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换到繁體中文

您的位置 : 首页 > 报刊   

[天 下]灿 烂
作者:大 卫

《人民文学》 2004年 第09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凌晨两点不到,就被喊起来了,迷迷糊糊地坐上中巴车,窗外黑,不是盲人的那种黑,是热恋情人分手时,那种眼睁得很大却什么也看不见的黑。在中天门下车,我们将从这里登山。此前有诗友建议从山脚往上爬,遭强烈反对,说那是古代的爬法了,现代人应该从中天门上,屁颠屁颠来泰山,半夜三更就起床,不就看个日出吗?
       盘山路,略陡。有风,不大,却嗖嗖地凉,始觉衣服穿少了。路上,行者三三两两,开始还有人说话,后来就不闻人语,只有喘气声,破败风箱一般,吭哧吭哧吭哧,吸进去的是风,呼出来的还是风,有不明不暗的灯立于路边,借微隙,隐约可见风从松树的胳肢窝里穿过,鸣呜地叫,若一个人的哭——是那种女子的哭——你受不了这样的哭声。前面是风,后面还是风,如果光是风倒也罢了,还有雾,不知风躲在雾里还是雾黏在风中,仿佛不是你的身体在走,而是影子在抖。越往上走,风吹得越紧,直至感觉这风把你吹得越来越薄,成了一个空壳,轻飘飘的,你怀疑有一个人从你的身体里飘了出来,忽儿走到你的前面,忽儿落在你的后面,忽儿蹦到你的左边,忽儿跃到你的右面……同行的诗友老王拉了一下你的胳膊,你感到有什么东西被他生生地扯走了,蝉蜕一般。是不是走在一座山中?其实,你也不知道你消失了还是没有消失。你只知道,唯有风在你身边。有一个人在走,可能是你替他走,也可能是他替你走——每走动一步,都会留下一个身体的空隙,刚一拔出身子,四周的雾倏地将之填充,再一迈步,前面的雾又被他撕破一个口子,像一个不讲道理的人,强行把身子塞进凌晨的雾里,那雾急了,就围得他更紧。你担心,这么大的风,这样的雾,太阳还会不会出来?天麻麻亮了,看到有些雾支撑不住了,从树叶上坠下来,掉到头发上,感到那天空就在头顶,一伸手就能摸到,那个走得气喘吁吁的人,是你吗?但怎么走,他都走在泰山的怀里——怎么跳也跳不出去的样子。
       如何从十八盘爬上来的,你忘不了,只是现在不想说而已,太苦了,是那种两股战战的苦,苦得你不想回忆。现在,你只想说,当你到达山顶的时候,风更大了——也正是这大风,黑板擦子一般,把雾给擦去了许多。你对着东方伸长了脖子,你知道你在等待什么:像一场早就约定的相会。只不过,你来得太晚了,而在若干年以前,就有这样那样的人,把这日出看了无数次。日光底下并无新事,你先是看到一团鲜红,在云海里挣扎,仿佛有什么使他沉沦,又仿佛有什么在托举着他。你站到一块更高的石头上,看得更清楚了,云海苍茫,他身上像装了弹簧,自己撑持自己……如此反复数次,他终于起来了,用得上“冉冉”这个词,对,他正在冉冉升起,可这升起是那么艰难,与其说他是一颗太阳在上升,不如说是一句怒吼一个呐喊在喷涌:低沉,压抑,坚定,执着。他在你的视野里,沉甸甸地升起,就像全世界硕果仅存的一砣黄金,谁都舍不得花,谁都不能花,他在云海里翻腾,他不属于某一个人,也不属于全人类,现在,他只属于他自己。他把光线铺开,金灿灿地耀眼,整个天空像被他镶上无数道金边。
       此前,你在平原上所看到的太阳都是那么高,而在这儿,才一千多米,你突然发现,太阳原来也可以与自己平齐的,你为曾经的仰视而感到不好意思。现在,他离你那么近,像邻居家那只淘气的红冠公鸡,此时就栖息在你想象的枝条上。是的,你此前所见到的太阳都离你那么远,比想象还远,不能说这是谁造成的过错,只是此前,你对太阳误解得太深,就一千多米,你就感到了不可思议的近。像一个吻,你曾经在一篇文章中写过这样的话:“天与地深情相吻,留下了太阳这个鲜红的唇印。”
       他贴在天边,掀开这扇红窗帘,就能看看是否天外有天。又好比最为坚韧的一片笛膜,如果有一管长虹作为长笛,那,吹笛者是谁?这一滴红墨水,灼人地热,烙在梅花一般的云层里,多美,你惊讶得闭上了双眼——你想到童年,像你小时候所见的姐姐衣服上的那个纽扣——天空是件衣服吗?进一步的想象是这样的:自己是一根针——于是你有了一种穿针走线的冲动,你要把这枚扣子牢牢地钉在天上。
       李太白说:“平明登日观,举首开云关,精神四飞扬,如出天地间。”是的,天地间,就这一轮太阳,是他垄断了全世界的光明,但他却又从不以功臣自居,甚至,他比我们还会早起,没人打卡,他也准时上班,不管风里雨里——当然,有时候我们看不到他,这不怪他,是云层遮住了他的身影。
       那一年,徐志摩也来了:“……东方有的是瑰丽荣华的色彩,东方有的是伟大普照的光明出现了,到了,在这里了……玫瑰汁、葡萄浆、紫荆液、玛瑙精、霜枫叶——大量的染工,在层累的云底工作;无数蜿蜒的鱼龙,爬进了苍白色的云堆……光明的神驹,在热奋地驰骋……云海也活了;眠熟了兽形的涛澜,又回复了伟大的呼啸,昂头摇尾地向着我们朝露染青馒形的小岛冲洗,激起了四岸的水沫浪花,震荡着这生命的浮礁,似在报告光明与欢欣之临莅……”到底是诗人的想象,斑澜多姿。
       当然,在徐志摩之前,更多的文人骚客来过。站在泰山顶上,你想得最多的一个人,是杜甫。他看到的日出,是什么样子的,现在无从得知,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他那时所看到的太阳,肯定比我们现在的要新鲜一些。尽管如此,太阳不会老去——沧桑的是岁月——“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望岳》)
       其实,泰山并不高,也才一千五百四十五米,比它高的山多的是,在众多的高山面前,泰山顶多算一个小弟弟。泰山的日出和别处的也没什么大的不同,这儿的太阳也是所有山峦共用的那一个,绝不是当地的土产,风也不带山东口音,阳光更没有葱味儿蒜味儿姜味儿。但,哪一座山都不如泰山沉淀了更多的文化底蕴,从某种意义来说,泰山这棵大树,缀满的都是文化的落叶,所以,在人们的心目中,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为一种图腾,一种象征。
       公元前二一九年,秦始皇率领千乘万骑来到东方,正式登泰山封土,建“禅”(坛),举行了隆重的封禅大典。其后历代帝王也踵事增华,继续进行封禅活动:汉武帝、汉光武帝、唐高宗与武则天、唐玄宗、宋真宗等等。凡俗如我者,来泰山当然不是为了朝拜那些曾经的封禅者,我们主要为了看看日出。
       站在玉皇顶,我的心,其实,也是一颗太阳,小得不能再小的太阳,但当那一轮旭日脉动于东方之时,我似乎看到了这颗又大又红的太阳,穿过时光隧道,照亮了这些名字:孔子、司马迁、曹植、李白、杜甫、苏轼、曾国藩……泰山,从过去到现在,以至于将来,都不是单纯意义上的山:他不是青铜而是青铜铸成的鼎;他不是黄金而是黄金做成的王冠;他不是文字而是文字写成的历史……
       在遥远的太古代,泰山地区曾是一个巨大的海槽,堆积着很厚的各种泥沙物质和火山岩。二十四亿年前后,一次强烈的造山运动将古泰山抬出海平面之上,但他的变质杂岩却是最古老的岩石。这时他还是个婴儿,但他已有着最为强壮的骨胳;距今二三亿年的晚古生代中晚期,华北地区发生了海浸,古泰山成了海中孤岛,但这个婴儿的生命力实在强大,他在海水中继续长高,至中生代晚期,泰山在燕山运动的波及下,地壳断裂形成泰山穹窿,而后山体快速抬升,沉积岩纷纷剥蚀,杂岩重见天日,构成泰山雏形。泰山终于像一个白衣少年,屹立于东方。至新生代初期,又一次被喜马拉雅山运动扶携,开始大幅度上升,此后,又经历了一个三千万年,泰山才成其为泰山。这其中的沧海桑田,谁能理解?虽然,用托尔斯泰的那句话可作比照(泪水里泡三次,在碱水里泡三次,再在血水里泡三次),但在泰山面前,却又显得多么轻巧,艰辛不及万一。一座有如此经历的山,什么样的太阳照耀他镀亮他温暖他,都不为过。也正是有了如此多舛的命运,今日之泰山才获得了雄奇中的雅秀,嵯峨中的丰润,磅薄中的郁葱……
       在泰山顶上,一个摄影师给我讲了一个故事。一位广东姑娘,因为失恋而产生了轻生念头,她决定遍游祖国大好河山后再与世决绝。后来,她到了泰山——可以这么说,到泰山看日出是她的最后一个心愿。一路攀登,好不容易上来了。那一天的风真大,姑娘忘记租个大衣了,冷得受不住,她急等着太阳早点出来,看完日出就纵身跳下。然而,那一天的太阳好像知道她要干什么似的,就是不出来。实在没有办法,只得等第二天再看。无形中,姑娘生命的时钟就被往后多拨了一天。她在山上的旅馆住了下来。第二天,她终于看到了那一轮朝阳,多么辉煌,像一头雄狮,阳光如金色的毛发,风一吹,似乎要抖动起来。就在那一瞬间,姑娘突然明白过来了,她再也不跳了,她要好好地活着。
       摄影师说,那一天的太阳,像一个大大的句号,结束了姑娘生命里最阴晦的部分,重新开始一切,对生命充满了热爱——她命运的日出,也从泰山顶上开始了。
       她现在在哪儿?我问。摄影师说,在山后的家里。他顺手给我指了指泰安城,一片青灰色的小区。原来,那姑娘后来成了他媳妇,现在泰安城里开了个彩扩店。如果不是亲耳所闻,你会和我一样怀疑,这是一个放在任何一家晚报的版面上,都会波澜不惊的社会新闻。完美得像传说。
       太阳升得更高了,我相信,这轮旭日,与我相看两不厌。其实,我的这双眼,看到的哪是太阳,分明是另一颗心,红得不能再红,烫得不能再烫,如果再来一阵风,极有可能把我这颗心从胸腔里吹出来,但和那一轮红日相比,我的心多么轻,顶多是一个红色的气球,但是,在泰山,在一千五百四十五米的玉皇顶,我的心,与那一颗心,相互看见。
       尽管那一颗心属于苍穹,但他的每一次上升,都是我的心在“怦怦”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