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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净心之谷
作者:理 由

《人民文学》 2004年 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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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对手表的兴趣源自物质匮乏的年代,那时买一只国产大三针要花掉几个月的工资。愈是稀罕的东西就愈激起向往和探求,因此对它始终保留一份少年时的好奇心。
       现代人看时间太方便了。目光所及之物,抬头低头都能看见时间的指针或数字在跃动,人们对度量时间的准确性有着永不厌倦的追求,现代原子钟每一昼夜的误差不及十亿分之一秒。
       在高科技潮水席卷一切的今天,却有一隅固守老旧传统而不被撼动的角落,我常为此大惑不解——人们可以用很便宜的价格买到更准确也够“酷”的石英表,而那些耗费工时、成本高昂的瑞士机械表为什么仍有喘息的空间?
       当今瑞士手表工业岂止能维持生计,简直是欣欣向荣!试看欧洲的皇室成员、总统、内阁以及各大企业高层行政主管,几乎个个腕上都是一只瑞士机械表,引得众多中产阶层竞相效仿。
       摈弃手表的实用功能,是为了炫耀显赫吗?此说似乎欠通。身穿短袖T衫,戴着沉甸甸“金劳”或“满天星”的招摇者有之,那往往是欠发达国家富人圈中的景观,而在欧洲却是另一番气象。那只手表深藏于浆硬的双层翻叠的’袖口中,仅在不经意的伸臂或屈肘动作时偶然一闪,半映半掩,乍露还含。别人不刻意盯着看是看不出什么名堂的。
       欧洲学者把响彻大地的钟声归结于一种“集体意识的感官文化”,为此写出一部部专著去详加论证。而表呢,瑞士手表的吸引力并不重在感官。一只顶尖级的机械表被称为“斋表”,不尚浮华,素净如斋,同时一定是配一副不惹眼的皮表带,而内中却伏有万千玄机。它当属欧洲另一种沁入深层心理的人文现象,对于东方人来说则十分陌生、朦胧。
       金钥匙
       圈内人皆知,瑞士钟表的发祥地在侏罗山。以日内瓦为起始,沿着侏罗山的坳谷绵延,途经纳莎泰尔,到临近德、法边境的巴塞尔。人们把这条狭长地带叫做“钟表谷”。其间散落二十七个村庄和市镇,荟萃了制表工业的精英。从日内瓦公园那硕大无朋的“大花钟”至巴塞尔火车站大厅凌室悬垂的巨型机械雕塑,象征着钟表谷的一首一尾。
       在全世界钟表收藏家的心目中,侏罗山犹如信徒向往的圣城麦加。然而,除非接受邀请或事先约定,外人难以窥视其内部面貌。用一位著名销售代理商“古比灵”的经理调侃语言来说:“哪怕是远道而来的总统,也未必能随便追到厂里去看看。”我第一次踏入钟表谷完全得自于一次偶然的机遇。
       那是八年前的事。我在日内瓦预订了一间靠近湖滨的酒店,安顿停当,下得大堂,径直寻找“金钥匙”。我知道,在大堂的某一角落,会有一位身着制服的人,在他的上衣翻领上缀着一双熠熠生辉的金钥匙标志。此人具有双重身份,既是这间酒店的资深员工,又是国际金钥匙组织的成员,神通广大,有求必应,我选择这间酒店就是因为它有“金钥匙”。
       我迎面走向一个鬓发斑白的人,他手疾眼快,抢先朝我使了个眼色,好像在问:“你有什么难题找我?”我告诉他,我是一个来自东方的钟表爱好者,很想看看瑞士钟表的生产车间,有劳他代为安排。
       他瞪大一双惊讶的眼睛,朝我凝视了几秒钟,仿佛面对着一个古怪的外星人,又做出缩脖耸肩的怪样子。一会儿,他开口了:“先生,现在是八月份,瑞士人都在放假,全国工厂都是空荡荡的,那些家伙早都溜到海边去晒大阳哪!”
       我恍然大悟,暗自埋怨自己的粗心,这趟出行怎么就不算算季节呢!此刻应去法国的戈尔玛小镇参加闹哄哄的葡萄酒节,却偏来瑞士看工厂,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那位“金钥匙”并未就此摆手。他翻开黄页,拨出一轮轮电话,用法语在快速询问着什么。随着双手一摊,我知道没戏了。
       悻悻然回到自己的房间。当晚,我在黯然调整此行旅程的安排。
       次日一睁眼,发现门缝塞进一封酒店总台留言,旋即奔下楼去问个究竟。
       那位“金钥匙”满面春风:“祝你好运!我向我国钟表协会查问一遍,还真有一家工厂在忙着赶订单。他们欢迎你。明天这个时间,工厂的一位工程师驾车来接你。”
       我喜出望外,不光为了如愿以偿,也为了亲身体验到国际金钥匙组织那句著名的服务宗旨——“满意加惊喜”。如今,面对众口难调日益挑剔的顾客,做到令其满意已是难能可贵了,还要献上一份意外的惊喜,那唯有天使了。
       谷中行
       汽车一路向东北方向疾驰。公路好似冲开两侧挺拔的峭壁,深深楔入侏罗山的峡谷。盛夏时节,车窗外满目都是浓浓的青翠。我注意到右侧近乎直立的陡坡上生长着齐刷刷的枞树,疏密有致,昂指蓝天,仿佛曾被无形的巨手梳弄过一般很有条理。而公路左侧有一湾清澈的溪流,从岸边至草坪再至丛林的轮廓,也如被剪裁过那样精致。我猜,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经过人工的呵护。
       朱自清先生早在《旅欧杂记》中曾经这样描绘瑞士风光:“这大半由于天然,小半也是人工。”以现代人眼光来看,即使这一小半人工也够浩大的,需倾其国力而赴。瑞士被称为欧洲的花园,这花园没有一丝人工的媚态。它山势雄奇,林野苍莽,粗粝中见其精微,比养护一般意义的花园繁重多了。
       驶过两个多小时的车程,我们已置身于侏罗山的白云深处,贴近法国边境,抵达一个名为“百花村”的小镇。接待我们的是帕玛杰尼。
       如今的帕玛杰尼在全世界钟表界已是名声鹊起,好评如潮。而当第一次见面时,他才创业伊始,正在为一份欧洲某皇室的订单而忙碌着。这意味着订单的数量不会很大,可能只是一件或一组作品,但要求尽善尽美。
       初看帕玛杰尼是一位文静、腼腆的中年人,一身书卷之气。他不善辞令,许多话由他那快言快语的副手代说。打过招呼,他的副手就一阵感慨:“地球太小了!一个多世纪前,就是这栋小楼,有两位兄弟制造怀表乘船去中国卖。其中一位兄弟被海盗杀害了……”后面的话应是“没想到在这里碰见中国人”,但对方吞了回去。不论向中国客人叙述这个凄惨的故事是否得体,但我听到了一个事实:很早以前,中国曾是瑞士钟表业的市场之一。
       “百花村”是帕玛杰尼的出生地。他毕业于瑞士钟表学校,因醉心于古董钟表的修复,便选择了这门深不可测的专业一干十多年。正像一位绘画大师的诞生——在临摹了历代经典之作,阅尽了渊博的大家风范,而自身的技艺和修养也日臻峰峦境界。机缘巧合,帕玛杰尼的才华受到瑞士一个大财团的赏识。那是化工与制药的巨子,在瑞士赫赫有名的山度士家族,同时也是古董钟表收藏家。于是,以充裕的资金为后盾,以“百花村的帕玛杰尼”为注册商标,一个古典韵味十足又颇具后现代简约风格的手表品牌面世了。
       我暗自联想,“百花村的帕玛杰尼”换成中国意思,有点像“槐树庄的王老根”那么一股子土味儿。
       第一年的产量极少,仅有六十只,足见精雕细琢。
       帕玛杰尼的副手说,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伴随着日本工业的崛起和石英表的问世,瑞士钟表谷经历了一场惨重的浩劫。从业人口由九万多人骤减至四万人,厂商纷纷倒闭或迁走,整个行业濒临破产,钟表谷一片阴云惨淡。
       在求生图有的挣扎中,人们渐渐发现了一线生机。那生机其实就在自己的脚下,简直是一个悖论——对抗日本石英表的唯一出路就是把机械表越做越复杂!
       时光倒流
       我对复杂功能表的知识略有所知,因此与瑞士业内人士沟通并无隔膜。所谓复杂功能,并非发明创新,而是瑞士祖传的几样绝活。
       其一“万年历”,不光显示时、分、秒,还有日期、星期、月份以及月亮在天空中的盈缺象位,后者相当于中国的农历。并在设计制造时预先调校四五百年,其间不论月大月小,闰年常年,全部指针都准确无误。
       再有“陀飞轮”,是对钟表心脏部位的改进。为了减少地心引力对准确度的影响,特地将平衡摆轮和擒纵装置设定在一个自由旋转的“飞轮”上,其意外效果是动人的观赏性,令人仿佛面对着微型的天体系统在运转!
       还有“三问”功能。揿动按钮就发出叮叮咚咚的音响,报出时、刻、分。这是在爱迪生发明电灯前的一项实用工艺,而今仍然令人留恋不舍,觉得那清脆悦耳的声音如同一片天籁。
       最后是双针计时功能,它比体育竟速项目所用的跑表更复杂,有能力制造它的厂家和技师也寥寥可数。
       以上的几样单挑一样,已称得是复杂功能表了,曾在古老的怀表中应用过。如今不但要把它浓缩为小而薄的手表,还要“三合一”甚至“四合一”,那是挑战人的心智和手艺的极限。结果呢?
       人们一向把手表视为日月星辰的代理。构成一只复杂功能表动辄需要五六百个零件。试看那些小巧的齿轮、轴承、摆轮、游丝仿佛都是有灵性的,它们熠熠闪烁,俨然有序。如雕刻时光,仿效天体,应合着茫茫苍宇的韵律,把奥妙无穷的宇宙化为人们的袖里乾坤,从而对一些惯于抽象思维的男人产生强烈地诱惑。戴着它,无需示人,也有一种深沉自知的充实感。
       在安迪古伦主持的国际拍卖会上,我目睹了瑞士钟表业对抗日本石英技术的策略是多么成功!
       安迪古伦执全球钟表拍卖之牛耳,就连索福比和佳士德这类大拍卖行,在钟表鉴识和定价方面,也要唯安迪古伦马首是瞻。在每期推出的拍卖目录上,清一色都是瑞士的产品。日本钟表似乎已被置于这座专业殿堂之外,从未登过大雅。
       安迪古伦的拍卖现场布置得有点像自助咖啡厅格局,前后台面摆着各类点心和饮料,有意营造出轻松气氛。而这一天的竞投热烈又紧张。当拍到一只一九五三年的百达翡丽时,起价已是一鸣惊人,全场顿时安静下来。
       其实这只旧表尚够不上复杂功能,圈内人俗称“日月星”,比万年历低一个级别。但它是那个年代为一名顾客订做的,因此也是全世界唯一的。
       当叫价向着八位数字飙升时,多数人已退出竞投。我感觉这时掠过全场人心中的是一个常识性问号:它值吗?我看清一个顽强的坚持者,洋人,一身剪裁得体的深色西装,为了松口气解开衬衫领口,他和一位远方打来电话的竞投者在竞争。
       眼前的叫价已把消费行为学和市场营销学那些基本原理一概抛诸脑后,而且拍卖会到这个火候已不需举手亮牌。拍卖师与竞标者之间一个微妙的眼神已足以沟通。顷刻,锤声响起,全场起立,大家一致鼓掌,似乎为了中标人对钟表传统的执着。这多少有些戏剧性,而安迪古伦一次又一次地导演过这类剧目,向人们展示着——它值。
       雪映明窗
       自从踏入钟表谷以后,我已参观过多间厂家。我最喜欢看的是所谓“独立”厂家,它们往往历史悠久。
       如今许多厂家已被跨国公司兼并收购,实施集团化管理,甚至不再生产自己的机芯,这类厂家没什么看头。我造访的是那些恪守传统的厂家。用中国的工厂概念衡量,它们的规模不大,楼高四层的厂房已是庞然大物,大多是古香古色的两三层小楼。然而,它们全都是大名鼎鼎,扬播四海。在世界各大都会昂贵的橱窗中可以见到它们的踪影。
       这些厂家坚持对每一只螺钉做出六度雕琢,对每一个机件都进行手工打磨;还要求对零件的背面也同样抛光或压花,而这个部位在组装完成后是看不到的,颇有“君子不欺暗室”的风度。听着他们的介绍,走过一道道工序,好似在经历一次追求极致的长征。
       我最爱看的是其中两道工序,常常止步驻思。
       一道就是手工打磨。几大排女工坐在工作台前,腰板笔挺,气定神闲,每个人都
       伸出食指摁住一个细小的轴承或齿轮,在一张细砂纸上画着圆圈儿。参观者如想亲身体验一下,也去抚摸那片砂纸,只觉它细腻光洁,宛若绸缎。主人说手工打磨的效果唯有在高倍显微镜下看得分明,那些肉眼难以察觉的金属棱刺才能除掉,这是保证机械表顺畅动作的必要条件。
       在自动化程度极高、人工薪酬也极高的瑞士,竟然有这样一群女工,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从事着单调枯燥的工作。我想,除了利益以外,劳资双方都在信守着精神层面的某种承诺。
       再有就是复杂功能表的组装工序。这道工序往往设在全厂最为宽敞明亮的一排窗前,并与其他车间相互隔离。能够胜任这项“绝活”和“全活”的技师,在厂里屈指可数。一年的产量也仅有几只。
       当我第二次去访问帕玛杰尼时,正巧遇上三只不同的“三合一”在同时组装。帕玛杰尼说,可以一次看见三只表的人算有眼福。他请老技师一一演示各种功能。
       这位技师鬓发斑白,鼻梁和前额配戴着老花镜和专业筒状放大镜的双套装备,看来已是一大把年纪。老师傅说,制作一只复杂功能表,往往要花费上千个工时,相当于一个漫长的冬季。他的语气平淡,但在习惯于快速节奏的现代人听来,几平惊世骇俗!
       我的目光移向窗外。那是侏罗山群峦中的一面斜坡,坡根刚好落在宽大的窗前,犹如垂下一道绿色的帷幔,将柔和的阳光反射进来,洒满老师傅安详的脸上。
       这一瞬,我的脑海闪过皑皑白雪。我想象着,在大雪封山的季节,面对窗外那白茫茫、空蒙蒙的山坡,一个人应是万念俱灰,洗净尘心的。最好找一个大雪飘落的时日,再来侏罗山看看那冰清玉洁的情境……
       山中惊艳
       日久,我渐渐地乐于由物及人,也相信表如其人。在端详一只跃然脉动的表芯时,往往想到它背后那鲜活的生命,揣摩他们有别于一般人的超常之处。
       我的手中有一张照片,摄自钟表谷中一个名叫拉秀德枫的小镇。那里地处偏僻,游人寥落,却有着瑞士乃至全世界最大的钟表博物馆。我在馆中见到一只怀表,不但有精致的机芯,还有彩绘瓷面的表盖,就随手拍摄下来,以此记录那惊鸿一瞥!
       曾在拍卖会中多次见到这种类型的怀表,却唯有馆藏的这只最为出色。馆中资料说明它面世于一八六○年。彩绘珐琅的表盖上是一簇盛放的花卉:有粉红色的牡丹、雪白的康乃馨和蓝色的矢车菊,画面璀璨夺目,美艳至极。从那层层绽放的花瓣中,宛若触到它们鲜嫩湿润的质感。我将照片放在茶几的一角,大凡见过它的朋友都一声惊呼:“真是太漂亮引”
       在人们熟悉的艺术视野中,很难找到与其比拟之物。印象派高手雷诺阿的花卉写生也很有魅力;不过,铺开大幅亚麻布,蘸着油画颜色挥毫,似乎要轻松许多也舒服许多。彩绘珐琅的画面是一个微缩世界,画师用的是二氧化硅与各种金属氧化物调配的釉料粉末,那是全然不同的彩色天地,还要经过至少二十多道的炉火烧制,面对着难以控制的炉变结果,致使这项写实主义创作一开始就迎来超现实主义的挑战。
       但是,这些都不足以打动我,触动我的是有关它的背景。在瑞士钟表史上这类怀表有一个特定的名称——“中国表”。它以中国为目标市场。在制造者的心目中,似乎中国人才能接受这华丽而高贵的审美趣味。顺着馆中文字说明看下去,有这样一段话:“这类表的出现与振兴,是瑞士农民无与伦比的创造力的佐证。”
       农民!这两个字触动了我。在钟表谷中徜徉的时日,我几次听人提及农民与钟表业千丝万缕的联系。而这次印象最深,甚至触得心中隐约作痛。
       当地人说,瑞士缺乏自然矿产资源,生存条件在欧洲当属恶劣,一百多年前尚依靠农业和畜牧业为生。每年大雪封山之后,人们更是无所事事。大约在十八世纪,侏罗山地区的各个村庄出现了一些包工头式的人物,向各农户分派钟表零件的散活,然后交给技高艺精者专司组装调校。当春天来临之前统一收货,销往巴黎,销往伦敦,有些也销往中国。这就是瑞士钟表业的滥觞。而冰雪消融之际,那些钟表工匠又回归于农民的生活方式。
       站在这座气势恢宏的博物馆,观赏一件件旷世杰作,我对瑞士农民人格的丰富性有了更深切的体验,同时也联想起中国的农民。如我这一代人,在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都曾与中国农民有过近距离接触。即使时过境迁,仍对中国农民怀有一份刻骨铭心的关注。
       中国的农耕社会拖着长长的影子延入现代生活中。农民们甘于胼手胝足地劳作,以土里刨食为天命,度过一代又一代的困顿人生。尽管在中国北方也有着漫长的冬季,而农民们何曾有过超越自我角色的灵动?在寂静的拉秀德枫小镇,当我踏着古老的石径归返时,心中油然升起一股感叹——历史究竟施了怎样的魔法,致使两国农民命运有着深邃的歧异?
       湖滨览胜
       今年初,趁着积雪未消时节,我又来到瑞士。
       这次先在茵特拉肯小憩数日,浏览了阿尔皋斯山几处滑雪胜地。随之直奔钟表谷的中枢纳莎泰尔,瑞士全国的标准时间就以这里的研究所计时为依据。事先订好了帕拉费特酒店。提及这间酒店,是因为它有着观察瑞士钟表业的最佳视野。
       这座全智能化的酒店,每一个房间都“飘浮”在烟波浩渺的纳莎泰尔湖中。白天,湖水扬波拍打着厅房的阳台,好似乘一艘航船在破浪前行;夜晚,听着风声、水声和野鸭的凄鸣沉沉入梦,仿佛头枕着茫茫苍宇那般孤独空寂。
       倘若从一个酒店能够眺望一个国家的全境,而且该国版图并不算狭小,那么全世界只有帕拉费特酒店非其莫属。
       适逢天气晴朗,人的目光越过开阔的湖面,可以看到遥远的阿尔卑斯山的千峰万峦。在蓝钢色的天幕映衬下,那一长排积雪的巅峰好像仙境一般晶莹闪烁。从这里看到的是阿尔卑斯山的北麓,越过横亘山脊的一线之间,南麓就是意大利了。
       转身推开房门向后看去,侏罗山的阳坡近在眼前。山脚处是纳莎泰尔小镇,一幢幢涂着黄色外墙的小楼从湖滨向山上延展,色彩柔和,轮廓浮凸,被大仲马形容为“奶油雕刻出来的地方”。与阿尔阜斯山相比,侏罗山天姿徐缓,一片苍郁之气。忽而,狂风骤起,纷纷扬扬的大雪从天飘落,山上稠密的森林转瞬间就戴上厚厚的白冠。那瞬息万变的情景令人叹为观止。我知道,在侏罗山大雪覆盖的坳壑中深藏着一座座钟表业重镇。翻过侏罗山的另一边,则是法国和德国了。
       纳莎泰尔被称为“法国面包飘香的地方”,属于瑞士最纯正的法语区。说到纳莎奉尔,必得提及钟表史上一代宗师——亚伯拉罕·路易士·宝玑。他出生在纳莎泰尔,而成就他的是巴黎。没有他就没有今日瑞士钟表业的辉煌。
       一七六二年,宝玑十五岁时前往巴黎学徒,当时法国的钟表工艺远比瑞士先进,巴黎又是冠盖云集的消费中心。宝玑在学习期间表现出过人的勤奋与天赋,很快便脱颖而出,自立门户,巴黎的上流社会直至玛莉皇后都成为他的顾客。
       法国大革命时期,宝玑逃离动荡的巴黎,回到静谧的瑞士。远离喧嚣环境,宝玑顺乎自然地进入一个伟大发明家必经的静思和冥想,并且和瑞士的钟表师切磋交流,带动了当地的技术提升。当他重返巴黎时,犹如一个心灵得到超度的圣者,一连串重大发明喷薄而出。
       他的发明不胜枚举。小至我们现代在表盘上经常看到的优雅的“宝玑指针”、赏心悦目的“宝玑字体”,直到自动上链装置、避震装置以及固定擒纵轮的石垫和不可或缺的游丝,还有复杂的万年历和陀飞轮,都出自宝玑那睿智的头脑和灵巧的双手。是他把原本一堆粗糙笨拙的机件变成流畅裕如的艺术品。
       于是,伫立在纳莎泰尔湖滨,可以清晰地看到瑞士钟表发展的脉络。伴随欧洲近代史的推移,浪漫而浮华的巴黎愈来愈不适宜这项六根清静的劳作了,矜持傲慢的伦敦比巴黎更早抛弃了这门缠人的工艺。于是,他们传给西欧的后院,由侏罗山的农民接下这一份劳役。恰好,从钟表谷两端的日内瓦和巴塞尔进入法国都十分便捷,而巴黎仍是全球最著名的销金销魂之地。世上最肯花功夫的工匠贴近最肯花钱的消费者,法国与瑞士就这样形成前店后厂的格局。
       遐思至此,我的心中一舒,似乎已对我想问究的东西一览无余。但我仍觉惆怅若失,这并非一个令自己满意的答案。我在纳莎泰尔感悟的至多属于经济地理学的命题……
       此刻心中泛起自嘲,多情应笑我本是一介游客,只因跟中国文人习气沾了点边儿,玩都玩不潇洒!
       瑞士性格
       瑞士是一个耐人寻味的国度。它奉行中立政策,在两次世界大战中毫发未损,还坐收渔利。它富甲天下,人均国民收入多次名列发达国家榜首。全国仅有七百万人口,而它的金融体系管理的资产,相当于全世界金融资产的三分之一。当沿着苏黎世的巴恩霍夫大街漫步时,苏黎世银行的朋友笑对我说:“这条大街的地下不知储存着多少国王、总统和富豪的财富,比童话中阿里巴巴寻找的芝麻门里的宝藏毫不逊色!”同时,瑞士精密制造工业独步天下,仅是钟表业就占国民经济总产值的百分之三十。更为稀罕的是,取得这些骄人成就所付出的环境代价甚微。雄奇的雪山、潋滟的湖泊、纤尘不扬的空气,令瑞士的旅游业排在国民经济收入的首位。那醉人的美景而今在风靡中国大陆的《班德瑞》音乐中可以领略其神韵:空灵、洁净、孤寂、壮美,旋律中交织着人与上苍沟通时所发出的心灵震颤……
       按理说,这里的国民应是心细如发的一群。
       记得中国的文化学者在论及苏州的民间工艺,如苏绣、发刻、牙雕、米粒雕时,尝试将这些工艺的发展归结于人格心理学的范畴。他们把吴侬软语地区的工艺家称为“微雕人格”。但是,就我的观察,瑞士人一点也不“微雕”。
       在阿尔卑斯山盘桓数日,每天都看见扛着沉重的滑雪装备向山顶上涌去的人潮,他们喜好在风驰电掣的速降中去寻求极限的刺激。据我所知,瑞士钟表界也不乏豪放奇士,“芝柏”厂家的总裁就是一位狂热的赛车手。如今他在担任瑞士高级钟表协会主席的同时还兼任意大利跑车委员会的总监。
       瑞士人以强悍和倔犟闻名于欧洲。凿通少女峰隧道、修建世界最高的铁路就是一个著名的例子。在一个多世纪前,当测绘和定位技术还很落后的时候,由投资者、工程师与工人组成一支三百多人的队伍,顽强地向阿尔卑斯岩石掘进,当到达山体深腹时又在黝黑的洞中果断地一折,从海拔三千六百米的高度破岩而出,正好抵达少女峰的最佳景点。整个工程耗时十四年,其中多人献出生命。至今,数以千万计的游客都在乘坐这条世界最高的铁路,欣赏着雪山和冰河的奇观异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