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诗］南疆六首
作者：傅天琳
《人民文学》 2005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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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色的水
灰色的水穿过峡谷，穿过戈壁
那样灰黑、灰白的水啊
有时湍急，有时汹涌澎湃
有时细细的，眼泪一样的
贴着大地灼热的脸庞
灰色的，浑浊的水
就那样流，流进时间
所到之处，没有草
没有牛羊，更不可能有鱼
没有牛粪火和馕的香味
没有石榴、葡萄和斑斓的风
挟带各种矿物质的灰色的水
就那样流着
那样不顾一切地灰色地舞蹈着
使庞大的寂静
动了起来
大峡谷
我相信，任何存在
都有一条裂缝。肯定有
让事物本身迅速改变
天山也是这样
一条裂缝，成就了一条大峡谷
乘机而来的，总是风
有时从正面，有时从侧面
风沿着最初的裂缝往里钻
往里刻!极其尖锐
极其深度地往里刻
甚至肆无忌惮地在里面打旋儿，做巢
孵出一窝怪诞的形体
有时，风从后面
就成了刀之外
另一种暗器
呼啸声不断传递着风速
和即将到来的平静
我们就在这个时候
沿着峡谷走
看到了世间最好的风景
最痛的山水
小火焰
一群盘旋于天堂和圣光中的鸟
一群雪莲，一群下凡的星子
一群鱼，在荒漠无边的朔风中游动
一群马，抖擞血红的太阳的鬃
一群树，青春的浆汁涌向梢尖
一群跳动的幽蓝幽蓝的小火焰
突然出现在奥依塔克，在今夜
夜的中央
顿时
我目光沦陷，再也无法收复
我双耳失聪，世界寂静无声
顿时音乐忘记音乐
舞蹈忘记舞蹈，诗忘记诗
倘若此刻战斗打响
顿时哑了所有枪筒
折了所有箭戟，战争
忘记战争
盘旋于
天堂和圣光中的柯尔克孜小少女啊
跳动的
幽蓝幽蓝的柯尔克孜小火焰啊
我唯一不能忘记的
是你的美丽
慕士塔格峰
如果
能赐予我冰雪品质
能接受我仰望目光
你就抖落一点点银色吧
慕士塔格峰
那样从容地
站在路的尽头，神的开端
站在天的蔚蓝里
庄严着，圣洁着
并不顾及朝圣者的缺氧、头晕
心跳过速
奇迹没有发生
不可能发生。我不配
我才第一次登上帕米尔高原
慕士塔格峰
一定闻到了我身上
尘世的焦躁、浮华和俗气
但我不会停止企盼
我会捧起
似绿非绿似蓝非蓝的
喀拉库勒湖
那是来自你深处的回应啊
一遍一遍洗手，洗肺
洗——有时暗藏的心思也不太干净
阿曼尼沙罕
让弦上的手指更深地插进
十二木卡姆
让拱形花门直抵最后乐章
十二木卡姆
让水果作今夜的擎灯人
一一被你点亮
在你之前音符如散落的沙棘
阿曼尼沙罕
在你之后旋律如生命盘绕而土
阿曼尼沙罕
维吾尔史诗包容一切
连同雪山、风暴、沙丘、毛驴、羊
连同死亡和赞美
你已从五百年前的落叶归来
阿曼尼沙罕，在莎车
胡 杨
当我第一眼看见胡杨
我就看见了苦难和坚强
塔克拉玛干以北
巴楚，大沙漠边缘
有人说其实就是沙漠了
几棵，一片，一大片
一大片一大片胡杨树
蓬头垢面，披头散发
简直就像风沙中狂奔嚎叫的
疯婆子
这是树吗
没有叶子
皲裂，枯干，跟柴一样
还有倒下和没倒下的半截树桩
还有真实的不是诗意的被掏空的心
一场厮杀永无止息
胡杨林横尸遍野
但没有血腥味
只有我，一阵阵地心绞痛
我不断提出儿童般的严肃问题
它们真的死了吗?能不能活过来
它们是人栽的还是本来就有
仰头问天，天空特别蔚蓝
从穹顶传来的声音特别清晰
它们是神派来的
专门负责吃苦，吃风，吃沙
负责保护身后的家园
它们是胡大的孩子
所以它们的名字叫胡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