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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复活的词语
作者:熊育群

《人民文学》 2005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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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火在旷野里燃烧,天空正暗下来,一如浑沌初开的世界,与土地不分。火车在大提速后像一把锋利的剑,刺破着昼夜交替的时序。特快车,一扇大窗玻璃与外面的世界相隔绝着,好像车外的世界在奔腾、在水流一样逝去,与这个保持着恒温的室内世界没有什么关联,它只在人的一瞥之间出现。原始的火却突然出现熊熊燃烧,大玻璃的车窗上玉米秸燃着的火一团又一团,让车内张望的人走成一路烽火,忘记了那些夜色里错过的站牌。这些把简化汉字写在混凝土上的站牌,呆痴僵硬地站立着,有的站名却是中原大地喂养至今的古老名字,史书里有着汉文字最繁缛的写法。
       村落朦胧,人踪不觅。秋天正在大地上深入,野火中的时间却让人模糊不辨,像穿越一叠年代暧昧的书页,口中喃喃念着的是一个词——薪火相传。
       于是,词像在火中复活了,词句在寻找自己的灵魂,祖先的古老灵魂。
       麦地里是什么?无非一些低矮的村舍,秦砖汉瓦上开的小而矮的窗。麦垄里还有人,一闪而过的人,看不清在干些什么,荷锄的,背喷雾器的,都有。你是没法停下来去问一个村庄的名字,或者一座城邑的方向的。那曾向荷锄者问路的圣人,木质的车轱辘滚过去二千多年了。一切都不再需要了,道路上的路牌把赶路所需的信息都标注得明明白白。大地上的河流都由钢筋混凝土的桥梁穿连在了一起,你的全部行动只是把一双眸子呆望汹涌而至的麦田。偶尔想起少年的某个片断,那喷雾器渗漏的药液打湿了衣背,不知道是汗水多过药液还是药液多过汗水。那渐渐抽出稻穗的水田与泥浆、腐草和阳光混合的气息在鼻尖真切地飘浮,不像是记忆。那时,觉得它要淹没自己的一生,像无边无垠的稻田从早穿梭到晚,永无尽头,那些绝尘而去的汽车呢,它是那么强烈地牵引了少年的视线和幻想……
       在一个速度的世界里,马背上的时代已经作了浮云苍狗。祖先的祖先,都在中原大地安静地躺了下来。
       马背上得来的土地,古老地图上的世界,那些本不明晰的国家边界都在小麦的根系下悄然消失,这些以姓氏为名的众多国家,遗下一些地名,就像桥梁,企图去连结起一个合纵连横的世界。
       二
       菏泽,一个不敢断定自己是否听议:过的地名,模糊中觉得与某种花卉有着关联。陌生地方的太阳。显得异样。它在麦尖上沉落,与边远之地一同被忽略。拔地而起的依然是楼宇,水泥的长街投下了浓重的暗影。大玻璃的窗浮着晚霞——别无二致的城市街景,模糊的是悠悠岁月。历史的影像消失了,城池就是一茎麦苗,岁月的古木早已砍伐得连一堆木屑也没有留下。这个黄昏呈现的菏泽是乡野的——一种与田园直接嫁接的荒凉的城市——像春天拱出的一茬麦苗。
       没有一样确凿的物证能带来某一个久远年代的消息,譬如古曹州,譬如西周最早的诸侯国曹国,更早的尧和商汤,伯乐,孙膑,归隐的范蠡,孔子学生衙门外弹琴的宓子贱,刘邦的登基大典与迎娶吕雉,曹植的《洛神赋》,黄巢的义旗,梁山的好汉……在一本书中,仑们全都在这片叫做菏泽的土地上出现。但是书本之外,水泥长街浓重的暗影里,连时间的向度都显得可疑。读这本小小资料之前,脑海里无知得如同一片干干净净的玻璃,我的昏聩与钢铁的速度,陷一切景象如无物。我不能从钢筋混凝土的楼宇读出厚重的历史。唯一的,菏泽人把一种牡丹花张扬到极致。
       一群人从四面八方汇拢来,为的就是一睹国色天香的牡丹。去公园,牡丹却已凋谢;绵绵春雨中到黄河之滨,去东明看横跨黄河的钢筋混凝土的大桥。春天的黄河,流水浑浊、湍急,丢下戴在头上的芍药花的花环,它一路飘落,低低地落到水面上,随流水而逝,让茫然的情绪陡生于高空无依的桥面。风渐强,雨渐疾,零星的车辆呼啸而过。
       花季,只在转眼间远去;逝者,亦如花环,一路沉浮而下;风雨中折身回城时,身后茫茫然旷野全是烟云紧锁。
       坐到小小书房,想起齐鲁大地上的这片烟云,循着文字的路径,就看到那个驾着马车周游列国的孔子离自己是这么近。在烟雨一般迷蒙的岁月,他的马车和弟子,在各个诸侯国的边界穿行,宽大的袖袍为长风所鼓荡,木质的车轮压出深深的辙痕,一为出仕,一为“仁”与“礼”。他的“克己复礼”的理想就驮载在一辆缓慢的马车上,他的人生也在这漫长的理想中慢慢老去……青年的庄子骑马出门,浪迹天涯,一为理想中的世界,一为拯救人的灵魂。诸侯们的权谋与未曾止息的战争是他们出走的背景。而这个神游宇宙的人,与惠施蒙泽论争游鱼之乐,在漆园当一个安乐的小吏而不肯出仕,只愿作濠濮间想,对亡妻鼓盆而歌,面对死亡也要出走,不愿留踪迹于人世……这一切又都可能发生于菏泽。一次文人的聚会,竟懵懂到无人知晓菏泽是庄子有争议的故乡。心里的羞愧让人看一眼书架上的《庄子》就觉得有一种耻笑自岁月的深处漾来。
       文人们聚在一起,相识的,或者有过联系但没见过面的,都在。一个个房间互相而聚。开一个大会,大家在台上各自讲演作文的体会。这就是现代文人交往之一种。彼此抚慰、宣扬,惺惺相惜。地方官介绍当地情况,也没有提到庄子。庄子永远是在野的。在庄子故里,乡人为他建的寺庙简陋得就像乡村人的灰房。与曲阜堂皇的孔庙相比只能让人惊得瞠目结舌。
       自认为楚人,我的出生地洞庭湖一带曾是庄子南游楚越、探访古风走过的地方。南郢沅湘一带,曾属“左洞庭,右彭蠡”的三苗九黎之地,地僻人稀,势弱位卑。楚人废止礼仪,不遵教化,是中原人眼里的蛮夷。但在庄子眼里,楚国的田夫野老、织妇村姑,甚至荒陬蛮民,都能即事而歌,即兴而舞,天真烂漫,无拘无束,他们以超凡的想象来弥补知识的欠缺,用与大自然的水乳交融、浑然无间达到对生命和世界的认知。他们相信自己是日神与火神的后裔,喜爱鲜艳浓烈的色彩,袍衣裙袖都饰以艳丽的颜色。他们尊凤贬龙,青铜器皿与手工艺品上,凤翅高扬,抽挞龙脊。他们巫风炽盛,旷野草地上的祭祀,人们嬉笑怒骂,任性而为。绝色巫女,涂抹妖冶,以色相诱请神灵。男巫扮神,女巫做人,神人相恋,歌舞大胆狂放,尽情嬉戏。楚民的纵情山水、放浪形骸、诡思横逸、善解音律,正是庄子所向往的非毁礼法、傲视王侯、率性天真的理想生活。
       这个破衣烂衫行走于帝王宫殿的人,这个卖葛屦于市、垂钓于濮水之上而不做楚国宰相的人,他一生反孔,坚定地认为:“圣人不死,大盗不止。”是圣人使这个世界有了是非观,有了不平等,人心因此不古,他以七窍开而浑沌死来启示世人……这个人,几乎与我走在同一片土地上,近得烟雨中的轻响都生出步履的幻觉——
       两千多年来,失意的文人,他们的心灵都在庄子那里找到了精神的慰藉。文人们进则儒家的治国平天下,退则庄子的归隐自然,天人合一,甚至帝王将相者如康熙,也在北海和承德避暑山庄修建濠濮间和濠濮间想亭,平民百姓更把他的寓言文章当作道教的经典《南华经》,从心灵超越并解脱于世俗功利的羁绊与苦难。东方文化与自然和谐的诗意也从他的思想中生长出来,成为艺术审美的至高境界。
       庄子却隐于无形,一间小小的茅寮,孤独地立于东明县庄寨村,这个只是他传说的故乡之一,我也失之交臂。在东明县境的黄河边,迷蒙的雨幕里,满眼只有杨树的青绿,一路走来,再无别的怀想!在那块大玻璃的下面,雨水一涤荡,一切出奇地干净。
       三
       从郓城水泊梁山,过直如箭夭的京杭大运河,平原上出现的山冈如惊鸿一瞥。梁山的好汉出在礼仪之邦的山东,像梁山一样,也是平原上的奇迹。然而,水泊已干,上梁山,汽车可直接开到山脚下。水泊里的麦子和槐树,与村庄一样的安详。几把唢呐把山东汉子黧黑的腮帮吹得高高鼓起,清越之声声震洼地。几分激情全憋在声音里,不像郓城武校的学生,可拌落在刀枪棍棒上。那一声声呐喊,的确能让人想起黄泥冈的行径。黄河早已几易河床,为防洪涝,黄河边的居民,世代砌筑房屋全都垒起了高高的土台。
       
       午后刺目的太阳驱逐天地间的阴影,只余上下一片蔚蓝与碧绿。依然是奔跑,我停下车来,走到麦田边,掐了一根麦秆,鼻子闻着流出绿色汁液的地方,清香像来自空中。比起南方的水稻,它清冽的香味愈见温润、浓郁。想起岭南四季不绝的绿色,眼前的绿只来自这一个春天——它们绿得清新粉嫩。
       曲阜把自己古老的大屋顶的阴影投射到地上,把又一个黄昏投射到旅程。渐浓的暗影里,黄昏显示出了时间的古老。古老的暗影,勾出的是人零星的想象。阙里宾舍以大青瓦屋顶示人。在明暗对比强烈的阴影中,闻着暗处的气味,觉得鲁国陈腐的气,息像陈年的干果。静卧客房,空调吐出丝丝凉气,窗外四合的庭院,一面却是孔府灰色的古老城墙。西斜的光线就在:这灰暗墙影里一寸寸黯淡。想起大地:上的行走,当年的庄子随着魏国使团的车队来到曲阜,那样的黄昏,洙泗河畔都是士人飘然的儒服,儒士们头戴圜冠,以示通晓天象;足履句屦,以示明白地理;身佩玉块,表明有事至而断的能力。在庄子眼里,他们却全都徒有其表。庄子对儒生的嘲讽,让鲁侯不快。两人打赌,一纸布告贴到了城墙上:不懂儒道而着儒服者杀。戏谑的开端只不过为了鉴别儒生的真假。这一天,早晨还是满街穿着儒服的人,到了黄昏,大街小巷就寻觅不到一个穿儒服的了。庄子知道,仁义礼智之类不合人性的东西是不会有人真喜欢的,儒士们的行径只不过为了讨好鲁侯,博取功名。
       孔子与庄子,两个人的车轮在曲阜一前一后碾过,一个为着出仕,一个奉劝诸侯们退位,去做一介布衣,过人的生活。一个为统治者提供全套的政治理论,一个为人类心灵的自由贡献智慧。他们坐在马车上,都只是一介落魄的文人。只是后世的儒生们捧着孔子的衣钵走向了庙堂,而庄子永远只在江湖流播。
       改变是从刘邦来到曲阜后开始的。那时的孔庙只是简陋的家庙,由儒生与孔子后人供奉着。以皇帝之尊来拜祭孔子,刘邦是第一个觉悟的皇帝。这个与项羽争夺天下,把投奔他的儒生赶走,并拿他们帽子当尿盆的人。临死前想到了仁义礼智,想到了他的江山更替,特地从他的家乡沛县赶到了曲阜。于是,皇帝们开始了一场接力赛。一个接着一个来到曲阜,不断加修孔庙,不断封号。连孔子的后人也鸡犬升天,被封为衍圣公。他们住在孔府里面也像进行着一场接力赛,不断升高官衔品位,不断增加荣华富贵,到后来,就连给孔府送水的人也不能入内,只能把水倒入院墙外的石槽口。何等森严的“衙门”!一个在世如丧家之犬的人,从此成了各州县兴建文庙来供奉的唯一圣人。与民间百姓修建庄子的小庙相比,这一切全都是“政府行为”。
       孔子之堂皇,整个曲阜城都成了他的追思之地。孔庙、孔府、孔林成了一座城市的灵魂,它的规模成为现今中国三大古建筑群之一。供奉孔子的大成殿,重檐九脊,黄瓦飞甍,周绕回廊,与故宫太和殿、岱庙天贶殿同称为东方三大殿。孔庙内碑碣如林,古柏参天,苍鹭群憩。那些碑碣都是皇帝们的杰作,掩蔽在华亭之下,其形表颇似一场超时空的书法大赛。三千亩芳草萋萋的孔林,竟大过一座曲阜城,但它只是一个尸体的展示场,入园者仅仅因为血统。如此漫长的延续,它几乎是一件时间的杰作,历朝历代封建政权陈腐之气息全都吸纳入土了。它成了世界独特一景。
       庄子,只在菏泽东明庄寨村灰房一样的破烂小庙里躲避风雨。他的后人更如芳草野地,无迹可寻。他的任其自然、虚静无为、无功无名的学说,只在民间安抚失意的文人与备受欺压的百姓心灵。然庙虽破,但它后面却是浩荡黄河,千里奔腾,千年不息。
       阙里宾舍边,一条小食街,人头涌涌。从依稀的睡眠里醒来,天色已经黯淡。只见穿露脐装的齐鲁女子,步履散淡,身姿摇曳。徜徉密集的食摊,引来招客声一片。油锅里飘出的香味,向着两旁的屋檐飘散。大屋檐下有上百年的老宅,暗处里闪出一排排彩灯。幽蓝的天,色调纯净,像灯箱广告,像一张巨大的彩纸,包装下了眼前的一切,把岁月挡在天空之外。世俗的烟火呢,是年年的小麦,冒出地面后,一茬茬长大,又一茬茬消失。在它之外,似乎只是虚空。
       坐在一家餐馆,点了一桌所谓正宗的孔府家宴,一款普通的豆腐也卖出了天价。不信真有相传千年的口味,这肉已是饲料肉了,水也被污染了,大豆内含了转基因,火也由柴草变成了燃气,有什么现场不被时光卷走的呢?
       清晨时分进孔庙,阳光清冽如泉。突然就想起不遗古迹的菏泽,想起它的行旅中,自己就像一股飘扬无思的轻风,犹如此刻的阳光,拔擢我不至于沉陷历史的深潭。想到梁山的好汉想反就反了,聚义厅里,一碗鸡血酒,义气干云。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那样的古道热肠,那样对正义的舍命呵护,好汉们的身后已经式微了。梁山峰顶,只余青石白云轻风。从孔庙密集的飞檐间看天,天空正飘过一朵白云,想到鲲鹏,想到其展翅九万里飞行的幻景,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对着孔庙重重深入的石头牌坊,对着石鼓、石柱、石阶、石头的怪兽,庄子的“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的名句像出自本能默诵而出,于是心灵生出磅礴的抗拒庙堂的力量。
       没有了大玻璃的车窗,只是站在弘道门的石阶上,就感觉到了一种速度,像火车穿过中原野火,俯冲过岁月。在这样一个急遽变幻的时空里,眼前的景色只是一堆石头、木材、瓦片和砖灰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