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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发烧二梦及其他
作者:李 钢

《人民文学》 2005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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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烧二梦
       我突然发烧。躺在床上,时而迷糊时而清醒。我在迷糊中做了两个梦,不是连续做的,是利用两次迷糊分别做完的。清醒的时候我为它们作出点评,或叫解析。自觉还有点儿意思,现照录如下。
       第一个梦:我坐在巨大的演播厅里,灯光强烈,空调巨玲,观众席上人头攒动。一位面孔熟悉的主持人与我对坐,正在逼我回答问题。这人长得像赵忠样,又像王小丫,还有些像牵咏。我一时雌雄莫辨,难以称呼,情急中就唤其为赵丫咏。赵丫咏大声对我说:“注意听题——请在大屏幕演示画面中,为现代人选出一个具有代表性的经典动作。”说罢抬手一挥,大屏幕骤然亮起。我抬头看见了一系列的画面动作——有人在按遥控器,有人正在打手机,有人不断敲击电脑键盘,还有一个像周杰伦的挥手乱舞双截棍……回答进入倒计时,我在最后一秒果断地喊道:“都不是!”赵丫咏惊呆,观众席上鸦雀无声。接着,在全场人期盼的目光中,我从衣袋里缓缓地掏出一个大屏幕(注:这很荒唐,衣服口袋怎能装下一个大屏幕?唯有做梦才能如此),屏幕上出现这样的画面:有个人正在人工验钞,不断重复着一串动作——他拿起一张钞票在手里搓一搓,再甩一甩,然后又举过头顶对着亮处照一照……赵丫咏高呼:“恭喜你,答对了!”音乐起。梦毕。
       我被观众席上爆发的掌声惊醒。屋子里空荡荡,而掌声还在继续。我起身看了看窗外,马路边有几个收废品的,正提着麻袋朝地上倒易拉罐,稀里哗啦。我回想梦境,清晰可见,遂对它作出点评:这个梦的精彩之处在于把验钞动作定为现代人的经典动作,确实再没有什么动作能比它更普及、更常用、更具有代表性。它反映出现代人强烈的打假意识,和将打假进行到底的决心。我量了量体温,仍在低烧中,于是又卧床睡去,做了另一个不相干的梦。
       第二个梦:我身披浴巾,在一台跑步机上不停地跑,大汗淋漓。我边跑边朝两边望去,发现周围有数不清的跑步机,一望无际。这间屋于有一座城市那么大,能够容下所有的人。每台跑步机上都有人在奔跑,他们身着运动服,或穿比基尼,或打着领带、西装革履。也有人一丝不挂地裸跑,我看见了便走去把他们扔出梦外。我边跑边透过落地宙看城市的街道,大街小巷全被老太太们占领,她们排成方队,舞着虹绸子扭秧歌,锣鼓喧天。我跑得实在太累就停了下来。我一停,梦也就停了。
       我醒来后认为,这个梦中的跑步象征着现代城市的节奏,也暗示着现代人紧张的内心情绪。而我把裸跑人扔出梦外,表达了对道德的捍卫和保护未成年人不受污染。此外,我更觉得跑步机是个好东西,它节约了空间,也节约了时间,如果没有它,大家都在街上跑来跑去,会使这个城市显得慌乱,不成体统。我只是搞不懂跳舞的老太太们代表了什么,足代表着生命旺盛还是魅力四射?我打算退了烧以后直接去请教她们。
       接下来我又迷糊了,但这一次却无梦,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见有人喊我,我睁开眼,发现儿子端一杯水站在床前,他见我醒来,又大喊一声:吃药!
       后厕所时代
       这几年的厕所真可谓突飞猛进,日新月异,岂能与旧时的厕所相比。现在的厕所不叫厕所,宋居的统称卫生间,高级公共场所的一律改叫洗手间。我去商务楼里找厕所,都要改口问洗手间在哪里,以免白领们嫌我老土,虽然我去那里的主要想法不是为了洗手。仔细一分析也对,“洗手间”三字可以造成目的模糊,掩饰了人的动物性,顿时人就进化了,文明了,这就叫雅。如果说公共洗手间还带有某种传统性,那么家居的卫生间就实在令人刮目相看。如今人们搬新居搞装修,主要的投资都花在厨房和卫生间上,进口和出口,这个重要通道的质量关一定要把好。我常被各色人等拉去参观他们的卫生间,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起先是做饲料生意的老郑邀我到他家做客。落座不到五分钟,老郑急着让我看他的主卫。他告诉我,这个卫生间里铺的小地毯是阿富汗的,顶棚是加拿大的,墙砖是西班牙的,浴缸是法兰西的,脸盆是英吉利的,花洒和龙头是德意志的,就连浴巾浴衣都是意大利的,而马桶是美利坚的。当然,他不说我也知道,唯有坐在马桶上的屁股是中国的,并且还是重庆的。不过,以本土之屁股骑着马桶就能周游列国,老郑一定很幸福,想起从前他住在窄巷子里每天排队倒尿罐的岁月,定然感慨万千。
       我把老郑的卫生间描绘给海归人士小钱听,谁知钱海归嗤之以鼻,说老郑苦心营造的不过是一间很普通的“非典型厕所”。他随即领我去参观他的“绿色”卫生间。让我开了眼界。这间私密之处完全以中式明清风格装修而成,花窗微启,屏风半掩,墙上挂着仿唐仕女图,里面毫无厕所味,倒是香气袭人。他不知从哪儿弄来一个饮牲口的石盆,放在洗漱架上当脸盆,其余的洁具均为木制订做。硕大的花梨木浴桶旁,一个紫檀木描金老式马桶分外显眼,像贪官和珅用的那种,但可以冲水。钱海归得意地骂道:“就这些,花了我他妈二十万!”我从他家出来一路上纳闷,这钱海归留洋多年,怎么反而变得跟土老财似的?
       数月之后,科技精英马总的豪宅落成,他亲自设计的“e数字”卫生间格外气势磅礴。二十多平方的空间,宽带网接到了里面,浴缸置于中央,水上浮着睡莲,墙上挂着等离子电视,搁架上放着迷你音响笔记本电脑,沙发躺椅齐备,角上还有吧柜吧椅。所有的洁具都是高科技产物,比如那个无纸马桶,一摁按钮,自带冲洗烘干。还有宽大的落地窗,系特殊的玻璃制成,洗澡时可以看着窗外的风景,而看风景的人却看不见你。我去时,一个老妈子引我直奔卫生间,里面已坐了三五个人品茶,齐声夸马总领导了都市卫生间新时尚。我看马总八成要在这卫生间里赖下去了,有一点可以肯定,无论何时见到他,这人身上绝对干净。
       最近有个CEO请我去参观他的单身贵族公寓,他给自己的住所命名为“无间”。我一看,的确也真够无间的:首先,他取消了卫生间;其次,他把浴缸马桶洗脸盆安在了卧榻餐桌冰箱旁,使这些物品亲密无间。他说这是十分超前的先锋设计。我倒想起了许多年前有个看公共厕所的孤身老头,睡在厕所里,吃在厕所里,就连洗澡也拎一桶水在厕所里冲。怎么CEO绕了个圈子,又转回来了?好像是谁说过,生活总是呈螺旋状前行,它常常回到原处,只不过比原来要高。
       虚构者
       我早就发现我所认识的一些人喜欢虚构自己,经常给自己的生活编造一些小花絮小情节小故事。如果笔录虚构者的口述,你会发觉记下的不是他们的传记片断,而是他们以自己为原型创作的小说章节。我从不戳穿他们,因为他们需要活得像一部小说。
       这里要说明,虚构者与说谎者不同——虽然难免带有说谎的成分;也与吹牛者不同一虽然多少含有吹牛的因素。至于三者到底有何不同,我还没来得及研究,主要是懒得研究。我揣测,虚构者的目的仅是为了欺骗自己,从而丰富自己,甚至激活自己。
       比如读书人许五就有这种爱好。我们知道,读书做学问是一件很刻苦的事,必须把老婆赶走,小孩弄睡,电视关掉。然后孤灯寒窗,一熬数十载。有一回许五对我说,每当他坚持不下去的时候,总被他父亲读书时的一件事感动着。他父亲早年苦学入迷,竟把一块肥皂当点心吃了下去而浑然不觉。但是过了一年,在另一场合许五又对人提及此事时,故事的主人公发生了变化,变成许五自己抓起肥皂就吃,嚼得津津有味。由此我发现他在虚构,不可能父子两代读书时都在点心旁边放一块肥皂,以便抓错。许五现在已是学者了,我曾琢磨过他的心理,像他这样单调重复一种生活方式的人,需要虚构一些小情节,再通过诉说来感动自己,激励自己。我是从不揭底的好听众,我知道许五不吃几块肥皂学问是做不成的,再说了,他吃他,的肥皂,关我屁事。
       另有自由撰稿人冬虫夏草是个五官混沌的人,同时也是个挺抠门的人。猛一听冬虫夏草像日本人的名字,再…想其实是味中药。这人在撰稿之余,喜欢神秘讲述自己的风流史,让几个铁哥们儿听得一愣一愣。总之他经历的女人,个个易沾难甩,都寻死觅活地要嫁给他,而他又找不到理由离婚,为此整日劳神。那几个哥们儿心态不平衡,掐指替他算一笔账——以冬虫夏草每月的发稿率,挣下的稿费仅够糊口,远不够纵欲,加上他整天猫在屋里哪儿也不去,家中又有老丈人同住……算来算去,他是既没有作案时间又没有作案地点更没有作案经费,顶多有点儿作案动机。我对他几位说行了,别算啦,冬虫夏草是个聪明人,他希望自己的生活角色充满故事性,他需要靠虚构骄傲起来。通常男人虚构自己跟女人们的事,是想借以达到几个目的:一、显示自己的魅力;二、炫耀自己的性能力;三、引起别人的艳羡。可谓一石三鸟。现在他的目的达到了,所以每天乐呵呵的。最后那儿个哥们儿还是服了冬虫夏草,说他编起事来也真够节约闹革命的,不花钱又不伤身子骨,也不费一枪一弹,仅凭一点动机,彻底搞活了自己。
       我见过的最倒霉的虚构者是原先一朋友的兄弟,有一次喝了酒,他不知为何说自己偷过一火车皮白布。结果被人检举到他单位上,保卫科把他弄去几经盘问,他又招认说那些白布都被他做成裤衩了。那保卫科办案的也糊涂,这就要将他移送公安。后经调查,没找到那批裤衩,铁路上也没丢过白布,这才把他放了。我一碰见他就大声说:伙计,你哪怕是个真贼,也不该送进公安局——就凭你把一车皮的白布都给自己做了裤衩,你该去的地方是精神病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