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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金手指
作者:矫 健

《人民文学》 2005年 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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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马医生总是赢。我们仿佛面对一个神话,全体瞠目!
       事实就是如此:他一下单子,总能抓到最低价位。并且,一俟单子下定,他买进的东西(无论马克、英镑还是日元)便如一群英勇的士兵,高歌猛进,一路攀登,直把红旗插上令人晕眩的顶峰!而我们呢?恰恰在最黑暗的时刻熬不住了,因着这样那样的理由,割肉斩仓,仓皇出逃。我们刚一转身,就看见马医生辉煌的胜利。那份疼痛、懊悔、嫉妒顿时涌上胸口,生生把一颗心搓揉烂了……
       等等,我得说一说我们在干什么,还得把这一行的游戏规则介绍一下。我们在炒外汇,进行一种风险极大的保证金交易。一般来说,保证金与交易额的比例为一比一百,也就是用一万元去做一百万元的生意!这种交易会产生惊人的结果:如果你看对行情,买人的货币只要上涨百分之一,你投入的本金就会翻一倍。反之,你看错了,行情下跌百分之一,你将失去所有的保证金。这是做生死斗,一夜之间,你可能暴富,更可能倾家荡产!
       踏人我们这个圈子,你最好长一副钢筋般坚韧的神经。否则,外汇市场上一阵惊涛骇浪,没准你脑袋里咯蹦一响,哪一根神经就断了。
       马医生将这种生意的风险性推到极致。他随身带一本活期存折,要下单子时,就把存折交给老板曾生。我们都知道这存折上写有一串天文数字,也知道马医生的个人资产全部都在这本存折里了。他从不为自己留余地,下单就是满仓打,一旦爆仓,那本存折就永远不会回到他的手中。当然,要是他赢了,曾生就会把存折还给他,那串天文数字也有了可观的增长。不过,按照外汇保证金交易的游戏规则,马医生随时都会一贫如洗。因为像他这样孤注一掷地下单,只要一次走眼,立马就玩完!
       他好像怀揣一颗定时炸弹,在我们面前走来走去。可那炸弹又不爆炸,只是不停地长大,长大……我们都被这个巨大的悬念压得喘不过气来。
       交接存折的场面有一种仪式感,庄严而紧张,仿佛两国交战前互递国书。老板曾生接存折就像接一件重物,总是用双手托住。我想,他的手腕肯定在颤动,脸上却笑得很轻松。他拖着香港人说普通话的特有腔调,祝马医生好运。马医生却冷着脸,一个字也不肯多说。
       他们俩在较劲,一个想把存折永远留下,另一个则坚决要把存折拿走。当曾生把存折还给马医生时,脸上就有一种困惑,一种明显的失落感。马医生却迅速地、头也不回地走出曾生办公室。
       马医生信不过这家炒汇公司,不肯将现金存入公司为自己开设的账户。深圳这个地方,到处是香港人开的地下炒汇公司,曾经出过不少事情。国家实行外汇管制,隔一段时间来次严打,就有一批黑窝被端掉。也就是说,我们参加的游戏是非法的,投入的资金得不到法律保障。马医生向曾生指出这一点,要求以存折代替现金,每完成一次交易结一次账。曾生盯住他那张苍白的、毫无表情的脸,沉默良久,终于答应了。
       马医生是一位难得可贵的客户,他主动找上门来,把存折放在曾生面前。而金人王投资咨询公司(我们所在的这家炒汇公司)为拉客户使尽各种手段,光是号称经纪人的漂亮小姐,就养了一大群。根据过去的经验,客户只有往公司送钱,而鲜有把钱拿走的。曾生翻弄着大班台上的存折,料定面前这个书呆子也不会例外。
       结果马医生就是个例外。他大胜特胜,使得曾生这位在香港炒汇圈子里混了多年的老手;也大跌眼镜!曾老板迅速摸清马医生的背景,我们也渐渐知道了他的底细。马医生的私生活并不得意,不久前与年轻漂亮的妻子离婚,独自住在罗湖新村一套租来的民房里。他是一位精神病医生,也是心理学专家,据说经常在国际学术刊物上发表论文。他曾任某市精神病医院的副院长,后来辞职到深圳,开了一家心理咨询门诊部。离婚后,他把门诊部也关掉了,夜夜来金人王公司炒外汇。
       听到这些,我若有所悟。我对大家说:马医生把专业上的某种绝招,用到炒汇上来了。我们遇上真正的高人!
       2
       望海大厦位于福田区,是一座刚刚竣工的新楼,楼道里弥漫着浓重的油漆味。曾生在十三层包了几间写字楼,金人王投资公司搬到此地安营扎寨。为躲避外管局的注意,我们的公司经常搬家。最大一间办公室里安放着几台电脑,客户们就在此地炒外汇。
       路透社信息从香港传来,电脑屏幕显示着一排排数字:马克1.6680,英镑1.7650,日元130.85,瑞士法郎……那是几种主要货币与美元的比价,与国际汇市同步显示行情。房间东墙新开一扇小窗,连通隔壁盘房,报单小姐就在窗口笑盈盈地站着。客户们都在电脑跟前看盘,认为自己看准行情,就填写好单子,匆匆向小窗跑去。报单小姐马上拨通香港经纪公司的电话,经过问价、敲价,客户的单子就下到香港汇市里去了。炒汇操作过程大致如此。
       每天晚上九点,纽约汇市开盘。我们早早围坐在电脑跟前,伸长脖颈似乎要将脑袋钻进屏幕里去。
       这是最紧张、最激动人心的时刻。纽约,那可是全球的金融中心!不仅我们在等,世界上所有的投机者都在屏息等待。荧屏上的数码凝固不动,行情静止如一潭死水。我总是在这个时候产生幻觉:我们,还有全世界的投机者,都像跪蹲在起跑线上的短跑运动员,全神贯注地等待发令枪响。发令枪掌握在一位神秘的裁判长手中——那是上帝本人。上帝来到华尔街,立在某座银行大厦的尖顶上,缓缓地举起发令枪……
       纽约汇市开盘了。发令枪砰地打响!短跑运动员一跃而起,向着完全不同的方向奔跑——这正像克雷洛夫寓言中所描写的那样,天鹅、梭鱼、虾把一辆车子拖往不同的方向。有人拼命买进,有人猛烈卖出,各种外币巨幅振荡,忽而狂跌,忽而猛涨!电脑荧屏上红色数字闪闪烁烁,仿佛魔鬼不停地眨动眼睛。整个世界陷入疯狂!
       上帝意味深长地一笑,隐没在华尔街喧嚣的人群中。
       我们必须在第一时间做出选择:买人英镑?还是沽空马克?或者将日元锁仓?……电脑屏幕上飞速变化的数据揪住了我们的心!四十几乎方米的办公室里一片忙乱,客户们在电脑和报单窗口之间乱窜。张三头上冒汗,李四眼睛充血,王二麻子发出尖利的喊声……欲望与恐怖使人变得歇斯底里,整个房间弥漫着疯人院的气氛。
       一双眼睛在注视着我们,冷峻,犀利。我不用转身,就知道那是马医生的眼睛。他仿佛在观察一群精神病患者,捕捉种种细节以便记录在医案。他坐在一个独特的角落,很少进行交易,就这么长时间观察着我们。
       马医生的目光使我受到刺激,我的狂热旋转的脑袋忽然冷却下来,转而对他凝视。马医生年近四十,人瘦长,鼻子尖挺,苍白的脸色给人印象深刻。
       我的注意力很快被另一种白色吸引过去。马医生总是戴着一副白手套,无论冷热都不摘下。手套质地普通,但那种白色与他面容相映衬,令人过目不忘。已是暮春季节,他为什么还戴这样一副白手套?
       
       我们的目光多次接触,就有一点东西留在彼此的心底。马医生首先转移视线,看看窗外夜色,又将头缩回他的角落里。
       他所坐的位置很特殊,窗台与立柱构成一个凹处,马医生恰好将椅子与自己的身体置放进去。面前又有电脑一挡,他便与整个办公室隔离开来。我理解他的选择,身怀绝技的人都尽可能独处,免得让别人把本事偷偷学去。
       马医生的存在,似乎是对所有投机者的嘲讽。难道世人皆醉,唯他独醒?
       3
       那双白手套老惹我做梦。马医生站在我面前,弯下腰凝视我的眼睛,仿佛对我施展催眠术。他竖起一根手指(似乎是右手食指),微微摇晃,我听见铮的一声金属音响,那手指竟金光四射!
       我猛地坐起,叫一声:金手指!便从梦中醒来。
       太阳透过窗帘缝隙,一缕金光照在我的脸上。我仰靠着床头琢磨:马医生明明戴着白手套,我为什么梦见金手指呢?白手套肯定遮掩着什么,又暗示着什么……
       我脑海里浮现出与金手指有关的神话:国王马达斯的双手触摸任何东西,顷刻间,那些东西就变作黄金。酒杯、玫瑰、骏马……甚至他的女儿,都因他的接触而变成金铸的。作为一个贪婪的典型,马达斯最终向上帝忏悔了。尽管如此,他手指上那匪夷所思的魔力,还是引得不少人想入非非。
       金手指点石成金,莫非马医生白手套里真的藏着一个神话?我有一种预感:马医生炒外汇赢得奇迹般的成功,与这副白手套大有关系。
       4
       与马医生对话是困难的,但我努力建设沟通的桥梁。作为一名作家,我很快找到打开他心扉的捷径。只要谈起精神病的话题,马医生的双眼就会熠熠闪光,苍白的脸颊泛出一层红晕。他乐意将各种稀奇古怪的病例讲给我听,而我则听得入迷,似乎成了他的学生。精神方面的疾病往往与人性的缺陷有着微妙的联系,这正是我们共同感兴趣的地方。我们时常展开热烈而深入的讨论。这样,我渐渐消除马医生与人的隔阂,走近他的心灵……
       漫漫长夜,正是谈话的好时机。我们炒外汇用的是美国人的作息表,个个熬成了夜蝙蝠。行情清淡的日子,谁不想找一个长谈的伙伴呢?
       马医生把铝窗拉开,夜色一下子涌进我们的角落。深圳的暮春,湿润的空气总是弥漫着一股花香,很醉人。马医生压低声音,声音里仿佛有一种磁性,滔滔不绝地向我阐述一些独特的观点。他的语言闪烁着深厚的学养,哲学意味很浓。他的声音如花香一样使我陶醉。
       马医生说,现代人或多或少都有一些精神病。你看看电脑吧,你看看大家寻求财富的方式吧,人的精神受到多大的伤害?文明与疯癫紧密联系,精神病伴随着现代化的进程而扩展。他甚至认为疯癫不仅是医学现象,而且是一种文明的现象,是人类在某种特定条件下的特殊状态……
       我打断他的话:你这样清醒,为什么还来这里炒外汇?
       马医生神秘地微笑:我在治病。用它,用这电脑,医治我的顽症。
       我惊异地瞪大眼睛:你也有……那病?
       马医生点点头:精神病。总有一天我会把病情告诉你。
       5
       这一天很快来到了。
       八月的一个夜晚,路透社传来惊人消息:苏联发生政变,总书记戈尔巴乔夫遭到扣押!这不啻于在国际汇市投下重磅炸弹,各种货币急遽变动,汇价如同炸飞的碎片,几欲从电脑荧屏中呼啸而出。德国邻近苏联,红色帝国一旦发生大动乱,必将殃及池鱼,使站在西方世界最前沿的德意志蒙受损失。于是,合乎逻辑的结果立时显现:德国马克惨遭抛售,汇价猛烈下跌,犹如一只铅球从半空中笔直坠落……
       我至今难忘那惊心动魄的一夜。那天的夜空特别黑,整个一坛墨汁泼在我们头上。出事之前,我恰巧买了一大把马克。不仅仅我,服装厂老板阿坚,开走私船的老虎,洪兴酒家的老板娘福惠嫂……我们这一圈炒汇朋友都在买马克。香港人把“克”念成“赫”,马克就叫马赫;那几天马克走势良好;稳健上升,我们都喊:“揸马赫!揸马赫!”正喊得高兴,戈尔巴乔夫同志就被人逮起来了。
       厄运突然降临,‘短短半个小时,马克跌去八百多点;真是前所未有的狂跌、暴跌!我们做的是外汇保证金交易,亏损已经放大,输得我们个个吐血。当时我一抬头,眼前就阵阵发黑。天,怎么会这样黑呢?丝毫不见天光!
       我们手忙脚乱地砍仓,就像沸水泼地时四下逃窜的蚂蚁。遇到如此重大的变故,任何人都不敢逆水行舟。此刻,马医生却站起来,手持那本银行存折,缓缓走向老板曾生的办公室。我们都傻眼了:他想干什么?这种时候买马克不是明摆着找死吗?
       马医生倾尽全部个人资产,满仓买人马克。他决心拿鸡蛋碰石头。盘房里的报单小姐显然为他担忧,提醒道:马医生你买那么多马克,只要再跌三十点,就会爆仓的……马医生一挥手,坚决地说:买!
       他从我们面前走过,脸色更加苍白,眼睛里有两朵狂热的火焰。我跟在他后面,他却不想和我说话,径直走人那特殊的角落。马克跌势减缓,却并没有止住。它沉沉下降,仿佛一座墙壁裂口的大厦,一点一点地倾斜。三十点就是三厘,连一分钱都不到。想一想吧,马克只要再下跌三厘(平时谁会注意汇价这微不足道的变化呢),马医生长期抱在怀中的炸弹便会轰然爆炸!他将一贫如洗,从此一蹶不振,甚至找不到自己在世界上的位置。毕竟,我们所处的世界是以金钱奠定基础的,尽管它外表披着一层层永远剥不尽的美丽面纱。
       马医生面临生死抉择——不,我们甚至可以说,他已故意选择了死亡!
       五点、十点、十五点、二十点……只差八点,或者说只差八毫,马医生就要爆仓了。按照炒汇公司的规矩,汇价跌到客户的保证金之下,而客户不能及时补充资金,公司就有权强行平仓——将亏损的单子一刀斩尽!爆仓,这个术语形容炒汇者毁灭的时刻,再恰当不过了。我感到窒息。大家都紧张地盯着电脑荧屏,个个眼睛发直。老板曾生的身影出现在盘房,他像一个等得不耐烦的屠夫,随时准备挥起雪亮的刀…….
       马医生,世上怎会有这样的人呢?此刻,他竟做起幼儿状:吮吸自己的手指。他把白手套褪下(终于褪下了),抽出一根手指,含在嘴里慢慢吮吸。我仔细看,才发现他是在咬指甲。这指甲肯定是罕见的珍肴,马医生嚼得那么香,品得那么细。
       他并不是一下子将手套整个褪下,而是褪出一根手指,吮足了,嚼够了,小心翼翼地将它装回原来的指套,再抽出另一根手指,继续啃指甲……神奇的手指,它们给马医生带来了什么?
       他的神情近乎安宁,比平时更从容。只是脸上那层苍白,已经不是活人颜色。我无法形容,但我直接读到了死亡。心头被某种东西猛一触动,我径直冲到马医生的电脑台前。
       我说:你想自杀,你正在自杀!
       马医生浑身一震,血液开始回流到脸颊。他缓缓起立,头向前探,几乎与我脸贴着
       脸。
       他说:我的秘密,你怎么会知道?
       6
       让我们先来看看结局:与以往一样,马医生再一次向我们显现神话。他买到最低价,此后马克一路上扬,高歌猛进!我们全体瞠目。
       真的,我这篇小说无法再写了,这样的结局过于离奇。仿佛整个世界都在配合马医生,第二天路透社传来最新消息:由于叶利钦站在坦克上振臂一呼,形势突然逆转,戈尔巴乔夫被释放了,这位大额头上长着一幅地图的同志,真正给我们开了一次国际玩笑。他安然无恙,我们却连钱毛也赔光了!
       马克在图表上留下一个V字型轨迹,暴涨八百点;从哪里来回到哪里去。马医生是我们所见的这场大变动中唯一的赢家,当他从曾生办公室里拿回存折时,那一串天文数字整整翻了一倍!但他整个人呈现虚脱的模样,连招呼也顾不得和我们打一声,就拖沓着双脚,摇摇晃晃走出门去。
       也许,我们再见不着他了。
       昨夜,我与马医生在大厦顶上谈到拂晓,已深深理解他。对于一个寻不到出路的人,挣到再多的钱又,有何用?我为他的生存担忧。
       老板曾生深受刺激,破天荒请我们到他的办公室喝酒。他很快喝醉了,从柜子里拿出来的酒越来越高级:蓝带、拿破仑、马爹利……使我们大开洋荤。他回忆往事,感情激动,平日在我们看来显得奸诈的小眼睛里,竟然闪动着泪光。
       他说,他是十九岁那年游水(也就是偷渡)到香港的,由亲戚引入金融圈,拜师学艺,炒股炒汇,至今已有三十一年的历史。他一生追求的最高境界就是处变不惊,人舍我取,宁静致远……总之,就是马医生那种状态。可惜,他是个凡夫俗子,平庸之才,虽苦苦修炼却终不能得道。他承认,自己深深嫉妒马医生——平地里冒出这样一位奇人,对他的投资生涯真是一种讽刺!
       曾生把高脚酒杯擎到面前,凝视着琥珀色酒浆。他像是对我们传授经验,又像在自我总结,缓缓说出一番投资哲理:大凡投资市场,无论炒股炒汇炒期货,其实都是一场大鱼吃小鱼的游戏。大鱼必有一些伎俩,方能将小鱼成群吞入腹中。比如,当行情处于底部,机构大户要吸货,总会利用坏消息将行情拼命往下打压,打得散户恐惧、绝望,纷纷割肉平仓。他们就拿足了廉价货,开始拉升行情。所以,道理就这样简单:当所有人都绝望的时候,发财的机会就走到你眼前……
       我就差一点点,曾生说,就差那么一丁点!马医生是怎么拿捏火候的呢?怎么拿得这样准呢?他肯定掌握某种程序,或者依照什么指标,否则,他不可能每次做得这样精确。我要是能掏出他的秘密,我就能富过李嘉诚!
       我笑了。我想到金手指。
       7
       我会让你看金手指的不过,这得放在最后。你说我想自杀,是的,我们就先谈谈这件事情。我曾向你承认,我有某种精神病症状,现在我就把我不幸的病情告诉你。你可以把我写进小说,不过最好别写。上帝以各种方法惩罚人类,其中最出色的手段就是使人疯狂:这一点我很清楚。
       马医生对我说这番话时,我们正坐在望海大厦二十楼顶层。纽约汇市已经收盘,硝烟弥漫的人间喜剧暂时落下帷幕。马医生对这座大厦似乎十分熟悉,拉着我的手从消防楼梯来到楼顶平台。我点破他的心思,引起他很强的倾吐欲望,刚坐下他就开始诉说,一刻也不肯停下。天正拂晓,太白金星硕大无朋,闪烁着令人惊讶的亮光。风,从海面吹来,润润地舔着我们的肌肤。四下静谧,这个骚动的城市尚在酣睡。
       马医生在医学院读书时就才华横溢,当他进入C市一家精神病院成为真正的医生,更显得与众不同。他有某种天赋,能够迅速地潜入病人的精神世界,搜寻,挖掘,将隐蔽的病因消除。马医生与千奇百怪的病人打交道,久而久之,他自己的精神世界也发生微妙的变异。
       他本人当时并未觉察,直到有一天遇到外号叫“锅巴”的疯老头,情形才急转直下。至今,马医生仍然惶惑不解:究竟是由于他在精神病世界过于投入,潜入太深,以至于受到某种感染?还是因为他先天就携带着精神病因子,受到特殊引诱而导致病发?总之,锅巴对他神秘地一笑,他大脑深处喀嚓一响,好似发生了短路,心灵升起两朵蓝色的火焰,从此他整个人、整个生活都改变了……
       这个名叫锅巴的病人,主要症状表现为强烈的自杀倾向。他曾三次服毒、两次上吊、两次割手腕……甚至还有一次从三层楼跳下!他每次都奇迹般地得救,因此得以活到今天。他絮絮叨叨地向马医生描述死亡感受,马医生则认真倾听。疯老头神秘的呓语,对马医生产生了不可理喻的影响,仿佛魔鬼撒旦趴在他的耳边传授生死秘密。尤其当疯老头讲到从三楼窗台纵身跃下的瞬间,那种灵魂出窍、飘飘欲仙的感觉直接传到马医生的心底。锅巴停顿,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仿佛在观察自己布道的效果。然后,他神秘地一笑,马医生的大脑就发生了短路……
       从此,马医生产生一种不可扼制的欲望,总是想从大厦顶层飞身跃下。这欲望埋藏在他的心底,有如鬼胎隐秘地、强烈地膨胀!
       人的精神是无垠的沼泽地,表面看去绿草茵茵,哪一脚踏入泥坑,便会陷入灭顶之灾。马医生的人生之旅进入苦难的历程。他的病情间歇性发作,一旦发作,他就仿佛要呕吐一样,立即冲上任何一座大厦的顶层。他在楼顶边缘做出各种各样危险动作,以缓解内心的死亡冲动。
       作为一位优秀的精神病专家,他的理性依然存在,千方百计寻找对策拯救自己。这是一场古怪而危险的斗争,就像自己的左手与右手掰手腕。医生与病人同存一体,互相纠缠,难分难解。他常常在楼顶呆几个小时,如果不是妻子小兰找来,把他领回家,斗争的结果实在难以预料。如果病人战胜了医生,那将会怎么样呢?也许,我们就不会有今天这番谈话了。
       小兰是一位女诗人,敏感而又纤弱。是她力劝马医生辞职下海,脱离那个精神病世界。她最能洞察丈夫的心灵,作为一名诗人,她坚决不相信丈夫是一名精神病患者。在她看来,这是一种原因不明的心理危机。
       然而,这场危机太持久、太可怕了,它把小兰折磨得筋疲力尽。终于有一天,小兰对他说:我要走了,否则我会比你先跳下去!
       马医生陷入绝望的境地,妻子的离去给予他致命一击。’他好几天躺在床上,不吃不喝,居然。也没犯病。马医生决心治愈疾病,赢回小兰。渐渐地,一个替代疗法的方案,在他心中酝酿成熟。
       替代,往往是一种有效的手段。但是,谁可以替代死亡?谁可以替代从百米楼顶纵身一跃的感觉呢?
       马医生一位过去的病人与朋友向他指点出路:炒外汇。这朋友自己就因为炒外汇而破产,得了严重的精神分裂症,在马医生精心治疗下方得痊愈。毋须多言,马医生很清楚外汇保证金交易的风险。他采纳了朋友的建议,将全部资产变为现金,存入一本活期存折。于是,他出现在金让王投资咨询公司,出现在我们面前。
       你知道吗,当我把存折往曾生面前一
       放,就获得了往万丈深渊一跳的那种感觉。我与你们一样,害怕得要命!我知道爆仓的后果,所以才深受刺激。马克狂跌时,我也以为完了。与你们的不同是:你们想逃命,而我想自杀!
       你用赌钱方法替代死亡?
       是的。我得承认,钱对于我的人生,具有无比的重要性。它保障我独立自由,使我过上有品位的生活。我无法想象失去那本存折之后;如何在这世上立足。你可以把我看作爱财如命那类人。正因如此,我每一次下单,才能品尝到死亡的滋味……
       我们沉默了。我们共同体验生命中难以言传的秘密。
       8
       东方泛出鱼肚白,天空明暗间夹,构成玄妙的氛围。一只小鸟不知怎么飞到大厦顶上,啾一声尖叫着从我们头顶掠过。此时,我觉得望海大厦的楼顶,就是世界的中心。
       马医生站起来,走向楼顶边缘的围墙。他做出一串令我惊恐的动作,无声无息地展现他那难以描绘的内心世界。、
       他先爬上半米高的围墙,慢慢站立起来。他的腿似乎发软,微微颤动。我相信恐惧已经笼罩着他的心灵。他稍稍向后仰身,仿佛要避开面前的危险。但随即有一股力量牵引着他,使他将上身探出围墙……
       我跟着探出头去。二十层楼的高度使我感到一阵头晕,楼下大街也都变形了,狭窄扭曲,甲虫似的车辆匆匆来去。马医生张开双臂,跷起右腿,做蜻蜓点水式。我张大嘴巴,大喊,却发不出丝毫声音。
       晨风吹过,这只巨大的蜻蜓颤巍巍地摇晃。
       马医生从围墙上下来,跌倒在做过防水层的平台上。他浑身颤抖,整个人都瘫了。但他双颊绯红,眸子闪亮,就像一个吸毒者刚刚过足了毒瘾。他朝我笑笑,无力地说,好久没来这个了……自从炒外汇,我再没有这样干。
       我深深地吸一口气:太可怕了!
       还有更可怕的东西。你不是说起过金手指吗?现在就让你看看吧……
       马医生向我擎起双手,手上仍戴着那副神秘的白手套。
       早晨的第一道红霞照射到楼顶。马医生褪下手套,这双手就沐浴在霞光里。天啊!这是一双什么手?指甲被啃得一派狼藉,残破不堪,十指秃秃呈粉红色,有的地方还带着血丝。我觉得,这双手仿佛刚从狼嘴里夺回。再仔细看:失去指甲保护的手指,就像一群遭到强暴、被剥光衣服的姑娘,呈现出难言的羞涩与痛苦……
       这就是我想象已久的金手指。面对它我目瞪口呆。
       恐惧,使我拼命地咬指甲——这就是真相!现在你明白了吧,我并非炒汇高手。我只是面对毁灭,面对死亡的恐惧而下单,以此来替代我在楼顶所做的高危动作。可是我赢了,命运真会捉弄人。你瞧,谁知道胜利恰恰躲在死亡的阴影之中呢?唉,我老赢老赢,该怎样结束这场游戏呢?
       马医生痛苦地说着,又向我伸出双手。
       我赶紧闭上眼腈,使劲儿揉自己的’太阳穴。真的,再听他说下去,再看一眼他那光秃秃、肉糊糊的手指头,我自己都快要发疯了!
       马医生走了,我也走了。我们离开那个疯狂的炒汇世界,再也没见面。
       [责任编辑 程绍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