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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林老板的枪(中篇小说)
作者:杨少衡

《人民文学》 2005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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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徐启维到任之初领教过林奉成一梭子弹。其时一起拜读同一阵枪响的人不少,如徐启维那般印象深刻的倒也不多。
       那天大家很高兴,喝了不少酒。酒宴设在竹林酒家,是县工商联定的桌。徐启维来这个县当县长,到任刚满一月,上任之初事多,没顾上跟本县企业界诸名流叙谈,这天正巧,工商联开换届大会,新会长隆重出炉,中午大会欢宴,县长自当出席。几位正副会长借机进言,说午宴乱哄哄,说不成话,想请县长晚上另行一聚,不叫其他人,就是本县企业界十来位老总。恰好徐启维没有其他安排,欣然同意。徐启维交代说,只吃便饭,喝啤酒,不必排场,意在跟大家认识,聊聊。县长发话当然得照办,当晚啤酒担纲,平静开张。竹林酒家位于江边,伴有大片绿竹,场地清静,有一红木大桌可供十余人环坐,环境不错,但列席诸人与徐启维尚不熟悉,开宴时场面略显拘谨。忽然林奉成放了一炮,席间顿时热闹起来。
       林奉成刚在这天上午荣任本县工商联会长,新会长刚刚就位,春风得意,有些牛逼哄哄,居然在这种场合放炮,直轰县长。他说,县长吩咐只喝啤酒,有些看不起人了。如果今天请的是省长市长,是不是也拿啤酒打发?在座这些人哪个缺酒钱了?不用县长破费,也不必工商联公家开支,今天喝多少全算他会长的。这家伙当场把一只手从衣襟里伸进胸脯,从上衣左边的暗袋中掏出一沓钞票,没用钱包,赤裸裸一团卫生纸似的直接掏出衣襟,然后往桌上一拍,让小姐上洋酒,指名要皇家礼炮。他说今天算得上大喜,工商联换届成功是一大喜,他林奉成当会长也是一大喜,今晚喝酒,难得县长大人赏脸光临,不使劲放几门礼炮怎么说得过去?场上人不禁一起扭头,全都拿眼睛看县长,有眼睛眯着,有眼睛张着,几个面相老实者眼皮眨巴不止,显得多有忐忑,真是什么表情都有,特别地丰富。徐启维也没多说,笑笑,手一摆,只讲一个字:“好。”于是气氛顿改。
       这种场合总是有很多甜言蜜语,特别是皇家礼炮隆隆轰响之际。县长夸奖各位老总企业办得好,各位老总则表扬县长平易近人。林奉成喝得有几分醉意,忽然兴起,说今天不错,酒算什么,放几门真炮贺喜,感谢县长光临给大家助兴,也感谢大家选他出任本会会长。他在席间打了个电话,几分钟后便有鞭炮声噼里啪啦在外边响起,声音略有些远,因而不是太响。徐启维侧着耳朵听了听,忽然听到鞭炮声里蹦出枪响:“砰砰砰砰砰”,竟是连发!于轰隆轰隆的鞭炮声中鹤立鸡群,整整一梭子。
       “这啥?”徐启维挺吃惊。
       桌上人都笑。有人笑骂:“这林菜豆放屁!”
       林菜豆是林奉成的绰号。桌上人开玩笑说,林菜豆林奉成又在卖弄他的鸟枪了。林奉成的鸟枪跟别人的不一样。全世界的鸟枪都是一枪一响,一勾一屁,最特殊的不过双筒猎枪勾两下扳机放两个响屁。林奉成的鸟枪放的却是连珠屁,格外响的连珠屁,扑噜扑噜不歇气一放到底。
       林奉成对他人的笑谈不置可否,他就是倒酒:“县长县长,干杯!”
       徐启维面带笑容,不再追问。
       后来有人偷偷告密,说林奉成的鸟枪其实是冲锋枪,冲锋枪才能一打一梭子。徐启维心里特别地不舒服,有如一只毛毛虫在爬上爬下,该感觉只三个字可以形容,叫:“他妈的”。
       他把那兰阵声响牢牢记住了。
       徐启维跟林奉成不是初识,在此之前他们已经打过一次交道,其过程不太愉快。徐启维原在本市另一县当常务副县长,到本县履新交接工作时,才知道此地当月应发放的干部职工工资尚无着落,上自县级班子领导,下至乡村小学教工,所有财政供养人员的工资卡该月进项均为空白,原因是县财政局未筹到足够的资金。本县财政困难,类似情况不时出现,最长记录是拖欠干部工资五个月,有关信息徐启维早有耳闻,他只是没想到自己一上任就遭遇这种状况。徐启维新任伊始,不想让满县干部骂他是“开门红”县长,到任第一个月就欠薪,便拉上财政局长跑省里,到市里,四处筹钱。这时财政局长出主意向林奉成借钱周转,说这个人是全县首富,应急借一两百万一点问题没有,以前也曾借过。只是非得县长亲自出马,别人找没用。这款爷抠门,还牛逼,除了书记县长,谁都不买账。他要买账了可比银行管用。徐启维一想也是,银行不归县政府管辖,小行长上边有大行长,一级一级往上推,要一个钱真是难,不像林奉成之类款爷,高兴了说借就借,字一签算数,用不着请谁批准。
       于是他就跟财政局长上门找林奉成去了。林奉成的公司就叫“奉成集团”,有一幢大楼,在县城西北角小山上。财政局长说,这幢楼原是县政府的旧办公楼,县政府盖新楼后,旧楼让林奉成买去,精心装修后当他的集团总部。林奉成在公司里既是董事长又当总经理,他的办公室就坐落在原先的县长办公室里,旁边两间原副县长办公室也让他打通,并过来,设为“总办”。林奉成在其盘踞的前县政府办公楼前欢迎新任县长光临,搞得颇隆重,其总部数十员工列队楼下操场,大楼门口铺红地毯,县长一到就鼓掌,齐声呼喊中欢迎欢迎”,有如电视镜头里外国元首到访。但是这家伙只做表面文章,一接触实质性问题就原形毕露:他哎呀哎呀叫,说他的公司最近扩大生产,资金周转方面有些问题,也在到处筹钱。
       徐启维说:“看来还真是有困难?”
       林奉成说不是怕政府不还,或者抠门几个利息,确实有些周转上的问题。奉成公司看起来挺大,其实也就他林奉成两条腿夹一个鸟,来劲时挺一挺罢了。
       徐启维即转头指示财政局长想点办法,跟几家银行协调一下,帮奉成集团的林总解决点周转资金的问题。借钱的事则绝口不再提起。徐启维自己捉襟见肘尚在四处找米下锅,他拿什么来帮林奉成一把?这有些打肿脸充胖子了。林奉成在徐启维向财政局长发布指示时眯着眼睛笑,说:“谢谢,哈哈,县长。”嗓音里有股怪味,其中“谢谢”和“县长”都是虚语,唯“哈哈”有些真实内容。
       他似乎是想摆一下谱,吊一吊胃口,没估计徐启维笑一笑一摆手到此为止,不言借了。他们俩是第一次打交道,彼此还不摸底。
       徐启维决定另想办法筹钱,借林奉成的话说,不能靠他那个鸟。两天后,徐启维找县委书记郭鹏商量事情,郭鹏忽然问他:“你找过林奉成?”
       徐启维说是去那儿看了看。
       “他告诉我可以帮点忙。”
       林奉成的资金忽然周转过来了。他决定助一臂之力,让县长可以按时给本县干部开出工资。但是他不直接跟徐启维讲,他要绕一个弯跟郭鹏说,让郭鹏来告诉徐启维。郭鹏是县委书记,比县长大一点,不知林奉成是不是要用这种方式表明自己对本县党政一把手的买账程度有所区别。
       当天下午,一个青年女子来到县长的办公室。该女二十八九模样,身材高挑,脸略长,下巴略尖,大眼细眉,模样可人,衣着讲究,穿裙子,右肩吊着只精致小包。她往县长办公室的沙发上一坐,膝头一碰夹紧裙摆,看上去十分得体,落落大方。
       “县长还记得我吗?”她笑问。
       徐启维还真没想起这人是谁。新任伊始,满眼陌生,美女固然比较容易让人记住,多了也不行,毕竟精力有限,管不了太多。
       她说:“我是宋惠云。”
       徐启维还是没想起来。宋惠云弯起眉毛,嘴角一翘埋怨道:“县长是贵人多忘事。首长更黑,真是的。”
       徐启维哈哈一笑,想起来了。这女子是林奉成的人,奉成集团的总办主任。两天前,徐启维在奉成集团见过她,当时她在公司大楼下指挥欢迎人群鼓掌喊话,台前台后晃来晃去。徐启维他们进了林奉成办公室时恰有电话来,林奉成跑到一边接电话,这姑娘笑眯眯就凑上前来,请客人喝水。奉成集团挺特别,贵客上门不沏茶,请喝饮料,是可口可乐,冰镇的。姑娘在给客人开可口可乐罐时居然发表议论,张嘴批评起徐启维来:“县长为什么不给大家重要讲话一下呢?”
       刚才在大门口,林奉成请徐启维给列队欢迎的公司员工讲几句话,徐启维说这一回免了,以后再讲。姑娘提的就是这事。徐启维这时才有所留意,发觉这姑娘还挺惹眼。她显然不是本地人,普通话没有本地口音,字正腔圆。
       徐启维道:“哪有那么多重要讲话呢。”
       姑娘说:“至少该给大家问候两句嘛。”
       徐启维不觉发笑,说看来他是疏忽了,他“至少”应当问候些什么呢?姑娘说:“也不用多,就那句话:大家好。”徐启维说这就行了?姑娘说,她和她的员工就等着这句话呢。他们认真培训过,徐启维这一句问完,大家会齐声回答:“首长好。”徐启维可以再加一句:“大家辛苦了。”下边人会齐声再和:“首长更辛苦。”然后还可以说其他的,想说什么都行。,不管徐启维怎么说员工都会适当应对,例如:“大家晒黑了。”下边人会齐声响应:“首长更黑。”
       徐启维大笑。姑娘说的是一个流传甚广的笑话段子,有影射领导干部腐败之嫌。这位姑娘当然知道该段子什么意思,可她就敢玩笑似的跟徐启维说,同时做一种百无禁忌还善解人意之状。漂亮姑娘总是占便宜,如此公然嘲讽的段子经她嘴里说出来,徐启维并不感到特别刺耳,居然还有些受用。
       “什么首长啊,”他自嘲道,“小小县官。”
       他注意到姑娘笑眯眯直往他右边脸看,瞟一眼,侧过头再瞟一眼,挺留神,却装出一副傻乎乎不懂事只顾偷看的样子。徐启维问:“你看到什么了?”那姑娘笑,说没有;什么也没看到。徐启维头一晃作罢。这时林奉成打完电话过来了,装模作样,大大咧咧:“哎呀哎呀,对不起对不起。”
       他介绍说姑娘叫宋惠云,是他的总部办公室主任。他让姑娘去拿烟请县长,说他有一包老烟,阿诗玛牌,十五年前的产品,特别稀罕。这种老烟眼下贵得不行,一包卖几百上千,今天拿出来孝敬县长。徐启维说他不抽烟。林奉成不听,举手往姑娘包着短裙的屁股上一拍,让她赶紧去拿。
       这一拍挺说明问题的。
       现在这位姑娘坐在徐启维办公室的沙发上,她说,是林总让她来找县长。干什么呢?要钱。那天在奉成集团,林奉成以资金周转有困难为由拒绝借钱,徐启维不再提借,还指示财政局长协调几家银行为奉成集团提供帮助。林奉成让自己的总办主任宋惠云找县长就这事,送一份报告,请县长履约帮忙。
       这林奉成还真是会缠,他要是真的资金周转不了,哪还有办法借钱给县长发工资?这人明知徐启维有拍脸装胖之嫌,装模作样还要伸手来摸摸,验证一下县长脸上是肉厚呢还是水肿,难道他“哈哈”一笑不够,还想多笑几声?
       徐启维却没多话,他让姑娘把报告留下,说这事他会交代财政局重视,帮助协调。他还特地说:“告诉你们老总,谢谢他。”
       姑娘没多问,显然知道徐启维谢的是林奉成忽然同意借出的钱。临走时她眼睛一眯笑道:“县长您挺忙的,我写的报告可一定要看,我特别会写错别字,帮我改啊。”
       这姑娘话说得怪了。让县长给她改错别字,这是乡村扫盲班啊?徐启维却没顾上立刻查看她的错别字,因为外边还有人等着见他。他把奉成集团的报告先放在一边,等事情办清楚了,回头再看,这才发现姑娘送来的档案袋里原来有名堂:除报告外还有一个信封,鼓鼓囊囊,竟装着一沓现金。点一点,百张百元,整整一万。
       徐启维立刻给宋惠云打电话,问她现在在哪里?宋惠云说她已经回到公司总部了。徐启维让她再来一趟,笑笑道:“我这会儿有空,想听宋小姐讲笑话。”
       “县长想听什么呢?”
       “讲首长更黑呀。”
       这种姑娘当然立刻就明白是怎么回事,她哎呀一叫,说:“县长,那是林总一点见面礼,那么小一点小心意,您一个大县长真就这么放在心里?”
       “你还是来吧。”徐启维依然和风细雨,“或者还要我亲自去?”
       隔一会儿,林奉成的电话来了。
       “县长,给我一点面子嘛。”
       徐启维说:“没问题,今后企业有什么事尽管找我,肯定会尽力帮你。”
       他还叫林奉成让宋惠云来。说你这主任材料写得不错,意思表达清楚,文笔简练,但是有几个错别字,改一改就好。
       于是这个姑娘再次坐到县长办公室的沙发上。
       徐启维让她把那些现金拿走,说:“下不为例,明白吗?”
       姑娘说行了她要走了:“都是笑纳了,再说下不为例的。”
       “也不都这样。对吗?”
       姑娘装傻:“有吗?”
       事后她给徐启维打电话,说她一看到徐启维就有感觉,徐县长真是不得了,这么年轻,这么帅,这幺能干,又有本事又清廉,这样的官应当升,掌大权,那才好呢。只是徐县长要升官也不能只顾自己,让别人来巴结一下还是应当的,眼下她做梦都想着怎么才能巴结徐县长。说起来当徐启维这样的县长也挺不容易,官这么大,钱这么少,事还这么多,这种县长容易做吗?所以应当允许人家有时候巴结一下。
       
       “像这样可不行。徐县长真把我害死了。”
       她自称被林奉成臭骂了一顿,骂她一点小事都办不好。她说,本来是林奉成要亲自给县长送报告和错别字,她多了句嘴,说她特别喜欢徐县长,这事交给她好了。林奉成还不放心,问:“你能搞定?”她说:“放心,肯定拿下。”
       徐启维不觉大笑,说:“拿下?谁?”
       “当然是您啦。”她也笑,“比县长大的领导都拿过,怎么就徐县长拿不下来?气死我了!”
       她说林奉成骂得她走投无路,只想跑到县长办公室来狠眼哭上一顿,让县长承担一切责任。
       “你可以来。”徐启维当即表态,予以批准,“让你哭。”
       姑娘说她不敢这么找徐启维,县长这么大的官,六月十五的大太阳想晒都晒不黑,哪容她这种小丫头想找就找。但是她想给他打电话。她觉得还是打电话好,因为电话里的话徐启维都能听进耳朵里,一句不落。
       “当面说就不行了?”徐启维问,“为什么呢?”
       她说不为什么,不好说,不敢说。徐启维让她尽管说,没关系的。她就在电话那边装一副傻姑娘忍俊不禁之态,噗哧笑道:“我怕县长不高兴,忽然把脸别开。”
       徐启维也笑,却在心里骂。
       他知道她笑的什么。
       2
       林奉成早年是“社皮子”,“社皮子”是本地土话,意为乡村小痞子。林奉成是县城近郊人,城郊村落亦农亦工亦商,人员混杂,三教九流汇集,不像传统乡村单纯。林奉成老家那村子人口四千,是个大村,风水格外怪异,以出坏仔闻名,本县历史上有名的几个流氓恶棍都来自该村。林奉成本来有望在这类人物里谋一席之地,他出身贫寒,从小失教。不爱读书,好偷鸡摸狗,惹是生非,八岁参加少儿斗殴,用一把农人修田埂的砍刀把邻居一个十五岁少年的胳膊从肩膀上生砍下来,从那时起名声大噪,谁都预言这小子不得了,一满十八肯定让政府拖去枪毙,一天也多不了。十六岁那年,此人因聚众到县城偷窃自行车被拘,劳教两年,不良少年在劳教中忽然成人,见识大长,接触面拓宽,交了一些特殊朋友。重获自由后,这人不再无所事事,他跑到县城,在城关西头路边搭个棚,跟一个在劳教中认识的朋友一起卖西瓜。十数年后“奉成集团”的林总就是从这个西瓜棚起步的,当时他穿一条短裤,打赤膊,脚上套一双拖鞋,头发蓬乱,瘦骨嶙峋,不似后来那副人模狗样。
       林奉成绰号“林菜豆”,本县老小几乎无人不晓。人们当面这么叫,他从不计较,这有些缘故。林奉成从商早期,卖过西瓜,贩过大米,倒过水产,玩过建材,很会折腾,却收益不多,一来本钱太小,二来经验不足。有一年林奉成押一车咸鱼到省外卖,路过一座城市,因货车抛锚滞留在一个小旅馆里,在那里碰上了一个收购菜豆的商人。林奉成一听该商人出的价,非常吃惊,因为比本县市场的菜豆价格高出足有两倍。商人说,他的菜豆是为一家外资企业收购的,这些菜豆经加工出口日本,身价百倍。林奉成当机立断,把咸鱼就近处置,降价卖掉,转头把菜豆收购商拉回家乡。两人合伙设点收购,几乎把本县产菜豆扫荡一尽,林奉成因此大赚了一把。第二年他把合伙者赶走,自立门户,垄断了本县菜豆市场。第三年他不再满足于当二盘商,他从银行贷出大笔款项,在本县投资建果蔬处理厂,招兵买马,扩大经营,自行加工,自营出口。而后他不再单纯经营菜豆,凡能拿到他的车间里脱水、速冻再打包装箱卖钱的东西,不管是地里种的,山间长的,树上发的,无不落人林奉成的爪子里。但是人们不叫他“林白薯”或者“林木耳”,人们还叫他“林菜豆”,因为他起家就靠那玩艺儿。林奉成的“奉成集团”有一个标志,外形是个圆环,里边从上到下垂下三道绿色水波纹,大家都说那其实是三条菜豆。近几年,林奉成的企业有很大的发展,实力越发雄厚,经营触角已经越出本县,几乎遍及半省,其成长有政策扶持和各级政府帮助因素,客观地说,林奉成颇有市场眼光也是重要一条。在他“奉成集团”扩张的同时,本县相关经济作物种植面积大量增加,农业结构得到合理调整,农民收入有所提高,对一个以传统农业为主要产业的县来说,林奉成和他的企业对本地经济发展是有贡献的。
       这是徐启维得出的结论。
       徐启维问政府办主任:“林奉成是不是有一支枪?”
       “我投见过。”政府办主任表情有些尴尬,“只是听说过。”
       林奉成的这支枪在本县看来声名远扬,几乎人人皆知。但这似乎是一支幽灵枪,没有谁真正见过。有关这支枪的民间传说可追溯到十年之前,那一年除夕零点,本县县城鞭炮齐鸣,响成一片,忽然有一串强音从鞭炮声中拔高陡起,远远蹿上去,砰砰砰砰不歇气一梭爆响,举县皆动。本县人有所谓“斗炮”旧习,一些好事者热衷“一炮压群声”,或者使用超长炮盘,或者使用超响巨炮,讲究的不外比别人响声久,或者比别人响声大,压过他人据说能带来好运。因此本县人在放炮上常有推陈出新别出心裁之举。那年除夕的一梭爆响却让好些内行人士纳闷不已,因为没有谁说得清什么炮可以响得如此惊天动地。第二天,便有传说在县城游走,说那不是鞭炮,是枪响,有人在县城外西山脚下拾到一把黄铜弹壳,里边还有硝味。
       徐启维让县公安局查核当年情况。那年除夕县公安局值班记录里没有突发枪声记载,也未有相关报案。那一年,林奉成还在卖他的咸鱼,据说当时县城咸鱼买卖由几个老手把持,林奉成属刚出道的“雏鸡”一类。颇受同行“老鸟”挤对。林奉成曾放话,说走着瞧,看看到底谁不好惹。民间传说认为他因此向天空放枪以警示同行对手。
       一年多后林奉成开始踏上他的菜豆之旅,逐渐崭露头角。这年十月,林奉成到工商部门登记成立了自己的公司。当晚大放鞭炮自我祝贺,鞭炮声中忽然又响起了枪声。这一次事件被记录在案。当时城关派出所接群众报案,迅速赶赴现场。那时林奉成毕竟刚刚起步,警察们对他还不甚顾忌,他们包围了林奉成的老巢,仔细检查,在林奉成的床铺下发现了一支鸟枪。此鸟枪无证,属非法持有,被警察依法没收。但是这种枪显然不会发出太大的声响,无法说明那一阵枪声。林奉成对警察解释说,他从广东定购了一种特制鞭炮,内填高性能火药,发出的声响跟冲锋枪声相仿,仅此而已。
       这件事广为人知,成为日后所传“林奉成的冲锋枪”的主要出处。
       后来,在林奉成及其企业日渐上升的几个关键时段,如奉成公司成立五周年,奉成公司进入本县民营企业十强,奉成集团成立,林奉成人选省优秀民营企业家等等时候,人们都听到了林奉成所称的特制鞭炮发出的古怪声响。有人倾向于相信那可能真是旧报纸卷成的爆仗,只是所用火药和制作方法比较特别。有人则坚持认为林奉成有一支冲锋枪,尽管幽灵般神龙见首不见尾。本县和市公安部门都接过群众举报,组织人员查过这支枪,因没有找到任何目击证人和有力证据,加上林奉成名声日隆,如当年那样一有风声便突击搜查似已不妥,这支枪究竟存在与否便始终没有一个确切的结论。林奉成在警察面前自然坚决否认有枪,他说:“我找死啊?”但是转过身他就另有说法,他说:“这种事能跟警察说实话吗?”如此言论居然是在相当公开的场合说的,还不止一次,有多人可以作证。在一些场合,例如徐启维不久前在竹林酒家亲历的,林奉成取避实就虚姿态,含而不露,不承认,也不否认,既留有余地,又可供广泛联想,传说中的那枪因而更有幽灵之相。
       又过了一阵,宋惠云给徐启维打电话,说有急事找县长汇报。徐启维说:“宋小姐好像喜欢在电话里讲事情?”宋惠云说这次不行。林总要她面见县长。林奉成去省城办事,后天返县,回县后会马上找县长商谈,有一份文书要宋惠云拿来,先请县长过目。
       “是不是还有几个错别字让我改?”徐启维问。
       “当然啦。”她笑,“这回不把徐县长当场拿下,我死定了。”
       徐启维做惊讶状:“这么严重啊?”
       她便欢天喜地:“县长答应了!”
       徐启维安排时间,在办公室见了奉成集团的这位总办主任。他特地交代政府办通讯员去弄几罐冰镇可口可乐丢在茶几上,以示对宋小姐的热烈欢迎。这是以其人之饮还饮其人,奉成集团土老财开洋荤喜欢可口可乐,还要冰镇的,就让他们冰吧。
       宋惠云带来的所谓文书是一纸备忘录,题为《并购县机械厂的几个问题》,涉及的是本县政府与奉成集团间的一件大事。县机械厂是国有企业,原称农械厂,创建于上世纪六十年代,七八十年代曾一度辉煌,后因种种原因陷入困境,现已资不抵债,处于倒闭状态,工人下岗,厂房机械破烂不堪。林奉成看中了这家企业,因其厂区占地范围很大,所处位置也好,交通特别方便,“奉成集团”正在扩张,需要上新的厂房和生产线,急于找一块更大的地盘,机械厂一堆破烂因此成了肥肉。林奉成提出买这家厂子,县政府授权县经济局与林奉成谈判,双方已经接触一段时间,谈得很艰难,差距很大,因为林奉成极精明,偶尔貌似慷慨,实则大抠,肉要尽可能肥,钱还要尽可能少,能够一分不花,白捡最好。双方差距因此而来。
       此刻林奉成想从上边把事情搞定,用宋惠云的玩笑词汇,叫:“拿下县长。”宋惠云捉拿县长徐启维的手法看起来并不复杂,不外嘻嘻哈哈,装疯卖傻,于真真假假玩笑之中打听虚实,充分利用靓女之各种优势施加影响。某流行歌词称:“把我的悲伤留给自己,你的美丽让你带走。”他们不是,他们的打算是“所有的悲伤留给县长,全部的美丽让我们带走”。有那么便宜吗?
       宋惠云说:“我们林总真是县长的铁杆死党,谁像他这么为县长着想?机械厂一地破烂在那里生锈发臭,县长还得付钱看住管住,加上为它们还本付息,苦死了是不是?我们林总知道县长不容易,他想为县长分忧,自费替县长拾破烂。大家都说这干吗呢?林总不是林菜豆吗?他怎么改林破烂了?”
       徐启维笑:“好啊,替我感谢你们林总。”
       她大叫:“县长您得先签字啊!”
       徐启维不跟她多说。机械厂曾是本县最大的国有企业,陷入困境后,历届政府回天乏力,负担日益沉重,确如宋惠云所言:“苦死了”。林奉成的介入无疑是件好事,给政府提供了一个解除负担的机会,这是事实,所以徐启维一直支持县经济局跟奉成集团谈。但是这种谈判不能没有底线,不能如林奉成所愿那般贱卖,甚至一送了之。
       宋惠云试图从徐启维这里摸一点底。她说徐县长别光让人喝冰镇可乐,能不能偷偷给个底数?徐启维说要数字可以去问经济局那些人。宋惠云立刻摇头:“那些人全是奸商,他们哪是谈判,纯粹就是敲诈!一地破烂他们当钻石卖,这还能成!县长您得发话呀。我们林总一定记住您的大恩大德,他能替县长办很多事呢。”
       “你呢宋小姐?”徐启维说,“大恩大德你也记住了?”
       “我当然更不敢忘啦。”
       徐启维说行了,就这样。下一回到奉成集团,记得组织员工好好欢迎;认真喊口号,大声点:“首长更黑。”
       宋惠云即嚷:“县长我要哭了!”
       徐启维说:“别叫。小心我把脸别开。”
       她大笑,说县长真会记仇,怎么就跟她小女子一般见识?她就是有点不懂事,口无遮拦喜欢没大没小开点玩笑嘛。其实她非常崇拜县长,崇拜得简直是热爱了。她从一见县长的面就崇拜上了。她听说过一句话,叫做吉人异相,徐县长就是有异相嘛。为了表示对县长的崇拜和热爱,她还悄悄为徐启维办了件大事,在多方打听信息之后,特地利用一个机会跑到北京,去了一家非常出名的整形医院,给那边的专家看了她在奉成集团总部给徐启维拍的照片,专家们看过后打包票,说没问题,让他来。
       她从手袋里取出一沓纸放在桌上,是一些有关材料。
       “林总说了,请县长尽管去,费用啊什么的就别考虑了。”
       徐启维当即把那些纸张推了回去,有如对早些时候的那一包“错别字”:“这就免了。宋小姐不说我有异相吗,这个异相让你们一破,我还大吉?不就完蛋了?”
       宋惠云问,县长办公室里有洗手间没有?徐启维问她想干吗,她说她要去擦擦汗。她一个小女子求见县长这么大的官,没进门已经吓出了一身汗,现在她浑身都湿了。徐县长再这么说下去,她肯定要当场虚脱,倒地不起。到时候一查都是县长的错。
       徐启维发笑,说宋小姐你算了吧。你和你们林总的好意我领情了,这样行不?
       她说这还差不多。
       那一天徐启维到奉成集团时,宋惠云不时往他右边脸偷看,还往那边拍过照片,她注意什么呢?注意徐启维的右耳朵。徐启维那耳朵跟常人不同,跟自己的左耳朵也不一样:那是半个耳朵,耳轮中部以下残缺,模样怪异,算不上什么“异相”,倒有几分卡通狰狞怪物之效果。宋惠云注意到徐启维的这个破耳朵,注意到他的听力左边强,右边差,她所谓担心徐启维“不高兴了把脸别开”之说就是这个来历,影射徐启维的右边耳朵听不清,不高兴了就别开不听。这人居然还找上北京的整形医院,要为徐启维做整容手术,并且暗示为他支付不便用公款报销的整容手术费。她和她的老板林奉成对徐启维县长果然热爱得相当可以。
       宋惠云说,她已经打听到一些情况了,徐启维以前在本市另一个县当常务,那县里民间有顺口溜,叫做“徐常务,破耳朵。笑眯眯,话不多”。这顺口溜没准徐启维自己都不知道呢。宋惠云还听说徐启维的耳朵毁于小时候的一次车祸,但是大难不死,果有后福,不上四十就当县长,以后不知还要当多大的首长。有官做就好,少半边耳朵不碍事的,有什么好话没听清楚,掉头换个耳朵再听听就是了。当然做个整形手术,把破耳朵补上可能会更好一些。县长为什么不敢去?林总百分之百的好意,县长怕啥?当个县长真的这么不容易,非得捂着个原装破耳朵才行?
       
       徐启维摆手要她打住,不让她没完没了纠缠。
       “你们林总那支枪怎么样?”他问。
       宋惠云当即脸红,抗议道:“县长是性骚扰吗!”
       徐启维不由一愣,回头一想明白了。
       “你想哪去了!”他把眼一瞪,“我问他那支冲锋枪!”
       她也笑。她说林奉成林总身上那支枪好不好使得问他老婆。冲锋枪她也不知道,没听说,没见过,县长有兴趣的话,可以亲自问一问林奉成。
       这人当然还是装傻。关于她跟林奉成的关系,徐启维已经有所了解。这位宋惠云不太寻常,来自西北甘肃,读过大学。这人到奉成集团不久,也就四五年时间,此前林奉成的公司基本上是家族公司,上层和中层管理职位尽由他的兄弟和老婆家的亲戚把持,那些人档次都高不到哪去,跟林奉成一样就一帮乡巴佬“社皮子”。有一天林奉成从省城办事回来,轿车后边拉着个美人,就是这位宋小姐,林奉成称其为自己新选的“秘书”。所有人都知道林奉成所用秘书是怎么回事,该类人物的主要工作就是为林奉成“擦枪”,当林总身上那支枪的秘书。林奉成如同许多暴发户一般十分好色,他已经玩过许多类似“秘书”,玩过了换,如此而已。谁也没想到这个姓宋的美人不得了,开始只在林奉成的床上当秘书,慢慢地就坐到林奉成办公桌边去了。毕竟上过大学,头脑管用还特别会来事,能说话,敢装傻,像是撒娇扮嫩,却是处处暗藏锋芒,来到奉成集团不久就让林奉成言听计从,用她的语汇形容就是把林奉成“拿下”,直到林奉成把她立为总办主任。宋小姐堪称“上得了床,下得了堂,拿得出手,办得成事”,为林奉成公司后来的发展起了不小作用,因此颇得林奉成之宠。林奉成是本县名人,本县有许多涉及到他的笑话,几乎每一则都要将这位宋小姐囊括在内。其中有一则,说林奉成不怕林太太,只怕宋小姐,因为宋小姐特别厉害。其实宋小姐对付林奉成的办法很简单,就两句话,一句叫“我要”,一句叫“我还要”。她叫“我要”的时候,林奉成挺起他那支枪,勉强还能对付一二。等到她叫“我还要”的时候,林奉成就只能从床上滚下来,落荒而逃。“林总”毕竟四十大几了,以前玩的“秘书”太多,眼下不免有所不济,对付这么漂亮还这么生猛的宋小姐已经力不从心。类似民间笑话,多为经改造过的通用黄段子,聊供喷饭,也让人听出一点声响。
       两天后林奉成来了,主谈机械厂事情。徐启维给他看一份复印材料,下边黑压压有百余签名,个个盖有手印。这是县机械厂下岗人员的联名上书,要求县里在并购谈判中有效保障他们的利益。徐启维告诉林奉成,其他问题好办,机械厂原有职工安置问题最要害,一定得有个解决办法。林奉成把那份材料一丢,说他知道这件事。他就一句话:林奉成是办企业的,不是收破烂的。
       徐启维笑笑道:“那么这些人的吃饭谁管呢?”
       “你啊,”林奉成也直,他说,“谁当县长谁管不是?”
       “这就对了。”徐启维说,“我得管。所以我找你。”
       他们谈了两个多钟头,彼此都没松口,也没说绝。这种事当然得有个过程,约定有关问题交由各自谈判人员继续深入探讨,林奉成告辞。也许因为没把县长“拿下”,林奉成很不高兴,出门之前他忽然敲了徐启维一下,说他打算报请徐县长派员搜查奉成集团,以确定本公司并未拥有违禁凶器,他听说徐县长挺关心这事的。徐启维便笑,绕过去也敲他一下,问:“我还真想问你那枪声怎么回事?”林奉成说这好办,当年徐县长等各位领导的老祖宗八路军跟日本鬼子打,拿几串鞭炮放在汽油桶里放,轰隆轰隆就像开机关枪一样。这种玩法老电影里都有。徐启维点头,说:“可以了。我给你批四个字:暂不搜查。你看行不行?”林奉成一拉脸说:“县长好大的面子。”徐启维不温不火还是笑:“不满意?不满意可以再商量。”林奉成掉头离去。
       这时徐启维才有所察觉,发现自己总在下意识里留意传说中林奉成的那支枪,忍不住就东问西问,弄得林奉成都有所反应。其实这大可不必。
       但是他就那个感觉,一言以蔽之:“他妈的。”
       3
       六月间菜豆上市,徐启维和他的县城突然惨遭围困。
       这年气候适宜,菜豆长势良好。收购季节如期到来,奉成集团设在四乡的收购点开始运作,奉成罐头厂开足马力加工,奉成运输公司的货车队轰隆轰隆进进出出,产销两旺。不料就在田间收成最盛之时,奉成公司的所有收购点忽然一起关门,罐头厂的工人一起停工,车队车辆同时熄火。四乡菜农从田间收回的菜豆顿时堆积如山。农民等了一天,到第二天下午情况依旧,农民沉不住气了,他们调集了所有能够使用的交通工具,卡车、农用车、拖拉机、摩托车、牛车、人力板车总动员,把田头的菜豆拉往县城。奉成集团以工厂设备发生重大故障被迫停产为由拒收菜豆,四乡车辆滞留县城,奉成罐头广大门外排出车龙,一直排到国道上,县城四面出口被农民车辆堵塞得水泄不通,满城菜豆,交通彻底瘫痪。
       那天徐启维到市里开会,县委书记郭鹏急电要他立刻返县,处理菜豆围城乱局。徐启维中途离会,在半小时内赶回县里。县长大人的座车此刻已经无法接近政府办公大楼,被混乱不堪的菜豆车阵拦阻在县城之外。县政府办公室派政府通讯员骑一摩托车守候在县城之外接应,他们让县长戴上一顶摩托帽坐于摩托后座,让他如乡间人城农民一般艰难穿行于乱车之中,费尽力气窜回自己的办公室。
       徐启维立刻召集有关人员研究对策。正开会间,一个电话打到他手机上。
       “我是宋惠云。”
       徐启维恼火道:“你们搞什么鬼?”
       宋惠云说她要哭了。她让县长不要骂她。她说她也不知道林总怎么回事。林奉成不见了,无法联络,手机不开,什么声音都没有。
       “马上把你的工厂门打开。”徐启维下令,“先收购,有多少收多少,有什么问题林奉成回来后我跟他解决。”
       宋惠云说她会想尽一切办法找林奉成。只有林奉成可以在奉成公司里发号施令,其他人的话都没用,不管是她总办主任,还是县长。
       这女人语音软软的,底气却是石头般坚硬。徐启维有什么办法?试试吗?
       他把电话挂了,赶紧做应急安排。县里所有警察和机关能够动员的干部全部下去,划区包干,到县城各处维持秩序,疏导人流车流。各乡镇立刻紧急动员,所有干部走村人户,用一切手段告知每一户村民,让他们暂停采摘菜豆,已采摘的就地储存,暂不付诸运输,等候政府通知,政府一定会在尽可能短的时间里解决好有关问题。由于奉成集团的经营范围早已越出一县范围,四边相邻各县的菜农也在源源不断把他们的菜豆运往本县,徐启维下令政府办通知各县,请求支持,让当地农民暂不采摘并运送菜豆。必要时,报请市政府办公室帮助协调各县。
       “这他妈闹大了。”一位副县长忧心忡忡道,“影响好吗?”
       徐启维说只能这样,该采取什么措施就得采取,不能怕。
       徐启维对这个突发事件心里有数,他知道这怎么回事。什么机器重大故障肯定是假的,菜豆风波一定是林奉成一手策划。这件事跟县机械厂的兼并谈判有关,该谈判目前触礁,处于相持阶段,核心问题是机械厂原有职工安置方案双方根本谈不拢,徐启维指示谈判人员放出风声,提出如谈不下来,将把县机械厂项目列入招商范围,拿到省里即将举办的投资洽谈会招商,不再考虑奉成集团本土优先。
       于是菜豆围城。林奉成在展示实力。
       徐启维让人给宋惠云打电话,追问林奉成的下落。宋惠云说,她已经把所有能派的人都派出去找人了,目前尚无消息。徐启维接过电话告诉宋惠云:“跟你们老板说,火别玩大,烧起来就不好了。”
       宋小姐也不含糊。她说:“县长,我们林总什么样人,您知道的。”
       她说,林奉成个性很强,这是客气的说法,不客气的说法什么?林奉成就一个亡命之徒。八岁敢跟人动刀子,他还什么不敢?他要发起性子,一把火敢把奉成集团大楼烧了,自家东西烧着玩,他过瘾,谁管得着?几车菜豆在他眼里算什么呢?
       “县长不要总跟他过不去。”宋惠云装一副非常弱智还非常善解人意模样,“县长是当大首长的人,别跟他个土匪一般见识。”
       “宋小姐好像有什么建议?”徐启维说,“或者我应当表彰他当劳模?”
       宋惠云笑,说县长真好。但是别总是把她忘了,给林奉成一个劳模,至少也得给她一个先进工作者吧?徐启维说:“这好办,你让林奉成找我要得了。”
       她做惊喜状:“真的吗?”
       徐启维说想要趁早,晚了就别怪他。
       “你们林总什么样人我知道,我什么样人你们也知道的。”徐启维说。
       当晚没有动静。第二天一早,徐启维决定逼迫林奉成露面。县地税局稽查科几位税官进入奉成集团总部,联系查账事宜。该局已数度接获举报,称奉成集团偷漏税收,局领导十分重视,指示稽查部门先了解一下情况。税务官们按照有关条例带走了奉成集团的相关账册。这一天,徐启维的疏导措施有所见效,四乡菜豆不再涌入县城,交通有所缓解,但是气温很高,全县田间地头和各类运输车上堆积如山的菜豆在炎阳下迅速发蔫,农民怨声四起,有关各方的忍耐力都在接近极限。
       徐启维咬紧牙关。当晚八时,他期待中的一个电话打来了。
       “我听说林总在市里。”宋惠云报告,“我在车上,正往市里赶。我会想尽一切办法找到他。”
       徐启维并不多话:“让他给我打电话。”
       “您可别忘了啊,”她笑,“我要一个先进。”
       半个小时后电话来了。不是别人,正是林奉成。失踪了数十小时的林总没事人一样在电话里打哈哈,不讲莱豆,也不讲机械厂谈判,讲喝酒。林奉成说,他跟几位朋友一起在市区潮港城酒楼,朋友们想见一见徐县长。这几个朋友都是老板,很有钱,有一个跑到山西挖煤发家,一个靠的是搞新疆长绒细羊毛,有一个在东北种人参,最神通广大的一个在北京倒批文,都挣了大钱。
       “几个老板听说徐县长不错,想请你喝一杯。没准一起都找徐县长投资了。”
       徐启维说行。他正在开会,不开了,喝酒。
       他离开县政府大楼,立刻往市里赶。刚上车电话又到了,是宋惠云打来的。
       “县长,您可千万别来!”
       宋惠云说,她在潮港城酒楼找到了林奉成,此刻她是偷偷跑到外边给徐启维挂电话的。她说,林奉成没安好心,跟林奉成喝酒的那几个老板是一伙,狐朋狗党。林奉成跟他们打赌,说自己一个电话让徐启维来,徐启维屁颠屁颠立马会从县里赶来,用最快的速度,像鸟一样直飞过来,最多半个钟头。要是过半个钟头徐启维还没飞到,大家就散伙,这一桌酒钱算他的。宋惠云说林奉成骂徐启维是破耳朵,说叫徐启维来不为别的,就是把他拿到这里出丑,让大家看看他的破耳朵。林奉成说,徐启维这种人应当上哪个残疾人联合会看门去,当什么县长。还说,破耳朵派的几个税务兔崽子算什么?工商、土地、公安、法院一起上他林奉成也不怕,不信走着瞧。
       “我担心县长来了丢脸生气。”宋惠云说,“所以偷偷告诉你。”
       徐启维嘿嘿笑,说:“宋小姐不错,举报有功,劳模不给他,给您。”
       她也笑,压低嗓音特地求告:“我看县长挺不容易的。您可千万别把我卖了。”
       徐启维赶路。他交代司机一句活:“快点。”顺便看了一眼轿车车头的表盘。后来一路上他总压着自己,只看窗外,不让眼光往表盘那儿去。到达酒楼,下车时终于没忍住,在关上车门前瞟了一眼:二十八分钟。真是以最快的速度。
       “一丝不差。被林菜豆准时拿下。”他自嘲,“替他省一桌酒钱啦。”
       他当然可以不这么来,或者至少拖它几分钟时间,不必太考虑林奉成的钱袋。但是不行,今晚无论如何一定要见到这个人,要绝对避免节外生枝,所以还真得如林奉成所笑,“像鸟一样直飞过来”。从车上下来时,徐启维发现自己十个指尖一根一根一起发麻:这一路二十八分钟里情不自禁他都紧握着两个拳头,紧得一路发颤。
       林奉成一见徐启维,快活得从座位上跳起来,拍手欢迎,表情特别兴奋,不知是不是因为打赌获胜,及时把县长大人拿到,为他挣回了今晚的酒钱。座中几位老板果然一个个都狐朋狗党模样,但是并没太放肆,不像宋惠云警告的存心看破耳朵那般不恭。林奉成把他们一一介绍给徐启维,还是挖煤卖羊毛种人参倒批文那一套。宋惠云不在场,不知给谁卖哪儿去了。
       林奉成说,徐县长专程赶来,给一个大面子,他领情了。这家伙也不多说,当即拿起手机,找到了一个人。
       “我奉成啊。”他在包厢里大叫,“林奉成,奉成。省长!”
       
       他在电话里说,他现在跟县长徐启维在一起,在潮港城酒楼。徐县长年轻有为,特别能干,让他跟省长说几句话。
       他把手机塞给徐启维,说:“刘省长。”
       徐启维明白了。接过电话一听,果然是,他记得这个声音。这是刘泉华,副省长,曾经当过本市的市长、书记。他在本市主政时,徐启维还未下到县里任职,只是市科技局一个小科长,与他隔得很远,曾在一些场合听过他讲话,没有直接接触。这位领导当年在市里任职时视察过林奉成的公司,对林奉成白手起家赞扬有加,树其为民营经济的典型,大力扶持。林奉成的起步和发展,与他的重视与关心有莫大关系。这人到省里当领导后还不时关心林奉成的公司。林奉成喜欢吹嘘自己跟这位大领导关系特殊,说每年春节省长都会主动打电话给他拜年。这些事情徐启维早有耳闻。
       徐启维通过林奉成的手机跟刘泉华通话:“刘省长,我是徐启维。”
       省长说,他知道徐启维,听说过。徐启维说他刚到本县当县长,盼望省长有时间到县里关心关心。省长说可以啊,他也很想到基层看一看。省长告诉徐启维,省里将在近期开一个促进民营经济发展的会。这一块很重要。他一直很注意林奉成这家民营企业,认为有相当的代表性和预示性,他相信徐启维也会注意到。
       徐启维说是的,省长说得对。
       林奉成又叫,说还有几句话跟省长说。徐启维把手机还给他,林奉成居然在电话里非常露骨,同时又是含意极其深刻地安排起徐启维来。他说,听说县委书记郭鹏要调走,谁接书记啊?这里不有个徐县长吗?省长一定要关心,要说话啊。
       这些话当然更多的是说给徐启维听的。宋惠云隆重推荐过:“我们林总能帮县长办很多事呢。”这些事当然可以正着办,也可以反着办,这就看徐启维自己啦。徐启维一进门,林奉成抓出手机,只一眨眼就从空气里电波中请出一位大省长,这跟他一句话就让无数菜豆包围县城一样,都是在展示实力。他林奉成就是奉成集团图标里的那三条绿色菜豆吗?他也不光是口袋里有几块钱,不要小看他。
       徐启维没有跟林奉成的狐朋狗党多呆,他跟他们各干了三杯酒,周旋一番,起身告辞。他说,今天晚上他在开会,他是把会停下来,特地赶到这里来跟大家见一见的,现在他还回去接着开会,县里这几天事多,不回去处理不行,对不起了。他让林奉成领几位老板到县里走走,到时候县政府请大家吃饭,愿意投资欢迎,暂时没有合适项目也不要紧,一样欢迎。
       他对林奉成说:“林老板尽管喝酒,咱们的事回头再谈。”
       徐启维踏上返程。轿车刚开出酒店大院,他忽然鼻头一酸,狠狠一个喷嚏,然后再一个,再一个,连发三枪。司机赶紧关车上的空调。徐启维手一摆:“不用。”
       他的贴身背心已经全湿了。刚才跟林奉成一帮子周旋,干杯,喝酒,说笑,热烈欢迎,拜拜再见,徐启维一如既往,笑眯眯没事人一样,身子却在不住出汗,当然只他自己知道。其实今天晚上县里并没有什么紧急会议在等着他回去继续开,他只是不想在这个地方呆久,他贡献的时间已经足够让挖煤卖羊毛种人参倒批文的诸位老板按照林奉成的隆重推介,充分欣赏他的破耳朵,这还再守下去干吗?酒桌上,徐启维跟林奉成心照不宣,一字都不提起极具爆炸性的菜豆事件,这本是徐启维紧急出动赶往这家酒楼的主要原因。为什么见了面倒不说了?因为徐启维心里有数。林奉成突然重新露面已经意味事情出现转机,他不必,也不想在那个场合多谈,等等再说。
       返回路上,徐启维没法让自己集中考虑菜豆问题,翻来覆去,鬼使神差总想着另一件事,就是林奉成那支枪。那是一支仅存于传闻中的幽灵枪吗?好像是,也好像不是。徐启维倾向于认为有那么一支枪,可能真是冲锋枪。如果真有,它是怎么跑到林奉成的手上?徐启维排出了三种来历。第一种是挖。本地解放前匪患颇炽,解放后才彻底剿灭。据说当年土匪曾把一些武器埋藏在本县隐秘地方,后来这些武器曾被陆续发现,挖出,其中可能有一支通过什么渠道落到了林奉成手中。第二种是藏。上世纪六十年代后期,也就是所谓“文化革命”期间,本县两派群众组织为进行武斗从驻军和民兵武器库里抢夺枪支,“文革”后这类武器得到收缴,但是也有一些被偷偷藏匿,林奉成那支可能就是其中之一。第三种是买。目前各地告破的一些涉枪案件中屡屡发现,其中枪支为涉案人用重金从一些地方非法购买。见诸报端的这类枪支什么都有,包括最新式的防暴机枪在内。林奉成有钱,他是通过这种渠道搞到枪的吗?
       他依然那个感觉:“他妈的。”
       徐启维还未回到县城,在路上接到了电话急报:奉成集团所有收购点忽然一起开放并投人运作,彻夜收购。奉成罐头厂已连夜开工。围困县城的菜豆危机一举解除。
       4
       接下来一段时间风平浪静,林奉成的工厂全速运行加工菜豆,没再开枪作乱。徐启维和林奉成都没就曾经有过的风波多费口舌。但是大家知道事情没完,双方关于县机械厂的收购谈判依然处于停顿状态,不管从哪个方面看都“暂未拿下”。紧跟着还会有什么热闹?菜豆后边是不是还有土豆风波,或者毛豆也要来露一下脸?
       这时来了一纸通知:省里召开非公有制企业发展座谈会,指定各县县长参加,同时由各县推荐一名非公有制企业代表与会。省政府公文用词讲究,他们用“非公有制企业”这一概念,不像习惯口头使用的“民营企业”之说,虽然所指相当。徐启维看到通知就想起潮港城酒楼那晚跟刘泉华副省长通电话时的情况,当时省长谈起过这事。
       县政府办公室主任请示:“咱们推荐哪个老板去?”
       徐启维说:“林奉成吧。”
       主任有所不甘:“林菜豆尾巴太翘了。”
       看来菜豆风波确实令大家难以忘怀。
       徐启维说:“就他吧,眼下没这条菜豆还真开不了桌。”
       几天后,徐启维动身前往省城。到省城后先去宾馆报到,领了会务材料和房间钥匙,徐启维即外出找人办事。一个县长到省城,总会有许多事顺便要办。徐启维在车上翻了会议指南,知道自己将跟林奉成同卧一室。省里安排会议总这样,对省城大机关来说,县长这种级别的官员太小了,轮不上住单间,按规定只能住两人一间的标房,让这些县长们跟谁一起共享标房呢?同一个县来的安排一块儿得了,简便易行。于是徐破耳林菜豆就给配对,搞在一起临时同居,如此安排只需笔头一划,手续简单,不必像前往民政局登记结婚似的要问一问双方是否心甘情愿。
       当晚徐启维在外边请省财政厅几位处长一起吃饭,有些事务要谈。客人中有两个怪物,一男一女,男的开诊所,女的当律师,都戴眼镜,气度不凡,年纪不大,却两副专业高人模样。这两人徐启维不认识,他们是座中一位处长的朋友,今天下午该处长同两位一起到省城近郊一家俱乐部玩,恰好徐启维张罗请客,便一起赴宴来了。席间,两位高人兴致勃勃还谈他们下午玩儿的事,徐启维一问,却是玩枪去了,到俱乐部合法打靶,一打三种:手枪、步枪,还有冲锋枪。
       徐启维不觉又来劲了。他说了林奉成的故事,没讲名字,就讲是他见过的一个人。他说这家伙据传违法拥有武器,警察搜查过,总没搜到。怪的是这人不时地总要找机会在哪里真真假假放上一梭子,他这不没事找事吗?这人为什么要这么干让人琢磨不透。座中开诊所的男子分析说,县长讲的这个人有病,他患的可能是抑郁症,他需要一种发泄。男子开的是心理诊所,他这么说有妓女拉客之嫌。当律师的那位女子更绝,她抨击徐启维,她说徐县长你琢磨这件事干吗?你这毛病在张医生那里叫“窥私欲”,在我这里涉嫌“侵犯他人隐私权”。徐启维不觉大笑,说:“好!”
       他想,林奉成哪是什么抑郁症,这家伙要有病的话也会是妄想狂或者自大狂。那支冲锋枪会让他把自己妄想成世间无敌,可能就这样。早年他还是个“社皮子”时,宣称自己拥有一支枪可能有助于威吓对手,让下三烂们不敢跟他较劲。眼下表演这支枪,可能让他有一种凌驾一切之上,谁都拿他没办法的良好自我感觉。如今这位林奉成玩枪倒也不可能是想拿它杀人作案当黑社会老大,他因为生活的一个特定机缘侥幸绕过一条命定轨迹,堂而皇之成了:林总”,不像他的一些同类落人底层黑社会圈中,依靠制造某个惊天大案来告慰先人,但是他的早年经历,包括少年犯案被押赴劳教的经历,一定让他对枪支所具有的强制权威和压迫支配意味有极其深刻的体会,显然他有某种情结,他本能地渴望拥有权威、压迫和支配。
       当晚十点,徐启维回到宾馆。进门时他发现林奉成已经到了,在洗手间洗澡,关闭的洗手间里隐隐传出哗哗水声。这位出身贫寒的土老总居然意外地整洁,他的床边只放着一只密码箱,床上没有乱七八糟的衣物,脱下的衣裤显然都挂到门边衣橱里了。徐启维把自己的东西放下来,坐在沙发上,拿起桌上一张当日省城日报翻。正看着,洗手问门响,林奉成从里边钻了出来。
       “哎呀!”
       徐启维一听叫声就愣了,抬头一看,冒出来的不是林奉成,却是宋惠云。出浴的宋小姐把头发盘在头上,几乎一丝不挂,光溜溜一条鱼一般,随随便便披件衣襟敞开的睡袍就从浴室里跳将出来。她可能没听见徐启维开门进室的声响,忽然一见便把睡袍一捂尖声惊叫。
       徐启维不觉眼睛一翻看天花板。宋惠云噗哧笑了:“县长做啥呢?不敢看?”
       徐启维说:“你没在那上边安个电视探头吧?”
       “安了。”她立刻就没事人一样,“还有窃听器,到处都有。”
       “那倒好。”徐启维说,“省得我说不清楚,麻烦。”
       他让宋惠云赶紧去把衣服穿起来。宋惠云偏不,裹着睡袍坐在另一张沙发上。
       “林奉成哪去了?”徐启维问,“还在里边洗屁股?”
       “他根本就没来。”
       她说,林奉成原定参加这个会议,今天忽然改了主意,还指着省里那份通知胡说八道:“人家要非公,非公不就母的?去个母的。”于是让宋惠云上场。宋惠云到了省城,以林奉成名义报了到,住进了客房。她知道本室另一客人就是徐启维,却不在意,因为她断定徐启维不可能到这里过夜。徐启维怎么可能跟林奉成睡一块?县长那么大的官哪找不到住处?省城不是还有本县办事处吗?县长肯定不会守这里睡标房听土财主半夜打鼾。因此她一声不吭住进来,往洗手间一钻就像独自在家一般。
       徐启维赶紧给总台打电话,问还有客房吗?总台回话说,今天客房被会议包了,客满,没有空余。徐启维便给办事处打电话,交代两件事,一是立刻腾一个单间,二是问他的司机到了没有,到了后,要司机马上返回宾馆这边,有事。本县在省城设有办事处,备有客房若干,以供县里人员到省城联络办事之用。今晚徐启维的司机就住那边,因为宾馆这里住不下,司机送徐启维来宾馆后,刚过去。
       “赶紧收拾清楚,”徐启维对宋惠云说,“一会儿让司机送你去。”
       宋惠云说她都洗过了,她哪都不去。她要是这么跑到办事处,人家还奇怪呢,怎么会县长替宋小姐打电话交代房间,还用自己的车把她送来?她不走。这不两张床吗?一人一张就是。跟这么帅气这么了不起这么正经的县长睡在一起她才不怕,他还能把她吃了吗?反正也没人知道。
       “浪费这个机会县长不觉得有点可惜吗?”她笑嘻嘻问。
       徐启维说这还是机会?应该可惜吗?
       “听说徐县长的太太很漂亮。”宋惠云开始“调”,挺露骨,“比我漂亮吗?”
       徐启维说他太太从来不会披一件睡袍光溜溜到处乱跑。宋惠云便发笑,说得了县长别正经了。她知道徐启维的妻子身材很好,只是脸上有一块胎记。当年徐县长还在当小干部,谈恋爱时看中的就这块胎记,因为他自己耳朵有些毛病。宋惠云说她知道县长很多事情,例如县长是一位官家子弟,县长的父母岳父母全当官,有的官大一点,有的官小一点而已。据说县长家的官还都是好官,虽然早都离休退休了,还有好名声,所以县长也想当好官,虽然当个好官特别不容易。她还知道县长有个哥哥,在解放军里当大官,比县长大,是个旅长。徐家先人的祖坟一定选得绝好,上一辈人当官,这一辈又是兄弟双绝,一个拿枪管兵,一个掌印治民,天下好事全归徐氏,了不得呀。
       徐启维说这都听的什么乱七八糟。他也不多话,突然问了件事。他说县城大闹菜豆那天夜里,林奉成打电话请他。宋惠云跑外边用手机告密,说林奉成几个狐朋狗党骂他徐破耳,拿他打赌,建议他千万别来丢脸。徐启维说这个电话让他挺感动,觉得宋小姐不错,为了巴结县长连老板都出卖了。后来他越想越起疑心;认为可能有诈。他说这告密电话不是宋小姐跑外边打,是当着林奉成和他那几个朋友的面故意表演的吧?大概是想以此表明徐县长已经给拿住了,明知丢脸还要不喘气鸟一般直飞过来?是不是这样?宋惠云大笑,说县长真是伟大,这哪是破耳朵,是金耳朵!电话里的声响一点不缺听进去了,电话外的动静哪怕一声不响也都听到了。她坦白招供,事情跟县长猜的差不多。时过境迁,县长就别生气了。那一回她还挺佩服的,徐县长真是大丈夫能屈能伸,别看平日里笑眯眯一句废话没有。像徐启维这么当县长也真是的,钱不能拿,整容不好去,小姐不敢要,还得能屈能伸,拍拍翅膀飞过来让几个狐群狗党看耳朵,这什么事呀!
       
       “挺不容易的,”她格格笑,问徐启维,“徐县长就不能当得容易点吗?”
       徐启维说这世界上有容易的吗?当县长不容易,拍拍翅膀当个鸟就容易了?
       “那以后我觉得徐县长对我们客气多了,更加笑眯眯平易近人了。”宋惠云放肆起来,笑着在沙发上打颤,“县长您说,我讲的没错吧?”
       “我一直都这样嘛,”徐启维略带自嘲,学她道,“平易近人得很。”
       “但是那一回以后就更平易近人,客气多了。是不是?”
       徐启维说也可能吧。她便大笑:“所以县长别赶我走,就让我在这里睡吧。”
       徐启维问宋小姐除了睡觉是不是还想干点什么,比如把个谁“拿下”?宋惠云大叫,说县长笑眯眯乎易近人其实全是假的,可厉害着呢。县长是厉害加记性好,怎么老就记住一个“拿下”?太可怕了。本来就是一句玩笑,这么当真还了得!不过话说回来也不光玩笑,这么厉害兼记性好的县长拿不下来,往后还让人活不活?谈判怎么谈?工厂怎么开?生意怎么做?钱怎么赚?因此还是要请县长行个好,容她小宋偷偷“拿”一次,保证死活不讲,行不行?徐启维说哪能都不讲?总得告诉林总嘛,要不宋小姐上哪去拿奖金呢?宋惠云说,她是林奉成的雇员,给林总办事当然找林总拿钱。要是换成徐县长雇她,她替县长把林总拿下来,徐县长打算给多少奖金啊?
       宋惠云真真假假装疯卖傻来事的时候,电话响了。徐启维的司机报告说,已经把车开到宾馆楼下。宋惠云继续发嗲,死活不走。徐启维有些着恼,也不想太惊动,只好决定自己撤,“我军战略转移”。
       “跟你们老板说,我改主意了,劳模不给,先进也不给你。”他说。
       这一晚也合该有事。徐启维刚拎起自己的手提箱,手机响了。
       “您是徐启维县长?”
       “我是。哪里呢?”
       竟是省城的新桥公安分局。值班民警说,有一件事需要找徐县长核实一下。徐启维一听,竟涉及林奉成。警察问徐县长县里是不是有一家民营企业叫奉成集团,奉成集团的董事长兼总经理是不是就叫林奉成,这个人是不是省政府明天一个座谈会的代表,他身份证的号码是不是某某某某?
       徐启维觉得奇怪:“怎么会找我核实这些呢?”
       “他在我们这里。”
       林奉成此刻被拘押于该分局里,因为嫖娟。
       “没的事。”徐启维立即否认道,“假的。这个人不在省城。”
       警察说,他们核对过了,从被拘人员随身携带的证件和材料上看,此人确实是林奉成。他们只是不知道其身份和来历是不是自称的那样。这人口气很大,徐启维的手机号码是他提供的,他对警察说,你们问他,他是县长,我们管他叫破耳朵,他现在也在省城,一起来开会的。他还说,要是嫌县长太小,我给你们省长的电话,你们问他去。要不要?这人喝了不少酒,醉态百出,嫖娟被拘,居然敢口出狂言,分局领导要值班民警核实一下情况,准备严加处置。
       徐启维立刻断定被拘者肯定是林奉成。他在电话里略顿了顿,也就是几秒钟功夫,即告诉对方:“别急,请稍等一小会儿。我马上去。”
       从心里说,徐启维很赞同警察狠狠收拾林奉成,特别在该林总四处张扬本县长的破耳朵之际。林奉成咎由自取,他能怪谁?但是不行,徐启维是县长是公众人物,公众人物免不了被公众欣赏,不能太计较。林奉成能如此简单地交由省城警察彻底收拾了之吗?显然不行。徐启维自己说过,眼下没这条菜豆还真开不了桌,不能情绪化。
       徐启维关了电话。他看到宋惠云笑嘻嘻盯着他,一时忘了捂她的睡袍,白花花两个乳房露出了大半。徐启维走到门边拉开衣柜,里边果然吊着她的衣物,徐启维拎起那些衣架,连架带衣服丢在床铺上。
       “快穿,跟我走。”他说,“你们老板出事了。”
       他先出门下楼,在车上等宋惠云。好一会儿宋惠云慌慌张张赶了下来,她拖了五分钟,这五分钟要穿衣梳头,也够快的。
       “林总,林总怎么啦?”她问。
       “走。”徐启维也不多说。
       他们赶到新桥公安分局,被拘在这里的果然就是林奉成。路上宋惠云已经向徐启维坦白招供,承认没说实话,跟林奉成合伙欺骗了县长。她和林奉成今天是同车抵达省城的。林奉成讨厌开会,不管公的非公的他一听开会就头痛,因此他让宋惠云顶差。他不想让徐启维知道他也在省城,因为他有事要办。他当然没跟宋小姐说明自己要办的事就是嫖娼,这人到省城办事,每办必嫖,近些日子在省城嫖了两个相好小姐,都是外地人,分别在两家夜总会坐台。这晚他把两个小姐都约出来喝酒,喝得大醉,然后左拥右抱入洞房胡搞,没想撞到警察扫黄,一男二女赤条条被捉于床上。
       徐启维见了公安分局的负责人,出示了自己的证件,和颜悦色了解情况,商量解决办法。毕竟是县长亲临,警察迅速办理此案,按规定予以罚款。嫖客暗娼各罚五千,本案合计一万五,由嫖客统一开支。当晚奉成集团总办主任宋惠云小姐即替老板缴纳罚金,现款,难得她身上有钱。值班民警说,要不是县长亲自上门处理,姓林的这家伙肯定要喂一夜蚊子。要是他还敢借酒撒疯胡闹,还会额外吃点苦头,最严重的会被铐上窗条,像精神病院对付狂躁型疯子一般。
       于是林奉成出了拘押室。这人醉得实在可以,步履踉跄,东倒西歪。他居然还要讥讽警察,说把你们那几根破枪换一换,我给钱。他看到宋惠云就说,你不如那两个,现在的小姐比以前的小姐功夫好。他也还认得出徐启维,一见徐启维他就喊警察:“你们看他耳朵,你们看,我说的不是吗?”徐启维也不生气,对警察说:“帮帮忙,把他弄上车。”警察扭着林奉成的胳膊,把他塞进徐启维的轿车里。
       忽然就轮到宋惠云找麻烦了。她说等一等,她还有事。她跳下车跑进公安分局里,好一阵不出来。徐启维让司机下去找她,说,不管干什么,拖出来。司机进了分局大门,五分钟后宋惠云出来了,一边走一边抹眼睛,情绪挺冲动,却不说话。
       徐启维说:“走。”
       徐启维把林奉成送到宾馆,林奉成已经倒在车后座上;人事不省。徐启维让司机帮宋惠云把他拖上电梯,弄到客房里去。
       他对宋惠云说:“归你了。小心,别让我再找警察领人。”
       徐启维到了自己的办事处,刚安顿下来,手机响了。是宋惠云。
       她在电话里哭个不停。她说,林奉成躺在床上像死人一样。她给徐启维打电话没跑到外边,这一次不是表演。她告诉徐启维,刚才她进了公安分局,不做别的,是去看那两个跟林奉成鬼混的暗娼。两个人看上去都不怎么样,又丑又脏,毫无品位。
       “县长您看这什么事啊。”她哭道,“我算什么呀?”
       徐启维说你哭什么?谁让你没事找事去看那两个?跟醉鬼委屈?醒过来再说。
       放下电话后他想:这也是,你算什么呢?你还想算什么?
       5
       此后关系逐步改善。在历经莱豆和嫖娼风波之后,徐县长林老板彼此终于加深了了解,形成了一些概念,因而渐趋和谐,互相温暖起来。
       这时有一件事:县里计划开一个会,内容为发展非公有制经济或称民营经济,要依样画葫芦,贯彻省里会议精神,也用省里叫法,称“座谈会”,让大家坐着谈,不用站着说。县里还研究了一些扶持措施,包括成立民营企业家协会,设立民营企业创业扶助基金等,准备借机出台。县政府办筹备人员找林奉成商量,拟请奉成集团在座谈会上发言,介绍发展经验,同时安排与会代表参观奉成集团。林奉成精得很,一听就明白这怎么回事。他问:“参观以后会餐,钱我出,是不是?”
       政府办人员说林总愿意出最好啦,会议经费是比较紧张。林奉成问这事是不是徐县长定的?政府办人员说会议刚在筹备,具体安排还没向县长汇报。
       “这得有多少人?”林奉成问,“百来个?”
       他们说差不多。
       林奉成笑,他说这么百来个饿鬼得喝几箱啤酒啊?给他们喝酒不如给你们几位发辛苦费。算了,免了,奉成集团没什么好参观的,不就是当初旧县政府大楼吗?这大楼看来风水不错,所以千把号人还能糊口。除此之外哪有什么经验好介绍?不就是吃喝嫖赌抽?你们都知道的。
       林奉成这个态度,事情有些不好办了。政府办向徐启维报告,挨了徐启维一顿批评。徐启维说,怎么又想拔他的毛?你们不知道他大抠门?林菜豆不抠门哪有今天?告诉他,说县长说了,参观他,让他介绍,给他长脸,请客钱一分不要,政府拿。财政紧张,这一点钱也还是有的。
       于是林奉成找徐启维告罪,再三说明。他说政府办那几个人不懂事,没有先找县长汇报,这怎么可以?他已经认定一条,凡县长定的,别说请一餐,整个奉成集团拱手交出去也没问题,就听县长一句话。他说,他要向县长表一个态,他决定响应县长号召,捐献八十万元,给县有关部门作专项经费,扶助民营企业创业。
       徐启维笑逐颜开:“好。”
       “那天还多亏县长了。”林奉成说,“大恩大德我记着呢。”
       林奉成说的是省城嫖娼案,他自己说,要没有徐启维,他肯定让那些警察喂蚊子铐窗条丢人现眼,太没面子了。这个林奉成不光会借酒撒疯,他还会因事生事,一朝酒醒他就找徐启维拍胸脯,感恩不尽,好像自己这么一醉一嫖,倒跟县长结拜兄弟了一般。他居然还会倒打上门,专程拜访省城新桥公安分局,用他的方式回报一抓之仇:他给警察送锦旗,称赞他们是“人民卫士”,他检讨自己酒后失德,说自己提及上级领导的醉话不对,请警察帮助消除不利影响。林奉成犯事那晚曾口出醉言,要警察买几支好枪,答应为他们出钱,他竟然还记着这事,提出要给该分局捐赠一笔钱,不敢叫购枪费,称“慰问金”。如此料理,让徐启维颇对他刮目相看。回头一想也是,这林奉成当然不是光会抠门,仅仅社皮子土财主一个,他如果没一点头脑怎么会有今日?包括这一次,林奉成答应捐出八十万,其实也算计得非常清楚,极有头脑。奉成集团正在上升之中,用这种方式扩大影响,可能比大做广告要合算得多。
       除此之外林奉成还另有表现。
       有一天午夜,徐启维已经入睡,林奉成突然打来一个电话,报了一条最新消息。
       “郭鹏走了。”他说,“到省国土局当副局长。刚定。”
       徐启维略感惊讶。问:“谁说的?”
       “绝对可靠。”林奉成说,“县长你主持。”
       第二天满城风雨,第三天消息得到证实。县委书记郭鹏提任早有传闻,此刻终成定局。徐启维作为县长主持全县工作,如此安排含义丰富。徐启维当县长时间不长,资历较浅,一下子接任书记,上边不一定放心,也摆不平,怎么办呢?先主持一段,行了就上,不行另外找人干,这样比较机动。对徐启维而言,这已属难得,一般情况下,会在郭鹏走的同时另调他人接任,如果这样,就意味着徐启维暂无机会。
       那天林奉成还告诉徐启维,本来上边确有考虑另派人接郭鹏,后来刘泉华省长说了话。林奉成自称与省长多次谈起徐启维,每次都大力吹捧,省长全听进去了。
       徐启维有些感慨。这种事怎么会是林奉成来告诉他的?偏偏就是林奉成第一个告诉他。奉成集团的图标里有三条绿色水波纹,那是什么?仅仅是大田棚架垂下来的三条新鲜菜豆?或者菜豆上鲜嫩的毛毛虫?何止。干部任职牵涉因素很多,当然不是林菜豆如此插嘴就能操纵,他这类老板正在试图施加一些影响,无疑也是一种现实。
       隔几天,宋惠云打电话找徐启维报功讨赏。宋小姐认真询问县长大人对林奉成的新看法:“我们林总如今表现很好,比以前乖多了,对吗?”
       徐启维说不错,他知道这里有宋小姐的功劳,正在重新考虑是否给她评个先进。
       宋惠云笑,她说县长的破先进想谁给谁,她才不要。她告诉徐启维,捐赠八十万的主意是她出的,她知道这种事县长肯定高兴,媒体肯定炒作,效果好得很。原来她建议给一百万,林奉成抠门,硬抠回二十万,说八十万好听,“发”嘛,也不算少了。林奉成找刘泉华副省长说徐启维好话,同样是听了她的主意。林奉成对徐启维其实还挺提防,说这个徐启维钱不要,女人不要,笑眯眯挺和气,咬起人牙不软,又是枪又是炮东探西摸,这种官挺险的,能相信吗?宋惠云说这样的县长多好啊,多难得啊,不帮这种人帮谁?不捧这种人捧谁?人家徐县长挺不容易的,当个好官,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不容易呀,林总也该代表人民为他服务服务嘛。
       徐启维说宋小姐评价真的这么高吗?宋惠云说当然啦,从“首长更黑”那回她就对徐启维佩服极了。她还告诉林奉成,徐启维这种官不必怕,由她对付,她有办法。
       “还要拿下?”徐启维做惊讶状,“宋小姐凭什么这么有把握?”
       
       她大笑:“县长您不有那么个耳朵吗?”
       徐启维也笑,学省城那晚宋惠云的哭腔:“县长您看这什么事啊!”他说,“宋小姐还没哭够。”
       “县长您别害我。”她夸张地大叫,“我一定记住您的大恩大德。”
       她还说,她决心在奉成集团里自费充当县长的秘密特工,促成林奉成全心全意为县长效劳。但是县长也一定要多关照,古话说投桃报李,互惠互利,可不是吗?
       宋惠云打电话找徐启维说的就这些。她当然不是对徐启维如此仰慕少女单恋一般,她一边卖乖一边玩笑一边有事要办。她请徐启维安排时间“接见”林奉成。奉成集团林总正式“求见”县长,宋惠云不是总办主任吗?她奉命替老板安排这一次求见。徐启维有些吃惊,林菜豆找他一向直截了当,很少如此郑重其事让手下人预约会面。林老板在宋小姐的策动下又要让徐县长见识什么了?一个大红包还是一支冲锋枪?为什么事呢?徐启维告诉宋惠云,让林奉成尽管来,这两天他都在办公室,办公室备有可口可乐。冰镇的,随时欢迎本县重点民营企业家到访。
       林奉成来了。不喝可乐,没送钱,也没缴枪,他求情,言真意切。
       “这个忙请县长一定帮。我是他娘的鸟蛋给夹住了。”
       林奉成是人,不是禽类,且非雌性,他哪会下蛋。林奉成的所谓鸟蛋就是裤裆里那一对睾丸。谁把他的鸟蛋夹住了呢?宋惠云。这是个厉害角色。那一天在省城,徐启维告诉宋惠云不要跟醉鬼讲委屈,等林奉成醒来说。宋惠云心领神会,待林奉成酒醒,果然“我要,我还要”穷追猛打,搞得林总苦不堪言。林总嫖娼跟宋小姐何干?他有钱他好色一个“秘书”或者总办主任管得着吗?问题是宋小姐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秘书或主任,她还负责照料林总那支枪,她妒忌心强极了,不容他人染指。要说起来,林奉成家中另有糟糠之妻,宋惠云什么都不是,她再怎么妒忌,林奉成嫖娼这种事也轮不到她来管。偏偏她就要管,因为林奉成已经离不开她了,这女人早已从林总的床上坐到办公桌边,比老婆还要老婆,她要闹起来,对林奉成来说实在比老婆闹起来更为头痛。在省城那天晚上,林奉成醉中说她比不上那两个暗娼,“现在的小姐比以前小姐功夫好”这句话把她说痛了。她哭着问徐启维“我算什么”,她要一个说法,该说法徐启维当然给不了,得向林奉成讨去,林奉成还不能不想办法给她一个。林奉成挺为难。鉴于《婚姻法》有所规定,林奉成无法援用楚人一妻一妾之古例,给宋惠云一个正式的小老婆待遇。林奉成也不想跟老婆离婚,因为其妻又老又丑,却明理顾家,扶老哺幼,林奉成自认为可以喜新厌旧却不能太亏欠她,且离婚牵涉财产、儿女和老人抚养等等问题,非常麻烦,不能干。因此宋惠云“我算什么”的事林奉成自己也没法办,还得请徐启维帮助解决。
       徐启维不觉笑,说:“行啊,我帮你。怎么帮?县政府发一个文件:‘经研究,任命宋惠云小姐为奉成集团林老板的二太太’?”
       林奉成也笑,说县长别取笑。他知道他林奉成坏就坏在上边这张嘴,还有下边这根枪上,县长多包涵,没办法啦。他说他已经想到个主意,不能给个床上的正式名分,给个外边的虚名好了。几天前他到市工商联开会,向他们提出给宋惠云安排个常务理事。市工商联恰好也要换届了,正在考虑人选安排。林奉成本人除为本县工商联会长外,在市工商联还挂了个副会长头衔,已经干过一届,知道一些门道。市里主管部门的人说,这问题他们得征求县里的意见。
       “请县长一定帮忙啊。”林奉成说。
       徐启维表态:“市工商联人事安排关键是市里,他们同意,我们不会有问题。”
       林奉成又说,宋惠云现在只是奉成集团的总办主任,一个企业中层人员,以这种身份当不了市工商联常务理事。因此要给她一个新身份。他准备在奉成集团旗下成立一家“奉成制冷储运有限公司”,让宋惠云当总经理,这事也请县长一定帮忙。
       徐启维笑:“这你自己的事嘛,哪还要我下文任命?”
       林奉成说,宋惠云想当这总经理,还非得找到县长头上不可。委任什么的当然是他奉成集团内部的事情,但是一家公司哪怕是家皮包公司也得有个地方挂招牌不是?奉成集团这家新公司号称“制冷储运”,至少也得有一个新冷库,一片新厂房,得有几个容大型冷藏车进出的停车位是不是?这些事不找县长他还找谁?
       徐启维做恍然大悟状:“闹半天你讲的这个。”
       林奉成哈哈笑:“县长怎么样,帮个大忙?接着谈?”
       徐启维一摆手:“谈吧。”
       县机械厂并购谈判因此重新开始。这一谈判在菜豆风波前中断,而后搁置多时,现在终于重新浮上前台。如此过程有如一对十分精明的中年男女谈论婚嫁,一波三折,充满了窥探和算计。为什么要谈?因为互有需要。为什么中断?因为双方差距太大。谈不拢就不谈,大家另觅相好行不行?不行,因为天造地设,彼此捆一块了,权衡利弊,互相可能都是最合适的。这就需要妥协。为了迫对方妥协有时需要一点压力,得弄出一些动静,例如闹一场菜豆风波什么的。但是风波一般都会伤人,包括伤感情,这就需要养一养,不能急着再谈,养好了再说,所以得暂时搁置。搁置当然只能暂时,为的是重新开谈,重新开谈需要一点氛围,所以要表现好一点,要乖一点,例如捐个八十万,以及帮着在上边美言等等。一旦氛围制造出来,便瓜熟蒂落。
       这一次重谈跟当初开谈毕竟不同了,县长徐启维不好再做隐身人,得有点态度,否则具体谈判人员会不知究竟,无所适从。徐启维十分含蓄地改变了口气,他让县经济局拓宽思路,说,这个谈判的症结是职工的安置和他们的利益问题,你们可以有几套方案,原来那个作为第一方案,其他的作为第二方案,第三方案,尽量想办法达成共识。徐启维并不谈得太具体,他知道只要这么松口,那些人就明白该怎么办了。
       在双方谈判重新开锣之际,有两位宾客如林奉成预告隆重光临:一位是市里统战部科长,还有市工商联一位干部。两位到县里公干,最后求见县长,因为本县书记已经荣调,县长全面主持为最高首长。徐启维立刻安排时间见了这两个人。两人告知来意,就是林奉成曾介绍的市工商联准备换届事,他们奉命了解有关人选的情况。他们有件事想单独跟县长谈。徐启维一摆手让身边的其他人员回避,心里感觉有些怪。
       “看起来是一件天大的好事?”他开玩笑。
       是关于宋惠云的。来者说,有人反映宋惠云是林奉成的姘头,在老家兰州是无业人员,到本省谋生后,曾在省城当坐台小姐,卖过淫。据说她根本不是什么大学生,她有张大学文凭,是假的,买的。徐启维听了便笑,说是这样啊!两人忙说,有关情况尚未核实,只是有人举报。徐启维表态说,奉成集团是一家民营企业,里边的人员不是国家干部,具体个人情况县里掌握不多。但是有一条,不管说谁有违法行为,包括卖淫或者搞不正当男女关系,都需要有确凿证据,没有确凿证据就不能随意认定。这个宋惠云是否上过大学会不会那么重要?林奉成自己好像初中都没有毕业,这不影响他当奉成集团的老板,不影响他办民营企业,挣大钱并在市工商联挂副会长。目前看来,宋惠云是奉成集团里一个比较重要的人物,比较有头脑,也比较能干,对林奉成很有影响力,这是不能否认的。徐启维说,他可以负责任地说,宋惠云在本县没有犯罪记录。以他观察,这个宋惠云作为民营企业人员,除了自己企业的工作,对县政府和各有关部门要求办理的事项也都比较认真。总的说起的是一种积极作用。
       “她的老板林奉成本人早年曾有些劣迹,你们可能听说过。”徐启维说,“你们也没有光盯着那个对不对?毕竟不是公职人员。”
       两人说还有一件事,就是关于林奉成的。
       “有人反映他违法拥有武器,是一支冲锋枪。”他们问,“县长听说过吗?”
       徐启维说,他听说过这件事,他到县里任职后还特地了解过。不管出于什么原因,违法拥有武器肯定是不能允许的,即使是知名民营企业家也不允许。林奉成这样的老板可以有钱,也可以有女人,但是不能有枪。这是一个法律问题、原则问题。不过这事也不能根据传言来确定。他曾亲自询问过林奉成,林否认自己有枪。据他了解,县公安部门曾就此搜查过,没有发现该武器。因此有关传言恐怕还只能归为道听途说。
       两位市里人员告辞离去,挺快的,第二天林奉成就给徐启维打电话表示感谢。
       “县长够意思。”他说,“我都听说了。”
       “林老板消息真灵通啊。”徐启维笑笑道,“我讲的坏话也都给你传达了?”
       “一字不漏。”林奉成说,“县长厉害。”
       徐启维一边在心里骂他妈的,一边笑,说:“你那个宋小姐的文凭真是买的吗?”
       林奉成也笑,说眼下什么都可以作假,别说一张纸。以前还有人说只有老妈假不了,现在也不行了,不是有试管婴儿吗?公精母卵配好,往不相干的女人肚子一种就能生小孩,所以老妈也能假。
       “但是她的文凭是真的,她自己说,百分之百。”林奉成道,“县长打算派谁去调查?公安局还是教育局?”
       徐启维说免了,不管这闲事。林奉成手下的人,林奉成自己相信就行。
       “可人家不甘心当我的人,想当县长你的人,铁了心另谋高枝。”林奉成说,“女人就这本性,天底下的事全女人搞坏的。”
       原来事情没那么简单。宋惠云什么人?她不光“我要”,接着总是“我还要”的。对林奉成的安排,宋惠云并不满足。“我算什么?”市工商联常务理事?这是民间的,最多叫群众团体,没什么意思。要有就得有一个真正的社会上承认的名分,像一些人说的,“有点含金量”的,至少也得有个县政协委员什么的吧?
       林奉成说:“县长我怎么办?真是鸟蛋给夹扁了。”
       徐启维笑道:“就这个啊?她没想要个含金量更大点的?比如一个县长?”
       林奉成也笑:“大的留给我吧,别给她。女人翘得太高可不行,压不住。”
       林奉成到此为止,没说他想要多大的。他的胃口大概小不了,恐怕超过了徐启维所能发话的范围,得从省长市长那里去要,这里不必多说。
       林奉成再次提及刘省长,说领导交代了:“让你找他,他想听听县里情况。”
       徐启维没多话,说:“好啊,谢谢。”彼此哈哈作罢。
       6
       然后县政府要开会,汇本县百余民营企业家一起到县城,坐着谈,同时组织参观,好吃好喝,共图发财。奉成集团是本县民企领头羊,此时此刻自然风光,但是自然风光不够,徐启维有意锦上添花,让林老板更火一把。首先还是那两项目,一是参观奉成集团,二是让林奉成发言,徐启维要求这两项目都做足文章,参观奉成集团要排好路线,把最好看的突出出来。林奉成发言要放在第一个,材料要搞得让人特别印象深刻。徐启维说:“林老板得讲几句正经话,别总是什么吃喝嫖赌抽的。”
       林奉成对参观发言一类虚活不感兴趣,但是也不拂县长的好意。他说听县长的,他会让宋惠云起个稿,请县长派人审查,修改错别字,到时候他照稿子念就是了。
       徐启维为林奉成安排了一个捐赠仪式,作为座谈会的一个项目,要让林奉成上主席台,举一个写有“人民币八十万元”的巨大招牌,让一位分管副县长接受该招牌,请全体与会人员和媒体记者们一起鼓掌。这笔钱将成为本县“民营企业创业基金”的第一笔资金,支持有关民营企业的创业。对此安排,林奉成欣然同意。
       “可县长不能光玩虚的啊。”他并不满足,另有要求,“这么多钱,出得我肚脐眼都痛,县长也得给点实在的好处嘛。”
       他说的还是并购县机械厂的事项。他提出借这个机会把谈判一举敲定:“这事拖得够长了。县长发句话,帮个大忙,给奉成集团添一点热闹嘛。”
       并购县机械厂一直是林奉成最操心的大事。县经济局等部门同奉成集团重开谈判之后进展很快,徐启维授权谈判人员在原来职工安置问题上采取灵活态度,谈判人员便从原定第一方案上后退,提出第二、第三方案,逐渐与奉成集团的方案接近。但是徐启维按兵不动,不让形成最后谈判意见,因为机械厂一些职工听到风声,结伴上访,强烈要求县政府保护他们的权益。徐启维认为这件事比较敏感,一定要稳妥处置,因此不最后拍板。林奉成却有些等不及了。
       徐启维斟酌再三,说:“这样吧,我看可以先签一个意向书,正式的协议等职工安置方案确定之后,再按程序办。”
       于是座谈会另加了一个签约议程,考虑到县里的会议不好只一家露脸,县经济局特别又找出几个民营企业签约项目,准备一起进行。最重要的当然还是奉成集团这个项目,尽管只是意向,却已显出大局已定,先声夺人之相。
       
       林奉成非常高兴,说奉成集团这回热闹了。徐启维说:“光热闹吗?不够。”
       该县长又为奉成集团办了件大事。
       那一天徐启维到省城开会,特地上门去拜访了副省长刘泉华。刘省长曾捎话让徐启维找他,想听听县里的情况,这对徐启维当然是个机会。由于省长公务繁忙,几番联络,直到这一次徐启维赴省开会,才荣蒙省长欣然接见,跟省长谈了二十来分钟。而后徐启维在省城又多呆了两天,其间再次前往刘副省长办公室,然后才驱车返县。
       途中,宋惠云的电话就追踪而至。
       “先预祝县长。”宋惠云说,“升官的时候请吃饭别忘了我。”
       徐启维说宋小姐当总经理了,先请客。宋惠云说县长,有一种人叫做有贼心没贼胆,叫人请客,到时候怕是不敢来的。那天不是吗?一看不对眼睛就往天花板翻,光怕上边叫人安了探头,那一回我真是看透了。难道徐启维县长真是这么不容易,不光上面的耳朵有点毛病,“下面”也落下些毛病来了?
       徐启维说如今当县长没毛病还真是不容易。不是“首长更黑”吗?他问宋惠云找他什么要事。宋惠云说,林奉成已经得知徐启维拜见刘省长的消息,知道刘省长有一个重要批示,林奉成想知道县长何时回到本县,准备立刻找他。
       徐启维说:“别着急,到了就通知你们。”
       “县长总这样,藏头露尾,让人心痒痒受不了。”宋惠云笑道,“我天天就盼着县长当书记,让我也沾点光,可也怕您到时候忽然把头一扭,一句好话都不听了。”
       徐启维道:“宋小姐可以打电话嘛。”
       她大笑:“可我忍不住还是喜欢看看县长的耳朵。”
       她说这个县里实在没有第二个人像她这般热爱县长了。不信?有谁知道县长的耳朵怎么回事?都说县长因为早年的一次车祸耳朵受伤,其实根本不是。别人不知道,她知道。县长的耳朵在两岁那年就坏了,不是车祸,也不是吃四环素搞坏的,是亲哥哥用手枪打掉的。县长这位哥哥眼下是个旅长,从小喜欢玩枪。当年县长家里有枪,是把手枪,县长的爸爸是个大官,那手枪就放在家中办公桌的抽屉里。有一回县长的爸爸开抽屉忘了锁,大儿子偷出手枪玩,朝小儿子头上放了一枪,没想到枪里有子弹,砰一下血肉横飞。这一枪可厉害,只一响打出了眼下两个大官,一个旅长,一位县长,还都不歇气地在往上长。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县长的耳朵就这来历,对不对?
       徐启维哈哈大笑,说宋小姐是会打听,还是会编故事?破耳朵这么好玩?宋惠云也笑,说凭良心讲,县长的破耳朵的确不是太好看。她为什么那般留意呢?不是因为耳朵,是因为枪。县长不是说过吗,林奉成那样的老板可以有钱,也可以有女人,但是不能有枪。这样说不是挺霸道的吗?为什么只能县长有?老板就不能有?她觉得这里可能有些奥秘,于是就更认真地打听,这一打听就明白了。
       “这枪该是你们家的。”她说,“别人家不能有。”
       “认识提高了。”徐启维说,“好。”
       “我知道县长其实很不高兴,因为不喜欢我猜中心思。”她大笑,“其实县长何必当得这么不容易?人家也不都这样嘛。您对我好一点,别总想着把我一枪打死,我能替您办很多事呢。我可以帮您整容,担保您的耳朵完完整整跟新的一样。您要是不凑巧还有些不好说的毛病,交给我处理,我能行,真的。”
       “肯定‘拿下’,是不是?”徐启维问。
       “又来了!”她大叫,“吓死我了!”
       收了电话,徐启维自嘲,说宋小姐装疯卖傻这么亲切,不是讲情话,纯属淫词了。这个县里,从上到下还没有一个人敢这么跟徐启维说话,偏偏就这个宋惠云敢。正着说反着说,哭着说笑着说,特别会来事特别善解人意的样子,还挺有内涵:县长真好啊,县长真不容易啊,县长让人民服务服务吧。最后怎么样?“拿下”。
       回到县城,林奉成已经端坐在县政府办公室里,静待县长到达。
       他说:“真是太感谢了县长。”
       徐启维从刘泉华副省长那里要来了一张纸。他在省城多留两天就为了等这张纸,并非利用省长想听县里情况汇报之机直接谋求个人职务升迁,如同宋惠云所暗示一般。徐启维听说刘泉华副省长喜欢写字,书法挺好,特意找他,也不好郑重其事要题词,就求点墨宝。徐启维说,县里计划近日开民营企业座谈会,准备编写一本专题画册推介优秀民营企业和企业家,盼望老领导能够手书一些意见,做点指示。刘泉华副省长倒不推辞,问:“写什么好?”徐启维拿出事先准备好的一张单子供领导参考。两天后,刘副省长的秘书通知徐启维来取走省长的墨宝。省长写的是:“要更多的奉成集团,创更快的经济发展”。省长字体稳重大方,用语直截了当,褒扬勉励跃然纸上。
       徐启维让林奉成看了刘泉华省长的字。他说,他建议省长提及奉成集团,一来加强针对性,二来这一家民营企业在本县确有代表性,省长把他的建议听进去了。徐启维让林奉成把刘副省长墨宝里“奉成集团”四个字描摹下来,放大,做成金字招牌,以此替换以往奉成集团的旧招牌,该旧招牌出自本县一位中学教员之手,字体花哨,却十足匠气。徐启维说,县里座谈会召开那天,要先在奉成集团总部举行揭牌仪式,把刘副省长手书的“奉成集团”招牌隆重揭示,将其视为奉成集团上升进入一个新平台的标志和象征。然后再安排其他活动。林奉成心悦诚服。
       “县长大手笔。”他说,“服了。”
       “你说,这算什么?光热闹?”
       “不止热闹,是大喜。”林奉成说,“谢谢县长。”
       半个月后,座谈会召开,时逢吉日,奉成集团好一番风光,当日所有的活动项目均圆满成功。晚间,与会百余企业人士欢宴,徐启维县长依照其诺言,没叫林奉成出一分钱,所有开支悉由政府支付。酒席中,一些与林奉成相熟的大小老板借酒叫阵,都说林奉成林菜豆你小子不够意思,这一番热闹还不都为了给你长脸?你让县长操心不够,还让他出钱?你看徐县长多大度!要轮到我们当县长,准把你按在地上,剥你的裤子,用那把水果刀当场阉了你,看你小子神气!林奉成这时也喝多了,他向徐启维拱手作揖,做慷慨状:“县长,不好意思,这一餐算我的好吗?”
       徐启维说不必了,但是有件事还得请林老板考虑。
       他把林奉成拉到一边说了事情。是机械厂的事。他说,意向书今天签了,挺好,正式的协议最好尽快完成。这件事的关键是职工安置方案,他仔细考虑了,三个方案各有特点,还是第一方案比较合适。政府应当保障职工权益,奉成集团也还能承受,按第一方案办理,从长远看对奉成集团可能更有利。希望林奉成认真考虑。
       林奉成笑:“县长你以为我喝醉了?我清楚着呢。”
       他说这事不行,他不给那些人买单。但是他愿意为县长于其他事情,例如出今天的酒钱,还有其他县长要他做的,包括不太好做的,都做。因为他感谢县长。今晚他要放几门炮,为奉成集团的大喜,也祝徐县长指日高升。
       他打开手机按了个键。
       片刻,到处炮响,轰隆轰隆无比热闹。林奉成又用他的传统方式庆贺奉成集团的喜期。徐启维微笑着,屏息静听,心里竟在隐隐期待,等着某一个特别的声响。
       它居然真就响起来了:“砰砰砰砰砰!”
       桌上人—起大笑。说:“林菜豆的连珠屁!”
       十分钟后,一个电话打到徐启维的手机上。
       是县公安局长。他的声音有些激动。
       “当场缴获!一支冲锋枪,还有子弹。”
       这天晚上,本县公安干警奉命秘密行动,分若干分队,事先控制了县城几个重要地段。在县城西山脚突起枪声时,附近一路干警直扑现场搜查,黑暗中发现山下林子里有动静。干警们包围那片林子,其他分队干警跟着先后赶到现场,在林子里查获被丢弃于地的冲锋枪一支,还有子弹若干。
       “人呢?”徐启维问。
       “弃枪逃跑了。”局长说。
       7
       林奉成在协议上签了字,他骂了句粗话:“妈的,剥得只剩一条裤衩。”
       县机械厂并购案尘埃落定。职工安置按第一方案确定,权益得到保障。协议签字后县城里流传一个笑话,说活该林菜豆骂娘,人家不是只剩一条裤衩,是裤衩里只剩一丛乱毛加两个蛋,他那支枪已经没了,不知去向。
       不久,新任县委书记来到本县,这位书记很年轻,原在省里一个重要部门当处长。县长徐启维主持半天,功亏一篑,他心里有数。事情本来好像不必弄成这样,但是没有办法,徐启维老有一个感觉叫“他妈的”,要是不想有这么个感觉,就得承受代价,因此必须心甘情愿。新书记到位后,徐启维陪他调研,奉成集团当然是要来的,徐启维亲自带书记上门,笑眯眯喝冰镇可乐,帮着介绍情况,对林奉成多有夸奖。
       事后宋惠云打来电话,说,“县长您饶了我们吧。”
       徐启维问:“这又有什么不对的?”
       宋惠云说县长带书记上门,满口夸奖,弄得林奉成坐卧不宁,不知道县长在想些什么。看看,徐县长就这么厉害!她说这一回真佩服,原先只看徐启维想方设法帮奉成集团筹办大喜,哪知道根本不那么回事。县长是一手扶一手制,后边另有安排。县长还特别拿得起放得下,该忍强忍,该干敢干,不为半空中一顶乌纱帽所诱所累,不受制于人,不怕别人说坏话,肚量大得跟宰相一样。相比起来林奉成太没劲了,彻头彻尾一个土财主,狡猾有余,底气不足,一门心思总想尽可能多地往自己的罐里塞钱,哪像县长心里装着全县人民。宋惠云说她正在考虑离开本地另谋出路,只是她舍不得县长,她总在想念县长的耳朵。
       徐启维笑,说宋小姐,你们林老板就在一旁吧?你把电话给他,我跟他说话。宋惠云便夸张地叫,说县长您不是人,您是孙悟空!您的眼睛那么毒哇?但是这一次您没看准,林总不在这里,他躲起来了。他说那个徐破耳惹不起还躲不起吗?一听说我要给您打电话他就往洗手间里跑,总怕您那些警察投完没了。徐县长您太平易近人,也太凶恶了,我们林总怕过谁啊,省长都不在话下,怎么让您搞得老鼠见了猫似的?
       宋惠云打电话来,当然不是真真假假要跟徐启维如此瞎扯,她有事情。她说,奉成集团打算立刻动工拆除县机械厂的旧厂房,投建新厂区。按老套子,准备搞一个开工仪式,请书记县长光临;宋惠云说,林奉成吵吵嚷嚷说让徐县长剥得只剩一条裤衩,其实要真无利可图,他哪会在协议上签字?不管谈判怎么曲折,终究谈下来了,开工图个吉利,大家都高兴最好。林奉成说,别人管他娘的,县长一定要请到,没请到就一句话:开除,让宋惠云找县长讨饭去。如此凶恶的一个县长,倒让林奉成五体投地了。宋惠云说:“县长,我这么崇拜您,您千万别害我失业。”
       ”
       徐启维说没问题,一定去。该办的要办,该扶的要扶,事情当然得这么来。
       宋惠云说谢谢县长。她早跟林奉成说过,凡跟徐县长有关的事,交给她准没错。别的人搞不定县长,她搞得定,看看这不又“拿下”了?林奉成要是早听她的,就不会有那么多的事了,起码多留一件背心,哪会只剩一条裤衩。
       徐启维笑:“宋小姐还是这么有把握啊?”
       她也笑:“我哪敢啊。我就是比较热爱县长,知道徐县长跟人不一样,特别好,特别不容易。我还知道现在跟县长不能玩枪,枪是县长你们家的。但是可以先跟县长玩玩嘴嘛。县长特别喜欢听好话,因为耳朵不好。我最会说好话啦。”
       徐启维大笑,说:“好。”
       那时他看到窗外飞过一只鸟。他不禁自嘲说,哪里光是县长不容易,那鸟不是?飞来飞去挺快活,可免不了有人想它,“热爱”它。怎么热爱?拿枪打,吹口哨哄,撒花生米诱,使钱买。不行了咱们就夜里掏窝,把它“拿下”。所以真是挺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