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春节前,我都会把城里没人要的百货运到乡下去贩卖。我从前是一个货郎,但这年头商品交易发达,就是乡下人也瞧不上货郎担里的东西了。货郎这一行业看来不可避免地要在这个世上消失了。可是,人就是这样,做了一辈子的活儿,你不干了,会浑身难受。整一年,我都赋闲在家,但当年关来临的时候,我就会浑身发痒,又想去乡下贩东西。当然,现在是鸟枪换炮啦,我把那些伪劣产品,比如用纸板做的皮鞋,水中浸泡一下就会缩成只容得下一个婴儿的运动服等,装到一辆货车上,然后卖给乡下人。
我已经五十岁了,也许是因为年轻时走街串巷,身体好得很,浑身像是有使不完的劲。我是从二十岁开始做货郎的,这活儿已干了二十多年,我要去的地方我太熟悉了,可以说,当地人都已把我当朋友了。这条线的十几个村庄,都有留我吃饭的人家,有的还是我多年的相好。
我做生意前,都同他们说清楚,我这些都是假货,劣质品,穿不了多少日子的。可是,这些乡下人很奇怪的,奇怪得可爱,他们就是喜欢我这些伪劣产品。他们平时穿得破破烂烂,过年却喜欢穿得讲究。也就是说,我卖给他们的东西只要对付得了过年就可以啦。每年的大年初一,老乡们就会把自己打扮得光光亮亮,自以为像城里人了。那些大姑娘们,花枝招展的样子,那眼神都变得明亮美好起来。
像往常一样,今年过年前,我早早把货准备好了。年关将近,我就出发。路线和往年一样,先到李庄,再到王家汇,然后到冯村。冯村是个大村,生意比别地好做。往年,在这个地方,我那车货可以销售三分之二。那地方人也热情,虽然相对闭塞,但老乡们一个个能说会道,讲起国家大事、国际形势来也是一套套的。我讲些城里的见闻给他们听,有些他们觉得新奇,有些表示不以为然。比如有一年,城里流行呼啦圈,那些胖女人整天扭着腰肢,在街上摆弄。冯村人听了,轻描淡写地一笑,说,这个他们“文革”的时候就有啦,“文革”时批斗四类分子,有一个地主婆是戏子,头功了得,革命群众就让她用脖子上的批斗牌转。这牌子转得好像风车似的,简直可以风力发电。批斗牌不但在脖子上转,还在腰肢上转。总之,冯村人可以说是见多识广,没有他们不明白的事。
我是农历廿二到冯村的。当时,村子里过年的气氛已很足了。往日村子里满地跑的牲畜明显少了,我知道它们已被屠宰,正挂在屋檐下,在西北风中慢慢风干。村子里似乎充满了水蒸气,那是烧制年货的缘故。冬日里弥漫的水蒸气给人一种节日的暖意。一些孩子在村子的巷子里放鞭炮玩。以往,这些鞭炮都是我这个货郎从城里带来的,但现在,村里的小店就有卖。不做货郎以来,我难得来一次,因此,我有些认不出这些新长成的孩子都是谁家的了。从前,孩子们见我来就会把我围住,他们拿来平时积攒的破烂,动用他们的小脑筋,想换更多的东西。但现在,孩子们似乎对我没有兴趣。
这时,我听到了哭泣声。这哭声是突然而起的,整齐、匀称,像城里教堂歌唱班的合唱。我一听这哭声,便知道一定是哪家死人了。在这个时候死人。乡下人会认为死者很不幸,熬上那么几天就增寿了呀。
我首先要做的事就是前去问候一下子。我虽不是村里人,但他们都不把我当外人。我熄了货车,我不能开着车去问候,那样他们会觉得我不识事务,竟然去死人家做生意。我从车上跳下来想,过了桥,就知道是哪家死人了。桥头没有人。以往桥上总是有一些捧着茶杯聊天的人的。我一直竖着耳朵,辨认着那哭声的来处。这会儿我的耳朵像是脱离我的头颅,变成了一只寻觅食物的虫子,在巷子里钻来钻去。然后,这虫子像是受了惊,突然停了下来。我知道是哪家死人了。我还走在桥上就知道哪家死人了。我心里格登了一下。我站在桥上,深深地呼吸了一下。我想,那个老太太终于死了。
我不知道老太太叫什么名字。村里的妇女年轻的时候都有名字的,但年纪大了后,人们就慢慢忘了她们姓甚名谁了。到后来,如果有人告诉你她们的名字,你都会有一种怪异的感觉,,觉得名不符实似的。
过了桥,向左拐,进入南北向的小巷,然后进入一个院子。那就是老太太的家了。我在小巷口碰到老太太的儿媳,她笑着向我打招呼。我的表情有点乱,不知道是该悲伤还是该同她笑一下。一路上我都在酝酿拜死者的悲痛的表情。
那媳妇在我身边停下来。她说:“你来啦?你给我留一双红色的皮鞋吧。”
我点点头。我说:“老太太过世啦?”
她说:“死啦。”她的脸上有阴影,目光也有点游移。
她带我进去。院子里有一群老太太在诵经,但没有道士班。老太太的儿子同我挺熟的,叫冯开,我一眼看到他站在院子的太阳下,看亲戚们打麻将。他的儿子和一群孩子在角落里玩鞭炮。其实冯开不是老太太亲生的。老太太的男人病死后,她就抱养了冯开,与冯开相依为命。那是三十年以前的事了,那时候,冯开还是个男孩子,但看上去很白净,像一个女孩。
那媳妇叫了一声,冯开才抬起头来,见到我,脸色严肃了一点。他学着城里人的样子,同我握了握手。他的手倒很暖和,暖和得有些紧张,手心都在流汗呢。我没看冯开,我一直在注意躺在厅堂门板上的老太太。我发现她穿上了那套蓝底白花的寿服和红色的寿鞋。
三年前,也是这个时候吧,我路过老太太的门前,她叫住了我,她手中拿着一只黄色的牛皮夹子,给我看。她说:
“这是从前从你这里换来的,瞧,我都用了一辈子了,一点也没坏。”
大概她经常抚摸,皮夹子显得光滑油亮,在阳光下显得沉静而精致,好像这只普通的皮夹子因为年久而有了一些灵气。我已经忘了她向我换皮夹子的事了。我做了那么多年的货郎,谁向我换过什么东西当然不记得了。
“过去的东西啊,耐用。”她说,“哪像你现在卖的破鞋,穿不了几天。”
“我可没骗他们,我告诉他们这是劣质货呢。”
“我没说你骗他们。我信得过你。”她这样说的时候,眼睛亮晶晶的,好像认定我是一个诚实的人。
她把我叫到她的屋子里。她没同儿孙住一起,她独个儿住着。她给我倒了杯茶。老太太的院子里面堆满了她捡来的破烂。但她的屋子收拾得挺干净的。我不知道老太太为什么叫我进屋子,她这是第一次泡茶给我喝。我想她可能有事找我。
一会儿,她的眼睛变得异常明亮。她说;“我活不长了。”
我吓了一跳。我以为她要向我交待后事。我知道冯开待她不好,从来不过来看看她,但把后事托付给我,也不对啊。
后来我知道她没这个意思,她确实在安排她的后事,但她要我做的事只是替她从城里买一套丝绸的寿服。“要真货。”她强调。
现在,老太太真的死了。我点上香,在她的香案前拜了拜。我拜完后,把香插到香炉里,不小,心把香炉弄翻了,一些灰尘落在老太太的脚边。我心里一急,双手就不听使唤。冯开赶忙把香炉扶了起来。但他似乎也有点慌乱,摆了几次都没摆好。这过程,他没看我一眼。待他摆好了,我才松了一口气。我对着老人家又拜了拜。我很想跪下来,想了想,还是没跪,只是这次腰弯得很低。
我从厅堂里出来。冯开跟着我。那边打麻将的人在为一只牌争吵。
“那纸条我看到了。”他说。
“什么?”我马上反应过来,“噢,你看到了。”
“是你写的吧?”
“是的。”我点点头。
“但我不能照上面吩咐的做。我没钱。”
我沉默了一会儿,换了话题。我说:
“你从前可是很孝的。你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很孝。那时候老太太到处夸耀你,说你如何仁义,说起你来,她总是很骄傲的样子。那时,你经常拿点破烂来同我换,你可不像别的孩子一样,换麦芽糖吃,你换一些日用晶,像头饰什么的。换了后就送给你养母。”说到这儿,我突然想起来了,老太太的那只钱包,应该也是冯开向我换的。应该是。
冯开听了我的话显得有些不好意思。他只是冷冷地说:
“我忘了。”
现在是下午四点钟光景。冯开要我留下来吃晚饭。我答应了他。但吃饭时候还早,我同他说,我去做会儿生意。我就离开了老太太的家。
我把那辆破旧的货车开到阿红家门口。我按了三下喇叭。一会儿,阿红的男人就背着锄头出门了。他没同我打招呼。每次,来冯村做生意,我都住在阿红家里。我一来,阿红的男人就出门了。何红的男人是倒插门过来的。
我进屋时,阿红正在梳头。我猜,她是听到我的喇叭声才开始梳妆打扮的。她身上穿着新衣服,这新衣服是我买给她穿的。她的头已梳得很光滑了,并且看上去很柔软,她的衣服的纽扣还没扣好。我想她是故意不扣好的。我进去的时候,像往常一样,给了她五百元钱。但我没像往常一样把她抱住。她有点吃惊,看了看我的脸。她说:
“你累了吗?脸色好像不太好。”
“是有点儿累人。开了一天的车。”
阿红开始把她的衣服扣好。她是个聪明的女人。她说:“要不,你先睡一会儿?”
“我们说说话吧。”我说。
“好。”
但我没开口,我不知道说什么。
“一年不见,你怎么变得不爱说话了?”
我笑了笑。
她开始给我讲村子里的事。村子里总会有很多故事。每次我来,阿红都会向我报告,谁生了什么病,谁被抓了,谁又……后来,她说到了那个老太太。她叹了口气,说:
“这老太太真是可怜,她什么时候死的都没人知道。”
阿红告诉我,老太太的死还是邻居——就是那个开小卖部的越南女人发现的。越南女人好几天没见到老太太,而平常老太太总是一早起床去捡破烂的。越南女人觉得不对头,就去敲老太太的门。没敲开。越南女人就把门撞开了,发现老太太死在床上。越南女人的中国话还不是太好,她花了好大工夫才把这事说清楚的。冯开知道这件事后,一点都不着急,好像老太太的死同他没有关系似的。又停了几日,尸体都发臭了,村里人议论开了,冯开迫于舆论压力,去了老太太的屋子转了转,才决定替老太太办丧事。
“听说老太太给他留下一大笔办丧事的钱。没想到老太太还挺有钱的。”
“你听谁说的?”
“村里人都在这么说。说老太太留下一笔钱办她的后事,可现在冯开却不替老太太花钱。”
“是吗?”
“冯开是个没良心的东西。她儿媳不好,冯开也没良心。虽然不是老太太生的,可是她一把屎一把尿把他拉扯大的呀。”阿红显得有些气愤。
冯开变成这样是他结婚以后。冯开结婚的时候,老太太给冯开造了新房子,老太太是想和养子住到一起的。但后来,老太太被赶了出来,住到了老屋里。老太太把这归结为媳妇的蛮横。
后来冯开有了孩子。老太太想抱孙子,但儿媳妇根本不让她碰一下。老太太甚至连冯开都见不到。她在路上碰到冯开,他就避得远远的。阿红说,她经常把自己舍不得吃的东西送给儿子和孙子吃,但人家根本不想要,这不是讨人嫌嘛。她还以为是媳妇的缘故,其实冯开也好不到哪儿去。
我记得老太太有一次向我换了一块糖果。后来,我才知道是为孙子换的。那时候,老太太的孙子已经五岁了,但孙子从来没有叫过她奶奶。老太太拿糖果做诱饵,把孙子叫到了自己的屋子里。老太太抱着孙子,眼泪就流了出来。可就在这个时候,冯开冲进来把儿子抢走了。冯开说:
“你不是我娘,他也不是你孙子。”
老太太一脸惊愕。
这世道变化确实挺快的。过去,冯村以孝道闻名,如今这风气荡然无存。这几年,我每次到村子里来,都觉得村子里很荒凉,屋前屋后,杂草疯长,特别是村子里的人,气色都不太好,有些焦虑吧,村子里的人想钱都想疯了。
阿红家的狗这时候不声不响钻了进来,向我摇尾巴。狗的目光有一种讨好的成分,令我十分反感,我踢了它一脚。它呜呜叫了一声,也没走开,而是在我前面坐了下来。我想,现在,村里人不精神,连狗也这样蔫不拉唧的。从前的狗,见到陌生人是多么凶悍啊。
阿红瞥了我一眼,她问:“你心烦吗?”
“没有啊。”我想想,时候不早,得去做会儿生意,就站起身,说,“我去摆摊子。”
“来吃晚饭吧?”
“我去冯开那儿吃。”
我在村头的桥上设了摊位。一会儿,村里的男人和女人就赶了过来。他们问候我,说来啦。我说来啦,给你们送过年的行头来啦。
一个妇女,她应该快六十了吧?她总喜欢穿得花花绿绿。我看到她,就对她说,你要的我给你准备好啦。我给了她一套城里二十岁姑娘才穿的衣服。她接过后向我付了钱。她的精神很好,她是那种容易亢奋的女人。有点儿人来疯。
来到村子里,我总是会想起很多事。也许是我老了的缘故,毕竟年轻的时候在这一带游走,不管怎样,年轻总是好的。也因此,我想起过去的事,总觉得好。虽然那会儿穷,但想起来还是觉得好。
眼前的这个女人,过去革命是很积极的。乡下的革命有时候阵线也不是很分明。有些富农经常批斗,但有一个地主,村里人却从来不批斗他。我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不过我对那个地主还是挺有好感的,是个和善的人吧。这个女人批斗过一个年轻的反革命,反革命是个小白脸,女人后来就把小白脸批斗到床上去了,并且还被革命群众抓了起来。女人就不能革命了。于是,她同比她小十岁的小白脸结了婚。现在,那小白脸看上去比女人还要老。
女人买了衣服,从人群中挤了出去。她发现一群小伙子包围了她。她显得很兴奋,往他们身上挤,还用手去摸他们的胯部。小伙子开心地叫她流氓。
我喜欢货郎这行当。这是自由自在的行当,可以今天串到这个村,明天串到那个村。到处都是熟人,但别人却并不真的了解你。这很好,这让我觉得我像是在暗处,而他们呢,所有一切都逃不过我的眼睛。这些年来,我目睹了太多他们的故事。太多了。怎么说呢,我虽然没多少学问,但也是个爱看书的人,《
三国演义》、《
水浒传》也看过几遍,我因此会像书里那样做些感叹,比如对这个世道,比如对这个死去的老太太。我得说,我不太喜欢眼下的事。我有时候甚至厌恶自己开着车来卖假货。我宁愿像从前一样挑着担子,步行着做一个货郎。
冯开骂老太太后,老太太就再也不去找孙子了。老太太开始捡破烂。开始她想把破烂卖给我。我是货郎,我一般用自己从城里带来的小百货换乡下人的破烂,然后把破烂卖给城里的收购站,换取现钱。但她不想换小百货,她只想向我换钱。这个我不干。我是货郎,有这行当的规矩,我不能看上去像一个破烂王。她就自己把破烂运到城里,卖给收购站。我知道这破烂也是值钱的,日积月累,也可以致富的。但村里人不知道这个老太太其实挺有钱的。
老太太确实不太引人注目。她看上去很瘦弱,头发也有点凌乱。她走路轻轻的,好像她走路不是靠她的双脚,而是在轻轻移动。我经常觉得她像影子一样,像是不存在于这个世上。只有她想出现时,她才会出现在你面前。
有一天,我在村里碰到她,问:“你这么辛苦挣钱干什么呀?”
她诡秘一笑,说:“有用。”
后来我才知道她所说的“有用”是什么意思。那次老太太托我买寿服时,我给她买了。她拿着寿服,摸了又摸,很高兴。那天,她把我叫进屋里,叫我稍等。然后,她爬上阁楼。这么大年纪爬阁楼,我都替她担心。她从阁楼下来,把买寿衣的钱给我。我猜,她把积攒下来的钱藏匿在阁楼里。我说,不急的。她说,不要客气。这天,她还叫我写了一份遗嘱一样的东西。那天,她看上去很天真,脸上有难得一见的笑容。她叫我猜,她有多少钱?我猜不出来。她报给我一个数字。我吃惊得都合不拢嘴。我都有点嫉妒她了,我从来没有存下那么多钱。那天,我按老太太的吩咐,给她拟了份遗嘱。
她不识字,她让我读了一遍:“……;寿衣一套:一千二百元(已付);寿穴:八千元;寿棺一具:二千元;请八人道士班:八百元;诵经费:八百;寿联:一百……”
她很满意。她心满意足地说:
“这样我就可以风风光光去西方了。”
她的眼神充满了光泽,好像这会儿她已看到了西方极乐世界的景象。
“冯开会替你办吗?”我问。
“他会办的。他其实心里面惦着我。我是他娘啊。”
我不知道她说这话时,自己有没有相信。如果她相信这话,那是件悲哀的事。更让我悲哀的是,她一辈子省吃俭用,从来不在自己身上花钱,她身上的那套粗布衣服已穿上几十年了吧,但她却把一生的积蓄花在死后的哀荣上面。
“这个事情你不要同人说。”她嘱咐我。
我点点头。
我的摊子刚开张,冯开就过来了,要我去喝酒。我想了想,就收了摊子。我昂首走在前面。他跟着我,像我的影子一样缩头缩脑的。
真是不好意思,乡下人经常把我当秀才,让我给他们写个喜联、寿联什么的。其实我没多少墨水,但我喜欢写字。我去老太太家喝酒时,冯开已把纸笔准备好了,要我写一些寿联。我没写。搞这些形式上的东西没啥意思。冯开说,是老太太遗嘱上吩咐的。我瞥了冯开一眼,他避开了我的目光。我想了想说,先喝些酒吧。冯开说,那当然。
冯开又说:“我们没钱,老太太又没留下什么,有些要求达不到。”
我说:“是吗?”
冯开说:“村里人都说她有钱,我不知道她的钱藏在哪儿!”
“是吗?”我说,“我也不知道。”
冯开就不开口了。
老太太躺在厅堂中,我们在院子里喝酒。酒一喝,就热闹了。这晚我酒喝得很凶,到处和人斗酒。村子里的人要我讲一些城里的见闻。他们对城里的事既好奇,又不以为然。我同他们讲城里的食品问题。我说:
“现在的东西都不能吃啊,早上吃的牛奶,都掺假,牛奶里面掺小便。因为小便的浓度和牛奶是一样的。”
“那城里人等于在吃尿啊!”一个乡下人高兴地说。
“就是就是。现在农民都不好子,不但给城里人吃尿还吃农药。你们的菜全都是农药。”
“我们可没这么干。”他们辩解道。
“谁知道呢。”我有点大舌头,“不过这也不奇怪是不是?这世道,谁心里还有‘怕’字呢。还怕什么呢?反正大家都这么干来着。反正大家都这么干就不怕了。不这样干才叫傻瓜呢。你们知道吗?我这些破鞋,他们卖一百多元钱,我卖给你们才十五元。”
他们大概觉得我有点儿情绪,就说:“你是好人。喝酒喝酒。”
“谁知道,也许我也是个坏蛋呢?”说完,我诡秘一笑,“谁怕谁啊。”
我喝得很猛。我的头有点儿晕。我大概有点喝高了。冯开不愿意我喝高,他拖着我到桌边,要我写寿联。这回我没推托,提笔写了。当然,我没多少学问,肚子里的货都是别人的。“严亲早逝恩未报,慈母别世恨终天。”冯开这小子会恨终天吗?笑话,一天也不会。“垄上留劳迹,堂前谁仰容?”我写好这句,有些悲凉,冯开不会懂得其中的味道。“天不遗一老,人已是千秋。”这一句就夸张了。
村里人看我写字的时候,并不留意寿联的意思,他们只称赞我字写得好。我的字写得不好。但不知为什么,我写着写着感到想哭。这老太太,这一辈子过的。但我从前并没有这样的悲悯之心,只是这会儿才突然涌出。同时我还有一种恶心感,我放下笔,跑到院子的角落,呕吐起来。我呕吐的时候,眼泪就哗哗地下来了。他们还以为我的泪水是呕吐的缘故呢。
“你喝高了。”有人说。
“这世道,谁心里还有‘怕’字。”我说,“我怕什么?我什么也不怕。”他们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他们认为我喝醉了。
我回阿红家睡觉已很晚了。我没想到我会喝高。但呕吐了后,我清醒多了。天气很冷,气象说又要下雪了。我希望不要下雪,这样,我开车就方便一点。雪地开车还是比较危险的。有一些冷风吹过来,空气中有一些肉香。这是过年的气息,从前我嗅到这气息,人会变得很精神,但这会儿我感到浑身无力。
阿红还没睡。她坐在床上织毛衣。我知道她在等着我。见我回来,她从被窝里钻了出来,替我去冲水。我感到有一股热气从被窝里跟了出来。她说,你洗把脸,早点儿睡吧。我说好。
我钻进被窝阿红就抱住了我。被窝非常暖和,暖和得令人软弱。当然阿红也非常暖和。她伸出手在我身上游走。我很紧张,毫无反应。这是不常有的。阿红吃惊地看了看我。
“你老了吗?”
“可能吧。”
“去年还挺好的。”
“一年不如一年。”
“你也不算老啊。”
阿红还在努力。我说,算了,我也有点累了,早点睡吧。
午夜,屋外刮起了风。风不大,但从屋子里钻进来时会发出一些轻轻的哨声,挺好听的。传说中,这哨声是饿鬼在尖叫。鬼魂都是和风一起来的。阿红家也是旧屋,虽然有过翻修,但总归有着旧屋的那种影影绰绰的气息。这气息究竟是什么,很难说清。屋和人一样,越老故事越多。
有一天,老太太站在我面前,她同我商量一件事……究竟商量什么事,我想不起来。我怎么会想不起来呢?但她一直站在我前面。她像是同那些尖啸的风一起进来的。她站在我身边。我说你有什么事?她脸上露出讥笑。我感到恐惧。我仔细看她,发现她身着一身寿服。她穿着寿服爬上了阁楼。我只看到她脚上的红色寿鞋。这时,那寿鞋突然张开了口,那口子像鳄鱼嘴一样血腥。那鞋子真的变成了一条鳄鱼,把我吞噬住了。我感到喘不过气来。我拼命挣扎,叫了出来
是阿红把我弄醒的。阿红说,你在喊叫呢,你做噩梦啦?我点点头。她好像很困,闭着眼嘟囔道,做什么梦?我说,忘了。她说,你喊得好吓人,惨兮兮的,好像从天上掉下来似的。阿红说完,咽了一口口水,又睡了过去。
我醒来后再也睡不着。但我没有起床。屋外都是狗吠声。他们说,这个时候,是鬼魂出没的时候。说实话,我不知道有没有鬼魂。我年轻的时候,在这一带游走,做生意,有时候半夜里可能还在路上,有的是山路,路边是坟茔,磷火倒是碰到过,但我不知道有没有鬼魂。那时候,牛鬼蛇神扫地出门,大家除了毛主席谁也不相信,大家都感到生活里面阳光普照,即使阴天或生活困苦,大家还是觉得生活亮堂堂的。这亮堂堂的日子里,你就不惧怕鬼神,也就不相信鬼神。那个时候,我在村子里歇脚,晚上没事,村旦人要我讲外面的事情,讲着讲着,就讲到鬼。我倒是编排过几个的,都假装自己亲自碰到的。可人要是碰到鬼也是不容易的。
我记得我曾给村里人讲过这样一则故事:在来冯村的路上,要过一道岭。那时候我经常在月光之夜穿越那道山岭。有一天,一个冤魂拦住了我。是个漂亮的女鬼。她说,她从前在这条路上被人强奸了,那个男人不但强奸了她,还抢了她的东西,她反抗,那男人就把她杀了。她在等着那个男人,她一定要把那个男人的魂勾走。我说,我不是那个男人。她说,你是个走四方的人,你一定能找到那个男人的。我说,我即使碰到了也认不出来。她说,我钻人你的身体,我就会找到那个人。
我说这个故事的时候,村里的男人神色慌张起来。好像那个女鬼真的是附在我身上,好像他们都在担心自己被指认为强奸犯。后来我想,他们之所以害怕,慌张,大概是因为他们即使没强奸过女人,大约都曾有过强奸的念头,内心有鬼吧。
我不知道为什么想起这些旧事。阿红睡得很香,我看了看窗外,天已亮了起来,狗吠声也停了。我索性从床上爬了起来。我下了楼梯,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我考虑是不是早点离开冯村。也许我得早点儿离开。
我开门的时候,吓了一跳。冯开从门边蹿了出来。我没料到这么早会有人。我还以为是昨晚噩梦的延续。我好一会儿才定下神来。他神色破碎,眼神敏感。我注意到他的眼睛红红的,像是一夜没睡着。
“你把我吓坏了。”我拍了拍胸部,又说:“这么早,你有事吗?”
“也没有什么事。只是……只是……”他好像难以启齿。
“里面坐吧。”
“不。就这里说吧。”
“碰到什么事了吗?有什么事要帮忙你尽管说。”
“……昨晚上有些事很奇怪……”他显得很艰难。
“昨晚上,我做了一夜的梦,我梦见贴在墙上的寿联,就是你写的那些,被我娘撕了下来,掷到院子里烧掉了。我从梦中惊醒,发现院子里有火光,我披衣出去,真的是那些寿联在烧呢,墙上寿联一张也没有了。我看了看躺在厅堂上的尸体,真的移动过了,并且掉了个方向……”
也许是因为清晨,天地太安静,夜晚的气息还没有退去,听了这事,我有种不真实感,并且因为这不真实而不安起来。我说:“你没看错吧?;
“没有。”
“我开始以为自己是在梦游呢。可后来我发现她躺在厅堂里,方向掉了……我就哭着叫起来,娘,你这是干什么……”
我的脸色变了。我说:“老太太没提要求吧?”
他说:“她没同我说话。”
我想了想,说:“你等会儿。”我走上楼梯。我怕惊动阿红。但阿红醒了,她问我刚才同谁说话。我说,没事,你睡吧。我从包里拿了一千元钱。然后下了楼。
“你拿去吧,给老太太找一个好的道士班。多念点儿经,好让老太太早点超度。”
冯开没要钱,但我硬塞给了他。我说,叫你拿着就拿着。
“你要在村里呆几天吧?”
“你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事。”他的眼中掠过一丝锐利的光亮。
“快去办吧。”我不再看他的眼睛。那光亮让我不舒服。
我看到冯开慢慢走远了。这个小时候看上去女里女气的人,现在却男人气十足,他有着一张国字脸,脸膛也变黑了,他的眼睛深陷,目光里有一种令人讨厌的贪婪。在那一刻,我从他的身影里觅到了老太太的影子。他看上去轻飘飘的,像一个黑影一样在移动,很无力的样子。
我打算离开这个村子。我不喜欢昨晚的噩梦,好像离开这个村子就能摆脱掉。这时,阿红也起床了。阿红问我,刚才是谁啊。我说,没人。阿红说,你刚才叽哩哇啦的,难道同鬼在说话?我想了想,说,阿红,我打算今天走。阿红感到很吃惊。一般我要在冯村呆上三个晚上的,可这次只呆了一个晚上。她这样吃惊很正常。我说,这次带的东西好像没人想要。我去夏家埠试试看。阿红问,你还过来吗?我说,不一定。阿红对我的突然离去很不踏实,她看上去很不安。她说,你等等。抛转身进了屋里。她出来的时候给了我一包东西,我打开一看,是红枣。她说,下午刚买的,本想给你补补身子的。我明白她的意思。阿红还算是个有良心的女人。
我开着货车离开了冯村。四周都是田野。这之前下过几场雪,因此,田野上的麦苗和油菜长得很不整齐,有时候一大块都冻死了似的,看着没有一点生命力。但我知道它们都活着,只要天气转,瞬,它们马上会绿得发黑,开出艳丽的花朵。田野的尽头是山脉。山上的树木倒是一片葱郁,好像季节同它们无关似的。在更远的山脉上,还有大片大片的积雪。机耕路不是太平整,我的车子震动得厉害,摇摇晃晃的,像是喝醉了酒。我希望冯村及关于冯村的一切在我的脑子里慢慢消失。我可能明年再也不来做生意了。
开了大约四十分钟,我到了另一个自然村:夏家埠。
这里的每一个村,都有像阿红这样的女人。她们待我好,我当然也不会亏待她们。我来到夏家埠后,就住在小吕家。小吕老远就听到了我的汽车声。她依在门边,对着我傻笑。我从汽车上下来时,她爬到汽车上,找她喜欢的玩意儿。每次我来,都是她的节日,有那么多东西供她挑,这等于她在自己家门口赶了二次集。小吕是和阿红完全不同的女人,阿红含蓄、矜持,小吕显得活泼而生动。我快有一年没见小吕了,我挺想她的。有时候;我想,与其说我是留恋做货郎这活,还不如说是恋着这些女人。
一会儿,小吕挑了几件衣服,从汽车上爬了下来。她说,这送我了,我笑着把阿红给我的红枣交给小吕。小吕开始做饭。她还特意从小店里打来了黄酒。冬天的村子特别安静,我和小吕喝酒时,四周没有任何声音。只有小吕的笑声在我的耳膜上此起彼伏。
“今年怎么这么早来了?是不是想我了?”说完她就放肆地笑,表情都有点淫荡。
我有些感动。我想,她见到我是真的高兴。我说。
“我想你了。”
酒和红枣汤让我的身子发胀。我抱着小吕很早就上床了。冬天的被窝很寒冷,但小吕的身子很烫人,被窝一会儿就热了。我的下面早已起了反应。小吕感觉到了,她伸手抚了它一下,说,你太坏了。然后,她就把脸贴到我的胸膛上。我的手开始在她身上游走。她的身子早已软了。她的脸闪着红色的光泽。
“你替我办件事。”她的声音从黑暗中浮起,像是呻吟似的。
“什么事?”我没停止动作。
“我奶奶快不行了。”她说,“我想送奶奶一套寿服。”
“行。我会办好的。替她搞一套最好的行头,丝绸的。”我停了停,开玩笑道,“这样,你奶奶到了西方就可以撒威风。”
小吕开始呻吟起来,她好不容易才说出一句来:“不用那……么讲……究的,你……不是有很……很……很多假……货吗?假货……就成,死……了……就什……么都完……了……”
听了这话,我突然感到全身发冷,停止了运动。小吕很敏感,她的呻吟戛然而止,她问我怎么啦?我说,没事。我继续抚摸她。小吕的手慢慢向下移动。令小吕伤心的是,我的下面已经完全软掉了。
2004年11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