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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艺术的岔口、水纹与熏风
作者:李江树

《人民文学》 2005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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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阴沉的天空,深秋的荒野。稗草和芦苇丛中,忽然响起了“家咔、家咔”声——是几只喜鹊在枯树枝头呜叫。自然界里,多数动物在一代代进化中使自己的颜色与自然混同。唯独喜鹊,它们在近海荒滩的礁石上,在休耕稻田温热的泥土里,在屋檐和后院啄食、衔咬、腾跃、飞翔。这拖着蓝绿色长尾巴的、不足50厘米的小精灵,它们的羽色黑白相间——这是多么可怕的搭配,它们飞到哪儿都随处暴露着,一个个位移的片断被黑与白所确定。若没有十二分的勇气和智慧,它们怎敢如此夸饰着自己?
       灵巧的小精灵是机智的,它在任何一处落脚之前,先要于统领这二方的最高处:房脊、树梢、电线杆上向四下“高眺”,然后才稳稳地披着黑色的礼服扑簌簌飞落下来。
       每每看到喜鹊我们就会想到艺术,它的色彩不该像灰秃秃含混不清的麻雀;它必须如喜鹊,黑与白不唯表征着希望与绝望,它还是既简洁又绮丽的文体,它在对真理的强调和省略中恢复着自身的丰富性。艺术不是谋略。它应如喜鹊一样有一个明朗的收放自如的节奏。它在嘲弄戒律的同时最大限度地获得着自由。艺术是机智的——艺术的“高眺”是阳光、星空与旗帜下对大地的成长,对人类最壮观的情状的俯瞰。每一次“家咔”、“家咔”的响动都成为划船者搜觅艺术活水源头的声音标识。
       我们在吟游和沉思中踌躇许久。我们无数次在精神的邦土上复苏着…个人陆的命运与梦想。艺术家昔日的荣耀已经遥远。但所有真正的艺术都会留下丰富的矿脉和斑斑缕缕的痕迹,如同落日把晚霞留在西天,浪把船留在海滩——潮水溃败了,海滩上留下了千年老蚌的尸首——贝壳,荒渺古逸曼美隽永的主体不但在贝壳中的文化珍珠间闪烁,它还与夜空中的天蝎星形成对应;流星的光联结着它们,流星发出的声音:火球飞驰陨坠大气层时似铁块浸入冰水样的啸声联结着它们。艺术家——垂死的斗剑者,当他把自己与那个时代最杰出的心灵联系在一起时,他自己也:在强有力的思想行文和体验震荡中成为一个精神生活的解释者和仲裁者:到底是自己行为的傀儡,还是傀儡的意识造成了自己的行为?对自己的生活认真痛彻的省悟是心灵的假期,抑或是获取真知的起点?
       艺术作品是艺术的载体。形象在艺术家与艺术作品间漂移着。在某些时刻,艺术家被人变成了艺术本体,“行动着的心灵图景”驮负着赎罪的净火和成熟的文明,并用生命的方式诠释着艺术,给观者以哲学、真知和正义上的满足。
       撼人的艺术品不是时尚的风标,艺术家必然是本时代清醒的游离者和沉思者。在游离和沉思中,“过程”是多么重要,它预示着结果,而那个结果并不是艺术家树起的旗帜之所在;宽泛的多重可能扩大了思想与思想间交流的可能。
       风吹皱了湖水。野鸭扑打着翅膀。远处传来颇为模糊的声音:蜂群,风中的电线,金属的持续性振荡?有谁说得清楚——极光、流星、吹刮过山冈的风都能产生那一种低频声。宏大的静止由这些低频声渐次向渊默的天幕扩展,这静止委婉而含蓄,消隐而凄清,一切艺术的元语言都在这静止中构筑和萌动。
       在我们看来,寂静与沉默不是一回事:寂静是状态,沉默是态度。寂静是为即将到来的启示铺陈一个可以高声宣谕的环境;沉默则不然,沉默或是对不接受启示的一个掩饰,或是在半封闭的自我中坚守着自己的意志。
       我们观察到,在静止的浓凝点上,层次过渡着,色泽变幻着,思绪颤悸着。此时,一刻长于一日,一日长于百年。物质——精神——生命,我们剥离和追究着静止在生命中的含义,我们在静止中对生命进行操练。在“静”中,一帧帧现代寓言的画图被勾绘出来。在“静”中,我们体味着、大地的奉硕感和沉实感。有时,我们站在生命的立场上向已经死亡的和尚未诞生的两个生命极地瞭望,我们发现,那两个方向都沉寂着。静止在枯叶里,在草尖上,在醒转后的第一个意念里,在独弦琴的最后一丝抖颤中。
       艺术家冷峻深刻地堆砌着密丽的物相,它是在堆砌着一个个喁喁细微的生命。一个物象与一个物象间都有着祷文般起伏的节奏。在这节奏中,充满着艺术家对物的人性化解释和艺术家对物严厉的委托。幽夜,一切都沉寂下去(就像远古时代,除了自然的声音,大地和天空间原本是没有声音的)。草静静地生,星子寂寂地照耀,旷野中天籁的呼吸与律动澄明、美丽、饱满,社秘、凄迷、灵动。艺术家的灵魂在这时找到了栖息的锚地。
       山坳间腾起的水蒸气冻结了,它在一瞬间成为悬浮在半空的冰针。漫天的冻雾在山前坡地铺陈开来。雾,无论是烟雾还是夜雾与晓雾,它们都是有密度的。静止如雾,它也是有密度的。它以无形的软体吮吸着你,挤压着你,迫你感知它流荡的肌理。
       光是荡着秋千的电磁波,它使任何物体都不存在“固有颜色”:湖水并不固有蓝,树叶并不固有绿,“固有色”从未固有。自然物的颜色除了随物体本身对光的吸收反射的强弱变化而变化外,还随我们的联想和视觉经验的变化而变化。如同看日出,每一天日出不同,每一天看日出的心情也不同。这也就是我们从同一乐曲中听出不同容涵的原因。每天都去梦想一次,每一个梦想都不相同——唯有在艺术中我们实现了“我愿如我梦”。
       错落的坟冢。贫瘠而焦枯的山谷。夜半,枯树和干草垛被雷击而燃烧起来。灰石峰峦下展开可怖的一幕。早晨,一切又都清丽起来。这一会儿,我们正躺在春天的河堤下,躺在迎风翻滚的草浪里。一条小路怯生生地向远方延伸,四外弥散着青树绿叶的香气。倏地,远方响起车轮碾过石板路般的辚辚声——是几百里外的远雷。远雷冲破了阻隔的关山,冲破了森林的屏障,从一头震撼到了另一头。远雷使我们获得了身处两个世界的快乐。静止暂时中止,混沌终有了一个开阔通达的伸展。
       艺术是什么呢?是一个飘逸的褶痕。是一杯被揉捏的陶土。是凿子在石块上进着火花的“克服”。是一帧山水卷轴。是一出五幕或七幕剧。是一纸文告或一份遗嘱。是圆润的轮廓,柔和的纹理,细密的连接。是缠绕在物体上的被纯化了的线条。是被浇铸的青铜。是理智的被浸渍。是对形而上学的辩护。是对世俗高傲的背弃。是对生活的吟咏和抗议。艺术中的美感是观念的先驱。
       如果说神话是史诗的源头,那么什么又是艺术的源头呢?什么又是艺术最早的推动力呢?山顶洞人的骨质项链和欧洲史前洞穴中用锋利的燧石打出的岩画是出于审美的需要,抑或表现着图腾,巫术,祭礼,哀悼?艺术起源艺术发端的证据——那些驮负了卓越的技巧的石质、骨质、象牙、陶土的原始艺术品正逐渐消失和湮灭。一幕幕鲜活的,描绘了神灵便占有了神灵的哑剧在历史的旋荡中化为齑粉。风雨如晦,鸡鸣不已,二三万年的光阴与今日相交织;所有的艺术手段都汇成了一片。它们汪洋着,恣肆着,贯通着,浸溶着。
       “思想终结的地方是表现的开始。”(加缪)“话语停止的地方是音乐的开始。”(海涅)音乐是深度哲学的状态。音乐并没有“说”,但它的确令人印象深刻地说出了很多。皈依者充满热情地描绘和解说着终极理想。从艺术中寻求生命意义或许是惘然的。我们并没有发现什么,但世界因着我们的描绘和解说而精彩。
       艺术并不像哲学一样,一定要推演出一个有关存在的证明。艺术如灵魂,它在空间具有广延性,超时空性,不确定性和弥散性。它自由无羁,飞荡飘扬。它聚合、崩散、旋生旋灭,若一道烟痕,一阵微风,一线灵光。
       在时间中行板如歌。春夏秋冬,阴晴晨昏,染苍染黄,东海扬尘。随四时的流转,我们于时间的秩序中界说着精神的秩序,,远方的和眼前的风景:无论是天:边纺锤状的龙卷风,还是近旁在黄昏屋檐下逡巡的蝙幅,我们面前的风景总是在空间中展开,在时间中衍变。于衍变中,每一根松针都是无数根松针的标记,每一波水纹都贮满动荡的内蕴。每一丝微光终将接续万顷光明。在我们这里,风景对个人的感受性意义大于它的恒常表象意义。心理时间重新描述着客观时间。是人类活动标记了时间,还是时间标记着人类活动?更声、鸡鸣、鼓点,时间可以有很多标志,但对人而言,最重要的标志莫过于死。无论是灿烂的人生还是苟且的人生,人终有一死,没有谁能摆脱。在这件事上,时间与我们有无声的约定。时间唤醒少年,催发中年,雕刻老年。沙漏是看得见的时间,钟声是听得到的时间,流水是摸得着的时间。参照物寥廓沧溟,参照物在默默万顷中所表现出的超时空的稳定性使我们的灵魂有了一个宏大的安放,思绪在参与自然轨迹的运转中被归拢被溶解掉了。
       回忆,穿过岁月的迷雾追及往事是艺术家的根本和创作之源。在回忆中。一张张具体的脸渐次生动,一幕幕往事挣脱捆绑。我们许多次地发现,回忆为我们留下了那样多的冥思聚合点和那样广阔的思绪空间。我们正是倚重回忆才在思绪中弥合了岁月的裂隙,才温婉地吟唱出缝补岁月的黎明俪歌。在涌动的激情转为痛定的思索的时候,在对往昔回忆的旋律逆向行进的时候,我们会放弃令人怦然心动的故事叙述,转而体察某一浓凝的瞬间并展开这一瞬间——一个个“瞬间结”构成了人的一生。时间不但积蓄了昔年,还用不断加深的经验滋养着昔年。故而,回忆中的昔年已不是先前的那个昔年,经由时间的抚摸和时间的贮藏,它被梳理了,被廓清了,被发酵了,被升华了,它变得清碧澄澈,醇而又纯。
       最佳文体是不易被察觉的文体。我们旁观、静思着世事的迹象,在不易被察觉的文体中,读者也没有察觉到艺术家的存在。
       艺术并不存在于真实的世界中,艺术存在于真实世界与想象世界的落差中。很多时候,社会生活的原则和直觉中的灵感是对立的。我们不可能完全搞懂直觉中的暗示——那是一个神秘的声音——我们只要抓住并依从着那一片片模模糊糊的光亮,我们便可穿堂过室,直抵艺术的正厅。直觉中的文体试验是灵性的体操,它恢复着我们原初秉性的柔韧和,弹性。
       先哲毕达哥拉斯曾在早期宇宙学中设想过“天体音乐”:行星依数学规律,依固定的速度和沿各自的轨道和谐地在天体中运行。音调的高度“决定于天体运动的速度,而这种速度本身又决定于各个天体之间的距离,这种距离处于同八度音程同样的比例中”(J·博奈特《早期希腊哲学》)。运动震荡着太空,天穹播扬着宇宙的旋律。永恒的和谐一环环扩展开去。我们久久地注视着营造精巧的蜂巢,在我们眼中,秩序逐渐转变成节奏。仰观宇宙之大,俯察蜂巢之微,我们在星辰和蜂巢中找到了近似的音乐范本。艺术原则终将导向音乐原则。诗是音乐的脚本,最好的视觉节奏依从着音乐节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