宋朝封为西平军节度使武威郡王。董毡同宋王朝打交道一直采用册封的职衔。以后的阿里骨、瞎征、陇拶及小陇拶,宋王朝均给予他们官爵及职衔,他们亦以宋朝的官衔对外交往。故唃厮啰以下历代青唐国主均未冠以赞普号。
       我们再将青唐吐蕃政权称过“王子”的人搜罗起来进行比较,也可看出一些问题。
       第一位称“王子”者为董毡。董毡生前一直未见文献称其为“王子”,但其死后却有称为“王子”者。《长编纪事本末》卷140载:“(崇宁三年五月)所管田土,并元系西蕃王子董毡……等田。”(宋)杨仲良:《续资治通鉴长编纪事本末》(下简称《长编纪事本末》)卷140《收复鄯廓州》,北京图书馆出版社影印版,2003年。
       第二位称“王子”者为木征。《辑稿·蕃夷六》载:“(熙宁七年)四月十二日,有西蕃王子河州大首领瞎木征诣军前乞降。”《辑稿》199册《蕃夷六之十》,熙宁七年四月三十日。《宋史·夏国传》亦称:“西蕃木征王子。”《宋史》卷486《夏国传下》。
       
       第三位称“王子”者为阿里骨。《长编》 卷363载:“(元丰八年十二月丙子)权管勾熙河兰会路经略司公事赵济奏:‘西蕃鄂特凌古差首领结厮鸡赉到蕃字译称,蕃家王子结施揽哥邦彪篯鄂特凌古文子送与熙州赵龙图,探得缅药家点集人马……。’著臣却写文字送与蕃家王子鄂特凌古……。诏:赵济回答鄂特凌古文字不先奏及,便称为蕃家王子,特放罪。其今后往回文字即依已回报称呼。”《长编》卷363,元丰八年十二月丙子。
       第四位称“王子”者为瞎征。《长编》卷514载:“(元符二年八月丁酉)王赡等申:招纳青唐王子瞎征并大首领旦夕出汉。”《长编》卷514,元符二年八月丁酉。《长编纪事本末》卷140亦称瞎征“元系西蕃王子”。《长编纪事本末》卷140《收复鄯廓州》。
       第五位称“王子”者为溪巴温。《长编》卷511载:“(元符二年六月)溪巴温杀果庄子阿苏,夺锡勒噶尔城,自称王子。”《长编》卷511,元符二年六月己亥。王安中《定功继伐碑》亦称溪巴温“伪王子”。(宋)王安中:《初寮集》》卷6《定功继伐碑》,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第六位称“王子”者为陇拶(赵怀德)。《辑稿·蕃夷六》载:“溪巴温,瞎征不能自立,遂出降。故溪巴温之子陇拶乘间入青唐称王子。”《辑稿》199册《蕃夷六之三六》,元符三年正月十六日。王安中《定功继伐碑》亦称陇拶(赵怀德)为“伪王子”。《初寮集》卷6《定功继伐碑》。
       第七位称“王子”者为溪赊罗撒(锡鲁苏)。《长编纪事本末》卷139载:“(崇宁二年正月)青唐王子溪赊罗撒率众过安儿峡。”《长编纪事本末》卷139《收复湟州》。王安中《定功继伐碑》亦称溪赊罗撒(锡鲁苏)为“伪王子”。《初寮集》卷6《定功继伐碑》。
       第八位称“王子”者为臧征扑哥。《宋史·刘仲武传》载:“童贯招诱羌王子臧征仆(扑)哥。”《宋史》卷350《刘仲武传》。汪藻《青唐录》称臧征扑哥为“溪哥城伪王子”。《长编纪事本末》卷140《收复鄯廓州》。
       第九位称“王子”者为益麻党征。《宋史·刘延庆传》载:“(刘延庆)擒其酋赏屈,降王子益麻党征。”《宋史》卷357《刘延庆传》。《西夏书事》卷33称“西蕃王子益麻党征”。(清)吴广成撰、龚世俊等校:《西夏书事》卷33,政和七年四月,甘肃文化出版社1995年版。
       第十位称“王子”者为结什角。《金史·结什角传》载:“乔家族首领播逋与邻族木波、陇逋、厐拜、丙离四族耆老大僧立结什角为木波四族长,号曰王子。”《金史》卷91《结什角传》。
       第十一位称“王子”者为温溪心。《长编纪事本末》卷140载:“(崇宁三年五月)所管田土,并元系西蕃王子董毡、瞎征、温溪心等田土。”
       上面为笔者在文献中找到的唃厮啰以后吐蕃部族称“王子”者共十一人。其中当过青唐国主者为董毡、阿里骨、瞎征、陇拶等4人,而没有当过青唐国主者则有木征、溪巴温、溪赊罗撒、益麻党征、臧征扑哥、温溪心及结什角等7人。通过这一比较就可以看出,“王子”并非青唐国主之号,因为有7人没有当过青唐国主,也被称作“王子”,这就足以证明铃木氏之说有误。
       铃木氏还提出,“我们尚未发现相当于‘王子’之父的‘王’这一词汇”。这就只能怪铃木氏读书不细,翻书不勤了。青唐国王的称号就是“王”。只要我们稍事勤力,就能在宋代文献中找出青唐国主称“王”的例证来。
       (1)《辽史·圣宗纪》载:“吐蕃王并里尊。”《辽史》卷16《圣宗纪七》。此吐蕃王指唃厮啰,里尊即李立尊。
       (2)《辑稿·蕃夷六》载:“董毡文字称彼疾且死,其蕃族国王事已令男阿里骨管勾。”《辑稿》199册《蕃夷六之一九》,元祐元年二月十二日。
       (3)《辑稿·蕃夷六》载:“西蕃伪王陇拶可授特持节凉州诸军事凉州刺史……。”《辑稿》199册《蕃夷六之三八》,元符三年三月二十一日。
       (4)《辑稿·蕃夷六》载:“赐西蕃伪王河西军节度使、知鄯州陇拶姓名为赵怀德。”《辑稿》199册《蕃夷六之三九》,元符三年四月六日。
       (5)《三朝北盟会编》炎兴下帙9载:“有益麻党征者,故王之子,为国人信服。”(宋)徐梦莘:《三朝北盟会编》炎兴下帙 9,建炎元年六月。
       (6)《东都事略·刘仲武传》载:“会吐蕃种落乱,其王瞎征、陇拶争国。”(宋)王偁:《东都事略》卷82《王厚传》,扫叶山房本。
       (7)《东都事略·刘仲武传》载:“仲武以兵度河,挈伪降王以归。”《东都事略》卷104《刘仲武传》。
       (8)《宋史·礼志二十四》载:“元符二年,西蕃王拢(陇)拶、邈川首领瞎征等降。”《宋史》卷121《礼志二十四·军礼》。
       (9)《辑稿·蕃夷六》载:“青唐遣人往迎瞎养兀为王。”《辑稿》199册《蕃夷六之三三》,元符二年八月二十一日。
       (10)李远《青唐录》载:“国相厅事处其西,国王亲属厅事处其东。”(明)陶宗仪:《说郛》卷35李远《青唐录》,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
       上述十条材料可以十分确切地证明,青唐吐蕃政权有“王”号之称,其国主称“王”或“国王”,不称“王子”。
       在这里也许有人会提出,为什么在多次吐蕃部落立文法或掌控政权时要称“王子”呢? 其实宋人对这一问题是有解释的。文彦博《上神宗论进筑河州》曰:“西蕃种类皆尊大族,重故主。诸族有承唃氏之后者,羌人皆畏服尊之。”(宋)赵汝愚:《宋朝诸臣奏议》卷141《边防门·青唐》文彦博《上神宗论进筑河州》,中华书局1999年版。
       “尊大族,重故主”,这是安多吐蕃的习俗,凡是唃厮啰的后代,吐蕃人都“畏服尊之”。换句话说,称“王子”,就是声明,自己是吐蕃王室的后代,是贵种、大族,故可以在吐蕃部落中树立威望。故李复称:“青唐人须是贵种立作王子,方肯信服。”李复:《潏水集》卷3《又上章丞相书》。
       这就是为什么各地吐蕃部落首领均称自己为“王子”的真正原因。上述11位称“王子”的吐蕃首领,有10位是唃厮啰家族成员,都是贵种,故称“王子”。而只有一人即温溪心是论逋温逋奇之后,但当时有很多宋人文献并不清楚温溪心出身,往往将温溪心误作唃厮啰之子,参见李石:《方舟集》卷16《赵郡王墓志铭》。故有宋人称温溪心为西蕃王子。实际上他是不能称“王子”的。此乃宋人记事之误。此观点在拙作《唃厮啰家族世系新考》(载汤开建:《宋金时期安多吐蕃部落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中有详细的分析。
       还有一个问题需要进行解释,即铃木先生特别看重的一条资料,前引《长编》卷363中,鄂特凌古自称“蕃家王子”,赵济回文亦称鄂特凌古为“蕃家王子”。为什么赵济称鄂特凌古为“蕃家王子”就被宋廷“放罪”呢?这是因为鄂特凌古自称是董毡的嗣子,实际上并不是亲生儿子,而是养子。这一点,宋朝是清楚的,在青唐政权内部嬗递情况尚未完全弄清之前,《辑稿》199册《蕃夷六之一九》 :“枢密院言:“董毡死,近缴到阿里骨蕃字,差人进奉。今详蕃字皆阿里骨自言之辞。即不见青唐自阿里骨管事后,蕃情有无不顺事迹;其自来在董毡左右亲信任事之人及内外主兵酋首有无信服阿里骨指挥。欲令赵济选差曾往青唐使臣押入蕃支赐,密谕使臣,令自入界体访情实以闻。”知熙州赵济就贸然称鄂特凌古为“西蕃王子”。这就意味着宋朝承认鄂特凌古为唃厮啰的后代,为吐蕃贵种。这在当时的情境下是有相当的风险的,故宋廷要“放罪”赵济,并要求赵济“今后往回文字即已依回报称呼。”《长编》卷363,元丰八年十二月丙子。
       〔责任编辑 华祖根〕
       注:“本文中所涉及到的图表、注解、公式等内容请以PDF格式阅读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