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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论视野]从马克思到拉康
作者:胡大平

《国外理论动态》 2007年 第0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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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化政治学并非一门独立的学科,它是由20世纪西方左派马克思主义研究所推动形成的一种研究战略,旨在通过文化研究实现资本主义批判目标。在这种批判理论中,意识形态批判是焦点。也因此,意识形态批判理论的不断深入构成了文化政治学的显著景观。
       20世纪90年代,斯洛文尼亚学者齐泽克的崛起,在意识形态批判方面推动了从马克思向拉康的理论转向,它不再局限于从认识论角度批判意识形态的虚假性,而转向主体的内部和主体间关系,从而把批判的重心从“知”转移到“行”上。这一转向,在理论上使得阿尔都塞借由拉康早期思想而发展的意识形态批判成为一种过渡性思想(正是这种思想实现了文化政治学的葛兰西转向),在左派理论困境中举证出一种激进立场。一方面,他在“阶级斗争已经过时”的政治氛围中通过权力和性之间的内在(快感)联系把对抗性置于政治理论的中心;另一方面,他在后现代理论氛围中从其独特的意识形态批判出发,再次把全球资本主义作为批判的焦点。齐泽克的理论为评价拉克劳和墨菲等人的后马克思主义立场提供了一个有效的参照,并因此带来了重新评价精神分析——结构主义(后结构主义)在今天马克思主义话语中的地位的问题。
       一、对象a和剩余快感:主体的成因
       尽管把精神分析与马克思主义结合起来存在着巨大的困难,但这种探索却在20世纪社会批判理论中长期存在,并形成了一系列成果。阿尔都塞对精神分析的曲折运用(他的意识形态与意识形态国家机器理论借助了拉康的理论)带来了一个突破,即从意识形态批判角度突出了精神分析在分析当代主体方面的作用和形式分析的路径。可以说,阿尔都塞既带来重新审视近代哲学主体性假设的理论要求,又激活了葛兰西的“霸权”理论。正是在这一背景中,他在左派理论(从哲学到经济学诸领域,从生态主义到女性主义诸思潮)中产生了广泛的影响,他的诸多学生和追随者如墨菲、伊格尔顿、杰姆逊等人也都成为20世纪70年代以后左派理论的中坚。
       但是,在齐泽克看来,阿尔都塞并没有最后解决问题,是拉康为意识形态批判提供了更为深刻的答案,因为他回答了主体的成因。从精神分析出发,拉康认为,主体有其欲望成因,并把这个成因叫做对象a。作为拉康创造的一个术语,对象a的法文原文是objet petit a,它是从法文“他者”(Autre)那里演化出来的(a即是autre字首,有时拉康采用objet a甚至更简化的形式a),它表明与大他者(the bigOther)并列存在着一个小他者(the small Oth-er)。当然,这个小他者不是一个实体性概念,只是主体间的关系。如果大他者指的是作为意识形态机制的象征秩序(symbolic order),对象a则指向作为主体欲望的对象成因(object-cause of desire)的小他者。在拉康看来,后者见证了前者的失败,也就是说,他承认主体并不总是被意识形态塑造的。这个术语是拉康在后期引入的,而它的引入表明了拉康的思想变化。齐泽克对拉康的解读便是建立在其前后期差别上的,他反复强调的是,拉康的对象a承认了欲望的确有其非病态性的、先验的对象——成因。众所周知,阿尔都塞也是通过挪用拉康来阐述自己的意识形态理论的,但他挪用的恰恰是拉康早期有关镜像阶段的思想。正是这一原因,齐泽克批评阿尔都塞做的还不够,他仅仅看到主体的病态的社会成因,因此并不能完全揭示意识形态的神秘机制。
       拉康的对象a为从统一的欲望理论(精神分析)来阐释意识形态的神秘机制提供了重要的工具。他把欲望作为弗洛伊德的力比多的替代物时,既坚持了从本能角度来解释主体生成的机制,又克服了弗洛伊德的生物学残余,使之历史化。他区分出需求、要求和欲望这个三元组,欲望既不是以生理需要为基础的需求,也不是受文化(意识形态)决定的要求,而是要求中无法被化约为需求的东西(即两者之间的差异)。这个一般不为人注意的细节被齐泽克发挥了,他指出拉康的欲望正是要求减去需求的结果,对象a作为欲望的对象,它是在从需求向要求过渡过程中产生的新的对象,它代替了被废除了的需求对象。也就是说,人们真正的欲望,是由社会诱发的超出生理需求但又不能彻底实现的那种欲望。现代社会的运行机制便是通过象征秩序把人们纳入到追求那种不可能实现的欲望之中。
       现在,我们必须说一下“快感”(jouis-sance)这个术语了,与对象a一样,在拉康那里,它只是一个不能翻译的数学符号,把jou-issance译成英文enjoyment和汉语“快感”只是一种策略。拉康使用这个术语以区别弗洛伊德的“快乐”(pleasure,法文是plaisir)。在弗洛伊德那里,快乐原则是心理满足的恒常原则,但它服务于死本能。因此,他提出了著名的“超越快乐原则”(又译成“超唯乐原则”)。而在马尔库塞那里,则提出了相反的“超越现实原则”,因为在他看来,现实的操作原则扭曲了快乐原则,而他本人则坚持认为爱欲(Eros)是一种创造力。拉康看到了快乐原则的趋于静止的特征,这与马尔库塞一致,因此他也要求超越“唯乐原则”来解释主体的欲望成因,但他并非简单指出主体的欲望在实现过程中受到某种“现实原则”的阻碍,而是说这种欲望本身就是旨在捕获他者快感的徒劳弯路,也就是说,主体的欲望并非是由快乐原则决定,而是由快乐原则之外的他者快感所决定的。拉康此举改变了弗洛伊德以及马尔库塞的主体观念,他通过把讨论的焦点转向他者,转向欲望的对象,从而实现了从主体向主体间性的转移,也因此使精神分析彻底地社会化或文化化了。
       齐泽克延续了拉康的思路,并迫使拉康的解释走向文化领域,从主体间的复杂关系来解释权力。在拉康看来,主体正是在自我幻想(想像)和社会化(象征化)的双向互动过程中产生的,它既不取决于想像(the Imaginary,与弗洛伊德的“自我”具有对应关系,即欲望),又不是由象征(the Symbolic,与弗洛伊德的“超我”对应,即大他者、象征秩序或社会)决定的,而是由不可象征化的真实(theReal,与弗洛伊德的“本我”只有形式的对应关系,但在概念上正好相反,它指象征化过程的残余,而非在象征化过程之前就已经出现的实体,即“本人”)所决定的。关于想像、象征、真实三个术语及其关系,学者们的讨论已经很多,其具体含义不再赘述。需要指出的是,对象a正是这个三元组复杂作用的结果,它即是真实。这个真实并不是事先存在着的,就如齐泽克用马克思的剩余价值概念来类比时所表明的那样,对象a作为一个剩余快感,在我们把它作为一个目标追逐时,它并不真的存在,但追逐的过程却使它成为一个真实,并且如剩余价值那样,我们又永远不能完全实现它。在《易碎的绝对》中,他以可口可乐为例
       精彩地说明了这一点,他指出可口可乐是终极性的资本主义商品,它没有任何实际的功能(既不能解渴,也不是药品),只是“打着某物(something)的幌子出现的无(notlling)”。在消费过程中,喝得越多,我们就越渴,即剩余快感或对象a维持着我们作为消费主体的事实。
       因此,从这个三元组来看,通俗地讲,在社会方面,对象a是个体主体不能完成社会化时为自己寻找的一个借口,但它逆反性地成为主体的原因;从个体方面说,由于对象a无法达及,它便像一个暗礁或障碍那样中断了“快乐原则”的封闭圆圈,打扰了它的平衡运动。它不是一个在空间中出现的实体,而是某种弯曲的空间本身,当我们试图直接达及某一对象时,这种空间使我们走人弯路。所以齐泽克强调,对象a近似于一个纯粹的短缺和虚空,欲望围绕着它运转,它同样也引起欲望,并且取消虚空的想像性要素,通过填满它而使它不可见。即在根本上,它维持着它所掩盖的东西。也就是说,即使在象征化过程中遭遇失败,主体仍然以某种东西维持了主体的空无。在这一意义上,齐泽克说,对象a见证了象征化的失败,即“主体”本身只不过是这种失败的产物。
       通过拉康的理论,齐泽克事实上强调的是:一方面,从无意识的角度看,主体是欲望(本能)的推动,而剩余快感则是其原因。另一方面,由于剩余快感无法直接达及,主体恰恰又是建立在空无之上的,这当然是一种残缺的主体。这便指出了西方主体性的内在矛盾。
       这样看,精神分析通过曲折复杂的方式描述了意识形态的“神秘化”作用,这种机制不是社会以象征手段为人们提供了一个必须如此的主体观念,相反,它正是以自身的失败并以此激发人们更大的欲望来维系的。这便解释了为什么许多意识形态的内容不是虚假的而是真实的,为什么人们都知道意识形态的虚假性却乐于维持它,为什么会产生阳奉阴违这种犬儒主义的姿态。基于这种认识,齐泽克要求人们面对这一基本事实,在积极的意义上把不可能性作为理论的目标,从而进一步跳出与现实妥协的怪圈,并以此作为意识形态批判的基本任务。正是在这一点上,他试图把拉康与某种后马克思主义姿态联系起来。这一联系又是如何实现的呢?
       二、剩余快感与资本主义的统治条件
       在齐泽克看来,“意识形态”可以指称任何事物,从误认自己对社会现实依赖性的沉思态度到一整套行为取向信念,从个体赖以维系其与社会结构之间关系的不可或缺的媒介,到使得主导政治权力合法化的错误观念,几乎无所不包。意识形态正在我们试图摆脱它的时候突然冒出来,而在人们认定它会存在的地方反倒不会出现。这是一个相当新的观点,与马克思、卢卡奇、阿尔都塞以及法兰克福学派都有实质性差异。
       这种差异关键在于对无意识的理解,诚如拉康已经指出的那样,无意识与意识的区分,并非是一种实体性区分,即存在着无意识和意识两种事物,而是精神分析对意识现象的一种描述。齐泽克强调,无意识是一种思想形式,其本体论身份不同于思想本体的本体论身份,即是说,无意识是外在于思想本身的思想形式——简言之,即某些外在于思想的“其他场景”,凭借着它,思想形式已经预先得以清晰说明。象征秩序恰恰就是这样的形式秩序,这补充和/或破坏“外在的”实际的现实与“内在的”主体经验之间的对偶关系。注意,这也是阿尔都塞从拉康那里汲取的重要理论资源:无意识不是实体,而是一种形式。因此,如果意识形态现象是与无意识联系在一起的,那么意识形态的关键就不是内容,而是形式。这当然会产生对传统意识形态观点的颠覆,因为取消了内容的本真性预设,意识形态就无所谓真实与虚假。
       齐泽克由此迈出的一步是,他强调的意识形态是意识(欲望、主体)的结构,是意识母体,它构成主体认识(或误认)的先验条件。即存在着某种先验的条件,它决定着我们的认知,既是我们正确认识的来源,又是我们错误认识的来源。这在某种意义上也是老生常谈,雷蒙·阿隆强调我们的观念是我们的眼镜,波普尔说理论先于观察,卢卡奇指出中立的。“事实”是不存在的,福柯强调知识型的先验条件,持不同政治立场和学说观念的理论家都涉及这个问题。齐泽克与他们有什么差异呢?
       用对象a和剩余快感来说,它们不是实体或原始的(大写的)物,只是主体间的状态,是他者在我之中看到的某种“比我自己更加是我”的东西,它们依赖于他者的凝视而存在。齐泽克认为,列维一斯特劳斯和福柯(甚至马克思)理论中那种决定主体认知的社会先验(当然包括上述提及的老生常谈)是成问题的。因为,这种社会先验仍然是康德的“自在之物”,即大写的“对象”或“大他者”。如果把它作为出发点,那么,即使它失败了,我们亦不能走出意识形态的牢笼。
       诚如剩余快感与剩余对象之间的相似性,齐泽克在直接的意义上要把马克思的拜物教理论推向深入,进一步说明“抽象如何是一种现实,它为什么能够占据统治地位”这一现代问题。马克思曾经指出,在资本主义条件下抽象是一个社会现实,齐泽克支持这一结论,但他自认为比马克思走得更远,因为他强调的是这个社会现实是一种主体间的结构。因此,在对意识形态母体的分析中,他追溯到权力的条件:如果说利润动机(追逐剩余价值)是资本生产的逻辑的话,那么,剩余快感恰恰是这种生产方式下个体行为的基本逻辑。因此,他强调,资本主义是我们规划可能性和不可能性的母体。与资本生产追逐剩余价值一样,在资本主义条件下,个体的满足亦是以追求剩余快感为目标的。如果说阿尔都塞指出了意识形态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再生产的条件,那么,齐泽克便进一步说,资本的权力正是依据追逐剩余快感的文化来维系和实施的,而不是通过掩盖现实来实现的,在意识形态之外不存在更真实的现实,在这一点上,严肃(高雅)文化与通俗文化之间并不存在差异。更进一步,由于对象a是主体的“欲望一成因”,剩余快感的不可能性(与剩余价值一样,它本身就是一个矛盾,代表着彻底实现的永远不可能性)便成为主体残缺的基本原因。在这种条件下,越是追求主体的自我实现(通过奴役自然、奴役他人而成为主人),主体就越是不可能,从而对整个资本主义文化的依赖性就越强。
       在齐泽克看来,拉康揭示了作为资本主义的政治条件的剩余快感。而他则进一步强调,资本主义的现实是一个幻想建构,它帮助我们隐藏起自己真实的欲望。从这里看,资产阶级意识形态否认剩余价值这一做法便不难理解,因为它有着现实的基础,或受到了在其中生活的绝大多数人的认同。这样来看,意识形态的功能并不在于为我们提供逃避现实的出口,而在于为我们提供了社会现实本身,这样的社会可以供我们逃避某些创伤性的、真实的内核。这种说法与阿尔都塞的理论事实上是一致的,在阿尔都塞看来,意识形态只是维持社会再生产的某种基本手段,当然它是通过掩盖某种基
       本的对抗性为前提和基础的。只不过在齐泽克看来,意识形态并没有掩盖什么,它本身就是现实。
       与阿尔都塞不同的是,在总体上,齐泽克并不准备用精神分析来补充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理论的不足,而是重新强调社会对抗(“阶级斗争”)的不可消除性。在他看来,由于这种对抗的存在,一个社会永远不会成为肯定的、完整的和自我封闭的实体。象征域作为一个封闭的(认识).秩序,它规划着这样的社会。这样看,承认真实域的不可象征化,主动把不可能性作为追求的目标,反而倒是一种更加积极的姿态。在这一点上,齐泽克确实比传统左派更激进了。
       三、简要的结论
       从齐泽克的论述看,虽然他反复强调自己只是以大众文化例证了拉康,使之基本概念清晰可见,但他的论述确实也超出了拉康,并试图借由拉康化了的黑格尔而发展马克思的意识形态批判理论,其结果当然是形成了他自己的意识形态批判理论。本文并没有详细展开齐泽克的意识形态理论,而只是在左派文化政治学的逻辑转向这个总体背景下简要地描述了他的理论逻辑和基本风格,以期为理解其荒诞不经的风格和盘根错节的理论提供一种初始的平台。
       齐泽克的理论为解析当代资本主义的文化结构确实提供了卓越的视角,但我们也并不认为它就替代了马克思主义分析。事实上,这种理论恰恰依赖于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生产机制的分析,这是其内在的秘密。从这一点看,资本主义并没有发生实质性改变,这也是左派立场的基本来源。从这一点来看,无论齐泽克的学术具有何种风格,这种风格也都是围绕左派政治目标来运行的,它的“新”正是西方左派理论失败的突围,并见证着左派理论的失败。齐泽克在与巴特勒、拉克劳就当前左派形势进行对话时已经指明,当代复杂的政治格局和左派理论形势见证了左派的失败,而他不过是在“坚守立场”。他的基本方法则是回溯性地提出这个问题:“在马克思的眼中,我们当今世界自身意味着什么?”这个问题是对“在马克思主义中,仍然活着的东西是什么?”的颠倒。这使得他把全球资本主义的政治条件作为自己理论探讨的首要目标,用批判剩余快感生产的精神分析来替代马克思批判剩余价值生产的政治经济学,在全部文化政治学中完成了从马克思向拉康的过渡。
       [胡大平:南京大学哲学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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