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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陶丽丽小姐
作者:李月锋

《人民文学》 2005年 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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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前没有任何征兆,或者说,那事实上还是一个愉快的下午,小美说我们去游泳吧。于是同子和她就去了文化宫游泳馆二部。一部在对面,他们从来没去过,那扇和二部一样一色的大门上总挂着一个小牌牌:暂不对外开放。小美有一回神秘兮兮地对同子说,她听人讲,一部里面全是外国人,男人女人光着屁股在里面洗澡。同子当时瞅了小美一眼,别乱讲啊。嘴上虽如此说,再经过一部的大门时,他总要留心瞅瞅。
       小美的泳衣是黑白两色,上白下黑,挺醒目,给同子的感觉是她的身体被这两种颜色分成了两部分。游泳馆这时候没几个人,与季节有关,夏天人们更愿意去海滨浴场。小美游了几个来回,爬到池边坐下,两只脚拍着水花,同子游到她身边,掬起一捧水撩向她,小美一闪身,嘻嘻笑几声,趁同子不注意脚下猛一踩,同子被溅起的水花罩住了。小美跃起,扎进水里。
       同子和小美在馆里大约玩了三个多小时,回去的时候接近黄昏。同子骑一辆旧自行车,小美坐后座,突然她就拍了同子一巴掌,同子一慌神,车子晃了几晃。“干吗你?”同子说。
       “你看,西面。”小美说。
       同子边蹬车边朝西面扭过脸。“什么?”
       “你看天上。”
       “怎么了?”
       “红的。”
       “红的怎么了,那是火烧云。”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红的天空,像着火了一样。”’
       “大惊小怪,真是的。”同子嘟哝一句。小美在身后说了句什么,他没听清,刚要问,就听见“砰”的一声,屁股就往下一沉,轮胎漏气了。同子推着车走,小美先到家,同子说我去补轮胎。小美就问他有没有钱。同子没应声,看了她两眼。“就像从港湾街出来的那些人。”同子说。
       “你说什么?”小美有些生气,谁都知道港湾街是各地船员出没的地方,许多女孩子找船员做生意,船员都很有钱。
       “你的衣服,哪儿捡来的?”同子说。
       “你懂什么,这衣服现在广州上海最流行。”
       “那你咋不去广州上海。”同子两手攥着车把,紧走了几步,小美在后面又大声问他有补胎的钱吗?同子不答话,一骗腿上了车,弓着身子蹬起来。
       那天晚上,小美大概是从电视剧中学来的,用一枚双刃刀片割了两个手腕,先割右手腕,她是左撇子。医生说右手腕割得很深。小美家人是第二天在楼下的小仓房里找到她的。半夜时,小美妈妈还去同子家问他知道不知道小美去哪儿了,有人看见他们白天呆在一起。
       没有人知道小美为什么自杀,她才十七岁,比同子大两个月。他们刚初中毕业没多久,两个人。都没能上高中,小美学习成绩不好,同子是自动“辍学”。小美在一家啤酒厂干了几天临时工,然后,她就死了。同子没有看到最后的小美,听家里人讲,小美身上的血都流尽了,小仓房里的空地上站不住人,一脚就踩到黏稠的血液上。
       那一阵子同子有些发蒙,不明白怎么回事,又想弄明白一些事情。时常的他就感到害怕,冷丁儿就害怕起来,也不知道怕什么。其实,小美的死弄得街坊邻居都慌慌的,怎么好端端一个孩子就自杀了呢。报上还为此作了报道,从几个方面来分析一个花季少女的死亡原因:什么青春期的躁动焦虑迷惘啦,什么对前途渺茫心理没有承受力啦,什么家庭不完整而产生的无助和抑郁啦。同子后来就想,那都是扯淡。
       这事儿过去十四年了,头一两年,同子还能想小美来着,他们两家是邻居,小时候一块玩儿,一块儿上学,同一个班级,两家家长不像别人的爸爸妈妈那样死管着他们,或者说是有些放任,爱咋地咋地的情形。同于是继母,小美的妈妈整天泡在她自己开的小卖部里和一些不三不四的男人打麻将。小美妈妈以前唱京剧,嗓子坏了,不能唱了,她爸爸跟一个年轻的女子好上了,小美妈妈大概就是从那时候起开始自暴自弃了,跟好几个男人有关系。
       同子和小美两个人没学上了,无所事事,除了游泳,他们还一块儿爬过山,钻过遮天避日的树林子,逛过山顶上的寺院,不花钱或花钱不多的可以玩儿的地方都去过。小美比同子强,她口袋里还经常有些钱,经常出其不意往同子口袋里塞盒烟什么的。同子那时就想,她也许是从她妈的小卖部里偷的。但他从来没问过她,她花钱时也不说钱从哪儿来的。
       他们钻树林时亲过嘴,很一般的感觉,同子和小美也没恋爱,懂是懂的,但他们之间不是恋爱。在同子看来,他和小美都有一种早熟的味道,知道除了亲吻还有另一件事要两个人来完成,有时同子会因为想到那件事儿而使得肚子里涌上一股热流。
       那天他们从游泳馆往回走快到家时,小美走在自行车的另一面,她慢悠悠地问同子:“你最想什么?”
       以前十一二岁时,小美问过他,是写老师布置的作文时问的,同子说要当飞行员。小美挺高兴,在天上飞来飞去多自由,以后坐飞机就不用买票了。
       “我们就拉拉钩。”小美说。于是,他们两个人钩住了小指头,把大拇指顶在一起。“可一定啊。”小美给他打气。
       这会儿,同子对小美的问题不假思索很干脆地回答道:“赚钱。”
       “你要赚多少钱呢?”
       “一脚踢不开。”同子回答得有些恶狠狠的。
       “有钱干什么呢?”
       “周游世界。我能赚到,你信不信?”
       “信。”小美翻了翻眼皮拖着长音说。这时她的眼中一定是白多黑少。
       “那你呢?”轮到同子问小美了,他们这时走在一排大树下,小美抬头看了看,“想到那上面去。”她漫不经心地说。
       “上树啊,干吗?”
       小美笑了一下,没说什么。同子不知道小美的理想为什么是到树上去,她又究竟为什么要到树上去呢。
       还有,医生说,小美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同子在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寻思着那个让她怀了孕的人是谁。没结果。
       同子差不多十多年不再想她了,忘了,似乎是忘了。因为陶丽丽,不然,也许真的就忘了,不光忘了小美,好多经历过的事情都记不起来了。陶丽丽和小美长得出奇地像,如果小美没死,要比陶丽丽大一点儿,一定也就陶丽丽这模样儿了。
       吴阳伟把她带来了,吴阳伟说,“同子,让她在这儿住几天。”
       头些年,同子没工作,东一头西一头地乱撞,他也去了小美做临时工的啤酒厂搬了几天啤酒,他喝酒就是从那会儿开始的。有一天他在街上遇见吴阳伟,吴阳伟问他想不想做生意。他说想。吴阳伟就带他去厦门石狮温州倒腾过烟、皮鞋和服装。同子没拿一分本钱,等于吴阳伟的保镖,但实际上又不是这么回事儿,吴阳伟长得比同子还要骠悍些,有事儿也是他冲锋在前,如果把同子算成他的跟班也许更贴切。
       同子那一阵子手里有了钱,弄了辆奥迪车,经常半拉夜在街上飙车,像要跟谁玩儿命似的,后来就撞了人,对方提出跟他私了,他也不愿承担刑事责任,同意了。车没了,又搭进去十几万块,还向吴阳伟借了不少,同子还了一些,没还完,吴阳伟从来不提这茬儿。他不在乎这几个钱是其一,他把同子当
       成了小兄弟,他对同子有一种出乎意料的容忍。吴阳伟是个不高兴就骂人的人,他从来没骂过同子,同子私下里自己都觉得这是件挺奇怪的事,他身上哪点儿地方让吴阳伟看顺溜了。但是,从根本上说,同子从来没认过这个大哥,他不认为自己没良心,他就是觉得跟吴阳伟在心里上不对路。
       吴阳伟开洗浴中心也有几年了,他这个总经理当得有些坎坷,因为涉黄,说被公安局封了就封了,每回他都不得不拿出大把钱出来打点疏通。虽如此,吴阳伟还是一条道跑到黑,没想过转行,他认准了只要想出让男人玩得性起玩得高兴的花活地儿,就不怕钱不找上门来。吴阳伟四次去云南,从大理和西双版纳带回二十几个葱心绿一样的女孩子,这些穿民族服装的小姐们成了他洗浴中心的活招牌。
       吴阳伟第二个儿子能上超市购物了,给他生第二个儿子的老婆比他小十好几岁,原来是在酒吧唱歌的,有模有样儿,吴阳伟搭上手就甩不开了。他现在的玩法变了,不再让自己陷入与女人不清不楚的纠葛当中,能用钱解决的事都用钱开路,这也少了许多麻烦。当然,也是他老婆盯得紧,洗浴中心有他老婆安排的人。他领人从来都是往同子这里带,不管同子在不在,反正他有同子家的钥匙,有时也呼朋唤友在这里打麻将,房子不隔音,邻居们都生气,但又都怕这些“社会上的人”,敢怒不敢言。除非打麻将,吴阳伟带女人来一两个小时就会离开,他从不在外面过夜。
       同子家是老式房,两大间一个小间,摆放齐了睡个十个八个人是没问题的,他爸爸随继母去了“那边”过日子,房子留给了他结婚用的,但产权没变更,早晚得要了回去,因为父亲和继母还有另外一个儿子。吴阳伟带陶丽丽来时已经过了晚上八点,他们直接进了西屋,同子在南屋看电视,抽烟,摆弄扑克牌。当吴阳伟说让陶丽丽住在这儿时,同子以为听错了,他用牙叼着烟瞅了瞅吴阳伟。
       “她家不在这儿。”吴阳伟从茶几上拿过同子的烟盒,抽出一支,点上吸了一口,说了一个什么地方,眼睛又颇有意味地瞄了瞄同子,“她长得像一个人,你根本想不到她像谁,你看看,丽丽!丽丽!你过来一下。”
       吴阳伟喊了两声,陶丽丽过来了,穿一条紧绷绷的牛仔裤,圆领半袖衫,弹力红色,开口很大,露出了肩膀头,下摆掖在裤腰里,扎一条黑色皮带。她梳半长不短的头发,染过,酒红色褪了色,脸颊旁的头发齐她下巴。她看了看同子,没半点忸怩,笑笑,笑的时候牙齿几乎全露出来了,那笑似乎带有一丝狡黠的味道。她坐到吴阳伟身边,坐下后又向他挪了挪,贴得近,两只手相交放在两膝之间,不知为什么又笑笑,扭脸看了吴阳伟一眼。
       同子在看到陶丽丽第一眼时像被烧热了的什么东西捅了一下,没想到她像的竟是小美。他心里还说不会吧,不会这么像她吧,这不是做梦吧。同子觉得屁股底下往下沉,心里忽悠了一下,他不知道吴阳伟以前是不是也带陶丽丽来过,他很少跟吴阳伟的女人们打照面,即使他在家,西屋的门一关,两屋的人就像坐看敬亭山,互不相干了。
       同子站起身,他是身不由己,他这时候意识到,这些年,小美一直在他身后的一个什么地方呆着,现在,她出现在他面前了。同子见吴阳伟看他,嘟哝一句:“我给你们拿可乐。”实际上他也不知道家里还有没有可乐。
       吴阳伟一摆手:“不用,吃的喝的我都带来了,饭她自己会做,丽丽做莱挺好的,等两天让她给咱哥俩亮亮手艺。是吧。”吴阳伟朝陶丽丽点点头,陶丽丽又不明其意地笑笑,她的笑让同子总觉得有些内容。
       “丽丽,到这儿就到了自己家了,同子我老弟,我亲老弟,唯一的兄弟,是吧。”
       吴阳伟又吸了一支烟,跟同子扯了一会闲淡。他们说话时,陶丽丽坐在一边看电视,大概里面有什么有趣儿的内容,同子听到她咯咯笑了几声。然后,吴阳伟起身说走了,他临走带陶丽丽在卫生间和厨房转了一圈儿,告诉她如何使用热水器,电水壶的插座在哪儿。他像这房子里的主人。
       同子躺在床上,没睡,听着卫生间里一阵流水声,然后,又是电水壶烧开了水的呜叫。他的屋子在六层上,没窗帘,对面的建筑离得挺远,月光从玻璃窗上射进来,弄得屋子的氤氲盛盛的,那张脸就出现了,忽闪着大眼睛,“我们就拉拉钩。”她脆生生说。同子翻了个身,鼻子有些发酸。然后,他听到了敲门声,轻轻的,以为听错了,陶丽丽在门口小声说:“睡了吗?”
       同子的心跳了跳,他从床上坐起身,思忖着要不要应声。陶丽丽提高了声音:“睡着了吗?”
       同子唔了一声。
       陶丽丽在门外说:“我拿本杂志看行吗?”
       同子开了灯,下床打开门,门原本也没锁,“你自己拿吧。”
       屋子四处堆放散落着杂志期刊报纸,汽车军事武器足球,还有不少书摊上常见的那类时尚女性期刊,有他自己买的,也有别人随手带来的。
       陶丽丽换了衣服,那种花团锦簇棉布做成的睡裙,宽宽松松,下面露出两条白皙的小腿。她穿了双粉色的拖鞋,一根带子隔开了大脚趾和另外四个脚指头的样式,头发湿漉漉地披在肩上。一瞬间,同子产生了一种类似于性欲的东西。他从她身上移开了目光。
       陶丽丽蹲着翻找了一会儿,拿了两本花花绿绿封面的杂志。她往外走时,被沙发绊了一下,脚上的拖鞋摔了出去,她跳着,用光着的脚踩住飞到一边去的拖鞋,然后,回过头,朝同子笑笑。
       同子不知道自己啥时睡着的,好像还听到了手机铃声,虽然在睡梦里,他也意识到了那不是自己的手机叫,只响了一声,要不就是他做的一个梦。
       同子一觉醒过来,天亮了,听了听没什么动静,爬起来下床,站在窗前向外望了望,天空浮游几朵低云,一栋玻璃幕墙的高大建筑相距不远,一个美丽恬静的初夏日。
       他出屋时咳嗽了两声,干巴巴的,其实完全不必。他在卫生间里撒尿洗脸刷牙,感觉有点变化,原来发黄的墙磁砖变白了。那面从他一出生就镶嵌在墙上的镜子除了因为年头太久留下几块斑驳的岛屿,也亮了许多。同子照了照镜子,认出了自己,镜子里是一张漠然的脸,胡子拉碴,比实际三十多岁的年龄要老,像拖家带口累过了劲的男人的脸孔。他用湿手抹了一下下巴,想起刮胡刀已经坏了,总想着买,又总忘。
       厨房似乎也变了些,以前像是在仓皇逃难中被撇下的厨房经过了一番规整和洗刷,脏杯子和碗碟洗过后放进了碗橱;灶台上乱丢的空方便面袋和鸡蛋壳和香肠衣什么的都装进一个塑料袋里;水池下的酒瓶也都清理了。同子听到了电冰箱发出久违的嗡嗡声响,以前同子用它来冰啤酒。
       同子随手打开冰箱的门,四层格架和一个隔仓塞得满满的,冰箱一边还有一个超市常见的大塑料袋,鼓鼓的,吴阳伟可没少办置,够吃十天八天的,她不会住这么久吧。同子这样想着,心里涌上一小股愤怒,不知道怒气从何来,也不知道怒气针对自己还是别人。
       同子掀起自己身上的衣服在鼻子底下嗅了嗅,没洗的衣服都堆在那里,大概找不
       出一件没有汗味的了。他踢踢拖拖向外走,楼下有一家快餐厅,早餐供应米粥鸡蛋花卷儿什么的,同子不吃方便面就去那里填肚子。
       陶丽丽从西屋出来,她换了衣服,清清爽爽的样子。她一边揉着眼睛一边说:“你起来了,你吃饭吧,我做好了,我吃了,你的米里都有虫了,我淘了好几遍,你吃不吃煎鸡蛋?还有肉酱汤,韩国的肉酱。”
       她揉眼睛的动作让同子的心动了一下,“我,我有事,我还是……”
       “吃了饭再去做事,我做了好多,吃吧,在桌上呢。”她莞尔一笑,转身回屋了。同子站在门边发了会儿愣,对自己有些小小的愤怒,也许不是对自己,这是他的家。
       吃。米饭,汤,速食小豆沙包,榨菜,鸡蛋——煎得太嫩了。他烦吃饭,买了做,做了吃,吃了屙,什么时候社会发展到不用每顿都得吃饭,饿了吞一两片药就好了。同子觉得这时候能吃得下半头牛。
       吃完了,同子一抹嘴巴,走人。我的家,他想。
       同子一时没想好去哪儿,他本来也没打算去哪儿,妈的,屋里有了女人,生活就得变。平时没起这么早,就是醒了也是窝在床上听新闻广播,体育新闻、时政新闻、国外局势,要么放小品相声带子听。听着听着会睡个回笼觉,那感觉最好。如果去快餐厅吃饭,回来时顺道捎回一两份报纸,体育报和南方周末。同子看报纸很快,知道个大概就行。看完了报纸随地乱丢。有朋友来就天上地下扯一通,南方周末披露的腐败事件能让他讲得喷唾沫星儿。中午有饭局他就跟着凑过去,麻将是打够了的。
       同子弄过一群鸽子,那阵子一大早就把鸽子放出去,鸽哨悠扬在空中回响时他就抱着胳膊,仰脸看着它们飞翔,冬天也不例外,常常冻得鼻尖发红流鼻涕。后来他把鸽子都送了人,原因是几个哥们儿来他家炖吃了几只鸽子。他觉得自己见不得死亡,尤其离他这么近的死亡。
       同子在街上站了一会儿,想起前几天和强子商量着去山东倒腾大樱桃的事儿。山东樱桃没本地樱桃好吃,但个儿大好看又便宜。去年和强子在山东弄了几车西瓜,赶上连雨天,最后除去人工车费等成本,基本没赚。强子说再也他妈的不弄西瓜了。
       强子还睡着,硬是让同子砸门砸醒了,以为有什么要紧事,听同子问他去山东的话就挺生气,“打个电话不得了,我早上才睡,昨天输了九张。”强子祖丧又不满,给同子丢过来一支烟。
       强子提到电话,同子才发现自己的手机落家里了,跟强子扯了会儿闲淡,强子说找人打麻将,反正也睡不着了。同子没兴趣儿,走了。出了强子家,他想了一下,往家走,快到家了,看见一辆熟悉的车停在楼门前,他就没进门,一路走下去,边走边四下踅摸,看见一家台球室。
       两个小时后,同子交了二十块钱走出台球室。隔壁是一家歌舞厅,同子晚上去过,也跟两三个陪舞的女人睡过。这个时候去那儿就太早,上午舞厅不设乐队,录音机里循环放着舞曲,大妈大爷级的人在练舞步,权当锻炼身体了。
       妈的。同子心里骂了一句,有一种有家不能归的感觉。
       同子在街上磨蹭了些时候才回家。
       吴阳伟的车不见了,陶丽丽在同子的屋里看电视,电视里某个皇帝微服私访让她看得津津有味,没啥可乐的也咧嘴。门口又是一大塑料袋水果,茶几上洗了一盆,陶丽丽吃着眼睛没离开电视。
       “吃水果吧,你手机响了好几回,没给你接。”陶丽丽愉快而又亲昵地说。显然,她想与同子迅速建立起一种信任和友谊。也许。
       同子唔了一声,拿过手机翻看呼叫未应答的来电号码。有回的,有不回的,有一个电话同子进到厨房里才拨通,他认识了两个月的小苹。小苹在时代商场卖香水,身上总是香喷喷的,跟她呆上几小时,同子觉得蚊子好几天不来找他。小苹妈着急闺女的婚事,可也是,二十七了,小三十了。尽管现代人的婚龄越来越大,若非要过一种时尚或时髦的单身日子,普通人家的女儿总不会等到三十岁才结婚。
       同子第一次去小苹家被她妈妈盘问了一番,诸如房子是不是他个人的产权,爸妈有无退休金之类。同子心中不快,尤其被问到自己疏远的继母和父亲,在这方面,他觉得自己从来无话可说,而小苹妈的口气简慢,好像认定他与小苹的关系似的:你们年纪都不小了,考虑差不多就办了吧。
       同子再没去小苹家,他喜欢那种没有人干涉的自由关系。小苹倒从来没提过结婚的事儿,可一有时间就拉着同子去商场看床上用品和家电。
       “哎,同子,你看床上这四件套颜色好不好?红色真是喜庆,不过太艳了些,要是蓝色的就好了,素雅,有蓝色的我立马买下来。”
       “哎,同子,这电视是液晶的,二十九寸,你南屋宽敞,也该摆台大电视,才一万多块,刚时兴那会儿要两万多呢。”
       小苹说这些话的当儿手里举着一支冰淇淋,不时用舌头转着圈儿去舔。同子不愿看她吃冰淇淋的样子,但他什么也没说,他也从来不驳她,她说好的都好,也就说说而已,小苹说买的东西从来没掏过口袋,同子不接她的茬儿,工夫他有,闲着也是闲着。
       那回小苹挺明确:“同子,你说以后我们是不是开一家店铺?开什么店好呢?饰品店?化妆品店?服装店?不能搞那种投资太大的,一半时赚不回来,对吧?你说,你喜欢干什么?最好是给一个品牌做总代理,我们柜台组的小惠正准备加盟美容连锁呢,台湾品牌,叫克丽蒂娜,加盟费才十万块,她男朋友拿钱。”
       “你有十万块吗?”同子脱口问她,心里一阵愤怒,对自己。
       “我?你开什么玩笑,我哪来的十万,我一直工作,挣的是死工资,你不是做生意吗?以前不是还有一辆奥迪吗?”小苹的脸都红了,好像被人骗奸了似的。同子很后悔跟小苹说过那辆车,她提过四次奥迪,同子有些烦:“奥迪算什么?我和朋友从英国买回一艘轮船呢,军队的,不能打仗了,便宜,才一千六百万,从英国拖回国用了十辆奥迪车的费用。”
       “噢,真的?船呢?”小苹的眼睛瞪得老大,有些怀疑又有些小心翼翼地问。
       “沉了,鲨鱼啃的,现在还在星海湾呢,准备打捞,打捞费得一百万。”
       “那、那什么时候……”小苹咽了一下口水,没敢再问下去。现在的女孩子一提到钱眼睛都发蓝,她若再问,同子就告诉她那破船不要了,用打捞费的一百万去朝鲜倒腾金刚石去。
       电话另一边是小苹愤怒的声音:“你怎么才回电话?”
       “我睡着了。”
       “昨天干什么了,睡到这时候?”
       同子最恨别人用这种语气对他说话,他不能回击时就保持缄默。小苹在那边连喂了几声后,同子才又重新开口。“什么事?”他问。
       “我等了你快两个小时了。”
       “等我干吗?”
       小苹似乎被噎住了,接着,就大声叫起来:“……不是说好了我轮休去荣盛家具城吗?”
       “哦,我忘了,看看下午有没有时间
       电话“啪”地断了。
       同子坐下来从茶几的盆里拿水果吃,陶丽丽拦了他一下:“这个酸,我吃了,太酸了,
       你吃这个,哦,你吃酸的吗?”
       “什么都行。”
       盆里有各种时令和不时令的水果,桃子、樱桃、香瓜、黄杏、荔枝,还有同子叫不出名字的奇形怪状的东西,他什么都吃,遇到有皮的就剥了皮吃。陶丽丽突然笑了:“那金橘不用剥皮。”
       同子不说话,光吃,盆里下去了一大截,茶几上堆着果核果皮什么的。吃水果时同子手机响了两次,他没接,第三次响的时候陶丽丽知趣儿地站起身,同子抢在她前面走出去,他下楼,看手机,是吴阳伟的电话:“你回来了,中午红房子见,咱哥儿俩可是有日子没喝酒了。”
       同子痛快地应了声。回到楼上,电视里的皇帝正跟一个妖媚的女人深情款款地对望,这一集就完了。接下去就是类似于考场的游戏比拼,主持人问:“东方快车的起始是欧洲的哪两座著名城市,请抢答。”
       同子拿起一个水果,眼馋,吃不下去,这时候,手机铃声又响了,是小苹,他按下了接听键。
       “你有病啊。”小苹一上来就咻咻地说。
       “我没病啊。”
       “没病你不接电话。”
       “不是你先挂断的吗?你也太没礼貌了吧,你还是高中生呢,太不讲究了。”
       “……你、你讲究让人等你这半天?”
       “两码事,我是忘了。”
       “……你有理,不跟你说了,我在荣盛门口等你,你现在就来吧,快点啊。”
       “我说,算了吧。”同子闷闷道。
       “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算了吧。”同子提高声音。
       “你说什么?!”
       “……我没说过我要结婚。”
       “你再说一遍!”
       “这一年半载的我还没打算结婚,再说,结婚需要钱,我没钱……”同子的话没说完,电话被挂断了,那声音就像合上了一本书,“啪”。
       同子看了看手机,冷笑一声,现在可不能跟一个未婚的女孩子有过分点儿的亲热,那样就会被托付终身。
       手机铃声再一次响起,同子按下了接听键,他对另一面说:“我最恨无理打断人说话的人,你知道不知道?我的耐心有限,不能你说打就打,说挂就挂,你还要说什么,说吧。”
       “你这个骗子!”小苹厉声道。
       “骗子?”同子惊讶地重复了一句。
       “你就是骗子!你不是说一直做生意你有过一辆奥迪车你还去英国……”
       “那是以前。”
       “骗子骗子!你耽搁了我这么久,你不想结婚你找我干吗?想耍我吗?我是被人耍的人吗?”小苹的声音带着哭腔儿。
       同子软下来:“……你要这么说,那、对不起。”
       “你赔我!”小苹失去了控制一般。
       “赔什么?”
       小苹一时说不出话来,停了一会儿,叫道:“赔、我、名誉、青春!”
       “搞没搞错,统共才俩月,我们连嘴都没亲过。”
       “不要脸!”
        “别骂人啊,女孩子该文雅些才对。”
       “就骂你,不要脸!流氓!”
       同子忍不住了:“你才不要脸呢,那天晚上你装醉在我床上不走,我碰你了吗?”
       “混蛋:!王八……”
       同子把手机扔到沙发另一头,这样,他就听不到小苹歇斯底里的喊叫了。几分钟后,同子揣上手机往外走,陶丽丽从西屋探出头:“你又要出去呀,快吃饭了。”
       同子嗯了一声,跨出门。
       到了红房子,一溜轿车中有吴阳伟的那辆红色别克。此时的吴阳伟坐在玻璃窗里朝同子招手。同子心里想,看你要说什么吧,看你如何安排那个风尘味儿十足的陶丽丽小姐吧。
       吴阳伟先独自说了一通房地产市场,他两年前买了一套大房子,还在还贷期,房子买对了,是报上常说的那种“高尚住宅区”,现在至少每平米涨了两千块,如果倒手能赚不少呢。
       “最近忙什么?”吴阳伟话锋一转。
       同子往嘴里塞肉,含含糊糊说,“没啥忙的,跟强子想去趟山东。”
       “同子,我看你别这么东一爪西一耙的,搞不出名堂。”
       “贩毒有名堂,谁敢。”同子喝了一大口啤酒,把一个小碗中的汤汁浇在肥肥的牡蛎上,唏溜地吸到嘴里,他满意地嘘了一口气。
       “我看你注册个公司得了,干点啥方便。”
       “那得有注册资金。”
       “这容易,找个人顶着,注上了再撤给人家,我给你想想办法。”
       “我就认识你一个有钱的。”
       “有啥钱,虚的,端架子就是喽,给人看的,还不如以前倒腾服装赚呢。你忘没忘,一件风衣我们赚三百,真过瘾。”
       “赚八百也是小贩,现在得叫你总经理,大老板。”
       “那倒是。”吴阳伟神情飘然。
       “我干不了,也当不了经理,别人要叫我经理我身上会起鸡皮疙瘩,现在这样挺好,自由自在,能倒腾点儿啥就倒腾点儿啥,反正身板在这儿呢,哪天中了头彩,五百万就到手了。”
       “白想。”
       “比不想强,想想也挺好。别说,真的做过梦,不是头彩,二等奖,扒去所得税还剩不少呢。”
       “想钱想疯了,赵本山小品呢。同子我可跟你说,别像报上那些人似的‘健康比什么都重要’,狗屁!你上商店,你说我健康来包烟,行吗?”
       同子嘿嘿笑两声,他喝酒上脸,几瓶啤酒下肚,面孔就像块红布。吴阳伟以前说过,同子那张红脸可以去斗牛。
       吴阳伟咂吸着牙花子看着同子说:“怎么样,陶丽丽不讨厌吧。”
       “她住几天?”同子埋头猛吃。
       “别价。”
       同子抬头,停住咀嚼,“你给她租个房不得了,我那儿不方便,她不方便,我也不方便,你知道我有女朋友,屋里出出进进的让人怀疑。”
       “那个卖香水的?”
       “比卖肉强。”同子说。
       “同子。”吴阳伟忽然严肃起来,不过,因为喝了那么些酒,严肃得不像那么回事儿,倒给同子一种滑稽之感。
       “得得,那我就牺牲牺牲自己,反正这些天我在家的时候少,弄来的樱桃得发出去,但她不能住太久。”同子说。
       吴阳伟瞄了瞄他:“你以为我和陶丽丽是那种关系?”吴阳伟一仰脖饮下一杯。
       同子没应声,继续喝酒吃肉,在家里吃一袋方便面也够了,有人请客,他觉得自己能吃下一头猪。
       “同子,”吴阳伟有些殷勤地给同子倒满了一杯酒,“大哥跟你说实话,我跟她没那种关系,你不是不知道我的方式,我能在外面扯这样的淡吗?找罐子拔?你二嫂子——吴阳伟一直叫现在的老婆为二老婆——那头我能过得去吗?以前保不齐,现在嘛,就是有那心我也不敢啊,你知道你这个二嫂有多厉害?我倒不是怕她,就是不想惹麻烦,你看我都一把年纪了。笑什么笑,我比你大十多岁呢,往五十上奔了。我也看透了,要是没打算跟一个女的结婚,就一次性消费,别暧昧,我不打算弄个外室,你大哥现在也没那么多钱。别看架子大,出力光是赚吆喝了。同子,你没发现我把陶丽丽当成亲妹妹样儿,你又笑,嘲笑你大哥?”
       “扯不上。”同子用一张劣质的餐巾纸擦嘴,又擦弄湿的手。
       “怎么扯不上,她像谁?我说陶丽丽,她
       像王小美那小丫头。”
       同子慢慢地抬起头,他的红眼睛盯住吴阳伟,研究般地看他,“咔嗒”一声,同子的心中有什么东西在响。
       吴阳伟没注意同子的眼神,喝了一口酒,“你真想跟那个卖香水的好下去?那种女孩子,一肚子诡计,专门算计你的口袋,还不如那些真正卖的呢。嗳,别看她表面上一本正经,现在有人亮出十万八万的,我保证她就能上床,就算是她爷爷辈儿的也不会在乎。信不信?打赌。算了算了,说她干吗,没劲,咱不是说陶丽丽吗?陶丽丽他妈的也太像小美了,大哥坦白跟你说,我一个朋友,前一阵子谈崩了一笔买卖,他带来的。”
       “押在你这儿了?”
       “什么话,不是你想的那回事儿,我不过是……这么说吧,她吓了我一跳,简直像聊斋故事,喝了回阳汤了。你说你是不是也吓一跳,你说她那么一丁点岁数怎么就想到自杀呢?割手腕,我胆儿大,可我不敢这么做,多恐怖,有时我做梦你知道吧,现在偶尔还做呢,就梦见她,血淋淋的,伸着两只手,总把我吓醒。”
       十多年前同子还是毛孩子时,吴阳伟整天戴一副蛤蟆镜,剃着板寸头,骑一辆铃木摩托在街上横冲直撞。他辞了在自行车厂的工作干起了个体,在普照街服装一条街上有一个服装摊位,专卖时髦而又廉价的女装。小美那时候隔三岔五地就换件衣服,同子就忍不住要产她像港湾街的鸡,惹得小美冲他大发脾气,好几天不想搭理他。
       同子觉得这会儿自己身上的血液正往上涌,搞得他头晕目眩,他呼呼喘着粗气,觉得有点控制不住自己了。吴阳伟一抬头,吓了一跳,“同子,你喝高了,你看你……”
       “妈的!”同子瞪着吴阳伟咬牙骂道。
       “什么?”吴阳伟困惑地看他,“你骂谁呢?”
       “骂别人对不起你!你他妈的!你这个王八蛋!”
       “同子,我?”吴阳伟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有些不相信地看着同子,“你骂我?我是你大哥,你这么对你大哥,你真喝多了?这么些年我也算了解你吧,你怎么着,就因为大哥让一个女的在你那儿住几天?你不想想,当初我们去南方,你小子连车票钱都拿不出来,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我是谁?我不是慈善家,也不是要帮人致富的劳动模范,你现在走着坐着不干活儿像个混混儿照样有饭吃,你不想想是怎么来的?妈的?我他妈的怎么了?”
       “……就你他妈的……”同子的舌头一时打不过弯来,他闭上眼睛,张着嘴喘了喘,“你、让她怀了孕,所以,她自杀了。”同子终于说出这一句。
       “谁?你说谁?”
       “小美,王小美!”同子的眼睛要喷火似的。
       “……呃,同子,这事嘛……”吴阳伟的声音朦胧不清起来,“怎么跟你说,我是说,她是个不太在乎的女孩子,挺随便的,她也不是处女,你想,她有那样的妈,能教养出什么好……不不,我不是说……她没钱花就去我摊儿上,我真不知道她怀上了,就是怀上了也用不着自杀吧?上医院又不像以前那样还得开介绍信……呃,她没跟我说,后来我才知道,我想,那不一定是跟我,我看过她跟一个男人在一起,那男人找她妈的,同子,我知道你们两个好,小美说过,我……我说什么好,这么多年了……”
       同子感到刺痛,这痛从胸口扩散开来,一直漫延到手指,他熟悉,小美自杀那会儿他经历过,只是那时候的痛没现在这么剧烈。
       同子猛地把酒杯墩到桌上,杯子碎了,里面的液体溢出来,流过桌子边沿,一点一滴落在他腿上。
       吴阳伟先是吓一跳,随即镇定下来:“同子,你别冲动,我老了,我承认,但要打架你打不过我,信不信?咱哥儿俩不至于到这地步吧。说真的,小美自杀我挺愧疚,这倒不是因为我跟她怎么地了,我就觉得可惜了她的岁数,后来我睡不着觉时就想,她是腻了,看她妈那样儿,能卖自己就能卖闺女,我记得她说过那么一件事,我没仔细听,后来想想大概是她妈为了抓住一个男人……也许真的干了呢。同子,那时候我没当回事,就觉得她年轻,新鲜,她死了我才觉得自己挺喜欢她的,要不我怎么总做梦。你以为当初带你做生意是我他妈的有瘾?是小美,她让我带你赚点钱,我以为你们两个……同子,关于小美,我有半句谎话,出这个门,我就被车撞死。”
       同子摇晃着站起身,他隔着桌子伸手揪住吴阳伟的衣领,吴阳伟用力挣脱:“同子,你真要动手?”
       同子连脖子都红成火鸡颜色了:“听着,别再叫我老弟,你也不是我大哥,从来都不是,让你的陶丽丽小姐滚出我家!”同子的手一扫,桌上的杯子酒瓶都落到地上,碎了,他不理众人的目光,转身就走。
       吴阳伟追了出来,他跟在同子身后:“我把她带来干啥?还不是为了成全你,她太像小美,这些年你横竖看不上别人,我知道怎么回事儿,那几年我们住旅馆,你小子半夜没少喊她名字,我吓得魂要掉了,我没告诉你就是了。我可没碰她,我说的是陶丽丽,她也不是专干那营生的,她遇到了一个混蛋而已,二十五六了,也想有个稳当当的家了,我知道到这岁数的女的最渴望什么。其实,你得看开些,她有这么一档子事儿,一辈子的把柄在咱哥们儿手中,她会服服帖帖侍候你一辈子,你别把我好心当驴肝肺,同子,同子!”
       同子有些迷路了,走在一条陌生的街上,两旁都是装潢考究的店铺。他走到一个自动贩卖机前,投了几枚硬币,从出口取一听可乐,“噗哧”打开,咕咚咕咚喝了一气。他捏瘪了易拉罐,随手要丢,一个背着绸布包的乡下女人从他身边走过,她刚好把那只瘪了的易拉罐接下来,丢进背着的布包里,一阵稀里哗啦的响声。同子想笑,没笑出来,看见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他走进去,买了一把电动剃须刀,价格超过了想象,他记得上一回买的那只是这个一半的价钱,但店里只有这一种。
       出了店门,向两边看了看,他忽然想起来这是什么地方了,以前文化宫的那座楼还在,改成了电子城,游泳馆无论是一部还是二部都不见了。他问路旁一个修表的,修表的想了想说再往前走个百十米,有一家健身房,那里面有游泳池。
       健身房的门脸挺气派,门口站着穿紧箍着身体的旗袍的服务小姐。小姐笑容可掬地问同子是不是会员。同子说不是。小姐又说先生是来办卡的吗?同子说我想游泳。
       同子朝服务小姐指的方向走,经过一个敞着门的大厅,看见里面十几个男男女女在练瑜伽。
       同子在服务台前买了一条一次性的泳裤,进到里面就有些后悔,人太多,今儿个是周末。池里的人都在大声讲话,还有孩子们的尖叫声。他顺着扶梯下去,别别扭扭划着水,然后看见两三张熟悉的面孔,相互点头,也不知道在哪儿认识的。还有一个女人他看着脸熟,想了想,一起跳过舞的。同子瞅那女人时,女人将脸别向一边,女人身边带着一个小女孩儿,像她,是她女儿。
       同子伸展两臂,刷地一蹿就到了池中央,他浮在水上,向四下看了看,见池边坐着一个双臂抱膝的女孩子,穿着黑白两色的游泳衣,裸露在外面的皮肤黝黑,披散着湿漉
       漉的头发。
       同子不动了,他几乎有些全神贯注地注视着那个女孩子。女孩子身边出现一个男人,女孩子松开手臂,突然在男人紧绷绷的屁股掴了一掌,然后就一手捏着鼻子跳到池里。男人也跟着栽下来,他追上女孩子,想把她的头按到水里。
       同子扭过脸不再看了,也无心再游了。同子离开游泳池时,回过头望了一眼,那个女孩子又安静地坐在池边,她的泳衣非常醒目。
       同子回到家,他用钥匙打开门,走进自己的屋子里,吃惊地看见陶丽丽小姐和小苹还有她那个到了更年期的妈坐在他的长沙发上说说笑笑。同子以为走错了门。没错呀,电视开着,那台老旧的星海牌,生产这电视机的厂子早黄了,电视机也快完蛋了,不过它的寿命也够长的。
       看着眼前的三个女人,同子反觉得自己不该是这个家的主人,成了多余的人了,他心里升起一股隐隐的怒气,谁允许她们坐到他家里了。
       同子冷脸坐到沙发对面的扶手椅上,小苹这时故意不看他,仿佛刚才跟他睹过气似的。陶丽丽则笑盈盈的:“阿姨和小苹等你老半天了。”
       同子唔了一声,陶丽丽起身对小苹娘儿俩说:“阿姨你们多坐一会儿。”
       小苹妈皱着眉头问同子:“喝酒了?”
       同子唔了一声。
       “酒没啥好处,伤身体的,要少喝,同子,我看你吸烟也凶,这不是什么好习惯。”小苹妈语气倒温和,可同子不想在自己家里接受什么训诫。
       “有事吗?”同子沉着脸问。
       小苹妈没直接回答他:“你这表妹挺不错的,陪我们聊了好一阵子。同子,房子不小哇,现在能有这样一套房子也算不错了,想买新房没个几十万可不成,不错,挺不错。同子,我今天把小苹骂了一顿,你说都这么大的人了,还吵什么架,又不是小孩子了,你比她大,别跟她一样,让着她点儿,我们家就这一个闺女,惯的。现在男人在外面赚钱,有尊严,女的总得给他保留情面。小苹还小,不太懂这些,慢慢就好了,你看我和小苹她爸你大叔,在家里我撅巴他,出了门他就是当家的,我给他撑脸,唉,小苹是被我们惯的……”
       同子在小苹妈说话的当儿拆了电动剃刀的包装,安了两节电池,剃刀像蜜蜂一样嗡嗡地叫起来。这一叫,小苹妈就住了嘴,同子也关了开关。
       “同子啊,你也三十二了吧,男人算虚岁,都这岁数了,该成家了,就为了传宗接代也得早点儿办喽,年龄大结婚对孩子智力有影响,报上都这样说。你看小苹也二十七了,过这个年就二十八了,都是挑花了眼的,以前多好小伙子她都没看上眼,我看你们两个挺般配。人这一辈子怕就怕在男人娶错了妻,女人嫁错了汉,我们小苹我做妈的敢保证,你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从来不乱花钱,买化妆品总买最便宜的,也不像街上那些女孩子穿那么,短的裙子,衣服都露出了肚脐,那不像话的。同子,我们当父母的不图闺女嫁给一个多么有钱的人,也不敢把闺女嫁给那样的人,遇是遇到过,可有钱人哪个不是花花肠子的,我可不能让闺女在这上面受委屈,我们小苹长得又不赖。同子,我们娘儿俩也没见过几次,可到了这把年纪,看人也看个八九不离十,你不像社会上那些人,咋咋呼呼就长一张能说会道的嘴巴。过日子嘛,本分就好。可话又说回来了,光本分也不行,总得有些钱才是,不是有那么一句老话嘛,有啥别有病,没啥别没钱,这年头儿没钱也真的就不行。小苹工作有工资,可她将来要休产假的,一个家不能指望女的挣钱。同子,我想问问你,这些年你做生意也该攒下点钱吧……哦,就是没那么多也不怕,还年轻嘛,有力气就能挣,人家在街上摆个袜子摊儿还买汽车送孩子去国外念书呢……”
       同子站起来:“大妈,你出来,我跟你说句话。”
       一脸困惑不已的小苹妈跟同子进了堆放杂物的小屋,不到两分钟时间,就一脸惊慌和茫然地奔出来,她拖起小苹往外就走。小苹不情愿地扭着身子:“怎么了怎么了?”
       小苹妈突然发起火了,尖着声叫道:“没想到养了你这彪姑娘,你快彪得不识数了。”
       “我怎么彪了?”
       “不长眼啊,不知道找什么人啊?”
       “我怎么不长眼了,你不是说他挺配我的吗?”
       陶丽丽从西屋出来:“走啊阿姨,不再坐会儿了。”
       小苹妈回过脸,狠狠地剜了她一眼:“住在这屋的,能有什么好货。”小苹妈低声道。陶丽丽一脸尴尬立在那里。
       陶丽丽冲同子一笑:“你是不是说什么了,阿姨挺高兴来的。”她站在橱架前,那上面摆放着些零碎东西,贝壳烟斗唐三彩什么的,工艺老虎——他的生肖属相,还有一只灰突突毛茸茸的小熊。这是他过十七岁生日时小美送他的,旧了脏了,还有一股说不上来的怪味,大概是人造毛的气味。小美送他那会儿他说我属虎。小美说我还不知道呀,我喜欢熊,又憨又傻,就像你。
       陶丽丽伸手拿起那只熊,同子心里说你别动它。
       “阿姨说要跟你把婚事定了,还要见你父母,你到底说什么了,她生那么大气,连我都骂了。”
       同子一屁股陷进沙发里,死气沉沉说:“我告诉她医生割我包皮时割坏了,不能过夫妻性生活了。”
       “你怎么能这样说?”
       “我说了事实。”
       “就是真的也不能这样说啊,多伤人心啊,小苹挺漂亮的,你们挺……”
       同子瞪起眼睛,一句骂人的话到了嘴边又咽回去了,他厌恶地将脸转到一边。陶丽丽的笑容僵滞了。
       同子看陶丽丽讪讪离开的背影,忽然发现陶丽丽并不那么像小美,或者说她没有小美那种单纯的一味的美丽。陶丽丽的眼睛乌黑,黑得让人感到某种危险,而小美的眼睛透亮透亮的。同子还发现,陶丽丽鼻翼一侧的一根神经不易察觉地在抽动,这很奇怪。
       妈的吴阳伟!同子骂道,从茶几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点燃,猛吸一口。虽然跟吴阳伟那样说,他还是不能做出真的把陶丽丽赶出门的举动,吴阳伟看透了他这一点,惰性懦性多于火性,他总是因为别人的事跟自己生气,除此之外,他就是一个挺没劲的混天度日的男人。这话还是一个女人说的,同子跟那个离婚的女人交往了一个时期,女人在床上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你真行,你可真行呀你。后来两个人分手,女人撇着嘴角对同子说,你下了床就是个挺没劲的男人。
       同子把烟按灭在烟灰缸里,突然听到西屋传来“砰”的一声响,像有什么东西倒地的声响,随后又是哗啦的一声响。他被这声响惊得站起身,心异样地狂跳了跳,他屏住呼吸,仔细聆听,一个念头出现在他脑海里,如同他听到那声响一样的突然,她会不会……同子迈着几乎不可能的大步奔到西屋门前,猛地推开半掩的门,他惊住了,陶丽丽倒在地上,浑身痉挛地抽搐着,嗓子眼里发出咕噜咕噜声。
       天!同子像瘫痪了似的不能动,脑子里空白一片,几秒钟后,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她要死了吗?他意识到应当救她,可是他该怎么办?报警?叫救护车?他这样想着,身子却一下子冲到陶丽丽面前。
       
       他扳起陶丽丽,他发现她的嘴角溢出了白沫。他没想到她身体竟然那么重,人中,掐人中。同子一遍又一遍掐陶丽丽的人中,他不敢太用力,他又抓起她僵直的手,摸她的脉搏,然后,放开她,冲回自己的屋子拿手机,他折回陶丽丽身边,按号码时按错了三次,他的手在抖,当他终于把手机贴在耳边时,又是一惊,陶丽丽已经恢复了正常,身子不抽搐了,她乌黑的眼睛正以一种冷漠看着他,一瞬间,同子有被欺骗的感觉,他甚至觉得自己经历了一场阴谋。
       陶丽丽坐起身,微弱气喘道:“我又……”
       “你……”同子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也不敢看她的眼睛。
       “癫痫。知道吧,我们那地方叫抽羊角风。”陶丽丽抚了抚额头,上面有细密的汗珠。
       “……要去医院吧?”
       “不要,已经过去了,我想歇会儿,发病过后总是很累,对不起。”
       “哦,好,那我……”
       同子往外走,心里想,吴阳伟和陶丽丽在他背后订立了一个秘密协议,要讹诈他的协议。有什么东西哽在他胸口,然后,愤怒就在那地方燃烧起来,他想朝什么人,或就陶丽丽本人——如果有可能——大吼大叫一通。
       同子坐在沙发上,身体沉甸甸的,脑袋也沉甸甸的,他的思想无法集中起来,许多念头像一列急速的火车朝他碾压过来,一切都是粉碎性的。许久,同子环顾自己的房间,他得弄明白自己在哪儿。
       他瞥见沙发上的手机,对,打电话,谁?给谁打?当然是该死的吴阳伟。同子忽然生出了些慰藉,还有吴阳伟呢,他能解决问题,是他必须的,因为麻烦是他带来的。
       同子咬着牙手指颤抖地给吴阳伟打电话,通了后他低低的声音却几乎在咆哮:“你这个混蛋,你把一个疯子搁在我这儿想害我,你在哪儿,我想让你揍我一顿,不然,我就杀了你!”
       “怎么,怎么她又抽了?”吴阳伟一连声地问。
       “我现在明白了,她有抽疯病,你才没碰她,你又想做个好人,所以,你就想起我这个好兄弟了。”
       “……同子,你听我说,不是……”
       “别说废话,你打算怎么办?”同子一只手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捏在手中,把烟捏得粉碎。
       “同了,我冤啊,我不知道哇,我说那个欠我钱的家伙那么痛快,他也是急不可耐地要甩了这个包袱,我要知道我他妈的……你听我说,咱是亲兄弟,不能因为这么一个女人搞掰了,这事儿算大哥对不起你,咱这么办,得想办法让她自己走,你让那个卖香水的住到你那儿,反正早晚也是这么回事儿了,她挺好,你们挺般配的。陶丽丽问你啥也甭理她,我这边就跟她断了联系,她没趣了也无念想了,自然就走了,我们……”
       同子从吴阳伟的声音中听出一种残忍,一种软绵绵的,像一只动物吃得过饱后的残忍。他忽然就意识到,这些年他心理上与吴阳伟有隔阂,是他没有吴阳伟的“狠”。
       “……你知道我现在想干什么吗?”同子说。
       “别冲动同子,不能硬来,她要是抽起来没完咱负不了责任,便宜了那家伙,我早晚得找他算算账,我……”
       “我想用酒瓶劈了你!”
       同子扔下电话,他感到又愤怒又疲惫,很长一段时间,他总是感到疲惫,感到累,是那种精力没处发泄的累。同子一头扎在床上,他很快就睡着了。
       同子醒过来时是半夜,他恍惚听见手机响,他翻身坐起来,手机已经没电了。他不知道这会儿是什么时间,窗外黑乎乎的,肚子空空的直叫唤。他踢踢拖拖去卫生间,出来后到厨房找吃的,桌上放着用碗扣着的饭菜,一盘炒鸡蛋,一盘肉片青椒,还有汤。他坐下来不管不顾地吃起来,吃得差不多了,想喝酒,他现在渴望那种微醉的愉快感把自己弄得昏了头的时刻。
       没酒。同子伸手摸了摸后屁般兜里的钱夹,站起身,向外走。他瞟了一眼紧闭的西屋门,蓦地一个激灵,怎么一点儿声音都没有,不是她又……同子的头嗡地晕起来,他一个大步跨到西屋门口,抬手砸门,砰砰砰!
       陶丽丽在里面朦朦胧胧地应了一声,同子提到嗓子眼儿的心落了下去,如释重负,这感觉强烈,让他的眼睛都有些疼。
       “有事吗?”陶丽丽在屋里问。同子嘟哝一句,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说了什么。陶丽丽打开房门,穿着那条花团锦簇的睡裙,卸去了化妆,她的脸在灯光下显得有些发黄。同子发觉自己紧张——这真奇怪。
       “哦,你、你醒了……”陶丽丽的声音让同子听出了一丝恐慌的意味,她应该比他更紧张,在一个陌生的城市,一个陌生人的家中,她大概从来没想过会发生这种事情,也不知道接下去会发生什么。同子的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陶丽丽很胆大,或者说是勇敢?
       “你睡觉时吴来了,见你睡得那么沉就没叫你。”陶丽丽看着同子说。
       “知道了。”同子回过神来,“那你睡吧。”
       同子走出家门,下楼,没几步,一辆出租车停在他身边,他上车对司机说:“双行道。”十分钟后,同子走进双行道酒吧。迎面是一阵歇斯底里的音乐,小舞池里挤挤擦擦的人们在扭摆摇晃。
       同子坐在吧台前,调酒师见到他就笑了,熟练地把一杯五颜六色的鸡尾酒放到他面前。有人碰他,同子回过头,一个眼睛画得像熊猫似的穿吊带装的女孩子冲他笑:“同哥,好久不见,今天来照顾小妹了?”
       同子脸上没有表情,他示意了一下,女孩子坐到他一边。调酒师给她送过来她要的红酒。音乐弱下来时,同子说:“小红?”
       “哟,同哥,你真没良心,跟你出台才几天,就把人家的名字忘了。”
       “哦,我想起来了,你是小青。”
       同子大笑,他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调酒师又给他斟了一杯。小青靠近同子:“同哥,你好久不来,我真的好想你啊。”
       同子斜了她一眼,冷笑。他拿出烟,抽出一支,调酒师及时地为他用火机点燃。小青自己也抽出一支吸起来。这时候的舞台上一个歌手在声嘶力竭地唱着,小青跟着音乐节奏摇晃着身子。一支烟吸完,同子拉起小青下到小舞池里跳舞。他搂着小青热乎乎的身体时,肚子里升起一团欲望,这欲望流遍了他全身。小青感觉到了他的冲动,她贴在同子耳边说:“同哥,我们还去老地方?”
       “跳完这舞,你该干吗就干吗,别耽搁了你。”同子毫不客气。回到吧台上,同子开始喝酒,那酒不知道是用什么掺和的,令他的舌头麻麻的。酒吧里的男人都酗酒,有的已经酩酊大醉,但除了音乐像噪音外,一切都是平平静静的。喝到第六杯时,同子突然看到了小美,她仰着脸朝天上看的样子。同子赶紧喝下第七杯,喝多了,就忘了一切,可以什么都不想了。
       天蒙蒙亮时,酒吧出现一阵骚动,同子看见一个瘦高个儿走到另一个脸上有明显伤疤的男人身边,贴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什么。疤脸男人霍地从座位上跳开,两个男人情绪激动激烈地吵起来。因为音乐声,同子无法听到他们在吵什么,眨眼的功夫,疤脸男人已经扑向瘦高个儿,把他的胳膊拧到背后,用力一搡,瘦高个儿瓷瓷实实地趴到地
       上,他倒地时带翻了一张桌子,桌子的酒瓶酒杯稀里哗啦跌得粉碎。
       仿佛就一瞬间,酒吧所有的人闹哄哄地围拢过来,围成一个圈儿看这场司空见惯的斗殴。同子坐的高脚凳恰好在众人的圈内,他和倒地的瘦高个儿相距两步之远。突然,同子看见瘦高个儿手中有什么东西一闪,是一把弹簧刀,弹出的刀刃在灯光下瞬间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不知道在什么东西的作用下,同子的脑袋一热,飞身一脚就踢到瘦高个儿的手腕儿上,弹簧刀滑了出去,围观的人们发出一声惊呼,就在同时,他也被绊倒在地,他和瘦高个儿滚成一团,不由分手扭打起来。同子的脸、胃部挨了拳头,他的拳头也打在别人的身体上。混乱中,有人蓄意狠踢他,他感觉至少有三个以上的人在揍他。
       打架的过程持续了几分钟,然后,警察就到了,之前,有人踢到他头上,同子瞬间失去了知觉,但全身的疼痛又让他清醒了,他一阵恶心,鼻子里汩汩流出了什么东西,他差点呕吐出来。
       同子和瘦高个儿还有疤脸男人一起被带到派出所,他们分别被铐在一间空屋子里的暖气管上。同子大喊大叫:“妈的!不是我!放了我!我见义勇为!”没人理会他。
       快到中午了,同子被放了出来,警察教训了他一顿:“什么见义勇为?瞅称的德性,那时候还泡在酒吧里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打架斗殴,争风吃醋,都是你们这些东西干的,不就一个女人嘛,有什么好争的,被你们这帮东西争来抢去的女人也不是什么好货。滚吧,别让我们再看见你。怎么,不服气?想蹲拘留?那成啊,这个季度正好还没完成任务呢,一分钟之内不消失我就下单子,快滚吧!”
       同子找了一家桑拿中心,他躺在休息床上时,太阳穴还在一跳一跳地疼。他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仿佛陷入了一种故意的遗忘症之中,几乎不记得这场打架,但他的乌眼青和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伤抹不掉事实的发生。
       同子打开门,看见陶丽丽在阳台上,她似乎洗了什么衣物,见到同子回来,陶丽丽迎向他,看到同子的样子,她不禁惊叫了一声。
       “……不小心碰的。”同子头也没抬地说。
       “怎么都……”
       “没事。”同子进屋。陶丽丽跟在他身后,“脸上都……你得去医院……”陶丽丽神色焦急。
       “不用!”同子厉声说。
       陶丽丽噎住了,停了一会儿,小心翼翼道:“你不在家,一个叫强子的来过,打电话一直不通,他说你们的船定在明天上午九点,坐滚装快船……”
       同子没吭声,坐在沙发上,先打开电视,把手机的电池换了,打电话,跟强子说了一会儿。
       同子抽烟,抬起头,见陶丽丽还站在那里,像有话说的样子。
       “有事吗?”同子没有表情地问她。
       陶丽丽咬了一下嘴唇:“……没有,我、想你的脸得上些药……”
       同子不搭腔,一个劲儿地吐着烟雾。
       “还有事吗?”同子见陶丽丽没离开,又问,他为自己的态度感到一种不舒服的惭隗。
       “……我在这儿让你非常不方便是吗?”
       同子欠了欠屁股,嘟哝一句,像是否定句,然后,把脸扭向电视屏幕。陶丽丽倚着门,眼睛也朝向电视,一段令人不自在的沉默过后,陶丽丽又开口了:“你明天要去哪儿?”
       “山东。”
       “去几天……”她似乎觉得自己这样问不太妥当,就住了声。
       同子扭脸看了她一眼,注意到她脸上有细细的皱纹,他顿了顿:“你、愿意就住……”
       陶丽丽凄然一笑:“不了,我也要回去了,早晚要回去的,那就早一点。”
       “哦?”同子有些意外,他张了张嘴想说句什么,又咽了回去,眼睛再看电视时,同子就不知道里面演什么了。
       陶丽丽脸上带着负罪和迷茫的表情坐到他对面:“问你个问题行吗?”
       “什么?”同子转过脸,他触到陶丽丽乌黑的眼睛,他克制着心跳。
       “我像谁?”陶丽丽直视着同子。
       “你说什么?”同子一时没有听懂。
       “我像你的一个什么人?女人?或是吴的什么人?他的女人?还是你们共同的?”
       同子明白了,他身体的某个地方像被人敲打着。
       “吴第一次看见我时,烟都拿不住了,把裤子都烧了个洞,你也是,我自知魅力还没有到让男人失魂落魄的地步。”
       “……没有……”同子阴郁地说。
       “那我像谁呢?”陶丽丽纤弱地说。
       “……你不像别人,你干吗要像别人?”同子忽然有些恼怒。
       陶丽丽唔了一声,她笑笑,但笑得勉强,她站起身,朝电视里望了几眼,又朝同子看了看。谈话就这样结束了。
       陶丽丽一离开,同子就抓起茶几上的烟,点烟时,他奇怪自己的手竟神经质般地抖了抖,他大口地吸着,烟灰弹得到处都是。窗外一阵响声,是谁家的玻璃被砸的破碎声响。同子走到窗前,楼下的小马路上有几个人在伫足观望。同子收回视线朝凸出的阳台上望了一眼,看见阳台外晒衣绳上挂满他的衣服。刚才陶丽丽在阳台上是晒他的衣服。那些衣服刚洗过不久,还往下滴水珠。同子坐回沙发上,他关了电视,默默地吸了几支烟。
       同子敲了敲西屋的门,里面的陶丽丽应了一声。陶丽丽垂着头在看杂志,她迅速地台头瞥了他一眼,同子看见她的眼圈红了,手中的杂志拿反了,她哭过。
       “那、你要回去了?不住了?什么时候?”也心中有反常的恼怒——窘迫难堪。
       “明天。”
       “那、要不要买什么东西?”同子问。
       “不要。”陶丽丽说,她放下杂志,看着同子说。
       “……你不想去逛一逛?你是第一次来滨城吧。”她总需要他一次吧,同子心里想,这样,他的愧疚感会减轻,但实际上他对她没有愧疚。
       “……我倒想照几张相,老虎滩公园不是很有名吗?”
       “我陪你去。”
       “你有时间吗?”
       “我没事儿,其实我大部分时间都没什么可做的,我们现在就去吧,外面挺晒的,我有伞,雨伞。”
       “我戴墨镜。”
       “我也得戴,不然,会吓着小孩子。”
       “等十分钟再走好吗?用冰块敷敷眼,可以消肿。”
       一卷二十四张照片一个小时就冲洗出来了,每张照片的陶丽丽都是一副嫣然状,要么就是戴着大墨镜很“酷”的样子。有一张照片陶丽丽站在一株苍老的大树下,拍照时她忽然仰起脸,仿佛树上有什么东西吸引了她,同子不知道她看什么,也走过去,抬头往树上看,摄影师按下了快门。这是唯一一张两个人的照片。
       同子和陶丽丽坐在一片花丛中的石凳上,背对着夕阳,把照片一张张看过去,同子举着两个人的照片问陶丽丽:“你看什么?”
       “没看什么。”
       “我以为树上……”
       “我不是看树。”陶丽丽很快地说。
       “哦。”
       “有天堂吗?”陶丽丽一边说一边又仰起脸,眯起眼睛:“那儿。”
       “天堂?”同子迷惑不解。
       “对呀,天堂,如果人在这个世界上活到头了,到天堂里再活一回,跟现在的活法不
       一样,那挺好的。”
       “……天堂就在天上啊。”
       陶丽丽笑了,牙齿全露出来了:“天堂当然在天上,地下的是地狱。”她喜笑颜开。同子又低头看照片,陶丽丽仰脸看天的样子像当年的小美。
       有天堂吗?同子的心一紧,他收拢起照片递给陶丽丽,掏烟,点烟时手有些抖,他一下子明白了多年前小美说的那句话,到那上面去,她不是要到树上去,她是想到天堂里去。同子的鼻子一酸,他从来没了解过小美,尽管他们穿活裆裤时就认识。同子感到一阵牙痛,隐隐的,无情的,他没有坏牙齿,但有一些时候,他就被这种疼痛折磨着,这疼痛从某颗牙齿一直痛到下巴,他不知该拿这疼痛怎么办,他只有忍受,而这种疼痛消失的也快,就像他的一个念头。但是,他打架的伤痛没有消失。
       同子猛吸烟,然后就猛咳。
       “你吸烟太多。”陶丽丽等他咳完轻声说。
       “习惯了。”同子嗡声嗡气说。
       “谢谢你陪我一下午,晚上我请你吃饭。”
       “……”
       “那天我吓坏你了吧?”
       同子没吭声。
       “冷丁儿会把胆小的人吓死,真对不起,可事先我也不知道,总是突然的就发病了。”
       同子捡起地上的一块小石头掷向远处,“我没想是生病,我以为是……”
       “那你以为什么?”陶丽丽扭脸看同子,同子盯住她架在头顶的墨镜艰难地说了一句,“我、以为、自杀。”
       陶丽丽使劲儿摇了几下头,似乎她对自杀这两个字很敏感。
       “你是怎么……”同子不知道该如何问她的病情,也许,不该问。
       “我七岁时第一次发病,按医生的说法,这病是属于遗传性质,可我家里没人得这种病,医生说是轻度癫痫,我好多年没发病了,今年这是第二次。”
       沉默了一会儿,陶丽丽把架在头顶的墨镜戴上,说:“你大概不愿听别人的故事吧。”
       “故事?你的?”同子轻轻摇摇头,陶丽丽把他的动作看成是不反对。
       “吃了好多年药,吃得皮肤都过敏了,小时候伙伴们都不跟我玩儿,自己也感到自卑,就盼着把病治好,什么药都吃,也不怕打针……他:是医生,我、十七岁时遇见了他,他太懂我的心理,他没把我看成是病人,他还向我保证如果我能忘掉自己的病,就会慢慢好起来。我崇拜他,他的一切,他穿白大褂的样子,像我心目中的神。从那时候起,我就对他死心塌地,跟家里闹翻了,爸爸妈妈白养了我,而我也根本看不起爸妈,觉得他们那么渺小,我想过一种不同于父母的生活,而他们活着仿佛就那么几件要做的事,吃饭,睡觉,上班,结婚,生孩子,我以为自己是不一样的,其实,除了年轻和做白日梦,没什么不一样。后来他做起了生意,销售药品保健品,然后,什么都干,只要有钱赚,只差贩毒了,他跟吴一直有往来……吴开始以为我是他的侄女儿,很多人都这样以为,可我不是侄女儿,我是他的人……这么多年,已经习惯了把自己看成是他的人……他也从来没打算扔掉我,我发病他也没嫌弃,也怪了,这些年没发过几次病,就是发病了也很轻微。我以前以为自己在他面前是有些资本的,甚至要超过他妻子。我总花很长时间在想我们两个人的生活,只有我和他,没有他妻子,没有他的孩子……以前只意识到自己身体有病,现在,心理也不健康了……我没见过他妻子,在他嘴里,他妻子好像无足轻重似的,但事实上,无足轻重的人是我,我有些明白了他为什么阻拦我见他妻子,他怕他妻子对我是一个打击,因为那是一个又高雅又充满智慧的漂亮女人……她一定知道我,知道存在着这么一个栖在她家庭之外的女孩子,一个病人,她大概从来没想过我是她的一种威胁,她根本不在乎,我在她面前简直什么都不是,而她看我一眼,就知道我是谁了,我有多大的分量,我还梦想着取代她,那是做白日梦……你有过等人的经历吧?那种心焦,急切,怨恨,就这样等了十年,我今年二十七岁了,时间又短暂又漫长……如果他放弃了我,也许,我就会改变,不知道改好还是不好,但他什么也不说,他就在那儿,我也在这儿,他想找我的时候,我总在那个地方,如果我想找他……”
       陶丽丽似乎哽住了。同子的身子保持着一种姿势,没看陶丽丽,然后,他听到陶丽丽呼出一口气:“……我们早该分道扬镳了,他早该甩开我了,可就像分割不开似的,两个人最后见面都像害怕对方,也不知道怕什么。你刚才提到自杀,我就想,他是不是怕我自杀,或做出更激烈的举动?我不知道,没有到那一步,总是不知道自己能做出什么来。然后,他对我说,他的朋友吴想带我去海滨市玩几天。我说好。他说真的好吗?我说真的好。我们对这事儿都感到欣慰似的,事实上,这就说明我们都想离开彼此。”
       停顿。同子扭脸,看见陶丽丽脸上的大墨镜,他在上面停留了一会儿,他能看见她的眼睛了。
       “……这一次算是一种尝试,一种逃离的尝试,是失败的,我想回去后还是要回到他身边的,他也会找我回去,他不会丢开我,他是我心灵的理疗师,我也离不开他,也不敢离开他,我怕我发病,不想让更多的人知道我的病,他什么都知道。这病不像别的病,它让人厌恶。虽然我不知道我发病时是什么样子,可我看过书,我能想像出来,很可怕,我那么可怕的样子他都看过……一切都照旧,什么都不会改变,除非……死了。”
       同子的身子一震:“你说什么?”
       “一本书上说,日久天长,这种病较厉害的发作形式很可能造成人格的改变,甚至精神崩溃,我不会等到那一天的。”陶丽丽站起身,“告诉吴,我不会赖上他,他大可不必,我没爱他,我以为借助。于他能让我改变,可惜……”
       “你说什么,刚才?”同子固执地问她。
       “我说什么了?”陶丽丽看着同子。
       同子一时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自己操纵死亡,是最廉价的做法。”
       陶丽丽凄楚一笑:“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过值钱的时候。”
       同子和陶丽丽回去时坐上一辆公共汽车,车里的人挤得像罐头里的沙丁鱼,他们没到站就下了车。路上,有一会儿陶丽丽摘下黑镜看着西边的天:“我从来没见过这么红的晚霞,你看像不像天空着火了。”
       同子没说话,他瞬间的神情有些恍惚。他们拐入一条林阴小路,静悄悄的,静得让人感到陌生。一阵轻柔的风吹拂过来,风中夹带着微咸的气味。风过时,头顶的树叶似有似无地响动,大概是想象出的声响。
       “问你一个问题行吗?”陶丽丽说。
       “问吧。”
       “你最大的愿望是什么,或者说你最想的是什么?”
       同子的心猛烈地在胸膛里撞击起来,血液在往上涌……
       “一下子不好说是吗?我也是,冷丁问我,我也说不出来,这大概是因为愿望太多。其实,我的愿望就剩下一个了,我没得这病多好哇。”
       陶丽丽仰起脸,同子把她的脸看成了另一个人的脸,他使劲儿摇头,让幻象消失。
       “有天堂多好哇。”陶丽丽说。
       “没有!”同子几乎是粗暴地说。
       
       陶丽丽吃惊地看了看他,不再说话。
       两个人的脚步橐橐地踏在路面上,同子有点缓过神来似的,几近带讨好的语气说:“别去想什么天堂了。”
       陶丽丽一笑:“我其实是害怕,我怕死,我怕哪一次发病就醒不过来了,好在我发病前自己也不知道,就是醒不过来也不知道,所以,我就想,如果有天堂……”陶丽丽忽然一拉同子的胳膊,“小美是谁?”
       “你说小美?你怎么……”同子惊愕地瞪起眼睛,倏地停下脚步。
       陶丽丽兀自往前走,走了两步,回过身:“照相时,你说,小美,到那块礁石上拍一张。”
       同子瞪大的眼睛垂下了,他又迈起了步子。
       “小美是不是跟我长得很像?”陶丽丽倒步走,等同子跟上她,才转过身。
       “算了,我不问了。”
       “……别问了……”同子嘟哝一声。
       同子和陶丽丽一起吃了顿晚饭,在一个上海人开的餐馆。同子点了一盘天鼎鸡,两碗鸡丝馄饨。陶丽丽不能喝酒,她喝果汁,同子说我喝一点。但他忽然反常地感到很难把酒咽下去,也就罢了。餐馆刚开业不久,没几个客人,他们安静地吃着,时不时隔着玻璃窗看看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们。同子觉得自己好像从来没有这样跟一个人安静地吃饭,要么他孤零零的一个人,要么就是吆三喝五的酒肉朋友。
       同子走神了,直到陶丽丽叫他。
       “怎么不吃了?”
       “吃。”同子稀里呼噜喝着馄饨汤。结账说好了,陶丽丽花钱,同子没跟她争。陶丽丽走出餐馆时说在这儿吃饭又便宜又好吃。
       同子在屋里翻找火车时刻表。以前跟吴阳伟跑南方时,他总揣着包括轮船和航班的时刻表。他找到了,查到陶丽丽去的那座城市最早一列火车,同子对西屋喊了一声:“早上七点十分。”
       “知道了。”陶丽丽应道。
       同子拿着时刻表走到西屋门口,陶丽丽从床底下拖出她带来的一只挺大的皮箱,她往箱子里塞衣服,里面全是衣服,大概她把一辈子穿的衣服都带来了。
       “明天我先送你,再去码头。”同子还在看着时刻表。
       “来得及吗?”
       “来得及,火车站离码头十五分钟的路。”
       “好。”陶丽丽用力地扣上皮箱盖,“咔嗒”一声,自动锁上了。
       半夜,同子被什么声音惊醒,他聆听了一会儿,听到了陶丽丽的哭声,压抑的哭泣像一个呛水人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同子躺着没动,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陶丽丽的哭声弱下去了,变成了低低的呜咽。
       同子的心好一阵刺痛,他翻身坐起来,找烟抽,他一口紧似一口地吸烟,仰着脸吐着烟雾,后来,除了烟丝燃着的咝咝声,他什么都听不到了。
       蓦地,同子觉得一切都不真实了,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个陶丽丽从哪里来?她究竟是谁?为什么她让他想起不愿再想而且一想就要心疼的小美?他本该忘了的,一个人的心中不可能装下很多事情。
       同子迷糊起来,他又听到了,也许是梦到了什么人在哭,要么就是窗外的雨,又下起了雨,灰蒙蒙的雨中一顶红色的雨伞在移动,一张明丽的脸从伞下露出来,大眼睛和一口白白的牙齿都在闪亮。
       “小美!”同子叫了一声,醒了,他躺在那儿没动,等着泪水流出来,但是,没有眼泪。
       同子在厨房里煮了两袋方便面,在面里打了两个鸡蛋。陶丽丽从房间里出来时,同子说:“凑合吃吧,我不会做别的。”
       陶丽丽笑笑,进到卫生间里洗漱。
       同子计算好了时间,六点四十分到了火车站,坐扶梯上了二层售票大厅,像他预料的一样,买票排队的人不多,他走到一个窗口把一张钞票递进去,对话筒说了一个地方,售票员又把钞票扔出来:“这趟列车取消了。”
       “那最早的车几点?”
       “八点五十分,由佳木斯开过来。”
       陶丽丽拖着皮箱过来,她的眼睛红肿,但精神挺好:“买到了吗?”
       “最早快九点了。”
       “那就买吧。”
       “……我不能送你上火车了。”
       “没关系,快买吧。”
       同子买了一张票,他把票递给陶丽丽,“我那个时刻表是旧的。”他有些担心地问她,“这箱子……你怎么上车?”
       陶丽丽笑笑:“有滑轮,到时候警察会帮忙。”
       同子踅摸了一圈,大厅另一头有贵宾休息室,“我们去那里等。”
       贵宾室门口有服务员把守,同子交了二十块钱,他和陶丽丽被放行进去,同子一边往里走一边问服务员:“八点五十的车几点检票?”
       服务员拿过陶丽丽的票看了看,“提前二十分钟,到时我会提醒这位女士。”
       服务员给他们两人端上两杯茶,室内有两台大电视正放着录像片,同子和陶丽丽一时无话,喝茶看电视,时间一分一秒在过去。同子的心总不在一个地方。他掏出烟来吸,想了想,问陶丽丽:“票揣好了?别掉了。”
       “揣好了。”
       “有零钱吗?上车买水喝。”
       “有,也不能喝,怕上厕所,火车上的厕所……”
       “哦。”
       “反正也没几个小时。”
       “……到了打个电话,那时候我也下船了。”
       “嗯。”
       同子又去看电视,好像被里面的剧情吸引住了一样的全神贯注。服务员在门口喊几位乘客,同子站起身,陶丽丽一拉他:“不是叫咱们。”
       同子坐下,沉默了一会儿,陶丽丽说,“你该走了。”
       同子看表:“来得及。”
       “你……”他们两个同时抬头看对方,一起说,陶丽丽先笑了:“你说吧。”
       同子忘了要说什么,他捋了捋头发:“有事打电话。”
       陶丽丽点点头。
       “……回去了,不一定就要回到原来的……你想,你离开,别人还不是一样的生活……我也不会说太多的道理……我念书时数学成绩最好,我知道数学题算错了可以重新再算,人也一样,从头再来……不知道对不对……”
       陶丽丽咬了一下嘴唇:“我都懂的。”一会儿,她神色黯然,低低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又没廉耻又廉价……”
       “……我没这样想。”同子说。
       陶丽丽抬起头看着同子:“有时,我就觉得遇人不淑,其实,我自己也不好,不好的人遇见不好的人也正常。”
       “……”
       “你和吴不是一样的人。”
       “……他、你别怪……他有家庭……”
       “我知道的,明明知道的,所以,是我自己不好。人有时候挺怪的,转来转去的,也没转出原来的圈子。”
       同子不语。陶丽丽突然说:“你也应该结婚了,你为什么还没结婚?是因为那个小美……哦,对不起,我胡乱猜的……”
       同子的眼睛又转到电视上,半晌,说:“她死了,十七岁时,死的。”
       陶丽丽“呀”了一声,欲言又止。同子吸了一下鼻子:“我不明白,现在也不明白,我恨她,不愿再想她……”同子猛地站起身,陶丽丽微微一怔:“你要走了?”
       “嗯。”
       “那就……”她起身,没站稳,同子扶了她一下,陶丽丽眼睛看着同子:“我知道你不
       恨她,你爱她,她很幸运,死了这么久,还有一个人没有忘记她……”陶丽丽眼圈红了。
       同子别过脸:“我走了。”
       同子大步朝外走,走到门口,他转回身,表情复杂地看着陶丽丽。陶丽丽的眼睛始终盯着他,里面充满了期待。
       同子几步又跨回到她面前:“如果你、想再做一次尝试,就再来吧,我……那儿方便。”他犹豫了一下,向陶丽丽伸出手。陶丽丽的眼睛里晶亮的东西在滚动,她没有去握同子的手,只低低说了句谢谢。
       同子下了出租车就看见了强子背一个包站在那里,强子看了看表:“都检票了。”
       “塞车。”同子说。
       强子递给他一张票:“走吧。”同子捏着票,随着熙攘人流朝检票处走。强子走在前面,他回过头:“像个娘们儿似的,他妈的快点啊。”
       同子振作了一下,迈大步,跟上强子。强子唠叨起昨天背运输了三千块钱的事儿,“晦气,碰上了一个晦气的小婊子,一张丧门星的脸。”
       同子知道强子一旦大赌,总要先找个小姐乐乐。
       “回来再他妈的翻盘,哎,我说你怎么走这么慢?”
       “……强子,我……我不想……我想……”
       “想他妈的什么,什么都他妈的回来再想,快走吧,那边我都联系好了,这次说什么也不能赔了。”
       同子站下,强子莫名其妙地看他:“走哇,你他妈的今天吃错药了?”
       “强子,我有事……”
       “他妈的什么事才想起来,啥事比赚钱重要?走走走!”
       “强子,你先走,我坐下一班船,还是那个旅馆,我们在那里……我得送一个人,我肯定随后就到。”
       “送他妈的谁?你老娘啊?”
       “我没娘,早就没了。”同子坚决地把票塞给强子,“能退就退了,我肯定到。”他回过身就跑,强子在后面跳着脚在骂。
       同子坐上出租车,催促司机快开,司机问他是哪趟车,他一时说不上来,只是要司机快开。到了火车站,同子跳下车,朝检票口狂奔,一个穿制服的女检票员拦住他:“检票结束了,火车马上就开。”
       同子推开她,女检票员在后面喊:“神经病,进去了也上不了车。”
       站台上这会儿显得挺冷清,那列从佳木斯开过来的火车停在那里,时间已经过了点,显然发生事情了。不少已经上车的旅客下了车,脸上表情不一地朝一个方向跑。同子问一个从他身边经过的小伙子:“不发车了?”
       小伙子一边跑一边说:“刚通知,延长停车时间。”
       “出了什么事?”同子又问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
       “听说轧死了一个人。”
       同子的心中猛然一凛,身子有些发僵,一会儿,他朝着人们跑去的方向走。他想快点赶过去,可脚下就像踩了棉花。一大群人围在那里,同子无法挤到前面去,几个铁路警察一边喊话一边分开众人。
       “女的。”同子听到有人说。
       “挺年轻的。”
       “她靠得太近,火车的吸力多大呀。”
       “不是自杀吧?”
       “没地儿死了?到这来自杀。”
       “那她干吗离那么近,这不是找死吗?”
       “还活着呢?”
       “谁知道……”
       同子开始往人群中挤,他呼呼喘着粗气,喉咙又干又紧,身体像被某种东西控制了一样机械。
       “挤什么挤?你家亲戚怎么的?”
       同子回过脸看了看说话那人,那人被他的样子吓得住了声。同子挤到前面,他感到从未有过的虚弱,他先看到了陶丽丽的那只大皮箱,他的脑子里轰然一声响,觉得心中有什么东西坍塌了。
       几个警察围着倒卧的陶丽丽商量着什么。陶丽丽还穿着同子第一次见到她时的那条牛仔裤,红色的紧身衣。猝然的,突发的,又熟悉的痛袭上同子,从胸口扩散开来,一霎时,他又感觉不到痛,好像痛已经死了,然后,还是疼痛。同子的眼前模糊了,他跳下路基时跌了一下,跌到陶丽丽身边。一个警察生气地嚷道,“捣什么乱,想把自己搭进去,滚开!”
       同子的眼睛红红的,他推开挡住他的警察,跪在枕木上,抱住陶丽丽的身体。陶丽丽的头倒向他怀里,他扳住她的脸,她的眼睛睁着,乌黑,深邃,带有危险的神情。他没有看见她身体什么地方流血,但她在他怀里却有一种异样和不祥的软绵,他感觉不到她的呼吸。
       “我告诉过你,没有天堂,你太傻了,你们都太傻了。”同子喃喃道。
       几分钟后,救护人员到了。同子把手放到陶丽丽的眼睛上:“别看了,求求你,别看了,根本没有天堂。”
       同子呜咽了一声,眼泪就流出来了。
       [责任编辑 杨 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