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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 下]众山之山
作者:东前子

《人民文学》 2004年 第0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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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泰山模糊得如同我第一位友人的灵魂
       他来和我谈制陶瓷;
       雾绕山岗
       “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
       这是美国诗人庞德在《比萨诗章·第七十七章》中的句子。我读到这里,心有所动,泰山对我而言,的确模糊得如同我第一位友人的灵魂了,因为我登泰山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但也如孔子所言“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这句话出在《论语·子罕篇第九》的最后一条,杨伯峻对这句话的译解是:“他是不去想念哩,真的想念,有什么遥远呢?”
       我以为杨伯峻的这句译解很好,其中有孔子的口气,“他是不去想念哩,真的想念,有什么遥远呢?”这样的口气,换成孟子,是决说不出来的。有什么遥远呢?真而不隔,退一步,也是隔而不远。
       二十年前,我登过泰山,只是爬到一半就下来了,因为猛然飘雨,全身冷得发紧。看来我还是幸运的,这雨只使我担凉受寒,还未让我担惊受怕,在德国人卫礼贤的有关泰山的文字里,他写道:
       当夏日的夜晚暴风雨来临的时候,泰山是非常可怕的台风雨大作,水顺着山体迅速涌下,闪电一个接着一个,掠过天空,轰击着岩石,本来黑沉沉的天色变得更黑。当避雨小屋的横梁开始摇晃,当人们在快要坍塌的屋顶下蜷缩在床角,当暴风雨和雷电的声音在岩石间回响,龙和云神嬉戏在人们建起的庙宇,狗被吓得在屋外呜咽试图进屋挨近它的主人,夏季山上的游客定会感到神的愤怒。
       这当然是以前的泰山。在现在的泰山上是很难感到“神的愤怒”了,只会觉得人的喧哗。尽管如此,泰山的气象还是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虽说“登泰山而小天下”,因为我中途而返。也就说不上什么实质性的领略,但对古人以泰山为天下之中心,却还是有所感觉的:纵览东部沿海区域,它的确居高临下,超拔于鲁中南群山之上,仿佛茫茫广野上的“东天一柱”。尤其对孔子说的“知者乐水,仁者乐山”,我更有一点新想法,我觉得孔子他老人家说的“仁者乐山”的“山”,一定就是泰山。泰山在我所见过的山中,它肃穆庄严,天性一副仁相,用人的脸相来形容它,不是尖嘴猴腮,不是瓜子脸,不是鹅蛋脸,像是国字脸。我是极爱黄山的,黄山与泰山完全是两回事,黄山相比泰山,倒更像是水——“知者乐水”的“水”。
       在我读过的有关泰山的文字之中,杜甫的《望岳》首屈一指,杜甫与泰山有一种气息上的通灵,杜甫他也是天性仁相一副。可惜杜甫写《望岳》时候年纪尚轻态度也就不重,这首诗是现存杜诗中年代最早的一首,大约二十四岁左右,与杜甫后来的作品比较,终究逊少一些肃穆庄严。但已经难能可贵了,文字在泰山面前还能如此保持体面实在是不容易的。泰山是个神话,庞德差不多把泰山视作精神上的父亲,或拯救者。读过他的《比萨诗章》的人都知道,我不妨再从其中抄出些句子:
       灵魂的美妙夜晚来自帐篷中,泰山下
       泰山被爱守护着
       而在我看来,另一个人与庞德相比,他和泰山的关系或许更大,他就是澳大利亚最有影响的现代派画家伊安·费尔韦瑟。
       费尔韦瑟一八九一年出生在苏格兰,曾先后漫游于德国、挪威、加拿大等地。他在加拿大开始了中文学习,并于一九二九年从加拿大乘船到了上海。后来从上海去了澳大利亚,直至一九七四年去世。费尔韦瑟当时不像另一些在华的欧洲人,他既不做生意,也不传教,尽管他能讲一口中国官话(许多在华的欧洲人讲的是广东话)。他对中国文化有深厚的兴趣,并敬重这文化,他说:“有关他们的一切:他们的习俗、他们的性格在我看来都值得吸收。”以至他竟然会看不顺欧洲人的长相了,他说:“欧洲人的脸型与中国人精巧的骨骼结构相比显得粗糙。重要的是我已从欧洲人的自以为是的个人主义立场上退缩了。”在这点上,费尔韦瑟与法国诗人米肖极为相似。米肖的中国之行,使他反思欧洲文化,觉得欧洲文化是蛮子的文化。
       一九三三年,费尔韦瑟从上海北上去北京,那时,叫北平。途经泰山时,他灵感突发地下车了,其实这是缘分。想不到这是他一生中的一个重要事件,因为他的杰作《寺庙》就是在泰山得到天赐神示而于二十八年后才终于完成的。
       ……雪大如席,覆盖住他身后的脚印。远处的山,巳白头了。此时唯一的声音,就是他的鞋子踩着积雪。到达峰巅之际,他内心快乐但手脚冰僵。寺庙里的和尚为他烧了一壶茶,炉火桃红,像在一种仪式里他醒来了。和尚劝他住下,怕下山时危险:石级上早积雪为冰,一滑到底的锋利。夜降临,雪也开始灰暗。雪,诵经声,木鱼,油灯下抄经的和尚,佛像,莲花,香……这些,把费尔韦瑟永久地打动了,像不会忘却的记忆般的身影,跟定在身体附近。
       《寺庙》一画,体现了费尔韦瑟后期绘画中的一切优点,尤为难得的是他表现了在西方当代绘画中极为罕见的深奥与空灵的宁静。他的传记作者莫雷·贝勒这样写道:
       《寺庙》是费尔韦瑟最好的杰作,它运用起伏、优美的书法式线条造型但又不失立体派的特点。各个局部的造型都平行于画面,它们之间的重叠与交错加强了其效果,同时也使作品免除了致密生硬的感觉。总而言之,《寺庙》唤起的是精神生活内在的清静与和谐。遥远的地点与人们心中的境界交相缠错。
       这段话,尤其是最后两句,说的也是泰山
       泰山唤起的是我们精神生活内在的清静与和谐,是遥远的地点与我们心中的境界的交相缠错。泰山对澳大利亚的费尔韦瑟而官,是一个遥远的地点,对我这个中国人何尝不也是如此——即使我二十年前登上泰山,我就能说我到达泰山了吗?泰山是这样的事物,只能成为身影般的记忆:因雨因雪,众山之山是更深奥与空灵了。
       那天上山前,我在泰山脚下吃了煎饼和豆腐,据说泰安的煎饼有五种,除了用发酵糊子制成的酸煎饼我没吃到外,其余四种我都吃过:甜煎饼(用未发酵糊子制成的),酥煎饼(用冷了的煎饼再烙的),油煎饼,(煎饼加葱油、豆腐馅烙的),糖酥煎饼(小米面加白糖烙的)。还有就是豆腐,我吃的是大蒜麻汁豆腐和豆腐炒鸡蛋。泰山没登上,下山后我又饱餐了煎饼和豆腐,说出来真不好意思,以致有点积食。
       司马迁说过:“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于此也可见泰山在司马迁心目中的分量。泰山,古名岱山,又称岱宗,位于山东省中部,海拔一千五百多米。除了自然景观之外,泰山更得天独厚的是它的人文景观。一九八七年,泰山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公布为世界自然与文化遗产。泰山的布局在中国的所有名山中更是独此一家的,它是按皇家园林的规矩而又利用了地形地貌,琼宫楼阁,依山傍水,绵延环绕,忽藏忽露。这“忽藏忽露”是个大学问,参透这四个字,也就对泰山有所了解,何止是泰山,对中国传统文化也会有所了解了。而泰山恰恰就是这“忽藏忽露”的现身说法,所以居于五岳之首,也就毫不奇怪,倒不仅仅是历代帝王对它的封禅祭祀。写到这里,还是闭口为好,我毕竟没登上泰山,但我还是觉得我与泰山的缘分不浅,且听我道来。
       中国有两块石刻我以为是大宝贝,一块是南方的《瘗鹤铭》,一块就是《泰山经石峪金刚经》。我青少年时期,曾经临习过《泰山经石峪金刚经》,每天早晨起床后,临习完十张毛边纸再做其他的事情。我是个居无定所的人,但这一本《泰山经石峪金刚经》却一直随身带着,现在还在身边。因为《泰山经石峪金刚经》,以致让我对斗母宫也有所了解。《泰山经石峪金刚经》在斗母宫东北方中溪支流的一片大石坪上,字径五十厘米,原有二千五百多字,现尚存一千零六十七个。清人冯云鹏在《金石索》中说道:“如印泥画沙,草情篆韵,无所不备。”而在我看来,《泰山经石峪金刚经》在“革情篆韵无所不备”之外,还有楷风隶味。《泰山经石峪金刚经》明代以前传为王羲之所书,明代以后的学者,特别是清代乾嘉学派,多认为是北齐人书写的,现在的研究者把它与山东邹县等地的摩崖刻石对照,进一步印证了这一点,并把书写者认为是安道壹,他是当时的高僧。
       《泰山经石峪金刚经》,一个又一个字饱满得好像罗汉果,气携药香,清凉到顶。
       我是苏州人,有个故事我也把它看成是我与泰山的缘分,说孔子登泰山,望见苏州阊门内白气如练,孔子对他的弟子说,这是一匹白马。孔子登泰山望见苏州阊门内白气如练,把它看作比喻,倒很有表现力,一是表现圣人的眼神,圣人的眼神都是好使的,像我这个近视眼早断了成为圣人的后路;二是表现阊门的高度,陆机在《吴趋行》中说:“阊门何峨峨,飞阁跨通波。”音节虽然铿锵,但在表现力上总没有那个故事来得出神入化。这个故事的出处是《韩诗外传》,西汉韩婴所作,今本为十卷,其书杂述古事古语,虽每条皆征引《诗经》中句子,然实系引《》以与古事相印证。《韩诗外传》的“颜回从孔子登日观,望吴门焉”,或许真有这回事,孔子与颜回望吴门——朝苏州这个方向望了望,并没有说望到了苏州,后来竟把它编成了故事,这个故事详见《太平寰宇记》。
       克章写到这里,也应该结束了。我想说我与泰山最大的缘分——就是我妻子小林为秦安人氏,她说:
       “我小时候坐在我们家的台阶上,就能望见泰山。道路两旁开满扁豆花,玉皇顶也隐隐地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