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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出门寻死
作者:方 方

《人民文学》 2004年 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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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吃过晚饭,何汉晴刚把水壶垛在炉子上,突然就有了大便的感觉。何汉晴激愣了一下,放下水壶,来不及打火,一边解裤子一边就往厕所跑。何汉晴对自己说,你躲了我几天,终于躲不住了吧。老子这回非把你搞出来不可。
       何汉晴还没到厕所门口,一个男人从外面冲进来,几步就到何汉晴面前,扯住何汉晴便往外拖。男人急吼吼地叫道:刘嫂子,赶紧!赶紧救命!
       何汉晴甩开男人,定住自己,说么事?
       男人说,我那口子今天跟我拌了两句嘴,这一下寻死寻活,脑壳在墙上都撞出了一个大坨子。哪个劝都不听,隔壁爹爹正扯着她,我一想,也只有刘嫂子出马才镇得下来呀。
       何汉晴心一急,大便的感觉顿时消失。何汉晴说,你是不是又在外头搞了皮绊?
       男人急道,这回不是,这回绝对不是。我只不过帮前街发廊的小妹搬了几包货,她狗日的就不依不饶。
       何汉晴冷笑了一声,说我晓得就是这些杂八事。你在外头瞎搞,你叫她不死她又么样做人?换了我,我还不是要去死。
       男人央求道,刘嫂子,帮个忙。我屋里的细伢才四岁半,娘死了,他又么样活咧?
       何汉晴呛了他一句,说她今天活了,你明天又出去搞女人,她后天还不是个死?
       男人说,这回真的是误会。我保证,我拿我的性命保证。上回在局子里关了三天,你也晓得,么事亏都吃了,我哪里还敢?嫂子,快点救命吧!全汉口除了你搞得掂她,又还有哪个?
       何汉晴说,你倒是马屁拍得响。
       何汉晴说话间便随男人疾步往外走。刚到门口,何汉晴的婆婆由屋里出来,喊了一声,水还没有烧咧!屋里的事么办?
       何汉晴说,姆妈,人比水要紧。
       人走到外面,婆婆的声音一直追了出来。婆婆说,随么事都要去岔,离了你地球未必不转了?
       何汉晴听得分明,却只能当没听见。她想,人家屋里出了大事,街里街坊,能帮上忙是福分,说这种冷话有么事意思!
       何汉晴费了一两个小时唇舌,总算把寻死觅活的女人文三花劝了下来。待文三花抹干了眼泪,何汉晴说,我这块舌头为你屋里的事都磨薄了半寸。你要再死,对不起我舌头。
       文三花是何汉晴小妹的同学,以前都住在汉阳南岸嘴。嫁到汉口,跟何汉晴婆家只隔了一条街,说起来是老街坊,多少有些走动。何汉晴下岗后,跟文三花一起糊过几个月的盒子。文三花性子温,做事慢,总被老板劈头盖脑地臭骂。何汉晴手脚麻利,便每回把自己糊好的盒子塞几个给文三花。看老板骂文三花骂狠了,还会跳起脚来帮文三花顶嘴。有一回顶得老板恼了火,被炒了鱿鱼。何汉晴甩手走人时,文三花眼巴巴地望着她,眼泪都快流了出来。其实只过了一天,文三花也被炒了。
       文三花的老公还蛮能干,赚钱有几刷子水平,偏就是人有些花,在外面招女人喜欢。隔不了几天就会有花花草草的事找上门来。每逢此时,文三花必是屋前屋后闹得鸡飞狗跳。文三花的老公便每回都搬何汉晴来劝解。
       文三花说,何姐,再有这种事,你莫救我。我迟早是个死。
       何汉晴说,图个吉利呀,莫总讲死不死的话。我教你个法子,你老公要是再到外面搞女人,你就去搞个男将,扯平他。要不我们妇女翻身还不白翻了?
       文三花苦苦一笑,说何姐,我不是为这。他在外头睡一个女人跟睡一百个女人又有么事差别?我只不过觉得活得蛮累人,心里烦。
       何汉晴心里一顿,想想有理。婆婆喊叫水还没有烧的声音立马就往耳边嗡嗡地响了起来。何汉晴说,也是。是蛮累人,是心里烦。
       回家的一路,她都在想文三花的话。
       二
       何汉晴一脚踏进家门,婆婆看都没看她一眼,便问你几时才能把水烧开?
       何汉晴说,我这不是才回来?说完心暗道,心这么冷,也不问一下别个三花是死是活。
       婆婆仿佛猜透她的想法,说别个的事我是懒得管,我只管屋里得有热水喝。
       何汉晴垮下脸,转身去厨房,垛在炉子上的水壶还是凉的。她赶紧打着了火,嘴上愤愤地说,你这壶水,真是金贵,比别个的命还要重要咧。
       蓝色的火苗一下子喷了出来,围起圈子舔着壶底。壶底黑黑的,镶上一圈蓝,倒也好看。何汉晴想,未必我不回来,你们就都不喝热水?
       正想时,大便的感觉像虫一样蠕动起来,何汉晴忙又拔腿往厕所里跑。何汉晴的动作有点猛,一进厕所门,先是撞倒门边的拖把,抢手扶住拖把,且来料劲用大了,险些把搁在角落的脸盆架掀翻。眼疾手快将脸盆架一把拽定,架子是没有倒,可公公适才洗脸刮胡子用过的半盆脏水却在何汉晴伸手之间海浪一样晃荡了几个来回,然后一下子泼在了何汉晴的袖子上。
       大半截袖子转眼湿透,一路渗进何汉晴的毛衣上。毛衣是新买的,上海生产,百分之百的全羊毛。虽然是何汉晴在平价商店门前的花车上买的打折货,但也是她攒了几年的心劲,看了上十个回合,最后掏钱时还掂量了大半个小时才咬牙买下的。新衣穿上身不过三天,焐都没焐热,这下好,居然就被脏水一湿而透。
       何汉晴顿时窝火得不行,脱口就想骂人:是哪个挨刀的,水也不倒!话到嘴边,迅速又吞了回去。没办法,因为她根本就晓得那个该挨刀的人是哪个。她不能装着不知道。她做媳妇的,假若晓得了还骂,那她才真的是那个该挨千刀的了。
       何汉晴一边垮下裤子,一边使劲地把唾沫往喉咙里咽,咽完再蹲下身时,先前想要解手的感觉又跑得无影无踪。
       何汉晴真是有点欲哭无泪。这样的情况已经出现过好几回。近几天何汉晴都在被此一事困扰。前几次,何汉晴感觉一走,便提裤子起身。可这次,不知为什么,何汉晴犟了。心想,我非要把你这个狗日的尼尼捉回来不可。我一个大活人不能让你一泡屎憋死。想过后何汉晴便闭着眼睛寻找适才有过的感觉。
       这是何汉晴的一个大病。说起来还是在洪湖当知青的事。何汉晴常常不愿想那些往事,可是隔三岔五的便秘总是逼得她不得不遥想当年。有一年乡下发大水,地都淹了,没有菜吃。房东家腌了几坛辣椒,何汉晴便天天用辣椒下饭。一个月吃下来,身体但凡有孔的地方都火辣火辣。解大手更是问题严重。一蹲茅坑,便觉得热气从肠子里往外喷,肛门像是被烧着似的。解出来回头一看,血糊拉碴,吓得她轻易不敢进茅房。如此憋来憋去,事情闹得大,便秘就跟随身携带一样,总也离不开何汉晴。就算何汉晴一丁点辣椒不吃,她也不可能通畅地解完大便,何汉晴有时会觉得自己的一生都是叫肠子里那截屎给毁了。有一年公社推荐工农兵学员,村里人都说何汉晴勤快,人好。大队长当场拍了板,说就何汉晴了。公社派人叫何汉晴去填表,却是到处找何汉晴不到。何汉晴同组的丁燕子便自作主张跑去公社,伶牙俐齿地说何汉晴怕自己没得文化,不敢去,让给她了。公社领导觉得丁燕子也不错,就让丁燕子顶了替。那时候的何汉晴正蹲在茅坑里,她已经便秘了三天。这一次上厕所,她用了两个多小时方才搞掂。当她心情舒畅却也浑身酸痛地走出茅坑时,她的命运业已完全改变。大队长跺着脚对何汉晴叫道:你这不能怪我呀,要怪只怪你自己那泡万年屎。何汉晴无言以对。丁燕子后来读完大学又考了研究生,再后来又留洋去了美国,听说是读了博士,学问也做得老大。去年丁燕子被大学聘回来当教授,年薪十几万块钱,还分了一套像别墅一样的房子。丁燕子把知青点的同学都邀去家里喝茶,何汉晴也去了。何汉晴看见丁燕子宽大豪华的客厅立即就发了呆。丁燕子指着自己的房间笑着跟大家说,我有今天,得亏何汉晴那泡万年屎。说得大家哈哈大笑得肚子疼,只有何汉晴,眼泪都差点砸在丁燕子发亮的地板上。
       何汉晴现在又身陷于她的万年屎中。
       其实近一年来何汉晴的便秘已经好了许多。有个叫李文朴的记者央求何汉晴的老公刘建桥替他刻一个美国悍马的车模,登门时拎了两瓶蜂蜜。刘建桥不喜欢吃甜东西,说是腻。公公有糖尿病,不能吃,婆婆也说没得吃头。何汉晴怕浪费,于是就自己吃。原先并不知道吃蜂蜜有什么用,只是觉得在白开水里加点蜜,甜滋滋的,吃起来满舒服。哪晓得吃着蜂蜜的那些天,大便竟是出奇地通畅。何汉晴这才晓得,蜂蜜不光是甜得让嘴舒服,连屙大便都舒服许多。于是何汉晴每天都夸说蜂蜜的好处。先说时,还没人搭腔,只道是何汉晴大惊小怪,没见过世面,没吃过东西。说多了,也就有人响应。响应者是小姑子。小姑子那天只不过有点感冒,见嫂子何汉晴总说蜂蜜好,便也冲了一杯蜂蜜水喝。其实她那个感冒冲不冲蜂蜜水,次日也会好。但喝过蜂蜜水后第二天感冒就好,感觉就完全不一样。小姑子突然间就迷上了蜂蜜。进了家门,有理无理都冲蜂蜜水喝,结果两瓶蜂蜜几天下来就光剩得两个空瓶。何汉晴眼见得蜂蜜日日减少,心里疼得慌,但又不能阻止小姑子喝。你喝得她就喝不得么?这时候何汉晴便很痛恨自己这张嘴。它一点都不能把何汉晴心里的东西封在心里,常常没遮没拦,心里分明不想说出来的话,它却偏要说。大便屙不出来,说得天下人人都晓得,现在大便靠了蜂蜜屙得顺了,又说得众人皆知。何汉晴想,就算是个马桶盖子,还能盖住点臭气。可自己这张嘴呢?牙齿和嘴唇咬紧了就是两道门,却什么都盖不住。蜂蜜吃完了,再买又舍不得。更何况买回来,小姑子的嘴像个无底洞,十几块钱,要不了几天,还不叫她喝没了?不买蜂蜜,何汉晴便只能让自己再次进入与大便斗争的岁月。想想这些,何汉晴就只想抽自己几个嘴巴子。
       厕所里的何汉晴终于又把那个稍纵即逝的感觉捕捉到了。
       何汉晴正欲吐口气舒缓一下,炉子上的水却在这个关键的时候烧开了。烧水的壶是个叫壶,叫得凶。何汉晴一向是喜欢这个壶的,觉得水一开,它就叫,像是热心热肠地喊人:我开了,快来灌水。这一叫就省下好多煤气,而且总也不会烧干壶。但这一回,她却有些恨恨然。何汉晴想,叫么事叫,老子刚有解出来的意思,总不能让你叫跑吧。
       叫壶却不通情达理,依然顽强地叫着。
       公公婆婆在客厅里看电视。其实他们也不怎么看,婆婆眼睛不行了,公公看不明白个什么。他们坐在电视机前,眯着眼打瞌睡,只不过听个响。开水壶每天都会叫,但灌水瓶是媳妇的事,他们想都不会想起来去过问一下。丈夫刘建桥猫在里屋刻车模,他迷进自己的事情,就算把壶放在他的耳朵边,他也不会听见的。他根本就没有听的习惯。小姑子建美多半在她住的阁楼上打扮。建美在家里养得娇,总拿自己当公主一样,男朋友找了几打,何汉晴为招待她的男朋友做的饭都不下八桌。建美横挑鼻子竖挑眼,总看不中人家,结果弄得自己嫁不出去。转眼建美便过了三十岁,自己急了,每天晚上都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然后去外面跳街舞。何汉晴百般看不顺眼,有一回说,你以为找男人靠撞大运呀。何汉晴一开口,就叫婆婆骂得抬不起头。婆婆说,我家美美是金枝玉叶,是你说得的?所以,何汉晴知道,这个金枝玉叶的小姑子是什么都指望不上的。
       叫壶却一直叫。
       煤气灶还是生铁铸的那种,很旧了,但是好用,火头子旺得很,烧菜时大火可以一直窜到锅沿边,特别爽。建美每次进厨房,都发牢骚说这生铁灶黑古隆冬的难看不说,还显得脏。又说哪家哪家早就换不锈钢的了,哪家哪家更高级,是玻璃钢的。何汉晴由着她说,却坚决不换。一则换灶又得花钱,二则何汉晴喜欢这灶的大火头,烧起菜来不光手爽,心都是爽的。
       何汉晴想都不用想,从灶眼吐出的蓝火苗围着圈舔舐壶底的样子就在眼边。火大费气,这个烧法,一罐煤气能经得住几回这样的浪费?煤气涨价,比三伏的温度还升得快,家里几个钱要像这么样花销,一年的日子得砍掉三个月才过得下来。何汉晴想着,心里的火苗子也随眼边的蓝火苗一起冒起来。她有点恼怒,心道,就算你们不灌水瓶,伸手把炉火关了未必就会死人?
       这一口气堵上心来,适才找到的排泄感又消失一空。水壶的叫声却越来越刺耳。
       何汉晴心火冒了上来。心道老子今天就是要硬一口气,偏不管这壶水,偏要把这泡屎屙完再说,看你们又会怎么样。但是何汉晴硬气硬了不到三分钟,她很快明白,自己的这个硬气,除了自己一个人闷在厕所里硬之外,根本就不会有人在意,也不会有人晓得。这气是白硬的。你何汉晴是他刘家的媳妇,烧水熄火灌瓶,都是你名下的事,你不管哪个管?你又能跟哪个去硬?硬来硬去,全都硬在自家身上。硬伤了心硬伤了肝,也是你自己活该。
       何汉晴一想透,就知道自己不了厕所,这水壶就会,一直叫下去。而水壶叫得这么噪,她又怎么可能顺畅地屙出大便?想到这些,何汉晴很无奈。无奈感一生出,转眼她便提着裤子站起了身。
       
       何汉晴抚着酸胀的腿进到厨房。她关了炉火灌开水瓶。灌水时眼泪直往外涌。两个水瓶灌好,何汉晴一手一个地拎进客厅。刘建美刚好打扮完,正一摇一摆地往外走。走到大门口,刘建美突然站下说,嫂子,我屋里煤气多得用不完呀?水开了这么久也不灌,水壶再叫几声就快成歌星了。
       何汉晴本来就恼着,听建美这一说,心口一闷,回嘴说,你灌一下么样就不行?没看到我在厕所里呀。
       建美仿佛吃了一大惊似的,食指一下子就放到自家的鼻梁上。建美说,我?我灌水?这屋里几时轮到我来灌水瓶了?我要连水瓶都灌的话,那你还不失业?
       何汉晴说,又不是天天让你灌,我没得空时,你灌一下么样不行?
       建美冷笑道,你一个家庭妇女,成天呆在屋里,你还没得空?
       何汉晴说,那我总有上厕所的时候吧?
       建美改冷笑为大笑,说我长这么大,还没听说过屙屎也是忙活。
       何汉晴自知自己是说不过建美的,她有些急,一急声音就大了许多。何汉晴说,我又没说让你做么事,关个火总也是可以的吧?
       建美也把声音放大了。建美说,你听到水开了就不能赶紧从厕所里出来?天晓得你是不是猫在厕所里躲懒?你那泡万年屎每天都要屙几遍,算是天下无双。
       何汉晴听此一说,急上加羞,声音便更大。何汉晴说,我躲懒?这屋里大大小小里里外外的事,哪件不是我做?全世界的人都躲懒了,也没得我躲懒的份。
       何汉晴的声音不好听,小声说话都有些嘶嘶啦啦,声音一大就更是炸炸的感觉,一边看电视的公公婆婆脸色都摆了出来。婆婆从来都不会像何汉晴这样吼叫。可是婆婆一开口,何汉晴就会觉得婆婆的每一个字都能扎出血来。
       婆婆轻言慢语地说,有理不在声高。一个人是懒惰还是勤快,屋里有这么多眼睛,人人都看得到。
       何汉晴听婆婆这一说,倒有些发蒙。她琢磨不出婆婆的话是说她懒还是说她不懒。她不晓得自己该说什么好,心里便有些委屈。何汉晴不怕吵架,真要是吵起来,她何汉晴也放得开。这世上,架吵得豁出去了,又有哪个怕哪个呢?
       可是婆婆却从来也不跟她吵。婆婆摆一副说理的样子,逐一逐条的,有理有据最后还有结论,经常就把何汉晴给说傻了。婆婆以前当过中学语文老师,摆起理来像跟学生上课。何汉晴一嫁进这里,就晓得自己跟婆婆对阵就算是有天大的理,最后理短的还会是她。所以,她从来不跟婆婆顶嘴。更何况,何汉晴明白,她要是咽不下气,张口顶了婆婆,婆婆的背后就会有人跳出来对付她。那个人就是公公。公公平常脾气倒也好,说话慢条斯理。只是何汉晴心知公公这好脾气,是放在那里没有响的一颗定时炸弹,到了规定的时候,就会爆炸。公公以前在大学工作。可公公并不是教授,只不过管管收发而已,学校和学生都不拿他的事当回事。在那种人人都是叫鸡公的环境里,公公干的几乎是一桩看人眼色的活儿,公公的地位低下便很自然。几十年下来,公公待人的客气便成了职业病,有时几近谦卑。何汉晴自是也沾了这份职业病的光。只是公公从年轻时就宠婆婆,自忖事事不如婆婆,所以把婆婆当作菩萨一样供着。但凡有人对婆婆半点不敬,公公便六亲不认,定时炸弹肯定起爆。坏脾气的人平常发脾气发得多,就像喜欢叫的狗,听惯了,倒也没什么好怕的。可好脾气的人一旦火头蹿起来,却让人心惊胆战。不叫的狗一张口就会把人咬得鲜血淋漓。公公就有点这样。公公平常说话声气低低的,用悦耳这样的词都不为过。可一吼叫起来,整个屋子都嗡嗡嗡,排山倒海,河水浩荡,让人觉得房子都会被这巨大的声音震碎。别说何汉晴,就是何汉晴的老公刘建桥和小姑子刘建美也都怕这声音。
       何汉晴正有点百感交集。她想质问婆婆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但又心存胆怯。婆婆的道理和公公的吼叫都是让她心怯的东西。可是如果不把话说明白,如果婆婆认定她在家里常偷懒,她凭什么又要受这样的委屈呢?何汉晴浑身都躁乱不安,一肚子的话闷在心里,就像一座火山要爆发,却硬按着它的出口不让岩浆喷出来。何汉晴的脸憋紫了,气也快透不过来。幸亏刘建美开了口。
       建美说,姆妈,我跟嫂子斗嘴巴玩,你操个么事心?拜拜,我走了,嫂子,莫当真。
       建美说罢,扬长而去。
       婆婆说,按说斗嘴倒也是一种生活情趣,可不是这个斗法。我们屋里又不是那种小市民。在我们屋里说话要有点文化,做人要学会懂事。
       建美已经出了门,不知道她有没有听到这句话,但何汉晴却是听得真真切切。何汉晴想,要学会懂事?这话是说建美,还是说我呢?
       婆婆却不再说什么,她继续看电视,不时地把茶喝得嗦嗦地响。
       三
       何汉晴回到自己房间。关上了门,站在门边她还在想婆婆的话,想得心里发烦。
       这个时候,何汉晴常常会恨那些读书读得多的人。他们说话从来都不直白,每一句甚至每一字,都拐着弯抹着角,看上去像是飘过来的丝绸或者彩带,后面隐着大刀或是辣椒粉却都说不定。何汉晴在外面买菜买肉时,也常会跟人发生冲突,对方不管说什么,都一是一,二是二,捅娘骂老子,清清白白。有理就大声吵,没理也骂几句出出气,然后走人。完了事,也不会觉得心里不爽快,只当是锻炼身体,活动心肺。可是,那些以为自己有文化的人呢?你总是连他说什么都难得闹清,吵起来也不晓得从哪里下口,那又怎么个吵法呢?儿子刘最强有一回跟一个同学打架,学校找家长去解决问题。同学的爸爸是个教授,见了面就跟她说这说那。她听得烦,以为是在批评她屋里刘最强,便开口骂架,丑话直奔祖宗八代。结果弄了半天,才搞清,人家是在跟她道歉。而实际上她屋里刘最强比人家错得还狠一些。何汉晴只好又反过来,赔上了许多笑。那次何汉晴在学校丢了大脸,婆婆训了她一晚上不说,公公也发了脾气,连刘最强都摆出不肯理她的架式,时间长达半个来月,说她没得文化不懂道理还敢乱开口。这件事对何汉晴教训很深。何汉晴委屈地想,没得文化怪得了我?上小学就“文革”,根本就没学文化。中学一毕业就下乡,说的是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你以为贫下中农教育的是文化?贫下中农骂起架来直去直来,脏话说得耳朵不敢听。下乡回来当工人,在厂里天天忙活,有事情哪个不是先吼了再说?不先吼吃了亏有哪个管你呀?下了岗,忙生活,越发跟文化不相干。可是没得文化又怎么样了,少让你们吃了一口饭么?隔壁的马老头下棋时跟公公翻了脸,找上门来捅娘骂老子,你们有文化的都躲在屋里,不是我何汉晴出面骂得他从此只敢低头从家门口过,你们有扬眉吐气的日子?陪婆婆看病坐公汽时,售票员嫌婆婆挨她近了,话说得几难听,婆婆有文化又么样?敢出一声?不是我出头骂得她不敢还嘴,婆婆你受气还不是白受的?没文化有没文化的强,拿不出台面,可是放得下地面。一个人活在台面上的时间长,还是活在地面上的时间长呢?要晓得,这世上有蛮多事情,非得要没有文化的人去做,你才做得通。你们有文化,有没有搞懂这个?何汉晴想,我就是做那种事情的人。
       委屈归委屈,委屈完了,何汉晴也无可奈何,只是以后但凡遇有说话文绉绉好摆一副讲理架式的人,她就赶紧自认倒霉,溜它再说。
       房间里很静,刘建桥坐在桌子跟前,照弄他的事。何汉晴进来他哼都没有哼一声。何汉晴走路时故意把拖鞋拖得啪啪响,可刘建桥还是没有出声。
       何汉晴是个心里藏不住事的人。刘建桥常讥笑她,说她屋里有几颗米都要赶忙告诉别个。现在,何汉晴心里有事了。她猜不出婆婆的话意,心里硬是窝得疼。以前她猜不出,一个人生闷气,刘建桥便给她解说。刘建桥当然是往好的说,何汉晴有时明白刘建桥故意曲解婆婆的话,但不管么样,有他这一说,哪怕是曲解,她何汉晴心里也舒服蛮多,晓得刘建桥是在意她的感受。有了刘建桥对老婆的这份在意,又有么事放不下?何汉晴觉得刘建桥这回又该出头来为她解说一番,好让她打开心结,跨过这个坎。
       何汉晴一屁股坐到了床沿边。她下坐的动作很重,依然是故意把声响弄大,好让刘建桥晓得她的不悦。床板有些硬,她猛然坐下,墩得肚子疼。那堆没有排泄出去的大便突然就兴风作浪了起来,胀得她小肚子好是难受。伴随这难受而来的,还有适才一直不停的壶叫声。
       刘建桥坐在窗下的桌边,全神贯注地刻他的车模。对于何汉晴的进门以及坐床板的声响全不入耳。他宽厚的脊背就竖在何汉晴面前,却是纹丝不动着,仿佛根本就不知道身后有一个人存在。
       何汉晴原本就堵得难受的心里,立马又添了一堵。
       其实,刘家只要有一个人伸手关上炉子,也就一秒钟时间,便可以让她顺利地解除自己的这份痛苦。但是他们全都装聋作哑,宁可让她受罪,也绝不施以援手。何汉晴愤愤然想,在这个屋里,个个人都重要,就只我何汉晴是根草,没得人关心,也没得人搭理。是死是活,是病是疼,也没得人过问一声。我是媳妇,屋里的事该我做,我都认了。可未必我就不是人了?我也有特殊情况唦?这又不是旧社会,你们这样拿我不当回事?
       灯光将刘建桥的影子倒在何汉晴身上,像是围靠在她身上的一堆柴。刘建桥一下也没有间断的镂刻声,咝咝咝的,犹如火柴,突然间就把何汉晴窝在心里的气引发烧着,火焰腾腾地燃着,烧得何汉晴全身都发出噼噼剥剥的声音。何汉晴只恨不得转到客厅去把刚才灌好的那瓶开水泼到刘建桥的头上。可是冷丁一想,医药费贵得很,真要烫伤了,这笔钱还不晓得从哪里出。这个月的菜钱都有些紧张。
       何汉晴又努力地让自己坐定。但她怎么又能坐得定呢?身体固然难受,可心里却更加难受。若不找个什么由头宣泄一下自己的这份难受,何汉晴觉得自己今天就硬是过不去。而这宣泄还不能太轻,太轻了没人搭理。过坎倘只过一半,反而会更加不舒服。无论如何,得来回狠的。
       何汉晴先是想用头撞墙,把自己撞得头破血流。可又想这样做疼的是自己,吃亏的是自己,划不来。她又想把床掀了,把声响弄得大大的,低头之间,看到床单被子都是昨天才洗净的,弄脏了自己还得洗,费了力气不说,还得费上许多水和洗衣粉。她还想把灯关上,让你刘建桥做不成事。可是这又算什么狠呢?刘建桥再把灯打开也就只要几秒钟,而公公婆婆根本都不会觉得这是她反抗的行动,这样的结果没有意义。何汉晴想不出自己应该用什么样的办法来表达自己的情绪。
       突然间她脑子里空白一片,她没得想法了。就在何汉晴没得想法的时候她跳了起来。何汉晴一步就冲到了桌子跟前,伸手抢过刘建桥正刻着的车模,想也不想,看也不看,吭也不吭,猛然朝地上一摔。
       车模落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嘀嘀哚哚声,弹跳了几下,然后静了下来。
       刘建桥没弄清怎么回事,傻了一样怔了几秒,然后扑到地上疯狂地寻找那个车模。他在床下桌下急剧地爬来爬去,一番摸索,方才找到。
       刘建桥对着灯光,细看了一下,发现他花了几天时间精刻细镂的两个轮子均已经断裂,方向盘更是去向不知。浑身的血突然就一起汇聚拢来,凶猛地冲击他的脑袋,它们变成震怒的吼声从刘建桥嘴里喷发而出:你疯了?你这个疯婆子,你做么事要害我?你晓得我刻这个车用了几多天?这是民间艺术展览急等要的,你叫我么样再赶得出来?你这样害我,你你你他妈的不想活了?!
       吼叫间,不等何汉晴反应,刘建桥扬起手便给了何汉晴一巴掌。
       这一掌很重,何汉晴踉跄着倒在床上,她的脸立即就肿了。
       公公婆婆闻声推门,他们看了一眼捂着脸倒在床上惊愕着两眼不知所措的何汉晴,一句话也没有说。
       四
       何汉晴哭了个够。
       何汉晴哭的时候并没有人理她。她把自己哭得没有力气时,天也白了。窗帘缝里透过来的光线像灯一样照亮了何汉晴。何汉晴突然明白,哭对于她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哭泣从来就没有救助过她:刘建桥如果犟起来,你就是哭破了天,他顶多伸手去顶天,也不会睬你的哭。
       于是,几个钟头前文三花说的话在她耳边响起。三花说,蛮累人,心里烦。何汉晴突然就理解了文三花为什么总想寻死。何汉晴想,这样的活法确实累呀,确实烦呀。死了说不定真还好些。这一念像块大石头,一头扑来,瞬间便将何汉晴以前所有的生死观念全部撞倒。何汉晴真就觉得死了也不错,而且去死也不是件蛮难的事。既然如此,她何必让自己活得这么累呢?她又何必去烦这个心呢?挑个简单的不就结了?
       何汉晴向来做事有决断。她从不喜欢拖泥带水。一旦认定自己活不如死,心里反倒变得踏实。她想,好,你们都嫌我。好,你们都瞧不起我。好,你们都嘲笑我。好,你刘建桥还这样打我。那我就去死!我死了,看哪个给你们做饭,看哪个给你们洗衣,看哪个给你们拖地抹桌子,看哪个楼上楼下陪你们看病,看哪个为你们满街买药,看哪个给你们换煤气,看哪个坐汽车帮你们抢座位,看哪个替你们打米买菜,看哪个换季的时候给你们晒被子刷棉袄,看哪个帮你们倒洗澡水,看哪个帮你们剃头修发,看哪个替你们剪脚指甲,看哪个吃你们的剩菜,看哪个招呼你们的亲戚,看哪个引你们去江滩看焰火,看哪个陪你们秋天去公园看菊花,看哪个在你们被人欺的时候替你们出恶气,看哪个下雪天为你们扫门口的雪,看哪个起早床给你们买早点。还有,这个顶重要,水壶叫了,看你们再等哪个来关火,看哪个会憋着大手不解,先来给你们灌水瓶。
       
       一个屋里的家务杂八事,像是满地的芝麻,要把它们一粒粒捡起来,一个人得捡一辈子。何汉晴想,老子捡了大半辈子,累了,该歇下了!剩下的,等你们门已捡去,看你们四个人,一天能捡几颗。这么想着,何汉晴甚至有几分得意起来。
       何汉晴一骨碌爬了起来。昨天晚上,她上床没有脱衣服,这一刻,也就用不着穿。她把自己衣服的皱褶扯了扯,抬头一望,发现刘建桥趴在桌上睡着了。他居然一夜没有到床上来睡觉。
       何汉晴说,你个猪,醒了没有?
       刘建桥没有作声。何汉晴说,我看你今天过后还能不能睡个安稳觉!
       刘建桥动了动,嘴上哼了一声,还没有闹够?还想找打?
       何汉晴说,这辈子你还能打得成我,算是你的福气。
       刘建桥醒了过来,哼哼着伸懒腰,说,屁话少说!还不去买早点,小心姆妈又找你的歪。
       何汉晴瞥了一眼墙上的钟,打了一个冷丁。她已经比平常晚了半个小时。婆婆过早的时间是固定的,起得晚了,她岂不更加有了口实说自己躲懒?
       就是死,也用不着抢这一刻,何汉晴想,买完早点,让你们吃好了我再去死也一样。于是她忙不迭地拿饭盒,找零钱。脸没洗,牙没刷,赶紧赶忙地到里份口子上买全家人的早餐。
       公公婆婆要吃面窝和豆浆,刘建桥喜欢吃热干面,小姑子建美交待过这个礼拜吃油条。何汉晴自己则只花一毛钱坐在摊子上喝一碗稀饭。那些油条面窝以及热干面她也不是不喜欢吃,只是稀饭最便宜。何汉晴手上的钱,能省一分是一分。
       回来的时候遇到里份的刘太婆,刘太婆拎着大包小包的菜。因为东西太重,走起路来便一歪一歪的,每一步都像要摔一跤。
       何汉晴忙抢了几步上前,将刘太婆手上的东西接了过来,嘴上说,刘太婆,么样买这么多菜?
       刘太婆说,我屋里老大的同事今天要来喝酒。
       何汉晴说,叫媳妇来买吵?这是她的事。
       刘太婆说,哟,哪里都跟你屋里婆婆一样好福气?摊到个勤快媳妇,享半辈子的清福。我屋里那个,不骂我就是对我好了。刘太婆说着连连叹息。
       何汉晴说,你把屋里的事都做了,那她做么事咧?
       刘太婆说,夜晚抹牌,白大睡觉唦。
       虽然是人家的事,何汉晴不便多说。但何汉晴就是个快嘴,要她不说她也忍不住。何汉晴有些愤然,说你屋媳妇也真是!硬是懒得抽筋。刘太婆你莫跟她客气,只管叫她做。
       刘太婆无奈地笑笑,说要叫得动,我还不叫?叫多了,扯皮,还不是害儿子在中间夹脚?
       何汉晴说,你要是顾这么多,那就没得法子。
       何汉晴绕了一个小弯,把刘太婆送到她家的门口。刘太婆进门时说,汉晴,伢呀,你是个好人,不过也莫苦了自己。你今天的脸有些肿,眼睛也是红的。伢,回去好生休息一下。当顾自己的时候,就要顺自己,莫指望别个会为你着想。
       刘太婆的话让何汉晴心里倍感温暖。何汉晴说,我晓得。刘太婆,你也多顾一下自己。说完她想,这样暖心的话,怎么婆婆从来都不会说一句呢?
       何汉晴回到家里,公公婆婆和建美都没有起床,只有刘建桥还端坐在灯下忙他的事。何汉晴想叫他洗把脸吃点东西,再去床上歇歇,这样搞下去,人还不搞死了?何汉晴走到刘建桥的背后,刚想开口,昨天晚上挨过巴掌的半边脸隐隐地疼了起来。何汉晴被这疼提醒,心道,饿死你累死你,你也活该。想罢,便又转身出去。
       炉子上的水烧开了,水壶又霍霍霍地叫得猛。何汉晴先给公公沏茶,然后又给婆婆泡胖大海。婆婆长年咽炎,天天要喝胖大海。剩下的开水,何汉晴一一灌进水瓶里。听着开水落进瓶中咕咕咕的声音,何汉晴全身一紧,解手的感觉又冒了出来。
       何汉晴几乎不在早上蹲厕所。她知道这个时间厕所是繁忙之地,尤其婆婆,一出卧室,就必得奔来这里。而自己进门一蹲,没有半小时以上就出不来。与其上上下下地引来抱怨,不如自己忍着,实在忍不住了,就去里份的公共厕所。
       此时此刻的何汉晴先是想忍,因为忍已经成了她的习惯。料想不到的是这泡屎从昨天到今天,已经让何汉晴忍得太痛苦了。虽然它是在自己的体内,可它想出来和不想出来的事,却全由不得自己控制。何汉晴越想忍,那种想要排泄的意念就越强烈,甚至连急奔出门的时间都等不得了。紧张如此,何汉晴索性放下手上的事,蹬蹬几步进了厕所。
       要说何汉晴一生都坏在自己的便秘上也真是不错。一蹲下身,何汉晴就明白自己的决定太正确了,因为错过了这个时刻,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次捕捉到时机。她听到婆婆起床的声音。婆婆每天早起第一件事便是如厕。只是偏这个时候何汉晴也处在她的紧要关头。她担心自己一让婆婆,便又会前功尽弃。何汉晴想,我顾一回自己再说。于是她咬紧了牙,用手将两耳一塞,心道就算婆婆来敲门,也要装作什么都没听到。何汉晴这时候有些不管不顾。
       这份不管不顾的时间几近一个小时。当何汉晴如释重负地站起身时,她己然明白这个她自以为正确的决定,没准会是一个天大的错误。
       何汉晴出了厕所,四下观望,想看看婆婆在干什么,结果发现公公和建美都还没有起床,而婆婆却不在家里。
       何汉晴看了看挂在墙上的钟,叫了一声,美美,你还不起来,你今天不上班了?
       建美揉了眼睛从她房间里出来,嘴上嘟囔道,一大早喊个么事唦,我昨天晚上没睡好,蛮想多睡一下。
       何汉晴说,我还不晓得你!脑壳挨着枕头就过去了,几时有睡不着的时候?
       建美说,真的没睡好。我昨晚上回得蛮晚,你不晓得?
       何汉晴说,不晓得。
       建美说,昨晚上把我吓死了。
       何汉晴说,出了么事?
       建美说,住水塔街的一个嫂子,叫珍珍,你见过的,她总跟我一起跳舞的。
       何汉晴脑子浮出珍珍的面,白白的皮肤,细细的眼睛,蛮老实温顺的样子。何汉晴说,她么样了?
       建美说,昨天晚上,她来得蛮晚,脸色不好,坐在花坛边,舞也不跳。我就过去拉她,说有么烦事,一跳舞就想开了。你猜她说么事?她说再怎么跳都想不开。说完又说,美美,我心里蛮烦。我说这年头,哪个不烦?她说,美美,我烦得不得了。我刚想劝她,她一跟头栽到我脚底下。我赶紧叫边上几个嫂子来扶她,一个嫂子说,她喝药了。你看吓不吓人。我们屁颠屁颠地把她送到医院,救了大半夜。
       何汉晴听得心惊肉跳,她想如果我去死,不晓得是不是也是这个死法。何汉晴问,救过来了么?
       建美说,不救过来我得回来?医生说,再晚一步,毒药进到心里,就完了。
       何汉晴说,她是为了么事?
       建美刚要说,突然门口有人大声喊叫,刘家有没有人啦?
       何汉晴忙应道,都在屋里,么事呀?
       负责打扫里份公厕的管爹爹扶着婆婆进来。婆婆苍白着面孔,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何汉晴大惊,说姆妈么样了?
       建美亦大惊,说姆妈,你出么事了?
       管爹爹生气道,你们做晚辈的是么样对老人呀?这大年龄的婆婆,这冷的天,你们让她大清早到外面去上公共厕所。那里人几多?坑边上几滑?我再么样清扫,人一多还不是个臭?老人家哪里受得了?你屋里未必没得茅房?
       何汉晴的心立即咚咚咚地狂跳了起来。她想,完了。
       公公和刘建桥闻声而出。管爹爹看了他们一眼,继续说,婆婆出了厕所,靠在门边上,走都走不得了,我不扶她回来,她出了事,你们一屋子人担当得起?
       公公一脸心疼地望着婆婆,说你一大早跑到外面上厕所做么事?
       婆婆委屈不过的样子,说屋里厕所被占了,我不去外面去哪里?
       刘建桥的眼光立即像两把刀架在了何汉晴的头上。刘建桥说,你个狗日的一早上又霸着厕所不出来?
       何汉晴原本心有内疚,叫刘建桥如此一说,立即愤怒横生,这怒气瞬间将内疚一驱而散。何汉晴说,你少跟我又呀又的!你以为我是故意的?我还不是没得办法!再说,我也不晓得姆妈要上厕所,姆妈过来敲一下门,我不就出来了?
       婆婆望着刘建桥作一派大度地说,算了算了,桥桥,要怪就怪我没有敲门好了。汉晴昨天闹了一晚上,没有休息好,我今天也不想多惹事。
       刘建桥说,姆妈,你这是么话?她做媳妇的让厕所给婆婆上,那是她该的。
       婆婆说,伢呀,而今还有么事该不该的?哪个屋里不是婆婆让着媳妇?我们老也老了,活不了几年。你还有半辈子的过头,我们总不能得罪了媳妇,搞得往后你一天到晚吃闷亏吧,是不是?管爹爹,你说咧?
       管爹爹一副无奈的样子,边摆摆手,边往外走,嘴上说道,而今的事,说不得,随么事都倒过来了。
       管爹爹唠叨着而去,何汉晴心里越发气得厉害。她不明白,为什么婆婆说话不能公平一点。何汉晴说,姆妈,你莫这样阴阳怪气的说话。我平常对桥桥么样,对你们两个老人么样,你心里总还是有个数吧?我在刘家不说是做牛做马,起码里里外外轻轻重重随么事也都下肩担了,你何必这样说我?
       婆婆说,听听听,这都是些么话?!汉晴,我是不想跟你计较。我教了几十年的书,要跟你这样的人都计较的话,那就太失身份了。
       公公一直板着面孔,听到婆婆这番话,公公望着刘建桥吼道,桥桥,这正经日子不能邪到过!你不好好管住你老婆,老子只当没得你这个儿子。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屋子的玻璃窗都被这声音震得颤动。婆婆长叹了一口气,说,这年头啊。
       刘建桥上前把何汉晴的耳朵一揪,厉声道,你给老子滚进去!
       建美忙追过去叫道,哥,莫搞得吓死人的,只这么大个事,嫂子下回注意点就是了。
       婆婆淡淡地说,美美还没有嫁出去,说出口的话已经就不像刘家的人了?
       何汉晴被刘建桥这一揪,心里顿时凉透。早晨想过的有关死的事,立即在她心头复活。何汉晴使劲地扭过身来,对刘建美说,美美,其实我早就晓得珍珍为么事要死。
       何汉晴的声音平静得有些异常。
       五
       何汉晴的耳朵被刘建桥揪扯着,一直从客厅扯进了他们的卧室。
       何汉晴心中的愤懑令她满眼都露着仇恨。刘建桥举起拳头意欲揍人时,突然就看到了何汉晴的目光。刘建桥的拳头悬了半天,没有落下。刘建桥从来没有见过何汉晴这样的目光,他有些惊骇。刘建桥想何汉晴就算有错,也错得不算太厉害。而且这个家,的确也是靠了她何汉晴一手撑着,才能过得这么平安。这一念闪过,刘建桥原来打算狠狠揍下去的拳头松了开来,变成了一掌。刘建桥一掌把何汉晴推到床上,然后一句话没说,回到自己的桌前。
       只是这时候,对于何汉晴来说,刘建桥伸出来的是一掌或是一拳全都一样。
       刘建桥已经下岗了两年,他原先是汽车修配厂的钳工。
       要说刘建桥也是个厚道之人,话不足蛮多,但一开了口,句句都像石头一样重。刘建桥在厂里出名是他的手巧。厂里的活做不出来时,大家就会说,让刘建桥做好了。刘建桥又吃得苦,只要人找,就满口应承,多余的话一句没得。何汉晴的舅舅是刘建桥的车间主任,总觉得刘建桥给他长脸不少,一说刘建桥眉眼里都带着彩。何汉晴从乡下抽调到火柴厂,拎着土特产去六渡桥看望舅舅舅娘。舅舅刚扫了何汉晴一眼,立马就想到一件事。他忙不迭地差人把刘建桥叫来屋里吃饭。吃饭时何汉晴当然也在场。
       吃完饭,舅舅剔着牙说,建桥,汉晴刚从乡下回来,你带她出去逛逛,逛够了,送她回家。
       刘建桥想都没想,就带着何汉晴出去逛。何汉晴住在汉阳南岸嘴,从六渡桥走到南岸嘴,路程也不长。两个人由三民路插到江边,然后就沿着长江慢慢地走。初相识,也没得么话讲,但不讲话又不行。好在刘建桥话少,偏何汉晴话多,这就补了两个人的不足。何汉晴找些事来问七问八,刘建桥只能有问必答。所以,一路走下来,两个人的嘴也没有闲,东一句西一句地扯了一路野棉花。一直走到汉水边上,只觉得时间飞快,马路太短。
       刘建桥问何汉晴,是搭车,还是坐船。
       何汉晴说,坐小河的船快些。
       小河就是汉江,汉江两岸的老住户都叫它小河。跟长江相比,它的确是条小河。但刘建桥是外来户,又不住在小河边,所以不解。刘建桥说么事小河?
       何汉晴说,就是汉水唦。
       刘建桥说,哦,这样呀。
       上了小河的渡船,倚着船栏,看水,以及水口外的长江。两个人慢慢猜出了舅舅的意思。刘建桥说,我晓得你舅舅为么事叫我送你。
       
       何汉晴说,我也有点晓得了。
       就两句话,像是开会通个气,彼此心领神会,把些浪漫的过程都省掉,两个人就这样平平淡淡地来往起来。
       有一天,刘建桥说,我的爸爸姆妈蛮想抱孙子。
       何汉晴脸一红,就说,抱就抱咧。
       然后两个人择在了国庆节结婚。结婚的第二年,何汉晴果然就给刘家生了个孙子。何汉晴的舅舅在喝满月酒时,醉意十足地拍着刘建桥的肩说,么样,我给你找的老婆么样?
       刘建桥连连说,没得话说,没得话说。
       何汉晴的舅舅说,儿子起了个么名字?
       刘建桥说,我姆妈说就叫刘强。
       何汉晴的舅舅大声道,光一个强字么样行?得是最强。
       刘建桥把何汉晴舅舅的话转达给爹妈听,老两口觉得加个最字也不错,所以就把孙子叫了刘最强。何汉晴的舅舅这时已经退了休,说是当车间主任这些年,干得最清爽的一件事,就是把外甥女嫁给了刘建桥。
       刘建桥厂里的活像是抽风,一阵紧一阵松,厂长也走马灯地换。人们还没有醒过神来,以往喧闹得让人发烦的厂子突然就萧条了起来。清冷的气息像水一样见缝而泻,厂里的角角落落便如洗菜似的被它里外洗了一道。一清冷,人就容易茫然。茫然间便觉得没事做了,就算有点点事也没心情去做。角角落落就总有人抹麻将斗地主,这两样都是武汉人永不厌倦的游戏。
       一天厂里停电,刘建桥跟几个师兄弟在车间里抹麻将。以前抹过多次也没发生什么事,车间主任看见也当不晓得。停电了,不自找乐子,这时间又怎么打发?可是这天是又一轮的新厂长上任。新厂长领着科室的干部们下车间视察。正正巧巧活捉了正在麻将桌上的刘建桥一帮人。这种事没有必要跟厂长较真,赶紧认错作检讨就是。车间主任踢了刘建桥一脚,低语道,赶紧低头认错。
       刘建桥答说,我不先说。
       刘建桥平常话少得外号就叫闷坨子。因为喉咙用得少,像是有锈,一开口声音就又老又粗,说小话也是嗡嗡的。
       新厂长听见不受用。新厂长直视刘建桥说:你说么话?有意见就大声说,嗡个么事嗡?
       刘建桥吓了一跳,不敢作声。新厂长却不依不饶,一副电视剧里改革家的派头,更加厉声道:有话就大声说出来! 工人的本色就是有么事说么事,背地里说小话算老几?
       车间主任又踢刘建桥一脚,低声道,赶紧认错。
       刘建桥却被厂长一下子吼闭了气,半天才转过劲来。刘建桥心道,你还跟老子讲工人的本色!老子的工人本色早就被你们这帮坐办公室的人搞没得了。好,你讲本色,老子就给你本色一回。想罢刘建桥就朝新厂长身边的科室干部扬手一指说,有么事就说么事,这是你说的呀?!我说你要不带他们到下面视察,他们保险都坐在办公室里抹牌。桌子上泡着茶,茶里头还放洋参片,抹牌的声音比我们响得多。
       新厂长听罢刘建桥的话,盯着刘建桥看了几眼,又回转身看他身后的科室干部。几个干部的脸色都变了。车间主任又狠狠地踢了刘建桥两脚,低骂道,猪猡猡呀,这地方还要你来逞英雄?
       新厂长事后并没有对刘建桥怎么样,倒是跟刘建桥混了个熟脸,饭堂里碰到还会打一招呼,说我晓得你,你叫刘建桥。
       刘建桥便笑笑,心里却想,晓得又么样?你未必给我长工资不成。不过刘建桥对这个厂长的印象还是不错。
       但是半年后厂里改革,改革中最重要的内容就是安排富余工人下岗。厂办与各科室代表商议下岗工人名单时,刘建桥排在了第六名,前五名都是上了五十岁的老弱病残。看到贴在厂大门口的公告,刘建桥才晓得自己被自己的工人本色黑了一把。
       刘建桥到车间休息室清理自己的东西,其实也就是饭盒、毛巾、刀具一点杂物。清完了,就坐在木头凳子上发呆。几个师兄弟怜惜地陪着他。他的师弟叫北路。北路拿出一盒麻将,说都是这王八蛋惹的祸,送给你,带回家天天打这个王八蛋,一来混混点,二是出出气。北路说时,扣开麻将盒,拿了张西风,用手捏了捏,又说,这牌的骨质几好呀,可惜它没有给人带来好运气。
       车间干活了,机器都在响。刘建桥还呆坐在那里,不想走。只觉得一走出车间大门,他的天就算塌了。看着那盒麻将,刘建桥打开盒盖,伸手把玩了几下,心里却恨恨的。他骂着王八蛋,拿出刀,在北路适才捏过的西风上发狠地刻了起来。使出的劲,有点像泄愤。车间主任来时,刘建桥已经忘了时间。
       车间主任问,刻么事?
       刘建桥说,刻个王八蛋。
       车间主任便从他手上拿过麻将,说咦,蛮像厂长咧。
       刘建桥说,那他就是这个王八蛋吧。
       车间主任说,把这个王八蛋送给我吧。
       刘建桥说,那就送给你这个王八蛋吧。
       车间主任笑了起来。刘建桥想想,觉得好玩,也笑了起来。出厂子大门时,刘建桥心里就轻松了好多,天也没有塌下来。
       刘建桥下岗回家,何汉晴看他心情不好,多一句话都没有说。她晓得男人赢的时候,一个个都是堂堂的大男人,神气活现,脚趾头都恨不得放在头顶;输的时候,却远比女人输不起,脑袋都想夹在裆里。刘建桥是厂里第一批下岗的工人,他输惨了。
       而早在前几年,何汉晴的火柴厂里就跟她办了“两不找”。就是你不找我,我不找你。你不找我上班,我不找你要钱。跟下岗是一样,只是说法不同而已。何汉晴回家后,三两天就找到了事做:她先是跟一家私营公司糊盒子。为了文三花跟老板顶嘴后,她就开始跟人做钟点工,也算是有一笔收入。蛮多女工下了岗,却不肯去做家政,觉得没面子。何汉晴却满不在乎。何汉晴说,不偷不拿,干活挣钱,老子的面子大得很!
       对于刘建桥的下岗,何汉晴脑子是想不通的。刘建桥在厂里这么能干,有时候机器出了问题,半夜里都会有人来叫,怎么下岗会轮到他?但何汉晴这样的人,想不通的事情太多,已经养成了想不通也得通的习惯。所以半天过后,她就想开了。说是想开,其实是认了命。何汉晴想算了算了,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命里该你的事,你跑也跑不脱。想过,她便不声响地去又找了两户人家做钟点。从星期一到星期天,每天的活都排得满满的。刘家屋里的人,日子都过得闲闲散散,就只何汉晴,天天忙得像龙卷风。
       刘建桥心里晓得,但没有说。他立马出门去找工作。只是在国营工厂时间干长了的人,骨头多半都比较疏懒,眼光还挑剔得不行,架子更是比农民工要拿得大。刘建桥亦是如此。结果就高不成低不就,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事。毕竟哪样工作都比在厂里当钳工累人。非但如此,而且无趣。刘建桥想,劳累不过是体力上受苦,而无趣却是精神上受苦。按书上说的,这是更深一层的痛苦。刘建桥是高中毕业生,对精神要求还是看重的。
       找不到工作回来就坐在桌前刻麻将混时间。这件事半分钱不挣,却让他趣味十足。开始是乱刻,刻人刻狗刻房子什么的。后来有一天从外面回来,看到家门口停有一辆漂亮的小车,尼桑蓝鸟的,金色。刘建桥围着尼桑看了半天,越看越上劲。车是何汉晴当钟点工的主人开来的,主人在报社当记者。说是家里来了客,特来请何汉晴帮忙提前做做卫生。看完车,刘建桥心里豁然亮了。从这天起,他就开始用麻将牌雕刻起小车来。
       起初何汉晴看刘建桥这样,心里甚是欢喜。觉得这样最好,不赌不嫖地守在屋里,日子过得踏实。可是时间一长,特别是儿子刘最强考进大学,何汉晴就有些掐不住了。荷包是空的,钱包是瘪的,银行存折上的钱只两位数。就算公公婆婆贴一点,但他们的退休金也就这么多,贴了儿子贴姑娘,自己还得攒一半预防哪天得病。而她何汉晴却只有一双手,不可能再去添加几份钟点工的事。这时候的何汉晴心里有些急。情急时,何汉晴冒起胆子,请她那个记者主人帮刘建桥找一份工作。记者倒也仗义,一下子就找了份修汽车的事。哪晓得刘建桥去的那天,路上碰到师弟北路。北路刚下岗,北路的老婆要生孩子,急等着花钱,北路找工作找得头发白了一圈。刘建桥听北路一通诉苦下来,二话不说把他带到汽车修理厂,让他顶了自己的名。为这事,何汉晴气闷得一晚不理刘建桥。可惜北路的命不好,上班才一个月,有一天,一辆待修的汽车歇在那里突然爆了胎,把站在车旁的北路弹了出去。北路跌下时,脑袋落在路边一根水泥柱上。水泥柱几天前被一辆卡车撞倒,裸露了一截钢筋,这截钢筋恰好就从北路的太阳穴穿过。北路哼都没有哼一声就断了气。刘建桥获知这消息时,正在听何汉晴抱怨他不该把这份工作让出手。刘建桥立马把北路的死讯说了出来。刘建桥说,不让给他,你今天可能当寡妇。何汉晴听罢手脚冰凉,呆了半天,心想,老天,这是个么事命呀。
       从此何汉晴再不敢催促刘建桥出门找事。
       何汉晴干钟点的记者主人叫李文朴,三十岁出头,老婆也是记者。两口子见何汉晴热心快肠,诚实可靠,对她也特别关照。逢年过节,报社会分东西,吃的用的全有。嫌多时,他们就会给何汉晴一些。虽说他替刘建桥找的工作刘建桥没有去,但这份情在,何汉晴一直心存感激,总想要买点东西回报一下,可又想不出送他们什么。太贵了买不起,便宜的人家都有,更何况还不一定看得上眼。
       在家吃饭说起这事,建美说,好办,把我哥刻的小车送人家一个,文化人最喜欢这些东西。何汉晴觉得这主意不错,刘建桥也觉得是个好点子,他也很想为这个家做些贡献,于是就细心地刻了一对麻将车,一辆奔驰,一辆宝马。
       何汉晴把车送给李文朴时,李文朴两口子都看得发呆,连连追问她,这是你老公刻的?这是你老公刻的?一副不信的样子。何汉晴差点就要对天发誓。
       李文朴对这份礼物欢喜异常,非但表示要珍藏之,且说要为刘建桥写一篇文章。何汉晴对文章没有兴趣,只当他是说说而已。岂料李文朴当晚就来家了。手里拿着录音机和笔记本,让一家人惊喜得手忙脚乱。刘建桥就这样被李文朴登上了报纸,虽然登载的地方并不起眼,文章也只一块豆腐大,但也足以轰动整个里份,让刘家风光了好几天。街坊都说原来我们里份还有这大的人才呀,又说原来这里还是个藏龙卧虎的地方呀。公公婆婆笑得龇牙咧嘴,每天都要出门几趟,跟人说长道短,以便听人夸说儿子是人才。何汉晴那些天像往日一样在里份忙进忙出,但脸上却不知道比往日涨出几多光彩。何汉晴头一回意识到,原来男人有出息,能让他的女人这样得意。难怪这世上的女人都想攀高枝。
       刘建桥因了这篇文章底气大增,就像一个穷人突然有了发财的本钱。他全身心都扑在雕刻麻将汽车上。刘建桥收集各种汽车图片,买来各种版本的汽车画册。附近几家的汽车修理厂,他也都跑熟了,所有汽车的细节他都了如指掌。回家后就细细研究,然后逐一刻之。原先还隔三岔五去试着找找工作,现在他是人才了,人才么样能屈就自己到外面去做苦力呢?北路送给刘建桥的那盒有着一百四十二颗子的麻将,居然已经快被他刻得剩不下了几粒。
       报纸的热闹很快就淡了下去,而要过的日子却是一天天如期而来。
       何汉晴把家里的钱掰成几半用,依然觉得紧张,儿子刘最强上大学的学费是公公婆婆资助的。这虽然去了大头,但大学里的生活费也是不小的数目。刘最强今天一个电话要买录音机,明天一个电话要买手机,放假回来又要和同学一起旅游。有一回刘最强要买一台电脑,何汉晴怎么凑也凑不起钱来,打电话想跟刘最强商量缓个半年,刘最强连听都不听,“叭”就挂了电话。何汉晴不想儿子不开心,最后只好去卖血。何汉晴有时觉得从刘最强那里每吐一个字,她这边的荷包就在掉钱。只是为儿子花钱,何汉晴倒也心甘情愿。她再苦再累,也不能让儿子被同学看低。卖血的事她没有跟刘建桥说,刘建桥也不问,电脑钱是怎么凑够数的。刘建桥觉得屋里不管有么事,交给何汉晴便总有办法。
       何汉晴的确也是分分秒秒地想办法解决屋里所有的事情,但她还是想劝刘建桥出门找个事做。只是何汉晴每一开口说这个话,就会被刘建桥臭骂一顿。刘建桥骂的也就是何汉晴没有文化,不懂艺术之类。这是何汉晴的短。何汉晴老早就认了这个短,所以有时她会生气地想,有文化懂艺术就可以不吃饭了?就可以不花钱了?你也换个骂法行不行?想归想,何汉晴不会说出口来。她不想伤了夫妻和气,更何况刘建桥这个人几乎是她生活的全部,只要他好好的,只要每天进门出门看得到他,她的心就会踏实安稳。就算她在这个家里忙得昏天黑地,她还是会常常生出满足感。何汉晴想,总比别个屋里的男将在外头到处睡女人强一百倍吧?总比那些猫在发廊里占洗头小姐便宜的男将要强一百倍吧?那些钱多的男将,包个二奶,在外头又买房又生伢,那不还更烦人些?这样想过,何汉晴也只有自己闭嘴,继续将手上可怜的一点钱掰了又掰。
       
       何汉晴被刘建桥一掌推倒在床上。这一次,何汉晴却没有哭。何汉晴自己都奇怪她怎么一点眼泪都没有。她想未必我的眼泪都流干了?想完她眼前先浮出文三花的脸,跟着那个白皮肤细眼睛的珍珍也浮出水面。何汉晴心道,活着真是又累又烦呀,我现在跟你两个一样了,我也不想活了。
       何汉晴有时候觉得自己应该满足眼前的生活,儿子上了大学,公婆也没瘫在床上要人伺候,老公虽说下了岗,钱少,但他一不赌,二不嫖,到底还是一个实在可靠的男人,她的生活有什么不好?上比有钱人虽是不足,下比许多老百姓却也绰绰有余。可何汉晴还是会常常感到心烦。她在这个屋里全力以赴,忙进忙出,可经常一天忙下来,几乎没人跟她说几句话。公婆多是在指挥她做这做那,小姑吃完饭就出门玩去了,老公刘建桥自己闷头忙自己的,晚上倒是跟她睡在一头,但刘建桥多半一碰枕头上便睡着了,有时需要也会跟她亲热,这种亲热却只有行动没有语言。饭桌上大家坐在一起有说有笑,只是那地方,哪有她说话的份?她一开口,就会有人堵。不是顶她,就是笑她。何汉晴常觉得这里是她的家,可她总是找不到这个家对她的亲。出了家门,街坊邻居倒是拿她像亲人一样。她弄不懂为什么会这样。气闷时,何汉晴常想,未必在你们眼里我就是个下人?未必我那低贱?再有,手上的钞票越来越不经用也够让她烦心。这个月的钱再用一个星期就不够了。除非从今天起,只买点小菜下饭。鱼肉肯定是不能再买了的,连鸡蛋都不能买,公公的酒更是买不起。还有早餐从明天起,都只能吃馒头稀饭。煤气必得坚持到下个月才能有钱换气。天暖和了,洗碗可以不用热水,能省不少气。洗衣粉和洗洁精都要用到月底。最好跟建美商量一下,莫用卫生巾,还是用卫生纸算了。这种东西,月月用,要是省一下,就很能省出一点钱。刘建桥要的汽车画册,这个月是绝对不能买的。只是,刘最强如果又打电话来要钱怎么办?刘最强早就说要买一辆可以变速的自行车。何汉晴想,顶多再抽一回血。吧。抽血给儿子,她干,抽血补充家里的杂用,打死她也不得干。何汉晴对自己说,这是最起码的原则。
       这一细盘算,么样会身不累心不烦呢?要是死了呢?这些事岂不就都不消管得了?人一累狠了,就想死,这说明人死了肯定比人活着的时候轻松。何汉晴想,狗娘养的,那些死了的人,一个都不回来通个消息,也不晓得那边是不是快活些。就算那边也累,换一个累法,说不定也好一点。何汉晴不知不觉地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之小。
       婆婆的声音突然在外面响了起来,几时做中饭呢?
       何汉晴怔了一下,她没有回答。这声音像是有人在砸她的脑门,砸得哐哐地响。
       刘建桥说,没听到姆妈在喊你?!
       何汉晴还是没有作声。文三花和珍珍的面庞又一先一后地浮在她的眼前。文三花说,几累人嘞。何汉晴说,我晓得。珍珍说,我心里蛮烦。何汉晴说,我也晓得。那两人说话时双泪长流。何汉晴心道,你两个还有眼泪,我的都干了。
       婆婆又叫了一声,做不做饭,总得应一声吧?你要不做,我来做就是了。
       刘建桥说,狗日的,你还不动?
       何汉晴说,建桥,我蛮不想活了,我去死了算了。
       刘建桥心不在焉道,你?全世界都死绝了,你都还剩在屋里,我还不晓得你?
       何汉晴叫刘建桥的话说得一愣,心道,这是么话?你以为我不敢死?
       刘建桥又说,老子刚才没有打你,是让你。你要再闹得中饭都要姆妈做,等一下不把你往死里打我不姓刘。
       何汉晴说不出话来。刘建桥的话并不重,甚至还有一些淡淡的,漫不经心的味道,像是没有过刘建桥的脑子,也没有过刘建桥的喉咙,从窗外飘进来一样。
       何汉晴想,这样跟你过日子,我何必要你打死,我自己去死不更舒服些?你当我没有想清楚?我现在这个样,死了不比活着强?
       公公一脚踢开门,他的声音震耳欲聋:这是搞么事名堂呀!还想不想过日子?
       何汉晴无奈,她只能爬起来。她明白,就是自己真想死,还是得把这顿饭做好了才能去死。
       六
       饭莱都端上了桌,公公婆婆已经坐好。
       何汉晴把刘建桥喊出来吃饭。建美也刚好在开饭的时候回来。建美在附近一家超市当出纳,为了省钱,她总是回家吃饭。
       何汉晴盛好四碗饭,自己却朝卧室里踱去。建美说,嫂子,你不吃饭?
       何汉晴无精打采地说,我没得胃口。
       婆婆说,你这是做给哪个看啦?
       何汉晴说,我不做给哪个看,我不想吃也不行?
       公公说,这年头,真是板眼大,有得吃有得喝,一个个都还活得不耐烦。
       何汉晴说,我是活得不耐烦了。
       婆婆说,你想么样?你说这话是么事意思?
       建美笑了起来,说,嫂子,你莫学珍珍咧。我背珍珍跑医院,没到医院门口,累得快断了气。嫂子你有珍珍两个肥,我背你,没有出家门,我压也被你压死了。
       刘建桥说,莫耳她。她才将说她想死,我一个字都不得信。她这种喜欢到处岔的人最舍不得死。就是小鬼把她捉到了阎王爷跟前,她两脚就把阎王爷踹在地上,自己跑回来。她这半生才只岔完了一条街,还没有把汉口都岔到,她舍得死?!
       何汉晴没有理他们,她径直进了房间。屋外的说笑声隔着门板传了进来。
       建美大笑出声,建美说,哥,看不出来,你还有点幽默咧。
       婆婆也笑了起来。婆婆说,长江上没得盖子,铁路边没得警察,厨房里有刀,药店里有药。挡别的挡得住,挡死是挡不住的。也不晓得汉晴会选哪样。
       建美又笑,说,我嫂子呀,走到江边,一看,咦呀,这好的江水,死在里面会搞脏的,跳不得;走到铁路边,一看,咦呀,轧死了我是小事,这不是害了别个司机?这撞不得;回到厨房拿起刀,一看啦,砍缺了口子,明儿过年婆婆剁肉刀子不快了,这用不得;最后跑到药铺里,一看,死个人买药还要花这多钱,鬼才买它。嫂子转遍了汉口,硬是找不出个法子让自己死。
       建美的一番话,说得连板着面孔的公公也笑了起来。
       婆婆说,莫以为死是一个简单的事。人一辈子只有一死,这死也是件要水平的事。这种事,汉晴这样的粗人,想都想不到。
       建美说,姆妈说的是。就嫂子这个个性,哪里适合死啊。
       何汉晴倚在卧室的窗边,眼睛望着外面,耳朵却在听着。听完婆婆的话,何汉晴冷冷地笑了笑,心道,你们都不信我会死?人想死了,还要个么事水平?一口的屁话!这回我非死给你们看一下。我在你们刘家这多年我也受够了。老公下岗挣不回钱,我就出门去挣。我伺候公婆,照顾小姑,生养儿子,屋里的重活轻活我一肩担了。你们眼睁睁都看到我做这做那,却从来没有哪个说过我几句好话,反倒是个个瞧不起我,嫌我是个粗人。我只不过上厕所时间长了一点,你们就对我这样。我是故意的?我有病,我比你们还难过,你们哪个替我想了?我就是一个粗人!我不会看书,不会拽词,更不会写文章,更更不会拐到弯损人。但是我也还没有蠢到连死都不会吧?
       何汉晴越想越气,越气就越委屈,越委屈就越觉得自己这辈子过得辛苦。突然间她觉得她一刻都无法继续在这里呆下去。何汉晴对自己说,我要争口气,我今天就死给他们看!她想时,便迅速地给自己换了一件衣服。换好衣服,她照了一下镜子,觉得这样去死也还体面,便拉开门往外走。
       建美见她出来,忙说,嫂子,还是来吃一点吧。
       何汉晴说,你们都说我不会死莎,我这就出门找死去!
       何汉晴大跨着步子往外走。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我非死一盘给你们看看。
       刘建桥的声音跟在后面。刘建桥说,我还不信你会去死咧。那我就等着看。
       建美还在笑,建美的尖叫声追得更远,嫂子,找到了一个好死法,打个电话跟我通个气,我好帮你参谋一下。
       七
       何汉晴在里份的熟人真是太多了。
       何汉晴从南岸嘴嫁过来已经二十几个年头。她看里份街坊的婴儿长成小伙子,看见小伙子成家生子,看见叔叔阿姨成爹爹婆婆,又看见爹爹婆婆一个一个地在里份的门边消失。时间快得她自己都记不得。
       何汉晴出家门走儿步,就有人跟她打招呼。先是对门的陆伯。陆伯说,汉晴,好久没有来我屋里坐了,你陆妈前两天还跟我说,几天听不到汉晴的大喉咙还真有点不舒服咧。
       何汉晴心里郁闷,又不能不搭话,便勉强地笑了两声,说陆妈的腰好点了没有?
       陆伯说,睡都睡了三四年了,指望好是好不起来的,不变坏就是福。老太婆就是想人去跟她说话,汉晴你得空就到屋里来坐一下,她蛮喜欢听你说街上那些七里八里的事。
       何汉晴嘴上说好,心里却想,过不了几个钟头,我这一生的事就都忙完了,每分钟都得空。可是我哪里还去得成?想罢就觉得有点对不起陆伯和躺在床上不能动的陆妈。
       这边陆伯的话刚说下,跟着是隔了几道门的朱婆婆。朱婆婆披件花棉袄正在屋角的墙边晒太阳。见汉晴,扯着老嗓子喊道,汉晴嘞——,伢,快点来,正在想你,你就来了。
       换在平常,汉晴一听喊,便会快步走过去。可今天,何汉晴有些倦怠。朱婆婆又喊,汉晴,伢,你快过来唦!我还想差人找你去咧。
       何汉晴无奈,只好过去。何汉晴说,朱婆婆,么事?
       朱婆婆眯起来了眼,递一个挖耳勺,说我耳朵痒死了,你赶紧替我掏下子。
       何汉晴说,改天好不好?我今天有点事。
       朱婆婆笑道,你那点事我还不晓得?要不了几分钟,耽搁不了你。我等你等了个把钟头。我屋里爹爹想跟我掏,我把他推回去了。他那个粗手,把我耳朵掏聋了,我还划不来。爹爹说,你耳朵蛮金贵?还得派专人来掏?我说,我耳朵就是金贵,除了汉晴,哪个都不够格。
       何汉晴苦笑道,朱婆婆,你这样抬我的桩,我哪里消受得起?
       朱婆婆说,看你说的,一条街,还就是你消受得起我的夸。你嫁过来,我这耳朵就没有换人掏过。快点快点,我痒死了。
       何汉晴只得接过挖耳勺,对着阳光,为朱婆婆掏了起来。跟平常何汉晴喋喋不停地跟朱婆婆说话的状态比,今天的何汉晴有些沉闷。
       朱婆婆说,汉晴,伢,你今天心里有事?
       何汉晴说,没得事。
       朱婆婆说,你今天跟往常不一样咧。按说你那个嘴巴是关不住的呀。
       何汉晴说,没得事,我只不过时间有点赶急。
       朱婆婆说,好好好,你今天马虎点,过两天再跟我细细掏好不好?
       何汉晴心道,过两天哪里还能替你掏呢?过两天我都不晓得我在哪里了。想罢便说,算了,掏都掏了,还是得掏好才是。
       朱婆婆便笑了,说我就晓得你过细。我跟你讲,我这个耳朵也只服你掏,别个掏完了,还是痒得很,你说怪不怪。
       何汉晴说,我婆婆的耳朵都没有你这耳朵挑人才。
       朱婆婆一边揉着耳朵一边嘎嘎大笑了起来。朱婆婆说,你说得蛮对,你硬是个人才,一个捞耳屎的人才。
       何汉晴说,莫笑莫笑,小心耳朵。 ,何汉晴掏完一只,朱婆婆用手抚着耳朵,大笑着说,真是好舒服呀。
       何汉晴没有笑,她对着阳光开始掏朱婆婆的第二只耳朵。才动耳勺,就有人大喊她的名字。何汉晴抬起头,见文三花跌跌撞撞地朝她跑来,一边跑,一边哭。
       何汉晴没有见过文三花急成过这样,忙喊道,有么事?慢点跑。
       文三花跑到何汉晴跟前,腿一软,就地一坐,哭道,何姐,你要救我,你还得救我一把。
       何汉晴说,么事,又出了么事?
       文三花说,我男将被汽车撞了,还不晓得死活。
       何汉晴大惊,说那你不去医院,跑这里来做么事?
       文三花说,我的伢一个人在屋里,求你帮我照应一下。
       何汉晴忙拉起文三花,说你这个人糊涂得也太狠了,临时找个人看一下伢唦,还跑这远来找我。
       文三花说,别个我又怎么放得下心。
       何汉晴说,多的话莫说了,你赶紧去医院,我立马去你屋里。
       文三花掏出门钥匙给何汉晴,抹着眼泪却不动脚。
       何汉晴说,你还不去?
       文三花又哭了起来,说他跟那个骚货一起出的车祸,天晓得他两个在午上做么事,开了上十年的车,怎么会一头撞到街边的树上咧?
       何汉晴心里怔了怔,暗骂道,这个狗男将,真不是东西。嘴上却说,还管那些,先顾了你老公的命再说。说罢,何汉晴推着文三花往前走。走了两步,何汉晴回过头对朱婆婆道,我欠你一个耳朵。说完想,这辈子算是欠下了。
       
       朱婆婆摆了摆手说,莫讲这话,伢比耳朵紧要。
       文三花住的是楼房,那是她老公单位分的。文三花的老公在运输公司当司机,工资虽不是蛮高,但每个月的活钱不少。所以,文三花的屋里该有的东西全都有。何汉晴总说文三花的命好,文三花却说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不是少了这头,就是少了那头。文三花屋里虽然有点钱,可文三花老公在外面的野女人总是不断线地冒出。也怪文三花太不能于,何汉晴随便几时去,她屋里从来都是一团糟。文三花的菜也做得差,结婚五六年,还做不出个团圆菜。她老公累了回来,屋里一塌糊涂不说,一口像样的热饭热菜都到不了嘴,那心思哪里能不往外野?何汉晴手把手地教文三花收拾屋子和烧菜,可到了下回去,文三花的一切都还是老样子。文三花的娘死得早,跟着一个捡垃圾的爹过日子,住的房子漏风又漏雨,饭也是三天总有两天吃不饱。活到二十几岁,嫁了人,才算把苦日子过穿,便总觉得眼前这一切都已经好得很。住的屋子夏天凉快冬天暖和,也蛮舒服,一日三餐不光有饭且还有菜。家里电视电话洗衣机,样样都齐全,就连睡床都是软软的席梦思。换了旧社会的地主资本家也过不到这样的日子。这么好了,屋里脏乱点算得了么事?不脏不乱像个豪华商场又有什么味道?还有,现在的米那么香,不要菜都能快快活活地吃下饭,配上榨菜辣萝卜小白菜,够好吃的,怎么还会咽不下去呢?文三花总也想不通这个理。何汉晴只好叹道,真是个穷坯子,教都教不会,骂也骂不醒啦。
       现在何汉晴站在了文三花屋里。
       何汉晴看到的是床上沙发上四散着大大小小的臭袜子脏衣裤。小孩子的屎尿在地上留着醒目的印渍,桌上还落下一些吃剩的饭菜渣。屋里所有的窗子都闭得严严实实,一股污浊气,直冲鼻子。这还算好,走进厨房,何汉晴想不吓一跳都不行。地面上的油腻都结成了垢,踩上时滑溜溜的。垃圾桶的垃圾已经爆满,溢得周边到处都是。灶台边上的烂莱叶子和鱼刺估计已经放在那里两三天了,发出酸腐气。洗碗池里一堆碗,有几个碗边上的饭粒都已干硬,这也多半是好几天的饭碗没有洗。何汉晴暗骂道,像你这样过日子,莫说你男人在外头找人,我要是个男人,我还不是要到外头去找。没有休你已经是对你客气了。
       文三花的儿子叫细伢,还睡在被子里,小脸红扑扑的,响响地吐着气。何汉晴坐在床帮,看了他一下,脑子里浮出刘最强小时候的样子。何汉晴想,未必我连儿子最后一面都不见?但如果见了,刘最强看出我要去寻死,还不鼻涕眼泪一大把的扯我的衣角,那我又怎么死得成?何汉晴这么想过,心便有些酸楚。她看了看文三花床边的电话,忍不住上前拨了刘最强手机的号码。刘最强的手机是他过生日时姑姑建美送的,虽然刘最强每个月要花不少电话费,但能够经常听到儿子的声音,而且想儿子的时候说找就能找到他,何汉晴就觉得这种钱花多少都值得。
       刘最强一下子就接了电话。何汉晴只叫了一声强强,就哽咽无语。刘最强说,姆妈,么事唦,有话快说,我正在外头上网。
       何汉晴说,强强,你要好好的,要争气。
       刘最强说,姆妈你这是么样了唦,我不争气我跟你考得上大学?姆妈,有么事就快说,没得事我就挂了。
       何汉晴好想听儿子的声音,可她又一时想不出什么话,于是她终于说,强强,姆妈觉得心里烦,蛮想去死。
       刘最强不耐烦道,姆妈,你莫没得事找事。我忙得很,你硬要去死,我未必拦得住?说这话最没得劲了。
       刘最强一下子把何汉晴顶得什么都说不出来。何汉晴想,你是拦不住,可是我生你养你,对你一百样迁就,你连两句留我的话劝我的话都不会说?
       见何汉晴没得声音,刘最强说,姆妈,没得事我挂了!说完只听得“叭”的一声,电话立即变成忙音。这声音像是从刘最强手上伸过来的一根长针,一直扎透何汉晴的心脏。何汉晴原本酸酸楚楚的心蓦地变成了难言的疼,眼泪径直就流到了面颊上。
       何汉晴闲不住,挽起衣袖帮文三花干活。她刚做完厨房的卫生,细伢醒了。细伢认得何汉晴,一骨碌从被窝里爬出来,说原来是老娘子来了。
       细伢虽只有四岁半,但小嘴惊人地会说话。有一回文三花带着细伢到何汉晴的里份里串门,路上遇到何汉晴帮隔壁杨嫁嫁剪头发。文三花就站在那里跟她们闲聊。细伢歪着头,打量何汉晴半天,说原来何伯伯是个老娘子。说得大人都笑了起来。何汉晴说,那你姆妈是么事呢?细伢说,我姆妈当然是小娘子唦。大人们听此言更是笑得一翻。从那以后,何汉晴就要细伢喊她“老娘子”。
       何汉晴见细伢光着身子爬出被窝,忙上前把他塞进去,嘴上道,慢点来,冻凉了,老娘子还赔不起你。
       细伢说,老娘子你跑到我屋来做么事?
       何汉晴说,还不是你这个小杂种要人照应。
       细伢说,我是个么事小杂种呀?
       何汉晴说,是你爸爸和你姆妈的小杂种。
       细伢说,那老娘子是不是你爸爸和你姆妈的老杂种呀?
       何汉晴哭笑不得,在他的脸颊上拍了几个小巴掌,说你这个小杂种将来肯定不是个好东西。
       话说完,突然脑子里就浮出自己爸爸姆妈的样子。何汉晴的爸爸是水手,走船的时候,遇到洪水,船翻了,从此就再也不见踪影,连个尸首都没得。何汉晴的妈一辈子住在南岸嘴,汉口一发洪水,水头就会淹到屋门口。前几年整治南岸嘴,政府照顾了一套新房,何汉晴的姆妈死活都不想去住,说是住惯了小河边,上了楼,一接不到地气,二闻不到水汽,这人又有么事好活头?何汉晴配合政府劝了几天,总算是搬离了。现在楼房也住得蛮舒服,说是地气接不到,可是能接到天气;水气闻不到,但能闻到雨气。天比地高,雨水比小河的水净,所以也蛮好。南岸嘴现在像个花园,前两年何汉晴去看了一回。拆了旧房子的地皮上种着麦子,绿油油一片,中间零星地杂了几棵树,一派田园风光,人走到这样的环境里,真是觉得无限的养眼。对于何汉晴,南岸嘴就是她的家乡。走遍天下,总在心里。就算它改变得让人识不得,但也和何汉晴二十年的生命连在一起。
       何汉晴想,我死之前,还得去看一眼才是。
       天黑了,文三花还没有回来,连个电话都没得。何汉晴担心细伢饿,又怕文三花累死累活地回来,连口热汤都没得喝,便又扎起围裙来做饭。文三花的冰箱里几乎没有菜,何汉晴没得法,见冰箱的蛋格上还剩两个鸡蛋,只好下了一锅面条。何汉晴喂完细伢,自己也饿了,便也吃了一碗,此时业已近九点,文三花还是音讯全无。何汉晴有点急,不晓得文三花她老公到底怎么样。想打电话去问,却又不晓得往哪里打。
       何汉晴把文三花屋里该洗的该抹的都做了,屋里到处于干净净,明明亮亮。细伢的呵欠又打了起来,偎在何汉晴身上几分钟,就又睡了过去。放了细伢上床,何汉晴有些急,看电视又看不进,心道自己是出门寻死的,却跑到这里来替别个操心,叫刘建桥和美美晓得了,还不又笑死?又想,不晓得今晚上屋里的饭是哪个做,她没有回去,一屋的人会不会着急。要是刘建桥的脑袋会转弯,一找就找到这里来,那才是真的死不成了。
       何汉晴心里麻乱麻乱。
       十点过后,电话终于响了。是文三花的声音。文三花哭道,何姐,辛苦你了。
       何汉晴说,急死人的,你老公么样了?
       文三花说,才下手术台,命保住了。
       何汉晴松了一口气,说那就好,那就好。
       文三花还是哭,说那个狗日的骚货女人只擦破一点皮,连针都没有缝。
       何汉晴说,算了,人救过来了,这笔账等他好了再算。
       文三花说,他醒过来还叫那个骚货的名字。何姐……文三花说着说着,语不成调。
       何汉晴长叹一口气,说三花,你自己悠到一点。两口子的事,别个也难得说。你几时回来?
       文三花说,我过一下就回。细伢睡了?
       何汉晴说,睡得屁是屁鼾是鼾。几好个伢呀,看儿子面子,把那些事都放下算了。将来靠着伢过就是了。”
       文三花说,何姐,老公靠不住,伢未必就靠得住?
       何汉晴想想觉得也是,但她不能火上加油。何汉晴说,不说这些,我挂了。何汉晴放下电话想,管不了你这些了,我要死在你前头,往后你自己顾自己吧。
       八
       歪在沙发上睡着了的何汉晴突然被一阵嘈杂声惊醒,她怔忡了一下,方想起自己是在文三花的屋里。紧接着门开了,进来的是文三花。她的身后还跟了好几个人,都是乡下人打扮。何汉晴惊问:么样了?
       文三花说,何姐,你莫吓着了。是我婆家的两个兄弟赶过来招呼他哥的。这两个一个嫂子一个弟妹。
       何汉晴松下一口气,她抬头看了看钟,十二点半。何汉晴说,都吃了没有?
       文三花说,在外面宵了夜。何姐,辛苦你了。你要是回去嫌晚了,就在这里挤一夜。
       何汉晴忙说,不不不,我近得很,我这就走。
       文三花说,何姐,不晓得么样谢你。
       何汉晴想了想说,记得我就行了。
       文三花说,那当然记得。隔三岔五地见面,哪里会不记得。
       何汉晴说,那也是。过些时,回南岸嘴看一看。
       文三花说,我早就想回去看一下的。几时我们一起去。
       何汉晴说,再说再说,先把你眼前的事忙下地。
       何汉晴说着就出了门。
       正是深秋,半夜里还有些寒。何汉晴只穿了薄薄的毛衣,毛衣上套了一件腈纶西装。西装的质量很一般,只穿了几个月,就四处起绒球。这是她结婚二十年时,刘建桥送给她的。为了这个,何汉晴多少对这件衣服有些偏爱,拿它做当家衣服,但凡正式一点的时候,她都只穿它。
       空荡荡的街上,寂寥无人,便更有寒飕飕的感觉。
       何汉晴问自己,现在到哪里去呢?一问完便又觉得自己可笑。出来寻死的人,还需要到哪里去?立马走到大桥上往下一跳,那就是目的地了。不过,是去大桥跳还是去二桥跳呢?何汉晴有些犹豫。大桥是当年何汉晴和刘建桥常逛的地方。从南岸嘴出来上桥,江水就在脚下,他们两个就站在这里看汉水流进长江。刘建桥说,站在这里看武汉,最爽眼。何汉晴也有这个感觉。人在水上,山在两边,心里广下子就能晴空万里,空得仿佛千千净净。一干净,全身上下就会舒服透彻。何汉晴想,我要在这里跳江,就太煞风景了。也对不起自己的喜欢。二桥是这几年新修的,讲老实话,何汉晴还从来都没有上过二桥。跟刘建桥说过几回,几时去参观一下,结果她一直都忙得没有空。假如头一回上去,看都没有看清楚,就去寻死,那还不气死那些修二桥的人了?好像对自己也不大说得过去。
       何汉晴走得很快,她一直走到了江边,爬上了滨江公园抗洪纪念碑的高台,还没有拿定主意。
       江滩公园亮着灯向左右两边的黑夜里伸展。长江的水就在不远的地方流淌。两座大桥的轮廓都被灯光勾勒在夜空,悬在江面上,清晰而美丽。何汉晴叹想,武汉真是太好看了。何汉晴生在武汉长在武汉,从来都认定全世界没有比武汉更好的地方。大江大河,就奔流在马路边,就奔流在楼底下,这样的城市,世上哪有?何汉晴去过一次北京,看到了北京的湖,还晓得北京的湖都被叫做海,她也算是大大长了见识。回来逢人就说,北京人硬是会吹,一个水凼子也叫海,那我们东湖叫么事?我们东湖一个湖汊子,也比它十个海大。真是些没见过水的人。那些北京人还总觉得武汉像乡下。何汉晴骂道,守到你屋那个小水塘摸点小鱼吧!你那才叫乡下。就为这,何汉晴最瞧不起北京人。刘建桥却对何汉晴的理论嗤之以鼻。说武汉人本来还不是乡下人,叫你这一说,硬像是一个不开化的乡下人了。北京是首都,北京人是首都人,别个一开口,话都说得不一样。叫你说说试一下,那个弯管子普通活硬像是拐了上百道弯,句句都撞得倒墙。
       夜班的轮船进港了。船扯着嗓子叫,这是何汉晴在娘胎里就听熟了的声音。住在南岸嘴娘屋里时,长江和小河来往的船有几多,何汉晴就得听几多遍。同样天天要听的还有江汉关的钟声。那些声音,从来就没有离开过她。日出日落,朝朝暮暮,直到她嫁给了刘建桥。刘建桥屋里离长江远,那些声音才渐淡下去。
       何汉晴的脚情不自禁地就朝江汉关方向走。江水往下流的声音,何汉晴能听得一清二楚。
       走到候船室门口,大门关了。火车和汽车四通八达后,坐船的人越来越少,候船室清冷得几乎没有人候船。一辆巴士的司机在码头门口吆喝:去武昌南站赶火车的,赶紧上车!最后一班,不上后悔来不及了!
       从夜船上下来的客人也很少,只三两个人在登车。何汉晴看到车,方觉得自已有点累。她抬头看了看江汉关上的大钟,两点都已经过了。她想,就是死,也不赶这一个晚上。深更半夜,黑咕隆冬的,死了这世上都没哪个晓得你是么样死的,回头拿你当了个失踪人口。再说了,好容易死一回,连一个看的人都没得,也划不来。不如在候车室歇一晚,天亮了再说。
       
       何汉晴意念一到,人便上了车。
       只几分钟,巴士便上了汉水桥。从桥上朝下望,汉水两岸只剩下灯光,那些熟悉的风景和熟悉的船,都被夜色笼罩得若隐若现。何汉晴想,明天就上晴川桥吧,望着我屋里老家去死,也还有点说法。
       九
       车到南站,何汉晴尿急得厉害,下了车,冲进站里便找厕所。从厕所出来,望了一眼站台,站台是空的。突然她也觉得自己心里空得厉害,她不晓得应该干什么好。何汉晴一辈子从来没有闲过,现在她闲下了,这是她临死前的休闲,可是闲下的她应该怎么办呢?她却不知道了。未必就靠到椅子上睡觉?睡到明天早上起来然后去死?何汉晴问自己,问过后,也没有答案。
       二十年前,何汉晴送公公婆婆回老家奔丧,也是半夜来过这里。候车室里人山人海,又脏又臭,四处都是叫骂声一片。何汉晴没有惊异感,她觉得赶火车就是这个样子。火车来时,众人不知由何处进站,更是像水一样,东涌过去,西涌过来。车站里的服务员倚在门口调笑,全然不睬旅客们。拥挤中,婆婆无能,连鞋都叫人踩掉。不是何汉晴大吼大骂着拨开人群,把那只鞋硬扯回来,婆婆就得光一只脚回老家。送走公婆后,刘建桥为何汉晴奋勇救鞋一事,大开夸口。说是没看出来,老婆有这么大板眼。那时,何汉晴跟刘建桥结婚时间不长,她的能干和强悍还没有得到机会完全展示。何汉晴当时笑说道,我有板眼的地方多得很,这辈子你得慢慢看。
       现在是何汉晴第二次到南站。这里全然没有了人头攒动的局面。候车室里光线暗暗的,因为人少而显得空旷。有十来个赶路的人或靠或躺在候车椅上打瞌睡。角落里还有一个男人的鼾声和鼻息起起伏伏着。这声音愈发将四周的清冷挑逗起来,清冷得令何汉晴觉得不像是火车站。她突然就想起当年赶车风起云涌般的场面,空着的心仿佛又掺了一点虚虚的东西,是酸不是酸,是疼不是疼。刘建桥夸她时的神情就像是浮在眼边,他的嘴角是怎么动的,眼睛是怎么瞥的,手放在哪里,脚怎么迈的步子,竟一下都出现在何汉晴的记忆里,就像昨天才经历过一样。刘建桥那时好年轻,脸上光光的没一丝皱纹。只要跟何汉晴说话,嘴角就有笑意,而刘建桥是一个天生不爱笑的人。刘建美当年便总说,哥是个木头人,只有看到嫂子才会挂点笑。
       何汉晴想,你个狗日的木头人,当年几会拍我的马屁!现在我人老珠黄,你拿我不当人看。老子告诉你今天去寻死,你都懒得劝一声。老子这回非死给你看不可。不管是上天堂,还是下地狱,老子都要盯到你看。看你找不到老子的尸首,你良心么样过得去;看你夜晚枕头边少了个人,你流不流眼泪;看你再找个女人,她会不会像我这样伺候你顺着你;看你么样能够把你一家人的杂八事玩得转;看你么样向里份的爹爹婆婆们交待:你为么事要逼死何汉晴!
       想完这些,何汉晴空荡荡虚渺渺的心里,又觉得有了底。她觉得自己可以从从容容在这里过一晚上,然后明天白天好好去死。
       何汉晴找了一处椅子坐下,或是太累,或是太困,更或是心思太重,重得将她的脑袋压僵了压死了,以致她没有了想事的能力。只几分钟,何汉晴就睡着了。
       何汉晴竟做了梦,而梦中的情景并非凄凄惨惨,倒更似阳光灿烂。她恍然觉得自己好像正跟刘建桥一起在河边散步,又好像她手牵着刘最强,在草地上玩捉人的游戏。总而言之,她的梦境,天地明亮,色彩光鲜,耳边上满是笑声。最后的记忆是她和刘建桥不晓得为么事正仰身大笑,突然她就醒了。这个仰身的场景就在她醒来的瞬间定了格。
       何汉晴有些发怔。她先想我这是在哪儿?想完即忆起自己来到了火车站,自己是在火车站候车室的椅子上做梦。自己的梦居然充满快乐和欢笑。最后何汉晴才想起,自己出门来是寻死的。念头转到了这里,出门前的满腹委屈,才又一起涌上心头。何汉晴想,非要好好死一场给他们看。
       一个女人的声音从何汉晴身后的墙角传过来,声音不大,但充满惊恐。何汉晴蓦然明白,正是这个声音打断了她梦中的仰身大笑。
       何汉晴扭转身子,朝那声音望过去。一望却吓了一跳。昏昏的灯光下,一个女孩子拼命往墙角缩,她伸着两只手抵挡着站在她面前的两个男人。男人的手亦朝女孩子伸过去。女孩抵挡着说,不要,不要,我是个学生,求你们放了我。一个男人笑着说,学生最好,我最喜欢学生。
       何汉晴立即气不打一处来。她大叫一声,你们想干么事!
       何汉晴的声音像炸弹,将所有候车的人都惊醒。
       两个男人也惊了惊,他们环顾一下四周,发现并无警察,叫喊声不过是另一个女人。一个瘦男人说,你少管闲事,闭你的眼睛睡觉。老子们也不招惹你。
       女孩子哀求的声音放大了。女孩说,阿姨,救我!
       何汉晴想都没想,拔腿跑了过去,她三下两下扯开那俩男人,定睛一看,也不过两个小年轻。何汉晴说,小小年龄不学好,当个么事流氓呀!
       一个略胖点的年轻人说,太婆,你硬不是个省油的灯咧!
       何汉晴说,晓得我是太婆就好!少跟我油里巴唧的,我用油点灯的时候,你还不晓得娘胎在哪个方向。
       瘦一点的年轻人说,闭嘴,你莫惹烦了老子。
       何汉晴说,好大个老子!惹烦了又么样咧?
       胖一点的对瘦一点的说,怎么冒出这么个夹生货呀?
       瘦一点的说,我哪里晓得,看样子她是活得不耐烦了。
       何汉晴说,你硬是说对了,我就是活得不耐烦了。
       胖一点的年轻人说,莫跟她扯野棉花。
       瘦一点的年轻人从口袋里摸出二把刀,横着眼,用刀在何汉晴面前耍了一下,然后说,识相的话就一边睡你的去。不识相的话,刀子今天就要好好会个餐咧。
       女孩子惊叫了一声,吓得往何汉晴身后一靠。
       何汉晴鄙视道,就这点小刀?拿大一点的不更痛快?实话跟你两个小杂种讲,老子一个人不带行李不拿包地出门,就是出来寻死的。老子早就不想活了,正在想用个么法子去死。你们两个来杀唦,老子死也死成了,还当回烈上,又登报纸又上电视。现在的警察几高明?捉你两个分分钟。老子死了棺材底下还有你两个垫底,这还不说,你两个屋里还得赔我钱。老子这样个死法真是有得赚!姑娘你赶紧躲开些,让他们来杀我。
       何汉晴说完,迎着那瘦子手上的刀贴过去。何汉晴说,来来来,来杀我!
       那瘦一点的年轻人竟是有些发蒙,拿着刀不知道如何是好。他下意识地把刀举了起来。
       躲在何汉晴背后的女孩子顿时尖叫了起来,杀人了!杀人了!
       候车室里有一点小小喧哗。
       胖一点年轻人踢了那瘦子一下,吼道,还不快点走,今天硬是撞到鬼了。你去跟她缠?杀了她都划不来!
       瘦一点的年轻人一听此说,拔腿便跑。胖子也跟着跑了出去。何汉晴跟在后面喊,哎,莫跑唦。有板眼来杀我唦!
       胖子回过头,答了一句,我不得放过你们的。
       声音落下,人便跑得没了影。何汉晴骂道,就这水平,还当流氓!说完转向那女孩子,说,姑娘,不消怕,这是小混混。就他们两个的胆子,流氓都当不大。你只管放狠一点,他们不敢欺负你的。
       女孩子感激道,阿姨,谢谢你救了我。
       何汉晴说,莫说谢,这种事,我不能看到了都不管。你是外地学生,要到哪去?
       女孩子说,我在上大学,我妈病了,我请了假回去照顾她几天。在这里转明天中午的火车。
       何汉晴想起也在上大学的刘最强。刘最强最喜欢说,姆妈,你莫烦我。何汉晴想着便想流眼泪。何汉晴说,还是姑娘好,晓得疼自己的娘。
       女孩子心有余悸,她不停地朝外望,说他们还会不会再来呀?
       见女孩说的是普通话,何汉晴便用她那口弯管子普通话说,莫怕,有我。你跟我坐在一起,明儿中午我送你上车。看哪个敢欺负你。
       女孩子说,阿姨,我们在学校总爱说现在的好人都死光光了。今天碰到您,我知道了,其实好人还活着,只是我们有眼无珠,没有看到。
       何汉晴叹了一口气,说你的确是遇到个好人,可惜这个好人也要跟着去死光光。
       十
       何汉晴说到做到,她果然就一直等到中午,送那女孩上火车。
       早上的时候,何汉晴摸口袋,发现里面有几块钱。便想她要一死,这五块钱放在荷包岂不是浪费。何汉晴想,人可以死,但钱不能浪费。于是何汉晴请那女孩子吃一碗热干面过早。何汉晴说,武汉的热干面百吃不厌,你只要吃过后,走到哪里都会想它。女孩子说,我以前不喜欢吃,觉得它太干了,听您这一说,以后我肯定会喜欢吃的,而且永远也不会忘记它的味道。
       何汉晴听了蛮高兴。何汉晴说,养个姑娘真是好呀,几甜的嘴巴,听得人心里熨帖的。
       女孩子上火车时,说阿姨,给我留个电话,我回来的时候来看您。
       何汉晴摆摆手,说你找不到我的。真要想我的时候,吃一碗热干面就行了。
       何汉晴这话一说,女孩子的眼泪顿时就流了出来。何汉晴见她流泪,鼻子也酸,几乎也要流眼泪。但何汉晴还是忍下了,何汉晴说,莫哭,回去好好孝敬你姆妈,我死了都会开心。
       女孩子说,好人活千年,阿姨肯定寿比南山。
       何汉晴说,再加两个字,的草。
       女孩子泪没干,便又笑了起来,说阿姨讲话真有意思。
       说笑间,火车开了。女孩子是挂着笑远去的。何汉晴也鼓起满面的笑容向她挥手,那感觉就像是送走了自己的女儿。火车不见了,只把轰隆隆的轮声甩在车站。风一吹,轰隆声也四散而去。何汉晴方想,撞到个鬼,名字都不晓得,还送得这起劲。
       何汉晴差不多都忘记自己出来干么事的了。现在,她特意逗女孩子发笑时的心情也随火车而去。想过一遍又一遍的死字又像虫一样,从四面八方爬向何汉晴的心。
       何汉晴想,都到了这一步,不死又么样行?回去只怕会比死还难受。
       中饭何汉晴还是吃的热干面,只是比早上多加了一碗糊米酒。小吃铺的木桌子上放了台彩电,节目间歇时间里正播广告。这是一则寻人的广告。何汉晴盯着看了半天,当然不是寻她的。这是在寻找一个妙龄少女。少女的母亲在电视上泪水涟涟。
       何汉晴想,要是这个当妈的不见了,那女儿会不会登广告找?会不会坐在电视里头哭?何汉晴问过自己后,又自己下了结论。找可能会找一下,哭多半也不会哭。这多多少少都会比刘最强好一点。刘最强个正八蛋,听到老子要去死,他不连滚带爬地跑来劝,倒说么事你硬要去死,我未必还拦得住。老子养你疼你宠你,都是白做。命都恨不得给你,你就这样对老娘。
       还个刘最强的老子刘建桥!也不是个东西。何汉晴想,当个老女人真是没得劲。谁哪个都靠着你过日子,但谁哪个都不会多看你一眼。你活着你死了,都足你自己的事。你活着的用处就是照顾别人,把自己这条命当成没得。自己还以为刘家少了自己,过不下去。现在好,你不见了,理都没得人现。只怕刘建桥心里还欢喜得不得了,正好去找一个年轻的女人,还名正言顺地找。这个女人说不定足个寡妇,要不也离过婚。屋里蛮有钱,房子住得大,根本不需要刘建桥出去找工作,只要刘建桥守在屋里刻他那些狗屁车子,当他的狗屁人才。说不定她给刘建桥专门弄个房间,摆上博物架,像办展览一样。她还会给刘建桥买毛料西装,买金表,买一千块钱一双的皮鞋。刘建桥现在眼睛不太好,她给他买洋眼镜。她要是钱蛮多,给刘建桥买辆汽车也难说。屋里的彩电也小了,婆婆总说看人看不清楚,她送一台大彩电给婆婆,那还不是分分钟?就是刘建美这个小妖精,有个这样的嫂子,肯定左一条真丝裙右一件皮大衣的找她要。过那样的日子,根本不需要人干活,有事花钱请人,做饭洗衣服打扫卫生,都找人做,五块钱一个钟头。他们哪个还会念着她何汉晴?就连刘最强,给他一辆跑车,他到江滩公园兜个风回来,估计就会亲亲热热地喊后妈了。
       再往下想,就更细致,甚至刘建桥么样跟这女人亲热的场面,都历历在目。一切的一切,真实得就像正在进行,就像闻得到鼻息,就像摸得到体温,就像听得到笑声。没有了她何汉晴的刘家,里外都一派红火。虽然何汉晴离开家只有一天的时间,可是就仿佛她这个人从来都没有在那里出现过。
       何汉晴的想象到此,真是一口气憋不过来,万千的悲愤都冲击着她的心,她不禁放声大哭。呜哩哇啦的哭声把小吃铺的主人和旁边几个吃面的人都吓了一跳。小吃铺女主人说,太婆,出了么事?你哭成这样子?
       何汉晴呜咽道,你莫把我喊老了,我不会活那么老的。何汉晴说着这些活,哭声并没有减弱。
       
       小吃铺女主人又说,好好好,你怕老,就好办,有事就好商量。嫂子,莫这样哭,把我的生意都哭起走了。
       何汉晴抹了一把脸,见过路的不少人都围过来观看。何汉晴说,哪里走了,跟你哭来了这多客人。
       小吃铺的女主人便笑了起来,说你一边哭,一边还能对答如流咧。
       何汉晴哭声渐小,说,活着真是没得意思。
       小吃铺女主人说,嫂子把话说到这上面,我比你还想哭。我老公赌博,把公家的钱输个精光,坐了牢。我的伢,白血病,去年死了,才六岁呀。我自己咧,堂堂的一个中专生,学电气化的,厂子垮了,我就只有落到这地步。她说完指指汤面的铁锅。
       何汉晴环视了一下她的小铺,再看看她的脸,长叹道,一样是苦命人。
       小吃铺女主人说,我这从早忙到黑,累上一天,就赚点饭钱。你说,一个人生下来,就为受一场累,好把自己养活,那又何必去活?
       何汉晴说,是那话,是那话。我现在也是觉得死了可能还好些。
       小吃铺女主人说,可是你又死不掉唦。你又不得病,又不出意外,哪有机会死咧。
       何汉晴说,嫂子,这你就说差了,一个人想活可能活不成,但是一个人如果想死,总是能死成的。
       小吃铺女主人笑了说,嫂子,叫我说,你这话说得还差些。你既然活到这个世上来了,这个命就不是你的了,你这条命归蛮多人所有。拿我来说,我的婆婆我还得养,我的姆妈我还得伺候。你一个人做不了你这条命的主。你身边的人都不准你死,你有么事权利去死?你不信,回去仔细想一下。
       何汉晴说,我晓得你的意思,但我这回就是要给我自己这条命做个主。
       小吃铺女主人打量了何汉晴一番,说就你这命,叫我说,死不成的。你的面相怎么看都是一个活得长的人。嫂子,我再说一句,爹妈生你一场不容易,人活一场也不容易,就算咬着牙,也把这辈子活完它算了。更何况,嫂子你的日子肯定比我好过,我都不想死,你要死了,就划不来了。
       何汉晴说,真的?说罢转而思道,日子好不好过,表面上哪里看得出来?
       何汉晴的泪在谈话中业已干掉,看热闹的人见热闹已经过去,有些索然,便欲离开。小吃铺女主人喊道,莫走唦!热闹看了,再吃碗热干面,今天的日子不就过得有滋有味了?喊完对何汉晴说,日子就这个样子,吃苦受累是一天二十四小时,吃香喝辣也是一天二十四小时,穷人笑起来是打哈哈,富人笑起来也是打哈哈,穷人屙尼尼是臭的,富人屙尼尼还不是一样臭?嫂子,你是没有想透,想透了,一滴眼泪都掉不出来。
       何汉晴没有再接着跟她往下说。何汉晴想,你讲的话也有些道理。但是人活一世,柴米油盐,家长里短,喜怒哀乐,哪里就光是穷和富两个字?哪里就是二十四小时那么简单?人和人,晓得几多复杂的事情和感觉,晓得里面隐埋了几多板眼和名堂,根本就不是道理可以说得清楚的。就像现在她想要去死,她不死行不行?其实肯定也行。但她还是要去死,她怎么也说不清白,只是她心知她已经走在了这条死路上,她不会回头,也不想回头。
       十一
       汉水桥就在何汉晴的脚底下。
       夕阳已经从江上落了下去,黄昏都快走完了。何汉晴这段路走走停停,时快时慢,但总算到了她想到的地方。
       何汉晴在南岸嘴出生,成长也在南岸嘴,她想自己能望着南岸嘴寻死,也算是一个圆满。
       汉水上现在架了几座桥,老的汉水桥被叫成了汉江一桥。但在南岸嘴住过好多年的何汉晴,还是喜欢叫汉江一桥叫汉水桥。何汉晴的父亲去世后,母亲为了生活跑去搬运站拉板车。何汉晴的母亲个子矮小,从板车背后望过去,经常就看不到人。何汉晴心疼母亲,一得空,便去汉水桥等着。母亲的板车一过来,她便上前推坡。母亲的车上了桥,总会说,莫光推我的,别个的板车也都帮着推一下,都熟人熟事的,莫收别个的钱呀。于是何汉晴便上上下下地推坡。每推一次,都会听到类似的话,伢,难为你了,好心得好报。
       何汉晴一上汉水桥,这句话就会响起,仿佛它们就挂在桥上,只等何汉晴一来,就往下落。
       现在,汉水桥上看不到堆着货物的板车了。桥面也加得许宽。桥下的吊脚楼和破房子都消失不见,小船也都变成了大船。世界变化得太快,长江和小河都跟着这世界一起变,何汉晴有时觉得自己一时都难得适应。
       摊开在眼前的南岸嘴平展开阔,倚着长江的晴川阁古色古香。只有这里,还像以前一样清冷。也只有这里,还跟何汉晴以往记忆一样。何汉晴想,我肯定不能在这里跳河。当年别个都说我好心有好报,我在这里跳水寻死,哪里是个好报呢?
       两个年轻人迎面而来。一个人说,要是我,就是死也不跳桥,太吓人了。
       何汉晴听得心里竟是惊了一下。另一个说,我就算跳桥,也不跳汉江上的桥。我得跳长江大桥,死在长江里,气也气派些。
       先一个便笑说,那你就跳长江二桥唦,二桥又新,那边蛮好翻出去。跳二桥还是时尚。
       何汉晴有些恍然,又有些心惊肉跳,怀疑这两人是鬼。何汉晴想,怎么这么巧,刚好走到我面前,他们就讲跳桥,未必他们晓得我想跳桥?
       两个年轻人与何汉晴擦肩而过。
       几乎就在他们过去的那一瞬,何汉晴听到有人高声说,快去看,晴川桥有个女人要自杀!已经搞了个把小时,警察记者都去了!
       那是个什么人?她有么样的委屈?她怎么跟我想得一样?连时间都选在了一起?我是不是跟她结个伴一起走?何汉晴想到这些,情不自禁便朝龟山下走过去。
       晴川桥是新桥,桥栏涂着橘红色,像一道彩虹挂在水上,人们便喜欢叫它彩虹桥。晴川桥从南岸嘴一直通到汉正街上。以前何汉晴住南岸嘴时,要出来一趟,不晓得几难,现在晴川桥直接就插入到汉口的闹市中心,吃过饭,散个步一逛就逛到了六渡桥,硬是跟以前山门到菜场一样方便。只是,何汉晴在南岸嘴的家早就搬迁了。
       何汉晴到时,晴川桥上围了不少人,桥边还有110的巡逻车。电视台的人架了机子在那里拍电视。一个女人哭诉的声音从人群中清晰地冒出来。女人说,他在外面一回回搞皮绊我都忍了,他受了伤,我招呼他。他还当着他皮绊的面骂我,我这样活着有么事意思?我不如去死,我死了,让他一辈子良心不安。
       何汉晴听这声音好熟悉,一个冷战打下来,她赶紧拨开围观的人往里挤。一个警察劝道,你这样做划不来,你老公绝对不会良心不安的,你死也是白死。
       另一个警察说,是唦。他既然在外头有女人,一不要你,二不要伢,这种绝情的事他都做得出来,你死了他不正好明媒正娶?
       何汉晴挤到跟前,她看到了悬坐在桥边的文三花。何汉晴大惊失色,大叫了一声,三花,你又么样了?你这是搞么事名堂?
       一个警察见何汉晴,说,你是她么人?
       何汉晴说,我是她姐姐。
       文三花哭道,何姐,这回你也救不了我。我死定了。
       何汉晴说:你男人不是车祸住医院了吗?他又犯了么事?
       文三花说,何姐,我好窝囊。我去给他送汤,那个不要脸的女将也去给他送汤。他说我的汤做得不好,像潲水;那个女将的汤做得好,像甘露。他只喝她做的。何姐,这也就算了,他是病人;我能忍。可是他居然当我的面,拉着那个女将的手,问她伤得么样。说他就只担心她的伤,他的心比身上的伤还要疼,只要那个女将没得事,他死都可以。他们两个不要脸的当我的面手拉着手,就这样调情。我跟他谈恋爱,跟他生了伢,天天床上床下地伺候他,他几时跟我说过这样的话。何姐,我活着还有么事意思?我站在医院里,生不如死呀,何姐!
       何汉晴也生气了,说那个王八蛋,真也是太邪狠了。
       文三花说,所以唦,何姐,这回你莫再劝我,我早死了早解脱。我在南岸嘴生的,我死也要死回来,只当我没有嫁出去。
       何汉晴朝文三花走过去。文三花凄厉地叫了一声,何姐,你莫过来,你过来我立马就跳。说罢做出欲往下跳的架式。
       围观的人都尖叫了起来。一个警察忙将何汉晴拦住。
       何汉晴拨开警察,大声道,三花,莫慌!我不是过来扯你的,我是来跟你作伴的。何汉晴说这话时,满面是泪。
       文三花动作停止了,说何姐,你说么事?
       何汉晴说,我来跟你做伴,我们两个一路走。
       文三花说,我不信,是我屋里那个狗日的派你来劝我的是不是?
       何汉晴说,怎么会?我昨天就出来了。你找我帮你照看细伢的时候,我就是出门寻死的。
       文三花仿佛想起什么,说难怪,刘师傅今天一清早打电话到我屋里,问我有没有看到你。
       何汉晴说,真的?他打电话给了你?你么样说的?
       文三花说,我说昨天看到了,今天没有。他没有多说,我也没有细问。何姐,你何必咧,你屋里刘师傅对你这么好,你屋里的日子也过得蛮兴旺,你怎么会想死?你不会为了我走这条路吧?
       何汉晴说,我不得为你寻死,我为的是我自己。
       文三花说,我搞不懂,你这样能干的人,怎么也会想死?
       何汉晴说,三花,你也晓得,当我这样的女人,活了几多年,就烦了几多年,而今也烦够了,觉得死了可能更舒服。
       文三花泪水涟涟,说何姐,你说的是真话?真的?你跟我搭伴一路走?我真的有这福气?
       何汉晴说,也是我的福气。何汉晴说着慢慢走向文三花,她满面泪水。
       文三花说,何姐,我晓得。我晓得你的命也蛮苦。黄泉路上有何姐一道,是我的福气,大鬼小鬼都不得欺负我了。
       何汉晴走近了,她翻到了桥栏外。围观的人都屏住了气,大家都心照不宣地认定何汉晴是用的一个计,因而没有人劝何汉晴,仿佛眼睁睁地看着另一个人往绝路上去。
       何汉晴走到文三花跟前,手臂勾着桥栏,一伸手紧紧把文三花搂住。候在一边的警察立即就冲了过来,几双手伸过去,像几把钳子将文三花卡住。只几秒,便将文三花拖过了桥栏。
       围观的众人欢呼了起来。现场一片混乱,有个尖细的声音在欢叫的人声中起起伏伏:让开点,别挡了镜头!让开点!
       文三花却在这片欢呼中放声大哭起来。文三花说,何姐,你做么事哄我呀?
       何汉晴也哭了开来,说三花,你死不得,你的伢才四岁,他太小,离不得娘呀。你千不看,万不看,得看细伢的面子。为你屋里细伢,你天大的委屈都得忍。这世上,随便哪个没得你,都能过。可是细伢要是没得你,他这辈子吃的苦受的罪,会让你死了一百年都不安神呀!你未必能指望他的后娘对他好?他的爹忙女人都忙不过来,你未必指望他会过细照看伢?
       文三花蹲在地上嚎啕大哭,哭了一阵,仿佛想起什么,她突然叫道,细伢,我屋里细伢!他一个人在屋里睡觉,没得人照看。快点,屋里没得人,醒了不得了呀!
       文三花哭叫着,不顾人扯,挣扎着就要奔。一个警察拖着她,嫂子,莫急,我们送你回去。
       围观人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文三花身上,见她如此这般,不禁发出中释重负的笑声。一个年轻的声音说,哦,悲剧变成了喜剧。他的话一完,刚歇下的笑声,又冒了起来。
       依然站在桥栏外的何汉晴却没有笑。她没有随文三花翻回桥面。没有人注意她,人们只知道她是救人者,却不知道她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何汉晴呆呆地望着江水,瞬间她便不记得三花究竟如何了。南岸嘴在何汉晴眼皮底下铺展的样子好是陌生,江水在何汉晴眼皮底下流淌的样子也好是陌生。从正顶上看岸看江和住在陆地上看岸看江的感觉是不一样的。土地不是这样的土地,江水也不是这样的江水。
       桥上的人声开始静了。突然有个的士司机看到何汉晴还在桥栏外,便喊了一声,嫂子,你还在外头做么事?
       正在散去的人们纷然回头。何汉晴没有作声,依然呆呆地向下张望。她在想,我这一跳,命就没得了。我真的就不要自己这条命了?要是死了比活着还要难受么样办咧?那我不是更划不来了?
       何汉晴犹豫间,突然听到有人喊:喂!喂!转过头来。
       何汉晴不明白怎么回事,掉转头看了看。
       一个电视记者正举着摄像机对着她。何汉晴大惊,赶紧伸手挡一下,不料却见另外一个女记者一边说话一边朝她走来。何汉晴在电视里经常看到这个女记者。有一回她在失火现场报道消息,脸上也满挂着职业笑容。那一场大火烧死五个人,烧伤了十九个。刘建桥当时就骂,说这个狗日的女将还在笑,怎么一点同情心都没得。何汉晴却不以为然。她想她不笑么办?进到电视机里头说话,她得讨人喜欢,垮着脸哪个会听她的?
       
       应该说,何汉晴还是蛮喜欢这个女记者的,突然在这个地方见到她,何汉晴几乎呆掉。呆过几秒,何汉晴方回过神来,她想她怎么没有电视里好看?女记者走到距何汉晴一米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她用手指着何汉晴对着电视镜头说,看,站在这儿的就是刚才机智救下那位自杀妇女的人。一个小小的计策,便挽救了一个生命,应该说这位阿姨有着相当的智慧。让我们来采访她,听她怎么说。女记者说着,朝何汉晴走来。
       何汉晴听傻了也看傻了。她一时不知道怎么办才是。
       围观的人又随着电视摄像机集中到了她这里。何汉晴喊一声,你们莫过来,你们过来我就跳!
       看客们怔住了,不由自主地停下来。女记者也惊了一下,但她脸上很快又浮出她那份固定的职业笑容。女记者说,阿姨说得对,让我们保持现场感。刚才阿姨就是在这个地方救下了那位自杀者。我想阿姨依然逗留在那里,一定是激动的情绪还没有平复下来。的确如此,自杀者已经在这里站了三个多小时,无论人们如何劝说,她都决意一死,而这位阿姨出现了。她以她的聪明才智,以她的勇敢无畏,将自杀者救了回来。这个场面非常令人激动。我也非常激动。在我的心目中,阿姨的这种行为就是英雄行为。
       何汉晴听女记者滔滔不绝地说着。听着听着,心里舒服起来。待听到女记者说她是英雄时,她都有些想笑了。心道,英雄?这搞的个么事名堂?老子出来寻死,人没有死成,倒寻成了一个英雄?这不是比不死还笑话得很些?
       几个围观者走近了何汉晴,一个长者说,来来来,我拉你过来。何汉晴说我自己过得去。说罢正欲翻过栏杆,女记者突然喊道,让开,闲杂人让开。阿姨,你就站外边,拍出来的效果好一些,更有现场感。
       何汉晴停住了。她心道,站在这个地方,我一撒手,人就下去了,你还现场个么事?但何汉晴从来都没有这样被关注过,心里多少有些兴奋。
       女记者举着话筒对着何汉晴,说请问阿姨,你是特地赶过来救人的吗?
       何汉晴摇摇头,说不是的。
       女记者说,那阿姨是碰巧到这里来的?
       何汉晴说,硬不晓得是撞到个么事鬼,就有这碰巧,我还不是来……
       女记者没等何汉晴把话说完,便对着镜头说,老话说,无巧不成书。看来今天这事真有些戏剧性,阿姨来这里只是碰了个巧,居然就救人一命。请问阿姨,你当时怎么能一下子就想出那个跟她一起去死的主意?
       何汉晴心道,哪里是一下子想起来的,我本来就是打算去死的,我走到三花跟前才觉得三花的伢还小,她不能死。何汉晴想过便说,三花不能死,她的伢太小了。但是我可以死。我本来还不是打算寻死的。
       女记者笑容可掬道,哦?那后来呢?后来是什么原因使你改变了主意?是想到你的家人,还是想到孩子?或者你想得更深远,想到人应该珍惜生命?
       一个围观的人笑道,你自己都回答完了,还问人家干什么?
       何汉晴怔了一下,心道我几时改变主意了?我活得烦心得很。生命对有些人应该珍惜,对那些活得辛苦的人有么事好珍惜?想到这里,何汉晴一阵心酸。这个让人累的日子,那些让人烦的生活,还有那几个懒得搭理她也从不关心她的亲人,都在她的心里撞来撞去。何汉晴蛮想把这些都说出来。如果说了,她心里可能会舒服得多。就像那伴随了她一生的便秘,一旦排泄出去了,人就清爽了。但是,何汉晴晓得,心想的却不一定能嘴说。电视台的摄像机正对着她。她在电视里头只听过好听的话,几时听过心想的话?而眼边这个女记者热乎乎的眼光摆明了也是想听她说好话的。她何汉晴再苕,也不能苕到跟电视过不去吧?
       何汉晴张了几下嘴,想找点好听的话,可是她却不晓得从哪里下嘴。何汉晴不看报纸也不听广播,偶然看看电视,也只看连续剧。那些拿得到台面的语言和那些冠冕堂皇的道理,何汉晴不会说。她竟不晓得么样挑句子。这时候,何汉晴才想起婆婆总是瞧她不起,总骂她没得文化。她现在也瞧不起自己,嫌自己苕得恨不得掴自己两嘴巴。
       女记者说,别紧张,心里怎么想的就怎么说。
       何汉晴想,真把心里想的说出来了,那还不吓死你?
       江上的风蛮大,凉凉的,能把人的脑壳吹得冰冷,但何汉晴却满头冒出大汗,钩着桥栏杆的手也有些软了。她想,得赶紧讲完,要不还真的掉下去了,何汉晴只好顺着女记者的话说,是的唦。就是你说的那样,想起屋里的人,也想起了伢。
       女记者说,还有呢,请接着说。
       何汉晴想,你不就讲了这几句?我哪里还有?想完又觉得不能让女记者失望。何汉晴没有姑娘,看到姑娘就心生欢喜。这个笑得蛮好看的女记者硬就像自己姑娘一样,总不能让她做不好工作被领导骂吧。于是何汉晴又说了。何汉晴说,还有,爹妈给你一条命不容易,人自己活一场也不容易,随么样吃苦受累都得坚持活下去。再说人活着也不是为自己,一大半都是为别个活。别个都不准你死,你又有么事权力自己去死咧?
       这是热干面小吃铺的女主人中午跟她说过的话,何汉晴突然间想起,便将之复述了出来。说完,她自己竟也有些感动。她想是呀,一个人一辈子只活一回,不坚持活透,自己跑去找死,那不等于出门旅游只走到半路就回去了?那有么事意思咧?也蛮划不来咧。
       女记者听不到何汉晴心里的声音,只听到她嘴上说出的话。她情不自禁地赞叹起来,声音也提高了八度。女记者说,说得太好了。多么朴素的语言!多么纯朴的感情!在这里我们也希望刚才那位自杀的妇女能听到这样的话。希望她能好好地生活,也希望我们每一个人都能好好地生活。女记者说完这些话,像是给文章打了一个句号,她转向何汉晴说,阿姨,谢谢你。
       女记者说罢即走,何汉晴哎了一声,还想说点什么,但女记者已经被那些看热闹的人包围起来了。何汉晴的声音像一根鸡毛一样,轻飘飘地就落到桥下。
       十二
       人散开来比聚拢开快得多。电视台的记者一走,仿佛只一会儿,晴川桥上便没剩几个人。何汉晴甚至还没来得及从桥栏外翻过来,人们对她的兴趣就散了。电视台女记者激动的赞叹和围观人们钦佩的目光,仿佛只是年三十晚上放的一个小焰火,亮是蛮亮,熄得也太快。何汉晴想,狗日的,别人的热闹为么事那么长,我的热闹为么事这么短?
       何汉晴这辈子都没有这样放射过光芒,只是光芒过后,迎面而来的却是更黑的黑暗。她不晓得自己现在怎么办才好。倘没有这个焰火,她死了,全里份的人都会念她的好,为她哭的人肯定也蛮多。现在好,她若再去死,刚才在电视里说的那些话岂不成了放屁?街坊邻居都会看到,看了还不把她骂死。说一套,做一套,那是个什么东西!可是,她如果不去死,她又该么样活呢?回家,公公婆婆还有刘建桥刘建美不光牙要笑掉,连下巴都会笑得掉下来砸脚。不回家呢,那她又到哪里去?未必天天住在火车站,捏着荷包剩下的几角钱过日子?
       何汉晴出门寻死是因为活得太烦心太累人,结果现在倒弄得更加烦心更加累人了。落到如此下场的何汉晴这一回才真正为自己感到悲哀。她没有料到自己竟这样无能,居然可以把自己弄到死不成也活不下去的地步。同样,何汉晴也是第一次感到了无助。这时候她有点点想家。该是她在做饭的时间了,吐着蓝色火苗的炉子能把整个厨房都烧得暖暖烘烘。这个季节的厨房是最舒服的。
       落寞感袭击了何汉晴。  落寞而无助的何汉晴从晴川桥下来,漫无目标地走呀走。不知觉间,便走到了晴川阁下。她找了一个僻静的角落坐了下来。也谈不上找,晴川阁本来就僻静无人。长江就在这角落边流淌,流得波涛翻滚。
       何汉晴坐了好久,她只是呆坐着,脑子像十葫芦浆糊,没有一处清白。太阳已经落完了,何汉晴突然发现自己现在坐的地方正是二十几年前她和刘建桥最喜欢的坐处。刘建桥第一次吻她也是在这里。刘建桥笨,试了几回,都不敢。最后还是直白说,我蛮想亲你一下,可不可以?何汉晴早就在等这一刻,等了几回都等不来,这一刻她大大方方道,你亲唦。
       想到这里,何汉晴站了起来。旁边的墙还是与以前一样,有些残旧有些沧桑,但墙上多出蛮多字。有一行字写的是:爱你到江水淹没晴川阁!何汉晴想,放你的狗屁!长江这辈子都莫想淹晴川阁。刚想过才会意到,人家那里是表明爱无尽期爱到永远。何汉晴长叹一口气,心道跟刘建桥两个人一星期要来这里坐两三回,沙子野草看他们两个都看熟了,他刘建桥却从来没说过这样的话让她受用。下辈子投胎,何汉晴想,如果还当女人,一定要找一个嘴巴甜的男将当老公。
       何汉晴重新坐下了。
       何汉晴决定就坐在这里。如果刘建桥能到这里来找到她,那她就跟他回去,如果他找不到,她就在这里坐死。
       夜色就在何汉晴的坐等中降临。
       等人便成了何汉晴眼前的大事,它仿佛取代了一切。四周一有风吹草动,何汉晴眼光便扫过去,专注那里半天。何汉晴想,如果刘建桥不来,她就在这里坐死。但如果他来了呢?那她该么样办?她是赶他走,还是扑到他怀里?何汉晴是蛮想扑到刘建桥怀里的。她觉得刘建桥起码有十几年没有抱过她了。何汉晴想到这,心里有些愤然,女人老了,你男人就不能抱了?法律上几时说过,只抱年轻女伢的明?电影里头的那些外国女人,活得七八十岁了,她老公见了还要上去抱抱她,而且还是当着外人的面抱。你咧,背地抱一下就抱不得?当年下乡,房东屋里喂的牛,干活干得好,房东都会欢喜地拍它几下,抱抱它的背表示奖励。你刘建桥咧?
       何汉晴本来寻死的理由还没有这一条,现在她觉得她应该把它加进去。
       江边的灯在夜色里璀璨了起来,天色越黑,它越璀璨。它们把长江照亮了,把天空照亮了,把马路照亮了,把它周围的一切都照亮了,却无法照亮何汉晴的心。
       坐在晴川阁下的何汉晴随着天色的深浓随着灯光的明亮而心情越发黯然,失望感也一层一层深浓。因为,刘建桥没有来,而且何汉晴觉得她视线内的一切迹象都仿佛表明刘建桥根本就不会来。何汉晴伏在自己的膝上哭了起来。何汉晴以前也喜欢哭。不管有几多人,只要她想哭了,就一定是那种放声大哭。现在历经这一天的寻死过程,纵是这里空无一人,她却嚎啕不起来。
       泪水穿透何汉晴的裤子,湿到了膝盖。何汉晴在自己无声息的泪水中睡着了,她甚至没有梦。
       突然有人踢她。这个人说,你还玩真的起来了?你还玩得蛮大咧!
       何汉晴全身一紧,这声音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那个粗,那个闷,那个锈味,那个不紧不慢的劲道,都让她的心加速地跳动起来。似乎她坐在这个晴川阁下的角落等待的就是这个声音。何汉晴想,哦,我开始做梦了。
       刚想过,何汉晴又被踢了一下。这一脚有点重,何汉晴醒了,她本能地跳起来,想要骂架,却突然发现,暗夜里若隐若现的那张脸正是刘建桥的脸。
       何汉晴顿时泪流满面。何汉晴说,你来做么事?你莫管我!
       刘建桥说,我不管哪个管呀?你未必找个野男人管?
       何汉晴心里怔了一下,心道,这是扯的哪门子的野棉花!想过说,放屁!
       刘建桥说,不是三花告诉我你上了晴川桥,我还真以为你跟野男人跑了?在屋里找个么事寻死的理由。
       何汉晴说,你放屁放屁放臭屁!我落到你手上,已经够受的了,我找野男人打鬼!你只管莫耳我,我死了我活该。
       刘建桥说,喂,你来的真的?你一个穷人,有么事资格拿死来玩?
       何汉晴说,穷人么样?穷人未必连死的资格都没得?
       刘建桥说,别个有没有我不晓得,你肯定是没得的。连我也没得。告诉你,我下岗第一天就想死。我一个男人,叫厂里一脚踢出了门,养自己不活,我有么事面子在这世上混呀?但是我没有死,因为我没得资格去死。我死了我老头老娘么办?没得儿子在他们身边孝敬他们能好好终老?我死了丢下你守活寡我不是亏欠了你?结婚时我答应你不管怎么样,我都陪着你到老,我要死了你吃苦哪个来陪?所以我不能死。哦,现在好,我硬着头皮活下来了,你倒跟我玩起死来。不是李记者跟我说,我还不晓得你玩得拍了电视。露这种脸,你未必蛮光彩?亏你还跟记者说这说那!还不回去!
       刘建桥说着向前跨了几步,想抓何汉晴。何汉晴连连地退着,说你莫过来,你过来我就去跳江。
       有人拉住刘建桥。何汉晴这才发现,刘建桥身后还有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她做钟点工的主人李文朴。今天下午本应该去他家干活的。何汉晴有点羞愧,忙说,对不起,李记者,我今天没有去你屋里,又忘记打电话通知你了。
       
       李文朴说,这是小事。有么事话,回去说吧,刘师傅急死了。
       刘建桥说,我急她打鬼,只不过屋里的事情没得人做。老头老娘一两天都没吃好,我做的菜又不对他们胃口。老头子的哮喘又犯了,他吃的药方子放在哪儿,你交待清楚再走唦?我又不晓得买么事药,今天咳得更狠了;美美的裙子让姆妈用洗衣机搅坏了,她白天黑夜跟我吵,吵得我烦心;姆妈早上上己去买早点,钱包也被别个偷去了,回来气得半天动不得;你看一下,我切菜手都割破了,今天灌了脓,搞不好手指头都保不住;刘最强半夜里跑了回来,一分钟没歇就出去找你;找得现在见不到他的人;美美担心他,又去找他。屋里现在乱了摊子,一个个都成了无头苍蝇,一大堆的事情等你去做,你以为你死得?
       何汉晴听得心里乱麻了。她伸头朝刘建桥的手望去,果然看到他缠在手上的白纱布。纱布也不晓得是哪个替他缠的,缠得个乱七八糟。如果真是灌脓发炎,保不住手指头了,那他这辈子怎么办?何汉晴心里有些乱。刘最强么样能跑回来咧?他的功课掉下去了,那岂不是坏了大事?还不晓得他是不是骑的自行车,万一心急起来,被汽车撞了,那又如何是好?心乱间,公公痛苦的咳嗽声又一阵阵从心底传来。公公的中药都是她去抓的,公公的病一犯,必得吃一个礼拜的中药。前街的老中医是她的熟人,她每次去抓药都提前一个钟头,替老中医里里外外做一遍清洁。所以她去抓药,价格要便宜一半有多。她若是走了,光这药家里都不知要多花多少钱。还有小姑子就一条好点的裙子,全毛的,每次有重要事才拿出来穿,这哪能用洗衣机搅呢?这一搅,还不都搅坏了?小姑子再有要紧的事穿么事咧?没得穿的,就得去买新的,岂不是又要多扯一笔钱出来?再是婆婆;心脏不那么好,哪里能怄气?闷气最伤身子,她要一病,不住院也得天天往医院抓药打针,出门搭公汽,哪个来招呼她?何汉晴想到这里,心里的急像被火烧起来一样。这时候她才意识到,她的确是没有资格去死的。她在这个世上的活还远没有做完。她要死,也得做完了这一切才能死。她屋里那一地的芝麻,她不弯腰一粒粒地去捡,又有哪个会去捡?只是她这一腰再弯下去,要到何年何月才能再直起来呢?
       何汉晴想得心里发闷,闷中又有痛。她的心思烦乱,乱中又倍觉忧伤。她觉得好难。想不到活着不容易,死却也难。
       何汉晴还是没有说话。
       李文朴说,何大姐你真是了不起呀,一屋里的事你都一肩担了,你硬像这个屋里的总理一样,你确实没得资格去死。你得等你屋里的人都死完了,最后才能自己走。那时候,你去死,没得哪个劝你的。
       何汉晴说,你莫乱说呀,你说我屋里不吉利的话,小心我做鬼会掐你的。
       李文朴笑了,说何大姐你既然这样顾到你屋里,你要死了又有哪个去顾他们?
       何汉晴突然又大哭起来。这一回眼前有人,她址嚎啕着的方式。何汉晴说我就址这样想莎。我怕我死了他们吃亏,才没打赶赶忙忙去死。
       李文朴况,这样想就对了,那就赶紧回家吧。
       何汉晴哭道,我不。我不回去。
       李文朴说,你不回家,那你到哪里去咧?
       何汉晴的哭声又响了一些。何汉晴说,我不晓得。我回去,他们一家子都要笑死我,而且我还得在刘家受罪,我活得不舒服。可是……可是,我走了,他们没得我照顾,他们也受罪,他们也不舒服。我活又活不成,死又死不得,我么样办啦……呜呜呜,我的妈呀,早晓得让我这为难,你生我做么事咧?
       夜风把何汉晴的哭声吹到江上,这声音散开了,仿佛满江都是。夜是太静了。
       刘建桥说,好,你说得好。你硬是不回去是不是?可得。反正你是走也好,是死也好,这一屋里的人都不晓得么样活,这个屋里也得散摊子。那不如我也去死它。我干脆先跳江,我要死在你前头。让你的公婆成孤老,让你的儿子成孤儿,让你的老公被江水呛死,被鱼吃成骨头架子。
       刘建桥说着便往江里冲,李文朴拉了他一下没有拉住,瞬间刘建桥的脚便踏进了水里。
       何汉晴的脸顿时吓白了。
       那是她的刘建桥。他是那样健康,那样魁梧,那样一个堂堂的男人。他车钳刨洗样样都做得漂亮,他不出去摸牌赌博,也不去出去泡澡洗脚,他对街上的女人看都不看一眼,他雕刻的小车模型人见人爱,他夜晚睡觉时的鼾声起起伏伏地也蛮好听,他看她换衣服时的眼神像个小伢。二十几年来她何汉晴人前人后都把他当皇帝一样供着,她么样能让他跳江呢?么样能让江水呛死他呢?么样能让那鱼负吃他的肉呢?
       何汉晴一急,脱口就喊,她的声音颤抖,鼻子里还带着哭腔,你你你,你莫跳呀,我回去还不行?她一边喊,一边冲过去要把刘建桥抓回来。
       李文朴一把揪住她的胳膊。何汉晴流着眼泪着急地说,你莫管我,你把我老公拉过来,你莫让他死。
       李文朴笑道,何大姐,你老公有你这种老婆,他哪里舍得死。
       江里的刘建桥几个大步便返上了岸,他走到何汉晴身边,一把抓住她的手,说还不快点回去!我今天晚饭都没得时间吃,再不回去,我要饿瘫了。
       刘建桥话说得很洒脱,脸上的神情也淡淡的,像是没有发生么事。但何汉晴却感觉到他抓着,她的那只手不光在发抖,而且惊人地烫,那股烫气一直从何汉晴的手上冲到她心里。
       何汉晴心里一下子就舒服了。她晓得,这世上,刘建桥是最在乎她的人。没得她,他刘建桥难得活下去。
       何汉晴坐的是李文朴的小车。何汉晴头一回坐小包车,她有些兴奋,觉得虽然没有死成,但坐了小车,也蛮划得来。车上李文朴说刘建桥,你怎么真的往江里跳呀?何大姐要是由你去,你又么样回得来?
       刘建桥说,我调教出的老婆,我还不晓得她的那点板眼?我掉根汗毛她都要急得满地找,她还得让我跳江?
       何汉晴朝刘建桥翻了个白眼,见他正笑得得意。
       何汉晴到家时,夜都深透了。里份里的灯亮着几家,熄着几家,有点暖暖的,晕晕的味道。这种晕味和暖味,让何汉晴倍觉亲切。她出门寻死其实才走了一天多,转来时,却像是已经过了百年。
       走到屋门口,背后有人喊,汉晴嘞,你还差我一个耳朵,你莫想不还咧。
       何汉晴笑了起来,这是朱婆婆。何汉晴回头答了一声,我晓得!早点睡您哪。
       何汉晴的声音刚一落,她屋里的门开了。屋里明亮的日光灯一下子把何汉晴全身都照得透亮。这一瞬间,何汉晴突然明白,一个人的生生死死,真是由不得自己。这世上并没有人真的就把命运捏在自己的手上。
       何汉晴一脚跨进门,坐在客厅沙发上的婆婆说,回了?今天的水还没有烧咧。
       婆婆的语气还是老样子。何汉晴立马进了厨房。她把水壶垛上了炉子,蓝色的火苗以她熟悉的方式跳了出来。此时刻,大便的感觉突然时隐时现地挑逗何汉晴。
       迎面而来的日子与此前别无二样。
       何汉晴决定等水烧开,她站在炉子前,闭上眼睛。满地的芝麻一层覆盖着一层浮在她的眼前,她伸出手捡了一粒。她晓得,她这一开捡,累人的日子和烦心的事将依然与她如影相随,永无尽头。
       热干面小吃铺的女主人么样说的?一个人生下来,就是为了受这一场累?何汉晴想,可能人就是得把他这一生该受的累受完,才能去死。或许只有那时候的死,心里就会踏实,就不会像我今天这样左右为难。
       这样想过,何汉晴心里就通畅了。人生就是这样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