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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二的(中篇小说)
作者:项小米

《人民文学》 2005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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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的故事从始至终都和一个叫二的的人有联系,这真是一件很古怪的事情。
       小白在厨房将热水管开到最大,接了满满一盆热水,打开冰箱,从里面取出一条冻得梆梆硬的非洲鲫鱼,丢到热水盆里。鱼身冒出袅袅雾气,遇到热水,鱼皮啪啪裂开,露出皮下粉红色的肉,然后,鱼皮脱落了。
       热水很贵,一吨十二块钱。给鱼化冻不可以用热水,得让它在凉水里浸着,慢慢解冻。女主人嘱咐过多少次,这些小白都懂。小白可不是个愚钝的人,别看在乡下念书的时候只念到初二,可在学校的时候没有哪个女生或者男生读书读得过小白。小白领悟力强,想象力更是非凡,但小白偏要这么干。
       你不是心疼热水吗?你不是不让用热水化冻吗?我就偏用。女主人实在让人讨厌,至少在小白眼里是这样。
       女主人单自雪,四十三岁,生了个女儿果果才四岁。城里女人都是这样,老大不小才生儿,自个儿好跟着显嫩。小白三年前刚来的时候管单自雪叫姨,照说一个二十出头的农村丫头叫四十岁的城里女人姨也是叫得过的,可单自雪不乐意,非让小白叫她姐,小白别扭了好一阵子才叫顺了嘴。
       单自雪属于那样一种女人,长得一般,不能算漂亮,可也绝不丑,看上去挺顺眼。脸庞圆圆的,下巴颏很尖,两只狐狸眼向上吊着,在家里随随便便穿着睡衣走来走去,怎么看都是个普通人。可只要穿上出门的衣服,一下子就变了似的,通身气质瞬间闪现,随手捞的一件衣服都那么优雅,那么合身,加上长发在脑袋后面那么一绾,就有点像韩剧里的哪个女明星。听奶奶说单自雪父亲原来是个什么官,在凯旋哥人生的关键时刻帮过大忙,所以在家里就有点飞扬跋扈,不把谁放在眼里。小白怎么都想不明白,她不比自己年轻,身材也不如自己苗条,可她怎么就穿哪身衣服都好看呢?家里没人的时候,小白曾经把单自雪的衣服从柜子里取出来,对着镜子一件一件在自己身上比划过。真是奇怪,挺好的衣服,穿在自己身上怎么就看着那么别扭呢?
       “你以为我这些衣服是随便穿的?”单自雪经常这么开导小白,“这是一门大学问。哪能像你这么乱来?上身蓝,下身绿,鞋子是褐色的,再背个黑包……”可到底怎样才不算乱来,单自雪就不告诉小白了。“臭美的法子没人教,自个儿琢磨。”单自雪只是这么说。
       单自雪打骨子里瞧不上小白,小白是知道的。瞧不上就瞧不上,咱乡下人到城里就是来挣钱的,不指望顺带还让你瞧上。咱出力,你给钱,就这么简单。但你不能侮辱咱,咱也是有人格的。
       下午单自雪就又叫小白平白受了一回气。
       果果爱吃烤红薯,单自雪隔三岔五叫小白出去买。卖红薯的河南人每天下午推着汽油桶炉子到小区门口叫卖,五点半来,六点钟走。这个点对小白来说是最忙的,盆里泡着要洗的菜,火上坐着高压锅,她只能抽个空跑出去。下午五点半,小白又去了,今天换了一个卖红薯的。小白称了三块红薯,四斤八两,一斤红薯一块五,八块九毛钱。小白在学校学习很好,唯独数学有点吃力,这么复杂的数学,再让那河南人唱豫剧似的抑扬顿挫地组合了一遍,小白的头就大了。小白凭直觉觉得那人算得不对,问:“这三块红薯有四斤八两?”河南人豪情满怀说:“随便你去哪儿称,差一两我赔你十斤!”想着火上还坐着高压锅,小白不敢较真,付了钱提上红薯就匆匆返回。
       红薯交给了单自雪,单自雪头可没大,没一会儿,单自雪把小白从厨房叫出来,沉着脸说:“你再说一遍。”
       小白就把河南人唱收唱付的情况又说了一遍。
       “开玩笑!”单自雪说,“就这三个红薯,有四斤八两?你把家里的弹簧秤拿来。”
       小白拿来弹簧秤,单自雪一称,三斤四两。单自雪说:“就按你说的,四斤八两,一斤一块五,也不该花八块九啊。这么里外里一算,你整整多报了三块八。小白呀小白,这是吃红薯吗?吃人参哪!”
       多“报”了三块八,还不如直说我“偷”了三块八呢!白忿忿想。小白说:“雪姐,要不,您以后还是自个儿去买红薯吧。咱不会跟那些河南人讨价……”  单自雪说:“什么都我自个儿干,我一个月给你五百块钱干吗?还有,以后说到你自己就说‘我’,别老‘咱咱咱’的。”
       小白说到自己不习惯说“我”,说“咱”,而且发音不是“咱”,是“攒”,“攒钱”的“攒”。
       单自雪说话可真难听;连人家发音都要管,所以小白要开热水管,要用开水烫鱼。烫,就烫!好像那热水烫的不是鱼,是单自雪。
       最初,小白不是这种心情,小白初来聂家的时候对单自雪还是心存感激的。
       小白从农村出来的时候,单自雪说她连桌子都不会擦,这不是夸张。那时候小白真不会擦桌子,横擦竖擦,单自雪让她猫下腰逆光一看,桌子还是脏的。洗过的碗都是油,晒完的衣服都变了形;吃饭的时候,凯旋哥从稀粥里喝出当根头发。是单自雪手把手教她,抹布怎么投,怎么用,桌子怎么收拾,怎么擦;洗碗怎么用洗涤灵,再怎么把洗涤灵涮干净;衣服怎么洗,怎么晒,怎么叠……总之,单自雪教会了她如何从一个村姑逐步成为一个都市人。小白进入城市生活的一切细节都是从这个家庭开始的,在这里得到改造,淬火,蜕皮。小白原来不明白:咱农村人没工作,单自雪一个年纪轻轻的城市人,据说也是学法律毕业的大学生,咋也没工作呢?后来才知道人家单自雪是因为丈夫聂凯旋挣钱太多太容易,才主动辞掉工作回家当全职太太的。单自雪工作怎么样不好说,当太太可是一等一,她精明,挑剔,刻薄,家里明明有保姆,她还是不停地干活,把家里收拾得光鲜明亮,纤尘不染。她嫌小白干活糙,经常自己亲自动手,率领着小白一起做家务。小白觉得卫生间的马桶已经刷得够白了,可单自雪总问:“小白,你真看不出脏吗?”说着她就亲自动手擦,先用洁厕灵,再用84消毒液,擦完问小白:“你觉得怎么样?”小白扑哧一笑:“雪姐,我觉得咱家马桶……比人家饭盆都白了!”小白觉得,不就一个拉屎撒尿的地方吗。弄那么白干吗,一会儿再尿不又脏了。可小白是给人家打工的,人家就这么要求。你能反抗么?单自雪虽说刻薄挑剔,可也并非毫无优点可言,比方说,她性格直爽,有什么说什么,对人也大方。小白从乡下来的时候,是瞒着父母偷偷跑出来的。除了身上穿的一套衣服,什么东西都没有。牙刷当然就更没有,因为小白在家的时候从来就没刷过牙。单自雪从头到脚给了小白一整套生活用品,小到牙刷牙膏,大到内衣外套,小白心中的感激与收获到的东两同等丰富,尽管有些东西不一定适合小白。比如有一件猩红色的呢子外套,没有袖子,像块裹尸布似的裹在小白身,小白穿着它出去买菜,感觉很像单自雪家客厅墙上画的一个人,叫个什么“拿破仑翻越阿尔卑斯山”。小白听单自雪说过。在心里狠狠地念叨了好几遍才记住了这人的名字。对,就是这个人,头上例扣了个黑脸盆,骑在一匹大马上,身上就披了这么一个外套,手里拿着一把宝剑,指着前面的
       大山,好像在喊:“同志们,冲啊!”可小白穿着同样一件衣服去买菜,那感觉就不同了。小白婀娜走着,手里提着菜篮子,路人们纷纷将目光投向小白,初始小白以为人们是在羡慕她——想想吧,这是雪姐的衣服啊,那袍子上还隐隐散着一股雪姐的香气哩,很像山洼里什么花的味道——但后来小白就渐渐看懂了城里人的表情。那其实不是羡慕,而是嘲讽,城里人是在笑话她这件袍子哩!后来小白就再没穿这件外套,把它埋在自己越来越多的衣服下面去了。单自雪给了小白很多的衣服,冬天的羽绒服,夏天的T恤,裙子,有的衣服单自雪甚至连穿都还没穿过,上面还挂着标签。一件T恤就三百八十块,小白背地里喜得不行,家是平白从地下捡了三百八十块似的,活干得更卖劲了!在厨房用火碱刷油污连手套都不戴,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显出对主人的忠心和感激!可后来时间长了,小白渐渐懂了,单自雪送她的那些东西委实跟垃圾没什么两样,那本来都是单自雪淘汰掉的,不要的,卖破烂卖不了三五块钱,丢了也就丢了,送给小白好歹算个人情,还换回了小白的忠心,单自雪一点不吃亏。明白了这点,小白心里的感激也就渐渐淡薄下来。
       小白对单自雪由感激到后来的反感。主要还不是物质上的原因,而是单自雪对人的态度。处得久了,两人之间的芥蒂越来越深。小自刚来的时候对单白雪是尊重的,单自雪递给小白厚厚一叠衣服,语重心长对小白说:“小白呀,别老那么缩头缩脸的不好意思,以后就拿我们家当自个儿家。”小白就真拿雪姐当了亲人了。可小白后来发现,你要是把单自雪的话当了真。可就大错特错了,她从来没把你当自家人看待过。小自尊重雪姐,就处处留心雪姐的爱好,讨雪姐的好。
       刚来的时候,小白心里老是稀罕:这雪姐四十多岁的人了咋一点不显老呢?要是在咱农村,四十岁的女人早就一脸皱皮像个老太婆了。单自雪洗完脸坐在梳妆台前化妆,小白就傻愣愣地站旁边瞅着。想见识见识单白雪起死回生的奥秘。单自雪对着镜子从容地拈起这个放下那个,轻点朱唇淡扪蛾眉,突然就酸酸地冒出一句:“小白,看够了吧?你爸你妈做爱的时候你也这么傻不棱噔站旁边看吗?”小白愣了,像被人当街扇了一个耳刮子,脸上火辣辣的。单自雪又加上一句,“你别嫌我说话难听,做爱和化妆,性质是一样的,都属于个人隐私。”小白领教了单自雪的厉害,再不敢轻易招惹她。从此小白只管埋头干活,从心里离单自雪是越来越远。
       可不管怎么说,聂家毕竟是小白从乡下来到都市接纳她的第一家,除了女主人尖酸刻薄一点,家里其他条件应该说还是相当优越的。男主人聂凯旋是个律师,成天在外面忙,家里的事从不过问,小白的活干得好与不好,是否可心,跟他统统没关系。何况,聂家的活不重,家里除了聂凯旋夫妻,孩子果果,还有聂凯旋的妈。老太太虽然上了年纪,却头脑清楚,生活基本能自理.不但不用麻烦小白,家里没人的时候还能帮儿子媳妇看看孩子。果果虽然不大,也已经四岁了,基本是单自雪自己带,连上幼儿园接送都是夫妻俩的事。小白只管打扫卫生,洗衣服做饭,一个月轻轻松松就能挣到五百块钱,这样条件的家庭毕竟不是容易碰到的。何况,聂凯旋专接经济案子,赚了不少钱,在一个新建小区买了一套复式结构的房子,二百多平方,除单自雪和果果合住一间外,其他人一人一间,连小白都是自己单独一间。聂凯旋小三口住楼上,小白和老太太住楼下:二十四小时热水供应,中央空调供暖。想知道几点钟了,想知道明天刮不刮风、下不下雨,用手一拨电话,电话全清清楚楚告诉你。小白的屋子里还有一个专供她自己看的小电视,小白干完活就往自己房里一躲,中央八北京四任意地调,什么任贤齐周星驰认识的比凯旋哥自雪姐多得多。这样的日子,小白轻易也不想挪窝,再说了,换了别的人家,就一定比聂家好吗?
       小白不打算离开聂家的原因还有一个:她发现了聂家的一些秘密。她发现单自雪虽然厉害,脾气不好,但她在聂家很孤立。除了果果依恋她外,其他人都跟她合不来。首先是老太太不喜欢这个儿媳,再就是聂凯旋和她之间的关系也不过如此。有意思的是,聂凯旋是个孝子,但凡母亲和老婆发生矛盾,他总是站在母亲一边,这就把单自雪弄得很难堪,很尴尬,很没有面子。
       老太太退休前大小也是个处级干部,聂凯旋的父亲“文革”后不久就去世了,老太太猛丁没了老伴又退了休,很是寂寞了一阵。老太太喜欢小女儿,在小女儿家住了一段,可小女儿家里条件差,不可能长期负担老太太,直到后来聂凯旋把她接过来和自己同住,老太太一个月象征性地交上两百块钱,就算是儿子养她了。老太太明明是跟了儿子,却摆不正自己的位置,家里大小事情得她做主,她说了算。比如找保姆,非得她找,单自雪生了果果后,几个月里换了十几个保姆,全被老太太找茬撵走了。“那是他们的人,不是我的人”,老太太对来看望她的小女儿说。小白就是老太太拄了拐棍,在三八劳动服务公司转悠了大半天亲自考察筛选出来的。和这样一位有个性的老太太相处,委实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何况单自雪同样有个性。在老太太和单自雪之间,任何一件小事都可以演化成为矛盾。如果小白买回了大虾,单自雪要是说做油焖大虾,老太太一定会吩咐小白把虾皮剥了,做成清炒虾仁。不是老太太爱吃清炒虾仁,关键是老太太一定要同单自雪对着干。天气冷了,单自雪要是给老太太买回一套保暖内衣,老太太就会悄悄地对小白说:“准是她买给自己穿的,不合适了,就拿来糊弄我。”单白雪有时候闷了,也会跟小白说两句心里话:“早晚有一天,我得让这老太太给熬死!”
       有一天,聂凯旋拿回家一纸箱康师傅红烧牛肉面,有时候聂凯旋回家晚了还没吃饭,小白就给他下上一碗康师傅牛肉面,再卧上个鸡蛋放两棵青菜,聂凯旋每次都吃得呼噜噜响,连道好吃!没两天老太太也好上了这口,顿顿要吃康师傅牛肉面,到后来把“牛肉”两个字取消了,叫“康师傅面”,再后来干脆把“面”字也省,就叫“康师傅”。老太太中午要吃康师傅,晚上还要吃康师傅,弄得家里到处弥漫着一股方便面料包和伪牛肉的味道。小白提议:“奶奶,咱换个吃法吧,咱都半个月没吃米饭了。”
       “不,就吃康师傅!”
       单自雪还可以带着果果到外面去吃,小白只能天天陪着老太太吃康师傅,吃得直反胃。很快一箱康师傅吃完了,老太太指示,再买一箱。
       春节,老太太的两个女儿来看妈,问老太太身体怎么样,饮食如何,并忠告老太太,年纪大了,一定要注意营养均衡。老太太说:“什么均衡不均衡的,我现在天天就吃方便面!”
       女儿们大惊失色,历声责问小白,话里夹枪带棒,却是直指单自雪:“天天给老太太吃方便面,怎么得了?”
       “老太太这么大岁数了,还能吃你们几天哪?”
       单自雪从自己房间出来,看都不看两个姑姑一眼,大声对小白说:“把家里剩的
       那点康师傅,全扔院里垃圾箱去!”
       单自雪气势逼人,老太太的两个女儿都被震慑住了。老太太委屈地扬起头,那神情是说:“我没冤枉她吧?大伙都瞧瞧,她有多厉害!”
       晚上聂凯旋回来,想吃康师傅,小白不敢吱声,冲聂凯旋做了个手势。聂凯旋跟着小白到厨房里,小白轻声说:“家里没康师傅了。”
       聂凯旋一头雾水:“没了就买呀,家里没了,超市里还能也没了?”
       小白声音更轻了:“那……我……不敢……你去问问雪姐?”
       聂凯旋更奇怪了:“干什么呀?不就是方便面吗?”
       聂凯旋到楼上去了,没过一会儿,就听见单自雪屋里传来两人压抑了声音的吵架声,吵什么听不清。果果被吵醒,惊恐地哭起来。
       老太太颤巍巍地拄拐上了楼梯。老太太用拐棍敲单自雪的门:“凯旋,别跟她闹。太不像活!儿子都累一天了!回到家还不让他安生……”
       只听“哗啦”一声脆响,是什么东西从屋里准确地直飞向房门,摔在门上被砸碎了。又是一声脆响。是巴掌扇在身体某个部位的声音,比如,是谁的脸。
       然后就没有声音了,连果果都不哭了。
       小白心中暗喝:“好!打得好!你以为家里就数你大?”
       从家里山来往西走不到两里路,就是那片山洼了。
       拾柴累了的时候,小白就会带着二的到这片山洼来。山洼里静极了,有鸟嘀里嘟噜的叫声,鸟振翅的声音,鸟从这棵枝子跳到那棵枝子的声音。甲虫躲在树莓圆圆的叶子底下。松鼠坐在树上张望,见到人来,它们就用尾巴将自己一弹一弹地跳开。其实它们这样做是错误的,因为没有人注意到它们,在它们跳开的时候,反而把自己暴露了。何况小白和二的怎么会伤害它们呢?松鼠们后来也搞懂了这一点,所以后来它们便不再跳开了。
       白云在天上行走,走到山洼那里的时候,就站住了,从早晨到中午它们都悬挂在蓝色的天幕上。到了夏天,会有那么一阵,每天都充斥着震耳欲聋的蛙鸣,那声音咯了了的,非常有趣,从溪流的方向传来,有着这么许多的声音,反而更显出山洼的静。但是到了冬天,山洼里就一点点声音都没有了。
       一年四季,山洼都有它独特的美。
       山洼是只属于小白和二的两个人的。
       那个时候二的只有四岁,比小白小两岁,比现在的果果还小。二的是小白最好的助手和玩伴。小白割草,二的会告诉小白:“姐,这有一棵大草!”小白捡粪,二的会告诉小白:“姐,这有一个大粪!”二的崇拜小白,小白在冬天对着山洼里的一株枯枝说:“开花!”那花就开了。小白在夏天里指着山洼里一只甲虫说:“汽车!”那甲虫就摇摇晃晃变成了汽车。小白对着一堆驴粪蛋说:“红苕!”那驴粪蛋就变成红苕了,拿起来放到鼻子底下闻着还香呢!
       当然这些都是在二的的想象中。小白说什么,二的就能想象出什么。
       二的是小白的妹妹。小白常会觉得,这栋二百平米的复式跃层,这个有着沙拉娜理石地面、二十四小时热水供应,有着钢琴、电脑、等离子电视的城里人的家,远远比不上她和二的共同嬉戏的那个山洼。
       在山洼里,小白是主人,而在这里,她不是。
       果果咳嗽着,拖着鼻涕从幼儿园回来了。
       果果说:“赵老师说,谁再说话,就让谁罚站!”单自雪说:“被子吐湿了也不跟老师说,老师能知道吗?”果果说:“那也不能跟老师说。我怕罚站。”单自雪说:“那你就冻着?看看,又病了吧?又咳嗽了吧?”果果哼哼唧唧说:“妈妈,别让我上幼儿园了,我不想上幼儿园……”单自雪学着果果的声调说:“那咱们就在家里混呀?就变成小混混啦,就什么都不会,成大傻子啦!”果果更哼唧了:“那奶奶也没上过幼儿园,也没成大傻子呀。”单自雪说:“你奶奶还不傻呀?”
       单自雪嘱咐小白:“赶紧放热水,给果果洗澡。”
       小白接过果果说:“雪姐,早就放好了。”
       单自雪说:“你放水放得也太早了,果果回来水凉了,又得往里对热水,那得多走多少热水字呀!”  小白应着,心里却在想:“主动干活也错了。反正怎么都不合你的意。.”
       果果一去幼儿园就生病,浑身上下邋遢肮脏,所以果果每天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洗澡。单自雪会亲自动手,把果果剥个精光,泡到澡盆里,从头到脚把果果洗个干干净净,然后用大浴巾把果果擦干,再换上一身新衣服。那时候的果果焕然一新,就像一个从商店里刚刚买回来的新玩具。
       单自雪把手伸进澡盆,试了试水温,责怪道:“果然是凉了,往里对热水。”
       小白重新打开热水龙头,热水哗哗地向澡盆里注着,单白雪一边给果果脱衣服一边继续唠叨:“告诉你多少遍了,热水一吨十二块钱,在人家家里过日子,要跟在自己家一样。要是在你自己家你舍得这么用热水吗……”
       我们家根本没热水。小白心里嘀咕着,我们家用的是河里的水,随便用。
       小白没有理会单自雪,径自到厨房准备晚饭去了。
       老太太也已经在餐桌边坐好。老太太最近腿一下子软了,走路必须完全依赖拐杖。去了趟医院,做了各种检查,医生告诉聂凯旋,老太太的血压和心脏和半年前相比又差了许多,要格外小心养护,尤其不可动怒生气。聂凯旋吩咐小白以后每顿饭给老太太单做,并送到老太太房里,老太太却坚决不干。老太太不愿放弃这个每天唯一可以和孙女相处的机会,哪怕听果果说一些废话。
       洗完了澡的果果,顶着一头半湿的毛茸茸的黑发,精神大振:“妈妈,我要吃康师傅!”
       老太太听到“康师傅”三个字,枯老的眼睛登时一亮。孙女说出了她的心愿,老太太张开怀抱:“果果,乖!来……让奶奶亲亲!”
       小白求救似的看着单自雪:“雪姐单自雪问小白:“你原来晚饭准备的什么?”
       小白:“稀饭,大饼,还有两个菜。
       果果却坚决地说:“不吃稀饭大饼就要吃康师傅!”
       老太太顿了一下拐杖,表示祖孙同心。
       小白心里想:“你厉害,看你历害得过你闺女?”
       单自雪说:“家晨没有康师傅。”
       果果说:“门口超市就有。我和小白姐姐去买。”
       单自雪说:“不买,也不许吃!”
       果果一愣,然后哭起来:“我就要吃!”果果的脾气很佣。平时全家人顺着她顺惯了,今天单自雪态度的突然变化令果果十分不解。
       老太太看不下去了,对小白说:“至于吗?果果又不是要吃月亮,又不是要吃地球,不就是吃一个方便面吗?你们这么做是不是太残忍了?”
       单自雪冷冷地说:“吃什么方便面,那玩艺儿除了色素味精就是防腐剂,万一要再吃出个人命来,我能负得起那个责任?”
       老太太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单自雪:“你这是在打击报复!你这个人,心地狭隘,阴险毒辣!我不跟你说话,我自己出去给我孙女买康师傅。幸亏我还是个国家干部!我荷包里还有点子钱!我要真没钱还
       不得让你给活活饿死……”
       老太太真动了气,单自雪害怕了。她知道老太太会向聂凯旋告状,知道老太太有打电话的本事。她会把今天发生的事情添油加醋地通报给她所有的女儿和亲戚,那样的话局面对她会很不利——完全不在乎舆论的人是没有的。
       单自雪不再回嘴,一个人腾腾上了二楼。
       小白赶紧冲上两步,劝住了老太大,并答应立刻出去买康师傅,保证今天晚上全家人的晚饭就是一人一碗康师傅。
       可是那天晚上,全家人都吃完了自己的康师傅——单自雪当然除外,她坚持吃了大饼———老太太也没出来吃饭。饭桌上孤零零地放着一碗已经凉透了的康师傅,那是老太太的。老太太和衣盖着被子斜倚在床头,闭着眼睛,任小白和果果怎么劝,就是不出来吃饭。果果用充满威胁的语气说:“奶奶,你要是再不吃大灰狼可就把你的饭吃了啊!”老太太当然不会理睬果果这一套,老太太是执意要把这一姿势保持到儿子回来。
       聂凯旋属于在这个城市出道最早,成名也最早的律师之一。聂凯旋今年四十八。以他名字命名的律师事务所也已经有将近他岁数一半的年龄了,这个城市的人们都知道,尽管他接案子比较挑剔,但只要他接手的案子准赢。因此他的事务所业务繁忙,效益极其地好。
       由于职业的便利。聂凯旋提前进入富人行列,但作为大学本科生毕业的他非常清醒,知识更新的提速加快了优胜劣汰的频率,在他身后,一批又一批法学硕士、博士包括远涉重洋回来的海龟们纷纷登陆这片黄金海滩,有限资源将被无数觊觎者瓜分,他不敢有一丝的喘息和停留。他几乎从不休假,不享受,所有的时间都用于工作,稍有闲暇他还要沉浸于瀚海般的法律条文里,他必须保证自己永远在最短时间里为那些不慎触礁的客户找到瀚海中那一片破碎的舢板,而这正是年近五十的聂凯旋之所以永不会被时代列车抛下的过人之处。他的压力实在太大,他太忙,他几乎从不在家里吃晚饭,很少有在晚上十二点钟之前回到家的。对于这一点,全家人都知道,单自雪知道,老太太也知道,但今天老太太决心不依不饶,一定要等到儿子回来。
       深夜一点,门外终于传来一阵轻盈的车轮滚动声,倒车雷达发出急促的提示,车在门外停好,车门轻轻碰上,自动车锁“咕”地叫了一声。聂凯旋回来了。
       一进门聂凯旋就感到诧异,这么晚了,小白还愁云满面地坐在餐桌前,餐桌上放着孤零零的一碗面。
       小白见了聂凯旋,只叫了声“凯旋哥”,就没话了。
       聂凯旋见了桌上的面,以为又是给自己留的,便说:“我已经吃过了。”
       小白轻声说:“这是奶奶的面。奶奶到现在都没吃晚饭。”
       聂凯旋急问:“奶奶是不是又病了?”
       小白使劲摇头,又用手朝天花板指了指,说:“奶奶和雪姐生气呢,不吃饭。”
       聂凯旋进了老太太的房间。
       小白心神不定地坐在餐桌前,她明白,一场大战即将爆发。不要说今天这事单自雪亏了理,就是单自雪有理,聂凯旋也决不会站在单自雪一边,而看单自雪吃完饭气冲冲上楼的架势,也早已做好了应战的准备。说实话,小白不喜欢吵架,但在她内心深处,对这场即将到来的暴风雨却有一种隐隐的期待。
       单自雪幽灵一样从楼梯上下来,走到小白跟前酸酸地说:“干吗那么急着跟凯旋哥搬嘴?还嫌我们家不够乱吗?”
       没等小白回话,聂凯旋突然慌张地从老太太房里跑出来,眼中充满惊恐:“快!奶奶不好了!奶奶血压高,嘴里都吐白沫了!快!快!
       小白噌一下从椅子上蹿起,跑进老太太房间。
       平时那么精明强干的聂凯旋仿佛一下没了主意,只知道在那里喊“快!”
       还是单自雪临危不乱:“你光喊快管什么用?快打120,叫急救车!单自雪说着就去打120。
       四岁的果果也被惊动吵醒,她穿着睡衣,光着脚从楼上跑下来,一边揉眼睛一边问:“奶奶怎么了?”单自雪顾不上照顾果果,从沙发上随手取下一块平时盖腿的小毛毯披在果果身上,由着她在屋里走来走去,像一个披了铠甲的斗士。
       不到二十分钟,急救车到了。老太太被抬上急救车,临上车前,聂凯旋叫小白:“小白,你跟我去医院!”
       单自雪也抬脚准备上车:“我也去!”光着脚,披了铠甲的果果说:“我也去!”
       聂凯旋拦住单自雪:“你不要去了。”单自雪问:“为什么?”
       小白心想,还问为什么,你还不知道为什么?但聂凯旋咬咬牙,并不愿说出真实理由:“你在家带果果。”
       单自雪说:“让小白带,我去。”
       聂凯旋看了周围人一眼,终于还是忍不住了:“你非要把老太太气死才算完吗?”
       车门关上前的刹那,小白听见单自雪骂了一句:“聂凯旋,你和你妈一样,都是他妈的混蛋!”
       到了医院,一阵忙乱。
       其实忙,主要也是医生护士们在忙,聂凯旋和小白根本插不上手,只是跑来跑去地缴费和办理各种手续。等到所有手续办完,医生们也处理完了。老太太昏沉沉地睡着。只剩床头一瓶液体在规律地滴着,大约一分钟二十滴的样子。医生对聂凯旋说,老太太的病很危险,生病住院是由于高血压,但实际上真正的元凶是心衰,关键在这一个月的抢救治疗,如果挺过去,老太太还有可能多活几年,如果挺不过去,就不好说了。
       重症监护室靠墙一张钢丝床,是供陪护病人的家属用的,小白呆呆地坐在床上,想打个呵欠,但又不敢,就硬给憋了回去。
       聂凯旋沉闷地坐在老太太身边,两眼死死盯着输液瓶,脸色铁青。他不时习惯性地用手摸一下衣兜,又缩回来。小门知道,他这是想抽烟了。聂凯旋的烟瘾很大,可在病房又不能抽,想必是很难过。
       小白过来说:“凯旋哥,你出去抽棵烟吧,我守着奶奶。”
       聂凯旋却疲惫地说:“今天是头一晚,医生说很关键,谁也不能替我,只能我守。你早点睡,明天一早七点你起来接我,我还得赶去上班,等晚上十点以后我再赶回来接你。咱们都尽量抓紧休息,垮了谁都不行。这一阵子恐怕得辛苦你了。”
       小白迟疑了一下:“凯旋哥,咱辛苦点没啥。可您工作这么忙,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不该什么都您一个人顶着,您不是还有两个妹妹吗?咱家里不是还有雪姐吗?总得大家轮着来,奶奶又不是您一个人的。”
       聂凯旋说:“我已经给果果的两个姑姑打电话了。可平寸奶奶跟咱们住一块儿,不管谁来,也得以咱家为主顶着,人家不过是帮一把手。”
       小白敏感地留意到,聂凯旋没有提单自雪。
       聂凯旋的脸累得都脱色了。小白不由自主站在聂凯旋的立场上:“凯旋哥,在医院里陪病人可不比别的,这最熬人了!”
       凯旋说:“小白,你放心,到时候我会给你加工资的。”
       小白知道聂凯旋又误会了,以为自己说这话是为了加工资,可聂凯旋的话确实提醒了自己。想到在医院里可以挣到更多的钱,小白的心跳加速起来。
       
       小白当然在乎钱。在乎钱,是因为没对于钱的概念,一个乡下孩子和城里人是完全不同的。小白在学校里成绩一直很好,却终于没能上成高中。因为三自已经七岁,也要上学了。爹和娘伺弄地,一年也挣不了几个钱。要供小白三白两个人上学,是不大现实的。小白的学费是一个学期一百八十八,抵不上单白雪一件买错一的T恤钱。
       娘早就有不让小白接着念书的意思,可小白的倔脾气要真上来了,娘也怕。小白为这事曾和娘大生一场气,离开家躲了两天,等到娘带人在山洼里寻着小白,小白的脸都饿得没了颜色。娘知道小白是个有脾气的孩子,好久娘两个都不再提起这事。小白每天放了学就去割草,然后把草挑到集上去卖,她想自己挣够上学的学费。可卖了一个暑假的草,才卖了十二块钱,十斤草三分钱,草太贱了。
       秋天到了。连着几个晚上。娘都在给三白缝书包,做新衣服,一边缝一边重重地叹气。娘是为爹的身体叹气。爹在外面打工伤了腰,疼得坐不住,只能躺床上。爹在城里打工,给城里人搬家具,老板为省钱,出一趟车就去三个工人,有一次赶上给人家搬钢琴,生生把爹的腰给压断了。爹说当时听到腰里“嘎巴”一声响,人就栽地上起不来了。娘劝爹去镇上看看,爹沉着脸不吭气,躺了十几天就又要出去。娘劝爹过了年再走,爹说:“不打工,三白上学哪来钱?”爹说完就走了。小白望着爹的背影,佝偻着,一步三挪,像个老头。小白知道爹还不到四十岁。
       爹佝偻的影子老在小白眼前晃着。就是那一年,小白辍学了。老师到小白家来了好几次,找娘谈,过年又找爹谈,谈来谈去一句话,说小白可惜了。娘和爹倒是通情达理,对老师说:“孩子要是真想念,让她自己拿主意。”可小白死说活说就是不念了。
       二的是二的的名字。
       “二的”这两个字怎么能用来做名字呢,既不好听,又没有任何含义,仅仅是一个符号而已。可既然娘这么叫了,大家也就只好跟着这么叫。二的,二的,久而久之也就成了名字。
       城里人对名字是很讲究的。小白是个善于观察的人,对于城里人的名字她已经观察很久了。从电视上你就可以充分看出这一点,城里人对于名字是很讲究的,他们决不会随随便便给自己取一个名字。小白每天晚上洗完碗就看电视剧,电视剧里面的名字令她感慨:城里人怎么就那么会取名字呢?比如静雯,比如晓雪,听着就文雅,就透亮,就好看,跟人家长得一样!同样都是说白,你就知道直不愣通叫小白,人家怎么就知道叫晓雪。好多电视剧里的女主人公都叫晓雪,男的就更讲究了,从名字上你就能分出好坏和干什么的来。地主保长准叫什么什么财,保财呀或者财宝,好人就叫高原、高峰;要是空军就一定叫高翔,好像他妈一生下他来就知道他长大一准当空军似的。再讲究一点的那就得姓欧阳了,或者慕容或者司马,姓这些姓的人不光高大英俊,又有文化又有教养,而且通常都有神秘身份,是领导的领导,总之比一般人还不一般人。
       二的的名字就不同了。二的的名字不但没有以上名字所承载的那些复杂意义和功能,它甚至连普通名字的功能都不具备。比如国豆,比如狗剩——这是小白同村两个男生的名字——名字虽说不怎么响亮,甚至有点滑稽,很难做电视里的男主角,可人家是个名字,在当地乡镇派出所的户口簿上占有一席之地,就是放到全国范围来讲,在十三亿人口中也占有十三亿分之一地位呢!
       可二的的名字就不同了。二的的名字从严格意义上说并不是个名字,仅仅是局限于二的的家庭内部使用的一个符号,因此它不具备法律意义,乡镇的户籍办公室的户籍册上,根本就没有“二的”这样一个名字。
       第二天上午,聂凯旋的两个妹妹都到医院来了。聂家人在病房外的走廊上开了一个家庭会议。
       聂凯旋先将老太太的病情向妹妹们做了通报,然后就排班问题展开讨论。聂凯旋说:“医生说,妈可能也就在这个月了。妈养大咱们儿女不容易,最后这几天了,都尽尽孝吧。”
       大妹已经哭湿了一沓纸巾,这会儿抽咽着说了:“妈怎么突然就成这个样了呢?上个星期来看她,她老人家还好好的呢……要是能行,我当然愿意天天在这陪妈,反正最后几天了……可我们公司现在正裁人,裁得狠着呢!没人敢在这个节骨眼上请假。一天都不敢。你请假也行,老板正等着呢:行,你走吧,你的活立刻谁谁就顶上。我要是想再回去可就回不去了。你们说,我怎么办……”
       大妹属于最后回城的老知青,始终没有固定工作,后来还是聂凯旋帮忙打赢官司的一家地产老总给人妹在自己的物业公司里安排了一份保洁工作。这个工作报酬低但是竞争残酷,大妹说的的确是实情。
       小妹说:“大姐不行,我理解。不过大家最好也理解一下我。我们家那点破事你们是知道的。天塌地陷就我一个人顶着,偏巧我们家小毛也病了,现在在家发烧,我要是光跟单位请假倒好办了,小毛怎么办?”
       小妹说的他们家的“破事”,是指她和丈夫离婚那档事。聂凯旋听着眉头就皱起来了:“小妹,大妹的闲难是没办法,可那是单位上的事。你这是自己家用的事,还是想办法克服克服吧。再说,妈过火,最疼的就是你,现在妈这样子了……”
       小妹不高兴了:“大哥,要说到妈,我还有话没说呢。妈是怎么一下就变成这样子了?刚才大姐的意思没说完,我也听出来了。刚才我先来了会儿,听小白跟我说了那天的情况。妈是让你们家单自雪给气的!单自雪怎么不来?她倒好,平时妈帮她守着家,带孩子。她成天出去不是健身就是美容,自个儿带着果果在外头吃好的,给妈吃方便面,还成天甩脸子给妈看。现在妈病了。她呢?她干吗去了?”
       聂凯旋嗔怒地:“她是混,你们别把她算咱家人行不行?就咱家人自己轮行不行?”
       两个妹妹又不说话了,聂凯旋叹口气,一夜未睡,聂凯旋眼圈发黑,两颊都陷了进去,胡茬也仿佛在一夜之间冒了出来,灰蒙蒙地包住了下巴和腮帮。一直倚在病房门口的小白见聂凯旋实在为难,出来说:“姑姑,凯旋哥,你们就别争了,你们放心的话,把奶奶交给咱,咱一个人全顶得下来。真的。”
       小白的话点醒了小妹:“大哥,我觉得行。小白在咱家下这么多年了,咱妈交给她,我放心。要我说,不如咱们每人出二百块钱,让小白辛苦辛苦,不就把咱们的困难全解决了?”
       听说每人要掏二百。大妹愣了一下,但随即附和:“行,我看合理。”
       聂凯旋说:“既然大伙都觉得合理,就这么着吧。大妹那份我出了。”   大妹没有再争。  这年的春节,聂凯旋带全家人去了趟海南。小白春节没回老家,也就跟着一起去了。
       聂凯旋在三亚亚龙湾的凯莱大酒店订了两个房间,聂凯旋夫妻和果果一间,小白和老太太一间。下飞机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加上小白晕机。什么也没看见,只听聂凯旋一个劲感慨“空气好极了”。第二天一早醒来,小白站到阳台上一看,惊呆
       了。海就在阳台下面,蓝蓝的,一浪一浪起伏着,沙滩是白色的,上面有五颜六色供人遮阳的大伞,椰子树长长的叶片在海风中摇曳着,好像女孩子的长发在飘动。小白激动得想哭:这么好的地方,天上的仙境也就这样了吧?白天,来了个打扫卫生的服务员,看样子是个十七八岁的当地女孩,见小白穿戴神情不问,问:“你是他们家的什么人?”
       小白略想了想说:“表妹。”
       小服务员见多识广地笑笑说:“啊?表妹?对,一般都说表妹。”
       小白觉得这小服务员一定是误会了,忙补上一句:“我是他们家亲戚,给我哥家帮帮忙。”
       小服务员说:“那你哥可真有钱,两千多一天的房子,连亲戚都带着一块儿来。”
       小白以为没听真:“你说多少钱一天?”
       小服务员说;“两千多一天,这还不算贵,要是豪华海景房得三千多一天,还不一定订得上呢。”
       小服务员走后,小白一个人在阳台上发了半天呆。聂凯旋一家被当地一个律师协会的人接走了,就小白一个人在宾馆,她愿意在阳台上坐多久就可以坐多久。小白望着眼前的大海,望着阳台下面快乐地嬉戏和慵懒地晒太阳的人们,突然心中升起一股难以抑制的愤怒。一个晚上两千多块钱,不就是在这里睡上一觉么?在哪儿睡觉不是睡觉,非得到这个地方来睡觉?如果我不睡这一晚上的觉,能把那两千块钱给我么?要真能那样,我宁愿天天晚上不睡觉!
       睡上一个晚上的觉,就够一个乡下孩子交五年的学费了。小白突然感觉,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觉得命运对自己是如此的不公平!
       聂家兄妹每人用二百块钱,赎买了小白一天二十四小时的劳动。这的确很合理,非常合理。对于小白来说,在家里是干活,在这里也是干活,只不过这里空气污浊一些。白天晚上基本不能睡觉,神经时刻处在紧张状态,并且需要不断地为病人擦洗被尿和粪便弄脏的身体,为她更换身下的尿不湿。输液的时候要寸步不离守在床前,眼睁睁看着一个形容枯槁的老太太一小时一小时走向死亡,但是这样一下子可以多赚到六百块钱,如果加上聂凯旋给小白补贴的饭费的话,还可以赚得更多,小白认为是很划算的。岂止是划算,小白几乎要感谢聂家兄妹,感谢老太太的病了。小白干得尽心尽力,不敢有一丝马虎,内心期盼着老太太熬的时间越长越好。
       尽管和两个妹妹一样,也出了钱,但聂凯旋每天无论早晚依然会到医院里来。只要他一到,就会让小白抓紧时间回到钢丝床上去休息,这样小白每天或多或少可以睡上一小会儿。小白毕竟年轻,一两个小时的短暂休息,就足以恢复体能了。
       这样过了几天,小白见聂凯旋太辛苦,劝聂凯旋:“凯旋哥,您那么忙,以后就别天天来了,奶奶这咱一个人就行,再说你们还给了咱那么多钱……”
       聂凯旋说:“那些钱是你该得的,你别老过意不去。我不来不行,心里不踏实。”
       小白暗想:都说男人是娶了媳妇忘了娘,凯旋哥可是个大孝子!心中对聂凯旋不禁生出一些敬意。只是老太太的病情每况愈下,让聂凯旋心情沉重。老太太已经丧失了意识,每天就是昏睡,听医生说是在用药物保持着她的镇静,这样可以稳定病情,延长她的生命。一天晚上,聂凯旋刚到,就发生了一次险情,老太太的呼吸突然被痰卡住了,喉咙里发出呼噜噜的声音,眼看就要憋死过去似的。聂凯旋正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只见小白抽身上前,先是麻利地按响了呼叫铃,然后将老太太扶坐起来,轻轻在老太太背上拍击了几下,老太太下意识地咳了几咳,那痰就到了嗓子眼,小白抽出床下吸痰器的皮管,对准老太太的嗓子眼,“呼”一声就把一大口浓痰吸出来了。老太太重被小白放倒,小白替老太太整整被单、被头,又替老太太理了理头发,护士赶来的时候,小白已经把一切都处理完了。
       护士对聂凯旋说:“你们家可真有福气,哪找来这么个小保姆,真是又聪明又机灵,可给我们帮大忙了!”临走又添了一句,“长得还那么漂亮!谁见谁喜欢!” 聂凯旋嘴里“就是就是”地应着,送走了护士。
       聂凯旋回来对小门说:“真想不到,你这么能十:,也不嫌我妈脏。”聂凯旋一边说着,一边看着小白,那眼神和平常很是不同了,里面除了感激,还有夸赞和欣赏,以及更多的内容。小白一下子就读懂了,不觉红了脸。
       小白说:“你不在的时候,奶奶这么闹了好几回了,见得多了也就会了。病人嘛,什么脏不脏的,谁早晚都有这一天。”
       两个人一左一右坐在老人太床边,病房里静极了,只听见输液管中液体滴落的声音。以一个二十多岁女孩子的敏感,小白察觉到聂凯旋落在自己身上的每束眼光,想到刚才护土夸赞自己的话,小白心里无来由得发慌,越没话说就越尴尬,只好没话找话。
       小白说:“凯旋哥,您家里兄妹也不少,为什么姑姑她们倒没您这么孝顺?”
       聂凯旋说:“我妈带大我们可不容易。那个时候姑姑她们小,不记事。我妈生我以后,正赶上和我爸一起去淮海建农场。条件特别艰苦,听当年一块建农场的阿姨说,我妈带着我,天气热,蚊子多,又没有蚊帐,我妈怕蚊子咬了我,坐在我身边,一夜一夜用扇子给我扇蚊子,白天还得跟大伙一块干活。三年困难时期,有了我大妹了,我妈怕饿坏我们,每天回家把机关食堂供应给她的半个窝头或者饼子带回来给我们吃,那时候我们不懂事啊,抢着吃,哪想到我妈吃了没吃呢?那两三年里我妈就没吃过什么像样的东两,在我印象里。柳树叶,槐花,榆钱,扁豆叶,我妈都吃过。”
       小白惊奇地问:“扁豆叶也能吃?照这么说,那几年你们城里人比我们现在乡下人还苦?”
       聂凯旋说:“苦多了。”
       小白感慨道:“那雪姐对奶奶也真该好点,奶奶一辈子多不容易。”
       一说到单自雪,话题就又打住了,聂凯旋不再说话。小白想。凯旋哥找了单自雪这样一个老婆也真是不幸。凯旋哥那么能干,挣那么多钱,生活过得却这么糟糕,连孝顺自己的妈都不能遂自己心愿。
       聂凯旋让小白去睡觉,小白去了。但这是头一回,小白睡得不自在。小白脸冲墙,身上搭着被子,好像是睡着了,又好像一直醒着;脑子里乱—匕八糟的全是事。一会儿见聂凯旋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自己睡觉,睡得好别扭;一会儿又见单自雪来了,小白心中奇怪,想想又觉得也正常,毕竟是一家人嘛,生长辈的气还能生一辈子?然后又见护士来了,护士扶着奶奶下床在病房里走起来,小白惊奇地说:“奶奶,您恢复得这么快?”心想现在医院里的医术真是不得了,眼看快死的人都能救活过来。小白爬起来,和护士争着扶奶奶,就听见凯旋哥说:“小白,起来,起来吧。”小白说:“我这不是起来了嘛?你没见我扶着奶奶散步呢?”凯旋哥像看不见似的。一个劲叫小白“起来”。
       小白猛然醒了,发现自己其实一直在做梦。实在是累得太久了,小白睡得像块石头那么沉。是聂凯旋轻轻地摇着小白的
       肩膀,才把小白从梦里摇醒的。那只摇动小白的手很轻,很有韵律,如同一支船桨,将半睡半醒的小白船一样摇向湖中,在湖水荡起的波浪中飘飘欲仙……真舒服呀,真想一直这样摇下去,摇下去……
       在小白记忆里,白打二的来到这个家,娘的脸就没晴朗过。小白原以为,一定是二的有些什么地方让娘不喜欢,可小白想来想去,从二的的头想到脚,整整想了二十年,也想不出二的究竟有什么地方得罪了娘。
       也许是二的的模样,可二的的模样不难看。小脸盘瘦是瘦了点,尖了点,可那挺挺的小鼻子,透着秀气,圆嘟嘟的小嘴,挺招人爱的。也许是那双在那么瘦的脸上显得过于大了的眼睛,骨碌碌地转,有心计似的,用娘的话讲说二的是“一副讨吃的相”,可那怨二的吗?娘从来就舍不得让二的痛痛快快吃好一顿饭。三白可以大口吃饭,小白也可以,二的就不行。二的吃饭吧嗒嘴不行,叹气不行,用筷子主动夹好吃的也不行。家里有什么好吃的,除非别人夹给二的,二的最好别自己夹,二的要是自己夹了,娘的筷子立刻就跟上来,“啪”一声就把二的夹的菜打回碗里去了,还得骂上一句,讨吃的相!日子久了,二的从不敢大口吃饭,那样子,更像一只偷吃的老鼠,随时准备偷上两口就跑,那模样就更让娘不待见了。
       其实二的是很识相的。识相这个词是小白到城里以后学的。小白到城里以后学会了许多新词。二的真的是很识相的。识相就是懂事。她会想方设法让娘高兴。她每天早起就扫地,帮娘开鸡笼轰鸡,替爹拿下地的镰刀和草帽。二的四岁那年对小白说,姐,过年咱不要新衣,也不要糖。年初二那天,小白一天没见着二的。
       二的其实是去了狗剩家,眼巴巴地看着提着礼盒来来往往的人。狗剩爹是支书,家里自然热闹。傍晚二的回来了,小脸冻得通红,喜滋滋的。晚上睡觉,二的在被窝里轻轻推小白,小白转过身来,二的张开小巴掌,掌心里是一颗湿漉漉的糖,递到小白手上还是温乎的。
       二的的心眼儿可好了。
       在野地里,在山洼里,二的是可爱的,聪明的,可一见人,二的就呆板了,啥话也不说了,连见了姥姥姥爷也不说。姥姥对二的还算是不错的,二的有数的两件新衣服都是姥姥给做的,可二的见了姥姥也不说。过年姥姥出了个谜让小白猜:麻屋子,红帐子,里面坐个白胖子。小白猜不出,姥姥说,就在咱这屋里,你再想想?小白睁大眼睛四下里找,二的也睁大眼睛骨碌碌地找。小白还是猜不出。姥姥说,真笨!
       回家的路上。就剩小白和二的俩了。二的轻轻地捅捅小白:“姐,是这个。”
       二的张开小手掌,上面有一颗没有去壳的花生。三粒一颗的,很饱满。
       小白还是不明白:“啥?”
       二的说:“姥姥的谜呀!”
       ;
       小白明白了。
       二的在姥姥家就知道谜底了,但二的就是不说。
       没有比二的更聪明的小人了!
       这么好的二的,怎么就横竖讨不了娘的喜欢呢?
        小白终于顶不住了。
       连续四十多天的日夜看护,小白严重缺觉。开始二十天聂凯旋替小白的时候,小白睡上个把钟头还可以把精神补回来。后来就不行了。小白瞌睡得厉害,明明两眼睁着看头顶嗒唂嗒落的液体,小白就睡着了。小白一睡着就犯癔症,这是妈说的。有一次小白正看着老太太的液体,居然看见二的从门外走进来,就站在奶奶床边。小白问:你怎么能找到这儿来?你认识这城里的路?二的说:姐,我现在哪儿的路都认识。二的说着还伸小平来,让小白接着。小白张开手,二的往她手里放了一大捧带壳的花生。
       聂凯旋来了,见小白趴在老太太床头,关心地叫:“小白,去歇会儿吧,我给你带了点肯德基,快趁热吃。”
       聂凯旋是个细心人,明明给小白补贴了饭费,每次来接小白班的时候,都还会顺手带上些小白平时吃不上的好东两。可是今天。小白一点也不想吃。早饭小白就没吃,现在都下午了。还是不想吃。
       聂凯旋说:“小白,你怎么了,你的脸怎么这么红?”聂凯旋说着,就用手试了试小白的额头,“哎呀,这么烫,你发烧了吧?”
       小白听说自己发烧了,心中顿时涌起“—阵委屈。自己从早到晚在这里呆着,没日没夜地守着一个不会讲话的病人,吃不有谁真正关心自己呢?想着,小白的眼圈湿润了。
       聂凯旋见小白这样,笑说:“一生病,想家了吧?好了好了,你赶紧休息去,今晚我来值夜,你好好休息,年轻人,没关系,一晚上就好了。”
       小白抹了把眼;泪,听话地去床上躺下。想家?不想,自己只是觉得委屈罢了。可是想想也没什么好委屈的,在外打工的人哪个不是这样,要说自己碰到的人家还算好的,凯旋哥对人多好,人家没有亏待你,工资给得也不少,还委屈什么呢?
       小白很快就睡着了。
       刚睡着没一会儿。隐约就听见聂凯旋的手机响。对方好像很急,隔三五分钟就打过来一个,聂凯旋向对方解释:“不行,我妈现在重病在医院,家里没人陪护,全靠我在这儿守着。”可对方还是不断把电话打过来。小白见聂凯旋呆呆地看着手机,脸上一副焦急但无可奈何的样子。
       不管。小白想。天塌下来也不管!自己都病了,也得替咱自己想想。
       正想着,聂凯旋轻轻走到小白床前。小白刚想坐起来,被聂凯旋用手势制止住。
       “听我说,小白,”聂凯旋压低声音,“我这儿有一个非常非常紧急的业务,必须立刻赶到济南,这是个标的额上百亿的案子,如果我不去,事务所会损失几百万代理费……”
       小白想翻身起来:“凯旋哥,你去吧,我行。”
       聂凯旋再次将小白按在床上:“我知道你肯帮我这个忙,我也没别人好求,只能求你了。放心,这次我回来,再多给你一些加班费。你现在不用起来,奶奶那儿很平稳,你就躺着休息,有什么情况了再起来。要学会休息,只有学会休息,才能更好地工作。”
       聂凯旋笑着,拍了拍小白的脸颊,就像平常对果果那样,然后匆匆走了。
       聂凯旋不会知道,自己这个不经意的动作,在一个乡下姑娘身上会起到如何巨大的化学作用,就像有一股电流瞬间流遍小白全身。小白觉得自己的脸陡然变得像烧开的锅那么烫,烫得几乎令自己窒息。小白居然要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好使得它能降一些温。这模样一定极其尴尬,好在凯旋哥已经不见了身影。
       老太太到底还是没有缓过来,上个月去世了。全家人度过四十多天愁云紧锁的日子,现在一切又复于平静。
       家里还是有了些许变化。首先是老太太的女儿们基本不来了。聂凯旋和单自雪几乎不再说话,两人之间唯一的话题就是女儿果果。
       老太太去世后,家里就更没多少活好干了。单自雪曾经提出辞掉小白,聂凯旋没有同意。聂凯旋的理由是自己经常要出差,如果家里没有一个帮手,万一单自雪再有什么事,果果就没人带,另外聂凯旋说我现在挣的钱都够果果的儿子花了,多个保姆又多不了多少费用,何必为了省这
       两个钱,什么都从头来自己做呢?
       小白就留下了。
       活少了,工资还是那么多,这让小白对聂家更加心存感激。聂凯旋那次去济南出差回来就给了小白一千块钱,作为在医院对小白许诺的兑现。一千块钱,一分没少。爹在外面打工,一个月才挣五百,除去自己吃用,剩下的也不过三百,小白辛苦一个晚上挣的钱,够爹挣好几个月的。这样子挣钱,挣得小白胆战心惊。只要在聂家继续帮忙,这样的机会总是有的。如果狗剩他们知道小白是以这样的速度在挣钱的话,小白在村里绝对是一个富姐了。
       家里的气氛很不好。
       爹成天垮着脸,娘也成天垮着脸,爹不高兴时就拿娘撒气,娘就拿小白姐俩撒气。爹倒是从来不骂小白姐俩,更不打,有时吃完饭爹从桌边起身的时候,还会摸摸小白姐俩的头,小白一下,二的一下,很怜爱的,不偏不倚。可娘就不了,娘从来都是垮着个脸,就好像她成天都肚子疼似的,就好像小白和二的就是她肚子疼的原因似的。
       夜里常听见娘在哭,不知为什么。爹的声音低沉着,断断续续,娘的声音尖,说的都是些深奥的话,小白听见了,但不懂。娘边哭边说:“咱没本事!……找有本事的去!”爹好像说:“瞧人家狗剩娘,生完狗剩……又一个儿……”娘又说:“管得严……你又没本事让罚……超生……”越听越让人听不懂了。小白弄不懂娘说的“本事”是什么本事,更弄不懂狗剩的娘为什么被爹提及了?肯定是爹觉得狗剩的娘比娘好呗。可狗剩的娘实在比不上自己的娘,又矮又丑,活像一只到了秋后还吊在藤上的软皮瓜蒌。
       第二天一早小白便等在狗剩家门边,远远见狗剩的娘扭搭扭搭地挑水回来,小白就将一个软皮瓜蒌扔到狗剩家门口,用脚狠狠地踩烂了它。瓜萎黏黏的汁液从裂缝中流出,流了狗剩家一台阶,在空气中散发出浓烈的腥气。狗剩娘惊异地瞪大了眼,撂下水桶指着小门说:“噫嘻——这不是福海家的小白吗?”小白冲瓜蒌吐了一口唾沫,走了。
       爹后来到南方打工去了。  娘时常一边烧着火,两眼发呆,一边又像是说小白,又像是自言自语:“小白小白。你和二的咋都不是个儿呢?”
       过了两年,娘终于生了个儿,娘的脸色在生了三白以后一下子就彻底好转了。
       三白很会吃,也很会长,也许是生了三白心情好的缘故,娘的奶水特别足,简直就像一头丰产的母牛,三白那么能吃也吃不完。娘憋得慌,就挤到杯子里让小白喝,可小白一见那泛着微黄脂肪颗粒的人奶就想吐。小白从来也不喝,背着娘都偷偷倒到猪圈喂猪喝了,结果那一阵小白家的猪也跟着疯长。
       娘过去无论回姥家,去镇上,还是下河洗衣服都从村后小路溜着走,现在娘专拣村前的大路走。娘挺胸撅肚,说不出的风光。
       家里有好吃的时候虽然不多,但只要有点好吃的,全都尽着三白。爹从外面打工回来,杀只鸡,汤要尽着三白喝,鸡胸脯上那块大肉过去都是爹吃的,现在得撕下来给三白。爹笑着说:“咱降等了。”娘也笑说:“有了儿了你还想吃啥?”爹和娘嘴上都在埋汰对方,可听那气想那内容都在夸对方哩!倒是爹还常向着小白,把娘给他的鸡腿一只一只都夹到小白碗里。不知为什么,逢到这时小白就好想二的,好想啊!望着鸡腿眼里霎时蓄满洲水,娘就会骂一句:“又发癔症了!”
       有了在医院里聂凯旋对自己的亲近,小白的心情完全变了。尽管单自雪还是那么挑剔那么各色,可小白的心情几乎不再受到影响。聂家有各色的单自雪,可也有宽厚大方的聂凯旋呀!小白做事不再觉得沉重、无聊,她甚至是快乐的了。她常常会突然产生错觉:仿佛她是在自己的家里,给自己做事一样。她会无来由地每天都在盼望聂凯旋回家的时刻,只要聂凯旋一走进家门,屋子似乎都变得明亮,变得透畅了。
       小白变得喜欢唱歌,常常会一边做事一边唱歌。过去她不明白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人喜欢追星。现在她明白了:歌词道出了人的心声。她最喜欢的是费玉清的《一剪梅》,她被这首歌的歌词所激动,完全忽略了它的难度:
       一剪;寒梅傲立枝头,
       只为伊人飘香;
       爱我爱无怨无悔,
       此情——长留——心间!
       小白正在厨房洗胡萝卜,忽见单自雪倚在厨房门口,用她那擅有的鼻音腔——她只要一使用这种腔调,就意味着她要损人了——慢悠悠地说:
       “小白,你真不知道自个儿唱歌跑调吗?”
       小白愣住了。她没有想到自己的歌声居然还有听众。小白赧然一笑:“我喜欢这歌。”
       单自雪说:“喜欢这歌你也不能把它唱成另外一支歌呀。”
       说着,单自雪左手举起一个巴掌大小的长方机器,用右手食指在上面轻轻一点,里面清晰传出小白版的“一剪梅”。小白惊讶地张大了嘴:那是自己刚才唱的吗?这的确已经不是费玉清的“一剪梅”了,它已经完全变成了另一首歌。特别是,所有的抒情部分都发生了比较大的变化,无论怎么听,都更像是一个刚刚挨完打的农妇向娘家人的哭诉。
       “所以,”单自雪说,“我建议你以后唱歌学会使用小嗓,这样无论对你还是对别人都比较公平一点。”
       小白依然愣在那里。单自雪实在太刻毒了!身边有一个随时准备给你录音的人,这实在太可怕了!
       三白营养足,长得就特别快,三岁不到,已经比二的五岁时候还高半头了。三白也缠小白,成天姐姐姐姐叫个不停,追在屁股后头撵,可小白就是不待见他。三白精得很,见小白手里拿上了镰刀和绳子,就知道小白要出门去野山洼割草了,立刻欢叫着扑过来要和小白一道去,小白总是哧溜一下就从门边溜走了,任身后留下大哭大闹的三白。
       就是回家挨娘一顿揍,小白也不带三白去山洼。小白认为山洼只属于她和二的,属于她们两个人。
       小白无论如何对三白生不出对二的的那种情感。
       三白快两岁的时候不吃奶了,娘就让小白带着三白一起睡外屋。小白心里老大不情愿,可也没有办法。
       晚上,夜好深了。娘和爹都睡着好一会儿了,小白还是睡不着。她隔着窗户望着星星,天上有那么多星星,哪一颗是二的呢?听人说,地上人死了,就会飞到天上化成一颗星星。有的星星又大又亮,那是大官或者大名人变的,比如说总统吧,县长吧,牛顿吧,小白对名人知之不多,但牛顿是知道的,小学课本上介绍过。有的星星就没那么亮,但比周围星星还是要亮一点的,那是小官或者小名人,比如狗剩他爹要是死了,没准就是这样的星星。至于那无数颗若隐若现、数也数不清的小星星,就是一般的人了。在那里面一定有一颗是二的的。是哪颗呢,挂在那么高的天上,她害怕吗?
       三白嘟嘟嚷嚷地翻个身,又把被子踢了,三白一晚上不知道要踢多少回被子。小白高兴了就给三白把被子盖上,不高兴了,任由三白冻着。爹娘对三白已经一千一万个好了,小白干吗还要再加上那一个好呢?光着屁股的三白脸朝上仰天躺着,两条腿左一条右一条岔着,舒服地撂在被
       垛上,露出了两腿之间那小小的一串东西。
       小白翻身坐起,定定地注视着三白——严格地说,是注视着三白两腿之间那串小小的东西——她有一阵子眩晕,却仿佛在突然间把什么都弄明白了。
       三白腿间的那一串小东西,此刻正和它的主人一起憩息着。它柔软无比,两个小而光滑的鸽子蛋的中央,是一粒静卧的小小的蚕蛹,随主人的呼吸微微上下起伏。小白过去不是没有见过它们,事实上从三白一出生小白就已发觉出了它们与自己的异同。也许是三白那个过于开放和舒适的姿势,或许是因为小白在星夜的失眠,诸种因素使得它们的全部意义在这个星夜里骤然显现:人与人之间的全部不同就在这里!为什么爹和娘长久以来阴沉着自己的脸,为什么娘下河洗衣服非要走村后,为什么爹和娘在深夜里不断地争吵,为什么三白总能吃到鸡胸肉,而二的受尽委屈?原来就是有或者没有这粒蚕蛹!可是一个人拥有了它究竟就会怎样了呢?
       小白突然伸手,动作疾如闪电,抓住三白那串小东西狠狠一拧,再用力向外一搡。三白先是痛声啊地大叫一声,然后杀猪一样尖利地嚎哭起来。
       爹和娘一片慌乱,他们甚至连上衣都没来得及披,便冲出房间,双双扑到小白和三白床前。“三白咋了?你把三白咋了?被虫血咬了?”
       小白早已将手缩回,面对爹娘的诘间,她茫然地摇头。事实上,她真的不清楚自己刚才究竟做了些什么。三白在娘的怀里被拍打着,摇晃着,仍在痛哭,嘴巴里呜里呜噜地诉说着,自然什么也说不清,一双泪眼东瞧瞧西看看,煞是可怜。
       晚上九点钟,聂凯旋带回了两个朋友,小白问要不要做饭,聂凯旋说在外头吃过了。几个人意犹未尽。到家里来是接着喝茶的。
       聂凯旋问来人:“喝什么,龙井还是乌龙?
       穿西服的胖子说:“旋哥,听说你们家小保姆功夫茶手艺不错,咱就来功夫茶吧! ”
       小白心中一阵暖意。外人居然都知道自己功夫茶手艺不错,肯定是凯旋哥说的。其实自己功夫茶下艺还是跟单自雪学的。可聂凯旋跟外人不提单自雪,而是提到自己,可见自己在凯旋哥心中是有位置的。小白甚至有些感激聂凯旋了。
       小白将放茶,洗茶,烫杯,闻香,注水,浇壶……整套程序逐一展示,然后为客人上茶。几人一喝,都说好!
       聂凯旋说:“那是我的茶好,顶级的乌龙,观音王。”
       胖子挤挤眼说:“我看还是泡茶的妹子更好吧,旋哥好有福气!”
       另一个腿有点瘸、戴副眼镜的客人说:“你又喝高了吧?”瘸腿指指头顶,“嫂子就在楼上,你想害死旋哥?”
       几个人继续喝茶。小白听到楼上传来毫不掩饰的开关门声,单自雪一定是听到了。小白抬眼偷看聂凯旋,聂凯旋毫无表情,听了来人的话他不恼。听见楼上带着情绪的撞门声他也不怒,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
       胖子又来劲了,看看聂凯旋,又看看小白:“瞧咱旋哥,藏得够深啊!”
       聂凯旋说:“喝茶,少废话。”
       瘸腿说:“今天那几个人,能找到咱们这儿来,已经非常不容易了。山西那些小煤窑主也忒可恨!个个在北京上海买别墅,农民工下井拿命一个月才换五百块钱!我觉得这案子咱们该帮。”
       胖子说:“李法,我可告你说,天底下可怜人多了,你帮不完!”
       几个人海阔天空地聊。从小煤窑问题谈到环境污染问题,无所不谈。
       小白再看聂凯旋,越看他与常人越不同。那两个胖子和瘸腿就不用说了,就是和电视上的年轻偶像比,凯旋哥也不差!辩论使得他亢奋、机智,哪里像一个奔五十去的中年人。就像一个还在念书的好孩子。好学生,可凯旋哥是大律师啊!想到自己和这人之间可能存在的;—种特殊关系,小白心里激动得厉害。
       前年春节小白回家去见了狗剩。狗剩的妈,那个软皮瓜蒌找到了小白的妈,找到了小白的妈,狗剩的妈坐了半天,最后才支支吾吾地说出自己的想法——她是想让小白嫁给自己的狗剩。小白就是这样被召回家的,她一回家,晚上狗剩就来找她了。一见面,小白就看见狗剩的嘴依然豁着,那是狗剩小学三年级的时候,为小白出气跟比他高一头的男生打架,摔在地上崩掉了一颗牙。这久远的回忆,让小白突然对狗剩有了一些好感。
       小白说:“你的牙咋还不去补上呢?城里现在有种牙的。种上就好了,跟真牙一样。”
       狗剩憨憨一笑:“种它干啥?反正你也知道,我这少了颗牙。”
       小白说:“还是种上的好。要不将来跟人处朋友,让人看了害怕。”
       狗剩:“咱还能跟谁处朋友?多少人来找我爹说咱都不同意。咱心里早有人了,小学一年级就有了。”
       小白心想,这人心眼儿可够瓷实的,咋不问问对方啥想法?你怎么知道咱一定也看得上你呢?
       小白和狗剩一起去河边散步,边走边谈。
       小白问狗剩:“你说人为啥非要结婚?”
       狗剩:“为生儿啊。”
       小白:“要是生不出儿呢?
       狗剩:“再生。”
       小白:“还生不出呢?”
       狗剩咬牙切齿:“那就超生!偷生!罚生!哎……小白,你可真有意思了,你咋就知道自己一定生不出儿呢?”
       小白:“我跟你说的是我吗?我再问你:人为啥非要生儿呢?”
       狗剩:“为传香火呗!”
       小白:“人为啥非得传香火呢?就说你爸吧。你爸的爸是种田的,你爸算了不起,当了个村支书,传香火传到你,你还不如你爸。将来你传香火给你儿,说不定你儿又种田,这香火传下去又有什么意思?人家牛顿的香火都没传下来,你狗剩的香火干啥非得传下去?传下去就咋了?传不下去又咋了?”
       狗剩大惊:“你连香火都不想传?那人家娶你干啥?谁家娶媳妇不是为生儿传香火……”
       小白恶狠狠地说:“我将来要不要儿还没想好呢。如果一定要生,我就生个女儿养着,如果生出来是个男孩我就把他掐死!一定!”
       狗剩再惊,他为小白悲哀:“难怪都说城里不能去呀!女人进了城,迷得连自己的本分都忘了!小白,咱俩同岁,你今年都二十五了,你将来咋办哪……”
       那一次的回家,使小白更加坚定了一定要留在城里的想法,老家是实在回不去了。
       小白在聂家干得更加踏实。从老家回来转眼又是两年过去,小白已经二十七了,在老家这个年龄的姑娘已经很难嫁得出去.可小白看上去并不着急。只要聂家不主动辞掉小白,小白似乎准备就这样一直干下去了。
       单自雪一帮中学时候的朋友组织去九寨沟,打电话来撺掇单自雪——起去。单自雪的同学经常组织一起去旅游,而单自雪多半都是放弃,主要是放不下果果。九寨沟是她一直想去的,过去老碰不到机会,这次她下了决心,出去玩几天。
       去九寨沟的事没敢让果果知道。果果小,跟她讲不清道理,所以单自雪决定偷偷走掉。临走前,单自雪对小白干叮咛万嘱咐,好像这一去就要与果果诀别了一般。小白见单自雪前后为难的样儿,一股
       侠义之情又浮了上来,平日里与单自雪的恩怨一笔勾销,口口声声雪姐放心。单自雪这才难舍难分地走了。
       小白下午五点把果果从幼儿园接回来。果果这孩子,只要单自雪一在,她就立刻翻脸不认小白,只缠着她妈妈,但只要单自雪不在,她就跟小白好得很,是个知道进退的孩子。从幼儿园回家,小白让果果自己洗手,看动画片,她自己到厨房去弄饭,果果也乖乖地照办了,只是不断地问小白:“我妈妈呢?你知道我妈妈什么时候回来?”小白一会儿说:“你妈妈出去健身去了。”一会儿又说:“你妈妈晚上就回来。”每次都被小白搪来过去了。可果果是何等聪明的孩子。你根本就别指望能一直骗她,她很快便抓住了小白的漏洞。
       洗澡的时候。果果又问:“我妈妈呢?”小白漫不经心地继续骗她说:“妈妈在外面和人家谈事。”果果说:“你不是说我妈妈健身去了吗?”小白说:“对呀。”果果说:“妈妈健身就一会儿。她后来又干吗去了?”小白想:瞒得过初一瞒不过十五,果果要老这么问下去,还不得把人烦死,干脆对果果说:“你妈妈这两天不回来了,她出差去了。”果果不干了,她像一条鱼一样赤条条站在澡盆里,满面怒气,斥责小白说:“小白姐姐你撒谎,我妈妈早就不上班了,所以她不会出差!”小白说:“果果,先披上浴巾,别冻感冒了好吗?”果果扭动身子,不让小白碰。小白怕果果生病,硬把果果从澡盆里提溜出来,准备把她放到凳子上给她披上浴巾。谁想到果果力气大得很,在空中双腿乱蹬,大哭道:“你是个骗子!我再也不叫你姐姐了!”小白说:“骗子就骗子,不叫姐姐就不叫。谁希罕你叫我姐?本来我也不是你姐!”果果反抗得更历害,双臂挥舞,浴巾就是裹不上。
       小白正无计可施。楼下传来一声门响。果果救命似的喊:“妈妈——”
       上来的不是妈妈。是爸爸,是聂凯旋。果果平时跟爸爸远不如跟妈亲。现在猛丁没了妈,爸爸就成了最亲的人。果果大喊“爸爸抱”,就好像身后的小白是狼一样。小白趁果果不注意,用浴巾一把把她裹住。抱起来送给聂凯旋。聂凯旋忙不迭伸手接果果,无意中一只手从小白胸前划过,小白的脸霎时涨得通红。
       医院里的抚摸、喝功火茶时客人透露的信息,以及抱果果时发生的意外,都被敏感的乡下姑娘看成了信号。
       夜里,果果哭闹起来,白天积聚的所有不满和对母亲的思念都在半睡状态中爆发。聂凯旋先是好言相劝,果果只是哼唧,聂凯旋烦了,干脆告诉果果:“妈妈到沈阳姥姥家去了,姥姥病了。这些天都回不来。你必须听爸爸的话,现在好好睡觉,明天上幼儿园。”果果绝望了,放声大哭,哭着哭着,“哇”一下吐在床上。果果从小就有这个毛病,一哭就吐,单自雪说这是因为小孩消化道短的缘故。聂凯旋站在二楼楼梯口焦急地喊:“小白,果果吐了!你快上来帮着收拾一下!”
       小白听到聂凯旋喊,急忙起来,慌得顾不上换衣服,穿着睡衣睡裤,拿了水桶拖把就上楼来了。她麻利地开干净了地上的呕吐物,又把大床上的床单、被子、枕巾枕套全部更换一新,通通塞进洗衣机,然后接了一盆热水,细细地擦净了果果的脸和手,喂果果喝了一些热水。小白折着果果的后背说:“果果最乖,最勇敢了!等妈妈回来我们就告诉她说,你不在的时候果果都没哭!”果果用哭得已经嘶哑的嗓子大声说:“对!我才不哭呢!谁让她不告诉我就偷偷走的!”果果说着,突然眼睛一闭,就那样沉沉地睡着了。也难怪,果果整整折腾了一个下午加一个晚上,实在已经是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
       屋子里突然静下来,只有果果甜甜的呼吸声。
       小白和聂凯旋几乎在同时察觉到了自己和彼此的尴尬。聂凯旋站在床边,小白斜坐在床帮,手还搭在果果的背上。两个人都是穿着睡衣,守着同一个熟睡的孩子,那情景,那人物关系,绝对不像是主仆,倒更像是一对年龄悬殊的夫妻。
       女主人不在。孩子睡熟下。深夜。睡衣。和男主人独处。所有这些可能导致什么事情发生的要素都具备了。这些要素在提醒当事人,要么干脆让该发生的事发生,要么赶紧离开,否则就真有可能会发生什么了。尽管小白在平日里有着太多不切实际的幻想,可当这些幻想有可能来临时,她还是惊慌失措了,还是立刻就选择了败退。小白提起水桶,对聂凯旋说了句:“凯旋哥,我下去了。”便低头快步向门外走去,并顺手轻轻带上了门。可门随即被一股旋风般的力量重新打开,小白还什么都未明白过来,腰和胳膊已被人从身后紧紧抱住,接着一股温热的气浪从脖颈后重重袭来。
       那是聂凯旋粗重的呼吸。
       小白晕眩了。
       小白说:“凯旋哥……”
       聂凯旋说:“小白……我喜欢你……”
       聂凯旋呼地从下面抄起小白的双膝,将她横抱在胸前,然后坚定地朝楼下走去。小白用胳膊肘去顶聂凯旋,她很使劲,但她自己也明白,这是在做样子。她还是一个姑娘,本能告诉她,她必须做这个样子,不做这个样子是不对的。她的力量虽然很大,却只差一点点,恰恰不足以抵消聂凯旋的狂热。而对于这一点,聂凯旋自然是心领神会。
       聂凯旋再度迈步下楼,小白用手拽住楼梯扶手。这一下更厉害,聂凯旋走不动了。小白虽然不胖,但对于一个年近五十的男人,一百多斤的体重,相当于一个五十公斤麻包大米的重量,这样一直端在手里,还是相当吃力的,聂凯旋急促地喘息着。
       聂凯旋说:“小白……你放开……”
       小白死死拽住扶手,没有一点松动的意思,但小白说:“去你的房间。”
       聂凯旋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他一下弄不明白小白的用意,小白再次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对他说:“去你的房间。”
       聂凯旋陡然明白了,他抱着小白,转身走向自己的房间。
       小白曾经无数次想像过她将会以何种方式抵达这个时刻,那一定是漫长和奇妙无比的。她尽自己少女的经验幻想过无数可能,唯独没有想过她未曾经历任何风景就进入了最后的驿站。
       她被平放在聂凯旋的大床上——每天聂凯旋上班后,她都要替他收拾的这张大床。她铺平它,为它换上洗干净的晒出太阳味的床单,将枕头拍得松松的放置在床头。她只能服务于它,从不敢奢望它为自己服务。而现在她像主人一样躺在它的上面,顷刻之间她便被褪得一丝不挂了。这将是她的第一次,奇怪的是,她并未感觉到羞耻。那是因为身边那个充满磁性的男低音不断地告诉她:你不会知道你有多美!她原来从不知道,一只普通的手竟会使她如此的舒适和惬意。这是一只怎样的手,平时它木讷、沉默,现在却突然爆发出不可思议的灵性和热情。它在她的原野上游走,先是试探,很谨慎的,然后越来熟稔,进而放肆。那本都是些最隐秘的地方,她永远不会有勇气引领谁去发现它们的所在,它却做到了。它看上去像是一个盲者,却无所不知无往不能,她刚刚想到的,它便也游走到了。她竟在替它体验它的感觉:想到了它的惊喜,她自己的身体便奇
       妙地鼓胀和不可思议地凝滑,她甚至会替它惊悸和战栗。舒适和惬意的幸福感潮水一样拍打着她,那种小船荡向湖心的感觉再次向她袭来,从四面八方把她围住——她竟不可遏制地渴睡了。
       可是突然间小白看到了什么,几乎昏昏欲睡的小白突然看到了她曾在三白那里看到的——那粒曾经蚕蛹般大小的小东西,瞬忽间突然胀大了十几倍,完全呈现出另一番面孔!它胀红着,如同一条眼镜王蛇,面目狰狞向小白扑来,那毫无怜惜之心的神态和洋洋门得令刚刚还浸泡在小白周身的舒适和眩晕顷刻间逃逸得无影无踪。小白没有意识到,她在两岁的三白身上所滋生出的对于异性的全部仇视和对抗,在这二十年间从从来未曾消失,它们只是潜伏在她的意识里,她的灵魂深处,却在这个瞬间突然觉醒利爆发了。她突然以极快的动作,疾如闪电般攥住眼镜王蛇狠狠一拧,然后奋力将它向外一搡!
       聂凯旋痛苦地喔了一声,瞬时蜷缩成一只大虾,脸上的表情极其痛苦。他望着小白,眼神里满是惊恐,更多的却是不解,许久聂凯旋都没有说话。
       小白惊惶地坐起,扯过一条被单将自己遮掩住,她根本不明白自己究竟做了些什么。
       那天的晚上,小白一夜未睡。
       失魂落魄的小门抱起自己的衣服,鬼一样从聂凯旋的房间跑出,跑下楼,跑进自己的房间,然后一头扎进枕头,无声地痛哭。
       她不知道,同样失魂落魄的聂凯旋,在小白走后。好一会儿才慢慢爬起来,穿好衣服,走下楼梯,走到小自门外。听到小白的哭声,他想敲一下门,却犹豫了。
       如果得到允许,他进去了,下一步他将如何呢?从实质上讲,小白并没有失去贞操,受到伤害的是他,那么,她在哭什么呢?他需要向她道歉吗?如果道歉,他又该说些什么?
       不知如何是好的聂凯旋转身走向客厅,聂凯旋坐在沙发上,大口地吸烟。他吸得那样用力,好像要把烟整支吞到肚里去似的。
       如果不是自己刚才下意识的出手一搏——娘说得对,自己可能确实犯有癔症,否则为什么自己做的事总是与内心愿望相反——自己的命运也许从此就改变了。单自雪和聂凯旋的夫妻运明摆着到头了。没有人比自己清楚单白雪是一个令人多么厌恶的女人,也没人比自己清楚聂凯旋是多么的憎恶单自雪,关键是,没有人知道聂凯旋是多么的爱自己。那么,聂凯旋与单白雪的离婚,离婚后聂凯旋的再娶。不就都是顺理成章的了吗?自己从此就可以永远逃离没有暖气、没有热水的噩梦般的老家,永远不必违心地去和什么狗剩或者国豆搭帮过日子,去为他们一个接一个地生儿,而是鲤鱼跃龙门一样,从此过上体面的城里人的生活。关键是,这样一个结局,本来并不需要自己付出什么,不需要付出鲜血、生命,苦役,甚至,不需要付出尊严,便可以体体面面得到这一切。要知道,多少女孩子为了过上这种生活,只能去给人家做二奶,为了儿个钱像活在地洞里的耗子一样永无出头之日。可就这样的日子还被多少人羡慕哪!多少人连想当二奶的资格都没有,只好去歌厅里当坐台小姐,到洗浴中心去当按摩女。不错。她们这样可以挣到钱,也可以留在城里或者暂时留在城里,可她们通通要付出名誉的代价!她们在城里的表现被迫到城里来的狗剩或者国豆看见了,问到乡下去一说,她们从此就回不去老家了。她们在自己看似体面的城市生活背后被人指指戳戳,虽然得到了钱,却失去了尊严。而对自己,所有这些付出都是不必的,你可以名正言顺地成为一个名律师堂堂正正的妻子,可以从他们家的大门走,可以在大白天坐在同一辆车上和他一起招摇过市,如果他愿意的话,可以说服他同自己—”起回乡,在家乡的父老乡亲面前极尽风光!而现在,所有这一切被你一手毁掉了!你是多么的蠢,多么多么蠢啊!
       小白至今弄不懂,那天晚上发生的一切是梦还是真的。
       那天的晚上没有月,也没有星星,黑极了,从来没有见过那么黑的夜,黑得站在家门口看不见自家院里的杏树。这样的黑夜,正是可能发生点什么事情的夜。
       二的已经病了好几天了,剧咳,呕吐,发烧,烧得烫人。她不哭也不闹,只是一刻也不让小白离开。姐,你别走。二的拉着小白的手不断说。咱不走,走哪去?咱不走。小白宽慰二的,可二的好像一直就在担这个心:姐,你不走,哪儿都别去,就在我床边呆着。二的好像对今天晚上将要发生的事有预感似的。
       小白央求娘,娘,带二的去卫生院看看吧。娘不吭气。小白求的次数多了,娘说,看过了,吃了卫生院的药,咋不管用?
       二的的枕边确实有药。一张纸片包了几颗大白药片,上面印了“APC”三个字母,小白把它们念做“阿泼刺”,小白那个时候刚刚才学过汉语拼音。
       那天晚上,已经很晚了,是小白该睡的时候了。小白守在二的床前,困得头一顿一顿的。娘像影子一样走近,见二的已经睡着,过来拽小白,嘘着声音轻轻说:“白,跟娘走,娘送你去姥家住两天。”
       小白见二的呼地就睁开了双眼。小白永远记得,那天二的的眼睛那么大,那么亮,里面就像藏了两粒发光的小石子,虽然只有针尖大,却亮得刺人。
       小白说:“不,这么晚了,姥都睡了。再说.二的病了,咱还得帮着看二的。”
       娘不耐烦了:“二的有你爹。姥托人带话都说好了,快,姥等着呢。”
       娘历来说一不二,并且最不能容忍小孩子跟她顶嘴。小白十分不情愿地跟娘出了门。临出门那一刹,小白下意识地回了下身,她还没有跟二的告别。小白回头,发现早已烧得起不来床的二的居然已经坐在床上,一双光脚丫子垂地,就像准备下地追出来似的。二的小脸通红,嘴唇由于高热而干燥暴皮,一双大眼盛满惊恐和不安——仿佛它们面前这几个人并不是人,而是鬼——关于二的眼中的内容,小白也是在多少年后才想明白的。后来她常想,二的虽然比她还小两岁,对于人和世事的洞察却远比她要透彻。
       二的带着哭腔:“姐.别走……”剧咳破坏了她的声带,二的的嗓子已经沙哑。
       小白央求地看娘:“娘,二的不让我走,我也不想去姥家!这么晚了……”
       小白央求娘这工夫里,娘已把小白拽到了院外。娘关了门,院子里黑得怕人,小白吓得顿时就收了声。娘弯腰背起了小白,大步朝十几里外的姥家走去。黑夜里什么都看不清.没有物体也没有声音,只有远处几声警醒的狗叫。小白伏在娘背上,娘的衣领里传出一股强烈的汗馊味。
       从家的方向突然传来二的尖利的哭叫:“姐……别走!……姐……”
       小白觉得.那是二的拼了最后的力气在叫。二的早病得没有力气了,前天中午的饭还是小白费了好大劲才把二的扶起喂进去的。这两天二的就再没起来吃过饭。二的更没有在家里大声哭叫的胆量。小白带着二的在山洼里割草,有一次失手一刀砍在二的的脚背上,二的疼得全身发抖,流了那么多的血,二的都没哭出声来。小白劝二的哭,说哭出来就会疼得轻,二的只跟蚊子似的哼了两声,最后还是没哭
       出来。后来小白才明白,那是因为二的从没被人疼过,惯过,她不习惯哭。二的在那个黑夜之所以敢于如此撕心裂肺地放胆地哭;那是因为她绝望了!
       小白流泪了,泪滴在娘的背上,但她不愿让娘知道。她川拳头狠狠地堵仆自己的眼窝,不让里面的水流山米。
       那晚,小白伏在娘的背上,穿过狗叫的村庄,穿过坟地,看到;厂许多她不该看到的东西。
       刚才说过,那天的夜是如此之黑,黑得看不见自家院里的杏树,可走到旷野的时候,黑暗似乎变得稀薄了。有微微天光从头顶泄漏,小白依稀看得见近前的景物。小白看到树杈子上有一件随风飘舞的衣服,接着看见黑暗中有两粒明亮的绿光。死死地盯住自己,小白刚想惊叫。那两颗绿光却倏忽化作一道光影飘走了。娘。有猫!小白告诉娘。那你闭上眼别看。小白照娘;说的做了。可为什么闭住眼还什么都看得见,兴许是自己的眼皮太薄,小白死死地挤住眼,却还是什么都能看见。小白隐约看见身后大约一丈远处。有个脸煞白煞白、穿着白衣白裤的女人紧跟在她们身后,女人手里还拿着一把扇子。女人飘忽不定,一会儿在她们左边,一会儿又到了她们右边,小白惊得汗都渗出来了,浑身凉津津的。想告娘,又怕自己还没有看真切的东两,告诉了娘,娘义说自己犯癔症。女人越走越近了。已经走列小白身后了。小白可以看到那女人的手,像放了血的鸡爪一样惨白。女人只需抬手就可以抓到小白了,小白急喊:“娘!”那女人一扇子扑过来拍在小白头上,带起一股阴冷阴冷的风,冰入骨髓。小白告诉娘,一个白衣女人就在她们的身后,娘却说:“你再闹我就把你丢坟地里,让你跟她作伴!”小白吓得死死抱住娘,再也不敢言声。白衣女人闻言冷笑两声,笑声类似山鸡,又有点像猫哭,笑声是从前面树上传来的。
       终于到了姥姥家,娘累得都快边不动步了,小白也已吓得半死。姥接过小白,安置她在自己隔壁屋里睡,小白不干,声声吵着要跟姥睡。姥留娘住一宿再走,娘却连口水都没喝,把姥叫到隔壁,瞒着小白和姥叽叽咕咕说了会儿悄悄话,又摸黑回去了。姥后来说,她回到床上,睡在她身边的小白早已昏然人睡,睡得像死猪一样沉。姥想让小白睡得再靠里一点,推都推不动。
       但姥说的是谎话。那晚小白根本没有睡着。小白一直挣扎在那一路的所见所闻和惊吓里。她再次看见白衣女人。白衣女人坐在树上,手里拿着原先挂在树上的那件衣服,那衣服原来是一个婴儿用过的襁褓,白衣女人用襁褓做旗帜,对着小白招啊招的。小白冲着白衣女人相反的方向跑,可无论往哪里跑,白衣女人一会儿准又坐在小白前面的树杈上了。小白想逃离白衣女人,想逃离坟地,却是无论怎样跑,始终在坟地里。耳边传来渐次渐强的风声,小白以为是那女人又追上来了。心里一急,小白真的醒了,才发现那风声是姥姥在自己耳边大放的鼾声。姥的头向自己这边歪着,一缕口涎流下来接在枕上。嘴中吹气,发出各种声响,音调极其丰富。
       这时小白听到一声悠悠鸡叫。
       那件事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生的。随着头声鸡叫,姥家的门有了些许的响动。小白真真切切地听到了门的响动,因此她抬起头来,专注地盯着门闩。响声正是从门闩上发出的。小白用手推姥,姥不动,姥才真的像一只睡死的猪,而且吨位沉重,让人奈何不得。小白死死地盯视着门闩,心中全是梦中情景:她担心由于自己的存在,梦中坟地与门闩之间是否也产生了某种联系。果然,似乎有一只无形的手,将那门闩轻无声息地拨开了。门闩脱落,门被静静推开。进来一个人。
       不是那白衣女人。
       是二的!小白先惊,后喜!她从床上陡然坐起,隔着沉睡的姥望着二的。
       二的?你这么快就好了?不烧了?  二的走到床前,将一只紧攥的小手伸给小白,就像那次在姥家过年,小白猜不出姥的谜,回家路上二的将一只紧攥的手在小白面前打开,露出里面的谜底一样。这次,二的紧攥的手再次打开。二的将自己手中紧攥的东西放在小白手里,小白接过来一看:竟是白花花一手牙——是二的的牙。
       小白惊惧,抬头再看二的。二的冲她灿然一笑——二的的嘴犹如一口张开的黑洞,那里面一颗牙也没有了。
       小白叫姥,却啊啊地发不出声,用手拼命地摇撼,姥仍然纹丝不动。周围的一切都在黑暗中停滞了。连姥也死了。
       恐惧到极点的小白哭叫起来。
       鬼魅兴许真的惧怕小孩的哭叫。在小白的哭叫中,窗棂射进那天第一道微弱天光,姥和姥爷也都被惊醒了。
       “二的死了!”小白大口喘着气,不住重复这句话。
       “胡说呢,这孩子。”姥说着用手去试小白的额头,小白额头滚烫。
       小白却拨开姥的手,再次哭告:“二的真的死了,我看见了!”
       姥拍着自己的手,更骇怕了:“你一晚都睡在姥家,离你家差着十几里呢,二的死不死,你咋知道?这孩子,真让她娘说对了,癔症得不轻!”
       姥死活不信小白的话,小白急了,扇了姥一巴掌。
       姥爷说:“你这孩子,越来越不像话了,咋打起你姥了?”姥爷要扇小白,被姥拦住了。姥说:“孩子病了,犯癔症了,你摸摸她头,烫人!”
       姥姥姥爷背起小白送了镇医院。姥家离镇医院比公社卫生院近,所以就直接去了镇。镇医院医生后来诊断说,小白得的是大叶性肺炎,如果再晚过来半天,小白就没命了。小白后来一直想。想了很多年。二的得的病,兴许是和自己一样。
       姥到医院来看小白,小白跟姥说起了那晚在坟地里的所见。姥又说那活:“你妈说得不错,你这孩子净说癔症话!那是你见着的吗?那都是你想的,做梦梦的!”姥的话给了小白极大安慰,小白几乎都已经认为那些东西确实是自己梦中所见了。可是过了两天,小自已经从镇医院回到姥家,姥突然神情紧张地对小白说:“白呀,你把你那天见到的再跟姥学说一遍?”小白就又说了一遍,姥压低了声片说:“那可就怪了。你姥爷说,前天他去镇上称猪崽,在镇上吃了顿饭,听镇上人说故事,西关有家人家的媳妇,嫁到西关十年了,一直不怀娃。好容易三年前怀上了,到镇医院B了个超,是个女孩,就人工给流掉了。去年初又怀了娃,再B超又是个女的,就又流掉了。好不容易去年底又怀了娃,B超说是个男娃,把全家人喜的盼的,等到生出来,还是个女娃。要光是个女娃也就算了,结果这个女娃和别个女娃不一样,是个无脑儿,脸后面没有脑子。光有一张脸皮,把全家人都骇死了!女娃活了没一个月就死了,那媳妇又羞又怕,就夜里偷偷吃了毒鼠强把自己药死了。你知道那媳妇临死穿了身啥衣服?”小白听得头皮都酥麻了:“啥?”姥说:“白衣白裤,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个死孩子的襁褓衣服!”
       姥说,那媳妇十年前就是从小白的爹那个村嫁过去的。西关人家嫌她晦气,就把她送回娘家埋了。
       几天后,姥送小白回了自己家。回去后才知道,二的已经死了好几天了。
       二的死去的时辰,正是小白梦见二的的那个鸡叫的时辰。
       聂凯旋神情严肃地对小白说:“你说的这个二的,是不是你的妹妹?”
       小白说:“我只有个弟弟,哪来的妹妹?我说的只是我们村里的事。”
       小白是在两个月前,在医院里和聂凯旋守着老太太没事闲聊的时候,说起这个故事的。
       聂凯旋说:“不是你家的事就好。你知道二的的父母犯了什么罪?他们犯了虐杀罪! ”
       小白凛然一惊:“他们并没有杀人。”
       聂凯旋说:“他们只是没有动手杀人,但在法律上,这叫故意不作为杀人,和故意杀人没有本质区别。如果证据确凿的话,按照刑法第二百六十条,他们应该被判处死刑。”
       连着几天聂凯旋都回来得很晚。他似乎是在有意躲避小白。
       早上,小白照常在七点钟起床为聂凯旋和果果准备早餐。聂凯旋的早餐通常是一杯牛奶,一个煎鸡蛋和两片抹了黄油果酱的烤面包。但如果聂凯旋头天晚上吃堵了或者休息不好,早上便只喝一杯牛奶,面包和鸡蛋要还是不要,通常会在刷牙前对小白说一声。可这些天的早上,聂凯旋就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的人,总是洗漱过后匆匆下楼,小白弄好什么就吃什么,烤好了面包,他就把面包吃掉,小白没烤而包,他喝了牛奶就走,决不多说一句。这样一来,弄得两个人都愈加尴尬。
       哭了一夜又想了两天的小白,决心改变这个尴尬的局面。准确点说,她要改变的不是局面,而是自己的命运。
       小白有一种感觉,这感觉纯粹是女人的,那就是小白自信:以两人现在这种不尴不尬、不进不退的局面,只要自己采取主动,聂凯旋是一定会回到原来的轨道上来的。事实证明,一个乡村女孩子,在做女人的感觉上不一定会输给城里女人。她们同样无师自通。
       那天的晚上,小白格外细心,她必须把一切都按部就班地准备好。她先是喂果果吃好饭,收拾好饭厅和厨房,然后给果果洗澡,最后花了整整两个小时哄果果睡觉。哄果果睡觉历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果果睡前要听人念点什么,关键是每一个童话果果事实上早已烂熟于心,决不允许敷衍,你必须逐字逐句仔细念,你要是企图浑水摸鱼跳过去三两页,已经快要睡着的果果立刻会醒来大叫:“不对!王子是先拿上干粮,骑上大马然后才进了森林自己跑的!”这样,你的前功就全部尽弃了。小白直念得口干舌燥,昏昏欲睡,果果才算进了梦乡。
       趁着聂凯旋还没回来,小白抓紧洗了个澡。洗完澡的小白,在镜前细细梳理自己的长发。小白的屋子里有一个旧衣柜,衣柜上有一面穿衣镜。小白望着镜中的自己,不免有些自恋。头发依然乌黑光泽,身材依然姣好,虽然比在家时胖了不少,但进城以后读的书多了,也渐渐知道女孩子过于干瘦并不好,男人还是更喜欢丰腴而不臃肿的女人;蛋型的脸上已没有多少初进城时的红晕,几乎接近城里女孩没有血色时的惨白,可要知道城里人对于美的标准和乡村的人们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也许是看惯了,小白觉得自己的模样挺耐看,去和赵薇周迅当然不好比,可比比那些没什么名堂的演员,小白还真不一定比她们差。仔细看看,眼角已经有了细密的鱼尾纹。自己进城毕竟已经十年,整整二十六岁了。
       在老家,这个年龄的女孩多数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娘了。
       想到自己的年龄,小白不由心里一惊。
       客厅外的大门咔嗒一声响了,是聂凯旋回来了。
       小白在屋里静静地听着。聂凯旋上楼去了。他先进了单自雪的房间,是去看果果的。也许他在果果的脸颊上亲了一下。人家是果果的亲爹,这么做天经地义,但这个想像还是让小白在心里咯噔了一下。然后,聂凯旋出来,似乎在自己的房间里忙乎了一阵什么。通常是脱下西装,换上家里的睡衣,给手机电池充电。现在,他进卫生间了,他很快地冲洗完毕,他在刷牙,漱口,大声地清了清嗓子。再然后,聂凯旋重新回到自己房间,关上房门,一切归于沉寂。
       小白出动了。她走出自己的房间,走到客厅,摸黑从茶几下取出一个茶杯,放上几片龙井,然后去饮水机那里接了满满一杯热水,轻步上楼。
       小白在敲响聂凯旋房门之前,让自己停下了一会儿。她有些犹豫,因为这毕竟太不正常了。她担心自己无法收场。可那个事先在心里已经演练过十几遍的想法此刻就像是不受自己控制一样的自行发问了:
       “凯旋哥,您睡了吗?”
       有五秒钟的沉寂,也可能是十秒——在小白的感觉里这一刻足足有一个世纪那么长——之后,是聂凯旋的声音:“是小白?”
       小白声音发颤:“是我,我给您送茶。”
       小白拧开聂凯旋的房门进去。这一夜,她再没有出来。
       男女之间那层关系一经捅破,人与人之间所有藩篱便在瞬间瓦解,连世界都会发生变化:禁区不再是禁区,神秘的不再神秘,坚硬变为柔软,拘谨转为轻松。经过了那一夜的小白,心情完全变了。
       小白变得气爽心高。买菜去走在路上。看到街上世间男女万般情态,她觉得好笑:坐在家里看电视,她的思路也跟着情节上天下地纵横捭阖,无论悲情喜剧,都能与自己目前生活和心情联系起来,便比别人多出许多独特心得。
       生活变得叫媚了。有意义了,充实了。
       聂凯旋不再避着小白,每人只要有可能,就尽量早回家和小白果果一起吃饭。一贯吝于言辞的聂凯旋突然变得活泼调皮起来,每当果果和小白争时,他会说:“哈!你们这小姐俩我该哄谁好呢?”果果听了不向兴,聂凯旋就一边哄着果果,一边冲小白挤眼,小白还真吃果果的醋,心里酸溜溜的,事后让聂凯旋好一阵抚慰。而在小白看来,聂凯旋则在一夜之间由一个她所景仰尊重的男主人、名律师变成了一个有血肉性情。甚至有明显弱点的男人。当他哪晚想要小白的时候(事实上他几乎天天想要),他会想尽办法亲近小白,比如在一进门的时候乘果果不注意亲吻小白一下,在小白洗碗的时候他会突然从背后包抄过来,紧紧箍住小白的腰,再把自己湿漉漉的嘴唇贴在小白赤裸的脖子上,令一股麻酥的感觉瞬间遍布全身。如果小自表示哪天晚上不愿意,他会立即显露出沮丧。小白已经学会利用这一点作为调控男人情绪的开关,她发现这一开关灵验无比。小白因此懂得了男人其实是比女人智商低得多的生物,女人若想掌握一个男人实在是太容易了!小白甚至觉得聂凯旋在年龄上也与自己原来想像中的中年男人相去甚远,在两人之间一颦一笑的捉弄玩耍中,她依稀可以辨认出聂凯旋年轻时潇洒英俊的神态,连聂凯旋脸上的皱纹与身体的赘肉,这些令小白初始很反感的东西,也在小白对聂凯旋日渐升温的感情中渐次变得界限模糊以至终于视而不见了。聂凯旋身上焕发出的旺盛精力和生命力常常让小白吃惊、小白一方而对聂凯旋的身体有种隐隐的心疼,另一方面却由于自己激发出聂凯旋如此疯狂的情欲而暗自得意。想想看,这是一个多么优秀的男人啊,一个他的名字在律师界叫出来都响
       当当的男人,竟对自己如此痴迷和疯狂,小白怎么能不得意呢?
       小白知道,这个家庭迟早会发生变化。她需要的只是静静的等待。
       十几天时间转眼过去。晚饭后,聂凯旋告诉小白,单自雪过两三天就回来了,让小白把房子打扫打扫,家里缺什么东西,提前准备一下。小白应允着。心里却在嘀咕,从没听见聂凯旋给单自雪打电话,他们是通过什么方式联系的呢?雪姐完全可以打电话通过自己告诉聂凯旋她什么时候回来。看来他们的关系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糟糕。
       小白算了算,要去超市买的东两还真不少。第二天是星期六,聂凯旋多少也得休息半天,小白问聂凯旋,第二天能不能开车带她去超市?聂凯旋好像在心里计算了一下自己的时间,想了想,答应了。
       第二天上午,小白、果果坐上聂凯旋的车,三人一起去家乐福超市。小白去超市从未坐过车,这一坐。就有了一种不同凡响的感觉。小白抱着果果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车里开了CD,凌志车不大的空间立刻被富有韵律的音乐声充塞,咚咚咚的。今坐车的人平添了一股豪气。小白侧眼观察聂凯旋,凯旋哥戴了一副薄皮手套,架一副墨镜,由于开车不能接手机,耳朵上还戴了手机耳麦,一条线从胸前斜挂下去,说不出的威武时尚。那作派,那神气,又有哪个小伙子能比得了?倏忽间,小白觉得她、聂凯旋、果果三人就仿佛一个幸福的三口之家了。这感觉明摆着是自欺欺人,可人有时就是这么怪,明知假象是暂时的,可暂时的满足也是满足。
       音乐声中,小白仿佛听到聂凯旋的手机响了一下。她熟悉那声音,可那声音就“嘀”地响了一下,随即便消失了,是自己耳朵听花了。小白想。
       小白由衷赞叹:“凯旋哥,您那么会挣钱,买了那么大的房子,又会开车……”
       果果接上说:“我爸爸当然了不起!我爸爸还是大律师哪,他说谁是坏人谁就是坏人,他让抓谁就得抓谁!”
       聂凯旋笑了:“果果,又瞎吹牛了!”
       小白说:“果果没吹牛,您就是了不起!在我们农村,哪家的女孩要是能嫁上您这样的女婿,就是见了县长都不用低头了!雪姐多好的福气呀,还老惹您生气……”
       果果大声说:“我爸爸和我妈妈可好了!我妈妈像小龙女一样漂亮,比小龙女还漂亮!谁也比不上!”
       果果一边说着,一边拿眼一瞥一瞥地瞅小白。她看似前言不搭后语的话,句句有含义,一句比一句锋利!
       小白发现,果果实在太精了!有关男女方面的话题她全部给你封死。小白不吭声了。
       到超市里小白买了大米、鸡蛋、油、酸奶,还有几大捆手纸,如果聂凯旋不把车开来,小白真是拿不动。小白提了大包小包回到停车场,聂凯旋领着果果居然也买了一件东西回来,是一个油汀电暖器。聂凯旋将电暖器放到后备箱里,三人坐车回家。
       单白雪突然回来了。是在小白他们去超市的第二天下午。
       当时小白不在家。她去幼儿园接果果。听说妈妈这两天就要回来了,果果一路手舞足蹈,歌声嘹亮,顺便还绕道去了趟味多美,指挥小白买了一个巧克力大蛋糕,当然,是“以妈妈的名义”。
       小白和果果进家,伴随着一声尖叫,果果飞跑向妈妈,单自雪张开怀抱将果果搂在怀里,鼻子眼睛眉毛没头没脑一通乱亲。小白奇怪。单自雪怎么提前回来了?回来时也不说一声,让人去接接她?于是上前问了句:“雪姐,您怎么提前回来啦?”单自雪居然头都没抬一下。小白以为是处在兴奋状态之中的单自雪没有听见.又问了句,“雪姐累了吧?我帮您提箱子,快上楼歇歇去。”
       单自雪这才直起腰,用她擅有的鼻音腔对小白说:“能不累吗?人家上超市买根葱有车坐,我可是大老远提两个箱子自个儿打车从机场回来的。”
       小白的头轰地响了一下,意识在刹那间全乱了——单自雪怎么会知道聂凯旋开车带自己上超市的事?难道她能掐会算?还是邻居看见了跟她说了什么闲话?不会呀,在这住了三年,邻居们从来和气往来从不挑事……
       尴尬中小白转身去了厨房,瞬间的慌乱之后定下心来细想:反正这事又不是我一个人,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等聂凯旋回来看他们之间怎么说。这事搪过去就啥事没有,实在搪不过去,干脆捅开了也好。
       小白内心深处,反倒更希望结局是后者。该来的就来吧,聂凯旋不是一个怕老婆的人。这么一想,小白心里反而踏实了。
       晚饭时,小白垂着眼皮。只吃不说。人事不知的果果叽叽哇哇地和母亲说笑,遮盖了所有人的不自在。
       晚上十点,聂凯旋的车在门外响起。
       果果已经睡着,单自雪独自坐在客厅,等着聂凯旋进门。小白仍待在自己屋里。
       一场真正的谈判即将开始。
       聂凯旋进来,乍见单自雪也有些吃惊,两人互相打了招呼。聂凯旋正要上楼,单自雪叫住了他:“凯旋,先别急着上楼,坐这,我有话跟你说。”
       聂凯旋诧异地看看单自雪。坐下。单自雪很久没有用这种正式语气跟他说活了。
       单自雪说:“我知道你们都奇怪。我提前回来了。我把旅行社的机票退了。提前了两天。是因为家里出了点情况,我不放心,所以必须回来。”
       聂凯旋:“什么情况?”
       单自雪说:“我不在家的时候。家里一切都好吧?”  聂凯旋说:“正常。”  单自雪说:“你看,我绕着说吧。你也绕。是正常吗?我直说吧:我不在家的时候,你和小白就没发生点什么事?”
       聂凯旋正色道:“牵涉第三者,你说话最好慎重。”
       单自雪:“你觉得我说话不够慎重?可你做事慎重吗?”
       聂凯旋:“你什么意思?”
       小白在自己屋里,字字听得真切。
       单自雪:“我无论去什么地方,你从不接送,都叫我打车;可是昨天,你亲自开车带小白去超市买东西,你们在车上还说了许多不该说的话,你认为这正常吗?”
       小白紧张得几乎透不过气来。她在脑海里拼命回忆昨天在汽车里究竟和聂凯旋说了些什么。好像谈到对聂凯旋的仰慕,谈到乡下女孩对财富的幢憬,而关于聂凯旋和单自雪的关系好像只谈了半句。就被果果冲断了……
       小白后悔昨天不该叫聂凯旋送自己去超市,更不该在车上胡说,可……小白还是无论如何想不明白:单自雪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呢?莫不是果果把一切都告诉了单自雪?也不对呀!就算果果有这个心眼儿,单自雪可是今天一进门就板着脸,说明她在回家之前就已经知道了……
       聂凯旋说:“首先,我纠正你一点。昨天不是我‘送’小白去超市,是因为我办公室里的暖气温度不够,我要去超市买一台电暖器,因此小白是‘搭’我的车去的超市;第二,我们在车上没有讲任何不该讲的话。我说的话加起来没有超过七个字。如果你有证据,请你拿出来。”
       单自雪当然没有想到半路会突然杀出一个电暖器的问题。但单自雪就是单自雪,她显然是有备而来。单自雪拿起聂凯旋放在茶几上的手机,用手捏着连接着手
       机的那粒小巧的耳麦:“你们两个只顾说话,对这个东西疏忽了。你大概忘了,耳麦有自动接听功能,所以你们的话我听得清清楚楚。”
       聂凯旋一点不惊慌:“你用得着这么大惊小怪么?我早料到了,你只会用这种方式,也只能用这种方式。再说一遍。我一共只说了七个字。你不是全听清楚了?如果你认为我说的更多。请你说出我讲的第八个字。”
       小白惊诧,惊诧极了!天哪!七个字。一个人的大脑得多么精密,才能记住自己每天说过什么话,每句话都说了几个字?她简直分不清,面前这个男人和这个女人,究竟哪个更可怕?
       单自雪放弃了第一个问题。她又拿出一个红皮笔记本递给聂凯旋:“实话跟你说,我早开始注意这小丫头了。你好好看看,这是我从小白桌上发现的。你可以重点读一读被我夹了纸条的那几页文字,看看一个乡下丫头对你是怀着一颗怎样火热的心!”
       小白慌忙翻自己的桌子,那个她平时用来抒发情感的红皮笔记本不见了,桌面上抽屉里都没有!
       第一个回合聂凯旋显然赢了,可小白没有得到一点解脱。而现在,她更加处于劣势了。她必须站出来为自己辩护!
       小白气愤地破门而出,径直走到沙发前,站着,面对着单自雪说:“雪姐,您这么做是侵犯咱人权的!咱可以告你!”
       单自雪拍拍沙发:“得啦得啦,什么告不告的,咱家就放着个大律师,你告谁去呀?来了正好,咱还正想跟你谈谈,说说这事呢。”
       小白坚持自己的观点:“公民有写日记和信件的权利!你不能随便翻看别人的日记!”
       单白雪说:“有时候为了查证取证,可就是另一回事了。小白,别动不动跟咱说法律,别忘了,咱也是法律系毕业,因为听聂律师的讲座被他迷上,才嫁给他的。如果不是聂律师仗着自个儿挣钱容易,非逼我退休在家给他当全职太太,咱也早是大律师了。”
       小白看着单自雪咄咄逼人的架势,心中突然涌出恶意:你不就是想逼我和凯旋哥承认什么吗?我们为什么要申辩呢?如果凯旋哥敢于承认——你说得不错,我确实喜欢小白。我是爱上了她。我和她之间已经有了和婚姻同样性质的关系——你单自雪又当如何呢?你还会这样咄咄逼人吗?
        单自雪当无地自容。她只有退出。
       小白想到这,倏忽间生出无限勇气。
       她挺直了腰,以英勇和鼓励的眼光看着聂凯旋,希望他能从眼神里懂得自己的意思,能和自己一样也鼓起勇气,将单自雪的气势压下去。
       聂凯旋已经看完所有夹了纸条的部分。他合上小白的日记,掏出一根烟来叼在嘴上,然后舒适地向后一仰,靠在沙发上。
       单自雪得意地说:“聂凯旋,感触良多?”
       聂凯旋用平淡至极的口气对单自雪说:“我看不出这里面有什么。我认为她不过是在抒发自己对都市生活的种种感受,就像报纸上常说的那样,一种‘都市症候群’,不过如此而已,我个人认为这很正常。”
       聂凯旋说完,起身欲走,又丢下一句:“不过单自雪,小白说得不错,以后这种偷看别人日记的事你最好少做,免得自己不好收场。”聂凯旋说完上楼去了。
       单自雪冲小白吐了一下舌头,仿佛她真的是出于不懂事而犯了一个幼稚的错误,比如打破了老奶奶心爱的花瓶呀这类的糗事,错是错了,也没什么大不了,老奶奶给一巴掌也就过去了。可这不是一般的错啊!这是偷看别人日记,侵犯他人隐私啊!小白面对两个律师,觉得自己一肚子的理没地儿讲……
       单自雪笑了,对小白说:“嘿,他这解释不错,是么?这家伙脑子就是好使!谁也别想绕过他,难怪天下打官司的钱,有理没理的全跑他腰包里去了。不过……”单自雪又捡起小白的日记,抑扬顿挫地念起来,一边念还一边讲评:“‘这个地方真让我感到讨厌,如果不是因为他,我早就远走高飞了。’你注意到没有,你用的‘他’,是个男他,而不是女她,我没有冤枉你吧?‘同是一家人,为什么东家(男)这么善良美好,东家(女)就那么丑恶呢?这仅仅是姓别的区别吗?’注意,性别的‘陆’错了,应该是竖心旁,可不是女宁旁啊。再看这句,‘他并不爱你,你拥有的只是他所给予你的形式’,这话有点水准,是从哪篇报纸上摘抄下来的吧?哈!‘都市症候群’?说得不错,还真是个有趣的东西!”
       小白嘴唇哆嗦,浑身发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就像喝过巫婆毒汁以后说不出话来的小人鱼一样。她觉得自己就快要抑制不住,就要跃上去杀了面前这个百般羞辱自己的女人了。
       单自雪却突然正经起来。
       单自雪将身体前探,用充满神秘的腔调对小白说:“得了,别开玩笑了。跟你说正经的。你以为我真生气?我不生气。我不过是想敲打敲打他。我们俩关系不好,过去闹得比这凶多了,我是过来人,能为这点小事生气?我跟你凯旋哥关系不好,这你知道,可我们俩决不会离,这你就未必知道了。原因是什么知道吗?”单自雪故意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等着小白说出答案,“原因是果果。我们俩都喜欢果果。为了孩子,两棵死了的树挪一块儿都能栽活,别说这两棵树还没死哪。姐送你几句忠告吧:一个结过婚的男人的诺言,基本等同于谎言;相信男人的谎言最后受尽伤害,那不是男人的问题,是女人的问题。你不是爱摘抄名言警句么,我建议你把姐告诉你的这几句话抄上,它会让一个女孩受益终生。”
       单自雪把日记本放在小白面前,也起身,上楼去了。只留下小白一个人在客厅呆呆坐着,大脑一片空白。
       楼上卫生间的门碰上了,传来哗哗的冲水声。只听单自雪在里面大声叫道,凯旋,你把我箱子里那瓶新买的浴液拿来!浴室门又开了,水声骤大,随后又再次关
       小白坐在那里,悲愤莫名。他们在干什么,在演双簧吗?小白弄不明白了,心乱如麻。凯旋哥,聂凯旋,一个在自己心中天神一样的人啊,他在抵抗单自雪的时候,每一句话都在为他自己解脱。他把一切都否认了。如果他敢于在单自雪面前“认”这一切,那将完全是另一个结局。可是他却把一切都“推”了。
       推得干干净净。
       小白有点明白了,这结果正是单自雪要的。单自雪并不要聂凯旋承认,她要的就是不承认。她其实什么都明白,可她决不把聂凯旋往绝路上逼。她真是个有心机的、绝顶聪明的女人!可聂凯旋呢,他也是在用心机对付自己吗?小白是多么不愿意承认这一点呀!
       那天晚上,小白一夜未睡。她不断地伤心哭泣。又不断地胡思乱想。她竖起耳朵,极其警醒地听着屋里的动静,希望聂凯旋能够从楼上下来劝劝她,哪怕是偷偷的,就像平时在果果面前那样,只是摸摸她的头或者手,就能传递过来无数语言。可是没有。夜像坟场一样安静,他们,聂凯旋和单自雪在楼上睡着了,没人去想楼下还有一个伤心欲绝的姑娘。
       连着几天小白都不言不语,埋头干活。该干什么就干什么,但干完就往自己屋里一关,谁也不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没有人询问她这是为什么,也没有人指责
       她的冷漠。大家似乎都知道,这样的局面自然不会长久,但所有人都在等着小白主动开口说话,比如说回家,或者干脆说辞工。
       小白不是没有想过辞工,她在冲动时甚至想过什么也不说拿上东西就走。但她心里一直揣着那个未了的疑问:她要问问聂凯旋,他曾经对自己许下的那些热辣辣的愿究竟还作不作数?他在那些天里对自己的疯狂究竟是真的还是假?他对自己的拥抱,热吻,偷袭,算是怎么回事?他和自己那一个又一个“销魂之夜”(那是聂凯旋自己说的)又算是怎么回事?还有,他时不时塞给自己的三百五百又算怎么回事?仅仅是聂凯旋对一个成熟的乡下女孩的好奇和尝鲜吗?如果果真如此,那么自己和那些游荡在暗夜街头的坐台吧女又有什么区别?甚至还不如她们,她们可以和客人公然论价,然后交换,彼此目的明确决不欺骗,可自己和聂凯旋呢,做着一样龌龊的事情却必须罩上堂皇的外衣。单自雪说了,一个结过婚的男人的诺言,基本等同于谎言。可这毕竟是单自雪说的,小白一定要听聂凯旋亲口告诉她:我是在欺骗我说过我爱你,那是谎言!
       听聂凯旋说完这话,小白就离开这个一天也不多呆。
       可她一直没有等到和聂凯旋独自相处的机会。
       单自雪从九寨沟回来没几天,突然接到家里电话,沈阳连日大雪,她的母亲外出时摔倒了,股骨粉碎性骨折,伤得很重,需要做手术,家里着急万分地等着单自雪回去。单自雪虽不是个孝顺儿媳,却绝对是个孝顺女儿,接到电话的当天就买好了回沈阳的火车票。
       单自雪红着眼睛把小白叫出来,又是一遍嘱咐叮咛,果果吃什么呀,上幼儿园穿什么呀,自己不在的时候注意什么呀,只字不提前些天发生过的那档子事,就好像她从来就没跟小白发生过任何矛盾,在这世界上只有小白是唯一可以托付的亲人一样。单自雪,她是多么的自信呀!而恰恰是她的自信,击碎了小白仅存的那点幻想。
       单自雪一走,聂凯旋就好像怕见小白一样,连着几天天天深夜才回,常常小白都睡着了他才轻轻进门,小白听到动静看表都是夜里两三点了,这个时候怎么好上楼去敲聂凯旋的门。聂凯旋已经深深地伤害了自己,不能让他再把自己看轻了。
       这天是星期六。聂凯旋还在楼上睡觉,小白和果果已经吃过早饭。听到聂凯旋在楼上起来洗漱的声音,小白一边在楼下为他热牛奶,一边在心里再次下决心,等聂凯旋一下楼就跟他谈,谈完就提出走,决不再拖了。
       聂凯旋下楼的时候,已然西服革履,手里还提着提包,准备出远门的样子。
       见这情景,小白更不想拖延了。聂凯旋牛奶还没喝完,小白就用礼貌然而不容置疑的语气对他说:“凯旋哥,今天您有空么?我有事想跟您谈谈。”
       聂凯旋放下碗,扯了张餐巾纸擦了擦嘴,语气明快地说:“对了,我也正有件事想跟你说呢。有一件很急的案子要我今天必须赶到珠海海关,昨天回来太晚了,我都没来得及告诉你。你看,家里的事又得拜托你了。”说着聂凯旋弯腰从放在身边的提包里一下抽出厚厚一沓子钱,看上去不会少于五千,“这些钱是给你的。这一段家里的事全靠你了,算是你的加班费,加上这几天我出差不在,家里的生活费,水电煤气费,都在这儿了。其他的事,等我回来再说,啊?”
       聂凯旋永远是不可拒绝的。小白一肚子的话又被噎住了。
       聂凯旋好像多少天都没有休息好似的,脸色发青,看着小白的眼神里有一丝歉意,似乎还想再说点什么,想想又不说了。聂凯旋走到正全神贯注看动画片的果果那儿,亲了亲果果的脸。走了。
       小白暗暗恨自己,陔说的怎么又没说出来!
       也许是那厚厚一沓子钱起的作用?小白承认,自己从小缺钱缺怕了,每次一见到钱,就像泥遇到水一样,什么决心啦,报复啦,甚至仇恨,统统夷为平地。何况这是那么厚的一沓子钱哪!聂凯旋这是要干什么?小白清楚。家里水电煤气费刚交不久,离下一次交至少还有两个月,聂凯旋实际上是在变着法的、不使人感到尴尬地让小白接受他这份歉意,这份补偿。没错,是补偿。这是他的一种表达方式,而小白也乐意接受这种方式,对此处凯旋可以说是屡试不爽。所以今天他就又这么做了。
       小白回到自己屋里,关上房门,把钱数了数,一共五千五。小白留下五百做平时自己和果果用,把剩下的放进抽屉锁起来。自从发生单自雪私拿日记的事之后,小白就为自己的抽屉配了一把锁。
       说来也怪,聂凯旋给的钱数量越来越多,可小白的激动却越来越少。粗算起来,小白这一阵子连工资和聂凯旋给她的钱加在一块也有将近两万块了,过去给聂家干了三年加起来也不过才一万多块,这才不过半年哪,小白就挣了将近两万块,就成了两万元户了。可这补偿真的就够了吗?小白清楚记得,单自雪曾指着自己手上一枚钻戒告诉小白,这是有一年聂凯旋送给她的生日礼物,价值六万块。单自雪已经四十多岁了。可我还是一个姑娘啊!我稀里糊涂把自己给了你。自以为你爱的是我,自以为从此终生有靠,难道不是与你给我的假象和欺骗有关?你让我以为你要娶的女人是我,我已经做好把自己的一切都托付给你的准备了,而你在单自雪的追逼下。居然连一点点责任都不愿承担,倒让我受尽用屈辱,这点钱真的就足以补偿我了吗?
       小白拿这钱,一点不觉有什么内疚反而越想心里越不能平衡。
       北方的寒流一个接着一个,一次比一次冷。电视和报纸里都在告诫人们要预防流感,可患上流感的人还是在与日俱增。
       果果又病了。早上送果果去幼儿园时。果果的精神就不好,等到去接她,她已经发了一天烧了。果果的班主任赵老师告诉小白,果果可能患了流感,这个礼拜就不要来了。免得传染给其他小朋友。赵老师并且告诉小白,已经带果果去医务室看过,医生也给开了药,但如果果果体温超过三十八度五,咳嗽加剧的话,就要带她上医院,否则一旦转成小儿肺炎,就有一定危险性了。
       果果认真地听赵老师说活。她穿着羽绒服,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的,脸上还蒙着大口罩,只露一双眼睛。当听赵老师说到“就有一定危险性了”的时候,果果及时地咳嗽了两声,以期引起大家的重视。  小白带果果回家,一路警告:“你爸爸妈妈都出差了,把你交给我,你可要听话,别老跟我捣乱。听见了吗?”果果对所有需要回答的问题一律以咳嗽两声作为回答。她知道自己现在病了,而且对自己的生命非常在意。
       现在只有小白和果果两人在家了。对于果果来说,生病可以换来不上幼区园简直是天大的好事!她把自己所有的玩具全部翻腾出来,摆满一客厅。沙发、地毯上到处是她的玩具,而她本人则并不玩它们,只是坐在玩具堆里,手里拿着遥控器。果果和大人一样。要的是这种感觉。果果要的就是拥有这么多的玩具而根本不玩它们的感觉。果果的兴趣在她的碟上。她一张接—-张地看属于她个人的碟,《侏罗纪公园》、《蜘蛛侠》、《哈里·波特》等等,等
       等,那模样根本不像一个高烧三十八度的孩子,而像一名公务缠身的总经理,插碟,快进,暂停,倒退,换碟,熟练之极,不间断地工作,忙得连饭都顾不上吃。
       果果也还算听话,小白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只是所有事情都慢上半拍。唯一难对付的是她非常地想她妈妈,只要小白稍不如她的意,她就嘴一咧,哭唧唧地说:“我想妈妈了。”
       单自雪每天晚上会打一个电话回家。通常都是小白接了电话,叫一声“雪姐”,单自雪问也不会问小白的情况就直截了当地说:“找果果接电话。”果果只要听到小白叫“果果,你妈妈电话”,就会像一只小狗一样从地下的玩具堆里跳起来,不管不顾地扑向电话,第一句话永远是:“妈妈,你什么时候回来?”
       以后,电话再响,小白就不接了。果果总是电话铃一响就扑向电话,就好像电话就是她妈妈似的。小白正乐得不接,她实在不愿意听到单自雪冷冰冰的声音。
       奇怪的是,聂凯旋从来不打电话来。他过去不是这样,无论出差到哪里他总会打电话回来,跟果果说会儿话。可现在不了,他好像是有意在回避小白。唯一一次他打电话回来,在跟小白打了声招呼后,也是和单自雪一样问:“果果呢?”果果接到爸爸的电话,当然没有对妈妈的那种热情,敷衔了事地应付了两句,“挺好的”,“乖了”,“听姐姐话了”,就挂了。聂凯旋电话里的语气虽比单自雪亲切,但听不出他对小白有什么特殊的不同。他已经退回到了小白最初刚到聂家时的那种状态:绅士,和善,彬彬有礼。
       聂凯旋的态度进一步刺伤了小白。他哪怕问上一句:“小白,你好吗?”或者给小白一点希望:“等我回去我们再谈一次好吗?”都没有。统统没有。也就是说,他认为临走时给了小白那一沓子钱,那五千五百块钱,就真的把发生过的一切全部了结了。
       看着毛巾上梅花飘落一样鲜红散乱的印记,小白既惊慌又伤感,这毕竟是她的第一次。
       那是小白给聂凯旋送茶的那一晚。聂凯旋抱住哭泣的小白,不停地亲吻抚慰她,在她的耳边喃喃低语:我真的不知道,你还是个姑娘,是个孩子……这下我欠你的可就大了……你放心,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我会对你的一生负责……
       小白的第一次,对于聂凯旋是什么感觉,她不清楚,但对于自己,她觉得毫无快乐可言。她害怕,痛楚,身不由己地痉挛和抵抗。但他成功了。那一刻他低沉地吼了一声,紧紧搂住小白,浑身肌肉铁块一样绷得坚硬,令小白几乎窒息,而小白却在那一刻撕裂般的痛楚中几乎昏死过去。这就是偷食的禁果吗?如果每一次都像是这样痛楚和可怕,小白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天底下还会有那么多的女人宁可送了命也要去偷食它。是有许多女人为此送了性命的,小白在报纸上经常能够看到。或许以后会好,也就是说,二者是有区别的?只是,这区别小白不懂,聂凯旋也真的不懂吗?
       那天晚上聂凯旋的喃喃低语曾让小白感动了很久。那些关于会一辈子对她好,会对她的一生负责的话,令小白感到依靠和安慰。是的,小白是付出了自己的第一次,但却得到了一生的依靠,小白是值的。她值得为自己的前途付出第一次。第一次反正是要经历的,给狗剩也是给,给聂凯旋也是给,可狗剩能给自己的一生带来什么呢?
       只是小白当时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幸福和自信中,对聂凯旋的话并未作出冷静的理解和分析。小白一厢情愿地认为聂凯旋说“我会一辈子对你好”是聂凯旋在她人生这样一个神圣时刻对她作出的庄严许诺,现在看来,小白是大大误解了聂凯旋的意思了,可她无法去找他理论这一点,甚至不能指斥聂凯旋欺骗了她。聂凯旋的确从未说过他要娶小白。要和小白结婚,要以小白取代单自雪这类的话。没有,从来没有。尤论是在医院,在聂家,甚至在聂凯旋的床上,都没有。
       相信一个已婚男人诺言的女人,注定是个傻瓜。
       怨不得别人,只能怨自己是傻瓜。
       晚饭后,电话铃又响了。
       果果正在看《侏罗纪公园》,没有听到响铃。而小白擦桌子恰恰正在电话旁边,便就手拿起了听筒,刚“喂”了一声,就见果果小狗一样扑了过米:“让我接!我来接!”
       电话不是单自雪打来的,是小区物业工程部的人打来了解住户暖气运营情况的,小白一一作答。但在小白和物业通话的当儿,果果不断在旁边发脾气,果果一边咳嗽一边向上蹦跳着,企图把电话从小白手里夺过来,果果哭闹着:“你讨厌!谁让你接的?你讨厌!”
       小白在果果的哭喊中好不容易把话讲完。和物业道完“再见”,小白便狠狠把电话手柄扣上,大喝一声:“闹什么闹!谁讨厌?你才讨厌!”
       果果愣住了。她从来没有见过小白敢于在她或者她母亲面前发这么大火。果果虽小,也早已懂得尊卑的不可易位,懂得小白的态度是对自己的冒犯!
       果果扯着嗓子喊;“你讨厌!你就是讨厌!你是个狐狸精!
       小白扯住果果的胳膊,两只眼睛喷出火来,一字一顿咬牙说:“你再说一遍,谁是狐狸精?”
       果果感到了恐惧。要在平时果果早哭了,可今天果果只是咧了咧嘴,居然没有哭。果果涨红着发烧的脸歇斯底里地喊着:“你就是个狐狸精!我妈妈说的!你坏!你吃我们家的东西,还不好好干活!”
       小白气急,连想都没想,挥起一拳,将狂暴的果果砸倒在地。
       果果疼得啊了一声,终于放声大哭:“你坏!你是坏人!我再也不叫你姐姐了!你是最坏最坏的坏人!”
       小白叉着腰,露出她乡村姑娘的本来面目,指着果果破口大骂:“我告诉你,你妈才是狐狸精!你,你爸,你妈,你们一家子没一个好人!全他妈是坏人!是王八蛋!你以后少叫我姐,我这个姐也是你叫的?你不配!”
       果果被彻底震慑。她睁大着吃惊的眼睛和嘴,看着小白姐姐回到屋里,把自己的门狠狠一甩。
       许久果果才又骇怕地哭起来。
       那天的晚上,小白没有做饭。
       她把自己一直关在屋里,奋笔疾书地写着什么,然后她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果果的哭声大约持续了半个小时。后来哭声改成了咳嗽,再后来就没有声音了。
       人的适应能力真是不可思议。没有任何生活经验、从来都支使别人做事的果果。居然谁也不求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摇摇晃晃地摸黑爬到楼上—一果果的身高还够不到灯的开关——回到她自己和妈妈的房间去了。她乖乖地躺到床上,还知道把被子盖好。她既不去向小白求饶,也不央求小白做饭,这在这个小孩身上是从来没有过的。
       家里的气氛开始变得诡异。
       应该忙碌的小白把自己关在屋里。应该是做饭的时候了厨房里没有灯光。应该哭闹的果果乖乖地躺在床上。
       这是头一个晚上,单自雪居然也没有电话打来。
       只有夜在独自黑下去。
       半夜,大约一两点钟的时候,小白听到一声微弱然而尖细的哭声:“你走——你走——”然后是一阵排山倒海般的咳
       嗽。她从来没有听过如此剧烈的咳嗽,大约只有二的生病那次咳嗽可以和这咳嗽相比。接着是尖利的哭声:“你走——我怕!——妈妈,我要妈妈!”接着又是剧烈的咳嗽。
       咳嗽之后是呕吐,一边吐一边夹带着哭声:“妈妈——”紧接着又是咳嗽。
       她没有出去。
       整栋房间漆黑一片,除了哭声没有别的声音。哭声越来越凄惨了:“妈妈……”
       没有人理会这哭声。
       楼梯上传来一阵惊惶的脚步,木楼梯发出咚咚的声音。脚步先是怯怯的,试探着,然后加快,伴随着抽泣似乎有什么东西从楼梯上滚下来了。哭声停顿了,喘息片刻之后,脚步声摸索着寻到了小白的门外。
       “我要妈妈……我害怕……楼上有一个人……”
       门依然紧闭。从外面传来怯怯的敲门声。
       “小白姐姐,你开开门,我害怕……我告诉你,楼上有一个人……小白姐姐,我都叫你姐姐了,你别生气了……”
       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门被猛地拉开。门外面,果果的眼睛睁得溜圆。
       站在果果面前的,是一个即将远行的人:她已穿好准备在严冬里行走的羽绒服,脖子上围好了围巾,脚上蹬着运动鞋,背上是自己鼓胀的行囊,手上还提着一个提包。这个远行的人脸色阴暗,眼中没有一丝同情怜悯,充满决绝之色。
       果果一脸恐惧之色。这个人理都没有理果果。她把挡在面前的果果扒开,径直走向大门。
       她将大门打开,一股凛冽寒风呼啸而人。
       果果恐惧到极点,哇一声怪叫:“小白姐姐!你别走!我再也不气你了!你别走!”
       这个人毅然关上了大门,向黑暗中走去。
       身后传来被关闭在房中的无比凄厉的哭喊:“小白姐姐……别走……小白姐姐……”
       北方的冬夜奇寒无比;所有楼宇都关闭了灯火,像是被寒冷所熄灭。层层叠叠的楼房像矗立在城市黑暗中的山崖,你定睛看它们的时候,它们动也不动,可你只要把眼睛挪开,它们便张牙舞爪从四面八方向下压来。所有街道也被寒冷所凝冻,因此没有一辆汽车敢于在这样冰冻的街道和奇寒中行驶。只有那个旅人,那个从哭喊的房间里冲出来的旅人,从她的嘴巴和鼻子里不断呼出的雪白的雾气,使她成为这北方城市里唯一的活物,在街与街之间疾步穿行。
       已经穿过几个街区,那声音依然能够穿透楼层和黑夜,追在这人的身后。  “姐姐……你别走……姐……”  不知是天意还是神奇的力量,刺破夜空的哭喊在突然间被灌注了一种特殊的音质。是的,是一种特殊的音质,使得那不曾间断的哭喊在暗夜笼罩的城市上空突然发生了某种变化——那音质与二十年前她趴在母亲的背上、闻着母亲浓烈的汗馊味时所听到的哭喊几乎一模一样。这两种声音叠加在一起了:
       “姐……别走……姐……”
       她流泪了。在北方零下十几度的寒夜的街头。这是产生于二十年前的泪,在二十年后再次滴落。她没有勇气向前走了。她站在那里哭泣,泪珠在脸上瞬间凝成了冰。她哭泣,然后寻找。她是在寻找那个声音。
       这个人甩掉了所有的行囊。将它它弃置在街上,然后用尽平生力气沿原路跑回。她跑到门前,再度打开大门。
       她看到了什么—…—…
       她看到在她而前哭喊的这个小人的眼中,有两粒小小的刺人光,那光芒小石子似的,极其明亮,一举刺穿二十年浓浓夜幕,刺人她心中,令她在瞬间疼痛难抑!
       这个人一把抱起那滚烫的小人,再次冲入黑夜,向医院方向跑去。
       聂凯旋和单自雪是在当天夜里接到医院电话,于第二天赶到医院的。那时候果果由于肺炎高烧抽搐狗苟昏迷,已经认不出妈妈了。单自雪哭得几乎昏死过去。医生说如果不是那个勇敢的姑娘在那样寒冷的夜里抱着孩子跑步将果果及时送到,果果必死无疑。但在医生的及时救治下,三天后果果脱离危险期,一周后痊愈,半个月后果果又回到了幼儿园。
       但是,小白在把果果送到医院后就从此消失得无影无踪。聂凯旋和单自雪曾经到处寻找过小白。但他们再也没有见过她。
       有人说曾在深圳某酒吧见过一个长得极像小白的女孩,但不能确认那究竟是不是她。聂凯旋为此专门去了趟深圳,找到了那个酒吧。但那时女孩已经离开了。
       还有人说小白回家看过自己的父母,她给正上高三的三白丢下一大笔钱后就又走了,听说是踏上了开往南方去的火车。
       小白后来到底去了哪儿,谁都不知她的下落,谁也没有了她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