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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青年哲学论坛]社会革命与灵魂革命的神圣相遇
作者:夏 凡

《东南学术》 2006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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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简介:夏凡,南京大学哲学系博士生。
       摘要:本文对德国哲学家恩斯特·布洛赫的成名作《乌托邦精神》进行了仔细解读,分析了布洛赫哲学的人本主义源头。本文认为,布洛赫在《乌托邦精神》中试图把马克思主义哲学纳入其现代人本主义的哲学框架,从而对马克思主义哲学进行了人本学化的解释。
       关键词:布洛赫;乌托邦 ;西方马克思主义 ;现代人本主义
       中图分类号:B51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1569(2006)02-0087-07
       在中国的西方马克思主义研究中,德国哲学家恩斯特·布洛赫 (1885-1977)是较少受到关注的人物。到目前为止,布洛赫的著作尚未译成中文。虽然布洛赫的乌托邦哲学思想是我们“熟知”的,但对于布洛赫的成名作《乌托邦精神》的文本研究,一直是个空白。本文旨在通过《乌托邦精神》的文本学解读,廓清布洛赫哲学思想的源头。
       1.《乌托邦精神》的原初语境:战争和革命
       《乌托邦精神》写于1915年到1916年,首次出版于1918年。1923年,布洛赫对此书进行了较大的删减和修改。现在说的《乌托邦精神》,通常指1923年的版本。布洛赫修改《乌托邦精神》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德国11月革命的失败。11月革命是俄国十月革命以后在欧洲爆发的最大的一次革命,它推翻了帝制,建立了共和政体。德国共产党成立了,努力使革命向社会主义方向发展,但终究被扼杀。作为德国人,布洛赫对11月革命的感受当然远远超过了对俄国十月革命的感受。在《乌托邦精神》的《题旨》中,布洛赫说得明白:“随着革命,大门打开了。当然,很快又关上了。”这指的是德国11月革命的失败,而不是指俄国十月革命的胜利。这样看,内格特称布洛赫为“十月革命的德国哲学家”,就只能是马克思对康德评语(法国革命的德国哲学家)的肤浅套用了。我认为,德国11月革命是布洛赫思想转向马克思主义的直接原因。
       更要命的是,随着11月革命的失败,魏玛民国的资本主义世界死气沉沉。《凡尔赛和约》使得战后德国的经济举步维艰,通货膨胀居高不下 (1922年11月2日,1美元兑换9000马克,1923年11月3日,1美元值10亿马克),物价飞涨 (1922年3月到1923年3月涨了几十倍、上百倍),失业率增加(1922年2月为3%,1923年底约为25%,1924年1月1日接受救济的失业人数达150万)。饥饿和贫穷,带来了道德腐败,带来了失望和幻灭的情绪。布洛赫痛心疾首地描述道,“大资产阶级四处放火;小资产阶级一如既往地助纣为虐,裹足不前;非无产阶级的青年变得粗鄙愚蠢;大学真正成了埋葬精神的沃土,充满了僵尸腐坏的霉臭味”。布洛赫指出,这一切只能招致“西方的没落”、文明萎缩症和悲观主义,只能导致欧洲迅速和永远的死亡。用张双利博士的话说,透过战争的创伤,布洛赫看到的是“现代人的生存困境——乌托邦精神的丧失,或者说,超越维度的丧失” 。面对此情此景,布洛赫当然要思索:如何把很快关上的大门重新打开?《乌托邦精神》就是布洛赫基于其人本主义立场,对世界大战中的欧洲、对西方文明下的诊断书,开的药方。
       那么,马克思主义又在其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呢?
       布洛赫在《乌托邦精神》的《题旨》中提出,唯有唤醒我们内在的乌托邦精神才能拯救欧洲、拯救人类,《乌托邦精神》的正文部分则要回答如何唤醒乌托邦精神的问题。这包括两个要点,或两个步骤:先是人的内在方面对乌托邦的意识,然后把内在的东西外在化。与之对应,《乌托邦精神》主要包括两大块内容。第一块叫《自我相遇》,布洛赫从水罐、装饰艺术谈起,然后花费了一百多页的篇幅讲音乐的理论和历史,几乎占了全部著作的一半篇幅。这一块讲的是人通过与自我深处对“当下瞬间的黑暗”体验以及“作为绝对问题的讶异”(Staunen)体验,达成心灵与弥赛亚的“自我相遇” (“相遇”一词很容易让人想到马丁·布伯说的“我”与“你”的神圣相遇),这是“唤醒乌托邦精神”的第一个方面,即内在的方面。第二块的标题是《卡尔·马克思、死亡和启示录》,副标题叫做“在这世界上能让内在成外在、外在像内在的道路”。这是“唤醒乌托邦精神”的第二个方面,即人们在黑暗和讶异中觉醒,在乌托邦精神的神奇力量引领下走向外部世界,力图使内在的乌托邦东西成为外在的实现,变革世界,使之成为我们的“家园”。
       图式化一些说,内在方面即人本主义的方面,外在方面即马克思主义的方面。
       2.人尚未存在:布洛赫的思想原发点
       就人本主义方面而言,布洛赫首先从人的存在出发。《乌托邦精神》全书的第1段只有4个单词:“我在,我们在” (Ich bin, wir sind.),第2段开始又说“这就足够了,现在我们得开始了。”这一下子就揭示出青年布洛赫的主导认知框架的确是人本主义的。人本主义的核心特征就是从人的存在出发。当然,古典人本主义往往是从人的“类本质”出发,强调“人性”,而现代人本主义则多从孤独的个人存在出发,强调个体体验的独特性和不可替代性。而布洛赫这里的出发点,两者兼而有之
       在布洛赫眼中,人的“类本质”就是他的尚未完成性。布洛赫指出人之为人的根本,就在于对光明的向往之中:
       在幼虫的下面,在所有动物都受其束缚的类的永恒限制之内,都存在着一种向往光明的冲动;但是只有在人自身中,所有动物均有的趋光性才被意识到,并得到贯彻。而其他动物(尤其是幼虫)的生活低于我们,仍然受到限制;它们的形状和它们的头脑只是面具,它们变化缓慢,像中了魔咒一样,命运几乎完全注定,差不多是没有历史的物种和类。惟其如此,才不得不一路经历这些形式的诱惑,一直进化到以未完成为根本特征的存在物:人,被建立起来了。换言之,人是最晚近的也是初生的生物;唯有人打破了、超越了动物共有的固定类属。
       布洛赫不仅把人定义为“以未完成为特质的动物”、“新生的动物”,也把人叫做“制造工具的动物”、“会迂回的动物”:“在筑巢和相关活动中,人不再只是靠先天的反射和旧有的信号,他越来越依赖于有意图的计划:完全人为虚构的、还在前面的东西。”布洛赫这里把人的类本质说成是“迂回”、“计划”,实际上就是“劳动”的哲学说辞。当然,这个劳动不是哪个具体社会生产方式中的劳动,而是对人创造历史的主体性的一种抽象规定。布洛赫这儿关于人的“尚未存在”的思想是和青年卢卡奇相当接近的。
       但布洛赫还有不同于卢卡奇的思想特色。他不仅从“类本质”的高度描述人的历史性生存,还从个人的经验去描述当下直接的生存状态。《乌托邦精神》的第一大块的最后部分,有一章节为《不可解的问题形态》,其后半部分的小标题是“关于我们的黑暗、不再意识和尚未意识、不可解的我们问题之形而上学”。这里,布洛赫就从古典人本主义的“类”本位转向了现代人本主义的个人本位。一开始,布洛赫就说:
       我靠我自身而在
       人最终不得不从这里开始。
       但我究竟是从哪里开始感觉到匮乏之痛苦的呢?我从哪里变得歪歪扭扭,从哪里开始败坏了呢?我又在哪里是安全的,是正地存在呢?当然,我们计非彻底处于前者,也非绝对处于后者,而是像温暾水,像和稀泥,看着我们自己就要吐。
       
       无论如何,布洛赫这里说的是“我”而不是我们。如果说,在全书的开头,他还含糊地说“我在,我们在”的话,那么在这里,布洛赫的底牌已经翻了出来——只有一个字,我。布洛赫叙述了现代人的生存体验:我活着,但却感到前途渺茫。在“货币经济”中,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人一旦堕入铜臭,精神就枯萎了,再也听不见内心的激动。知识分子尽管谈吐优雅,但他们的灵魂、伤感体验、行动中的道德感统统坏掉了。那么,我们内心最本真的东西究竟为何?布洛赫立刻开始了新的一小节:
       然而,我自身是为了劳动而存在的。
       这下子,我们的倦怠会更吃惊了。
       能够劳动的我为谁存在呢?我是不是值得这样存在,或者我是否得到了爱?到哪里我都微不足道;我们内心的寒冷无人觉察。既然我们发觉我们能做的事情根本没有达到内心的期许,那么还有其他什么根源限制了我能做的事情吗?
       能够劳动的我为谁存在?资本家。我的本质是劳动,我的存在却不能达到我内心期许的那种劳动,这是为什么呢?布洛赫这里的表述非常接近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里关于“自由自觉的劳动”是人的类本质的提法。但布洛赫不可能读到马克思的手稿,这种“英雄所见略同”反映了青年布洛赫和青年马克思都处在人本主义的认知框架中。不过,布洛赫此时的水准还不如青年马克思。受到韦伯的影响,布洛赫的批判矛头并不指向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却指向了技术、理性化和可计算性:
       令人惊讶的是,这个时代不但更容易相信可见的东西,不太信任不可见的东西,而且在可见的东西之中,孤立的、分化的东西似乎比总体更真实。长期以来一直由技术支撑的这一趋势,将要定位于更容易移动的、更容易改变的要素,为的是挪开总体。换句话说,为了用可能的最低观点去解决问题。其后果是,原有的一切都被掀开了面纱,只知道世俗的、可计算的乃至最原始的冲动,只知道它们可改变的内容,只有这些东西被承认为现实。
       布洛赫说着韦伯的话,反对实证主义和技术理性化。劳动分工造成了总体性的丧失,社会碎片化了,这显然是受齐美尔的影响。布洛赫其实是把资本主义社会下“异化体验”的来源安在了理性化的头上,从根子上说,青年布洛赫认为资本主义的万恶之源在劳动的“对象化”方面,而不是异化的社会关系。这和青年卢卡奇在《历史和阶级意识》中对可计算性、对物化意识的批判有密切的“互文”关系。
       布洛赫认为,随着社会的理性化、碎片化,一切宏大的东西、强大有力的东西,都在“求知识”的凝视下化为原子式的、祛魅了的虚假细节。在此绝境下该怎么办?布洛赫转向了哲学。他先把当代的、近代的哲学家、神学家挨个儿猛批了一番,尼采、叔本华、斯宾诺莎、克尔凯郭尔、马丁·路德……帕斯卡尔的“打赌说”,个个在劫难逃,连陀思妥也夫斯基也未能幸免(“根本没有克服宗教大法官的毒药”)。在布洛赫看来,他们的共同错误就在于“半途而废”:只满足于内在的自由,而忘却了这种廉价的内心自由的“外在化”。令人绝望的生活原地踏步,结果,我们的绝望也就原封未动。应当说,布洛赫的看法是深刻的,也是正确的。
       究竟如何把我们潜在的力量发挥出来,接近我们本真的完美存在呢?布洛赫求助于德国古典哲学,写下了题为《康德和黑格尔,或:内在性担负起哲学全书》的一节。布洛赫认为,康德哲学的伟大之处是坚持了内在性原则,黑格尔哲学的本质是使一切内在性都外在化,但同时也把康德那里开放的“绝对”给闭合了起来。因此正确的道路就是把黑格尔介绍给康德,既要坚持内在性,又要坚持辨证法——“康德必须通过黑格尔才能完满”。简单说,布洛赫戴着人本主义的有色眼镜重新解读了康德和黑格尔的哲学。
       真正体现青年布洛赫思想的,是接下来的部分,其中讨论了“当下瞬间的黑暗”、“不可解的问题形态”等形而上学问题。布洛赫首先描述了人存在的黑暗状态:“我甚至体验不到我自己,不拥有我自己。不仅如此,就连‘我在吸烟、写作’及‘我恰恰不想要这么做’,都太近了,无法体验和占据。”(11)我们的生存只能作为事后的“回忆”才存在。确切说,“我们活着,却体会不到自己活着;从来没有进入意识的东西也不会进入无意识”(12)。布洛赫批判弗洛伊德的“无意识”只是回忆,只是“不再意识”,不是“尚未意识”。相反,只有希望才指向了我们想要的完满,这种希望是以“讶异”的形式体现的。希望就在黑暗之中,“这希望、这讶异,令我们颤抖”(13),因为“我们的生活,我们的未来,当下瞬间的黑暗,黑暗中的光明,包容一切可能性的潜能,全都在最直接的讶异之中了”(14),我们是在“为我们无限的潜在可能性而讶异”(15)。我们在讶异中与弥赛亚相遇,与最后的救赎相遇(16),与这个世界的“不可避免的终结”相遇(17)。换言之,我们的希望和讶异指向了一个尚未存在的、在未来将要出现的乌托邦。
       布洛赫认为哲学就起源于这样的讶异:“所有的道德和形而上学都表达着尚未完全达到的乌托邦现实,然而却是业已起推动作用的现实、本质的现实,乌托邦的现实最终是唯一真实的现实”(18)。但布洛赫又说,这一乌托邦现实的蛛丝马迹,却只能像千里共婵娟的恋人们一起仰望的明月那样,是无法用某种《哲学全书》一网打尽的(19)。布洛赫的这种说法,颇类似禅宗说佛,佛是可以用手(语言文字)指着的明月,却不是手指本身。布洛赫的《乌托邦精神》,从水罐说到装饰,从音乐说到康德,从耶稣说到马克思,无非是一次又一次的“指月行动”。若只见手指不见明月,当然读不懂。
       总之,“现存的世界是过去的世界,是科学‘祛魅’的对象,而人类的渴望 (不论是表现为对现实的不耐烦,还是表现为梦想)是驶向彼岸世界的航船上的主帆”(20)。这就是《乌托邦精神》要表达的东西,也是布洛赫全部哲学思想的发源地。这是一种很深的人本主义哲学。
       3.马克思主义共和国不能没有音乐
       布洛赫认为,为了获得自我相遇的伟大内在性,必须先后退一步,即回到社会的政治行动和思考上来。为了到达“真正的个人自由”,走向“政治领袖们角逐的舞台”是不可避免的。布洛赫就这样转向了社会历史问题。显然,他并不把社会主义革命当作经济、政治革命来理解,而是当作精神革命的一个先决步骤。布洛赫强调马克思主义“开启了一条从内在的自我相遇中的孤独醒梦通向塑造(起码是缓解)外部世界的梦想的道路”。但布洛赫也有所保留地说,这条道路“至少是作为达到目标的工具使用”。换言之,布洛赫没有放弃从黑格尔走向康德的尝试,坚持“通向绝对的应该和道德人的王国”的道路,才是他的真正目标。与之相比,社会主义革命不过是一种手段。拉宾巴赫坦言,在布洛赫那里,政治的救赎和此岸世界的“正义者同盟”都不过是乌托邦渴望的一部分(21)。戈尔德斯坦认为,在《乌托邦精神》中,“马克思以唯物主义社会学为基础的社会乌托邦”与启示录、灵魂、弥赛亚并置着(22)。说到底,布洛赫试图把他的人本主义哲学和马克思主义混合起来。这就是青年布洛赫对马克思主义的“工具性使用”。
       
       既然如此,布洛赫对马克思主义的理解就只能服从于他的人本主义框架。布洛赫说,马克思把“自由”的遗产、史前史之后“世界历史的开端”、第一次真正的“总体革命”、所有“阶级斗争的终结”、从阶级利益的唯物主义中得到的“解放”等概念,都托付给了无产阶级及其“具有经济上的先验革命性”的阶级斗争。于是,“穷人和哲学家之间、共产主义者的唯我独尊和道德纯洁性之间的联盟,已成定论”(23)。布洛赫这里的观点基本等同于马克思《〈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的观点:“哲学不消灭无产阶级,就不能成为现实;无产阶级不把哲学变成现实,就不可能消灭自身。”(24)可以说,布洛赫把马克思主义理解为一种抗议,由资本主义社会中的剥削和压迫引发的伦理抗议。
       布洛赫自己也清楚,马克思之所以不怀疑“无产阶级和自由、解放这些概念之间的联盟”,是出于经济原因,是“因为无产阶级已经代表了资本主义社会的消亡,代表了随着资本主义消亡有可能辩证地获得的最后社会形式”。但布洛赫又添油加醋 (如果不是画蛇添足)>道:“它显然成立的另一个基础是:人类求幸福的意志还没有完全破灭,用意志的共同性来定义作为革命阶级利益的意志,在道德上更容易,至少变得不容否定。”(25)布洛赫用“苦难和意志”代替了“利益”,用伦理替代了经济来解释马克思主义。布洛赫相信,“马克思想要按照自由意志行动并改变世界,于是马克思不是干等着条件的出现,他还教导我们去创造条件,提出了阶级斗争,分析了对积极干预有用的经济变量”。据说,这是马克思主义的康德方面。而马克思主义还有黑格尔方面:
       把拜物教特征赶出生产领域的那个人,相信他已经分析了、去除了历史中的一切非理性成分,认为那不过是没有测定的、没有得到理解的、因而命运攸关的阶级状况的模糊性,他放逐了所有的梦想、所有行之有效的乌托邦、在宗教中起作用的历史的目的,而玩弄起他的“生产力”,玩弄起“生产过程”的微积分这同样人为设立的游戏,这同样是泛神论,是神秘主义的,但马克思支持它成为最终有用的、引导力量,就像黑格尔支持他的“理念”、叔本华支持他的非逻辑的“意志”一样。(26)
       布洛赫批判马克思只是把黑格尔的“理念”变成了“生产力”,依旧玩弄“把主体颠倒为客观”的概念游戏。他认为,“主观的”意志和“客观的”理念之间的关系问题的凸现,证明了有必要重新思考马克思所忽视了的一种基础性的形而上学。
       如何看待布洛赫这里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批判?我认为,批判本身是有道理的,但布洛赫把批判的对象搞错了。把马克思主义变成黑格尔唯心主义的“颠倒”,把历史看作是生产力的发展所决定的自然过程,这些都是第二国际和德国社会民主党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解释。这种解释受到新康德主义、社会达尔文主义的影响,有“经济还原论”和“机械决定论”的倾向。就此而言,布洛赫的批判是相当合理的。但他把这些观点都加在马克思头上,就太草率了。考虑到青年布洛赫并没有深入研究马克思的著作,对马克思的了解都限于二手材料(也可能包括卢卡奇),这还是情有可原的。
       基于对马克思的上述批判,布洛赫决心把经济和伦理、意志和理念两方面缝合起来。他先说“商人在做世俗生意时大笑,天平就在他的手中;一位被误解的耶稣则在理想领域鼓舞人们”,这样就提出了“世俗”和“理想”的对立,即现实 (坏的“是”)和伦理道德(应该)之间的对立,随即认为马克思是用第三个概念来统一这两者。
       只有去想象一种在空间和概念的解放获得胜利之时的更高级生活,才能够破坏无数的谎言和不知情的粉饰、借口、上层建筑、纯经济函数的变量,以利于永远和最终的真正的社会概念。(27)
       呵呵,马克思 (其实当然是布洛赫)用“乌托邦”统一了经济和精神!布洛赫一方面不得不承认,为了反对资本的不正义,必须纯经济学地思考资本,但“结果就是只考虑到了经济方面”,正如侦探与罪犯是一丘之貉那样 (布洛赫这里对经济决定论的批判,倒是歪打正着);然而另一方面,布洛赫认为“只有这一条是不够的”,因为“创造历史的是人,而不是物”,历史不是一个“外在于我们,并错误地交给我们的强大过程”。虽然马克思预言了经济制度变革,但在马克思界说的社会秩序中,“新的人类、飞跃、爱的力量和光明的力量、道德本身,还没有取得应有的自治程度”。
       在经济和伦理中间,布洛赫看似不偏不倚,其实站在了伦理这一边。他坚持马克思站在耶稣那一边,“他的行为是同时由拿鞭子的耶稣和博爱的耶稣所引导的”(28)。因此,布洛赫强调:如果马克思坚持“理性的按需分配”的“桃源状态”,如果社会主义仅仅是“接管资产阶级”,那么,社会主义就是没有根据的。因为在那样的社会主义中,
       人只是再次承受了经济的压迫;压迫只是缩短了,而没有被举起移开。生产最终再次拿掉了主体的手,一个幻影般的总过程、经济发展的过程走着它自己的路:像一个偶像,机会主义的、漠然的、就算在未来也是不可破坏的。(29)
       布洛赫天才地把握了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社会的历史性批判!经济对人的压迫只是一种特殊的社会历史形态,而不是历史的必然性。经济决定论恰恰是非历史的。《乌托邦精神》和青年卢卡奇的《历史和阶级意识》一样,都是在批判第二国际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经济决定论解释。只有在这样的前提下,我们才能理解布洛赫的名言:“马克思主义接近于一种纯粹理性批判,而相对应的实践理性批判还没有写出来。”先看上下文:
       因此,可以说,对所有(经济)决定因素的突出强调,对所有已经存在却还在神秘之中的超越因素的潜在可能性的强调,使得马克思主义接近于一种纯粹理性批判,而相对应的实践理性批判还没有写出来。这里,经济被否定了,但应占据一席之地的灵魂、信仰缺席了。(30)
       推敲一下字眼,布洛赫这里说的是,如果对马克思的经济学方面过于强调,就会使马克思主义“接近于” (而不是“成为”)《纯粹理性批判》,而且,相对应的《实践理性批判》还没有写出来,也就是说马克思主义并不是“根本没有”《实践理性批判》,也不是“不应该有”,更不是“不可能有”,只是“还没有”。正如青年卢卡奇一样,布洛赫根本就不是在批判马克思,相反,是在“保卫马克思”,当然,是在捍卫他心目中的那个马克思,人本主义的马克思。布洛赫走得比卢卡奇更远,他要给马克思补课,写出马克思本人没写出来的《实践理性批判》——经济学之外的“形而上学”。布洛赫提出,“紧迫任务是把马克思放入更高的空间”:
       把通常过于狭隘的社会阐释放回到魏特林、巴德尔、托尔斯泰的“爱的乌托邦”的高级世界,回到陀思妥也夫斯基那里的人类相遇的新力量,回到异端历史的降临论。只有这样,新的生活才能被理解,并因此获得自身的合法性。(31)
       在布洛赫眼中,社会主义意识形态的主题是:不仅赋予每个人以工作,也赋予他工作之外的闲暇时间,赋予他自己的需求、烦恼、不幸、短缺和忧伤,他自己被淹没了的、呼唤着他的光,赋予每个人一种陀思妥也夫斯基意义上的“生活”。 (32)
       诚然,“人并不只是靠面包活着”,还得有小提琴。共产主义社会 (布洛赫的“社会主义”其实指的是共产主义)不仅是满足人的物质需求,更是满足人的精神需求。布洛赫这里的意思大体上是对的,但他过于强调精神的方面:
       
       如巴尔·舍姆所说:弥赛亚只有等所有的客人都坐在桌子边上的时候才会到来;这张桌子首先是劳动的桌子,是超越劳动的桌子,但同时也是主的桌子。换言之,尘世的组织最终在费城的王国中找到了与其一致的形而上学。(34)
       布洛赫就这样把马克思给“陀思妥也夫斯基化”了 (35)。他把马克思说的自由王国和基督教的千年王国连通了起来,把马克思主义和宗教连通了起来。布洛赫引用了卡巴拉手稿上的教诲:
       世界有双重面相。一是外在方面,即符合永恒形式的普遍规律,二是内在方面,世界的本质,即人类心灵的本质。相应地就有两个层面的行动:劳动和祈祷。劳动是按照外在方面使世界完美化,祈祷则是把这个世界置于另一个世界之中,并使之向天堂上升。(36)
       尽管本雅明认为《乌托邦精神》根本不符合他的哲学观点,但他还是赞扬上面这段文字是全书写得最好的部分(37)。我以为,这就是青年布洛赫的人本主义哲学的集中反映。这样看来,在《乌托邦精神》中,青年布洛赫的人本主义的意识形态襁褓 (灵魂革命)和马克思主义的政治立场 (社会革命)是机械拼合、凑合的两部分,而不是水乳交融的有机整体。到了《希望原理》,这种情况才有所改观。另外值得注意的是,在《希望原理》中,布洛赫已经放弃了“社会革命”、“灵魂革命”两步走的战略,认为社会主义 (人的解放)即是社会革命与灵魂革命的统一。不过这是后话了,本文不再赘述。
       注释:
       ①Oskar Negt, Ernst Bloch -The German Philosopher of the October Revolution, New German Critique,1975, no.4, p.5. 不过,内格特之所以这样说,是为了把布洛赫从神学家那里夺回来,还他马克思主义者的身份,故没有过多考察细节。
       ②【法】里昂耐尔·里查尔:《魏玛共和国时期的德国》,李末 译,山东画报出版社2005年版,第68-70页。
       ③张双利:《乌托邦与我们——论恩斯特·布洛赫乌托邦思想的现实意义》, 复旦大学当代国外马克思主义研究中心 编:《当代国外马克思主义评论》第四辑,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
       ④只是因为出版商的商业担心,《乌托邦精神》才没有以《音乐和启示录》的书名出版。
       ⑤人本主义(Humanism),一般叫人道主义,指应该尊重人类、同情人类的信仰。这里用“人本主义”而不用“人道主义”,恰恰是为了区别这种泛道德意义的“人本主义”,而专指哲学意义上的人本主义。其最基本的含义是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所给予的,指人信仰人类自身的能力而不是信仰上帝或者超自然领域的价值,由此历史成为人创造的历史,成为人性的自我发展、自我完善的历史。这就是古典人本主义,它具有进步主义和乌托邦主义的一些特征。而现代人本主义是以克尔凯郭尔、尼采、生命哲学和存在主义为代表的,和古典人本主义不同的是,这种新的人本主义不再从“人类”出发,而是从个体的非理性存在出发,我称之为现代人本主义。现代人本主义基本上不再信仰古典人本主义所持的普遍进步和人类解放的历史概念。
       ⑥Ernst Bloch, The Spirit of Utopia,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0, p.234.
       ⑦这句话的德文原文是Ich bin an mir,英译本作I am by myself,极难理解,更难翻译。根据英译者的解释,这一句话至少有以下4种意思:(1)我在我自己身旁,这是字面意思;(2)我依靠我自己而存在,即我是孤独的存在,这是对异化状况的叙述;(3)我通过我自身而成为我自己,这是一种存在主义的论述;(4)接近于“全看你自己了啦”,你的存在不能指望别人。刘小枫先生译为“我在我自己”,意思虽好,但不像汉语。我采用的是意译,并兼顾德语原有的多重含义。
       ⑧⑨⑩(11)(12)(13)(14)(15)(16)(17)(19)(20)Ernst Bloch,The Spirit of Utopia, p.165, p.166, p.166, p.187, p.191, p.201, p.194, p.202, p.193 , p.197, p. 205, p.206
       (18)Ibid., p.204,其中的着重号(粗楷体字)是布洛赫加的(原文为斜体)。
       (21)Rabinbach, "Between enlightment and apocalypse: Benjamin, Bloch and modern German Jewish Messianism" , New German Critique, Winter 1985, no.36, pp.110-111.
       (22)Warren S. Goldstein, Messianism and Marxism: Walter Benjamin and Ernst Bloch"s Dialectical Theories of Secularization, p.268.
       (23)Ernst Bloch, The Spirit of Utopia, p.240.
       (24)《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6页。
       (25)(26)(27)(28)(29)(30)(31)(32)(33)(34)Ernst Bloch, The Spirit of Utopia, p.241, p.241, p.242-243, p.242, p.243, p.244, p.245, p.268, p.243.
       (35)Fabio Vander, Ernst Bloch and Joachim of Fiore, Telos, Winter 2002., no. 122, p.129.
       (36)Ernst Bloch,The Spirit of Utopia, p.278.
       (37)本雅明1919年9月19日致舍恩的信,另见 The Correspondence of Walter Benjamin , 1910 - 1940, ed. by Gershom Scholem and Theodor W. Adorn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4, p.1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