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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海 南
作者:何立伟

《人民文学》 2005年 第0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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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九三年,海南房地产最最甚嚣尘上的时节,满岛上皆是奔驰宝马林肯卡迪拉克,以及身后跟着两三个保镖的房地产老板——且有拿砖头大手机的马仔在他屁股后头一摇一晃,几多神气。年纪皆不大,二三十岁出头,乃中国改革开放中突然一夜暴富腰缠数不清银子的新贵们。又皆是满头打摩丝,穿进口花衬衣,真皮皮带松松垮垮系在腰间,出入海鲜楼夜总会同桑拿中心,一掷千金,只为小小一点快活。因钱来得容易,于是花起来亦不觉得肉痛。
       而海口这里那里,皆是一片片在建的楼宇,太阳下头,尘土飞扬,又脚手架林立,搅拌机轰鸣,给了人一种虚假的百业俱兴异常繁荣景象。眼花缭乱间,会要产生昆德拉喜欢的一个词:晕眩。
       靠海口公园那天座天桥下,到夜里,灯红酒绿处,夹道站满了阻街的女郎,你从其间过身,有无数的纤纤玉手拉扯你衣角,“大哥,带我去玩玩!”“大哥,你好帅哦!”若你不是有意寻花问柳,那你可得想法子突围。待你从人肉包围圈里出来时,已是满头大汗,气喘吁吁,或者一只鞋子竟不知了去处。
       隔着这天桥不远处,那晚上,海府路大排档旁,我与胡强、张大奇还有于鸣非,我们四个人手里举着金威啤酒,瓶颈上是海口灯火凝成的一粒迷离高光,碰一碰,然后咕咚咕咚倒它个满腹黄水,时不时的于是膀胱胀痛。周围不断有人走过来走过去,声高声低地闹哄,又夹着汽车喇叭的尖鸣同街对面一只音箱里放出来的《小芳》。那歌有点怀旧,亦有点忏悔,演唱者叫做李春波。胡强听了这歌,忽然有点伤感模样,放下酒瓶,道:“想不到,我也是三十岁的人了。时间过得好可怕!”这天正是他三十岁的生日,我们坐在海口的灯海里喝啤酒致贺,反倒是一点喜气皆没有。刚才张大奇说了他当知青时的一个关于肥料的笑话,说得极精彩,却是没有几点笑声。我们在沉默中喝了不少的啤酒。张大奇年岁最长,于是拍拍胡强的肩膀,“你喝得太多了老弟,少喝点。”
       胡强勉强笑一句,“没事没事,我只是从来没想过,这么快就到了三十。”
       张大奇道,“我都快五十了,我从来不想自己的年纪。想不得,不想还好些。”
       这一趟的缘起,是我一位朋友在海南搞房地产,赚了数以亿计的钱,把我们请过来,要给我们注册一家广告公司,他来投资,说不算外单,光是接他公司的售楼广告,一年也是千把万。但我们来了好些天了,却是迟迟不见动作。我去找他,他又极忙,且身旁前呼后拥许多人,亦有保镖盯人看,目光如刃。他见到我总是抱歉模样,说这一阵子太忙,有好多项目要上,你们就先在海口玩玩,或者去做环岛旅游也要得,叫我去找他公司某某某,让他派个“子弹头”。
       于是我们便在海口羁留下来,住在一家宾馆里,后又住那房地产老板朋友在龙昆南路一幢别墅里。无事时趿双拖鞋上街闲逛,到报亭里买报纸,到大排档吃烤鱿鱼,或到天桥下同海口公园旁看人肉市场。我们便做着这纸醉金迷肉光滟潋的一群看客。一切的俗世繁华与我们无关,却是看得人惶惑迷茫。看着看着,我们之中一个人便忽然到了三十岁,他这一惊吃得可不小。想是因他看到海口那些亿万富翁,亦是他这样年纪,而他尚不文一名,于是慷当以慨。
       这个夜晚,他便过得极忧郁,欲把自己灌醉,喝出一堆横七竖八空瓶子,却仍是不醉,只眼里漾动了更深的怅惘,同无尽如泪的海口夜灯光。
       我们刚来的那天,朋友公司的一个人引我们到宾馆开房,走到宾馆门前指着旁边一个街口,说三天前有个老板正在报亭里买报纸,忽然身后过来一辆摩托,后面还坐了一个青年,那青年刷地拔出一杆双筒猎枪,朝这老板背后连开三枪,然后摩托一溜烟跑掉了。待旁人从惊愕中醒来,一看地上,老板在一摊吓人血里抽几抽,便一命归了西。
       “就在那地方,看见没有,那个报亭。地上的血印子洗都没洗得净。”公司里的人指给我看,口气如同说一个玩笑。
       这乃是我在海口的第一印象。人见了天大的事,皆是不惊惧。
       后来我就在海口住了半年。我亦有些亲朋旧友在岛上,晓得我来便来看我。头一个来的是刘波。他电话里说你住哪里?好好好,怎么要你来呢,我来看你!等着,我就来!
       不一会儿,他果然来了。他亦在海南做房地产,但没带保镖。一进来把一双北京敞口千层底黑布鞋摘掉,盘腿坐在地毯上。他穿丝光棉的T恤,平头,比在湖南时胖了些,但已有了老板模样。问了我到海南来做什么,我一一俱答之,他道,那你跟我来做还好些。人家给你百分之十的股份,我给你百分之五十,跟你把公司注册在广州,怎么样?刘波原是诗人,他十八岁时即与我交往。后下海,在湖南做药业,一九九二年到银行贷了款,上到岛上来做房地产。一年多光景,竟有了数于万的身家。我后来到他公司里看,在楼下,他指着那栋二十来层高的楼宇说,这栋楼就是我的!我在他的公司里还看到长沙人小刘,原在《海南纪实》做过财务,现跟,他来海南,做了他公司的会计。又见到张新奇,曾跟我一个单位,亦是湖南极有才华一位作家,同韩少功一起办《海南纪实》。他那时跟刘波一起策划要做一套如《四库全书》那样的典藏书。“盛世修书,”他说,“但这样的书应当由国家来修,现在我们用民间的力量来做。蛮大一个工程。”张来策划操作,刘来投资。这套书便是后来由季羡林教授。担纲主编的一百二十三卷本的《传世藏书》。一做做了六七年,而我去时此事尚在拟议中。
       刘波来看我,我送他一册我出的漫画书。他极高兴,说我今天不困觉,也要读完它。说完便请我们去吃海鲜,开着一辆凌志车。见到朋友混出模样来,我亦极高兴。那天我们是在海边的一家全是竹子装修的海鲜楼里,吃了龙虾同鲍鱼,又喝红酒同啤酒。刘波又说起在海南击鼓传花炒房炒地的故事,皆是闻所未闻。他说他有一回,有块地,他在甲包厢里谈好价,又到乙包厢里去谈,地都没去看过一回,只是过过手,两头人不见面,他从中便赚了一千多万。“这样的神话只有中国有,只有现在有。”他说着一笑,笑容里有一种孩子气,亦是灿烂。后来海南房地产因朱总理收紧银根,刹那间泡沫破灭,许多房地产老板从泥土里赚来的钱,亦最终还原于泥土,刘波随后到北京发展,春江水暖鸭先知,属中国最早有资本运作意识的人,买了上市公司“武汉长印”的壳,更名“诚成文化”,一度资本膨胀,做得风声水起。但最后亦是出了事,二0O三年出逃日本。行前一个月我还在长沙同他呓过一餐饭,见他手里拿着念珠,神色寂然。仍是敞口布鞋,平头,干干净净。我倒是经常有些怀想他。这是个聪明已极,且图做太事的人。他的第一桶金便是掘自海南。
       我表弟在澄迈县当宣传部长,把我姨妈从黑龙江接来住。表弟接我去看我姨妈,开着一辆奥迪车。我母亲就是两姐妹,姨妈十六岁当兵去了东北。后在那边结婚安家,复员后同姨爹分在嫩江“红五月”军垦农场。见到许多年未见的姨妈时,发现她老得很厉害。见我来,她极高兴,反反复复摸我
       脑壳,口中呐呐,不晓得要说甚。而表弟说,我带立伟哥到外头玩玩。他于是让我学开他那辆奥迪车。这是我头一次学开车,在澄迈县的一片荒地上。表弟喜欢喝酒,后来一回开着这辆奥迪从海口回澄迈,因喝了一斤多五粮液,又是深夜,结果一头撞到一棵大树上。到请晨被人发现时,尚在深度昏迷中。那辆奥迪,已是撞得成了废铁一堆。
       澄迈很乱,曾有过一个著名的打黑案例。吃饭时我问我表弟,他道,那个“二王”还不算什么,比他们凶的还有,只是他们撞到了风头上。我说此地险恶,你不怕?他道,不怕。况且一般来讲这些家伙兔子不吃窝边草的。
       乱还不只是社会治安,是乱卖土地、破坏资源。有个我认识的亦是湖南人的海南日报记者,闻说我表弟在县里当常委,背着。哦便去找他,咱称是我朋友,目的就是想圈一点地。表弟后跟我谈起此事,我道你不要理他。表弟说,找我没用。权力不在我手里。我后听朋友说海口周围的几个县,头头们皆是靠卖地发了横财。某一县的头,因敛财巨多,且把房子建得如宾馆,为人亦善少恶多,被人称做“南霸天”。他把能卖的土地几乎卖光了。这样的“权力寻租”,那一时在海南亦是遍地开花,又堂皇而且张扬。
       我表弟正直,亦是想做点正经的事,我只担心他在那样的环境里,会要不开心。
       张新奇介绍我认识了一个人,亦是湖南来的,原在电台做记者,后辞职来海南,名叫肖建军。方脸,矮个,目放精光。开了家“红辣椒湘菜馆”,又开了家“鸿门夜总会”,在海口皆有很大名头。他来时携全家老幼,靠跟朋友借两万块钱开小饭铺起家,刚做起来时,屡遭本地烂崽欺负,一回众烂崽又来寻衅,且动起手脚,打他的老婆同老母,他便同妹夫冲到伙房一人一把菜刀,将烂崽砍翻几个,杀得红了眼,烂崽在前头鼠窜,他在后头虎追。这一架,把他名声打了出来,以后再无烂崽到他店里来寻事。过了两三年,他,的生意做得很大了。餐馆日日暴满,夜总会最高峰时亦是日进十几万银子。他请我吃饭,我说你看你只几年,如今赚了几千万。他笑出一口被烟熏黑的牙,道,我算么子赚钱?人家一夜之间炒楼都可,以赚几千万,轻轻松松。我算么子?我是呆人,只能做呆事。一边胡强听了,摇头道,我是连呆事都不晓得做。于是一脸巨大惭愧。
       “我做餐饮和娱乐业,只一门好,”肖建军说,“就是认识各种道上的人。海南这地方啊各种各样的角色我都见过。其实说来说去无非就是两种人:骗人的和被骗的。”
       “那你呢?你是哪一种呢?”我们便问他。他道,我啊,我么子都不是,我是冷眼看螃蟹的人。
       我认识肖建军时正是他生意最旺的时候,每天的流水拿日进斗金来形容亦不在话下。所以他那一时跟我们说话,声气很高,目如流星,且有一种把什么皆不放在眼里的蛮气。
       十年后我再在湖南遇到他时,他几乎换了个人似的,谦卑而低调。我这才晓得,他的餐馆后被一把火烧掉了,而夜总会亦早巳关张。曾经的繁华遂成追忆。
       我们住的别墅,实怀上成了朋友公司的员工宿舍。住的皆是中层骨干。有专人搞饭,亦有司机。跟老板开车的司机姓胡,我记得是岳阳人,无事时便邀一桌麻将。赌得相当大,一个晚上的出进最多可达十多万。我想他一个司机凭什么可以这样来豪赌?后来我跟一位会计大姐混熟了,这大姐是退休后从长沙请来的。她告诉我说,胡司机同公司里的一些人,把公司,的房子以一个价整层整层包下来,再以另一个价卖出去,从中赚了不少的钱。小胡还不算仕么,你没见某某,如今是开着奔驰车在公司里打工咧!
       别墅里还住了位年轻女子,长得妖娆,是某某部门经理的情人。经理去唱卡拉0K,于是认识了该女子,她本来做“三陪”,见经理出手阔绰,就黏上了他,一副从了良的模样,常常穿着睡衣趿着拖鞋在客厅里看电视,跟别的男人打情骂俏。她嘴很刁,不大喜欢吃别墅里请的人做的四川口味的饭菜,于是同经理手挽手,到外头吃海鲜。经理可能真是爱上了她,到后来常听得他们关起门来吵架,原因据会计大姐讲是因她喜欢跟别的男人调情抛媚眼,惹得经理醋劲发作。有段时间别墅里还住了一位姓王的女孩,二十二三岁模样,短发,圆脸,很朝气亦很好看。我们在餐桌上经常聊天,才晓得她原来是北京分公司的。她毕业于北外,现暂调总部来翻译资料。她喜欢唱英文歌,亦喜欢到户外打羽毛球,性格很阳光。她有回跟我说,她到房地产公司来做事,就是想赚一点钱,到国外去留学。不久她就傍上了一个男人,果然,几个月之后,她就去了美国了。我记得她最喜欢唱的歌是卡伦卡朋特的《昨日重现》,唱得非常好。
       海南是许多女孩子的命运跳板同人生中继站。但或许亦是一生回忆里不堪回首的地方。
       我朋友说,他叫公司里的人帮我们索性到北京去注册,要做就干脆做成一个大广告公司,站在中国政治经济的制高点上。事情既有个过程,便让我们先在海。甫帮公司做些售楼广告。在此之前,他在青岛有个项目,请我们这班人帮他去拍个片于。是在黄岛开发区,他圈了两平方公里临海的地。他想把它做成国际性的旅游度假项目,于是要拍一个招商片,拿到境外去招人家的热钱。因拍了这个短片,他觉得这班人还真是能干,散掉可惜了,不如一锅端来做一家广告公司,何况他自己亦有内部业务量来保底。这回他又有一个新楼盘要开盘,于是请我们做策划。我们就在别墅里做事,张大奇是策划高手,胡强与于鸣啡亦擅长文案,另又叫来一个美工黄兰来做视觉。我则忙时帮忙,闲时帮闲。不久海南日报同海口晚报均刊出了我们做的售楼广告。我那朋友看了蛮高兴,打着哈哈说你们一出手,提升了海南房地产广告的文化水平啊。又说北京那边基本上办好了,你们可以北伐了。
       他公司开了个年会,他在台上作报告,说鸡蛋不能全放在一个篮子里,中国的房地产泡沫太多,高度危险,他的公司应当快速转型,从单一的房地产业中跳出来,多元发展。他说话时头脑异常清醒。公司里其他的人皆不以为然。做过那个年头的房地产的人,对任何其他行业均是瞧不起,因任何钱皆没有炒地炒房来得快、来得猛,来得动魄惊心。
       果不其然,半年之后,海南房地产的泡沫便一夜之间破灭了。我那朋友不是没有预见,但收手亦是来不及了。覆巢之下无完卵,他的帝国般的公司最后亦作鸟兽散。
       但半年之后的事情我们当时并未看到。胡强很兴奋,以为到北京可干一番大事,三十而可以立了。于鸣非同黄兰亦有闯世界的牛犊劲。张大奇要老成得多,在这样的时刻有工分清醒。他说,你们去吧,俄就不去了。而我亦不想去。因我觉得这样的事情并不是我内心渴望去做的。我只是尝试一种人生的可能。点到为止。我始终只有一种玩票的心态。
       我们去了一趟三亚,因公司有一个项目在那边,亦是圈了好大一块地,他们带上我们去考察。顺便栽们便在海边住了几天。蓝天碧海,椰风吹送,我们躺在沙滩上,各怀了不同的心思。我喝着椰子水,望着远处一团白云。我想我亦要来去无拘,行于所当行,止于所当止。海南的繁盛让我恐惧亦让我疲惫。我起了归思了。
       归思起不得,一起就去订机票。
       于是波音飞机以超音速,把我又载回到原来的生活。我的心复又归于短暂的平静了。
        (责任编辑 李 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