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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教我如何不想他
作者:裘山山

《人民文学》 2004年 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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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到立交桥下的时候,黄书玲摸出电子表看了一眼,七点五分。各家各户的电视上刚开始放新闻联播,罗京或者李瑞英正在说话。九月的天气,这个时候还见着光亮呢。是不是来早了?怎么会来早呢?难道自己还真惦记上他了?他说今天会来。尽管是一个人站着,黄书玲还是有些尴尬。她往立交桥的桥柱后面站了站,好像表示自己还没来。
       一辆七点以后才允许进城的大卡车迫不及待地驶来,轰的一声,将路边水凼里的脏水溅了她一裤脚。黄书玲低头看看,没有生气,站在这种地方,就没有干净这个意识了。她只是把溅在上衣的泥点子搓揉掉。衣服是浅色的,脏了显眼。
       桥下又出现了三三两两的女人。黄书玲有意无意地去看她们。有两个好像比她还年轻些。她扭过头来,做出与她们不相干的样子。有生意来了,很年轻的两个男人,看上去比她的儿子大不了多少。一般来说,这个附近的民工六点半下班,吃了饭,七点半到八点之间会陆续出来。那两个女人迎了上去。黄书玲没有动,还是站在桥柱后面。胳膊奇痒,一定是碰上毒蚊子了,而且是有孕在身的毒蚊子。黄书玲在书上看到过,说叮人的都是怀孕的母蚊子。很快,脸颊上也痒起来,秋天的蚊子真是猖獗,竟敢在她眼皮底下犯罪。这让黄书玲有些急躁,有些心烦。都这个时候了,还讲究什么人啊,赶紧找活干吧,干了回家还可以摸两圈儿。一个矮个子男人走过来,东张西望的,年纪看上去有三四十了。黄书玲打算去招揽,刚走出去,就看见她惦记的人来了。黄书玲一瞬间改变了主意,丢下矮个子中年人去招呼他。
       男人看见她很高兴,说,又是你啊。
       黄书玲说,可不是,这么巧。
       笑容竟有些羞涩。
       因为是熟人,什么多余的话也不用说,两个人就一起去了老地方。进屋时男人说,我今天出来时还在想,会不会再遇见你。黄书玲笑笑,没说什么。男人说,大姐,我觉得跟你很有缘呢。黄书玲说,别说这种话了,我们又不搞对象。男人说,能碰上就是有缘啊,也不一定非得搞对象才讲缘分。黄书玲很想说,我也一直惦着你呢。但终于没说,她不想把感情掺和到这种事里。她需要的是钱,不是情啊爱的。那种东西对她来说,比上饭馆吃饭还奢侈。
       即使如此,黄书玲还是很体贴地先用热毛巾给男人擦了擦汗,又递给男人一瓶农夫山泉。以前她可没这么干过。男人把水往边上一扔,迫不及待地将黄书玲按倒在床上。黄书玲说,你急什么呀。男人说,你不是要计时间的吗?黄书玲笑了,说,那也不在乎喝口水的工夫啊。男人说,不行,我想死了,真想把你一口吃了。你好迷人。黄书玲一边宽衣解带一边问,真的?男人说,真的。有的女人虽然年轻,但傻乎乎的。
       当的一声,电子表从裤兜里掉了出来,她赶紧弯腰去捡。男人说,一个破表捡它干什么。她还是固执地捡起来搁在桌子上。那表的表带早断了,表面也磨损得厉害,是儿子淘汰给她的,但走得挺准。她很在惜。男人年轻力壮的身体很快进入到她的身体里,让她也变得年轻起来,生机勃勃起来。最初她只是努力想让他快乐,想让他满足,比对待任何工作都要尽心竭力。但终于,她忘了是在干活了,自己也快乐起来,当男人心满意足叫了一声时,她竟然也像触电般一阵痉挛,瘫在了床上。这在过去是从未有过的,直到她十二年婚姻结束时也没有过。黄书玲有些不好意思,自己是来干活的,竟也快活起来。她怕男人看出来,连忙撑起身子为男人擦汗,男人侧脸看着她,说,你脸上怎么了?黄书玲说,没事,蚊子咬的。男人温情地抚摸了一下。黄书玲问,我真的比那些年轻小姐好吗?男人嗯了一声,闭上了眼。
       黄书玲爬起来,收拾了自己身上,又帮男人擦了擦,转身倒水回来,发现男人竟睡着了,还响起了轻轻的鼾声。黄书玲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想走又不便走,就索性坐在男人身边,看他。
       其实黄书玲也不过是第三次见他。连他叫什么都还不知道呢,可眼下看着他,竟有几分亲切了,好像他真是自己的兄弟。上个周末黄书玲一如既往地到桥下来揽活儿,遇见了他。起初黄书玲不想招呼他,他显得那么年轻,至少比黄书玲小十岁吧,可那天她来晚了,原先的熟客都被别人拉走了,而他又老看她,有找她的意思,她就朝他笑笑。男人见她有了表情,就说,大姐,你陪我聊聊吧?她点点头,就把他带到了临时租下的小屋。
       当然,他们一句也没聊,进门就干活。唯一不同的是,男人干了两次,并且很慷慨地给了双份的钱。黄书玲很高兴,开玩笑说,兄弟,是不是挣大钱了?男人说,我们这种人能挣什么大钱?今天老板把拖欠了半年的工资给补上了,口袋里有点儿富余。黄书玲体贴地说,那可真是值得庆贺哟。给家里寄了吗?男人说,不敢寄,还是过些日子带回去稳妥。
       约摸过了半小时,黄书玲终于下决心叫醒男人。她赔不起这个时间,现在才八点多。她推推他,小声说,嗨,回去睡吧,我得走了。男人睁开眼,一副不知身在何处的表情,撑起身子看着黄书玲,黄书玲把农夫山泉递给他,他咕噜咕噜地灌下去大半瓶,说,嗨,我怎么睡着了?太累了,真想就这么一直睡下去。黄书玲说,那就回去早些睡吧。男人说,我还要去看录像呢。黄书玲说,武侠片吗?男人说,对,天龙八部。黄书玲说,我也喜欢天龙八部呢。男人很高兴,说,是吗?’你最喜欢谁?黄书玲想,这一聊还有完,连忙说,明天再告诉你,你快去吧,别晚了。男人出门时说,下个星期,等我啊。
       黄书玲点点头。
       回到家。夜里十一点多了,儿子还在写作业。儿子从来不问她晚上干什么去了,反正他巴不得晚上他一个人呆着。当然,黄书玲跟他说,自己找了份晚上的工,帮人家照顾“冷啖杯”的摊子。冷啖杯是当地夜饮食的一个叫法,主要是夏天的晚上经营。秋冬天很少,天再凉下去,黄书玲就得另外找个说法了。黄书玲先把身上的钱拿出来藏好,然后拿把小刀,在门后的一个正字下划了一横,一个两个三个,黄书玲一数,已经七个正字了。她丢下刀,轻手轻脚地倒了杯水,想到隔壁看看麻将摊子散了没有。今天情况不错,可以玩两圈儿。
       不想儿子从他屋子里走了出来,说,妈,你回来了?儿子难得这么主动叫她一声妈,她预感到有什么事。果然,儿子说,妈,我报了一个数学补习班,你给我三百块钱吧。
       黄书玲心里一紧,说,那么贵啊?儿子说,这是一个学期的费用,比请家教便宜多了。黄书玲还是不甘心,说,不上补习班不行吗?儿子说,到时候不能直升你别唠叨啊。儿子拿出她最怕的事威胁她,她果然说不出话了。儿子考初中时,就因为差两分没能直升进重点中学,交掉了她下岗时单位给的九千块钱才读上的。那九千块钱是她买断工龄的钱,总共就一万五千块,交掉之后就剩六千了。如果高中再不能直,她还得再交一万二的择校费,甚至更多。她上哪儿去开这笔钱?儿子的学习不错,如果因为差几分让他去普通中学,黄书玲又觉得太可惜。现在儿子那所学校的高考升学率是百分之九十,其中百分之六十是重点大学。她无论如何得让他在那所学校呆下去。
       这么一想,黄书玲只好心痛地,又是无奈地把藏着的钱拿给儿子。三百块啊,好几个晚上的辛苦呢。黄书玲心痛得厉害,也没心思去搓麻将了。万一输了呢,虽然她们打得很小,但有时霉运上来了也会输掉百把块的。
       自从两年前下了岗,黄书玲断断续续地找过儿份工作,但每次都很短命,还净是些又不挣钱又累人的活儿。比如看自行车,打扫菜市场。像她这样一个已经四十出头又没什么文化的女人,上哪儿去都成不了香饽饽。恐怕最合适干的就是家务了。后来真有人给她介绍了一份家政。那家人很不错,主人是老两口,说话斯文客气,还给了她一间单独的屋子,管三顿饭,一个月四百块钱。事情也不太多,除了做三顿饭,打扫一下卫生,洗洗衣服,就没什么了。可做了半个月她就受不了了,简直度日如年。既不能玩儿牌,也没人说笑,成天陪着两个老人看电视。唯一能和外面交往的机会就是买菜,买菜再磨蹭,个把小时也得回来啊。碍于面子,她没好意思马上走,坚持到一个月的时候终于提出要走。老人不解,问她有什么不满意的?她说没有,只是儿子一个人在家没法照顾。老人为了挽留她,甚至表示可以让她儿上他们家来吃饭。她还是坚持走了。她知道不是老人不好,是自己有毛病,穷到这个地步了,毛病依然在。
       离开老人的家,生活一下又无着了,光是她一个人好混,关键是家里有个儿子,有个正氏身体不能凑合的大小伙子,每天张着嘴等饭吃呢。那饭再节省,一天三顿也得花掉一二十块,这都还是小事,更让她心焦的是儿子马上要上高中了,高中那盏灯费油得吓人。她哥哥的女儿上高中时,哥哥一家恨不能绝食。听嫂子说,除了开学交出的千把块学费,儿子每个月都还要花一千多,什么补课费,资料费,辅导教材费等等。可她除了厂里给的二百四十块生活费再没其他收入了,前夫离婚时说好的生活费,已经欠了两年了,不仅钱没影儿,人都没了影儿。到时候让她怎么办?她就是把自己当猪肉卖了也维持不了一个月。她执意要离开那家老人也有这个原因,一个月四百块对两位老人来说,已经给得够高了,可对她来说实在不顶什么用,到明年儿子上高中时还攒不到五千块。
       后来她在劳务市场找了份钟点工,一个月三百。做十天,先对付着。就在做钟点工的时候,黄书玲在菜市场遇到一个熟人,是她原来一个厂子的姐妹。黄书玲发现,两年不见,那姐妹竟变化很大,嘻嘻哈哈不说,头发也染成黄兮兮的,耳朵还扎了眼儿,身上的穿戴至少比她讲究很多。黄书玲还发现她竟舍得买里脊肉和子排。更重要的是,她感觉她比在厂里做的时候还要光鲜,不像自己,灰头土脸的,一副落败相。她就问她在做什么呢,还开玩笑说是不是傍上大款了,这么油光水滑的?那姐妹笑道,傍大款?你洗刷我哟。我们这种人连穷人都傍不住。黄书玲知道她也和自己一样是“双下岗”,意思是又下岗又离婚。黄书玲迷惑不解,那姐妹欲言又止,最终也没讲自己在做什么,只是暧昧地笑笑,走了。
       黄书玲心存疑惑,就四处打听,打听到的结果让她吃惊不已。她发现自己真是孤陋寡闻,或者说,真是懒惰,只知道搓麻将,她们一个厂里的姐妹,已经有好几个挣到钱了,都是做这个行当的。她简直想不到四十出头的她们,竟也能靠这个营生挣到钱。
       黄书玲动心了。尽管她在心里再三地说,我只是去看看,打死我也不能做那种事,我都四十岁了。但去看的时候,心里已经愧疚不已,觉得对不起爹娘。黄书玲好歹也是从小受传统教育长大的,从她的名字就可以知道,父亲曾是小学老师,生下他们兄妹三个,哥哥叫黄书志,弟弟叫黄书国,但只有弟弟一个人遂了父亲的愿,也是打了折扣的,读了个大专而已。她和哥哥都只是初中毕业。黄书玲怀着羞愧,寻着人家说的地方悄悄去看了一回。那地方叫三块石,典型的城郊接合部,许多进城打工的农民工在这里租房子。这里的房子便宜,都是些破旧的老屋,也不知是谁第一个吃的螃蟹,开发了这个市场:那些出来打工的农民工长期在外,无法解决性欲问题,找小姐又找不起,就找起了下岗女工。下岗女工虽然年纪偏大,可她们比较体贴,也比较干净,最重要的是,她们要价不高。
       黄书玲躲在立交桥的桥柱下面偷看的时候,竟有个人突然在她背后说,大姐,我们聊聊吧?吓了她一跳,她摇摇头,一句话也没说,撒腿就跑。此后,她考虑再三,也在那里租了间小屋,小得只能摆张床,一个月两百元租金。然后她也学着那些女人,收拾收拾,抹了点口红站在桥下。第一次怎么都开不了口,人家都跟她明确地比出了手指,她连头都点不下去。但第二天她竟然敢还价了。面对一个比出两根指头的男人,她竟还出了三根手指。她暗自吃惊,难道自己生来具有这样的能力吗?或者说,具有这样的潜在素质吗?
       做了三天,黄书玲就适应了,岂止是适应,甚至有些暗自喜欢。因为,因为,怎么说呢,离婚两年来,她还是第一次碰到了男人。不过她也倒霉过,有一回遇见个性变态,差点儿把她弄死。她慢慢摸出了规律,不能找那种眼睛骨碌骨碌转的,嘴巴过分甜的。当然,也不能找那种哑巴一样一言不发的。总而言之,看上去比较老实,比较正常的,钱少点儿都行。
       现在黄书玲的生活已经很有规律了。每天上午去给那家人买菜做饭,每天下午给自己和儿子买菜做饭。儿子吃了晚饭写作业时,她再出去干活。一个月下来,比原先几个月的收入都要高。也不知出于什么心态,黄书玲每天回到家,都要在门背后划正字,遇到几个人就划几横,一横一竖的,渐渐组成了一个个的正字。有一回被儿子看见了,问她划它干吗,她说记账呢,怕老板赖她的工钱。儿子信了。其实儿子也无所渭信不信,他的心思一点儿不在他妈的身上。
       
       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了,若有若无的细雨在黄昏里弥漫,冰冷冰冷的。天色黯淡,已经看不清行人的脸庞了,只见一个个的身影匆匆而过。黄书玲站在立交桥下,感觉到寒意直接渗到心里去了。再过半个月,她就满四十了。一个四十岁的女人,该过什么样的日子呢?黄书玲不知道答案。但她知道,至少不该站在这里的。她家门背后的“正”字,已经划到第九个了。黄书玲用双手使劲儿抹了抹自己的脸,想把那种悲凉的感觉抹掉。
       忽然,她看见了他。一看那走路的姿势就知道是他。也许是天天干活干的,年纪轻轻的就有些驼背,但驼着背也还是充满活力的,到底年轻。他怎么今天来了?黄书玲有些意外,还不到周末啊。他是把这事当成周末对自己的犒劳的。
       黄书玲见他东张西望的,就迎上去嗨了一声。他一看到是她,马上喜笑颜开地说,我还怕你走了呢。黄书玲说,有事吗?他说没事。黄书玲说,那怎么今天来了?想你啊。他笑嘻嘻地说,想你想得不行呢。那门气,全然不像嫖客了。黄书玲听了却很高兴,只是没表现出来,小声嗔道:嘴甜!
       一进屋他往床上一倒,说,今天好累啊,骨头架子都要散了。黄书玲逗他,那你还想干活儿?他起身把她也拉倒在床上,说,我这叫以毒攻毒。他忽然摸到了黄书玲湿乎乎的外衣,说,嗨呀,你衣服都湿了,小心感冒。黄书玲嘴上说没事,心里却很温暖。她起身,慢慢将湿了的外套脱掉,说,秋天的雨就这样,看着不大,挺厉害。边说边打了个寒战。他忽然说,你也不容易。黄书玲眼睛一下湿了,嗓子哽咽。她笑笑,什么话也没说出来。这世上有谁关心过她的容易不容易?尽管她并不是举目无亲。
       这一回,黄书玲知道了他的名字,他竟然也姓黄,叫黄开华,而且非常巧的是,他刚好比黄书玲小一轮,也属牛,今年二十八岁。黄书玲不愿叫他的名字,就叫他小黄牛,他也乐意她这么叫他。两个人聊起来,还挺有话说。原来小黄牛读书时成绩很好的,高中毕业前模拟考试,他的分数都上了重点线。可是家里实在太穷了,母亲长期生病,有一点点钱都拿来买药了。父亲明确告诉他交不出上大学的学费,为了免去伤心,他索性放弃了高考,倒插门做了村长的女婿。有了村长的关照,他当上了村里的电工,管管磨房什么的,日子过得马马虎虎。但他在家里毫无地位,甚至连累到自己的父母都低人一等。老婆动不动就数落他,特别是有了儿子之后,数落她成了她的家常便饭。他有些受不了啦,出门来打工。在工地上也做电工,这样每个月寄点钱回家去,好歹还有点脸面。更重要的是,他还可以悄悄寄点钱给自己的父母。
       黄书玲很同情他,也很替他惋惜。若他是自己的儿子,她是无论如何也要让他上大学的。这样一来,黄书玲在与他做爱时,更多了一份感情在里面,两个人越发地有了感觉。大约以前在老婆那里总受气,黄书玲的体贴让黄开华很依恋,常常完事之后还不想走。黄书玲尽管想对他好,可还是很清醒,不能太黏糊了,她没这个条件。她的首要任务是挣钱,在儿子上高中前挣上万把块,等儿子将来考上大学了,她就再也不管了。她甚至想,那个时候自己不做这种事了就认真地找个男人。比如像黄开华这样的男人,虽然家在农村,也没什么不好。
       分手的时候,黄开华忽然说,我要能天天和你在一起就好了。黄书玲说,不要说傻话了,我一个四十岁的女人,你要不了几天就烦了。黄开华说,不会的。黄书玲笑着拍拍他的肩,说,现在这样不挺好嘛。黄开华说,我知道,你瞧不起我,我是农村人。黄书玲说,你怎么像个娃儿?我们两个,哪个都没有条件天天守在一起的,你想想是不是?黄开华不说话了。黄书玲说,别多想那些没用的事了。下周末我等你,好不好?
       黄书玲回到家,在门背后划正字时,心里忽然有些难过。她想,还是不要把他和其他人混在一起吧。就在正字的旁边,划了个三角符号。
       第二天上午,黄书玲照常去那户人家搞卫生做午饭。午饭后她就去菜市场买自家吃的菜。她买了半斤肉馅儿,准备给儿子做丸子汤。无论钱再紧,儿子的营养是要保证的。回到自家小屋,她觉得哪里不对劲儿,站在屋中间想了想,又四处看了看,没察觉出什么。她就打开冰箱想把肉馅儿搁进去,一打开才知道是哪儿不对了,里面黢黑,是冰箱坏了。原先没坏的时候,总是轰隆隆地响,现在它突然安静了,让她反而不习惯了。
       黄书玲很愁。虽然这冰箱又小又旧,噪音又大,可毕竟是个冰箱啊。她现在哪有钱换冰箱呢,黄书玲也没工夫叹气,赶紧把里面的那碗炒豆腐干拿出来,闻了闻,好像有点儿味儿了。她接盆凉水,把肉馅儿浸在里面,又打开炉子把豆腐干热了热。不热还好,一热那味儿就大了,黄书玲还是舍不得扔,打算晚饭自己吃。
       吃晚饭的时候,黄书玲跟儿子说,冰箱坏了。儿子说,是吗?黄书玲说,坏得已经没法修了。儿子说,那就买一个嘛。黄书玲说,要一两千呢。儿子说,你现在不是有两份工作了吗?黄书玲不响。过了一会儿说,那也没多少钱。儿子的筷子伸进豆腐干的碗里,黄书玲忙拍他一下,说,不要吃这个,有味儿了。你吃丸子好了。儿子就很听话地去吃肉丸子,也没说一句那你别吃了啊。黄书玲心里有点儿涩。儿子嘛。不再多想。儿子吃完饭放碗筷的时候,说,妈,能不能给我点钱?黄书玲紧张地说,干吗?儿子说,我们班有个同学的妈得了癌症,让我们捐款。黄书玲说,为什么让你们捐款?儿子说,她家很惨,爸爸妈妈都下岗了,现在又得了癌症。黄书玲说,我们家还不是都下岗。儿子说,你不是有工作吗?黄书玲说,我一个月也就几百块钱,明年你读高中的钱还没攒够呢。儿子说,我也没办法,人家都捐了。黄书玲心烦,可还是拿了十块钱出来。儿子说,给二十吧,十块太少了。黄书玲说,还少啊?十块都可以吃两顿肉了!
       儿子嘟嘟嚷嚷地去写作业。黄书玲关进自己房间,把钱和存单拿出来点了又点,还上下不了决心买冰箱。她换了件衣服,稍稍梳理了一下,就出门。还是先挣钱吧。
       不想晚上那点儿剩菜真把肚子吃坏了,黄书玲坚持不住,九点多就回了家。回家后还是一趟趟地往厕所跑。儿子听见动静探出头来问,你怎么了?黄书玲说,我拉肚子。儿子说,噢,那你吃点儿药嘛。黄书玲说,好。儿子又关门进屋了。
       肚子闹腾到半夜才消停。黄书玲浑身绵软地躺在床上,嘴巴发苦,心里更是发苦。她忽然想起了黄开华,黄开华摸着她淋湿的衣服说,你也不容易。此刻她真希望他能出现在她面前,给她倒上一杯热水,摸摸她的额头,说两句宽慰话。可是漆黑的夜里,什么人也没有,什么人也看不见她,只有她自己在苦熬。
       再见到黄开华时,黄开华吃惊地说,你怎么啦?瘦得那么厉害?黄书玲眼圈儿一下红了,说,我病了几天。黄开华马上搂住她的肩说,生什么病啊?黄书玲说,拉肚子。黄开华说,怪不得,人说好汉也经不住三泡稀。这话一下把黄书玲逗笑了。黄开华又说,那你得好好补补营养,炖点儿鸡汤喝。他摸摸她的脸颊,说,怪可怜的,然后压低了声音说,今天就别累了。
       黄书玲想,多奇怪啊,她在这世上有父母,有哥哥,有儿子,也曾经有丈大,可最关心她的却是这个陌生人。她忍不住把自己家冰箱坏了,儿子班上要捐款,自己吃剩莱拉肚子,儿子漠不关心,家里找不到药吃,什么什么,全都说给了黄开华听,说完以后觉得心里好受多了。黄开华说,你真是不容易啊。又说,等哪天空了,我上你家看看冰箱,也许还能修好。黄书玲说,那太好了,我们家厕所的开关也有问题,灯泡安一个黑一个,现在都不敢安了,晚上只能摸黑。黄开华说,没问题,我去给你修,还有别的什么,你都想好。
       那天黄开华真的不让她做,但她还是坚持做了,他越对她好她就越想回报他。我拿什么奉献给你我的爱人?完事后黄开华要给她钱她不肯收,黄开华说,这钱就算我给你补营养的好了,你去买只鸡来炖汤。黄书玲还是不肯,黄开华说,你要这样我就生气了,难道你还要我买了鸡给你送去吗?黄书玲这才接下。
       晚上黄书玲躺在床上,想到黄开华很有些温暖,他跟她说的那些活,他的笑容。他还说要来帮她修冰箱,还说……但突然,似乎有个声音在对她说,你这样怕是不合适哦,真的纠缠上了感情,以后怎么再做这行啊?以后你和他在一起,是要钱还是不要钱?黄书玲一想到这些,心里就烦乱起来,你哪有资格谈情说爱啊?就是想谈,也得等儿子的问题解决了才行啊。不过真到那个时候,自己也老了。烦乱中又有些万念俱灰。
       黄书玲克制自己不再见黄开华,冰箱坏就坏,好在天已经渐渐冷了,家里的莱买一天吃一天,不去存储也还过得去。到了周末,她有意很晚才去,而且也没去以前常去的那个地方。这样过了一个星期,黄书玲有些忍不住了,很想他。她想,管他呢,反正都是做,干吗不和对自己好的人在一起?
       下个周末黄书玲还是去老地方找他了,那天她还有意打扮了一下,并想好了怎么跟他解释。可奇怪的是,黄开华一直没来。黄书玲为了等他,任何人都没招呼,一直等到十点。起初黄书玲以为他有事来得晚,可等到十一点都没影儿,黄书玲认定他不会来了。第二天星期天,黄书玲又去了,还是没等来。这下她心里不对劲儿了。开始胡思乱想,。会不会生气了?不会的,一个大男人,不会为这种事生气的。会不会他头两天来过了?但他跟他说过,只有周末他才会“改善一下生活”,哪有那么多钱啊。那会不会是回老家了呢?可现在非年非节的,工地上正忙着,他不会走的。噢,会不会生病了?
       黄书玲开始心急不安了。在后来的几天,她只要遇到口音和黄开华相近的,都要打听他的下落。终于有一天碰到个认识的,可那人的话却让黄书玲浑身一个激灵,那人说,黄开华住院了,而且情况很糟。
       原来,几天前黄开华工作时,不知怎么被电击了一下,从高处摔了下来,造成大腿骨骨折,送进了医院。医院要求先交五千元住院费,黄开华拿不出,建筑公司的人说,黄开华属于违章操作,他们不承担责任。最后好说歹说,总算先垫付了五千。但五千元很快就用完了,医院让马上再交五千,不然就只好叫他出院了。
       那人说这是上周五的事。黄书玲一想,那不是黄开华现在已经面临被赶出医院的困境了吗?没想到他会那么惨!怎么办啊?
       黄书玲没有心思做了,匆匆赶回家去。她的第一个念头是把自己的钱取出来给他送去,让他先治伤。但真的拿出存折,看着自己一笔一笔存进去的钱,实在是心疼。这张存折是她下岗后办的,当时有一万五买断工龄的钱。后来儿子上中学,一下交掉了九千,还剩六千。她省吃俭用,一百一百的存,也增加了不到五百。是这几个月,她的存款才开始比较快增长的,但还是不到一万啊!而明年儿子就要上高中了,儿子一旦差几分不能直升,就要交择校费,择校费至少得一万二,她已经打听过了。她怎么能把这笔钱拿出去呢?不能,说什么也不能。黄开华毕竟不是她的亲人,儿子才是她唯一的亲人。儿子上了大学,她将来才有依靠。
       黄书玲把存折又放了回去。
       但她坐在那儿,却是什么事也做不成,心里慌慌的,腿也有些软。脑子里老是出现黄开华的样子,他的关切的目光,他的笑容,他说的话。她相信他对她是真心的,这从他的目光里可以看出来,他不是糊弄她。他也没必要糊弄她,她又不是富婆。多少年了,没有人用关心的眼神看过她,也没有人用关切的语气和她说过话。是,他不是她的亲人,但他却比父母和儿子都要对她好。只有他知道她的不容易,她的辛苦,她的酸楚。他才是她的亲人。他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在乎她的人。她需要他,太需要了。这个时候黄书玲才意识到这一点。
       整个夜里,黄书玲都摆脱不了黄开华的影子,醒着也是他,梦着也是他。
       早上天快亮的时候,黄书玲竟然梦见黄开华死了,躺在医院的大门口,身上连个盖的被单都没有。天还下着雨,黄书玲摸着他湿漉漉的衣服哭了起来,边哭边说,我对不起你,我该给你送钱来的,我不该舍不得的。旁边一个医生说,现在还来得及,你把钱交了我们就把他抬进去治。黄开华忽然睁开眼睛说,别听他的,他骗你的,我已经死了……
       黄书玲被吓醒了。醒来后果然听见了淅淅沥沥的雨声。
       黄书玲不让自己再多想,命令自己马上去取钱,然后赶到医院去。
       外面下着雨,是深秋那种冷冷的雨。黄书玲撑着一把破伞,伞的一角开线了,伞布卷了上去,也像断了腿似的。她从公共汽车上下来,一手撑伞,一手捂紧了胸口。五千块钱就揣在那里。一股冷风卷起冷雨扫在她的脸上,她把伞朝下挡了挡,匆匆朝医院走去。她不断地想,救人要紧,先把他的腿治好再说,千万别残废了,剩下的事情以后再说。也许他命中该遇到我,该有我帮他。
       黄书玲好不容易打听到外科,再去打听黄开华的名字。一个护士翻了翻本子,面无表情地说,四十五床。黄书玲一个个病房地找,找到了四十五床,床是空的。她心里扑通扑通地跳,难道真的死了吗,?她又跑到护士站去问,旁边一个护士说,黄升华?那个民工吗?走了,出院了。黄书玲吃惊地说,他刚刚才进来几天,怎么就出院了?不是伤得很厉害吗?护士说,我怎么知道?今天早上他家里来人,把他接走了。
       黄书玲木呆呆地走到医院门口,木呆呆地看着人来人往。绵绵细雨依然充斥在大地之间,她却忘了撑开她那把破伞。
       忽然,黄书玲想,她干吗要那么难过?毕竟,钱省下来了!那是她的血汗钱啊,不仅仅有血汗,还有脸面,自尊,一切的一切。她应该高兴习才是……她的儿子明年就可以读重点高中了,然后就可以考大学了,然后就可以找一份好工作,然后她的后半辈子就可以靠他养活了,就可以放心过日子了……
       黄书玲这么一想,就笑了笑。但不知怎么,眼泪却哗地流了出来。
       像雨一样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