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哑
作者:朱文颖
《人民文学》 2005年 第01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一
在时断时续的秋雨里,蔡小蛾沿着“小吃广场”的青灰色石板路,整整走了三个来回。
人生不如意十常八九。这话说起来谁都清楚、明白。但当十一月的秋风秋雨里,一个女人左手撑伞,右手拖着黑色旅行箱,脸色铁青地在同一条路上走了三个来回时,事情或许就有些严重了。
现在,雨水正顺着伞面滴滴答答往下掉。这说明雨虽然时断时续,但其实从来就没真正停过,并且还可能一直卞下去;女人穿着浅米色秋衣,衣领竖着,脚上的黑皮鞋则泥渍斑斑……这表达的意思是,女人确实走了很长一段时间。或许被人看到的是三个来回,而其实根本就不止这个数字。
她遇到什么麻烦了。这麻烦或许还真不小。由于这个前提,一些猜测便有足够的理由成立。比如说,她右手拖着的那只黑色旅行箱。它的体积倒是不大,还不时在石板路上磨擦出沙沙的响声。但就在皮箱的夹层里,很可能就放着一些解决麻烦的方法:安眠药、毒鼠灵、敌敌畏,一把很容易就能割开动脉的锋利小刀。还有,一星期后去海岛的预订票——在那里,茂密的山间树林,以及巨浪涛天的暗色海滩……这些都是了结问题的相当不错的地点,隐秘,诗意,神鬼不知。特别是对于这样一位还算年轻并且也体面的女人来说。
虽然主意已定,但在打定主意和付诸实施之间的那段时间里,还是容易让人感觉无聊与伤感的。就像将死的天鹅跳起忧伤的舞蹈,古道上的纤夫唱着让人落泪的纤歌,恋爱中的女人穿上嫁时的衣裳。女人觉得自己也应该做些什么。随便什么。
她的目光停留在一根电线杆上。那是竖立在“小吃广场”西面的电线杆。像这样的电线杆,从南到北,石板路上一溜排了好几根。而女人恰巧就站在这一根的旁边。
电线杆上贴着好几张字条。有些已经被雨淋得面目全非了。只有一张还是清晰的。
她凑上去,仔细看了一下。上面是这样写的:
诚征四岁男孩临时看护。待遇面议。
联系人:陆冬冬。
拖着黑箱子的女人推门而入时,屋里有三个人。
开门的是个嘴唇开裂起皮、脸色苍白的女人。她一只手扶着门框,满脸茫然地看着门口这位不速之客。
“你找谁?”
“陆冬冬——是不是住在这儿?”
“我就是。”
“哦,是这样的……”女人把伞和箱子放在一边,接着又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就是刚才在电线杆子上揭下来的那张。她拿着它,并且还晃了两下。“对了,我叫蔡小蛾,你叫我小蔡好了。”
“哦……你先进来吧。”
刚才还贴在电线杆上、现在却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的陆冬冬说道。她关上门,又把蔡小蛾让进屋,安排她在屋角的一张椅子里坐下。
这样,蔡小蛾就看到了屋子里的另外两个人。
一个男人坐在沙发上。他身边放着一小堆器械,听诊器、镊子、钳子,一台红绿指示灯正闪闪发亮的机器,以及一面银色小镜子。
这一小堆东西让蔡小蛾初步得出判断:这是个医生。
很显然,刚才陆冬冬正在和这个医生说话,谈话被蔡小蛾的敲门声打断了,所以现在他们正继续下去。
“你的意思是说……他聋?”陆冬冬说。
“不,他不聋。但他听不见。”医生回答道。
“那么,他是个哑巴?”
“他也并不哑——”
说到这里,医生咬了咬下嘴唇,干咳了一声。
医生似乎很想举出一个恰当的例子。例子一旦举出,问题也就说明了。但事情在这里出现了难度。所以他边说边琢磨着:“你这个儿子啊,他的听觉系统是好的……但他确实听不见。他也不哑,但他不会自己开口说话。就好比……就好比……”
他的眼光转到了坐在一边的蔡小蛾身上,不由眼前一亮。
“这么说吧,就好比我们大家都在一扇门的外面,草地啊,菜场啊,医院啊,这些东西都在外面。我们要踢球,就去草地那儿,要吃西红柿、青椒、白菜呢,就去菜场,万一碰上头痛脑热的,医院也在不远的地方。但这孩子不是这样,不是这样……他被关在了门里。他一个人呆在那儿,再也不走出来了。”
为了说明这个精彩的比喻,医生从那堆镊子、钳子、小镜子里站起身来,以身作则地向门口走去。他这一走动,蔡小蛾就发现了问题——
这医生竟然是个瘸子。
大约走了五六步路,医生走到了门口。他打开门,为了表示出“门里门外”的意思,他还把门留了一条小缝。从那条小缝里,他伸出手,使劲地朝着陆冬冬挥了挥。
“现在明白了吗?我走回来了,刚才那位女士也走回来了——”他用眼光向蔡小蛾这边做了个简短的示意,很快又向陆冬冬那儿转过去,“但是他,你的儿子——他不愿意走回来。”
蔡小蛾看着医生一瘸一拐地重新坐回到沙发上。平心而论,除了瘸,这医生还真称得上是个帅小伙。双肩宽厚,肌肉发达,眼睛里还汪着水……他坐在那儿的时候,你怎么都不会想到他是个瘸子,但他一站起来,明白不过就是个瘸子,左腿比右腿短了好几寸。就是这样。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奇怪。
这时,蔡小蛾看到的屋子里的第三个人——也就是电线杆上写着的那个“四岁男孩”,陆冬冬的儿子,瘸腿医生的病人——他正呆坐在窗口那儿。和医生的情况一样,他就那样坐着的时候,可真是个好看的孩子,夏日玫瑰的香气,清晨的第一滴露珠,还有微风里的一声口哨,说的就是他这样的孩子。和同龄孩子相比,他略微要胖些,胳膊、腿、脸蛋那儿都肉乎乎的。他的脑袋很大,有点挂不住似的靠在窗台上。今天妈妈给他穿了件漂亮的海军蓝上衣,衬着他的白皮肤,就像海面上飘过了白云。
只有在和他说话的时候,才能感到有那么点不同。比如现在,陆冬冬向窗口走过去。
“康乐乐。”她叫他。
男孩还是望着窗外的什么地方。窗外是天,是乌云,是远处小学校里光秃秃竖着的旗杆。
“康乐乐,听到妈妈说话了吗?”
她又走近些。并且慢慢弯下腰去。
医生叹了口气。他已经在收拾沙发上的那堆器械了。就在一个多小时前,在自己的小诊所里,他刚送走一个男孩。也是同样的病——自闭症,也就是重度的孤独症。这种病通常病因不明,也没有确切的治疗方式。所以和现在一样,确诊过后,医生能做的,也仅仅就是摇头叹息了。唯一不同的是,那个男孩是父母两个陪着来的。他们拿着诊断书,女的当场就哭出来了,男的搀着她。医生在男的肩上拍了两下,说:“会改善的,要是教育得当的话。”说这话的时候,他自己都觉得心虚。他清楚地知道这些孩子将来的命运。就如同知道,他的瘸腿每次着地时细微的触觉。那些孩子……一个一个,他们的脸在他面前浮现出来,胆怯,木然,羞涩,然后便日渐粗糙。
“医生,”陆冬冬再次向他转过脸来。一般来说,女人遇上很好或者很坏的事情时,总是这样的。总是不相信。总是要再问一次,“他……会变成傻子吗?”
“他的智力没有问题,”医生小心地斟酌着字句,所以语速变得缓慢起来,“其实身体也没问题……”
“但他不说话,也不想听我说话。”陆冬冬喃喃自语道。
医生忍不住又叹了口气。他看着面前这个女人,不太美,也有些年纪了。她的这个孩子——他会成为她一辈子的负累的。这是件残酷的事情。对于残酷的事,医生通常都有着职业性的漠然。但他是个瘸子,他做梦的时候,大街是平的,草地是平的,就连楼梯也是平的。他知道绝望是怎么回事。所以说,在面对这个女人说话的时候,他想象着自己在雨天穿越泥泞之地的情景,尽量轻柔,尽量不伤害她。
他甚至还挺了挺腰板,做出一副信心十足的神气:
“你瞧,他会好起来的……总有那么一天,对吧?他还小,他只不过比别的孩子学得慢一些,是的,稍稍慢一些。你知道,总有些孩子是会慢一些的……如果他们比其他孩子更胆小、也更善良的话。”
瘸腿医生再一次向门口走去。这次可不是做什么比喻,而是一次真正的告别。医生走在前面,他走得比较慢,所以跟在后面送他的陆冬冬也放慢了脚步。她替他提着那只黑漆皮医药箱。里面躺着亮闪闪的听诊器、镊子、钳子、温度计、消毒酒精,还有镶嵌了红绿指示灯的小仪器……虽然在刚才的诊断中,这些东西几乎没一样派上用场的。
蔡小蛾看着他们。男孩,陆冬冬,还有医生。整个的谈话过程,从始至终,蔡小蛾都在静静观看,细细琢磨。蔡小蛾就像一只黑暗中的蛾子。现在,点点滴滴的小念头一闪一闪的,又如同夜色里的萤火。
关于这男孩的病,蔡小蛾觉得自己有点明白了。但好像又不是完全明白。反正,男孩得的是种怪病。这种病既不发烧,也不牙疼。你要是让他伸伸胳膊,他就能伸伸胳膊。你要是让他动动腿,他也能轻而易举地动动腿。你瞧,现在他的两条小白腿就垂在椅子那儿……不管怎样,就这样看上去,他可要比瘸腿医生健康多了。
过了一会儿,传来了陆冬冬上楼的声音。门开了,陆冬冬摇摇晃晃地坐下来,两只手抓住自己的头发……大约有那么四五秒钟的时间,突然,她想起了屋里还有另外一个人。
“你想清楚了,他可是个病孩子。”陆冬冬从沙发那儿抬起头来,默默地但又意味深长地看了蔡小蛾一眼。
“当然,我当然知道——他是个病孩子。”
这时陆冬冬开始仔细地打量蔡小蛾。很显然,看上去她可不像个当保姆的。
“那么,价钱怎么说?”陆冬冬问。
“随便。”
“随便?”陆冬冬有点不相信地重复了一遍。
“是的;随便。”
这显然不是能让陆冬冬放心的回答。所以她沉默了一会儿。而蔡小蛾仿佛已经看透了她的心思,相当镇静地说道:
“我也是个女人……其他我没法说什么,但至少我也爱孩子……你放心,我会心疼他的。”
三
蔡小蛾给男孩换上新衣服、新裤子。
蔡小蛾为男孩倒了杯热牛奶。
蔡小蛾端来一只方凳子,把男孩抱上去。接着又端来一只圆凳子,放在方凳子的对面,给自己坐。
“来,跟着我说。这是树,树——”蔡小蛾指着窗外的一排老树,做着夸张的嘴形。
“树上站着什么呢?是鸟,鸟——”
“从树叶中间跑过去的又是什么呢?是风,风——”
但这样的努力显然是徒劳的。男孩坐在方凳子上,一脸迷茫。蔡小蛾甚至觉得他根本就不看自己。根本就没有办法让他对一件事情感兴趣。蔡小蛾对他说“树”的时候,他恍恍惚惚地看着自己的鼻尖。蔡小蛾做出雄鹰展翅的姿势,“鸟”,她说,但男孩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接下来,蔡小蛾说“风”,男孩突然整个地扑到了蔡小蛾怀里去。就像一头撒娇的小兽。
没法和男孩交流,因为首先他根本就不看你。他不会,因为你看着他,就觉得自己也应该回看你一下。同样地,你给他指出了一个世界,要牵着他的手,慢慢地把他带进去。谁都在那个世界里活的,但他甚至连看都不想看一眼——这就是男孩康乐乐和这个世界的关系。
蔡小蛾觉得有些哭笑不得。
中午,蔡小蛾在厨房炒菜。炒着炒着,她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是这样的:因为陆冬冬要去上班(现在蔡小蛾已经知道,陆冬冬是一位中学语文老师,而中午和晚上还兼着两份家教),所以男孩的中午饭就得蔡小蛾来准备。她今天想给男孩烧木耳小母鸡汤,双菇苦瓜丝,还有香菇豆腐,所以一大早她就去菜场买了一只鸡、两条苦瓜、三两黑木耳、几块豆腐,还有些香菇和金针菇。又因为买了这些东西,所以就还得添上葱、姜、盐、酱油和香油。然后呢,炒菜需要油锅,有了油锅,又需要把它放在灶台上,所以厨房是必不可少的……这些东西一个紧挨一个,彼此需要,彼此牵制。这就是一个秩序。世界上所有的事情,其实都有这样一个秩序在里边。
蔡小蛾想,男孩的问题就在于他是拒绝秩序的。只有两种人具备这样的决绝。男孩康乐乐是一种。至于另外一种,蔡小蛾想起有一个失眠的晚上,在黑暗里,她问自己:“你为什么要死?”隐隐约约地,她听到有一个声音这样回答:“因为我不想活了。”从这一点来看,蔡小蛾觉得自己与男孩倒是同一类人。
饭好了,莱也好了,蔡小蛾把它们放到饭厅桌子上,然后,又洗了手,抹干水渍。做完这些事情以后,她朝着男孩的方向习惯性地叫了一句:
“好了,吃饭了。”
突然,她想起了什么,猛地回过头来。
男孩正坐在椅子上,用心地啃着自己左手的大拇指。蔡小蛾叹了口气,走过去,小心地把他抱下来。似乎是为了回答自己刚才说的那句话,她低低地又把它说了一遍:“好了,现在咱们去吃饭了。”
几天下来,她倒是真有点喜欢他。这个肉乎乎、眼神呆滞、什么都不听什么都不管的小家伙。这是她答应住在陆冬冬家的主要原因。另外,她也喜欢只有他们两个在家时的那种安静。那才叫安静,能听见窗外秋风刮过时树枝折断的声音;一只野狗懒散地趴在楼底下,眯着眼睛晒太阳;有几次,她走到那只黑色旅行箱那儿——自从进了陆冬冬家,它就躺在她住的那间小房间的床底下。这是间朝北的屋子,紧挨着男孩的房间。
她打开那只箱子,仔细地摸索一下,发一会儿呆。然后,再把它关上,重新塞回到床底下。
现在,男孩吃完了饭,正坐在外间沙发上。他又开始啃自己的手指头,不过这回不是左手大拇指,而是换成了右手的食指。蔡小蛾皱着眉头看他。当然,这个动作其实并不说明男孩对自己的手指感兴趣。他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对树不感兴趣,对鸟不感兴趣,对风不感兴趣。所以同样的,蔡小蛾认为他对她——蔡小蛾也不感兴趣。这种游离与漠然的结果是:
在这间屋子里,蔡小蛾觉得自己获得了无限大的自由。而这,正是她现在最需要的。开始的几天,她的睡眠突然改善了,强烈的头痛也缓解了不少。
四
这天晚上,发生了这样一件事情。
和前两天一样,蔡小蛾安排男孩睡下,又仔细检查了他的卧室,然后就回自己的小房间睡觉了。也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的,她听到了敲门声。
门口站着陆冬冬;她穿了件蓝底白条的绒睡衣,腰带松松垮垮地系着。她的头发也显得有些凌乱,一看就是刚从床上爬起来的。
“你……睡了吧?”陆冬冬说。
也不知道是自己睡眼惺忪,还是光线的问题,蔡小蛾觉得陆冬冬的神情有些古怪。她迟迟疑疑地点了点头,然后又本能地问道:“现在几点了?”
“一点多吧。”陆冬冬说。还没等蔡小蛾对这个时间发表看法,她又说道:“我……能进来吗?”
在蔡小蛾的房间里,陆冬冬大约呆了一个小时左右。在这一个小时里,陆冬冬先是仔绀询问了男孩这几天的情况:饮食,体温,睡眠,大小便,还有,他的注意力能集中些吗?他左胳膊上摔破的伤口是否好些?……蔡小蛾一一作答。但与此同时,蔡小蛾又不由得心生疑虑,“为什么?为什么要在半夜一点钟问这些啊?”她想。这样想着,她就忍不住抬头去看陆冬冬。在昏暗的床头灯下,陆冬冬的脸有点发青,眼圈也黑着,相当憔悴。“这么累,干吗还不睡?”蔡小蛾又想;她正这样想着,陆冬冬的下一轮问题又开始了。
她先是站起来,看了看蔡小蛾睡的床,“被子还暖和吧?”
接着她又走到朝北的窗户那儿,“这扇窗不太严实的,雨下大了就有点漏。”
后来,她的目光在那只黑色旅行箱上面停留了一两秒钟。睡觉以前,蔡小蛾把它从床底拖了出来,现在,它正静静地靠在墙边上。
“要是有贵重东西的话,放抽屉里吧。钥匙我明天给你。”
午夜时分,男孩母亲表现出一种非常强烈的谈话的愿望,直到终于告辞离开蔡小蛾的房间时,似乎仍有点意犹未尽的样子。蔡小蛾看着她穿过黑暗的客厅,重新回到自己的房间。也不知道为什么,蔡小蛾觉得,今天陆冬冬的背影显得特别虚弱、瘦小、犹疑、无力……就像走一半就要摔倒似的。
蔡小蛾关上门,重新躺回到床上,睡意却完全淡了。她翻了几个身,感到太阳穴那儿又隐隐作痛起来。
“只能明晚再好好睡一觉了。”她这样想着。
五
蔡小蛾没想到,到了第二天晚上,陆冬冬又来敲门了。
她还是穿着那件蓝底白条的绒睡衣,腰带松着,长的那端一直垂到地上,头发却纹丝不乱。所以蔡小蛾几乎没法判断,她究竟是从梦中醒来,坯是根本就没有上床睡觉。
这次陆冬冬什么也没说,就径直走了进来。
蔡小蛾带上门,跟在后面。她揉揉眼睛,犹疑了一下,还是忍不住说道:“刚才……我去他房间看过了,他睡得挺好。”接着,蔡小蛾又伸出两根手指,在太阳穴那儿用力按了几下。
但陆冬冬一点没有要走的意思。她一只手撑着椅背,有点吃力地坐了下来。她的样子实在是糟糕透了——她的手从皱巴巴的睡衣袖子里伸出来,拿着蔡小蛾递给她的杯子。但那杯子连同杯子里的水,一到了她的手里,却像得了热病似的,充满神经质地不断发抖。她的脚光着,右脚上套着左脚的拖鞋……左脚倒是没穿错,但那分明是另一双鞋的左脚。
“你……没事吧?”蔡小蛾盯着陆冬冬奇怪的左脚,小声问道。
“没事,我没事,就是睡不着,找你聊聊天。”陆冬冬把手里的杯子放下来。突然又觉得不对,重新拿起来,喝了一口。
蔡小蛾在床沿上坐下来。她的脚触到了床底下的什么东西,她下意识地往里踢踢。方方的,硬硬的,应该就是那只黑箱子。她又抬起脚,用了点力,再往里踢了几下。
陆冬冬倒是一点没在意蔡小蛾的动作。她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手里捧着那只杯子。“带康乐乐……真是辛苦你了。”她幽幽地说着,眼睛则看着手里的杯子。
蔡小蛾按住太阳穴的手停了下来。康乐乐——她的眼前浮现出那张好看但又愚笨的脸;他永无止境地对自己的手指头感兴趣,以及几乎永远挂在脸上的口水、鼻涕;有时他不肯吃饭,她忍不住打他两下,他却冲着她咧开嘴笑了;还有一次,她给他穿衣服。穿着穿着,她的眼泪突然掉下来了,一串连着一串,怎么都止不住。说也奇怪,这孩子一向是声东击西、你指南他朝北的,那天却突然对她脸上的液体感起兴趣来。他伸出一根白白胖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碰碰她的脸,碰碰她脸上那些咸津津的东西。后来他一定明白了那东西的味道,因为他重新把那根手指放进嘴里,一边啃,二边眼睛亮闪闪地看着她……这真是个奇怪的小东西。乱七八糟的小东西。
“也没有,他其实还是挺乖的。”蔡小蛾脱口而出。
“再说,那天医生不也说了,他会好起来的,他会慢慢好起来的。”蔡小蛾觉得,除了想要安慰陆冬冬的部分,自己也并没有完全在撒谎。
“医生?”陆冬冬摇摇头,“他们全都这么说。”
“全都这么说?”
“为了这个孩子,”陆冬冬抬起头,几乎是恶狠狠地瞪了蔡小蛾一眼,“那天你见到的,已经是第二十三个医生了。”她赌气似的,把杯子里的水一口喝完,“我知道,其实我都知道,他们全都在骗我,全都在撒谎。”
陆冬冬让蔡小蛾去冰箱里拿点酒来。蔡小蛾拿着一瓶酒、两只杯子回来时,脑子里突然莫名其妙地蹦出一句话:“第二十三个是瘸子。”她甩了甩头,那句话却一点没有被甩掉,还在那儿蹦来蹦去的,“第二十三个是瘸子。”
等到两杯酒下肚,那句话才终于被抛在了脑后。而陆冬冬的脸上渐渐见了血色,话也有点多了起来。
她拉了拉蔡小蛾的手,“你知道吗,发现他的问题以后,我见得最多的就是两种人……”
“两种人?”
“对,两种人。医院里的医生和寺庙里的和尚。”
“和尚?”蔡小蛾扬了扬眉毛。
“是啊,大部分遇到的和尚,是因为我去庙里求签。但也有例外的。有一次,我带康乐乐出门,在一条很热闹的大街上,一个穿僧衣的人迎面拦住了我们。那人长得很高,黑黑的,光头穿一件浅灰色的长衣服。他在康乐乐面前蹲了下来,伸出一只手,摸了摸康乐乐的头。他那只手可真是大,足足有我的一个半还不止。后来,他站了起来,对我说:‘你的这个孩子啊,他是个神。’……”
蔡小蛾张大了嘴巴。她以为自己是听错了,吃惊地问:“什么?”
“是这样的,”陆冬冬的眼睛这时有些迷茫起来,“他说康乐乐的头上有一个光环……这当然是瞎话。他还说康乐乐到了八岁就会说话了……这种事情谁知道,谁都不敢说,就连医生都不敢说的。但他临走时很长地叹了口气。‘等他会说话以后,头上的光环就没了,就给磨掉了。’说完这句话,他又蹲下来,摸了摸康乐乐的头。然后就头也不回地走了……你说这件事情有多怪,后来只要一想起来,我就觉得怪。”
“你不觉得怪吗?”陆冬冬突然问道。
蔡小蛾没提防她会这样问,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还有一次,”陆冬冬不等她回答,接着又说道,“我带康乐乐去看病,那家医院旁边恰好有个寺院,看完病,我就去求签。那天医生把康乐乐的病说得特别严重,所以我心情很不好。但求签的时候却求了个上上签,上面写着五个字:人善天不欺。那天我特别的失态,也不管康乐乐在旁边,哇的就哭出来了。后来我忍不住问那解签的。我说,我那么诚心,来了那么多次,但我希望的事却一直没有发生,这是为什么?”
“你猜他是怎么回答的?”陆冬冬打住了,有点紧张地看着蔡小蛾。
蔡小蛾摇摇头。但从她绷紧的嘴唇,以及下意识的手的动作看起来,她其实也相当紧张。
“他看了我一眼,很平淡地说,‘那只能说明你的心还不够诚。”’陆冬冬停顿了一下,仿佛又把这句话重新过滤咀嚼一遍,“换了你,你会相信吗?”
“相信什么?”
“相信……相信有一天,康乐乐突然会说话了。”
陆冬冬死死地盯着蔡小蛾的嘴巴,仿佛从那张紧闭的嘴巴里面,随时都会蹦出鲜花、香草,蹦出穿着衣服的白猫,去而复返的光头和尚,或者已经开口说话的康乐乐一样。
六
陆冬冬的夜间来访一连持续了好几天。一般来说,她会在蔡小蛾的房间里呆上个把小时。有时短些,一个小时不到。有时则长些,一个小时过十分钟,或者过二十分钟。这一天,在确认男孩已经熟睡后,她们去楼下的林阴道上走了走。蔡小蛾穿了一件土黄色的薄呢外套。在她那只黑色旅行箱里,统共才放了一件外套、一件毛衣,还有一套揉得皱不拉唧的内衣。脚上那双黑皮鞋呢,也因为浸水时间太长;皮革纤维变得松软、疲沓,穿在脚上整个大了一码。倒是很像一只汪洋里的小船。陆冬冬还是披着睡衣,只不过在临下楼时,外面又套了一件式样明显过时的外套。但睡衣比外套长了一大截,腰带的两头一前一后,一头从外套敞开的前襟那儿垂下来,另一头则随着陆冬冬走动的步伐,不断拍打着她的两只小腿。
在离她们不远的路边,传来一声很闷的狗叫。
一个治安联防的,拿着手电筒在她们身上扫了几下。接着,光圈又落到了旁边的香樟树上。好像树丛里躲着小偷、抢劫犯,或者纵火者一样。几天以前,蔡小蛾打着伞、拖着黑箱子来的时候,几乎没有注意到这些枝冠浓密的树。而现在,她的生活里除了这些树,还突然多了一个自闭症男孩,一个绝望的母亲——这位名叫陆冬冬的母亲需要她。凭借女人敏锐的直觉,蔡小蛾早就看出了这点。但是她为什么需要她?仅仅因为男孩确实离不开一个照顾他的看护?
蔡小蛾想起了一件事情。就在早上,她整理房间的时候,无意中发现陆冬冬床边打开的抽屉里放着好几只药瓶。出于好奇,当时蔡小蛾拿起来看了一下,结果吓了一大跳。有些药名她熟悉,有些药名她不太熟悉。而她吓了一大跳的原因则在于,那些熟悉的药名,恰恰和她放在黑皮箱夹层里的一模一样。
她手里拿着药瓶,站在那儿,犹豫了几秒钟,最后还是把它们放回了抽屉里。那些药,它们或许说明了什么问题,但或许也并不能说明什么。然而不管怎样,出于对男孩的责任心,蔡小蛾觉得,有些话她还是应该提醒陆冬冬的。
“孩子还小,”她清了清嗓子,但同时又把声音压低了说,“家里有些东西最好放在他取不到的地方。”
陆冬冬一时没反应过来。但她一定也想到什么了,一脸讶然地看着蔡小蛾。
蔡小蛾只好硬着头皮往下说。
“比如说,小刀啊,打火机啊,药瓶啊,”说到药瓶的时候,蔡小蛾停顿了一下,但最后还是决定艰难地把话说完,“有些抽屉……最好能锁起来……锁起来就好了。”
在月光下,蔡小蛾觉得陆冬冬的脸色一会儿泛红,一会儿又有些发白。这个印象多少有点分辨不清。
如果是泛红,应该是陆冬冬在谴责自己不该有的疏忽;但要是发白的话,那么,刚才对于黑皮箱的联想可能就是成立的。蔡小蛾这样想道。
七
接下来的几天,蔡小蛾在给男孩穿衣做饭、教他说话、打扫卫生、整理房间,以及独自发呆、把床底的黑箱子拖出来、打开、摸索一番、再塞进床底这些事以外,突然又多出了一件事情:
查看陆冬冬房间里的那只抽屉。
这件事情是她完全忍不住要做的。明明知道不应该,明明知道是不好的,是违背道德的,但还是没法控制。做这件事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带有一种好奇、犯罪感、责任心交替混杂的复杂心态。
有一次,那只抽屉真给锁起来了。蔡小蛾凑近了看,上面挂了把小铜锁。锁的边沿还有些斑驳的锈渍。
还有一次,蔡小蛾才轻轻一拉,抽屉就开了。但抽屉里面是空的,什么都没有。
最让蔡小蛾感到尴尬的是,有一天中午,吃完饭,洗了碗,康乐乐也开始在客厅里仔细研究自己的手指头……她鬼使神差地又进了陆冬冬的房间。这回抽屉里没有药瓶,却多了五六张大大小小的照片。第一张是个穿红肚兜的男婴,正对着镜头咯咯傻笑。第二张里还是有那个男婴,不过他被陆冬冬抱在了怀里。还有个男人坐在陆冬冬旁边,戴黑框眼镜,白衬衣,条纹领带,相当精干的样子。但让蔡小蛾感到惊讶的是,照片里的陆冬冬是那样年轻明媚——这哪是那个半夜敲门、憔悴而又苍老的女人啊……
就在蔡小蛾翻看第三张照片时,那扇虚掩的房门突然开了。
康乐乐站在门口。
“康乐乐——”
蔡小蛾听见一只苍蝇嗡的一声飞走了,还听见康乐乐哧哧的吸鼻子声(那几天康乐乐正在感冒,鼻尖那儿擦得红红的),但蔡小蛾最清晰记得的,是自己的声音,虚弱,并且……蒙羞。
就像他经常呆呆地坐着那样,那天康乐乐呆呆地站在门口;然后,就像他经常无缘无故地哭一样,那天康乐乐咧开嘴,无缘无故地冲着蔡小蛾笑了笑。
蔡小蛾在康乐乐身边蹲下来,指着照片里的那个红肚兜男孩。
“来,来看看这个,这个是你吗,康乐乐?”
康乐乐笑笑,然后有点不好意思地往后缩缩。
蔡小蛾又指着那个戴黑框眼镜,穿白衬衣、系条纹领带的男人,问道:
“妈妈抱着康乐乐,对吧,这个呢,这个是爸爸吗?”
康乐乐还是在笑。他的身体不断扭动、不断朝后退缩,仿佛蔡小蛾手里拿着一条正吐着信子、随时都会扑上来的蛇一样。
现在,到了晚上,对于蔡小蛾来说,安静的睡眠重新又成为一件奢侈的事。当然,原因与以前是不尽相同的,至少多了以下两点:首先,陆冬冬很有可能半夜三更来敲门;再有,在发现了那个抽屉的秘密以后,蔡小蛾突然又有些担心起来——如果,陆冬冬这天晚上没有来敲门……
她老是觉得有一些意外的声响。有时候,她猛地从床上跳起来,推开门,竖起耳朵听听。
万籁俱寂。只有风刮过树叶时发出的沙沙声。
好不容易迷糊着睡了,她梦见自己在一个浓雾的清晨,离开了这个房间。她拖着那只黑箱子,穿过一整片的香樟树林。整个天空都飘着牛奶或者蒸汽一样的冷雾,就连树梢上都挂满了水珠。雾气没头没脑地向她扑来,头发,脸,脖子,手臂,并且很快结成了冰。她感到冷,恐惧……她转过身,想重新回到那个房间去。突然,她的手摸到了身边的一棵树。她紧紧地抱住它,手脚并用,拼命往上爬——只要爬到树梢,就可以触摸到朝北的那个窗户。
她跌了下去。
噩梦整夜缠绕着她。第二天早上,她在厨房里见到陆冬冬。令人吃惊的是,陆冬冬竟然也面如纸色,神情恍惚;好像昨天晚上彻夜未眠,又是担惊受怕又是竖起耳朵的人是她一样。
吃早饭的时候,陆冬冬说了一件事,“今天是康乐乐的生日。”接下来,她又告诉蔡小蛾,下午她准备带男孩上街,买点东西,顺便再去拍张生日照片。
她看了一眼蔡小蛾:“你去吗?”
蔡小蛾想了想,“那么,他五岁了。”
陆冬冬把她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是啊,他五岁了。”
八
这天晚上,陆冬冬敲门的时候突然发现:门开着,而蔡小蛾也没睡,她披了件衣服,正坐在床边的椅子上。
“你来了?”她的姿态和语气,就像断定了陆冬冬一定会来似的。
两个女人面对面坐下,彼此深深地看了一眼,几乎同时张开了嘴巴——
“你先说……”陆冬冬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还搓了搓手。
“还是你先说吧……”
蔡小蛾仔细地打量着陆冬冬。就在这个下午,她们带着男孩去照相馆拍生日照。摄影师替他选了一身小迷彩服,呱呱叫的小靴子,还有一顶古铜色的军用钢盔。她们费了好大的劲,包括糖果、可乐、巧克力等一系列的诱惑,好不容易才把男孩抱进了那辆道具坦克。
蔡小蛾站在镜头那儿看效果。后来陆冬冬也来了。她明显地觉得陆冬冬在发抖,“他可真好看啊。”她还听见陆冬冬惊叹着说。
现在,陆冬冬就坐在对面。她说话的时候显得特别严肃。这严肃说明了某种凛然的态度,也说明了谈话的重要与确凿。而今天蔡小蛾认为更应该是后者。
“你能在这儿呆多久?”陆冬冬问。
“多久……我也不太清楚。”
“你会很快就走吗?”因为某种奇怪的情绪,陆冬冬的声音就像发着高烧似的。
“这个不好说……我真的不知道。”
“我想说的是,”陆冬冬直视着蔡小蛾的眼睛,“你别走,我希望你不要走。”
“我从没说过要走……”
“我知道,你头一天来我就看出来了……虽然我不知道是为什么……但我知道你很快就会离开我的,离开我,还有康乐乐,就像……他的爸爸那样。”
蔡小蛾没有说话。这和她想象中的谈话有着很大的区别。她一时还没能跟上陆冬冬的思路。但有个形象是清晰的:那个男人,黑框眼镜,白衬衫,条纹领带。以及凝固在那张照片里的巨大的沉默。
“我晚上经常来,敲你的门,你一定会觉得奇怪吧,”陆冬冬继续说道,“其实我真是没办法,一点办法都没有。因为我害怕,我特别害怕,我特别害怕这个屋子里只有我和康乐乐两个人……”
“这又是为什么?”
蔡小蛾觉得谈话越来越离奇了。
陆冬冬咬了咬下嘴唇,又停了一会儿,“他还小,他现在其实一点都不痛苦。但他总会有长大的一天。等他长大了,我也老了,等我老得什么事都没法做的时候……”说到这里,陆冬冬又停顿了一小会儿。仿佛那个抽象的老字,已经穿过漏风的窗缝,正式登堂入室似的。
“等到了那时候,等我老了,等我死了的时候,他怎么办?”
陆冬冬的声音变得尖利刺耳,这问题和声音都是蔡小蛾始料未及的;她有点紧张地看着陆冬冬,担心会有更震惊的事情发生。
果然,陆冬冬说:“等到了那时候,他会非常非常痛苦的……非常非常的痛苦,即便他自己完全意识不到。每次我这样想的时候,就特别想做一件事情。”
“什么事?”
蔡小蛾听到了自己不规则的心跳声。
“杀了他。”
蔡小蛾瞪大了眼睛,惊讶得完全说不出话来。
“但是,今天下午,我在镜头里看着他……他是那么小,那么好看,那么孤独,在那么一大堆的人群里面,……我突然觉得自己是那么害怕失去他……你有孩子吗?你懂得这样的感受吗?”
蔡小蛾摇摇头。紧接着又使劲地点了点头。
“你别走,帮帮我。”陆冬冬急切地说道。眼神里充满了蔡小蛾熟悉的那种恐惧、忧伤和焦灼。
九
几天以后,也是一个下着秋雨的日子,一个穿着毛衣、头戴绒线帽的女孩子蹦跳着走过“小吃广场”。她的手里拿着一根玉米棒,边走边啃,看上去吃得很香。
她在广场西面的电线杆那儿站住了。东张西望着,可能在等什么人。
过了一会儿,她的注意力被电线杆上的一张字条吸引住了。她小声地念了出来:
诚征五岁男孩临时看护,待遇面议。
联系人:陆冬冬、蔡小蛾。
2004年8月16日一稿
2004年8月25日二稿 苏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