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小姐
作者:朝 阳
《人民文学》 2004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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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整个夏天都让人痛苦不堪,因为要出很多汗,因为要产生气味。下班的路上总会遇见一个比我更胖大的女人,扛着硕大的乳房和我走进同一幢楼房里去。硕大的、丰满的乳房在冬天还是令人鼓舞给人温暖的,但是到了夏天却仿佛一种残疾,让人充满同情。
夏天把肮脏放大了,它使肮脏更质感了,它使肮脏更肮脏了。关于清洁品的广告几乎都发生在夏天,洁白的衬衣沾上了汗渍污渍油渍,人和人在接触中沾染细菌。“聪明的妈妈”知道该用什么牌予的肥皂和洗衣粉消灭污垢,在她们轻巧的揉搓之下,衣服又干净了,生活又变得美好了。事实当然不是这样,事实是我们依然处于不洁之中。我强忍着不看街边炉火通红的小饭馆,不看服务员的白色围裙。空气里散发着食物发酵的气息,下水道的气息,隔夜的泔水的气息,菜市场烂莱的气息,烤羊肉串带有狐臭的气息,当然,还有属于人自己的气息。我坐在中巴车上回家,分享属于这个车厢所有人的气息。车上总是人满为患。我原来觉得这个问题并不难解决,如果人太多,多发几辆车不就行了吗?但是,问题似乎并不简单。也许,一个乘客和公交公司之间存在着永远都无法沟通的分歧。公交公司认为,拥挤,没有座位,是保证利润的前提,而乘客则认为,每个人有座位才是交通安排 是否合理的标志。至少从目前看,公交公司丝毫没有改变现状的意思。我对拥挤已经没有任何怨言,我已经接受,拥挤是我生活中的一部分。这其中包括,我和站在我对面的人交换彼此的气息,肌肤在迅速的接触之后立即分开小如果我运气好,站在我对面的是一个陌生的漂亮姑娘,我在彼此的碰撞中能产生愉快引
下车后,我长出了一口气。我从一种浓度下降到另一种浓度。距家还有五百米,我得步行回去。一抬眼,远远地,我看见一些女孩子在打羽毛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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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看见她们第一天起我就知道她们是一些农村孩子。她们骗不了我。她们的皮肤是黑红的。这种黑红无法化妆,只有经过太阳长期暴晒才能使皮肤变成这样。但这是一种健康的红色,看上去确实像苹果那样,不是很均匀的红色,而是在红色中散布着细细的斑纹。她们的身体看上去很健壮,这也是只有经过体力劳动之后才会有的,它们让你感到饱满的肌肉是紧张地塞在皮肤下面的。她们的胸部也不是城市生活所能拥有的,我们在城市中已经很难看到饱满的胸部。在城市里,我们看到的是衣服,下垂感很强的、质地非常柔软的衣服把女人的身体包裹起来。可怜的小乳房,它们像一些小型的水果。
她们在打羽毛球,从春天开始她们就打羽毛球。下午吃完饭后,太阳还那么亮,她们就出来打羽毛球。她们不和其他人交往,她们只交往自已的同类。周围的人似乎和他们没有关系。她们不漂亮,她们穿着很短的上衣,仰起腰的时候,腰和肚皮就露出来了。腰不白,甚至黑。我能一下予看清她们暴露的身体,皮肤中有微黑的小型的颗粒,那些颗粒让我想起小时候养蚕时停留在蚕纸上的蚕籽。
她们是我所说的小姐。她们在发廊里工作。发廊的门上写着:按摩、浴足、洗头、保健。这里的每一个词都指向性。她们提供性服务。和她们比邻的是几家性保健品商店。我能记住一句广告词:与时间作战,迅速增大增长增强。这是我听到的关于时间最让人难忘的一句话,它是对“时间就是生命”、“时间就是金钱”的经典阐释,它不庄严,但是让生活多了一分幽默。
足足有二十家之多。发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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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动常常被假设为一种非常快乐的娱乐活动。你头戴安全帽,身穿工作服,脖予围着黄色或者白色的毛巾,手里拿着扳手,非常有力地抓着一根钢管,这时候有人口里喊着号子,手中摇着红旗,喇叭上放着歌曲:咱们工人有力量,嗨,咱们工人有力量,每天每日工作忙,每天每日工作忙……歌声嘹亮,头顶一片蓝天。 劳动者被假设为一群长期充满激情的机器,他们永远热爱生活,永远不知疲倦,永远处于带电状态。我的这种感受最早可能来自“文革”,来自那些充满战斗力的电影和宣传画。在这些宣传品所展示的生活场景中,正确的人们永远昂着头,头发随风飘散,脸上高潮荡漾。这些电影和宣传画培养了我对劳动的神圣感,满足了我对工业生活的想像,我认定这就是工业生活,真实的生活。人们赞美这种生活,人们运用各种语言赞美这些国家的建设者们。人们用语言的脚手架把这些建设者们送入云端。我的心和他们一起升腾。
搬入西安之后,我知道自己又一次住进建筑工地之中。也许我的一生就注定生活在一个建设的时代里,没完没了的建筑工地,没完没了的高楼大厦,没完没了的脚手架,没完没了的垃圾车,没完没了的机器吼叫,永远都走不完的尘土飞扬的道路。我不知道该歌颂这种生活,还是该抱怨这种生活。但 不管怎么样,我必须接受这种生活。这是属于我的、我所处的时代的生活。
我的对面同时在盖三栋高楼,坐在我的窗前可以看到两栋楼。左边楼房上的标语是“构筑大地风景,奉献人间真情”,“中国建筑,服务跨越五洲”,“过程精品,质量重于泰山”,右边的楼上是“创时代精品,造客户满意工程”,“纳百川容万壑而知天地之广”,“创建文明工地,树立建筑企业新形象”。我一直试图把这些词汇和工作着的工人联系起来。这些工人们戴着安全帽,穿着工作服,手里拿着扳手,和过去的似乎区别不大。但是我体会不到“火热的生活”的样子。有一段时间,我一直观察那个爬上大吊车的人,我不明白他是怎么上去的。那个吊车太高,我怀疑是一个带滑轮的机器把他送上去的,但是我怎么也找不到那个滑轮。建筑工地上有一些女的,她们一般在搅拌机跟前拉水泥,或者就做一些用推车推石予沙子的轻活。她们很多时间看上去懒洋洋的,靠着车子把,只是在椎起车子时才让人觉得她们是有力量的。在整个建筑过程中,工程是不能停止的,工人们实行倒班制,这一批到点了,下一批会跟上去。我每天下班的时候,似乎有一批刚好到点了,该吃饭了。我就遇见他们。我看见他们疲倦地、无力地、没有激情地走在路上,脸上露出勉强的、力量不足的笑容。有些人在路边的小店打电话,只有高亢的声音让人感到他们是兴奋的。我到过他们住的地方,他们不是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他们肮脏地、丑陋地住在散发着怪味的墒易房中,他们让我想起骡子或者马,这些牲畜也是长长的一溜住在槽边。他们长年累月这样生活着,他们远离妻子儿女,远离正常的人间生活。他们让我后怕,如果我没有走上读书的道路,我也会像他们那样生活。
当然,我从来不认为他们没有快乐,事实上他们每日都可能在快乐之中。对于他们来说,快乐可能就是按时领到自己的钱,下雨天多睡了半天,别人给了一包好烟,工头给了一件轻松的活,自产自销的玩笑,这种快乐可能随时都有。而且,它产生的效果可能是我们无法想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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吁在监狱里,警察为了防止犯人之间发生性行为,要求犯人必须头脚相对而眠。于是,每个犯人闻到的都是邻居臭乎乎的脚气。切断性生活是对所有犯人的一种惩罚,这种惩罚常常是犯人在犯罪以前意识不到的。也许所有的犯人在行使犯罪手段时,都模模糊糊意识到可能自己有被抓进监狱的那一天,但是可能所有的犯人都没有想到,他在监狱中丧失的不仅是自由,还有性。
在进入监狱不到一周之后,这个问题产生了。它根本和失去自由的痛苦、感情的破碎、家庭的离散、道德的忏悔没有关系,它就像你要分泌汗液一样,自动出现了。我不知道一个监狱里的警察是怎样面对一群没有性生活的男人的。也许,在警察眼里,处理这个问题的办法就是假装这个问题根本就不存在,或者,是诸多问题中最不重要的一个。
那么,这些民工呢?这些拥有自由身体和自由想像力的民工呢?当夜晚来临,在寒风中僵硬了一天的身子渐渐暖和过来以后,当春天无法遏制具有色情意味的来临以后,你怎么样把性带上相反的方向?你怎么欺骗一个具有活力的身体,告诉他性在这个身体中根本就不存在?你怎么用家庭、孩子、父母、妻子来劝告一具肉身,守住,就意味着一切?
性,在自然地寻找一个通道。他们和那些打羽毛球的女孩子的结合就成了一件顺理成章的事情。这个时候,性不是一种泛滥,不是醉生梦死,不是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是一种自然的流淌,是淤积的生命自然力的爆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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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闻编辑宣里灯火通明,我坐在自己的椅子上拿着红笔。敲击键盘的打字员、唠唠叨叨的校对、拿着稿件来回走动的编辑、闪动的电脑屏幕、发出刺眼的白色光芒的电棒,它们让我兴奋,难以入眠。有很长一段时间,我觉得自己的生活就应该是这样度过的,一篇乱七八糟的东西经过我的手之后变成铅字,出现在第二天的报纸上,成为人们关注和议论的焦点。第一次把一篇铅字变成报纸新闻的时候,我自己也有些难以置信。这件事在经过我手之前只是一件不为人知的事情,如果我不写这篇稿件,它会依然那么无足轻重。甚至,在这个晚上之前,一切都和从前一样,没有丝毫的改变。但是,经过一个魔术般的夜晚,一切突然发生了变化。一件普通的事情成了一个新闻事件,昨天还默默无闻的人今天突然被各种电话包围。我突然变得重要起来,我觉得是自己,是我,改变了生活,决定了舆论。我沉醉于这种生活,我热爱这种生活,我觉得自己参与了某些重大事件,有许多人的命运因为我而被改变了。我上班到凌晨两点之后还感到兴奋,早上八点,刚斗醒过来,我就要来报纸,把自己昨天晚上的工作再欣赏一遍,又一遍。然后我觉得自己是充实的,幸福的。
我认为通过一张报纸,我经历了一切,我参与了一切生活。有一段时间,我甚至厌倦和一些人说话,他们所谓的谈资在我看来毫无新意。我似乎知道世界所有的秘密。实际上,我后来知道,我什么也没有。经验的瘫痪。本雅明说。
有时候,夜班所有的稿件已经处理完了,但是为了等最后一篇稿子,大家还不得不呆坐着。我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就拿着毛笔,在铺在自己面前的报纸上写字。报社里最多最廉价的就是报纸。用毛笔在报纸上写字的时候;报纸似乎更像宣纸,能激发人不断写下去。我并不知道自己在写什么,但是我的手还是在写什么。这时候,楼道一阵乱响,最后一批记者回来了,他们气喘吁吁,但满脸兴奋,从挎包里掏出刚冲洗出来的照片:坐在床上的低头嫖客,捂着脸躲避镜头的小姐,床下的避孕套,警察奋力踹门的大脚……
这是明天的重点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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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无法否认的事实是;在今天,我们比在任何时候都能更方便地接触到性。性,不再是像我们原来认定的那样,作为爱情的副产品出现,而是单独敲开你的门,出现在报纸电视广播之中,出现在城市的任何部分,甚至你想像不到的地方。你刚在酒店的房间放下行李,马上就有电话过来,一个陌生的女声很礼貌地问:先生,需要按摩吗?我们的电话是总机转九五八,需要服务请打电话。几乎在每一个城市的火车站附近,你都能见到那些拉客的男女。他们低声走近你,神秘地问:住店不?有小姐。那些临街的发廊妹,在夏天公开展示自己的肉体,把自己的大腿伸出玻璃格档之外,向每一位路过自己的男人发出呼唤:喂,喂,来嘛,进来嘛。有一段时间,我步行上班,每天早上,我都会在经过的路上遇到一个发廊妹的召唤。她蓬松着头,用眼睛、手臂、媚笑,身体所有能调动人的部分召唤我,召唤我这个生意。我能在那一瞬间感受到她多么迫切的需要我,需要我身上的钱。奇怪的是,我从来没有觉得她丑恶或者淫荡,我向她微笑,意味深长地微笑,然后继续赶路。我也是一个赶路的人啊,我没有觉得自己在此刻有停留的必要。但是我的微笑肯定是别有用心的,我是带有挑逗性质的,我的挑逗中包含了嘲弄、讥笑、鄙视、暗示、下一次等等我也说不清的因素。我的挑逗显示了我身份地位上的优越,我的挑逗定义了人和人之间存在的巨大的差异。这种挑逗显然给她留 下了想像的余地,使她觉得这笔生意也许有成功的可能。所以,我们之间的微笑保持了有两个月之久,直到我换了地方。但是不久我就听说,我原来居住的小区附近发生了一起抢劫案,姐妹两人被杀。两个都是坐台的。警方在她们租住的地方发现了一个账本,是她们进行性交易的记录。这个记录显示,她们最多一天接客二十六次。也就是说,在一天时间里,她们分别和二十六个不同的男人调笑、周旋、讨价还价、交易、结账。我怀疑这个传说的真实性,我不能想像一对姐妹可能同时坐台,我猜想这对姐妹甚至就是我见过的女子,我甚至想回头走一遍那条路,看看对我调笑的那个女子在不在。但是,很显然,我也觉得这是一件可笑的事情,我有更多的自己的事情要做,我不可能为了一个和自己无关的事情去跑一趟。那只是我的一个想像而已,那只是我内心中突然闪出的一个念头而已。于是,我成了一个劫案的传说者,我对朋友们说:哎呀,你知道不,我原来住的那个小区……大家马上惊讶,这种惊讶给人的第一感觉常常是同情,是对生命的可怜。但随后就在惊讶中转化为带有猥亵性质的调笑和戏弄,它演变为一种逸闻,引出更多的令人耸人听闻的事件。这些事件嘲弄我们刚才的大惊小怪,嘲弄我们那仅有的对人的一点同情心,嘲弄我们对任何事件进行感情投入是多么不成熟多么可笑。南门外边每天晚上都有下岗女工在街边等客,三十块钱一炮,你没见过吗?西门里边的歌舞厅,一张门票十块钱,你可以自己挑舞伴,正跳着灯一黑。十分钟后,灯突然一亮,地下满地的避孕套,你信不信?你不信?你不信咱们马上走,我带你去体验。
你信不信?
我信!
我为什么不信?我是一个心地高尚纯洁如玉毫无杂念的男子吗?我们所处的时代什么事情不可能发生?什么事情没有发生?在我生活的大地上,每个夜晚,有成千上万个女人,她们以出卖肉体为业,从和他人的性交易中获得利润。她们的身体就是她们的资源,她们的身体就是她们耕种的土地,她们生活在我们涉足的几乎每一个场合,她们为那些不愿回家或者无法回家的男人提供服务。她们,被称为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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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整整六年时间,我几乎没有看过电视。我没有夜晚,也没有电视。我过着漂泊无定的生活,陪伴我的是一张单人床。我曾经有过买一台电视的想法,但是后来放弃了。我内心里确实认为,许多时候,电视呈现给人们的不过是一堆垃圾。但是我还没有一尘不染到自觉抵抗电视的程度,我不买电视的一半原因是惧怕自己陷入到电视之中。我太爱看电视了,只要有机会看电视,我会坐 -着原地不动坚持不懈看下去,看得自己腰酸脖子痛,四肢发麻,看到电视实在没有什么可看。但电视总是有东西呈现给你,意思不大,但你也不能说它就没有意思,每个台都能耗你一点时间,但是耗完了你又觉得这个节目看不看都不重要。你就这样度过自己的夜晚。
不过,那个时候我有一台小收音机,这个收音机让我度过了一段非常奇特的时光。我仿佛又回到了我在农村度过的少年时光。我从下午六点半开始听收音机,新闻联播,农村节目,评书联播,体育新闻。我几乎不收听本地的节目,因为实在没有什么可听的。而在晚间十点半以后,许多台都开设了只适宜在晚间谈论的节目:夜半悄悄话、张大夫信箱、性福时光、有爱对你说。这个城市所有的心理病症在夜晚全部暴露出来,爱情受挫,生理苦闷,夫妻不和,第三者插足或者插足做了第三者。许多话题都指向性,许多话题也都被引导到性的方向。坐在声音背后的是主持人和一些著名的大夫,主要是治疗性病的大夫。主持人通常是女的,大夫通常 是男的。女主持人通过温柔的提示,把你的生理病灶准确地表达出采。
在电话的另一边,是无数希望打进热线的听众,更多的,她们是那些缺乏起码生活常识和生理常识的农村来的打i妹,在投入城市之后,她们才发现自己把自己投入荒漠之中,她们缺少的东西太多,他们需要解决的问题太多。性在各种讲述中逐渐沦为一个生理性的话题,欲望的发泄成为可以被饶恕的过错。
但是,当我把同情给予那些丧失了欲望的建筑工人时,当我把宽容给予那些打羽毛球的女孩子时,我只是把他们看成了一个生物性的存在,在这一刻,我并没有意识到,人永远不是单纯的生物的存在,人永远都是一个道德的存在。我并没有意识到,一个在小姐那里释放了利比多的工人,在推开家门时,该如何面对自己的妻子?一个做过小姐的女人,该如何面对自己的父母、丈夫和将要出生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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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在我生活的大地上。这是我使用的词汇。我喜欢用大地替代我生活的城市,当我使用大地的时候,我的内心中总是潮湿地生起叶股无法遏制的柔情。原野、炊烟、牛羊、父母、庄稼、邻居。大地总是诗意地传达着我内心的感情,它意味着没有污点的过去,意味着纯洁的精神生活,但是我知道,它已经永远不存在了。
那是一个很可笑的下午。放学了,大家排着队唱歌曲家。我的声音洪亮高大,像一只公鸡在打鸣,脖子和冠子都红了。我竭力要引起码芽的注意。玛芽是我们村子三队的一个女孩,我们从一年级上到五年级,我在心里暗暗喜欢上了她。我不能说清这种感情,这种感情也无法说清。我大声唱歌,希望能引起她的潭意。渐渐地声音没有了,离学校近的同学先回到自己村子,路上就剩下我
玛芽,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第一条是什么?
玛芽毫不犹豫地说;一切行动听指挥!
她的眼睛又黑又大,回答得非常干脆。这声音像她妈。
我说:玛芽,咱们回去到我们队东门的地里给猪挑苹去,那儿草多得很。
玛芽说:行。
多么高兴啊。玛芽!我们就提着筐子去了。地里到处都是挑草的人,我和玛芽低着头在地里挑草。码芽说:你队的地里草这么多。我说,咱每天都来。玛芽说,咱每天都来。回家的时候,我哆哆嗦嗦把我筐子里的草往玛芽的筐子抓了一把。码芽一把又抓回来给我,说:你手慢得跟啥一样,还给我抓。我不要。我的脸羞红了。
我不知道我和玛芽保持着怎样一种关系,也不知道这种关系后来怎么消失。直到我上大学时一次回家,我在不经意的闲聊中突然逮住一句话;玛芽得了梅毒,被她妈赶出去了。这话来得突然而又神秘,让我不敢追问。过了很久我才知道,玛芽去深圳打工,坐台做了小姐,得了梅毒。过年回到家里,母亲不让进家门。大年三十,一个下大雪的晚上,玛芽在村予外的麦草垛睡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她不见了。
玛芽消失了,和我童年在野地里挖野莱的玛芽消失了。整个村庄,村庄的每一个人,码芽的家庭,被梅毒这两个宇击中了,也包括我。玛芽的父母成了村予没有笑声的父母,低头在地里劳动,坐在自己院子里吃饭,天没黑就关门。
一种新的生活降临到这个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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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信自己的经历中埋藏着可以重新发掘利用的启示意义,相信童年时代未受污 染的感情具有救赎一切的力量,相信通过美好的回忆就可以把自己从现实中挽救,我知道自己夸大了这种感情的作用,我的文学化的臆想忽视了现实生活强大的改造功能,我永远生活在现实之中。事实上,我的同情我的伤感只存在于我的内心之中,我童年时代的感情早已经被稀释为无法兑现的空头支票。如果有一天,玛芽真的出现在我面前,这个女孩子会让我的道德感悟变得一文不值,我的感情讲述只会让我看上去浅薄虚伪。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罪与罚》中这样写:
他,拉斯柯尼科夫,飞快地俯下身子,伏在地上亲吻索尼娅的脚。索尼娅吓得连忙躲开,就像看到了一个疯子。他看上去确实是疯了。
“你干吗,您这是为什么,在我这里干吗?”她喃喃地说,脸色煞白。她的心突然缩紧了,让她感到一阵痛苦。
他马上站了起来。
“我不是向你下跪,我是向整个人类下跪。”
我们的内心中一直隐藏着一种从小姐、从妓女身上寻找道德资源的冲动。我们相信有索尼娅那样的妓女,怀抱圣经,只是因为生活所迫,才走上出卖肉体的道路。我们相信有杜十娘这样的妓女,她们追求崇高自我的爱情,把人间真情看得比金钱和自己的生命还重要。我们相信有李香君这样的女子,妓女在她们似乎不过是一个隐蔽的身份,她们一直等待着一个展示自己节烈的机会。
但是今天,这种寻找道德资源的冲动似乎消失了,做小姐似乎成了一种自觉自愿的经济活动。向一个妓女下跪显得多么可笑 (其实从来都是可笑的)!再也没有人愿意表明,自己情愿和妓女生活在一起。妓女被视为丧失了道德救赎力量的群体,她不为写作者生活,她不提供写作者的道德源泉,她提供黄色短信、做爱技巧、对陌生女人的想像、商人式的交易、婊子无情式的社会世俗判断。报纸、电视毫不犹豫地曝光她们,就像她们本来就应该被曝光一样。野鸡、妓女、卖淫女、娼妇、婊子,人们曾经这样称呼那些出卖肉体的女子,这些称呼充满蔑视和厌恶,这些称呼要求我们看见她们像看见一堆垃圾一样。今天,这些称呼更多地被小姐两个字代替了,出卖肉体成了一个中性的、没有道德含量的工作。
但是,我不能。因为我有玛芽。个人的出身再次限制了我,使我无法超脱。我总是把小姐想像成被压迫的人类,我总是认为她们的欢笑背后隐藏着哀歌,我怀疑所有的小姐都来自农村,来自那些贫困的家庭,我在所有的小姐背后都看到她们无奈的父母。我看不到她们的丑,我看不到她们的恶。法利塞人把一个妓女带到耶稣面前,他们要在主的面前处死她。主说:你们中谁认为自己没有罪就可以处死她。法利塞人走开了。我不认为自己对一个小姐有随便处置的权利,我不认为我自己在道德上有对她们指手画脚的权利。在我们大地上每一个出卖肉体和欢笑的女子,她们永远都是需要拯救的对象。尽管我知道,对她们的同情可能是可笑的,浅薄甚至虚伪的。
玛芽,我童年时代的伙伴,现在,你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