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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下一个是你
作者:映 川

《人民文学》 2005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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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洗了头发,到阳台上吹风。隔壁的高英也在阳台上,手里拿着一根木棍拍打毡子。棍起棍落,灰蒙蒙的尘土东奔西窜。我刚思忖着要不要避回屋里,高英招呼说,美禾,等会儿过来吧。
       高英家每逢周末都要开牌局,我是常客。我想下午没什么事就答应了。
       等我敲开高英家的门,高英、刘知春、保姆小六三个人已经坐在牌桌边嗑瓜子候我了。高英对面的位置是空着的,这已经成了规矩,高英基本上不和自己的老公刘知春打对家。因为过去他俩打对家总是互相埋怨、嘲讽,还会吵起来,摔牌揭老底曝家丑什么的。高英反省说,自家人太熟悉容易内耗,为打牌这种小事情伤感情不值得。从此,高英和刘知春在牌桌上自觉和客人结对子。作为对手他们果然相安无事。
       头两局我和高英轻而易举赢了。刘知春埋怨手气不好。高英一脸春风,说我从来都不靠牌,靠的是技术。保姆小六打牌不喜欢说话,皱着小眉头,严肃认真地看大家出牌,包括每个人的面部表情。小六在高英家做了五年多,一直照看刘知春中了风的老父亲,算得上高英家的一口人了。小六打牌是高英手把手教出来的。小姑娘悟性高,记牌能力超常。有一次我该出对子的时候没出,过后把这对子拆散了出,她竟然能指出来,让我很没有面子。高英不只一次当着我们外人的面夸小六说,猴精,如果多念几年书更了不得了。
       紧接着的两局,刘知春带领小六追平我们。双方在决胜局一度限人僵持,关键时刻,刘知春鬼使神差出错一张牌,断送了小六的上手机会,让小六手上一副准备做大的推土机变成零碎件。我和高英刚准备取笑刘知春,一件令人吃惊的事情发生了,小六扔下手中的牌,呼地站起来伸手甩了刘知春一巴掌。小六的表情是愤怒和轻蔑的,鼻尖上沁出细小油亮的汗珠,鼻翼像蝴蝶的翅膀扑扑地颤抖。小六的手是一双曾经砍过柴,耙过地的手,她的手快速在空气中挥动时,气流被带动嗡嗡作响。这记耳光打得宽厚扎实,一只粉红色的手掌印顷刻间浮出刘知春的腮帮,像一片红叶飘在水面上。
       我顾不上看刘知春的脸及其表情,我的注意力在高英身上。我看着高英,高英看着刘知春,高英的眼睛交替着朝两个方向看,朝右看小六,朝左看刘知春,看着看着,脸上渐渐浮出一丝笑,只不过笑被往两边撇的嘴角拉弯了,意味也跟着深长了。这是一种洞察某种关系的笑,笑是暧昧的,所指向的内容也是暖昧的。
       高英的笑点醒我,我突然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介入一个秘密,心一阵发慌,赶忙扔下手中的牌说,我家里还有点事,下次再来玩。
       没有一个人挽留我,仓促间我甚至忘了换下他们家的拖鞋,打开门就走了。
       上面这个事件是林美禾向我描述的。
       我和林美禾每隔一些日子都会聚聚,地点一般由林美禾定,她对约会的环境比较讲究。这段时间她发现了一个新地方,离城十公里一个老林场建了几栋专供旅游休闲的木楼,美其名曰“森林氧吧”。“森林氧吧”的装修不是很高档,但有山有树,我们躺在床上,不用往窗外看,阳光也会把树的影子打到墙上,风过来,枝摇叶晃,墙变成一面舞台的背景。
       树林里间或抛出一声鸟叫,很奇怪的,鸟叫声会让人联想到鸟儿停立的那枝树木,在它爪下颤动翩如惊鸿。我的身体为着这不着边际的颤动而激动,体温迅速攀升,我的手钻人林美禾的身体。林美禾舒展玉臂,文诌诌地说,富氧使人心旷神怡。我恶狠狠地补了一句,更使人英姿勃发。该进入主题时,林美禾的情绪没有和我同步,她突然讲起刘知春被打的事情。
       我和林美禾有很多新闻可以交流,因为我们同在艺术学院工作,彼此间谈到的人基本都认识。
       听完林美禾的描述,我沉默几秒钟,然后狂笑,脚板在床上乱跺一气,笑得眼角都湿润了。我气喘吁吁,连呼精彩,很久没听过这么精彩的故事了。
       林美禾觉得我笑过头了,拉拉我的手说,至于吗?
       我搂住林美禾亲了一口说,宝贝,给我说说你的看法,小六为什么敢打刘知春?
       林美禾哼了一声,小看我,这明摆着小六和刘知春有一腿。小六虽是农村女孩,可人长得不错,又很聪明,刘知春当初为了得她想是什么下作手段都用了,才被小六小瞧了。你们男人为了把女人搞到手,什么贱话不敢说,什么下作的事做不出来?
       听林美禾分析得头头是道,我不理会她的讽刺,忍不住哧哧地笑。我说,我看刘知春不是第一次挨打,那保姆私底下肯定打顺手了。
       林美禾侧过身,手在我的脸上不轻不重拍打两下说,当初你为了得到我,还不是——
       我不让林美禾把话说完,刘知春事件比窗外的鸟儿更能激发我的欲望。林美禾仍然不配合,她被自己刚才说的话勾动了心事,继续唠叨——以前你早晚都会有电话给我,在家不方便打还跑到马路上打,现在三天两头没一个电话。这段时间好像都是我约你,你是不是很忙?想当初你像发了狂一样……
       尽管我试图用一连串不吐气的亲嘴把林美禾的小嘴堵上,她还是越说越来劲,越说越伤心,最后干脆一使劲把我掀翻到床下说,没意思,太没意思了。
       我扒着床沿说,这样吧,我给你赔不是,要打耳光还是要我下跪,你说了算,反正我又不当领导。
       林美禾说,奇怪,这和当不当领导有什么关系?
       我说,关系太大了,做了领导就不能说下跪就下跪了。你看有很多官太太根本不拿自己老公当一回事的,大庭广众之下也不给老公面子,那是因为男人在家里太熊了,在外面再怎么挺括也没用。做领导真难,领导也是人呀!
       林美禾扑哧一笑,冰雪融动。一堵坚不可摧的长城土崩瓦解,风吹草低现牛羊。
       我家楼下的车房最近终于派上真正的用场,原先堆放的旧床架、旧衣橱等全都扔的扔,送人的送人,新人主的是一辆墨绿色的本田。墨绿色,我最爱的颜色。
       有房有车只是一个底线,艺术学院很多老师早就冲破这个底线,我充其量只算一个新晋者。艺术学院有点本事的都在外面另起炉灶。弹钢琴的教钢琴卖钢琴,跳舞的教跳舞做演出中介,画画的卖画开品位咖啡屋……我虽然在省内雕塑界有些知名度,但没有钱等着我去拿。哪里有项目齐刷刷上百双眼睛盯着,拉关系,走后门,经常一个项目拿下来我都忘了自己是靠手艺吃饭的。
       我要养孩子,住别墅,环游世界,我,我可能还要看顾几个情人……我稍空闲的时候总被这些念头骚扰得坐立不安。
       骚扰我的东西同样骚扰着一大帮艺术学院的年轻老师,例如李钢、罗庆军、尤晖……
       我们几位专业不同,李钢是画国画的,罗庆军搞声乐,尤晖是教文化课的。我们苦闷的时候就聚在一起打牌。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打牌这门技艺进入艺术学院家家户户,填补了很多人无所事事的时间。于是,还有人感叹,如果这世上没有扑克这门技艺,我们怎么活到老?
       罗庆军说,当初我要学钢琴就好了,坐在家里钞票会长了脚来敲门。何丽珠那种水平也敢收每个学生200元一个课时,还有没有天理?
       李钢说,我们系又让黄凌云出国,凭什么?他已经出去两回了。
       尤晖说,学工部的副处长拿出来竞聘,系领导动员我参加竞聘,你们看怎么样?
       尤晖的话头还有点档次,我们三人一边把牌甩到桌上一边说,千万不要去陪绑了,早就内定是王珏了,上面是为了显示民主找你去做陪衬的,多大年纪了你还那么天真?
       我们三个几乎把尤晖说哭了。
       尤晖叹息,我当初就不该进艺术学院,教文化课像后娘养的,谁也不把你当一回事。
       
       牌桌上气氛竟然有点凝重,连战局都徘徊不前。
       我们吃花生,喝啤酒,往桌上有气没力地甩牌。我突然想起刘知春的耳光事件,我相信眼下把这事说出来一定振奋人心。
       我说,不知道你们听说了没有,刘知春被他保姆扇了一巴掌,在打牌的时候。
       李钢为了在最快的时间里刘‘我的话发表意见,拼命把满嘴的酒往下咽,以至于被呛出了眼泪。
       罗庆军吃惊地睁圆眼睛说,打牌的时候被扇,没搞错吧?难道刘知春打牌的时候还敢不规矩?
       尤晖趁罗庆军说话分神,眼睛一扫,迅速把罗庆军的牌尽收眼底。
       尤晖的态度让我不满意。
       我慢悠悠地说,因为刘知春出错了一张牌。
       别看尤晖先前不在意,最早爆出笑声的是他,这只老鸟。他的嘴里唠叨着,我操,看不出刘知春还有这一手。
       李钢也扑哧笑了出来,把嘴里剩余的酒喷洒到我们的脸上说,高英也在场吧?
       我点点头。
       李钢笑得更大声说,真他妈的绝,刘知春五十好几的人了,想不到还有这份闲情,凭高英的性子一定会和他离婚。
       尤晖说,高英每天光顾着给别人做思想工作,自己老公却给别人做掉了。
       罗庆军明白不过来,看我们三人的脸说,你们到底说什么?
       通过这点我可以判断出罗庆军是我们这四个人当中最纯洁的一个。我们三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就这事讨论起来,罗庆军总算在我们的讨论中获取了信息,领会了精神,一颤一颠地笑,几张牌抖落到地,嘴里说,野蛮女友,野蛮女友。
       我给自己制作了一个画册,里面收了我所有的代表作,包括那些属商业行为的作品。我打算把画册当名片,推广业务。画册在民族出版社印制,是我老婆丘丽娜的同学覃安基一手承办的。
       我到覃安基的办公室看样书,册子里居然有两幅作品的注解弄反了。我冲覃安基发牢骚,你也不帮我把把关,印这东西哪里不能印,跑你这印还不因为有熟人吗?
       覃安基瞟了一眼说,又没有丢失什么内容,有点脑的人看了都会知道是弄反了。
       覃安基继续玩他的电脑游戏,和我说话的态度跟过去不一样,、我给他拉过不少业务,他哪次见了我不是哥哥长哥哥短地叫,现在分明怪我小题大做,隐约还有一点我说不清楚的东西。
       我心头火起,把画册出错的两页扯下来说,我要求重印。
       覃安基推开鼠标,把身子转向我说,老崔,这批画册印数这么少,我根本是白打工,你真想让我赔钱?你家里出事犯不着拿我出气呀。
       最后一句话覃安基降低了音调,是嘟哝出来的,我的耳朵一贯好使。我说,覃安基,你大声点,你说什么,我家出什么事了?
       我是站着的,覃安基是坐着的,他伸过手在我的臀部上轻佻地拍了拍说,有时间我会帮你劝劝小娜的,做男人也不容易啊。
       覃安基越说越离谱,联系他对我的态度,我隐隐感觉一丝不祥。我说,兄弟,你到底都听说什么了?
       覃安基的眼睛扑闪扑闪,分明有抑制不住的邪笑漫出嘴角。崔记,不是我说你,你也真是的,怎么把一个小保姆宠成那样?当众敢给你耳光。
       那个从我嘴里出去的故事,不知道在外面绕了多少圈,经过多少人的嘴,现在故事变成:崔记打牌的时候因为出错牌,被保姆打了一巴掌。
       如果我们家没有保姆还有反驳的机会,偏偏我家也有一个保姆叫阿桃。
       我承诺了覃安基三条软中华,他才把传话给他的人透露给我。这小子我认识,但不熟,分到我们系里就一两年,叫余电波。我和这小子的关系仅限于见面点个头,有时头都未必会点。他怎么就无缘无故把一盆屎扣到我的头上呢?
       如今,覃安基这样的人都开始不把我放在眼里了,我以后怎么混?我的胸口发出愤怒的叫喊,找到余电波,扇他两巴掌,再告诉他挨打的原因。想当年我崔记也是个厉害角色。从覃安基那里离开,我直奔余电波的宿舍。余电波不在宿舍,听说他有课。我干脆到他的教室去等,等他下课夹着讲义从教室里出来,我上前去搂住他的肩膀。我没有像原先计划的那样上去先给他一记耳光,而是说,兄弟,走,到外面去喝两杯。从这里我发现多年的教育已经把我修炼成一个有教养的人,我不可能做出野蛮的事情来。
       我们到校外一个小饭馆要了两个小菜,我特地点了物美价廉的二锅头。余电波说他不能喝酒,他说话算话,说不能喝就坚决不噶,我怎么劝也不能让一滴酒沾上他的嘴唇。他那副坚持原则的模样一点不像一个栽赃陷害的人。我自个喝了二三两,脸皮子喝红了,舌头喝麻了,胆子喝壮了,我把筷子往桌上重重一拍,埋头吃莱的余电波震得抬起头来。我说,余电波,你为什么告诉覃安基说我被我们家保姆打了你怎么能往我头上栽这么个罪名我可以告你诽谤……
       余电波拿起一张纸巾擦擦嘴,擦干净了把纸搓成团扔到墙角。我的眼睛追着这团纸的去向耐心等待余电波的回答。
       余电波不以为然地说,你请我吃饭就为这事呀,这事不只我一个人说,现在学校里几乎每个人都在说。那天我碰到覃安基,他提到你,我顺嘴就把前两天耳朵里听到的话告诉他了,如果你不乐意我现在向你道歉,我保证再也不说了。
       我急得跳上桌子,你说什么——全校的人都在说?
       余电波说,你想想看,我是从吴高潮的口里听到这个笑话的,他说的时候我们系里还有七八个老师在场,你不信找其他人问一问。
       吴高潮是艺术学院的院长,我不敢去找他。
       一根线总有两个头,我还是从另一头找起吧。
       林美禾是其中一个线头,她把故事告诉我,我又告诉罗庆军、尤晖、李钢。这有点像根目录和子目录的关系。问题可能出在这三个人当中,也许他们在传话的过程中交待人物不清晰,把叙事者的名字变成了被叙事者的名字。
       我把他们三人找来对质。
       罗庆军说,这事我听了就听了,我没有跟任何人说起过。
       李钢说,我是向别人说过,是当笑话说的,主要是说事,根本没有提人名。本来想告诉别人版权是你的,可虚荣心一上来我还是把版权剽窃了。
       这两个人说的话比较符合他们的性格。最可疑的是尤晖,他说,这段时间我一跟姑娘们打牌,我经常说,我的牌即使打得不好,你们也不要打我的耳光,一打问题就复杂了,我们的关系就说不清楚了。
       从尤晖说的话可以看出这家伙很会偷换主角,但我拿不出任何证据是他这里出了问题。
       最后,我只能请求我的这三个朋友,你们可以到外面去说,说得越多越好,但要记住,被打人的名字叫刘知春,你们一定要替我正名。
       三个朋友齐声保证,包在我们身上,我们一定力挽狂澜,把事情拧过来。
       外边的事还没理清,家里又出事了。
       丘丽娜提出跟我离婚。她用最恶毒的语言来诅咒一个和她生活了十年的男人。她说得最多的是,你比狗还贱哪,贱到让保姆往脸上招呼巴掌,你把你的脸丢尽了不算,还把我的脸丢尽了。我的事业都让你给毁了。
       丘丽娜是电视台的记者。主要跑新闻,在屏幕上出头露脸的机会并不多,但她一直把自己看成公众人物,还说她要像爱护生命一样爱护她的名声。
       我说,丽娜同志,别人造我的谣你也相信吗?我能和阿桃有事吗?阿桃按辈分还得叫我一声叔公,我再不要脸也不可能干这种事呀。
       丘丽娜说,你喜欢招人到家里打牌,你要不是真的挨了阿桃耳光,谁能编出这种笑话?阿桃刚到我们家的时候像棵霉干菜,现在你看她那样,油光满面,奶子比馒头还大,你的功劳不小嘛。前些天她摔坏几只碗,我刚说她几句她就跑回自己的房间半天不出门,知道给我脸色看了,原来是你给她撑腰……
       
       丘丽娜的思维是发散性的,这和她的工作有关系。她可以在叙述的过程当中不断地拓展自己的思路,她越分析越认定我和阿桃已经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丘丽娜气急败坏地在屋里转悠,最后转进厨房,砰的一声,砸的是锅头,丘丽娜说,这日子没法过下去了,锅头留着有什么用!
       哗啦啦,叮当当,是碗盘坠地破碎的声音。丘丽娜说,畜牲,不是吃饭长大的畜牲,是吃草长大的!当丘丽娜拿着菜刀在砧板上剁的时候,我的膀胱一阵紧张,我大声嚷,是刘知春被他家的保姆小六打了,不是我,我是被人陷害的!我用比说书人更流畅更快速的语言把刘知春事件讲述了一遍。
       丘丽娜一刀深深劈进砧板,仰天长笑,崔记,你这个王八蛋,这种无聊的谎话你也编得出来。你是不是打算侮辱了我的人还要侮辱我的智商?
       丘丽娜把厨房里的锅碗瓢盆砸光后搬回她妈妈家住了。
       我给岳母打电话。我向守寡多年的岳母说了三点理由来表明清白:第一,我是一个艺术家,是有品味的艺术家;第二,阿桃和我有红薯藤的亲戚关系,如果我们之间有不轨的行为我在旧社会是要被浸猪笼的;第三,我一直反对请保姆,是为了体恤丘丽娜,让她从家务中解放出来才请的。
       岳母比她女儿有脑子,答应出马管一管这事。
       岳母不仅找阿桃谈了,还带阿桃上医院去做了体检,阿桃的处女膜没破。岳母这招从本质上解除了问题,证明了我的清白。没想到丘丽娜还是不愿搬回来,给了我一句话,我是个公众人物,人言可畏,你把外面恶劣的影响消除了我们再谈。
       我安排好房间约见林美禾,我需要她出头来还原事实的真相。这段时间焦头烂额的,我有很长一段时间顾不上林美禾了。
       林美禾比约会的时间整整晚了一个多小时才到。在电话里我已经把苦水跟她倒过了,以为她会早一点到安慰我,可人家偏偏还要迟到。
       林美禾进门的时候手里提了三四只纸袋,一看又是时装。我说,逛商店了?
       林美禾兴高采烈地把选购的衣服掏出来往身上比说,这段时间秋装上市,我看着好一下买了几件,也有你的一份。林美禾掏出两双袜子在我眼前晃了晃。林美禾有一个优点,她每次狂购总惦记着给我捎带点东西,比如一只打火机,一个钥匙扣什么的。虽然那些东西的价格是她所购物价值的百分之几,但我会做出满心欢喜的样子,而且总给她把购物的发票报销了。
       我说,我都没脸见人了,你还有心情上街买衣服。
       林美禾说,怪就怪你管不住自己的嘴,你可以说刘知春,就不该尝尝被人说的滋味?
       我说,如果我是刘知春,我就老老实实让人说了,做了还怕人说吗?现在我是被污蔑,我没做的事凭什么栽到我头上?
       林美禾说,让别人说去吧,新鲜劲一过就没有人说了,我反正不在乎。
       我说,你不在乎顶个屁用,你要替我出头清除谣言;你是见证人,最有发言权了。
       林美禾瞪了我一眼说,你难道让我去跟别人宣扬我亲眼看到刘知春被打?高英和我无冤无仇,平时对我不错,我不能害她。当初我就不该把这件事情告诉你,告诉你是害了你。
       我生气了,林美禾,是高英和刘知春重要,还是我重要?你根本不把我的事放在心上。
       林美禾也生气了,在我眼里你最重要,但是在你眼里,丘丽娜还有其他人都比我重要,最自私的人是你。
       我说,美禾,这个时候你不要再给我添乱了,丘丽娜已经跟我提出离婚了。
       林美禾说,那太好了,丘丽娜信不过你,她跟你离婚我嫁你。以前你说怕伤害丘丽娜才不跟她提离婚的,现在是她跟你提,你为什么不答应了?
       又戳到我的痛处了。我说,我有我的难处。
       林美禾冷笑一声说,其实,我早不想跟你这样没名没分地拖下去了,我给过你机会了,是你不要我,我林美禾又不是嫁不出去。
       林美禾开始把散乱在床上的衣服收拾进纸袋子,这要花一两分钟的时间。只要我在这一两分钟的时间上前拦住她,像以前那样用身体拦住她,说上两句服软的话,她肯定走不成了。但今天我实在没有心情,我烦透了,甚至想,分手又怎么样,倒霉的事要来就一齐来吧!,
       一个曾经说最理解我,不要名分爱我一辈子的女人,在我最焦头烂额的时候离开我,我还有什么话说呢?
       阿桃先是被丘丽娜羞辱,后又被我的岳母娘带到医院做检查,表面上看不出她有什么变化,私下里她却给在城里打工的哥哥阿根打了电话诉苦。
       那天我打开房门看到五大三粗的一个黑汉子跷腿坐在沙发上,电视开得轰天响,不禁吓了一跳。黑汉子看我发愣,屁股在沙发上挪了挪,叫了一声叔公。阿桃也从厨房里跑出来说,我哥来看我。
       原来是阿根,我见过,当年就是他将阿桃带到我家来的,几年不见老成许多。阿根显然刚从建筑工地上赶来,衣服裤子还挂着几块稀糊糊的泥浆。
       来者不善啊。
       阿根坐在我家那张进口的软皮沙发上,阿桃在他面前的茶几上侍候了丘丽娜喝的咖啡,我抽的软中华,还有一大盘水果。看来他们兄妹情深。
       阿根拍了拍身边的空位招呼,叔公,坐。这一声声叔公提醒我,我是他的长辈,尽管我比他大不了几岁,冲着这一声叔公我也不能乱了阵脚。
       我从钱包里掏出两张大票子递给阿桃说,多做几个菜。我没有坐到阿根旁边,我从餐桌旁拉了一张凳子坐到阿根的对面。
       阿根说,叔公,我没时间吃饭了,我还要赶回工地。我来是想给你谈谈阿桃的事,听阿桃说你和叔婆闹离婚,指她是第三者,还带她上医院体检了。
       我给阿根递了一根烟,他严肃地用手推回来说,戒了。我把烟搁在茶几上说,阿根,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你叔婆怀疑我和阿桃乱来,只有这样才能证明我和阿桃是清白的。
       阿根说,叔公,我上过高中,有空也读书看报,你们这种做法说得难听点是侵犯人权。如今这世道人言可畏,阿桃没被检查是清白的,这一检查名声就坏了。就像领导干部,没事的拿去审查,谁不说他有问题,谁还说他是清官。
       阿根的话一套套的,显然是有备而来,这个转战南北打工的浑小子,磨成老江湖了。
       我说,不该检也检了,你们兄妹有什么打算?
       阿根说,叔公,我们是自家人,我有个提议,你千万不要以为我跟我妹是要讹诈你,阿桃现在一个月包吃住是三百,你们给她开个六百吧。
       我说,阿桃在家里也就是做做饭,搞搞卫生,我家一没孩子,二没老人,这样吧,阿桃我也不敢再用了,我给你们几千块钱,你带她走吧。
       阿根说,身正不怕影子歪,阿桃一定要留下来,辞工反倒说不清楚了。前几天我爸和几个叔叔说要上来,我跟他们保证没事,劝了又劝他们才答应不上来,阿桃这么一回去怕又要惹出事来。
       阿桃站在一边插话,我不走。
       到今天我才知道我有多么无能,我连一个保姆的去留都搞不定。
       丘丽娜不回家,家里只有我和阿桃,这日子过得别别扭扭。家里没有女主人坐镇,阿桃胆子越来越大。除了做饭洗衣服,她有大量空闲的时间,她进我的书房用我的电脑,除了玩游戏还QQ。有一天,她一个异性网友往家里打电话,是我接的,我训了对方两句,警告他不准再往家里打电话。当晚阿桃就跟我闹,说她被网友骂了,骂她玩弄感情,家里有个恶老公,还在网上装纯情少女。
       纯情少女?我从来没有认真打量过阿桃。这小姑娘刚来我家的时候,头发枯干,脸色发黄,丘丽娜还担心她有肝炎带去体检了。几年工夫,小姑娘头发黑了长了,皮肤粉红粉白,一怒一笑竟然有几分动人。我心里有了判断一下子变得不自然了,慌张地跟阿桃道歉,对不起,我不知道那个人是你的男朋友。
       
       接下来困扰我的是阿桃的气味。阿桃的气味和丘丽娜的气味有很大的区别。丘丽娜的气味大部分是由化妆晶和护肤品决定的,阿桃的气味纯属天然,来自她的身体。那种气味说不清楚,不能用芳香或是异臭来界定,置身于这种气味会感觉到周围的空气变暖了,头脑会有点发蒙。阿桃整日呆在家里,她的气味越来越重,从厨房到客厅,然后是我的书房,后来我发现夜里睡觉的时候卧室也飘扬着阿桃的气味,用被子捂住鼻子才勉强睡得着。我有点怕回家了。
       我在外面耽搁的时间越来越长,通常是挨到吃饭的时间才回家。那天阿桃邀了几个小姐妹在家里玩牌,我回到家里看到她们在玩牌心里一阵发紧。阿桃瞟了一眼墙上的钟,大大咧咧地冲我嚷,叔公,冰箱里还有剩菜剩饭,你自己拿出来热一热。
       我本来想说几句,看她们兴致很高忍住没说,自己出门下楼找饭吃。
       正是中午吃饭的时间,一大群学生占据了校园的主干道,人流朝着饭堂涌去。我尾随着他们进人饭堂。饭堂有专为教师开的窗口。我打了三两饭,一碗汤,一盘菜。在饭堂吃饭让我怀想起单身汉的岁月,以前觉着饭堂的饭菜难吃,今天吃起来味道不错。我吃得很精细,吃出厨师的水平比过去高了,炒鸡蛋炒笋子油汪汪的,不像以前黑乎乎带股焦味;但卫生水平比过去略有下降,我在青菜里发现了一根头发。
       吃饱饭,我还是不想回家。饭堂的高峰期已过,许多长凳空出来。我打量这些长凳,长宽适合我的身材,我想饭堂中午不关门,我可以在饭堂里睡觉。这个念头一产生,我顿时觉得有困意。我在靠角落的地方找了一张凳子躺下。一开始感觉空气里油腻味很重,但我很快睡着了,而且一睡几个小时。我是被准备晚饭的工人吵醒的。
       我午觉的床基本就设在饭堂的长凳上了。晚上的问题还是不好解决,我必须熬到阿桃把电视看完了,网上聊天聊好了,困了,睡下了,客厅的灯灭了,我才做贼一样窜回家。
       一天中午,我在饭堂的长凳上刚躺下,一只温暖的手在我的头上拍了拍,我睁开眼睛,看到了高英。浓眉大眼,宽肩大脑袋的高英脸上溢出慈祥的微笑,看上去她竟然有一点像我的妈妈。我赶忙坐起来。
       高英坐在我对面的长凳上说,小崔,听人反映你最近老是在饭堂睡午觉,我还不信,这怎么回事呀?
       高英是我们艺术学院人事处的处长,每年都是先进工作者,以会做人的思想工作出名,我目前的状况自然成为她关心的对象了。可是,我家里出了什么事她能不知道吗?我说,高处长,外面都传遍了,我出了什么事你会不知道吗?
       高英说,谣言止于智者。我从来不听那些无中生有的闲话。你当初进艺术学院的门还是我考核的,你的为人我多少了解一些,不会做出那种出格的事。首先,你自己要放下思想包袱,像眼下这样在饭堂里睡午觉影响不好,你想过没有,同学们会怎么看,同事又会怎么看?
       我落到这步田地还不是跟你们有关吗?该到这里睡冷板凳的应该是刘知春。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头,我已经自认倒霉了你高英还来提醒我。我说,高处长你不用劝我,天气凉了,我也不能在饭堂睡多久了,你还是省点心处理你家里的事吧,像你这样有主见、有尊严的女性肯定不会再和一个背叛你的男人生活下去吧?
       高英的脸色稍稍变了,说,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说,黑锅我已经替你们家刘知春扛了,算我倒霉。你们偷偷乐就行了,不要到我面前来充好人,不会还想我感激你们吧?
       高英说,崔记,你胡说什么呀?我来是想要帮助你,替你解决问题的,你怎么能伤害真正关心你的人呢?你替刘知春背什么黑锅?老刘哪里招惹你了?
       我又躺到长凳上说,算了,我懒得说,你当我是傻子也行,但你不要忘了林美禾,她可是见证人。
       我此时把林美禾供出来,很不人道,纯粹是为了出一口气,她不管我的死活,我为什么要顾她的死活呢。我只要能戳到高英的痛处就好。
       高英说,崔记,听我一句,不是所有人都想看你笑话的,你太偏激了,这对你今后的发展不利。我希望你有什么困难还是来找我。
       按高英的话来说,我是变态了,自己闹离婚了,就巴不得全世界的人都闹离婚才爽。我本还想顶撞几句,看高英的眼神说不出来了。
       高英离开时,又拍了拍我额头,眼里是无限的同情,除了对我深深的同情外,别无他物。她无辜的眼神让我迷糊了,我躺在窄窄的长凳上翻来覆去,几次差点滚下来。我突然怀疑刘知春根本没挨过打,那件事情从来没发生过,是林美禾说了谎。因为如果我跟丘丽娜离了婚,她是受益者。
       我经常在楼底遥望自家的灯光,想象阿桃一个人在三室两厅的房里逍遥自在,我想这到底是谁的家呀?丘丽娜不回家,我也不想回家,这个家全让给阿桃了。
       可有一天岳母突然陪着丽娜回家了。夜深入静我实在等不到客厅的灯熄灭,上楼打开房门走进来的第一眼就看到客厅的地板上堆满了大包小包,然后才是丘丽娜母女。我有预感,我和丘丽娜的分居生活将告一个段落。果然,岳母宣布,丽娜检查出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
       丘丽娜坐在沙发上,脸白了胖了,眼睛幽怨地看着我。
       我和丘丽娜结婚十年,一直想要孩子要不到。丘丽娜时不时问我,你是不是很想要孩子?我总是说,无所谓。说多了我真的好像无所谓了。可见很多事情首先要学会放弃才会有希望。
       丘丽娜说,要不是为了孩子我才不回来呢。
       我乐得嘴合不拢说,知道,知道,你是看在孩子的分上。我一辈子给你和孩子做牛做马行了吧。
       阿桃正在里里外外的打扫卫生,女主人回家,给她挑了不少毛病。听到丘丽娜怀孕的消息,阿桃从窗户上跳下来,扔下手中的抹布兴奋地跑到丘丽娜的身边,眼里充满了敬意,指指丘丽娜的肚子说,叔婆,里面真的有小孩子了?
       丘丽娜矜持而又骄傲地点点头。
       阿桃说,太好了,等你把孩子生出来我给你带,我最喜欢小孩子了。
       看得出阿桃是真心喜欢,丘丽娜对阿桃的怨气在这几句话中烟消云散。
       夜里我睡得很安稳,丘丽娜的气味把阿桃的气味从卧室里挤出去,挤得千干净净。
       丘丽娜的肚子渐渐显露山水,为了控制她的体重,我每天陪她到艺术学院的操场上散步。
       艺术学院的操场有几只风筝在天上飞舞。丘丽娜奇怪地咦了一声,怎么有人在这里放风筝?
       我说,这人早就在这放了,好几年了。
       丘丽娜说,这些风筝做得好别致。
       我说,外国人都抢着买呢。
       丘丽娜说,听你的口气,你认识这个放风筝的人。
       我说,当然认识,刘知春,你肯定听过这个名字。
       丘丽娜哦了一声,没问什么。看不出她有什么反应,现在除了对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其他的她都顾不上了。
       我们沿着操场走了三圈。
       刘知春一直在操场中央跑来跑去,手里操纵着我们看不见的长线。
       刘知春在我们系里算得上是个奇人。他是系里拿到国家级大奖比较多的人物,被誉为某类画派的开山主。几年前他患上严重的颈椎病,医生建议他每天抽空放放风筝,多仰仰头。刘知春从那时起开始放风筝,放着放着他迷上了风筝制作。他把画国画的技艺倾注在风筝上,制作出来的风筝一个比一个精美;刘知春的代表作是美人风筝。在潍坊国际风筝节上他的四美游春,展示四大美人在天上起舞的图景,引起哄动。日本人韩国人喜欢得不得了,纷纷找上门来订货,刘知春做的风筝供不应求,成了珍藏品。
       
       我和丘丽娜每天在操场上散步。刘知春每天放着他的风筝。
       有一天丘丽娜回娘家,我一个人无聊不知不觉散步到操场上。天气不是很好,风刮得一阵疾一阵缓的。操场上空飞舞的风筝让我目瞪口呆,近十个衣容各异的美人在天上飞,像在召开一个选美大会。刘知春把一个个线团用石头固定,一会儿拿起一个线团收收放放,一会儿又拿起另一个线团收收放放。一个人操纵这么多风筝简直是难以想象,何况还是美人风筝。
       突然来了一阵疾风,天上两个美人绞到一块。刘知春折腾了一阵子没用,他向我招手大声叫道,小崔,过来帮个忙。
       我急忙跑过去。
       刘知春把一个线团递给我说,你赶快给这只风筝放线。我照他的话做了。刘知春拿着另一只线团朝相反的方向跑动,两个打架的美人终于分开了。不过,可以很明显地看到一个美人脸上被撕破了一道。
       我把线团交回刘知春的手中。刘知春的手上黏乎乎的,衣服也湿透了,气喘得厉害。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长年放风筝跑来跑去的缘故,刘知春的身体看上去很壮硕,手臂和大腿上都是结实的肌肉。这天气我已经穿了保暖内衣对付,他身上还是一件T恤和一条大短裤。我刚要夸赞刘知春的身体,他脸上突然现出一种抽搐的痛苦,捂住心口,我还来不及扶住他,他就跪跌到地上。汗水顺着他苍白的脸滚落,这时候的刘知春真像一个老人了,痛苦把他脸上的皱纹一一挤出来。这个紧急的关头我竟然想起他跟保姆小六的故事,我想这张老脸是如何被一只鲜嫩的手掌扇红的?
       我把歪邪的念头压下去,蹲到刘知春的面前说,怎么了刘老师?来,我背你上医院。
       刘知春摇摇头说,不用,不用,一会儿就好了。
       我坚持要送刘知春去医院,他坚持说不用,我们两人就这么僵持着。后来,刘知春的呼吸渐渐平稳了,脸上也渐渐有了粉红。刘知春慢慢坐起来说,我这是老毛病了,休息一会儿就没事。。 我暗暗松了口气。我说,刘老师,你一次放这么多风筝,累着了不说,很容易将风筝绞到一块的。
       刘知春说,我已经申请吉尼斯世界纪录了,申报单人放风筝最高纪录,下个月就有人来测看我的成绩。刘知春挥挥手,豪气十足地说,给我足够大的空地,我可以把全世界的风筝同时放飞。
       刘知春说这话的语气和古哲人阿基米德说的那句话同出一辙。阿墓米德说,只要给我一个支点,我可以把整个地球撬起来。
       满天飞的美人让我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年过半百的刘知春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放飞这些美人的呢?
       等刘知春把天上的风筝全部收回来,我们一起走回家。他选了一只风筝递给我说,留着以后给你小孩玩。
       风筝画的是林黛玉,手里还提着一只葬花的篮子。刘知春手里的一叠风筝如果要让我选,我不会选林黛玉,而会选王熙凤。王熙凤人画得妖艳,色彩也妖艳。
       风筝拿回家里挂在客厅窗户边上,有风的时候轻舞飞扬,是一件挺好的装饰品。一天晚上,丘丽娜起来上厕所突然看到飘动的风筝,以为窗边站了个人,吓了一跳,当晚肚子小有阵痛。风筝就被收起来扔柜子里去了。
       虽然我和林美禾分手了,很多时候我还是会想起她。我经常假设当时我如果不像一只被人逗急的公牛那样焦躁,我是不会逼她去揭高英和刘知春的老底的,那可以说是极不理智,甚至是野蛮的一个要求。
       我能这么想,却始终没有找林美禾。因为我觉得找到她,我们和好了,我也还是会对不起她,给不了她所想要的东西。
       很奇怪的,我们尽管在一个学校里工作,分手后我竟然没和她碰过一次面,一次都没有。所以,当尤晖提起林美禾名字的时候,我有一种谁猛地把一扇挂满蛛网和尘土的门踢开的感觉。
       我、尤晖、罗庆军、李钢又凑到一块打牌了。现在牌摊转移到尤晖的家里。丘丽娜把孩子生下来后,阿桃忙着看孩子,家里从来没收拾清爽过。我经常借口带孩子出去转转,就把孩子带尤晖家来。小宝宝很乖,我们打牌的时候,闹腾得越大声他越高兴,如果我们吵嘴会发现他一个小人躺在摇篮里笑得乐不可支的。多么乐观向上的一个孩子啊!
       尤晖说,高英这下惨了,竟然被林美禾堵在吴高潮的办公室里。
       罗庆军说,不可能吧,吴院长的相好是我们系里的小妖精,这准都知道。
       李钢说,就是,吴高潮怎么可能看得上高英呢,老太婆一个了。
       尤晖说,人的想象力是有限的,我现在手头上正在做这样一个论题呢。听说是因为前段时间林美禾要调走,高英跟来调查的用人单位说了林美禾的坏话,林美禾没调成,两人结了怨。林美禾一直伺机报复高英,终于给她等到了。
       我一声不吭地坐着。他们谁也不知道我曾经和林美禾好过,继续讨论吴高潮和高英的事情,他们进一步分析如果吴高潮和高英在这次事件中被免了职,谁来接替他们。
       我心里有点隐隐作痛,美禾一个大姑娘去捉别人的奸这算什么呀!我觉得这有我的责任,要不是我不好美禾不会想调走,要不是我多嘴,高英不会恨林美禾。
       我决定见见林美禾,即便帮不上忙,至少能安慰安慰她。当我给她打电话的时候,林美禾一口回绝了我的邀请。她说,我们还有见面的必要吗?
       我说,我没有其他意思,邀你出来坐坐,是希望你开心一点。
       林美禾说,崔记,你的心胸够宽广的,不过,我的事情我自己对付得过来,我肯定不会去自杀的。
       林美禾的话听上去很别扭,别扭得让我担心。我说,美禾,都是些小事情,你真想换单位,我帮你。那些破领导得罪也就得罪了,谅他们也不敢把你怎么样。
       林美禾在电话那头停顿了好一会儿才说,崔记,谁说我想换单位,我又怎么得罪领导了?
       等我小心翼翼把尤晖在牌桌上的话告诉林美禾,电话那头呼啸而过一阵火车入隧道般的狂笑。林美禾说,又是准干的好事?崔记,不怕你难过,我告诉你,真相是我和吴高潮被高英堵在办公室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