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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零售爱情
作者:戴 斌

《人民文学》 2004年 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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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有很长一段时间,李可要很绝望,对什么都没有兴趣,整天心灰意懒地得过且过,但自从在网上认识一个女人后,一切又改变过来了。
       这使他忽然明白了自己“对什么都没有兴趣”,原来只是对女人没有兴趣,一旦对女人有了兴趣,便对什么都有了兴趣。这样一个明白,不禁让他嘴角浮出一丝笑来,笑容背后,却是真正有了几丝绝望。他算是看穿自己了,原来什么也不是,只不过是一个小头控制大头的玩意而已。
       李可要看穿了自己,除了有几丝绝望之外,倒也没有痛恨自己。何必还要自己虐待自己呢,生活多不容易呀,李可要想。他这样想着,马上便“性”致勃勃地去找那女人了。那女人叫如钩,当然这只是网名,真名很俗,至于到底怎样俗,如钩没有告诉过他。她只是说,真的很俗,你站在街边一喊,便有几十个人答应的那种。他也就没有考究了,反正有个名字叫就行了,何必要搞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呢,又不是要做外科手术。
       如钩说:“记住,这是个虚拟的世界,一切都是虚拟的。”
       李可要捏着她泛着红光的脸颊说:“这也是虚拟的么?”
       如钩说:“虚拟的。”
       李可要抓着她的饱胀着的乳房,说:“这呢?这也是虚拟的?”
       如钩干净利落地说:“虚拟的!不可以么?”
       李可要的手继续往下摸,如钩夹紧大腿,摆了一下臀,躲开他的手说:“都是虚拟的,在我们,在这个世界上,全都是虚拟的,没有什么是真的。这就是一个虚拟的世界,尽管你觉得我们会出汗,呼吸也是潮湿的,但这并不能证明我们不是虚拟的。”
       李可要歪头倒向一边,有气无力地说:“虚拟的,我知道了。”
       如钩仄起身子,刮了下他的嘴巴,笑说:“你就把这当作一场梦吧。你们男人年轻时不是经常梦遗么?梦遗的时候不是有个幻想对象么?你就把我当成是那个对象好了。”
       如钩自我陶醉了一会儿又说:“说说看,你年轻时梦遗的对象是怎么样的?”
       李可要没好气地说:“我邻居家的那头母猪。”
       如钩静了一会儿,兀自笑了笑,抚摸着李可要说:“好了,好了,你就把我当那头母猪吧,你看我像不像?”
       如钩说着,屈腿跪在李可要旁边,高高长长地翘起嘴巴来。如钩的嘴巴稍大,嘴唇很厚,而脸蛋却不是太大,做成这样一个形象后,似乎整个脸就剩下一张嘴,丑陋极了,恶心极了,然而正是这两个“极了”,让李可要又产生了冲动,他躬身按下如钩,不管她痛不痛,就把她按成一个肉团,暴力了—番。
       李可要倒下后不久,如钩满脸泪痕地起来了,老大耳刮了就扇在了李可要脸上,骂道:“你真把我当母猪呀!”
       打完骂完,然后穿上衣服甩门而去,接着李可要便听到防盗门也砰的一声合上了,一切便恢复了宁静,只是他的脸还火辣辣地痛着。
       李可要盯着楼顶粉红色的光圈说:“这也是虚拟的?”
       这是一盏台灯发出的光。台灯内原来是个白色的灯泡,如钩来过两次后,便叫李可要换上一个粉红色的三瓦灯管,然后放到地上,将台灯掰过来,直射楼顶,于是整个房间的感觉便全变了,在一片粉红的光雾中,什么都变得美丽而可爱,如梦如幻,尤其是肉体,更是那样完美无缺,举手投足都像音乐般扣人心弦。仅仅是换一种灯光,李可要忽然间像是明白了许多事理,心情沉着了,眼睛里也有了一种虚无。
       李可要常常想,网络真是个好东西,把如钩这个骚娘们送到了他床上。他当然明白这一切都是虚拟的,但在如钩面前装出一副认真的样子,一半是逗她,别看她每次都急的样子,但她是很喜欢听李可要说这种话的,这自然是每个女人都有的虚荣心在作怪;一半是李可要心里希望有点踏实的东西,他不习惯那种完全踏雪无痕的方式,这会让他想起一本小说的名字《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这样说活未免有些让人发笑,但李可要内心的确是这样想的。
       他觉得自己正处在一个半悬空状态,像钓鱼的浮子那样,既重不得也轻不得,重了就会往下沉,轻了往上浮,而这重和轻,他都受不了。他就想像一支浮子那样,恰好一半浮在水面上,一半沉在水中。
       李可要自保险公司后辞工后,有一年多没上班,直到积蓄花光了,他才匆匆忙忙找了一个工作,在一家叫《海湾》的破打杂志做编辑兼记者,薪水很低,而且还常常拖欠。好在李可要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便也不要什么钱花,有吃有喝也就行了。
       李可要喜欢在这里上班的主要原因是这里有一个好环境,这是一栋坐落在一个城市广场旁边的大楼,杂志社占了小半层,但只有四五个人上班,因此每个人都有一个绝好的办公环境:宽大、明亮、静谧。这办公场地是政府给的,办公经费也由政府下拨,杂志社还可以靠杂志的发行和广告赚取一笔钱,当然主要靠广告,发行是没有什么钱赚的,能与印刷费持平就不错了。
       这样的破打工杂志,刊登的绝大部分是医疗广告,什么性病包治好、乙肝杀手、无痛堕胎、不孕症等等。这一类广告平时都是贴在垃圾池墙上、电杆上、立交桥地下过道等等,人们常偷偷撒尿的地方的,由于现在城管抓得严,便贴到多如牛毛的打工杂志上来了。
       李可要能来这里上班的原因,是因为该杂志的主管单位刚换了局长,新局长上任便把杂志的老总也换了,而新的杂志老总上任,又把杂志的所有老编辑给换了。李可要刚来时,以为工作应该比较轻松,没想到新上任的老总,却是个相当挑剔的人,他对着李可要他们编辑好的稿子挑三拣四,大红朱笔一个叉下来,又枪毙了一篇稿子。他也许是想把杂志搞好,以此在领导面前表现表现,但由于杂志的定位在打工,是面向最底层的打工仔、打工妹的,而老总对这一拨人根本就没有个了解,所以新出来的杂志发行量是越来越低,同时,领导们知道这破杂志的宗旨,根本就不会看它。
       新老总算是表错情了,他的这一表错情,却把李可要他们三个编辑给害苦了。他们得想尽办法弄稿子、改稿子。这里的“改稿子”,很大程度上是把一篇好稿子改成不好的稿子,以满足老总的趣味。
       李可要有时实在没稿子了,便到网上去查找。他上网一般不到聊天室去,但有一天手痒,鼠标一点便上到了个叫“成人社区”的聊天室去了,就碰上了如钩。
       如钩那会儿正在聊天室征联,她的上联是:夜静床宽,无爱无欲无烦恼。
       “棋子笑”对:人生如棋,走东走西走北南。
       “令狐冲”对:天大地小,有酒有剑有江湖。
       “小叫化”说:不如改为山高水远,有酒有剑有江湖!
       “令狐冲”说:关你屁事,我就要天大地小怎么样?小心我的独孤九剑刺穿你喉咙!
       “小叫化”说:你有独孤九剑,我就没有降龙十八掌?小心我一招亢龙有悔,打你一个屁股朝天!
       李可要看着有味,立马就注册进去了,他一时找不到好网名,七想八想的,脑中忽然蹦出小卖部这个词来,于是便注册进去了。
       “小卖部”说:云舒月暗,如钩如镜如浓愁。
       “水珠儿”说:小卖部是卖什么的?是不是人肉包子?
       “小卖部”说:零售爱情。
       如钩这时说话了,问:为什么不批发?
       “小卖部”说:因为不是批发部呗。
       如钩说:以什么单位零售?
       “小卖部”说:想斤两的用秤,想单双的数数,可以送货上门,但绝不保修。
       如钩说:爱情不保修!好哇,你!
       “小卖部”说:好什么?老板?
       如钩说:爱情没有保修期。这话说得精彩!我赞美你。
       “小卖部”说:我没这样说,是你发挥得好,我也赞美你!
       如钩说:你的对联也对得很好,我更赞美你!
       如钩和李可要越聊越亲热,旁边的人不时插话过来打扰一番,两人便转入悄悄话了。接着便开始对宋词,你说前一句,我接后一句,然后我说前一句你接后一句,就这样对了两三个钟头,最后李可要落败认输了。
       李可要上大学时,学校流行看琼瑶小说,他也看过几本,对小说没产生多大的兴趣,却对小说里常引用的宋词产生了兴趣,一度很狂热,读了不少,但时间一长便忘得差不多了,这样一番拼对下来,李可要感觉又回到了学校岁月,那是多么令人留恋不已的好岁月啊,可惜过去了。
       李可要在宋词里最喜欢读的是李煜的,所以一看如钩这样一个名字,便知道是来自李煜的《乌夜啼》: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有一般滋味在心头。
       李可要很喜欢这样一个名字,既雅又俗,特勾人的。
       2 事情就这样开头了,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故事就这样拉开了帷幕,接着便拉开了裤链,赤裸相见了。
       李可要常想,这样一个对对联的方式认识,有点像古代的才子佳人戏,只是古代的才子佳人似乎比他们更快地赤裸相见。而他们比古代才子佳人稍慢半拍的原因,是开始时李可要并不想干,只是想说说话而已。李可要不想干的原因有三:一是那时他正在绝望中,对性也没有什么大的兴趣,雄风萎靡;二是他不想见网友,大多数网友都很难看,真正的美女换裤子都换不过来,哪有时间和闲心去上网;三是,他觉得是最重要的,依他平时的经验,一旦和哪个女人上床了,那么他们的故事也就该结束了,一切到性为止。所以他如果想和哪个女人交长久一点的朋友,那么他会尽量不和她们上床的,况且如钩是个不错的聊伴,就像一条鱼,放在池塘里欢蹦乱跳的,何必要钓上来一刀宰了呢?
       但这个城市的女人似乎都很急,当然,这也不能怪她们,一个男女比例为一比一的城市,一个全国美女都汇集于此的城市,她们能不急吗?当然她们也不是对什么男人都急,大多数时候,她们只对有钱的男人急,钱能通神,这个城市的女人一看到钱便有高潮,如果钱多,那么高潮便一个接一个,没完没了,绵绵不绝。也不知道这是不是进化的结果,如果是的话,那么男人就危险了,根据进化的常理,男人就会慢慢进化成一部花花绿绿的印钞机了。好在还有少部分女人对靓仔帅哥急,这多少还是让人们看到希望,只是这少部分女人中的大部分,不是半老徐娘,便是寂寞少妇,总之是个怨妇就对了!
       如钩也很急。凭李可要的感觉,如钩应该是个怨妇,她常在网上约李可要。
       一次李可要说他很能喝酒后,如钩便说她有一瓶什么什么名牌好酒,一定要和他一起品尝品尝。其实李可要一点也不喜欢喝酒,所以不管她的酒有多名牌,都引不起李可要的食欲。李可要说他是个小编辑时,如钩便说她要为他写几个小稿子,也真写了,还写得很好,只是不适合在那破打工杂志上发表而已。
       见如钩那么急,李可要很想问问她长得什么样,年龄有多大,但这话终究没有问,凭以往经验,一个长得又老又丑的女人是不会轻易约男人见面的,而约男人见面的,大多是自以为有几分姿色的,所以李可要估计如钩应该不会太难看。
       有一天,李可要翻周作人的书,看到一首英国儿歌,刚巧如钩又约他了,于是他便把那儿歌发给了她。英国儿歌是这样的:
       戈丹的三个能人,
       坐在碗里漂洋去,
       他们的碗倘若牢些,
       我们的故事也要长些。
       李可要问:“你觉得这儿歌怎么样?”
       如钩说:“很好玩呀。”
       李可要说:“还有呢?”
       如钩说:“还有吗?我没看出什么来呀?”
       李可要笑了一笑说:“再看看。”
       如钩闷了一会儿说:“我还是不知道你要说什么。不如你给我当面讲讲?”
       李可要也不知如钩是真傻还是假傻,但不管是真还是假,看样子是没法不和她去漂洋了,便说:“好,有朝一日,我会给你当面讲得人肉三分的。”
       说过这样的话后,李可要意识到自己潜意识里已经向如钩妥协了,想到如钩那嘻皮笑脸的样子,他很是生自己的气,一个星期都不准自己摸电脑。不过,他无心读到的那个儿歌,在这段时间里,却是让他越咀嚼越有味,像是冬日老牛反刍干瘪的稻草,通过反复的咀嚼来体味那远去的夏日的甘甜。李可要把儿歌用正楷写好,压到写字桌的玻璃下面,每天上班看到,都要笑上一笑,那会心的样子像是见到了多年的好友。
       在李可要不上网的这期间,编辑部作了办公室调整,四个编辑被集中到了一个大办公室统一办公。这四个人中有一个叫阿静的美编,三十多岁的妇女了,虽然笑起来也花枝乱颤的,但毕竟是一个八岁女儿的母亲了,独自有着她不可侵犯的领地。另外两个都是男的,一个比李可要高一点,一个比他矮一点,高的姓高,矮的姓马。李可要便称他们为老高和老马。他们和李可要年龄差不多,既然同在一个办公室了,李可要自然也就成了他们的玩伴。
       
       李可要再次与如钩联系上,是因为同事老马。那天,老马找李可要借五百块江湖救急。他自称把一个工厂妹的肚子搞大了,要人家打胎,人家不肯,他便要带她去打,可是身上又没钱。
       李可要打开钱包,点了半天,也没算出三百块,看着老马笑了笑,说:“我同意借给你,不过要等下个月发工资时。”
       李可要说完,灵机一动,想何不把这个难题转给如钩呢?依深圳的行情,一般一提借钱,十个朋友便没有九个的,李可要想看看如钩怎么办。于是对目光暗淡下去的老马说:“别急,我找个朋友借借,看她肯不肯。”
       李可要七手八脚地爬到网上,见如钩在线,便说:“江湖救急,江湖救急!”
       如钩笑嘻嘻地说:“要多少?”
       李可要见她居然无所畏惧的样子,咬牙说:“五千。”
       如钩说:“什么时候来拿?”
       如钩的豪爽让李可要吓了一跳,本以为狮子大开口之后如钩会吓跑了的,没想到吓倒的是自己,他转头对老马说:“你看人家富婆答应了,不过如果要献身可得你上哦。”
       老马说:“行,没问题!自改革开放以来,我一直盼望着有机会卖身,可是只恨父母把我制造得这么马虎,只好卖点脑汁了。好在都是白色的浆状液体,这才安慰了一点点。”
       老高说:“去你的,整天就想着卖身,跟我这么久,怎么我的好样你就一点没学会?”
       老马说:“你有好样么?就知道骗骗文学女青年。”
       老高说:“我热爱文学,可是我更爱文学女青年。这可是大师说的话。”
       如钩在网上催了:“怎么不说话了?你!”
       李可要马上说:“被你的大方吓傻了,开个玩笑,我只要五百块。”
       老马说:“嗨嗨嗨,五千就五千嘛,你怎么又说五百呢?”
       李可要说:“少啰嗦,你去拿,反正我们也没有见过面,就说你是我吧。”
       老马说:“那我五十都拿不到,别人一见我这副尊容,大方一点的可能给五毛,小气一点的,只会给一脚(角)了,你要我怎么去冒充呀!”
       如钩说:“中午来拿吧,我在办公室等你。”
       老马不住地推李可要的肩膀说:“去吧,去吧。”
       李可要还有一点犹豫不决,对老马说:“我们一起去,先说好。”
       老马说:“一起去就一起去,会死人呀。”
       李可要这才在网上问了如钩的详细地址和电话。说到电话时,如钩给了个手机号码。李可要说为什么不给办公电话?如钩说,私人的事用私人的电话,你那么啰嗦做什么?
       3 中午,李可要和老马一起过去拿钱,待见到如钩,心里便直后悔——早就应该去喝她的酒了!
       在某政府机关大楼五楼的一间办公室里,他们见到了如钩,她穿着制服端坐在办公桌前,威严又柔顺,矜持又不失热情,讲着一口字正腔圆的北京普通话,很好听。有那么一刻,李可要觉得自己原来的想象太龌龊,太卑鄙!这样一个女人会缺少男人吗?要多少有多少了!怎么排队也轮不上他李可要。李可要手心出汗,说话也有些结巴了。
       如钩笑说:“你怎么了,好像没有网上那么利索哦。”
       李可要忙说:“你让我紧张了。”
       如钩说:“是吗?我让你这个老江湖紧张了?”
       李可要这才恢复了常态,说:“在一个美女面前失点态,那也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我以此为荣。”
       如钩嫣然一笑,说:“谢谢。很多年没听人这样说了,现在听到真有岁月倒流、青春重回的感觉。”
       李可要说:“还不至于吧。你比我小多了。”
       如钩笑说:“我哪有比你小多了,再说,女人哪有男人耐老,昨夜西风凋碧树,女人衰老只是一晚的事情,哪能与男人相比。即使是美人,那也是资深美人呀。”
       如钩看上去二十七八的样子,李可要估计可能三十有出头。其实,李可要心里也有些遗憾,他想,如钩漂亮是漂亮,只是老了些。
       如钩看了眼老马,问李可要:“这位是……”
       李可要一拍脑袋,说:“你看我一激动把老朋友都忘了,真是重色轻友,该打该打。他是我的同事,姓马,外号和网名一样,都叫矮种马,也有人叫马鞭(编)的。”
       如钩说:“原来是马老师。”
       老马赶紧说:“千万、千万别叫老师,一叫老师我就脚软。”
       李可要说:“这是真的,我可以作证,他不但脚软,而且阳痿。”
       如钩骂道:“去你的,狗嘴。我还没有倒水给你们喝呢,喝杯水吧。”
       如钩说着去倒了水。喝了水,又坐了一会儿,这时有个她的同事从门外走过,看来是要上班了,于是李可要便起身要走,如钩也不留,她拿一个装了钱的牛皮纸信封递给他。李可要接过说了声谢谢,便将信封交给老马。如钩淡淡一笑,送他们走到楼梯口便回去了。
       回去路上,李可要问老马:“怎么样?”
       老马反问:“什么怎么样?”
       李可要说:“那女人哪。”
       老马暧昧一笑,说:“既美艳如火,又沉静如水。”
       李可要说:“只是老了一点。”
       老马说:“老什么老,有你老么?真不懂品味成熟女人。”
       李可要说:“什么叫品味呀?”
       老马说:“那就是……蘸点芥末,我可以把她给生吃掉。”
       老马说着,两眼放出禽兽似的光,嘴唇轻轻抿动,一副回味无穷的样子,好像是真的把如钩给吃了。看得李可要一个激灵,浑身起了鸡皮肉,说:“你他妈的真恶心,弄得那么像干吗!”
       老马说:“过过干瘾都不行呀,就开始吃醋了?你不是吧!”
       李可要说:“什么?”
       老马说:“你认真了,你完了!”
       李可要听到这话胸口忽然一堵,一股怒火就想喷射而出,但还是忍住没作声,转头看车窗外。乍窗外是密密麻麻的汽车,没完没了,没有尽头,一群蛆虫似的不停地攒动,这让李可要变得更加烦躁。他真后悔不该和老马去借钱的,而想到这借钱的原因,他接着便后悔自己不该上网的,而上网的原因又让他想起那次对对子和接宋词……
       想到这里,他不敢再往下想了,这会使他想起自己人生的种种不是,继而全般否定。——这种感觉他不是现在才有的,此前便有过很多回了,所以他是有经验了,懂得了适可而止。其实,卑微的人生都是这么回事,一开始便错了,接下来发生的便全是错误,怨不得谁。李可要想到这里,胸口的那股气慢慢地消散了,但他还是看着车窗外的车,不想说话。
       老马可能意识到什么了,说:“你干吗?不是那么脆弱吧,一句玩笑都开不起?”
       李可要说:“我看着这些车,想起一个词——闹心,还真是很闹心的。”
       老马是个聪明人,立马便顺着话题说:“这是个北京词吧,我在北京卫视里听到过。”
       李可要说:“就是,深圳这鸟地方可闹不出这样有文化的词来。”
       使李可要真正闹心的事发生在几天后的早上。那天晚上,他去一个老乡那里玩,下起了滂沱大雨,老乡说到这里睡吧。他便在这里睡了,翌日早上雨还是下得那么大,他起床往单位上赶,事情发生在一○七国道等车时。他撑着一把黑布伞站在路边,等了几分钟,一辆中巴疾速驶来,在靠近李可要时,他才看清中巴上的标志牌,是他要坐的车,于是他便伸手叫停。中巴车一个急刹,首先是长长一声刹车的怪叫,接着便轰隆一声,翻入路边的水沟,再接着便是凄惨的哭叫声,有人从中巴车里出来了,满身是血,还有更多的人没有出来,不知道是死是活。
       李可要知道灾难就是他一挥手造成的,吓得浑身发抖,不知所措。这时又有一辆中巴驶来,远远地看都没看清是往哪个方向的,李可要便开始招手叫停,中巴车在他面前停下,他迅速地钻了进去,逃回了单位。
       整整一个上午,他说不出一句话来,脸色惨白,膝关节还是抖动着,软绵绵没有一丝力气。每一次电话铃响,都在让他毫毛竖起,生怕是公安局打来找他的。到了中午时,他再也受不了了,他想去自首,但又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他最终决定在自首前跟一个朋友谈谈,想来想去,都觉得不合适,最后他想到了如钩。如钩的聪明才智让他眼前一亮,而她那身威严的制服,更是让他感到踏实。
       李可要躲到屋顶上,拨通了如钩的手机。一听到如钩的声音,他直想哭。
       如钩听他的声音发抖,便问:“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李可要说:“我不得了了。我要坐牢了。”
       如钩说:“发生什么事了?你慢慢说。”
       李可要便把早上的事说了。
       如钩听完笑了,说:“你神经,把我吓了一跳,这不关你的事。”
       李可要说:“这不关我的事?!”
       如钩笑得更开心了,说:“当然不关你的事,完全是司机的责任,你是不是吓傻了?”
       李可要说:“我一招手,车便翻了,然后有人满身是血地从车里爬出来了,还不知有没有人死了,这还不是我的责任?”
       如钩说:“是呀,不是你的责任。这只是一起意外的交通事故,你作为乘客,看见有车来,招手叫停,这很正常,你没有任何错误,如果你在马路上设置了路障,造成翻车,那是你的责任。因此这与你无关。司机见有人招手便急刹车,没有考虑到车速过快、下雨路滑,及汽车的刹车状况,是造成这起交通事故的原因,所以他应该负全部责任!”
       李可要张大眼睛听着,一时说不出话来。
       如钩也静了一会儿,笑说:“知道了吗?”
       如钩又说:“你真可爱,真的好可爱!”
       李可要说:“那我就这样跑了,是不是不应该呀?”
       如钩说:“当然,你应当留下来帮忙报警、救治伤员,所以你也要负道义的责任。”
       4 通过这次事情后,李可要觉得自己彻底松散了下来,像是被开水泡着的茶叶,在高温中将深藏体内的某种固体物质化作液体缓缓吐出,且随着这种吐出,躯体便也像失去灵魂似的膨胀起来。李可要不喜欢这样子,在夜深入静忽然醒来的时候,他特别渴望有一片冷风吹来,让他重新缩回去,还原成干枯佝偻的样子,在宁静中聆听不知来自何处的声音。但现在的一切像是挤出山体的泉水,身不由己地要随波逐流了。流就流吧,没什么大不了的,李可要也就放弃了。
       一天,老马给李可要发了条短消息:社会就像是强奸,要么挣扎,要么去享受;工作像是轮奸,如果你不上,别人就会上;生活就像是自慰,一切都要自己的双手去解决。
       老马笑问:“怎么样?”
       李可要说:“好,只是如果照这种逻辑推理,爱情又是什么呢?”
       老高说:“通奸!非得两相情愿才干得成。”
       老马说:“不好,不到位。”
       这时,美编阿静插话说:“爱情就像是抽水马桶,来也匆匆,去也冲冲。”
       阿静的话引起办公室一阵大笑,在深圳很多洗手间的便池上都贴有这句话,来也匆匆,去也冲冲,是叫人注意便后冲水的,没想到这时阿静用来形容爱情,想想也挺绝妙的,于是办公室里笑过一阵又一阵。
       后来在和如钩上床时,李可要常常想起这句话,每一想起,便忍不住要笑。如钩刚听到这句话时,反应强烈,认为这句活没什么好笑的,至少对爱情缺乏起码的尊重。
       如钩说:“爱情怎么可以和上洗手间一样呢?”
       李可要说:“不是么?你觉得爱情很高尚?”
       如钩说:“不管爱情高尚不高尚,与拉屎撒尿混为一谈就不对!”
       李可要说:“可是你想想,从工具上来讲,男人是没有区别的,女人也只是前后与中间的差别,可以说是都用同样的工具;从……”
       如钩捂住耳朵尖叫:“住嘴!你无耻!这么恶心的话你都说得出口!”
       李可要没想到她的反应那么大,呆呆地看着她,没有说话。他本来还想说,从你匆匆忙忙地来,办完事冲个凉,把身子冲干净便走人,这方面来看,更是形象。但见如钩一副怒发冲冠的模样,便没说了。
       如钩又说:“不管我们经历过什么,但我们对爱情至少要有起码的尊重,对吧?我是这样想的,如果你不同意,那么你不要在我的面前说出来。让我们各自保留自己的看法好么?”
       李可要笑笑说:“好的,其实我对情也是很尊重的,只是找不到好话来赞美而已。比如我觉得我就很……至少是对你有爱的感觉的,当然你对我有什么,我不在乎。我珍惜跟你在一起的每一个时刻。”
       如钩伸手搂住李可要的脖子,像个母亲似的抚摸着他的头说:“谢谢你,你对我的感觉我知道,只是我们不能有爱情,知道吗?我是有夫之妇,你要记住。”
       
       这样的活如钩第一次和李可要上床后便说过,李可要也记住了,只是拗不过心里的感觉,还是想说,而且觉得说说也没所谓,只会增加情趣。没想到如钩是如此认真,李可要想,这女人跟我上床是如此随便,嘴巴上说说爱情却这样紧张,将灵与肉分得清清楚楚,还真有点不合常理。一般常理是,男人分得清楚,女人却是模糊一团的。李可要想到这,发现自己倒像个女人了,原来角色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完全变换了。
       李可要遭遇车祸给如钩打过电话后,便天天给她打,有时一天打几个,而且每一次都比前一次来得热烈。如钩也是十分乐意接到他的电话的,只要方便,她会跟他聊很久。于是在电话里,他们便有了第一次拥抱,第一次接吻。
       一天,如钩问李可要:“你身体很好么?”
       李可要静了静,如钩催他说:“你说嘛。”
       李可要说:“你看过一个叫《隐形沼泽》的书么?”
       如钩问:“怎么了?谁写的?”
       李可要说:“谁写的我也记不得了,但谁写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里面有一首诗,很好玩的,诗是这样的,春日春光有时好,春日春光有时坏,有时不好也不坏。”如钩轻轻一笑,说:“等于没说。”同样这一句问话,曾经有另一个女人问过李可要,李可要当时拍着胸脯说:“当然,很棒!”但事实却狠狠打了他一个耳光。后来总结教训,李可要觉得也许是自己的那句很棒的承诺把自己给害了,因为总是想表现很棒,结果每次都很失败,真是怕鬼偏遇鬼,搞到最后,他觉得再也没脸见她了。这是李可要引以为耻的事,铭刻在心。所以当如钩再问这问题时,他便答得很圆滑了。
       如钩问后说:“明天下午你有空吗?我可能要到你那边去办点事。”
       李可要说:“有条件要上,没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时间是海绵里的水,总会有的对不?”
       如钩说:“那好,明天我办完事如果早,便打电话给你。”
       翌日下午三点的样子,如钩打电话给李可要了。李可要便跟办公室的几个同事说如果老总问起,就说去采访一个人了。接着便溜之大吉。他接到如钩后,带她往住处走,在楼下的超市里买了点水果和饮料,在买饮料时,他问如钩要什么,如钩选了橙汁,他自己拿了葡萄适。回到住处,两人一喝完饮料,便急不可耐地上床了。
       让李可要感到自豪的是,这天做得空前的成功。第一次像往常一样,很快就没有了,紧接着来的第二次,却整整做了两个小时。
       事后,如钩问:“你怎么这样厉害?”
       李可要想了想说:“没有其他,肯定是喝了葡萄适的原因。”
       如钩又问:“那你还能来第三次么?”
       李可要兴致勃勃,说:“休息一下。”
       李可要真是想休息一下再来他妈的一下,但这时老马和老高下班回来了。这是一套三居室,合并办公室后,老马邀他一起住,他便搬来了。这时一听到防盗门响,他一弹而起,把房门顶住不让他们进来。
       老马在门外问:“怎么了?”
       李可要说:“等一会儿再回来吧。”
       他们两个于是识趣地走了。如钩也不要了第三次,匆匆忙忙起床到卫生间冲凉,李可要也钻了进去,两人相互擦洗着身体。
       李可要说:“宝贝,我爱死你了!”
       如钩说:“我们先说好,不要爱情好不好?你不觉得这样很快乐吗,有了爱情,也许便没有了快乐。”李可要说:“是吗?”如钩说:“你自己去想一想吧。”李可要帮如钩擦她背上的水,看着她白皙的肩背上细小的汗毛,俯头亲了一口,闻到了一股暖暖的香味,立刻感到有点晕旋,他真不敢相信这样的一副躯体这个时候居然属于他!于是便想通了,有了这躯体还要这躯体里的爱情干什么?也许这爱情是败絮其中呢,就像《红楼梦》中贾瑞手中的“风月宝鉴”,说不定背面就是一副骷髅。想到这里,李可要忽然发现,过去读《红楼梦》时,一个劲为贾瑞可惜是多么错误,其实死在单纯的肉欲中又有什么不好呢?干吗非得要冷静而痛苦地活着,然后绝望地死去?
       如钩戴上乳罩,转身穿衣服时问:“你在想什么?”
       李可要笑说:“你说得对,应该说做爱就像抽水马桶,来也匆匆,去也冲冲。”
       如钩扑哧一笑,穿上衣服,对着镜子扣纽扣。她这次出来是办公事的,穿的是制服。这时一穿好制服,李可要心里一股敬畏感油然而生,又要动摇刚刚明白的事理了。
       5 如钩第二次来是在星期天,这次她没有穿制服,白衬衣配黑裙子,虽然也很漂亮性感,但没有穿制服时来得有味、来得带劲。
       李可要不住地盯着她看,如钩问:“怎么啦?很丑吗?”
       李可要摇摇头说:“很漂亮,只是我更喜欢看你穿制服的样子。你知道吗?看到你穿制服,我似乎回到了激情燃烧的岁月。”
       如钩皱眉说:“我最讨厌那一身制服了,难看死了,你怎么会喜欢看呢,奇怪!”
       李可要说:“是吗?”
       如钩说:“如果哪一天我辞职不干了,那不是别的原因,最主要的是我讨厌那身制服。”
       不知是制服的原因,还是没有喝葡萄适的原因,李可要那次事情办得很一般,好在如钩像个火药桶,只要点着了她就会爆炸。事后洗了澡,躺到床上聊天,等待第二次的到来。李可要很想知道她的过去的爱情婚姻生活,正在琢磨如何发问时,如钩自己却说了。
       如钩说她和她现在的老公是大学同学,从大一便恋上了,大四毕业,她被分回老家江西,而他也被分回老家陕西,虽然两个都是“西”,但一个“江”字和一个“陕”字相隔万里。一年后,两个人耐不了相思之苦,相约来到了深圳,结婚创业。她参加公务员考试合格进了政府机关,而他先是打了两年工,后来自己开公司做老板。不知不觉到深圳已近十年了。十年时间他们买了三套房,却没有生一个孩子。她曾怀过两次胎,但都不是时候,被拿掉了,现在是时候了,却怎么也怀不上了。
       李可要说:“去医院看没有?”
       如钩说:“没有。”
       李可要说:“那怎么不去看看呢?”
       如钩说:“他没空,这事要两个同时去看的。”
       李可要说:“谁说的?我看问题可能出在你了,我有个同学就是因为他老婆打胎打多了,没得小孩子生了……不过,你还不多,只有两次,应该没什么问题,我同学的老婆都打了七八次胎了,才打坏的。”
       如钩看着李可要笑了一笑,说:“不是哪,我没问题哪!”
       李可要说:“你怎么知道你没有问题,你又不是医生?”
       如钩抿嘴一笑,意味深长地说:“我当然知道。”
       李可要识趣地“哦”了一声,便不再问了。如钩侧身在李可要的怀里偎了一会儿,伸出手指轻轻拨动李可要的小弟,只几下,小弟便直了。
       如钩笑嘻嘻地看着李可要说:“你怎么这样好色,碰都碰不得?”
       李可要说:“你老公呢?”
       如钩说:“别提他好不好?”
       如钩在这个时候不想说她老公,并不是说这时她心里就没有她老公,事后,她反倒主动地说起她老公了。
       如钩说:“你知道吗,每个月月经来的前几天,我很想要,真的很想要,打电话求着他回来,可他一回来却坐在电脑前,玩游戏玩到两三点,随便应付我一下就走了。你知道吗,每次我都很恨我自己,我觉得我就像一条母狗,可耻极了。有时,我真恨不得下点药,把自己毒死算了,可是……可是……我真不知道我的体内怎么藏有这样可怕的东西!”
       李可要说:“你老公在外面是不是有了别的女人?”
       如钩说:“没有。”
       李可要说:“要么他性冷淡。”
       如钩说:“不是。”
       李可要奇怪了,说:“要不怎么会这样呢?”
       如钩说:“我不知道呀!”
       李可要静了静,说:“那你现在不要求他了,我可以帮你解决问题了。怎么样,我比你老公强多了吧?”
       如钩说:“少臭美!”
       过了一会儿,如钩又说:“其实我对你印象挺好的,我觉得一个读过很多诗词的人不会差到哪里去,所以想和你见见面,待见到了,发现你长得也不差呀,所以才和你这个的,你不要以为我很怎么样。”
       李可要琢磨如钩的老公肯定是在外包了二奶,如钩只是不肯承认这个事实,心里应是明白的。如钩不愿意做那样一只被欲火焚烧着的母狗,于是找来他李可要,这样至少可以活得有尊严些,只是李可要便成了一灭狗队员了。当然,这也是公平的,李可要身体内何尝没有一只被欲火焚烧着的狗,如钩何尝又不是他的灭狗队员。想到这里,李可要兀自笑了。
       如钩问:“你笑什么?”
       李可要说:“其实我们两个都是灭狗队员,因为我们两人的体内都藏有一只狗,就在脐下三寸。”
       如钩扑哧一笑,说:“你也真下流,叫什么灭狗队员,你就不能起个好听点的名字?还是个文人呢。”
       李可要说:“有什么可以一次性把我们体内的狗灭掉呢,就像打胎那样,吃几片药丸,或者动个小手术,药到病除。”
       如钩忽然想起什么,说:“咦,那个谁——老马,老马去打胎了么?”
       李可要刚想回答,电话响了,老马打过来的,他说:“完事没?完事了就过来吃饭。我请客。”
       李可要说:“真是说老马,老马到。怎么回事?”
       老马说:“吃顿饭呗,一定要有什么事吗?如果一定要有什么事,那就感谢你借钱给我去打胎吧。”
       李可要说:“神经。”
       老马的饭局设在一家叫风味狗羊馆的大排档,这里以吃狗肉和羊肉出名,也是他们常去的地方。老马兴奋地把他的紫苏姑娘介绍给李可要和如钩,这是个很有特色的重庆姑娘,虽然说不上十分漂亮,但也没有与丑沾边,圆圆的脸蛋、圆圆的眼睛,笑起来两个浅浅的酒窝。从长相上讲,是够对得住老马的了。
       李可要也将如钩介绍给紫苏。一说这个名字,紫苏便说:“我认识,我见过的,在网上一BBS里见的,对吧?”
       如钩也说:“我也见过你的名字。”
       紫苏便是被老马搞大肚子的工厂妹的网名。老马那天借了五百块带紫苏去打胎,结果医院不给打,说如果硬打可能会出人命,因为紫苏身上有个什么病,这个病什么事都没有,但就是不能打胎。老马觉得很奇怪,他原来带过几个女人去打胎,从没有听说不能打的。
       于是盯着医生和紫苏看了半天,怀疑他们是不是事先讲好了的,因为紫苏一直坚持不打胎。这时老马想起另一个医院,他有个堂姐是那里的妇科医生。他的堂姐医生给紫苏做了个仔细检查,然后叫老马过几天去拿结果。当老马带着紫苏去拿结果时,他父母亲和姐姐都在那里,看来老马的堂姐事先已把结果告诉他父母了。老马的姐姐结婚在深圳,姐夫开了个小厂,效益还可以,也是属有房有车一族。老马的父母退休后,便住在姐姐那里,帮姐姐做做家务,带带小孩。
       这次堂姐医生的结果表明,打胎虽然有一定的危险性,但也不是不能打,问题是有没有必要打。事情到了这时,已不是一个生理问题了,而是一个社会问题,得由多人举手才能通得过。毫无疑问,老马的父母亲和他姐姐是来投反对票的,理由有三:一、老马今年二十八了,又是家里的独子,为了老马的婚姻问题父母急得双脚直跳,无奈这个孽子只知道在外玩女人,从不知道要找个回家做老婆、传宗接代的;二、紫苏肚子里是个男孩,已有五个多月了,喊都喊得应了,要把他打掉如何下得了手?埋在泥土里多年、骨头都打得鼓响了的祖宗都不会答应的;三、紫苏虽然是外省人,长得也一般,但好歹也是上过大学、有会计证的知识分子,老马家族里目前还没有人讨大学生媳妇的,所以这也是光宗耀祖的事。
       老马的父亲说:“你如果打掉孩子,我先打断你的双腿!”
       老马的母亲说:“崽,结婚吧,我们什么都给你准备好了,你也该成个家了。”
       老马的姐姐说:“弟,你到这时还不想结婚,过两年你就不想结了,即使想结也结不到好的了。”
       老马的堂姐说:“堂弟,紫苏很好,可她肚子里的孩子更可爱!”
       老马这时急了,急病乱投医,错把希望寄托在紫苏身上了,他对亲人们申辩说:“你们逼我干什么?紫苏不愿嫁给我的,她有她的生活!”
       老马的亲人们于是齐声问紫苏:“你愿意嫁给他吗?”
       紫苏看了老马一眼,转头干净利落地对老马的亲人们说:“我愿意!”
       老马于是便被废了武功。但他同同也被紫苏姑娘说“我愿意”三个字时的神态感动,其实也不是老马心里没有爱,老马觉得自己就是一只吉他,胸脯空荡荡的,能发出任何声音,只是需要几根坚定不移的手指给他定个调。
       
       6 老马与紫苏确定了婚姻关系,紫苏便搬到老马这里来住了,工作也辞了,整天腆着一个越来越大的肚子在客厅看电视。
       如钩每次过来,都要和紫苏聊一会儿,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全然没有网上时的练达与睿智。事实上她们也不上网了,紫苏是怕辐射伤到小孩,如钩则是要偷情。偷情与生孩子,都是女人一生中最重大的事情,自然没有时间去上网了。
       虽如此,但网络的功劳是显而易见的,它为这帮痴男怨女们提供了一个交友的平台,当然这是一种斯文语言,如果依老高的说法,那就是网络提供了一个性交平台。老高说这么难听的话,是有意说给老马听的。这倒不是因为紫苏腆着大肚子走来走去难看,而是因为竞争本区的“十大优秀外来工”引起的。深圳每年要评一次“深圳百名优秀外来工”,而每个区也都要评一次“十大优秀外来工”,评上的人可以免费转户口,优先招调工。本区文化系统有一个名额,上面的意思是从《大鸟湾》的三个编辑中选送一个。老总为此找他们开了个会,叫他们自己商量商量怎么办。李可要当时就表态了,他不参加。
       李可要不参加的原因是他知道老马和老高都有着强烈的愿望,必胜的决心。这栋大楼绝大多数是正式工,他们享受着非常优厚的待遇而不用干什么活,心情不好时,还可以找领导吵吵嘴,而临时工却像是窗台上的蚂蚁,不但要为这一点点口粮付出巨大劳动,而且分分钟都可能被灭掉了。
       现在机会来了,虽然事先有声明,即使评上了“十优”,也不一定转正,但如果有机会转正,评上过“十优”的肯定便是首选,何况还有免费转户口这一项好处。老高先下手为强,他跑到单位团委书记那里,打了老马一个长篇小报告。消息传开,老马两天吃不下饭,第三天上,李可要上洗手间路过老总门口时,从没有完全合拢的门缝里,瞄到老马双膝齐刷刷地跪在老总面前,不知说些什么。李可要不忍多看,迅速掩目走开。
       后来,老总在老马的表格上盖了章,而没有给老高盖,老高没有脸面,只好辞工悻悻而去。
       李可要认为自己在这件事上做得很对,但老总却不这么认为,自李可要声明不加入优秀外来工的选拔后,老总就没有给过李可要笑脸,好像他不参加选拔,就是不给老总面子似的。在李可要编辑的稿子上,老总更是精挑细拣,不放过任何一个错误。有一次,李可要编的一篇稿子里有这样一句话:“……‘阿霞’,我是第一次这样叫你,这使我感觉特别肉麻,甚至还有些毛骨悚然……”
       老总把李可要叫过去,指着毛骨悚然四个字,说:“你真是让我‘毛骨悚然’,连这么明显的用词不当也没有看出来,这里怎么可以用毛骨悚然呢?你是不是根本就没有用心看稿子?”
       李可要没有吭声。
       老总说:“你看你,我一说你,你就不说话,是不是不服气呀?”
       李可要气冲脑门,差点就要说老子不干了,但想到口袋里没有钱,气便消了三分,忍了忍,说:“怎么会?我以为是通的呢。”
       老总用红笔慢慢在上面打了个大大的叉,然后说:“在你们那里是通的,但这里不通。”
       李可要端着那个大红叉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一屁股坐下,忽然又弹起来,抓过那篇稿子,撕个粉碎,往垃圾篓里一扔,碎纸大部分到了垃圾篓里,小部分却散落在地上,像是一只只不规则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他。李可要也看着它们,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不久后,气息平静下来,喉咙却开始痒了。喉咙一痒,唾沫便多,李可要只好不停地吞咽着。
       美编阿静和老马都在办公室,看着李可要从老总办公室出来,相互交换几下眼神,指了指老总的办公室,又低下头忙自己的了。直到中午,听到老总关门下班了,两人才走拢来问李可要怎么回事。李可要指了指地上的稿子,对他们说了。
       阿静拿过扫把,把地上的碎纸扫了,说:“更年期综合症,别理他。”
       老马若有所思地呆了一会儿,指着老总办公室,说:“我听说原来的老总在搞他,把我们的杂志告到北京去了,新闻出版署可能会勒令我们停刊,他的老总都当不成了,我们也要树倒猢狲散了。”
       阿静说:“他是正式工,干不干活都没所谓,反正旱涝保收,干吗还生那么大的气?要是我不干活有工资拿,不知多开心!”
       三个人低声地嘀咕一通,然后便下楼去吃饭。走到楼下,李可要还在不停地吞咽着嘴里的唾沫。
       老马看着他一上一下跳动的喉结说:“你怎么了?”
       李可要说:“吞唾沫。”
       老马忽然笑了,说:“传说练气功的人可以几天几夜不吃饭,就吞咽唾沫,他们叫唾沫叫金津玉液,是非常强身健体、滋阴壮阳的。”
       李可要笑了笑,没说话。他也听说过唾沫叫金津玉液,但并不相信它有什么作用。然而,作用却真正发生了,自这后,李可要的性欲空前高涨,强得要死。他不停地约如钩,不停地给她打电话,有一天居然打了二十八个,之多。
       如钩有时烦了,问他:“你怎么了?”
       李可要说:“我想我是爱上你了,一分钟没听到你的声音就丧魂落魄的,变得六神无主,不知所以。”
       如钩窒了一窒,一口气从幽深的胸腔内轻轻叹山,然后“哦”了一声。
       这段时间里,如钩也不再向李可要强调他们的“虚拟性”。像是原野上一株孤独、柔弱的小树,在晴日里坚持站着,而在狂风中却不住地将脸贴近土地,如钩目光迷惘地跟随着李可要,而李可要却又不知要把她带到哪里去。他们在夜色中的街道游荡着,为寻找一个可以做爱的地方而走得疲惫不堪。因为在李可要的房间里,如钩的身体失去了反应,而去酒店开房,李可要又没有那么多钱。
       自从紫苏搬进来后,尤其是她的肚子越来越大后,李可要和如钩便没有好好在他的宿舍享受过性爱的快乐。每次高高兴兴地回到房间,看到坐在客厅里的紫苏,如钩忽然就不想要了,她宁可和紫苏鸡毛蒜皮地东扯西扯。
       有两回,李可要硬把她拉到房里,关了门,她却说:“我没有高潮的。”
       李可要自然不信,如钩又说:“我真的没高潮的。”
       李可要还是不信,见如钩真的一点动静都没有,便觉得索然无味,草草了事了。
       如钩说:“我说过了吧。”
       李可要说:“那咱们也不能搬走呀,老马家里凑钱给他买了一套二手房,正在装修,过不了多久便要搬走的,再说这房子单位还可以出一半钱呢。咱们等一等吧。”
       如钩笑笑不说话,有气没力地穿好衣服,回到客厅找紫苏说话。
       从如钩和紫苏的谈话中,李可要听出了加钩的父母和她老公的父母都住在深圳,住在他们购买的另两套房里,因为都是独子,四位老人的关系好得很,一心期盼的是第三代的出生,但如钩三十多了,肚子瘪扁如旧,再这样下去,只怕便难有生产了。有时在家庭聚餐上,四个老人说到孩子的事,如钩的老公便指指如钩的肚子,意思是她的肚皮不起来,他也没有办法。四个老人的目光于是齐齐看着如钩,如钩却是有苦说不出。事后如钩找她老公生气,说,你说我的肚皮不行,你去找个行的给你生呀!如钩的老公阴阳怪气地看了她一眼,轻蔑地耸起鼻子,哼了一声,然后甩门扬长而去。望着他那坚硬、冰冷的背影,如钩心头忽然涌起杀人的冲动,恨不能把他一刀子捅了。
       如钩的确很害怕那四个老人的目光,这么一个千斤重担,怎么一下子便落到她这么一个小女子身上呢?如钩虽然理解,但是想不通。然而,想不通也没办法,她只想快点把小孩生了,了了他们的心愿。
       紫苏安慰她说:“不要紧的,现在医学发达,布莱尔老婆四五十了都有得生,何况你才三十呢。”
       紫苏虽然有个大专文凭,但只是工厂的一个小会计,跟一个打工妹没有什么区别,而如钩是大本毕业,在读硕士,国家公务员,如果在另一个场合,两人的交往有一定的困难那是不言而喻的,但此时,优胜方在紫苏,如钩几乎是讨好着紫苏。
       7 李可要对如钩的心事了解不多,这时候,他脑子里想的全是钱。
       男人总是这样,一旦对女人有了兴趣,便觉得自己钱不够了。自和如钩搞上以后,李可要便常常处在缺钱的境地,这当然不是如钩需要他的什么钱,而且他也没送过她任何礼物,除了一些玫瑰之外,但两人在一起,吃吃喝喝,谈谈笑笑,那点微薄的薪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相对他来说,如钩算得上是个小富婆了,而且她也十分乐意掏钱消费,但李可要做不到花她的钱,他觉得跟女人在一起,男人掏钱是天经地义的。这也是六十年代出生的男人的普遍想法,七十年代出生的男人会和女人 AA制,而八十年代出生的男人,会想着法子花女人的钱。就像哪个年代制造的机器有哪个年代的特征一样,哪个年代出生的人,也有着哪个年代的性格。
       当然,李可要也不是油盐不进的人,有几次实在急了,到酒店开房便是如钩付的钱。只是在这样的时候,李可要感觉放不开手脚,就像是赴宴时穿的是借来的衣服,即使无人知道,双臂也是夹得紧紧的,无法舒展。
       因为这样的原因,李可要和如钩有过一阵子僵持,后来他们终于找到了一个好地方,——那就是城市中心公园!
       最先到城市中心公园并没想到要到那里那个,后来那个了完全是一时的激情所致。那天下午,李可要给如钩打电话,说:“好久没见到你了,好想你。”
       如钩笑说:“昨天才见过呢,还好久?说,想我什么?”
       李可要说:“想你的……哈哈……嘿嘿……”
       如钩哼了一声说:“没点正经。”
       李可要说:“怎么才算正经嘛。”
       如钩笑说:“首先要邀我共进晚餐……”
       李可要也笑说:“好呀,我邀你共进晚餐,不过吃的是盒饭,八元一份的白辣椒炒腊肉,你吃不吃?”
       如钩说:“吃,为什么不吃?”
       他们真就在街边湖南餐馆吃了两份白辣椒炒腊肉,饭很辣,把如钩辣得抽吸不停,李可要赶紧买了两支冷冻纯净水,边喝边沿着街道慢慢走着。
       夕阳的余光照在马路左边高楼的玻璃上,左边高楼的玻璃把它反射到右边的玻璃上,右边的玻璃再把它反射到左边,来来去去的,最后落到人行道上,与路边初上的霓虹灯一汇合,一条街便浸泡在红色的粉尘似的光雾中了。这些粉尘也落到了街道上匆匆忙忙的行人身上,只是这些人大都低头赶路,脸孔因背光而一团漆黑。李可要从路旁的玻璃上看到自己的一张黑脸,继而看到如钩也是如此。如钩手中的纯净水只剩下一点点了,但她还是紧握着瓶颈,似乎害怕那些擦肩而过的人把她的水瓶给碰掉了,亦步亦趋地走在李可要身边。
       李可要莫名其妙地想起小时候的那次黄昏放牛。本来是放好了牛都牵着往回走了,但走过一个小山坳时,忽然看到山凹下的野竹丛里,长了好多大拇指粗的麻壳笋,他看看天,夕阳还老高地搁在远处山上。他于是兴高采烈地下去折笋,当他折得差不多了走出竹丛时,天突然就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了。他吓了一大跳,张嘴放声大哭,幸亏牛蹭了过来,呼呼地呼着热气。李可要一把抱住牛脖子,断断不肯松开,好久才停住战栗,慢慢摸索着往山下走。
       那是生产队上的一条最大的水牛,有两个长长弯弯的大角,威猛极了,李可要平时都有点怕它,但这时它却温柔听话得很。李可要一会儿让它走前面,一会儿让它走后面,大多时候是一手箍着它的脖子,身子紧紧贴着它、倚着它走路。李可要看得到牛的两只大眼睛,在无边的夜色里发着慈爱的光,心便慢慢地安定、踏实下来,待走到山口遇上生产队派来寻找他的人们时,他已一点也不害怕了。
       直到现在,李可要再也没有忘记过那条庞大而又温柔的牛,它那双沉静的大眼睛里发着的慈爱的光。
       李可要不住地侧头看如钩,如钩也有一双大眼睛,目光也相当沉静,只是更多的是茫然和落寞,但她的脚步是固执的,不离不弃地跟着他。这使李可要又想起那条黑夜里温暖着他的大水牛。
       李可要含笑地看着她说:“你真像是我老家的那条大水牛。”
       如钩说:“什么?”
       李可要便想把那次放牛的故事讲给她听,但话到嘴边,又改变了。
       他说:“你看我们两个,一点也不像是两个偷情的人,而像是两个刚刚从人才市场找工作没有找到的落魄人。心思重重,灰头上脸的。”
       如钩笑了笑说:“那你希望我在胸口挂个牌,上面写着‘我在偷情’四个字吗?”
       李可要说:“如果写‘我在偷情’四个字,那不如写‘我是破鞋’四个字。”
       如钩说:“我呸!去你的,你妈妈才是破鞋!”
       李可要把手伸给她,说:“来来来,咱们拉着手走吧。”
       
       如钩扭腰躲开他的手,说:“我才不拉呢。你是无所谓,大不了你回到你老家去,种田也好,摆摊也好,可我呢?我就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出国,二是自杀。”
       李可要觉得也是,身边这往来如过江之鲫的人群,难说就没有认识如钩的,便放下手,抬眼看到不远处的城市中心公园,原来他们不知不觉已走过了两条街,到了城市中心公园。
       李可要说:“进去坐坐吧。”
       如钩跟着李可要进去了。中心公园里到处都是一对一对的男女,当然还有一些贼和一些手持警棍和电筒的抓贼人混迹其中,因为前一阵子几乎夜夜都有抢劫案利咨窃案在里面发生。报纸也报道过多回了,叫去中心公园的人小心谨慎一些,但不管贼窃有多恶,阻挡不了激情燃烧的年轻人,公园里还是有那么多的人。
       李可要找了一块稍微背光一点的草地,就着一棵枝叶繁茂的荔枝树和如钩坐下来。如钩就像散了架似的往他身上倒,李可要忙推开她,说:“等等,等等,刚吃辣椒饭,满身是汗,到处黏黏的,等我干干汗先。”
       如钩像个小孩子似的立马坐正了,歪头看李可要,李可要说:“怎么了?这样看我?”
       如钩说:“你知道吗,你刚才说话很像我父亲。我父亲年轻很喜欢打篮球,小时候,每次他打完篮球我要他抱时,他总是说等等,等等,满身是汗,等我洗个澡再抱。”
       李可要说:“就是,如果这里也能洗澡,我肯定会说等我洗澡再抱。”
       如钩说:“我呸,你以为你真是我父亲呀,一个指甲都当不了。”
       李可要说:“做不了你的父亲就做你孩子的父亲吧,我这人挺好说活的。”
       如钩说:“我呸呸呸,滚一边去,你要我的孩子跟着你吃八块钱一盒的白辣椒炒腊肉呀,我呸。”
       李可要说:“白辣椒炒腊肉很差吗?说不定她很喜欢吃呢?好多孩子想吃都吃不到!”
       如钩说:“那是你们那里的孩子。”
       李可要想起老总在毛骨悚然四个字上的大叉,然后说的那句‘在你们那里是通的,在我们这里不通’的话,心想,深圳活得滋润的这拨人,说话也是多么相像。想到这里,忽然来了气,说:“我们那里又怎么了?”如钩奇怪地看着他。李可要又说:“我们那里不就穷一点嘛,再说,我与深圳,只不过是差了一张身份证而已嘛,何必分得那么清楚呢?”
       如钩说:“莫名其妙!”
       如钩又说:“是不是在哪里受到了委屈呀,说出来吧,给我听听。”
       李可要说:“什么?哪有!”
       如钩笑说:“看看,有什么话就说出来嘛,总是不说。”
       李可要还是不说,如钩也不催问,两人看着高楼上的灯光,各自想了一会儿心事直至身子凉下来,他们便开始亲热了。
       李可要听说过有人在公园里做爱,但从没有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也会干上一回。他相信如钩也没有想过,但在相互的抚摸中不知不觉开始了,且配合默契,像是事先操练过多回。
       8 翌日早晨,李可要和老马坐公共汽车去上班,车上老马东张西望一阵,然后对李可要说:“今天她没来。”李可要说:“谁没来?”老马说:“一个我不认识的,三四年了,我每天早晨上班时都能在这路车上碰到她,当然也不是每天。她开始时瘦瘦条条的一个姑娘,后来便看到她的肚子大了,再后来便看到她抱着一个小孩子坐车,现在变成一个成熟丰满的少妇了。就那么几年时间,改变了她的一生。我们常常对一下眼光,但从没有说过话。我觉得这种感觉很好,看到她了便什么也没有,没看到她时,会想想她,当然也只是轻描淡写地想想。我觉得奇怪的是,在同一个时间、同一个地点,我们坐同一辆车,可能就是因为站台不同,我们却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命运,你说是谁在导演这场戏?”
       李可要笑说:“你是想让我说上帝吗?我偏不说。像你这么厚颜无耻的人,在这么长时间里,你完全应该去和她搭个讪,说不定两条不同的命运线路,便绕到一块去了。”
       老马说:“是呀,可是像我这么厚颜无耻、见人搭讪的人,居然没有跟她搭讪,你说,这又是为什么呢?”
       李可要说:“因为你发神经。”
       老马说:”还有哪,你可能还不知道,刚认识紫苏的时候,我并不想和她上床,我那时一心想和她的一个漂亮女同事上床,可是她对我爱理不理,而紫苏却是蚂蟥听水响,粘上我了。即使这样我也没有想和她上床,但那天很无聊,她又很主动,我只是想和她到中心公园去坐坐,事先根本没有想到要干什么——我骗你王八蛋——但偏偏就在里面、当着那么多来来往往的人,把事给办了!你说这又是为什么?”
       李可要一听吓了一跳,叫道:“不是吧?!”
       老马说:“我骗你干吗?干完了也就是以为没事了,谁知她居然怀孕了哦。”
       李可要惊叫:“不是吧?!”
       老马说:“我真不骗你,我骗你王八蛋。事后我多方打听,觉得中心公园还真奇怪,受孕率就是高,几乎是一炮一个准。”
       李可要呆呆地看着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老马谈兴上来了,继续说:“通过我研究发现,中心公园受孕率奇高的原因有三,一是到那里去的都是些没什么钱的青年,这些人仓库储备了足够多的子弹,而且每一粒子弹都渴望成人,这是天时;二是到公园去的人绝大部分事先没有想到要做,后来做了的原因全是激情所至,正如老窦酒巴说的,‘太阳出来红似火,感情来了不由我’,既是激情上演,那什么的成活率自然便高出许多来,这叫地利……”
       李可要眼睛看着他,可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老马说:“还有个人和,不过看样子你已明白了,那就不说了。”
       老马这时发现李可要虽然看着他,但眼睛里却是一片空白,便及时收了尾。
       李可要一到办公室便立马打如钩的手机,如钩说:“你干吗?那么上气不接下气的。”
       李可要说:“没有哪,昨晚你回去有没有采取措施?”
       如钩笑,声音带着笑意与羞涩说:“什么呀,你?”
       李可要听见如钩的笑,忽然就放松下来了,说:“我感觉昨晚要弄出人命来了。”
       如钩说:“是吗?你是这样感觉的吗?”
       李可要说:“是呀,所以一早打电话叫你采取措施呀,买一粒事后丸吧,听说这药很有效,杀人于无形。”
       如钩说:“要是我不肯吃呢?”
       李可要说:“你不会吧。”
       如钩说:“就是。”
       李可要静一会儿,压低声音说:“那还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想办法在这几天和你老公睡上一觉,狠狠地做他几回。”
       如钩说:“如果我还不肯呢?”
       李可要感觉到她在逗自己,便说:“那就顶多这世界多一个吃白辣椒炒腊肉的啰,我无所谓呀。”
       如钩说:“才不要吃呢,吃得我今天脸上长了好几颗痘。”
       如钩静了静,又说:“不跟你聊了,要上班了。”
       这时,老马像鬼一样的凑了过来问:“没有采取措施?”
       李可要看着他那张肥脸,忽然感到很恶心,说:“别凑那么近好不好?口水都喷到我脸上了,臭臭的。”
       老马说:“骂吧,骂我吧,只要你心里好受些,千万别把我当人。”
       午休的时候,如钩打来电话了,她说:“你真的有那种预感?”
       李可要说:“当然有。我本来心里便有点不踏实,早上坐车上班时,老马又一说,便更加不踏实了。”
       如钩说:“老马说什么?”
       李可要说:“说紫苏也是在中心公园搞大肚子的。”
       如钩说:“你把这事都跟他说了,你不是吧?”
       李可要说:“我没有说什么,是他自己讲他的浪漫事讲出来的,引起了我的联想。”
       如钩说:“你不要跟他们瞎说,这样我会瞧不起你的。”
       李可要一听便来火了,但还没等他找到准确的词汇回她时,如钩又说了,她说:“那你的预感是男孩还是女孩?”
       李可要想都没想说:“女孩。”
       如钩说:“为什么?”
       李可要说:“感觉呗,能说出为什么吗?”
       如钩笑了笑,过了一会儿问:“你是什么血型?”
       李可要说:“O型血,与白求恩同一血型。”
       如钩问:“真的吗?”
       李可要说:“不知道是真是假,上次捐血时验的。你问这个干什么?”
       如钩笑得很开心,说:“问问呗,能干什么?”
       李可要意识到什么了,说:“你不是真的怀孕了吧?你不是真的想生吧?”
       如钩说:“如果我真的想生又怎么样?”
       李可要说:“你神经啊!我是坚决不同意的!”
       如钩说:“我知道你是不会负责任的,不过我也是O型血,我就不要你负责任了。”
       李可要急了,说:“你什么意思?你也是 O型,你当我是白求恩哪!——这不是负不负责任的事,不是那么简单的事,这是个非常严重、严肃的事情,你别这样轻描淡写好不好?”
       如钩说:“你是不是想负责了?那咱们结婚吧,我立马就把婚离了。”
       李可要这时傻了,结结巴巴说:“这、这、这是个大事情,让我考虑考虑。”
       如钩说;“好吧,你多久答复我?两天?三天?还是四天?不要超过一个星期。”
       李可要说:“你、你这不是逼婚吗?”
       如钩忽然来气了,冷笑两声说:“你这是什么话?你真以为你是谁呀?这不是逗你玩吗?你以为昨天干了,今天就会有了?真蠢!我怎么会跟你这种人!你以后不要再给我打电话了,犯贱!”
       如钩骂完飞快地挂了电活。
       李可要骂了句傻B,也搁下电话,他想,我他妈这是在干什么呀?李可要这样想过后,看了一眼窗外的绿树,摇摇头继续午睡,但一分钟也没睡着。
       9 下午上班时,李可要忽然看见电话机玻璃下面的那首儿歌:
       戈丹的三个能人,
       坐在碗里漂洋去,
       他们的碗倘若牢些,
       我们的故事也要长些。
       看着李可要便笑,自言自语说:“故事完了!剧终了!再见了!”
       这样想着,李可要以为就此放下了如钩,不再理她,但没过两天,对她的渴望便潮水般地涌来,迅速冲垮了李可要的坚持。
       李可要给如钩打电话,如钩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似的与他瞎聊,李可要说:“发薪水了,请如钩吃个饭。”
       如钩说:“吃饭可以,但得我买单。”
       李可要说:“为什么?”
       如钩说:“哪能回回你买呢?我的薪水可不比你少呀。”
       李可要说:“行哪,有吃不吃子孙愚。”
       饭还是在李可要常去吃的湘菜馆,但这回吃的不再是快餐白辣椒炒腊肉。莱是如钩点的,有干锅黄古鱼、洞庭湖大鱼头、霸王肘子、小笋炒腊肉、上汤萝卜苗。都是李可要喜欢吃的,但两人吃饭用得着点这么多吗?李可要几次拦阻不要点了,但如钩固执地要点。
       如钩说:“这是我第一次请你吃饭呢。”
       如钩说这话时,语调里没有笑意,有着另外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严肃,李可要忽然觉得到了什么,心底凉凉的,便不再坚持,让她随意点菜。
       如钩点完菜,看着李可要笑说:“怎么了?不高兴呀?”
       李可要说:“哪里,感动得呆了呢!”
       如钩说:“用得着吗?不就是几个小菜嘛。”
       吃完饭,李可要说:“去我那里吧?”
       如钩看李可要一眼,犹豫了一下,说:“好哟。”
       一路上走着,两人都不说话,安静得像一对金婚夫妻。临上楼时,如钩问:“紫苏在楼上吗?”
       李可要说:“不在,这几天都不在,不知道他们干吗去了。”
       如钩说:“哦。那我不上去了。”
       李可要吓了一跳似的说:“你不是吧?”
       如钩嗫嚅一下,想说什么,但没有说出,干脆不说了,耍赖说:“不行么?”
       李可要说:“行,只要你愿意,又有什么不行的呢?”
       上了两层楼,如钩有点像自言自语地说:“我没有那个了……”
       李可要说:“你没有哪个了?”
       如钩忽然红了脸,扬起手中的小包又放下,笑说:“等会儿到房里跟你说。”
       到了房间,坐下,如钩看到茶几上紫苏留下的胎教类的书,迅速拿过翻看。李可要在冰箱里找饮料,问如钩想喝什么。
       如钩说:“那是紫苏的冰箱吧?”
       李可要说:“是呀。”
       如钩抬头皱眉说:“那你怎么动人家的东西?”
       
       李可要说:“冰箱虽然是他们买的,但我也常买点饮料放里面的,我怎么好用人家的东西呢?”
       如钩又低头看手中的书,说:“哦,我不喝。”
       李可要自己喝了一听冰镇可乐,凉了身子,就挨着如钩坐下,一手揽住她的腰,如钩让他揽着,但当他想进一步时,如钩放下书本,摆了下身子,转头对他说:“坐好,坐好,李可要,我有个事情对你说。”
       李可要缩回手,挪动下屁股,离如钩远了一些,笑说:“你想对我说什么?”
       如钩说:“我没有性欲了,真是!这很奇怪,就像自来水公司停水一样,一下子一点性欲都没有了,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李可要说:“那是不是怀孕的原因呢?”
       如钩说:“我怎么知道,就算是怀孕了,才几天时间,怎么可能就有什么反应?起码也要两三个月吧?”
       李可要说:“也是的。那怎么可能呢?”
       如钩说:“我也不知道呀,你说要不要去看看医生?”
       李可要说:“那也不急,再过几天看看吧,我有时候也会这样,一点兴趣也没有,但过几天又好了。情绪,可能是受情绪影响,应该没有什么的,不要奇怪。”
       李可要这天其实也并不想做什么,之所以有这样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一半是习惯,一半是想以此来冲淡心底的一块不祥的阴影。如钩的肉体拒绝了他,这是在他意料中也是意料外的事。为什么这么说呢?李可要本来以为拒绝他的是如钩,没想到如钩并没拒绝他,相反还愿意配合他,只是她的肉体,这时已不受她所控制了。这就像一部电脑,所有的软件都是好的,只是某个小小的硬件出了点问题,导致整个命令无法完成。
       送如钩回去后,李可要感觉到那拒绝他的,是他未来的女儿,她虽然还是一粒种子,还没有成型,但她的灵魂已经来了,就在如钩的子宫内安居着。她开始也许只是城市中心公园里一个花的魂魄,白天藏在花蕊内,夜晚在星月下四处飘荡,快乐而蒙昧,如钩猛然的一声叫喊惊醒了她,她于是钻进了如钩的体内,选择了做人。
       李可要这样想着,不觉全身寂冷,起了一层鸡皮。空冥世界的一切是那么具体,而现实世界呢,却又是这样摸不着边际!
       如钩怀孕了,孩子是李可要的,那么李可要该怎么办呢?李可要到深圳打工近十年了,把一生中最美好的年华献给了深圳,可他自己却一无所有。不但一无所有,而且还越混越差,这个破打工杂志现在连工资都发不出来了。老总说是因为新闻出版署的人来查杂志了,为了让杂志继续生存下去,工资得拖一拖了。但天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其他的他们不知道,但老总家重新装修时,买个浴缸都花了两万六,这是大家都知道了的事。老马、阿静和李可要私下里认为,绝大部分肯定是被老总贪了的。
       老马有天喝醉了酒,对李可要说,老总曾安排他到蛇口去买了一本万位的假发票,回来又叫他签字,签字都签到手软!签完字后,老总才拿去自己填东西了,谁知道他填了些什么!李可要听后说,到反贪局去告他。老马说,有发票的,有屁用!反正杂志社的钱都被老总搞掉了,至于李可要他们的死活,这是没人关心的。
       李可要对老马说重找工作的事,老马说:“不管怎么样,哪怕不发工资了,我也要坚持到‘十家优秀外来工’评下来,转了户口再说,要是一不小心转了正,我就解放了!”
       说完,老马洋洋得意地笑了笑,又说:“将来我要是赶上了贪污,一定叫你来好好分一杯羹。”
       李可要说:“狗屎。碰到这样的大好机会,你还认得我?”
       老马不找工作,李可要当然不能学他,他早就四处投寄应聘资料了,只是一时还没有着落。但就算有着落,换个工资高点的,那又能怎么样呢?平时月薪上万的,也拿过好长一段时间,最后还不是没有储到钱。
       他想起苏芮的一首歌,不禁自问:“我拿什么奉献给你?我的孩子!”
       10 李可要希望这一切都是一个假象,一个想象中的事情,而事实上并不是这样的,人有时就是这样拿虚假的东西来吓自己。
       李可要想像以前一样,每天给如钩打个电话,但如钩显然不希望他这样做,开始显出不耐烦来,常常一接通便说有事要办,把电话挂了。李可要忍着,但时间稍长,如钩便不接他的电话了,或者她的电话常在关机中。就这样熬着,一个月过去了,这时,如钩的手机每天都关着了。
       李可要想,结果肯定出来了,孩子着实存在着,只是如钩不愿意李可要再插手罢了。李可要继续打如钩关着的手机,有一天忽然就打通了,这时已接近两个月了。
       如钩接了,但不说话。
       李可要连喂几声无人回应后,说:“我知道你听着,为什么不出声呢?”
       如钩忽然碎笑一声,柔声说:“我在听你说呀,你打我电话,没有话跟我说吗?”
       李可要有些感动,眼睛热热的,说:“我也没有什么话说,只是想问问你身体怎么样?”
       如钩说:“很好。”
       李可要马上想说孩子是不是有了,但临时改口说:“为什么这阵子老是关机呢?”
       如钩说:“不想开呀,不行么?”
       李可要说:“是不是真有孩子了?”
       如钩说:“没有。月经来得很正常。”
       李可要说:“哦。”
       李可要哦了一声后,不知道要说什么了,一瞬间有猛然进入梦中或从梦中猛然醒来的感觉,天地一片空茫。
       如钩说:“你没有话说了?那我说,我问问你,你到底是个什么人?”
       李可要说:“一个男人呀。”
       如钩说:“不是,这个我知道,我是从道德意义上问的。”
       李可要说:“一个好人。”
       如钩说:“好人!哼,好人,好人还零售爱情吗?!”
       李可要说:“这、这、这不过是闹着玩的吗?”
       如钩说:“可你不是这样做的吗?”
       李可要有些急了,说:“我做什么了?”
       如钩说:“好了,这个不说了,我问你,你是不是个非常爱占小便宜的人?”
       李可要说:“不是。”
       如钩说:“还说不是,上次领了我的稿费到现在还没给我。”
       李可要有一次给如钩发了一篇小散文,领了五十元稿费,当时刚好没钱用了,便把她的花了,但可以肯定是跟她打过招呼的,好像她也说不要了的,没想到她这时会这样说。
       李可要说:“我忘了还你,我要你这五十块钱干什么?买胡椒还是买盐?”
       如钩说:“我管你买什么,这足以证明你是个爱占小便宜的人。我再问你,你到底什么毕业?”
       李可要说:“本科。”
       如钩说:“文凭是真是假还不知道呢。”
       李可要说:“你到网上去查呀,找工作的时候不知被人查过多少回了。”
       如钩说:“就算你是真的,也是高分低能,在深圳混那么久了,还混那么差,可见你是个没有什么真本事的人。就只配吃白辣椒炒腊肉,还是快餐!”
       李可要压着的火,这时冒了起来,说:“你也好不到哪儿去呀,我是这样差劲,可你还跟我这样差劲的人上床,在床上要死要活的叫!”
       如钩说:“所以呀,我现在后悔得要命呀!想到我居然和你这种人上床,我真是瞎了眼,这是我这辈子最大的耻辱,我恨不得把我撕碎去喂狗!”
       如钩虽然没有歇斯底里,但也是咬牙切齿的了,一字一句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李可要感觉得到她的恶毒与悔恨,只是不知道事情怎么一下变得那么快,比美国世贸大厦的倒掉更令他惊愕。他拿着电话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如钩又说了,她说:“你再也不要给我打电话了,一看到你的号码,就让我感到恶心!”
       如钩说完挂了机。
       李可要像是被点了穴位,僵直在那里,动弹不得。李可要虽然称不上情场老手,但也是洞庭湖的麻雀——见过风浪的,自从初恋被抛弃时伤心欲绝过,后来在这情爱活动中,不管是怎么的分手,他总是站在岸上,从不湿鞋的。而这次,不但湿鞋了,而且还是整个地湿身了。李可要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回想与如钩的交往,一开始就有一点不良的往某个水潭子里滑的苗头,只是他以为能把持得住,就像他以往的多次爱情一样,最终他都能丝毫未损地脱得身来。如钩可能早就发现了他的这苗头,所以多次强调这是虚拟的,可李可要偏偏就在虚拟中认真了!
       接下来的一个月中,李可要像是疯了一样,拼命地给一个总是关机的手机打电话,给已遭屏蔽的邮箱发伊妹儿,他甚至去过好几次如钩上班的地方守候过,但没有看见过她的身影。他的头脑一片空白,只有三个字,那就是“为什么”。他觉得不管怎么样,如钩都应该给他一个理由,不能就这样人间蒸发了!
       在这段时间,老马做了父亲,请假护理紫苏生小孩子去了。这样,整本杂志便由李可要一人负责编辑了。李可要也是一边找工作,一边工作着,有时看到不可一世的老总手下就他那么一个兵,一支红笔就只能在他编的稿子上打叉叉,觉得他也够孤独的。他也知道自老高走后,老总便一直在招人,但这招人也像是等待公共汽车一样,要来的总是不来。
       有一天,李可要看到一自然来稿,稿子是一个女人写的。她在稿子里向她的老公忏悔,在他们婚后的某个时段,她和另一个男人发生了一段情,有了现在的小孩,时间过去了七年,可她老公还蒙在鼓里,她打算把这事情永远隐瞒下去,心里实在憋得难受时,她只好向杂志写信,以求得到某种解脱。
       看完这稿子,李可要忽然就明白了,如钩是怀上了他的孩子,怕有不可预估的后果,才这么绝情地离开的。
       想明白这个事理,李可要心里有一丝解压、漏气后的舒坦,但重新生出另一种愤怒,他对着天空喊叫:“还我孩子!还我孩子!”
       然后,他低头向如钩关闭的手机发短信:“还我孩子!还我孩子!”
       李可要这样发着,有一天如钩的手机便停机了,但几天后,李可要终于收到了如钩的电子邮件。
       如钩说:“你再也找不到我了,因为我出国了。在这段时间里,我终于办完了所有签证,现在我坐在我国外的新居里,给你写这封信。
       “是的,我怀上了你的孩子,当我感觉到胎动时,我觉得自己像圣母般的快乐!但当我想到制造她的过程时,心里感到特别的肮脏、难受,我不能原谅我自己,我也鄙视你!想到和你在一起的那些日子,我恨不能撕碎我自己,所以请你以后再也不要来烦我了,当然,你也无法烦到我了!
       “在我新居不远处是个教堂,每次我听到教堂钟声响起时,我总要问上帝,为什么这么美妙、幸福的事情,要经历一个如此肮赃、猥琐的过程?!
       “当然,这你是永远不会明白的。像你这种民工,最缺乏的是安全感,口口声声对我说什么,其实只是对我的制服感兴趣罢了。我留了一套给你,放在快递公司,过几天他们会送给你的。
       “最后,祝你零售爱情再次成功!”
       看完后,李可要发了一阵子愣,而后忽然笑了,说:“你是上岸了,可我还在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