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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枪,或中国盒子
作者:潘 军

《人民文学》 2004年 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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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九九年九月一个阴晦的星期天早晨,从文在简陋的寓所里接待了一个儿时的伙伴。这个人原来的名字叫李开运,现在叫李全。他的不期而至让从文显得不知所措,毕竟已经有多年没有联系了。如果不是额头上那道月牙形的刀疤,从文还真难断定面前这个西装革履的男子,就是从前那个爱流鼻涕的同桌。李全告诉从文,自己目前在南方开了一家经营建材的公司,并爽快地问从文有没有兴趣跟过去一块干?李全甚至还当场承诺,愿意支付从文十万的年薪和百分之十五的干股。从文慌张地戴上眼镜,只说这事来得太突然了,他毫无准备。对于在机关当副主任科员的从文来讲,这自然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几乎就是一夜暴富。可他最终还是谢绝了对方这个过于潦草的建议,他说自己不是做生意的材料,也不适应南方潮湿多雨的气候。其实真正的原因,是他坚信天上没有掉馅饼的事。
       李全也没有多劝。人各有志,李全说,我不勉强你。等你想好了,随时给我打电话。说着就给了从文一张印制考究的名片。李全没有说明,他此番来这个城市的真正意图,但给从文的感觉,好像就是专门为动员自己而来。这让他很有些感动和不安,同时私下计算着这笔意外的接待开支。事实上,李全在从文这里住了三天,没有花从文一分钱。这三天里他都是早出晚归,独自行动,晚上带回一些打包的卤莱和整箱的听装啤酒,和从文起劲地聊天,聊一些儿时的鸡鸣狗盗的破事。
       第四天早上,从文还在睡梦中,李全碰醒了他,说自己今天要走了,公司里有点急事。
       说着,李全把二个一尺见方的小包裹放到了从文面前,说临时寄存一下,等下次来了再带走。从文点点头,本想起来叫一辆的士送李全到机场,但是后者已经迈出门了。从文要做的,便是把那个小包裹放进柜子里。
       从文没有料到的是,这个以前的李开运、现在的李全,竟是一走了之。时间过去了一个多月,竟然连个电话也没来。在从文看来,李全的这次造访好像真的就是上个世纪发生的事了。
       二○○○年五月,从文在一个黄昏里再次想到了李全。准确地说,是想到了几个月前李全临时寄存的那个小包裹。这天晚上,从文要出席十个同事的婚礼,所以提前下班回家,洗完澡,在柜子里翻衣服时,无意中瞥见了那只放在一角的小包裹。他就把它端出来,第一回觉得这个东西的分量,然后就引起了好奇心。他想这么一个小东西,李全居然还要寄存,可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呢?他闻了闻,没有气味,又晃了晃,也听不到声响。但他的好奇心更加强烈了。李全为什么不愿意带着它上飞机呢?还是不敢?这样一想,他心里便咯噔了一声。他怀疑这里面有可能是毒品。李全在叫李开运的时候,就是一个容易闯祸的家伙,他曾经用一根皮带抽趴下了三个人,但也挨了人家一刀(留下了那道月亮形的刀疤)。这些年李全去了南方,据说混得不错,看上去也确实不错,衣冠楚楚,出手阔绰。但从电视上见到的那些玩命贩毒的,基本上都是这般模样的人。从文带着这点心思出门了,琢磨了一路。在之后那个显得过分排场的宴席上,他硬是回忆不起来,自己吃了点什么,居然嘴里这么苦。
       人的好奇心是很难制服的。那只摆在眼前的小包裹使这个夜晚变得十分漫长。从文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小便也变得频繁,后半夜他想想还是起来了,然后就从抽屉里找出了剪刀。揭开外面的一层报纸,里面露出了一只硬纸盒,上面用透明胶带封着口,封得很整齐。从文小心地拆开,里面又是一个纸盒,还是用透明胶带封口。于是再拆开,里面还是一个纸盒,还是用透明胶带封口。如此反复三次,盒子越来越小,从文的心却越跳越快,等彻底打开之后,从文的心几乎就要跳出了胸膛——
       里面是一把锃亮的手枪。
       从文惊吓得往后一退,似乎那把枪已经发射了,把他击中。
       果真是枪啊,他内心这么感叹着。怪不得李全那小子不敢带着它上飞机呢!等这阵惊吓过去之后,他渐渐平静了,他像研究一个模型似的伏在这把枪边上,几次都想用手去碰碰。从文从小到大没有碰过真正的枪支,甚至没有这么近距离地审视过一把手枪。在极短的时间内,从文从好奇转为惊吓,再由惊吓转为意外的满足。毕竟,枪这种东西不是任何人都能拥有的。这个晚上,从文最后的动作,是把这支枪握在了手里。那一刻,他竟感到十分惬意了。
       第二天从文一觉睡醒,睁眼就看见那把钢蓝色的枪,在阳光中神气十足。他又伸手拿过来,握在手里,觉得手感特别好。握枪的动作不止一次地唤起了他少年时代的英雄梦想。他有一种温暖的感觉。从文当天就上书店淘了一本关于枪械兵器的小册子。从这本小册子上知道,他拥有(或者暂时拥有)的这把手枪属于六四制式手枪,是为了纪念中国人民解放军前总司令朱德六十四岁诞辰而命名的。这种手枪的特点是小巧,五十米之内可以防身,三十米之内极具杀伤力。从文还按照书中的图谱,学着慢慢把枪分解,当他用右手向后拉住套筒时,一枚闪亮的子弹跳出了枪膛。子弹的意外出现让从文再次受到了惊吓。如果没有子弹,这把枪如同一个玩具,可有了子弹也许就成为凶器了。
       他不能不为此担心。
       上班的时候,从文去机关资料室查看了《刑法》。
       《刑法》第128条:违反枪支管理规定,非法持有、私藏枪支弹药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情节严重的,处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
       从文意识到如果不及时交出这把枪,那就已经构成了犯罪。但是他又想,私藏不应该是他这个样子。首先,所藏枪支理应是属于自己的,而他的枪是李全寄存的;其次,事先他并不知道李全寄存的这个小包裹,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他可以把那几个盒子重新封起来。
       于是从文就想把包裹恢复原样。这时候,问题来了。用透明胶带封门的盒子,每拆一次,胶带都粘上了表面的纸屑。现在要想恢复原样,几乎就是不可能。那么,即使有一天警方查清了这支枪的主人,从文也逃脱不了干系——你既然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了,为什么不报案呢?为什么?从文解释不了。他想,还是尽快报案吧。枪械属于国家管制的物品,也是容易惹是生非的东西,还是离自己远点的好。从文很快拿起了电话,准备拨110。但是拨了11,他又把电话挂了。他想到了问题的另一面。
       如果警方顺藤摸瓜去找李全,怎么办?这等于他把李全出卖了。李全拥有这支枪,但未必就拿这枪去作案。他或许像南方那些老板一样,从广西、云南那边弄支枪回来防身壮胆呢?从文打小就看不起告密者,何况现在还是这种没有利益关系的告密。还有,假使有一天,李全从天而降,来取这个包裹,怎么办?能说交给警方了吗?即使没交,拆开看了都可能是一个问题——一个敢于私藏枪支的人有什么干不出来呢?
       从文的脑子一下就乱了。他决定还是先给李全打电话,可是李全名片上所有的电话都打不通。李全是不是已经“进去”?还是出境在逃?要不就是已经死了?有一天后半夜,他做了一个噩梦,梦见李全向他讨这把枪来了,伸过来的手特别大。他当时吓得连尿都出来了。醒来之后,他把枪又拿在了手里,最后放到枕头下面——他觉得这个举动很像一个大人物的作派。奇怪的是,自从这把枪放在枕头下面,噩梦便彻底远离了他。
       枪最终没有交出去。时间很快就到了夏天。从文每天下班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把枪从枕头底下拿出来,握着,比划着,对一个虚拟的目标瞄准着。有一天他突然萌生了一个更加大胆的念头:何不找机会把这枪打响一回呢?这样想着,他就兴奋起来,迅速做出了决定。这个星期天,骑自行车到郊外的山坡上,对着一面池塘把枪打响。他为这种安排激动不已,晚上喝了点酒。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这么快乐的喝酒了。从文是一个性格孤僻的人,长相又有点窝囊,这些年因为和局长的关系紧张也影响了仕途,至今还是一个副主任科员,所以他没有名片。一个小公务员是不需要名片的。他的一些同学如今混得都不错。在机关的,有的已经升到了副厅长;在大学里的,有的已经当上了正教授;还有成为知名作家的,出国访问学者的,做起人老板的,等等。总之,他属于混得最不得志的一类。这种晦气也集中反映在爱情婚姻上,有的同学已经离过两次婚了,他却刚刚获得一次正式的恋爱。
       从后面的情况看,倘若不是因为爱情,落在从文手里的这把枪或许就另有安排。
       第二天黎明,正当从文要去郊外进行实弹射击的的候,他接到了女朋友小惠的电话,说她中午要来省城。小惠是一个小学教师,和从文是老乡。他们的恋爱开始于一年前,但实际上半个月就同居了。小惠是来省城看一个展览的,从文去车站接她,一路好高兴。可是等来到自家的门口,从文忽然想起来,那把枪还压在枕头下面。他顿时就慌了,开门的钥匙拿错了两回。他的慌乱与笨拙引起了小惠的注意。小惠说,你怎么了?好像不是进你自己家似的。从文腼腆地笑着,说,你来了,我好激动。等一进家,他就装着铺床,小惠以为从文迫不及待想寻欢,显得有些羞涩,说你这人,一关门就急着铺床。从文红着脸说,那是啊,小别胜新婚嘛。小惠说,什么新婚啊,我可没说要嫁你呢,看你混得熊样。说着,就坐到马桶上去了,门却没有关严。趁着这工夫,从文用枕巾把枪一裹,从卧室拿到客厅,塞到了沙发底下。
       小惠说,你在藏什么东西吧?
       从文说,没有啊……我在收拾呢,太乱了
       小惠说,不对。每次收拾房间都是我的事,你肯定在藏什么东西。
       从文说,人是会变的嘛,我现在勤快多了。
       小惠边系裤子边说,放屁,你肯定在藏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你说,是不是哪个女人的短裤落下了?
       从文差点想哭了,说,你真冤枉死我了,不信,你搜查好了……
       小惠没有搜查,但是也没有和从文上床。显然,从文的解释是不能令她满意的。于是女人带着一股子怒气断然离开了这间屋子。
       小惠走后,从文像个孩子似的哭了起来。
       这天晚上,从文一个人走在城郊的马路上,想着白天里发生的事,心里特别委屈。他不能埋怨小惠,现在回想起来,他自己都觉得当时藏枪的动作十分可疑。小惠说得不错,那确实是见不得人的。可是他却没有理由向自己的女人解释,女人也不肯给他这个机会,说走就走,一走了之,就和那个该死的李全一样。他恨死了这个从前的李开运,平白无故地把他坑了。可是,这事最要怪的还是自己,谁叫你那么好奇呢?如果不打开盒子——那个典型的中国盒子,不就太平了吗?
       这时身后有人喊了他。
       从文回头一看,从路边林子里走出了一个比他高半头的男人,一脸的横肉,目光却锐利得像一把刀子。那人直截了当地对从文说,哥们,手机给我用一下,我有急事。
       从文觉得来者不善,没敢搭理,想尽快走自己的路。但是前面又出现了一个男人,戴着摩托车头盔,拦住了去路。
       分明遇上拦路打劫的了。从文只好老实地把手机交出去。后面跟上来的横肉二话没说,拿着手机就走了。前面那个头盔,示意从文把双手举起来,搜走了他身上仅有的二百三十一块钱。从文说,哥们,你总要给我留下一张“的费”吧?头盔就抽出了一张十元的,扔在了地上。从文拾起这张纸币,已经不知道惊吓了,这个瞬间他有的全是后悔,后悔今晚没有把那支枪别在腰上。他想,如果刚才出其不意地掏出枪来,指着那高个子横肉,那是什么样的感觉?那家伙还敢这么横这么抢吗?另一个头盔敢不发动摩托跑吗?他想起有一次出差去北京,到首都剧场看了北京人艺演出的老舍话剧《茶馆》,别的差不多忘了,但有一句台词此刻却格外清晰地蹦了出来——“没枪的干不过有枪的”。
       此后,每回只要是夜间出门,从文就偷偷把那支枪别在了腰上。不久,秋天来了,从文买了一件深蓝色的挺括的风衣,又换了一副好点的墨镜,还自己设计缝制了一个帆布枪套,斜挎在腋下。这一年是他们大学同学毕业十周年聚会,四面八方的同学都来了,有的还开着小车。从文自然也出席了。大家一见从文,都说从文的样子比以前酷多了。一个当作家的女同学认为,从文的主要变化还不在外表,而是由内而外散发出了一种男人的洒脱与豪迈,这是难以置信的变化。无论这种言辞是否带有夸张的成分,从文都感到幸福。在这次聚会上,从文自始至终没打怎么说话,也没有怎么喝酒,只是挨个到每个同学那里坐坐。大家先是集体聚餐,然后分小组活动。从文那个小组,后来在班长的带领下去唱卡拉 OK。班长如今是一个县级市的市长,所以一进来就宣布,今晚把这个酒店的多动能厅包了。班长说,大家尽兴吧!于是几个爱唱的女同学就抢先拿过了话筒,轮番唱起了当年流行的一些老曲子。从文觉得这些曲子一个共同点就是感伤,听得眼睛都湿了。
       
       忽然音乐停了,大家看见一个魁梧的男人把插头拔了。后来知道是隔隔几个打麻将的嫌吵,就过来干预了。这男人说,你们唱够了没有啊?够能闹的了,闹得我手气好背!这一说,同学们都不响了。那个当作家的女同学说,算了,大家散了吧。大家似乎也都默认了。这时,黑暗中一个方向传出了从文的声音:接着唱!这场子是我们花钱租的,谁还敢霸着不成?
       从文的话引得人家紧张起来。大家意识到会有事情发生。果然,那魁梧的男人就直奔从文那边去了,一路说着,哟喝,你小子好狂啊!
       从文继续埋在阴影里说,本来嘛。
       班长上前劝说了,从文,你少说几句。
       班长又把香烟递到那人面前,赔着笑脸说,先生,我们这位同学今天喝多了……
       突然,只听得一声玻璃爆碎的脆响,穿风衣的从文走出了阴影,大声说:我根本就没有喝多!
       然后他就跟着那人去了麻将室。几个女同学都想哭了,当作家的那个摇着班长的衣袖说:赶快报警吧!
       班长也紧张得不知所措,这里毕竟不是他的地盘。
       但是很快,从文已经从隔壁的麻将室出来了。他的表情十分从容,没有大家期待中的血迹,唯一的变化是把那件深蓝色的风衣挽在手臂上。陪着他的还是刚才那个男人,这回却换上了笑脸。那人对大家拱拱手说:大家请随便唱,今晚的单,我买了!
       情像一阵风似的过去了,但大家至今不明白其中的奥妙。大家只是私下感叹,一个副主任科员怎么就那么容易把事情摆平了?
       从文陪着这支枪默默度过了三年。这把枪让他尝到了前所未有的苦头,却也给他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快感。他想枪实在是一个奇怪的东西,能让一个自卑的人变得骄傲,也能让一个懦弱的人变得勇敢,还能让一个谨小慎微的人变得大大咧咧。从文每天回家都要背着枪在镜子面前站上会儿,他以欣赏的目光看着镜子里的男人,时常出其不意地把枪掏出来,做出射击的姿态。他还像香港动作片里那样,把枪拿在手上很艺术地转动着。有时候,他把镜子里面的人想象成各式各样的嘴脸,然后用枪指着他们说:怎么样?有种的上前一步?你小子怎么不横了?你他妈的还敢压制老子吗?你有什么屁话就跟这把枪说吧!你问问我这把枪答不答应……
       这样的时候他才体会到什么是热血沸腾。
       他想佩带着这把枪,去县城把小惠接回来。然后陪她走一段夜路,最好能遇见一宗拦路抢劫的事情,那么他就有理由把这支枪打响了。他想过要用这把枪蒙面去抢局长的家,用枪指着那颗秃头,逼他打开保险柜,他相信里面有很多钱。而且已经考虑了,把即将抢来的钱一半用于结婚,一半捐给“希望工程”。他甚至想过在一个夜黑风高的晚上杀回老家去,用这把枪去干掉当年的村长,这家伙曾经调戏过他的虹姐姐。
       我得把这把枪打响一回。他总是这样对自己说。
       二○○二年十月一个下雨的黄昏,从文正在检修卫生间天花板上一根漏水的管子,站在一个高凳子上。屋子里散发着无限的霉气让他心烦意乱。这时,他感觉有人在拍他的腿,低头一看,脚边下有一个理着板寸的男人,竟是失踪几年的李全。和几年前相比,从文不再感到意外了。相反,他在这一刻异常地镇静,对李全说,李开运,你终于还是来了。你是来拿你的东西的吗?
       李全含糊地点了点头。
       于是从文就像占姆士·邦德那样从腋下把那把枪迅速拔出,往下一点,对着李全的头部扣动了扳机。
       枪像受潮的爆竹那样响了,李全如同一根木头那样往后倒了下去,不到两分钟就咽了气。从文看着李全扭曲的脸,觉得刚刚被自己打死的这个人一点也不像是李全,脸上一点自负的痕迹都没有了。有点可惜的是,子弹的入点打碎了李全额头上那块月亮形的刀疤。他拿起一块硬纸板,盖住了那张还在往外冒血的脸。
       然后,从文带着这支枪去了附近的派出所自首。当警官质问他作案动机时,从文沉默了一会儿,看着交出去的那把枪说:
       我只想把它打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