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关系(短篇小说)
作者:戴 来
《人民文学》 2004年 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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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门口从裤兜往外掏钥匙的时候,房门打开了。一个男人出现在防盗门后面,有三十来岁,嘴里叼了一支烟,手里拿着一本书,是包了封皮的《围城》。看见我,他的表情瞬间由喜悦变为惊愕,唇间的那支烟抖了一下,一截烟灰掉在地板上。我想自己的表情应该比他更惊愕。我退后一步,抬头看门楣上的门牌号,五○一,没错。我又往那男人身后看,鞋柜上用于放钥匙的仿古瓷盘里立着我女儿的一个橡皮小人玩具,女儿管它叫马克将军。
“找谁?”男人的神情警惕而且紧张。
“不找谁。”我在心里迅速判断着这个男人的身份,悠闲地抽着烟在屋里看书,和这家主人的关系应该不一般。我有了转身撒腿跑掉的冲动。
“你是谁?”男人的问话显得没什么底气。
“你是谁?”对方的没有底气倒让我有了底气。
男人已经看见了我手里的钥匙,但他还坚持用说“原来是你”的口气又问了一遍,你是——
“我是朱可。哦,她可能和你说过。”
对方的反应显然是从没听说过这个名字,但他的手搭在了门锁上。他认可了我的身份。
“如果她没和你说是因为她觉得还不到时候,不过早晚都会和你说的,否则说不过去。”
他打开门,略显谦卑地侧身让我进去。我有些犹豫,自己进去干什么?
“她下楼买东西去了,一会儿就回来。”
我想说在上楼前刚往她单位打过电话,当她的声音传过来我才挂的电话。她的单位远在二十多公里以外的开发区,就是挂了电话立即往家赶,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我不知道这个男人为什么要这么跟我说,不过他能自由地出入这个家,已经很说明问题了。
我已经有一年没踏进这个家门了。我的前妻在我踏出这个家门之前搜光了我身上所有和她有关的东西,并且在我跨出这个家门后把所有我不愿带走的东西统统扔进了垃圾桶。她再也不想和我有任何关系了,除了她不愿扔掉更不会扔给我的女儿。我十分理解并且也不算勉强地接受了她的做法,开始新生活当然得轻装上阵。手上还留有这个家的钥匙纯屑意外,离婚前有一次以为钥匙丢了,于是又配了一套,过后又找到了,于是这串新配的钥匙就一直扔在我办公室的抽屉里。上午找东西的时候翻到了这串钥匙,因为无聊,因为实在不想听办公室那些比我还无聊的鸟人聊什么足球了,我拿着钥匙走了出来。其实我只是想试试我的前妻换锁了没有。仅此而己。
进门的第一件事当然是换鞋。我快速地浏览丁一遍鞋柜,没看见我以前常穿的那双驼色棉拖鞋。当然找不着。我扭头看那男人的脚,后者穿了一双为客人准备的那种灯心绒拖鞋。我还记得那是当时我们尚未解体的一家三口在超市买的,一共买了六双,三双三十七码的,三双四十三码的。这么说,他还没混上专用的拖鞋,这么说,他和她的关系还有待进一步的突破。我也拿出一双,穿上。
我站在客厅中央,我现在的身份是客人。我突然有些紧张和无措,自己只是想试试锁换了没有了,可一来二去的,竟然走了进来。我不知道接下来应该做什么,说什么,先巡视一遍?然后和这个家伙谈谈我们共同经历的女人?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我点了一支烟。
看起来,那家伙比我还要紧张,一个劲地清着嗓子,发出那种很使劲同时又极力压抑着的怪声。他手指间的烟早就燃尽了,只剩下一截海绵头,但他还紧紧地夹着。
“她下楼买东西去了,一会儿就回来。让我解释一下——”他在我身后小心翼翼地说道。
“不,不用解释,没什么好解释的。”我打惭了他,“如果非要解释,那需要解释的是我。等她回来,我会跟她解释的,然后她会跟你解释的。我今天过来只是取点我的东西,然后就走。”
我的话似乎让那男人发蒙,他直愣愣地看着我。我很高兴随口就说出了一个说得过去也像那么回事的理由。女儿的房门半开着,我推开,站在门口。里面变化不大,和我想象的一样,她床头原来一家三口的合影换成了母女俩的。这没超出我承受的极限。说实话,暂时我还不能接受我女儿的床头摆着她和她妈以及另外一个男人的合影,更不能接受她管另外一个男人叫爸爸,尽管这是早晚的事。
紧挨着女儿房间的就是主卧,门开着,我貌似无意地朝那里面张望了一眼,房间里烟雾腾腾的。我曾经在那里面生活战斗了五年,五年啊,多少个日日夜夜,而如今,我和它的关系就是没有关系。
客厅茶几上摊放着一本《围城》,就是那男人给我开门时拿在手里的那本,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八○年十月的版本。最早是我从我父亲那儿拿来的,我已经读了十几年读过好几十遍了,但随便翻到哪一页我仍然能有滋有味地读下去。我曾经极力向我的前妻推荐过这本书,可因为是我推荐的她坚决不看。她反感这本书的更直接的原因是我常年把它放在我的枕边,有一次她说,感觉这本《围城》就像我的另一个老婆,不但睡在我和她的中间,还睡在我的梦里。我从这里搬出去的时候,愣是没找到这本书。
“就在床头柜上放着呢,我随便翻翻。”他赶紧凑过来解释。他今天解释得实在太多了,不出意外的话,他还会解释下去的。
在第一百七十一页夹了…张三月份的电费收据。书页中间有用铅笔画的道。这是我的前妻所为,她所谓的阅读就是不停地在书上她认为的重点部分画道道,全部画完了也就是阅读完了。
“我,还是想解释一下。”
“没什么好解释的。”
“大哥,你就听我说两句,就两句,好吗?”
这算是在求我吗?有这个必要吗?至于吗?但那家伙诚惶诚恐地看着我,就那么看着,让我感觉自己要还不同意他就要跪下了。
“今天我是第一次来这儿,真的,我本来是想来帮她干点活的,没想别的。”
说这话的时候,我俩都下意识地朝卧室看了一眼。确实是干了点活。床上很乱,被子的一角垂在地板上,一副刚折腾过仿佛还硝烟未散的样子。我预感,这家伙就快有专用拖鞋了。我的前妻是个精力旺盛的女人。不知道你熟不熟悉这一类女人,虽然嘴上经常抱怨,喊累,但手脚就是不停下来,忙完了单位的事忙家里的,实在没什么可干的,就和男人干上一把,反正不能闲下来。顺便说一句,长久以来,我都认为我的前妻把和我的性生活仅仅当成了一项运动,她并不指望从中获得多少快乐,也不关心我是否愉悦,她在意的是这项运动是否经常开展-从某种意义上说,她是个好运动员,不但有爆发力,还有耐力。而我是个特别懒散的人,能不动尽量不动,所以我越来越跟不上她的节奏,所以和她离婚是一件特别自然的事。
许多熟悉的情景和情绪瞬间涌了出来,我眼光发直地盯着卧室的那张大床,本色的巴西松木,当年我和我的前妻一眼就看上了它的简单和朴拙。用我现在的眼光看,它依然是一张不错的床。但在我前妻的眼里,如今的我已经差不多一无是处了,因此她一脚就把我踹下了床,因此我先于那张床被她淘汰了。在男女关系中,我想,床类似于一个坐标,在床上和在床下就像当官的在台上和在台下一样,是颇能说明问题的。说起来,关系这东西真是微妙,它并不会因为确定关系的时间在前就一定比后发生关系的更为稳定和权威,就像我旁边的这个男人,他就是后来居上。那么,我和这男人算是一种什么关系呢?我们有一个共同认识的女人,我们因为这个和自己有关系的女人而在特定的场合建立了某种微妙的关系,并且曾经和我有关系但现在没关系的却和他有了关系,比如我眼前这张床。
“大哥,哎,大哥。”
我对自己说,在已经没有关系的关系中去寻找关系是没有意义的,也是荒唐的。我努力把发热的眼光从那张该死的床上移开。在我的目光和他接触的那一刹那,后者躲闪开了。这家伙从我的表情里看到了那张床上的自己。当然,他在床上,我在床下。那个男人似乎愈发慌乱了,他还是没有解释清楚,所以还要接着解释。可是我真的觉得没什么需要解释的,也不想听什么解释。我只是想看看锁换了没有,现在我看到了,而且还意外地找到了我的《围城》,所以我可以回去了。
他又是咳嗽又是挠头的,就像是一脚踩进丁无尽虚空的沼泽。他慌乱地扒拉着,他随时都有可能沉下去。他好像就要沉下去了。他躲闪我目光的同时也在寻找着我的日光,他希望我能伸出手去拉他一把,我也在看着他,熟悉而又陌生。最后他终于找到了一根救命稻草,烟。他掏出烟盒来递到我面前,我说找刚掐丁,这会儿不想抽。为了表示诚意,他从烟盒里弹出两根来,再一次递到我面前,并且眼巴巴地看着我,好像抽不抽他这根烟对他来说是件极其重要甚至性命攸关的事。一根烟关系着一条命,妈的,这下我就更不敢抽了。我后退一步,十分坚决地摆子说,不抽。就在我后退的同时,男人有意无意地往我前面挪了一步,不偏不倚,正好挡住了卧室的那扇门。好吧,他把烟放了回去。现在抽不抽已经没有关系了,因为他已经诚心诚意地让过了,更因为他已经挡住了那张让他心虚的床。他上岸了。
“大哥——”
“行啦,不要解释了,不就是睡了一觉嘛。”
“不是,大哥,你刚才说‘如果她没和你说是因为她觉得还不到时候,不过早晚都会和你说的’,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真的从没和你提起过我这个人?”
“没有,我也很纳闷,按她的脾气,肚子里哪搁得下话,根本不用问,她自己就都倒出来了。大哥,你别介意,我刚才还想,是不是你们俩啊?”说着他不好意思地笑了。
“什么意思?”我认为自己听懂了他的意思,但也由此听不懂了。
“就是那个意思嘛,大哥,你别生气啊。”他在等我表态。他希望看到我生气。我生气了,他就放心了。
“我不生气。”
“不生气?”
“你是说我和她有—腿?” 男人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
“好吧,这么跟你说吧,我和她已经结束了,早在一年前,结束后我们就再也没睡过,也许有过这样的念头,但也就想想而已,当然,我不能保证她没和别的人睡过。”
男人面色酱红,紧抿着嘴,一脸难以置信地冲着我。文眦强烈的反应让我不由得多看了他两眼,他应该不满三十岁,可能更年轻,这就是我的前妻现在看上的男人?这么经不住几句话,这么把这回事当回事。
“我不知道你们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也许早就搞上了,也许她这边跟我搞着心里在想着和你搞的事,也许还因此达到了高潮。她有着使不完的劲,不好对付啊,我想这一点你应该也有所了解了。不过你没问题的,你年轻,这很重要,过几年你就知道了。”
我是在对他说,也是对我自己说,对那个多年前的自己说。顺着他的表情我依稀触摸到了当年的那个我,那个把爱看得比天大、认为爱足以抵御一切、可以当成饭吃、拥有爱就拥有了整个世界的傻瓜。我已经差不多把过去的那个我忘记了。我说得异常地顺溜,过瘾,我从没发现说话能带来如此的快感。我越说越快,更像是在自言自语。没错,我就是在对自己说。
他完全蒙了,就像被钉在了那儿似的一动不动地看着我。考虑到他有可能会成为我女儿的继父,我住了嘴。经过他身边时,我还不乏友好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就在我换鞋打算离开的时候,我听见一个歇斯底里的声音:你他妈的给我站住。
他的声音让我极不愉快,我蹲下身子,系好鞋带,站起来的时候我紧了紧我的皮带。我不想再听他说什么,也不想说什么了,更不想把在这种特定场合中才会发生的关系继续下去了。我这就回公司,回到那群和我一样无聊的同事中间,听他们胡扯那早就没什么指望的中国足球。我的手已经搭在了门锁上,就听
见一声低吼,然后我的右脸靠近耳根的部位被重重地击打了一下,我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向后倒去,后脑勺撞在了鞋柜上,就像是回应那声低吼般发出一声闷钝的响声。
“你和她到底是什么关系?”男人的样子较真而委屈。把我扶到沙发上躺下后,他翻来覆去问的就是这一句话。我平躺在沙发上,鼻孔里塞着一个纸团,血已经止住了,只是脑袋有些晕。我记得自己已经走到了门口,可这会儿竟躺在这里。我不想说话。我在想等我坐起来后是否也给他一拳,他应该还会还我一拳,然后我又打一拳,我们厮打在一起,怎么看,我都不是他的对手,最后我又倒在了这张沙发上。
“你和她到底是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当然是男女关系了。”
男人点点头,一副果不出其然的表情。他嘴里嘀咕了一句“我早该想到的”,然后又点点头。他已经被“男女关系”这四个字给击昏了。他不停地嘀咕着,也不停地点着头,对自己的判断表示进一步的同意。我的头更晕了。这时,门锁响了。那男人缓缓抬起头,先是看了一眼我,然后转向门口,我们都知道谁回来了。他坐着没有动。
提着一篓鸡蛋风风火火冲进来的这个女孩比我的前妻整个要小一号,也年轻一些。边换鞋边嘟囔着,让你不要抽那么多烟的,屋里一股烟味,晚上这家人回来一闻就知道来过陌生男人,肯定知道是我带来的。她直接就进了厨房,一转眼又冲了出来,我只觉得眼前晃了一晃,那个女孩就站在了我的面前。
“他是谁厂她轻声问那个男人,但后者依然坐着,只是很鄙视地白了她一眼。
她充满警觉和敌意地看看我,然后推了推那男人的肩膀,问,谁呀,他是。她操着一口古怪的北方口音,给我感觉她是为了让我听不懂才故意用这种腔调说话的。男人一甩肩膀把她的手甩开了,一副你还有脸问的神情。
女孩完全摸不着头脑,她把脸转向我,大概是等待我能给她一个解释。可是我也不认识这张脸,就像她不认识我一样。这是一张陌生的没有特点的脸,如果我曾经见过,也会很快就忘记的。
“怎么回事啊。”女孩一跺脚,恨恨地问道。
“别演戏了。”男人猛然站了起来.快步走到门口,在我和女孩的注视下踢掉了脚上的拖鞋。他的动静很大。他换鞋的时候,我甚至觉得他换好鞋还会转身回来再给我一拳。女孩傻愣在那儿,等她反应过来,男人已经甩门而去了。
我慢慢从沙发上坐起来,伸手摸了摸后脑勺,起了一个包。我悉心体会了一下,那个包要比周围的温度热一些。已经十一点了,我拿起了茶几上那奉《围城》。我真的要回去了,如果路上不堵车的话,刚好可以赶上上作餐。
“你是准?”
“谁也不是。”
“这不是你的。”她一指我手里的书,“你不能拿走。”
“是我的。”
“你说清楚再走。”说话间,女孩已经挡在了门口,“怎么回事啊,你到底是谁?”
我往前走了一步,饶有趣味地看着她。二十岁左右,圆脸,肤色红润健康。女孩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在这一进一退之间,女孩的脸突然红了。
到公司的时候,午餐时间已经过了,我的同事们正在议论怎么安排即将到来的五一假期。那个长着一口龅牙的老吴的嗓门最大,说他早就和他老婆计划好了,打算用打炮的方式度过这个长假,既不花钱,又锻炼身体。我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心里一阵厌烦,转身下了楼。
我用最快的速度下到楼底,打了一辆出租。我要回家。此刻我的身体最需要的是睡眠,我的精神也需要睡眠。睡过去,尽快睡过去,什么也不要去多想。我坐在副驾驶座上,眼睛盯着前方,手里那本卷成卷的《围城》被我展开,又卷起,再展开。司机冷眼瞟着我,几次欲言又止。回去我就能睡得着吗?我问自己,但是不回去又能去哪儿打发下午的叫光呢?办公室是不能回去了,我现在最不能听“打炮”这两个字,这相当于一个刚吃了不该吃的东西胃里正在难受的人是听不得别人谈论吃这吃那的。
猛然惊醒过来的时候,我听到了门锁转动的声音,也可能是被门锁的响声惊醒的。我的第一个反应是我的前妻回来了,我慌忙去摸床那侧。昏暗中,我看见我的女友走了进来。
“你怎么没去上班?”我的女友嗓音很尖,尽管她不承认,但我可以肯定她身体发育的时候根本就没变声。当她心情平稳并且小声说话,尤其是像此刻看不清她的脸的时候,你会感觉是在和一个小姑娘说话。
“几点了?”
“五点多一点。你怎么没去上班?”
“觉得累,反正公司也没什么事,所以干脆回来睡觉。”
“养精蓄锐?”
我没接她的茬。我还没从醒来前的那个梦里完全走出来,至少身体还处于那种剧烈运动后的虚脱期,感觉异常疲惫。打炮,又是打炮,似乎生活就只剩下打炮这一个主题了。
“我觉得你今天怪怪的。”她在我床边坐下。
“是吗?”我机械地回应着,随手抓起枕边的书。
“你没事吧?”
“没事。”
她推开我挡在眼前的书,看我的表情。一张单子从书里掉了出来。她捡起来,上上下下看了看,问,谁的?我接过来,也上上下下看了看。其实我很清楚是谁的。我故作轻描淡写地说,别人夹在里面的。她狐疑地看着我,说,是个女人的名字嘛,这个人是谁?
“一个朋友。”
“一个朋友。你和她是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
“没有关系?你刚才还说是朋友关系,心虚了吧?”
“是朋友关系,但不是你以为的那种。”
“我以为的那种,哼,恐怕是你心虚的那种吧?”
我把脸扭向一边,接着看我的书。她起身,走到离床有两步远的地方,就那样站着,仿佛想换个角度看清我,以便重新认识我这个人。我坚持继续看我的书,还装模作样地翻了一页,当然什么也没看进去。
“朱可。”她的声音低沉,陌生得像是另一个人在说话,“你看着我。”
她满脸的泪水,同时却又显得非常平静,似乎一切她都早已了然于胸。我不由得坐了起来。
“你跟我说实话。”确实不像她的声音,可又确实是从她嘴里发出的。
“我不知道你想听什么样的实话,是像实话的谎话,还是像谎话的实话。”
“你一直在骗我。”
“这话怎么说?”
“什么朋友关系,她是你的前妻,为什么不敢承认,心里有鬼吧?上午打你电话你就不在公司,打你手机也不接,你今天一天都干什么去了?啊,你说话呀。”她的声音陡然提了起来,生硬、尖锐,像碎玻璃一样刺伤着我的耳膜和神经,“你说话呀,你这个骗子!”
她扑了过来,在惯性中我仰面倒在床上,后脑勺结结实实地撞在了床头,和上午撞的差不多同一个位置。我只感到巨大的眩晕,它来势凶猛,瞬间淹没了疼痛淹没了其他感知。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总是碰上这样的女人,情绪化、任性,甚至霸道。在经历了我的前妻之后,我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喜欢这样的女人,至少不和此类女人发生关系了,可事实上,我现在的女朋友还是这样的人。后来我也想通了,像我这样的男人注定要和那样的女人搅和在一块儿,也算是一种平衡吧。
我紧闭着眼睛,等待眩晕过去。我怀里的女友正在抽泣。我觉得自己还是爱怀里的这个女人的,因为我需要爱,需要一种爱的感觉,至少需要一个爱的方向。我把她搂紧一些,再搂紧一些。她的脸有点迟疑地凄了上来。我更为用力地抱紧她,她就像得到了肯定和鼓励似的伸手勾住了我的脖子。她的脸湿润、温暖,像—只巨大的吸盘,将我的嘴唇、舌头、扁衫啉统统吸了进去。我努力抬着右胳膊,避免她压到我手里的书。在她喘息的间隙,我从她肩窝里抬起我的头,抬起我手里的书。我的食指夹在书页中间,一百七十一页,我屏息,定睛看了看,没错,是一百七十一页。我又向上仰了仰头,我能感觉到自己腹部肌肉的紧张,同时,哉也清楚地知道,这一次肯定不行了。
2000—6—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