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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言文学研究]“啜哄”搽源兼论“趁”字
作者:张鸿魁

《东岳论丛》 2007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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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键词]方言口语词;同音借用;类推改造;临时造字;错讹
       [摘要]通过对《金瓶梅词话》的用字作穷尽式搜索,并对有关词语作系统的系联比较。可以认定“ ”字是“趍”字的讹写,而“趋”和“啜哄”、“啜赚”中的“啜”表示同一个词。宋元以下文献中,“赚”、“赚”、“哄”意义相同,可以相互组合成同义复合词,而且可以任意地排列组合。《汉语大词典》倾向于“掇”(duo),是意义为“哄骗”的这-个词的正规书写形式。但是,在早期字书中,即使“掇”字也没有“哄骗”义。它的早期书写形式有“ ”、“移”等多.种,记录的是一个方言口语词,大意是以好言哄诱。写作“掇”是同音借用,写作“啜”是进一步类推改造。写作“趍”字一形仅见于《金瓶梅词话》二例,又是就具体语境的“哄走”义临时造出的新形声字。新遣俗字更容易在传抄中错讹,于是又出现了“ ”一形。
       [中图分类号]H1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353(2007)06-0066-03
       一、从“ ”字谈起
       《金瓶梅词话》(万历词话本)第八十二回有一“ ”字。
       不想玉楼哄“ ”,反陷经济牢狱之灾。(八二10下2)(指八十二回10页下面2行,下引《金瓶梅词话》出处注法均同此)
       对于这个“ ”字,研究《金瓶梅》词语的人都回避不释。倒是《汉语大词典》作了释义,见第九卷1122页:
       同“逃”。《金瓶梅词话》第八十二回:“经济还拿着这根簪子做证见,认玉楼是姐,要暗中成事。不想玉楼哄“ ”。反陷经济牢狱之灾。”一本作“逃”。
       但是这种释义很难令人满意。首先,“一本”是什么版本不清楚;其次,后出版本只能反映校订者的认识,未必符合原作者的语言实际。我们可以拿与此情况类似的“趍”字来作比较。词话本“趁”字出现两次。
       你另叙上了有钱的汉子,不理我了,要把我打开,故意的连我、嚣我、讪我“趍”我。(三八2下10)
       平白对着人羞我,望着我丢脸儿,交我恼了,走到前边把他爹“赵”到后边采。(五一1下2) 尽管对这个“趁”字注家纷纭,莫衷一是。但是,尚无一人因为崇祯本、竹坡评本把“趍”改作“赶”,就认为这是一个“赶”字。
       我们再来看“ ”字,如果把“逃”代入原文,就会发现“哄逃”不辞。细读原书第八十二回“陈经济被陷严州府”,就知道这里指的是陈经济被孟玉楼“啜哄”。——“哄 ”就是“哄啜”。
       回避不释不是办法,校勘家的做法也非尽善。笔者曾对《金瓶梅词话》的用字作了穷尽式的搜索,井对有关词语作了系统的系联比较。认为“ ”字是“趍”字的讹写,而“趍”和“啜哄”、“啜赚”中的“啜”表示同一个词。
       二、“啜赚”、“啜哄”释义
       “啜赚”、“啜哄”是元明戏曲小说中常见词语,注释者一致解释为“哄骗”,没有疑义。《金瓶梅词话》中有“啜”、“赚”、“哄”单用例。
       使玉箫丫头拿一匹蓝段子,别房里“啜”他,把他吊在花园里奸耍。(二五6下7)
       说五娘怎的做窝主,“赚”他老婆在房里,和爹两个明睡到夜,夜睡到明。(二五7下10)
       贼牢成的,就休捣谎“哄”我,昨日我不在家?你几时在上房内听宣卷来!(八二5下)
       又有两两连用例。
       他要了人家汉子,又来献小殷勤儿,“啜哄”人家老公。(十三10下2)
       这个郎君也早合当倒运,就吐实话泄机于他,倒吃婆娘“哄赚”了。(九二7下4)
       与《金瓶梅》的创作有密切关系的《水浒传》中又有“赚哄”、“啜赚”。
       昨夜引人马来打城子,把许多好百姓杀了,又把许多房屋烧了;今日兀自又来“赚哄”城门。(二十四回)
       卢俊义道:“小人一时愚蠢,被梁山泊吴用……‘啜赚’到梁山泊软监。”(六十二回)
       另外元曲中还有“啜赚”、“赚啜”等。上述例子表明,“啜”、“赚”、“哄”意义相同,所以可以相互组合成同义复合词,而且可以任意地排列组合。
       《金瓶梅》中还有“赚诱”、“赚引”等组合形式。
       这追士石伯才专一藏奸蓄诈,替他赚诱妇女。(八四3下3)
       这石伯才窝藏殷天锡,赚引月娘到方丈,要暗中取事。(八四5下9)
       我们大致可以断定,《金瓶梅》等俗文学中的“啜”,是哄诱的意思。
       回过头来再看本文开头所引“ ”字一例,本来就和九十二回“吃婆娘哄赚了”指的同是陈经济上了孟玉楼的当、被当贼送入大牢一件事。“赴”表示的是和“哄”、“赚”同义的一个词,就是“啜”。
       “啜”怎么变成“ ”的呢?这就需要说明,“哄诱“意义的“啜”,读同“掇”,俗写作“趋”,叉讹写为“ ”。
       三、探源“哄赚”义“啜”
       训示近代词语的人一般不太注意字音,偶有注音也是简单地依据字的常用音。比如“啜赚”中的“赚”字就注一个zhuan,细心的注者才会注一个zuan。
       至于“啜哄”的“啜”现见注音几乎都是chuo。这种读音很可疑。
       《汉语大词典》比较谨慎,它于“啜”下注音是(大词典三卷401页);I chuo《广韵》昌悦切,入薛,昌。又尝芮切,去祭,禅。又陟卫切,去祭,知。又殊雪切,入薛,禅。释义有;⑤见“啜哄”、“啜赚”。——只有词条释义,不定字义字音。而对于“掇”注音是(大词典六卷731):I duo《广韵》丁括切,入末,瑞。又陟劣切,入薛,知。释义有;⑩怂恿:哄骗。参见“掇赚”。
       可以看出,大词典倾向于“掇”(duo)是意义为“哄骗”的这个词的正规书写形式,所以在“掇”字下列有义项。而在“啜”字下就不设类似的义项,以“啜”为字头的“啜哄”、“啜赚”虽有释义和例证,只是肯定它的书写形式,而不认为它们的意义是由“啜”(chuo)引申出来的。
       但是,在早期字书中,即使“掇”字也没有“哄骗”义。
       与“掇”读音相近且有“哄骗”义的有如下EA-qz:
       (1)“ ”duo《广韵》徒落切,入铎定。欺。《广雅释诂二》:“‘ ’,欺也。”
       (2)詑tuo《广韵》徒河切,平歌定。又土禾切,《集韵》待可切。歌部。《说文·言部》:“詑,沇州谓欺日詑。”《玉篇·言部》:“花,谩而不疑。兖州人谓欺曰詑。”
       (3)苗duo《集韵》待可切,上哿定。同“詑”,欺罔。《集韵·哿韵》:“移,欺罔也。同詑。”
       这几个字有个共同的特点,就是都没有语文实例,只见于词书记载。这似乎表明了它们的口语记音字性质。后两字更表明它们只存在于兖州一带的口语里,有方言字性质。
       明清小说戏曲里,这个词写作“掇”的有:
       《水浒传》第六十回:“久闻梁山泊行仁义之道,所过之处,并不扰民,因此特来拜投,如何故来掇赚将军?”《古今小说》第二十一卷《临安里钱婆留发迹》:“钱缪已知刘汉宏掇赚之计,便将计就计。”王
       玉峰《焚香记·辨费》:“判官,与我逐一查那善恶文簿,要是何年月日有何人套写王魁家书,掇赚他夫妻离间。”《儿女英雄传》第四回:“要知安公子如何开发那女子,要去找储一官的那两个骡夫回来,到底怎生掇赚安公子,那安公子信也不信,从也不从,都在下回书交代。”《儿女英雄传》第十八回:“你大家却莫把那假尹先生(真安老爷)说的这段话认作个掇骗十三妹的文章。”
       更早一些的宋人还有作“脱”的。王明清《挥麈后录》卷二:“又况数年间行盐钞法,朝行夕改。昔是今非,以此脱赚客人财物。”
       考虑到宋代某些方言里已有人声辅音尾简化乃至脱落的迹象,“诚”(铎韵定母)“掇”(末韵端母)“脱”(末韵透母)可以读音相同或相近,“诚”可能是“哄骗”义这个词的“本字”。“挖”、“够”则是某些人声辅音尾消失的方言中这个词的写法。
       元曲里人声已读同阴声,这个词甚至可以写成“拖”。如:《西厢记》一本二折:“拖逗得肠荒,断送得眼乱,引惹得心忙。”《秋胡戏》四:“谁让你戏弄人-家妻儿,拖逗人家婆娘。”《竹叶舟》二:“你则为功名两字相拖逗,生熬得风波千里亲担受。”《五马破曹》一[寄生草]白:“你去关下搦战。将曹兵拖逗的离了阳平关数十里。”《东墙记》三:“我想来,都是这小贱人拖逗的来。”《杀狗劝夫》一:“这村醪酒刚半盆,纸钱儿值几文,不是我将父母相拖逗,也是你歹孩儿穷孝顺。”——这些“拖逗”大概也是同义复合词,其中的“拖”是“哄骗”义“ ”的记音。下面的“脱空”中的“脱”也似与“ ”有关:《刘知远诸宫调》十一[黄钟宫尾]:“金印奴家紧藏着,休g,隆不与伊呵,又怕是脱空谩唬我。”《救风尘》四[双调新水令]:“笑吟吟案板似写着休书,则俺这脱空的故人何处?”《西厢记》二本四折:“这的是俺娘的机变,非干是妾身脱空。”
       四、谐音造字和字形讹变
       从近代俗文学文献来看,“ ”这个词最常见的形式是“掇”和“啜”。
       “掇”、“诚”属于方言同音借字,比较好理解。“啜”可能是对“掇”的改造,也可能是新造形声字而与读chuo的“啜”偶然形同。但是不管哪种情况,造字心理是一样的。那就是:“诚”是以好言哄诱,形旁应当用“口”或“言”。而“啜”字经常与“哄”字组合成复合词,所以形旁类推趋同。这种谐音造字和形旁类推的例子,《金瓶梅》中比比皆是,是俗文学作品中造字记词的普遍规律。
       “趁”字一形是《金瓶梅词话》一书所仅见的。近年的注释有两种:(1)认为是“趋”字异体,释义为“驱赶”,如白维国、李申、魏子云;(2)认为是“呲”(ci)的谐音字,释义也是“驱赶”,如张惠英。两种注释的共同之处在于,都是先从上下文义,认定义为“驱赶”;不同之处在于对字形的解释。第一点是前提,第二点是推测。
       我们认为,从上下文义看,释为“驱赶”不如“哄走”恰切。
       先看三十八回一例。这是韩二对王六儿发泄不满,连用四个单音词概括王六儿的行为态度:“连、嚣、讪、趍”。嚣(羞)、讪二词意义明确,不必讨论。“连”义为“撵、驱赶”,各家认识也基本一致。(字的得形解释有异,笔者也有自己的解释,此不详论。)既然已有“撵”字在先,再说“驱”就属于重复无益。反观王六儿的言行,倒是无意激化矛盾,只想哄走韩二。说“等你哥回来,有便和你喝一盅”,就明显是“怕西门庆来”撞见尴尬,想尽快“哄走”他。韩二也听出哄他快走之意,故有“啜(趍)我”的指责。
       再看五十一回一例。这是潘金莲为了激起吴月娘对李瓶儿的怨怒,编造的李瓶儿语气的话。事情的真相是:李娇儿过生日,吴月娘得知西门庆在李瓶儿屋里,嫌他不来给李娇儿上寿,“李瓶儿慌的走到前边,对西门庆说道:‘他二娘在后边等着你上寿,你怎的平白进我这屋里来了?’西门庆笑道:‘我醉了,明日罢。’李瓶儿道:‘就是你醉了,到后边也接个盅儿。你不去,惹他二娘不恼么?’于是一力撺掇西门庆进后边来。”后来西门庆还是到李瓶儿屋里睡的觉。这里李瓶儿撺掇西门庆到前边来,完全是“哄劝”法,这也符合李瓶儿的一贯处世态度。潘金莲为了让吴月娘相信,造谣也不能太离谱,模仿也要八分像。说“把他爹啜到后边来。落后他怎的也不在后边?还往我屋里来了。”还是像李瓶儿的口气的。
       前引几家“驱赶”说的字形分析,更是难以让人苟同。无论是引《诗经》笺注(李申),还是讲古音谐声(张惠英认为“多”“chi”可谐音,是上古音歌支同部问题),都把小说作者和传抄者的经学功底看得太深了。俗文学的作者和读者都是市井俗众,不是学究,他们的方言语感和信手造字本领倒可能是很高超的。
       这里“趍”字造字机理仍不外形声一道。先看声符,现代北方话“多”、“掇”同音duo(见《现代汉语词典》),宋代《集韵》已有“兖州人谓欺”的“誃”,用“多”做这个字(词)的声符是再正常不过了。形旁(义符)用“走”却不像“啜”字用“口”那样好理解,我们的认识是:此两例中的“啜”一词有特定的“哄走”意义,或者方言中“啜”就有“哄走”这一引申义;记录这一词没有合适的字,就灵机一动造出了“走”形“多”声的“趁”。
       幸亏《金瓶梅词话》中有这样两个例子,让我们能比较鉴别,知道“趍”有“哄走”义,和“啜”、“掇”属于同词异形。又幸亏有“趍”来作过渡,我们认识到“ ”由“趣”讹错而成,表达的也是“啜哄”。反过来说,“ ”的出现又可以证明,“趍”属于新造俗字(临时造字),因为罕见而易错。
       [责任编辑:曹掘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