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浪潮]青涩
作者:强 雯
《人民文学》 2004年 第04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张延站在洗手间门口已经十分钟了。过道里不断有人往来,尽管他装得若无其事,还是有些不知所措。这是火车站附近一个不太上档次的餐馆,聚集了三教九流各色人等,空气中混杂着乡县的气息。言蕾肯定是来这里约会的,不然她不会选择在这个时候进入这个餐馆的洗手间里。她进去是在补妆,或者是想放松一下自己。她的背影、侧影,甚至一颦一笑张延都烂熟于心。十分钟前,他敢肯定言蕾就是进了这个洗手间里。
很显然,张延是个盯梢新手,他的脸上浮现着奇怪的表情,他还不懂得如何对周围的反应拿捏自如。张延是个帅气的男人,这也是为什么言蕾舍生忘死喜欢他的缘故——舍生忘死是言蕾常挂在嘴边的一个词汇。
又过了十分钟,张延看了看表,还是没有看到言蕾的身影。张延不由得着急起来,莫非是他错过了什么?或许,在刚才那个老女人对他怒目而视,还是那个小女孩目不转睛盯着他的时候,给疏漏了?洗手间里出来的人都换了几拨了,张延有些灰心,再等不到她,他就无处可去了。他跟踪了言蕾整整四个小时了,但最后还是不得不放弃。现在张延的思绪是混乱的,迷茫的,不着边际的,在站台高音喇叭相伴的嘈杂人群里穿梭,张延感到自己是一条毫无目的的鱼,一条误闯入深水湾再也回不到原地的鱼。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是这样的稚嫩,青涩得遭人唾弃。
在遇到言蕾之前,张延都认为自己是成熟聪明的,虽然他还未到二十二岁。张延从来就不怀疑自己的洞察能力,他甚至认为自己在这方面比别人更抢占先机。青涩,是言蕾对张延的评价。虽然张延并不喜欢这样的形容,但言蕾马上就让他们的关系上升到了一种境界。
言蕾比张延大四岁,两人是同一公司不同部门的同事。张延才从大学里毕业,踌躇满志,这一年的应届毕业生特别不好找工作,虽然专业不对口,但比起大多数未找到工作的同窗来比,他已经很不错了。对此,张延总有一种感恩戴德。工作时,待人时,都不由自主地用心表现自己。言蕾和张延很少打交道,仅仅几个回合,言蕾就对他发起了攻势。张延没有见识过什么女人,这个长相普通,待人处世都不露声色的女人就像一声春雷,炸开了深藏在土地下的笋苗,终于要破土而出了。
说实话,在言蕾没有表白之前,他几乎没有注意过她,单位里同事多,年轻人多,到处都是亲切而陌生面孔,却难以留下深刻印象。不过在言蕾给他开门见山的表白了之后,他几乎同时就对她产生了好感。
和往常一样,这是个单身的周末,没有特殊的安排,张延通常都是呆在办公室看书或上网。张延第一次觉得周末呆在办公室里是多么的无聊。秋天已经来了,但气温还没有降下来,街上的人照例穿着短袖、裙子,整个城市在秋阳的爱抚下显得温暖而惬意。这么好的天气,要是和人一起出去走走该多好……张延被自己无意识中冒出来的这个想法吓了一跳,那个寂寞的声音是如此强大,恋爱的渴望,热切的渴望,让人有些不知所措。
当星期一来到的时候,他看见言蕾就像看见普通同事一样,他匆匆地点个头,一周中最忙碌的时候开始了。时间从指缝中悄然流走,眼看一个星期就要滑向尾声,言蕾在洗手间门口突然挡住了张延。
“晚上我请你吃饭。”她说。
好像没有可以拒绝的理由,张延的眼前又浮现出那个秋意融融的周末。他只是静静地站在洗手间的门口,腼腆地笑,眼睛里散发着光芒,一种年轻的清澈的光芒。手上的水还未干,有几滴顺着指头滴落在了地上,柠檬洗手液的清香味道飘过来。言蕾尽管不动声色,还是被眼前这个细节打动,漂亮,干净,明亮,是她对这个二十一岁男孩子的所有评价。
张延和言蕾很快进入了热恋,他其实一点都不了解言蕾,甚至没有想过要去了解。他只是在言蕾入迷的眼神里感到自己是出色的性感的,这就足够了。白天,趁着工作之便,他会到她的办公室去转转,装作这间办公室里有什么非解决不可的事情一样。有时候言蕾没发现,有时候发现了,两人就相视一笑。不过张延更多的是希望言蕾没有发现,这样他就可以肆无忌惮地观察她、欣赏她。
两人大部分的时间是在茶楼的包房里度过,他们一整天一整天地在茶楼里聊天,聊累了就躺下来互相拥抱、亲吻、抚摩,再累了,就看看窗外的风景。但是这样的风景让张延心里隐隐不安。张延不足千元的工资很快就见了底。虽然张延渴望恋爱,但并没有预想过在工作还不稳定的时候进行这种需要物质和精力来大量投入的感情活动。他并没有大量投入金钱,很多时候还是言蕾在买单,即使这样,他的收入还是入不敷出。与言蕾的恋爱还有一个潜意识的考虑,言蕾和那些物质女孩不一样,从她的穿着和谈吐上看来,都是比较朴素的。这样的朴素是很符合张延从小接受的那种勤俭节约的家庭观念的。他想和言蕾谈谈开销的事情应该没有大问题。
“我,陕没钱了。”
“哦。”言蕾沉默了一下,“你的钱呢?”
“用完了。”
“怎么会?出来都没让你用过钱。”
这是实话,张延承认。言蕾送他衬衣、皮鞋和手表,都是带着一种蛮横的给予,好像不这样就不能表达她对他的爱恋,可张延却连一点表示都没有,对此,言蕾也不介意。
“不过我们确实是花钱太大手大脚了。”他小声地说,“其实,你老花钱你也不开心,对不对,我看得出来的。”
言蕾无声地看着他,低下了头:“是的,我还第一次处处愿为一个男人买单,可能有些不适应。”
“我知道你是真的对我好,可惜我不会挣钱,也不想看你这么破费。”
“我愿意。”言蕾也只能在心里说这三个字,钱包里没有足够的厚度让她将这句话脱口而出,有的只是力不从心。
“那以后我们按比例来成立一个约会基金,节约些吧。”说话的时候夕阳已经躲到山那头了,窗外的风景开始暗淡,气温也凉起来。两个人斜坐在沙发上呆呆地看着茶楼外的风景有两分钟没有说话。
张延住在公司宿舍里,六个同事一套房。张延向来都是很晚回去的,基本上到家就是倒头就睡。大部分时间他喜欢躲在办公室里打打游戏或上网,即使是和言蕾恋爱了,两人相约的时间也不多,在别人看来,他依旧是个没有女人靠游戏聊以打发寂寞的男人。
张延想和言蕾一起住,那种温暖的接触刺激着他想长久地拥有言蕾。“真想和你住一块。”张延说。言蕾问他:“那你说我们什么时候住呢广“不知道。”一到实际问题的时候,张延就面露窘态。言蕾说:“我们下个月住在一起好吗?”“好呀。”张延有些兴奋地看着言蕾,转而又面露愁容,“不过我现在没有钱,只有你先交着房租,几个月后我们再平摊,你看怎么样?”
言蕾脸上淡淡地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尽管两人的住处离得很远,言蕾却也从来没有邀请张延去自己那儿的意思。两人交往四个月了,张延只知道言蕾和别人合租着一套房子。张延就说反正都是租房子,还不如大家住一块,方便些。租房子的事很快就达成了协议,张延负责去找,言蕾来最后定夺。
因为有着宿舍里物质条件的比较,张延想找一个各方面都还不错的住处,他细数着要有热水器、洗衣机……找了好几个房屋信息,都被言蕾给否定了,理由是房价太贵,几番磨合后两人终于对一套房子达成了协议。这天下班前,约好了房东,决定去看看。
张延很兴奋地等在那儿,憧憬着即将发生的美好生活,不自觉地偷笑。十五分钟后,言蕾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有谁注意到你到这儿没有?”
“没有,这一带也没有熟人。”
“房东呢?”
“我打过电话了,她应该快到了。”
这是一群机关的旧宿舍区,周围被几棵高大的香樟树遮住了本就不多的天空,灰扑扑的窗棂和墙显现出年代久远的斑驳,低矮的阳台上贴满了各种“牛皮癣”。
“这个地方估计没有想像的好。”言蕾皱皱眉头,“如果不满意的话,我们马上就撤。”
房东很快就在另一个角落出现,向张延招招手,两人便跟了过去。房东是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有些微的发福,大波浪的头发,喑哩水的香味在她一摇一摆的前行中,飘散过来。房间在二楼,不高。
“恐怕不太安全吧。物管都没有,还是二楼。”言蕾在胖女人后面说。
“我们这儿安全着呢,”胖女人辩解着,“这幢楼都是单位的,全是职工,现在我们在城北区买了房子,这里的房子就租了出来。”
“厨房是封闭的啊。”进了房,言蕾首先来到厨房,“做饭菜可不方便,麻烦大呢,而且还是一个灶。”
“有抽油烟机嘛,一样可以通风。”
言蕾来到卧室,对着破旧的大衣柜撇撇嘴,又指着床垫说:“这个怎么这么脏?”
“以前这个地方是租给一个生意人的,租了一年,今年打算把这个床垫子换了。”
言蕾又到阳台上看看,“噪音好大。”
“这里交通方便,附近有车站嘛。”胖女人又看看张延,“听说你们就在这附近上班,可以省下好多车费了。”
张延继续在房间里兜转,胖女人过去跟着他,给他介绍热水器是好的,闭路电视也有,电话也是好的。言蕾给张延使了个眼色,张延装作漫不经心地来到她身边。
“这个房子月租最多三百,你去给她说,不行就拉倒。”
张延点点头,过去了。
“三百?四百一分也不能少。”胖女人一边笑,一边摇头。
“真的,三百一个月,这个房子差不多就是这个价了。”
“三百,没有谈的必要。”胖女人虽然还保持着笑容,口气却一点也不松。“女口果你交一年的租金,三百八一个月的租金可以接受。”
胖女人准备去关灯,一副送客的样子。
言蕾也从阳台边走了过来,在三人出门的时候,张延对胖女人说:“你看这样好不好,如果你十天内四百元的价格还没有租出去的话,就给我们打电话,我们三百元租下来行不?”言蕾使劲拽了拽张延的衣角。
“呵呵,大家都再考虑考虑吧。”胖女人一边笑着一边朝另一个方向走了。
等到胖女人走远了,言蕾又好气又好笑地质问:“你怎么能这样跟她说呢,你知道你多幼稚吗?”
“四百元其实也可以,算算我们能省下每天到公司的车费,也没有什么不合算的。”张延一板一眼地说。
“这种房子你都要?”言蕾做了一个不可理喻的表情,“这种老房子这么破败,做饭也不方便,安全也没保证,还二楼,丢个什么东西只有吃哑巴亏。还有老房子的耗子多,别看是小事,真的住进去了,才操不完的心。便宜点还说得过去,她现在咬死了这个价,没有什么余地,我反正接受不了。而且最主要的,”言蕾说到这里停了停,“我一看见这样的房子,老想起以前,什么都要从头开始,压力大。”
从群楼里出来,离车站并不远,两人一前一后,张延默不作声,言蕾也不好多说什么。
“我上车了。”言蕾转过头看了一眼依旧沉默的张延,也没等到他一句话,就跳上了车。
夜色清凉。张延看着言蕾远去的车尾,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女人的心真是难以捉摸。也许明天她就好了吧,此时,空空的腹中传来咕咕的响声。
租房屋的事情被搁置下来,两人又回到了从前一样约会、喝茶、坐包房的情形,言蕾又像以前一样快活,但是张延总觉得言蕾似乎不如过去真切和热烈,坐在包房里或是躺在酒店的床榻上听她说那些童话般的语言,有些力不从心,好像总在找一些消逝的感觉。总觉得两人是生活在真空里一样。间或他们在大街上路过那些床上用品,言蕾也会用很羡慕的口气说,以后的新房子里一定要有这样的家具。
“如果我以后还是这样没有钱,你会嫁给我吗?”张延扳过言蕾的脸,黑色的瞳孔里辉映着红色的灯火。
“是不是觉得我待你不如以前了?”
“也许是我让你没有什么新鲜感了。”
言蕾摇摇头,无奈地笑笑,即使灯火通明,也不能阻挡黑夜的寒气。“如果以后你没钱,我还算有钱的话,你嫁给我;如果以后我们两个都没有钱,就不嫁了。”说着,言蕾的嘴角露出弯曲的翘角。
“但愿你是真的这么想。”张延眼神里蓄满着感动,有力地紧拥着她。
这几天一直都是阴雨绵绵,天空沉得似乎永远都是昏黄一片。这样的天气好似旧伦敦的天空,那种被电影强烈渲染后的叙事背景,重工业的味道弥漫着让人颓废和绝望的气息。张延倒是一点都不绝望,只是心里有种猫抓的难受。昏黄的气氛压得他沉沉的,喘不过气来,又不知所以。事实上,言蕾一星期没有和他联系了。准确地说,言蕾已经在原有的职位上消失两个星期了。公司里人很多,走一个来一个也是不容易被引起注意的事,在这样一个人际复杂的大公司里更不好去打听他人的下落。张延的惶惶不安渐渐变成担心,变成绝望,又变成恐惧。言蕾到哪里去了?她甚至没有给过他一个联系方式。手机是长时间的关机,过去的种种假设变成疑问一圈圈地冒出来,越来越大。张延突然觉得自己好像被遗弃了,和言蕾在一起甜蜜相处的一百多天突然蒸发了,连脑子里残存的甜言蜜语、卿卿我我似乎都是一群泡沫,让他怀疑自己是否患上了幻想症。
张延在他们常去的地方坚持不懈地留连了一个星期,有一天他终于发现了言蕾的身影。他敢肯定,这个女人就是她。那种娇小的身躯和肥硕的大腿不是每个女人都拥有的,这样的体形从美感上讲是一种缺陷,但从感官上讲却是一份福气。张延发现自己其实是在言蕾消失以后才如此细致和耐心地品味这个女人,重新打量自己的感情。这个让他迷恋的女人,也能够在某种场合让他生厌。跟踪是从早上七点半开始的,他从公共汽车的窗户外看见了一个朦胧的身影,于是他毫不犹豫地提前下车,他已经养成了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的细敏。虽然言蕾没有道理这么早出现在火车站,但是就同她没有道理的消失一样,张延觉得世间事并不是想像的那样毫无踪迹可循。好几次张延看着言蕾淹没在人群中,以为从此又找不到了,结果她又从眼皮下钻出来,失而复得,失望和兴奋的心情千转百回,弄得人很不畅快。
整整一个上午,张延徘徊在这个火车站,看着晌午渐至,言蕾消失又出现,他始终没有上前去确认。也许她在等人,那么等待的这个人又是谁呢?
江辉柯的体形偏胖,怕热,忙碌起来的时候穿得就只剩下一件白T恤衫。江辉柯是个绝种的好男人,至少他自己这么认为,他想自己一定是上辈子欠了言蕾什么,否则这辈子怎么都要还债似的对她百依百顺,竭尽忍耐?
两人的认识,是机缘。言蕾是江辉柯朋友的朋友,也不知道这小女孩是谁的亲戚或是谁的朋友,反正就在那些若干个聚会里俏皮、机灵的言蕾引起了江辉柯的注意。人群中的江辉柯显得沉稳而老练,时不时有些机智的言辞针砭时事。江辉柯有些怀才不遇,一个快奔四十的男人还在为生存忙碌,让他对这个社会所谓的公平充满了憎恶。讲能力,他自认超过好多所谓的老板、经理,讲人品,他在同行圈子中也是赞不绝口。眼看着一批又一批的人发达了,他急啊,想自己这么努力,下次总该轮到自己了吧,但是机遇每一次与他擦肩而过。不了解他的人只道是他引而不发,深潭龙隐,其中的冷暖心里自知。言蕾早就听说过江辉柯这个人,但觉得和传闻中的不一致。总感觉他就像个泡菜坛子,远远地不去惹他就相安无事,一旦近乎就不设防地甩一些酸萝卜之类的猛料,还自以为是惊世骇俗的见解。哗众取宠的人,她没有好感。
那时的言蕾给江辉柯的感觉就是个小女孩,无需放在眼里的小女孩。和大多数男人一样,江辉柯也喜欢那种明艳的出众的女人。那时他也有一个完全拿得出手的女友,高挑,开朗,凹凸有致。她是一家地下赌场的 领班,表面上看是一家酒吧,实际上是非常有名的地下钱庄。江辉柯就是在那家酒吧里和她相识,这女人的眼睛非常会放电,一个需要一个期盼都尽在眼神中。在那种昏暗的场所,这样寓意深重的眼神让江辉柯暗地一颤,冰淇淋从喉咙滑到了心口。不多的几次约会后,两人就有了鱼水之欢。领班也自然就成了江辉柯的女友。那时候的江辉柯常常为钱发愁,凡事都有种触礁的局促,好在女友很独立,不像小女孩那样需要男人随时的照顾、操心。女友在那酒吧的暗箱操作,就是江辉柯一个月收入的七八倍。不过这样的钱来得快去得也快,有时用完了,就找江辉柯要一点,这时江辉柯就会面露难色,她见了,也无甚脾气和抱怨,只管向别人借去罢了。
生活的重负让江辉柯非常期望周末的来临。周末是他和女友的战场,两人都精力充沛,喜欢变换花样在彼此身体上找乐子。江辉柯很满意这样的周末消遣,他想他需要这样的女人,能给他生活带来光明和新鲜空气的女人。两人没有彻底同居,女友有时会在江辉柯这里过夜,有时则自己回家住,所以江辉柯并不完全清楚她的行踪。女友的夜生活很多,一方面是工作需要,一方面是自己喜欢。间或三更半夜;女友会带着一身酒气地骑在江辉柯身上驰骋。江辉柯也是不拘小节的人,对这样热烈的突袭让他倍觉兴奋,身体上也不自觉地化被动为主动。但这种情形持续不了几个月,江辉柯就渐露倦意,甚至两人为夜不归宿这个问题发生过争吵。
“你就不怀疑她在外面有人吗?”言蕾的这个问题很尖锐,她问这话时,江辉柯才发现自己的叙述中有太多漏洞,而自己却低估了她。“像你这样聪明的人不可能没有想过。”言蕾的眼神既是揶揄也是断定。江辉柯笑而不语,心里思忖着这小丫头比自己想像中聪明,就凭她欲言又止。
言蕾没有江辉柯想像中的小,不过是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清秀而已。江辉柯和女友的关系此时已进入了冰冻时期,生活和感情上的双重压力让他想找个人适当调剂一下。言蕾这样无甚心机的人也许正适合这一角色。江辉柯很巧妙地接近她,无非是先讲几个荤笑话逗逗乐,打擦边球地问问她的感情生活,然后再很保留地谈谈自己的女友。本想讲就讲了,没想到言蕾总是一语中的,找出他生活中或性格中的缺陷。渐渐地,江辉柯开始琢磨着言蕾身上不露声色的聪明,有时还会在人群中毫不掩饰地夸奖:“小丫头还挺聪明的嘛。”江辉柯的人缘不错,在圈子里说话总是有些号召力,这下,不管是谁,都开始叫她小丫头。言蕾开始的时候有些情绪,后来也无所谓了。其实江辉柯心里知道,言蕾她哪是什么小丫头!
女友已经一个月没来找江辉柯了,如果日子就这么下去,江辉柯认为自己会喜欢上这样的单身生活,耐不住寂寞的只会是女人。偶尔家里的电话会无缘无故的响起,一旦.接上,对方又会挂断,不用想这肯定是女友打来的,江辉柯也懒得陪她玩这样的把戏,他和她之间的感情经不起考验,而且他现在也没兴趣和她折腾了。,
但是这样的清静并没有维持多久,自从言蕾在这里度过一夜后,事态就开始发生急剧的转变。言蕾和江辉柯的约会很简单,就牵牵手,聊聊日常话题,便没什么深入进展。言蕾这个女孩子从外形上讲不能给人太大的冲击力,但只要你和她说话就能感受到那种发自内心的亲切弥漫过来,让人觉得很踏实。即便是和她轧马路,江辉柯觉得也是温馨。“到我家里去坐坐吧。”江辉柯提议。深夜的男人都会有这样的想法,江辉柯也不例外。言蕾看看表,时间还早,才八点过点。“也行,我还从来没去过你家,但我必须在十点前回去。”江辉柯心里都惊讶得变形了,这个小女子是早就深谙男女之事,还是压根就是个傻姑?居然说这样不长心眼的话。不管怎么样,去了再说。两人打了个车,十五分钟 的光景就到了。
江辉柯的家很简单、凌乱,还残存有女人的痕迹。
“你的家比我想像中还简单。”这是个不大的空间,言蕾一边走着一边嘀咕。
“那是当然,我本来就是个简单的人。”说这话时,江辉柯真想抽自己一嘴巴。
顶灯早就坏了,江辉柯也懒得去修,反正就是一个人住,何必讲究,开台灯便好了。江辉柯也是喜欢台灯的——不想家里太亮,在一种隐隐约约的橘黄色里把自己隐藏起来,可以将人放松到最高境界。但是这一晚不同,江辉柯和言蕾在这样的环境里聊天,总觉得会发生什么。
“我倒水去,你也喝吧。”江辉柯感到嘴唇发干,抽身去饮水机旁。言蕾坐在家里惟一的软椅上,背对着昏黄的光线显得特别瘦小。江辉柯喉咙哽了一下,有点难受,水杯没有递到言蕾手边,江辉柯就径直从饮水机旁边折回来。言蕾的肩膀很瘦弱,几乎全是骨头,江辉柯把双手放在了她肩上,不由自主地按摩起来。气氛变得很宁静,也许是要成心打破这种尴尬,言蕾突然笑起来:“你好像在抚摩一只小猫。”说罢,身子也有意识地晃动了两下,好像要甩开江辉柯的手。江辉柯突然咯噔一下,觉得心中暖暖的,不禁向下探索,言蕾咯咯咯笑起来,站起身说:“我该回家了。”“不回去了。”江辉柯突然一把抱住她,把她从坐椅上抱起。“我真的要回去了。”言蕾有些生气地坚持。“不回去。”江辉柯有些温柔地乞求,原来清心寡欲了若干个夜晚都是寂寞的,他不想让她离开,也害怕她离开。床就在不远处,江辉柯没费多大的劲儿,就把言蕾放到上面……
天已经灰蒙蒙了,江辉柯觉得自己还处于一种亚睡眠的状态,他想可能自己一直都没有真正睡着,拥在怀里的这个小女人,让他对采来有了新的考虑。 但是事情还是有一点小波折,五一过后,江辉柯发现家里大变样了。铁锅里有石头,灯、碗、冰箱全都不在了,像是被打劫了一样,抽屉里的三千元不翼而飞。刚坐下没十分钟,电话就响起来,是领班女友打来的,让江辉柯在家里马上等着她。
这不是一次愉快的谈话,虽然江辉柯尽量克制,保持着平静,但他对眼前这个女人有些陌生,这是与他曾共享欢畅过的女人吗?她言辞尖锐,句句恶毒。大意就是江辉柯亏欠她太多,
其实自己早就暗度陈仓了,还怪她夜不归宿。江辉柯听着忍着也不想解释什么,也许吧,女人总是要安慰,要关心,可是她又给过他江辉柯什么呢?她也许不能理会一个男人独自在家等待的滋味吧,两个人的日子可不是这样过的。当然这些都成了过去了,没有再提起的必要。眼前的女人还在滔滔不绝地诅咒,江辉柯心里的愤恨也越来越小,觉得好像面前这个女人在向他陈述另一个男人的故事。时间不知不觉过去了一个小时了,江辉柯无心恋战,告诉她自己还有事情要办,尽快处理两人之间的事务。女友虽然激动也是好面子的人,大方地承认她拿过的钱,动过的东西,江辉柯点头表示认了,虽然此时他的手头并不宽松,他只是想快点结束纠缠,不与这个女人计较便好。
再次见到言蕾时,江辉柯心中多了些亲切,虽然他和他女友并不是因言蕾分手,但总觉得是让个清白女子无意中充当了替罪羊,隐隐不安,想补偿些什么,但手头已没有什么钱物,不由得对她好了许多。后来江辉柯的家中又失窃了几次,想起前女友可能还在纠缠,又急急忙忙地去换锁,新添了一些日常用品,一切才平静下来。这时江辉柯已经和言蕾住在一起了。
江辉柯和言蕾的热乎劲像大多数恋人一样,没几个月就平静下来。江辉柯也一心一意地把心思放到事业的拓展上去了。在他看来,言蕾还是一个没长大的小女孩,需要人哄需 要人陪,这种迹象是可怕的,尤其是在他分身乏术的时候。但总体来说言蕾是很好掌握的那种类型,只是稍微要费心思。这是个看似可爱,内心却像多棱镜一样复杂的女孩子,稍不留神,就会犯事。见缝插针地,江辉柯就会对她说:“幸好,你遇见了我,换做其他男人,你就不知道什么下场了。”开始的时候,言蕾还笑笑,不知是不是听的次数多了,竟也一副宠辱不惊的语态:“你这样的人,并不是谣传中那样惹不起嘛。”江辉柯因为少有时间陪伴,也由着言蕾周末独自去玩了。
“我想我们应该做一个财产证明。”一个晚上,言蕾很严肃地坐到江辉柯身边提议着。
“为什么?”小女孩总是喜欢捣鼓些花样,江辉柯心里笑着,问道。
“以后分手了,不会涉及类似的纠纷。”
分手?江辉柯想都没想过这个问题。何况自己还给了她充分的自由。
“不会分手的,为什么要分手?”江辉柯摸着言蕾的小脸,温柔有加。
“万一呢,我觉得这样好些。”言蕾的语气有些不肯定了
“为什么突然想到这个呢?”
“大家都这样做嘛,以后的事情谁知道呢。”
“蕾蕾,我是这个世界上最爱你的人,没有人会比我更爱你了。”
“这个,我不知道,太绝对了。”
“我从来没有对女人有像对你这样的心情,”江辉柯拉着言蕾的手,凝视她,“如果你不在我身边我就没有精神支柱了。”这是句很有杀伤力的话,也是江辉柯真心想说的话。
“可是,万一有一天要分呢?”言蕾小声,但执拗。
是啊,万一呢?江辉柯不想再盘问下去,他现在还没有听坏结果的心理准备。也许真有个男孩在言蕾身边,他不敢去深想。
“不用证明,到时候全部都是你的,你想要什么就要什么。”
“我又没多拿你的东西,不过是拿我该拿的。如果我什么都没有,怎么生活!”言蕾赌气地坐在床上,眼泪都要急出来了。
“你又不是小女孩了,犯得着拿自己的前程去赌吗厂
“我也不是小女孩了,所以不想和你再耗下去。”
“你和他就不是耗吗?他多大,你多大?他什么输不起?你们在一起就是游戏!”
“江辉柯,你少在这儿自以为是。我们分定了,我就是要和他一起过,这家里的东西你不给也得给!”
江辉柯不得不在电脑面前继续他的工作,这个业务五天后就要交工,可现在怎么安得下心来,言蕾无端地给他闹这种事,不是凭空添乱吗?什么叫人财两空,这就叫人财两空,江辉柯恼怒地想。
“你现在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来了是吗?”
“是的。”
“我哪里比他差?”
“你哪里都不差,可是和他在一起才发觉自己从来就没真正恋爱过!”
“可你以前也这样评价过我们的关系。”
“以前?才没有!”
“你不觉得自己很傻吗?你到大街上去看看像你这个年龄的女子谁还会有你这样天真的想法厂
“你为什么要求我和别人一样?再说,这种事情我若没考虑清楚,是不会轻易说的。如果真是游戏,我大可以在外面偷了腥,回来做乖乖女。可是我不想这样!”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挺传奇的?抛弃身边的一切要跟个穷小子过活?”江辉柯揶揄道。
“以后会好起来的。”
“你暂时住在我这儿好不好?等段时间 你就清醒了。”江辉柯软下口气。
“我现在就很清醒,我要和他一起过,你不要拆散我们!”言蕾歇斯底里。
“是你在拆散我们呀!”江辉柯无可奈何地哀叹,“我们都要结婚了,你知不知道。”
“我不和你结婚。”言蕾推开挡在面前的江辉柯,提起小包一路跑出去了。
一个星期言蕾都没回来了,江辉柯一个人在家里稀里糊涂地睡过去,又稀里糊涂地醒过来,他都不相信言蕾是真的有外遇了,怎么来得这样突然y好像是老天不近情理地在和他开玩笑。他一直觉得言蕾是放在自己的内衣口袋里的,怎么就自己长腿跑了呢?以前别人怎么说——“男怕有钱,女怕有闲”。那时还当个笑话,现在居然验证到自己身上了。江辉柯从来不和言蕾吵,吵有什么用?又不能解决问题。由她白话自说吧,若实在是惹气了,他也是独自怄一下,片刻工夫就好了。但这次却让他很是震撼,他一向认为一帆风顺的感情怎么就中途摆他一道了呢?
言蕾到底还是回来了,脸黑黑的,也不多说什么,特别难受的样子。换作平时,江辉柯就会哄小孩一样问她:“今天单位里是不是谁欺负你了?”“我才买了新鲜的‘红富士’,吃吧吃吧,吃了就会开心了。”但今天,他们正式把事情摊开来说的第八天,江辉柯觉得真该把言蕾当成年人来看。
“我们还可以做朋友吗?”
“你怎么老说这种话?”言蕾依然没有好声色。 “房子找到了吗广 “快了。” “你应该高兴才对,终于可以脱离苦海了,干吗不笑?”
言蕾瞄了一眼书桌,零散着没有清扫的烟灰,好像烟灰缸打倒了一样。 “如果你觉得他不好,你还会回来吗?” “不会。” “我对你还会像以前一样好的。”
“听起来像个陷阱。”
“真的,这几天我在家里都想清楚了。”
“这样对你有什么好?”言蕾声音提高许多。
“因为我觉得你好。”
“我哪里好?我不好!”
“就当这是我们之间的小插曲,你玩累了就回来好不好?”
“你怎么还认为我在玩?我要睡了。”言蕾说着,去倒洗脸水。
江辉柯把洗脸盆拦截住:“就答应我这个要求好不好,我现在是把脸都抹下来放到了口袋里藏起来,只要你肯回来!”
夜里暖气开得太大,言蕾打了几次被子,半夜里咳嗽了起来,江辉柯急忙起来给她找药,翻箱倒柜发现不是药物过期就是药不对症,言蕾一声比一声难受。
“先吃一点,多喝水,明天去请个假,好好调整一下。”江辉柯安慰着。
言蕾眼圈红红的,有哭过的痕迹,江辉柯怜爱地给她捋了捋散乱的头发,额头有些微的温度。“我还是送你上医院吧。”
“不要,”言蕾拉住江辉柯的衣袖,“我怀孕了。”说完,呜呜地哭开了。
几个月后的一天,在言蕾工作的那栋大楼里江辉柯看见了一个面貌清澈、眼睛闪亮的男孩,在他去为她办理辞职手续的时候。突然江辉柯有种直觉,这个男孩子就是在他们多次争吵中,给了言蕾“真正恋爱”的男人。他说不出什么理由,也找不到丝毫的证据,但就在他们擦肩而过的一刹那,两人眼中有交锋的光芒。电梯到了,电话猝响,是辰华医院妇科打来的,一个不知是好还是坏的消息震动江辉柯的耳膜:孩子保不住了,母亲可保平安。
走出一楼的大厅,阳光分外刺眼,在这个鲜有晴朗天气的冬季。言蕾在午后的阳光里,坐在别墅的露台 上看书。远处郁郁青青,阳光不失时机地投射下来,她感到自己很平静。她不知道最近为什么自己老是打盹,眯斜着眼睛,她想自己是不是又怀孕了。她对孩子并没有特殊的嗜好,能来则来,不能来也没关系,就像婚姻一样,不用求也不必等。对于一个在男人眼中永远出位的女人,婚姻反倒是掩耳盗铃的笑话。
在大多数人眼中,她是幸福的,江辉柯给了她想要的关怀和物质生活,原谅了她间或的感情移位。现在她可以呆在家里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或做小本经营或当家庭主妇,总之,丈夫给了她想要的自由和经济后盾,她应该满足了。现在,生活是平淡的,一种温暖的平淡。早上,在有清风的时候,她会给他递上一杯热牛奶,看着他幸福和满足的神情,言蕾想也许这就是他期待的生活。男人有时比女人更容易满足。
这个城市的秋天真好,四季都有融融的,暖暖的惬意。在她这个年纪,正是开始享受这一切的最佳时机。在若干年前的秋季里,仿佛也有个这样的情怀,不过一切都很模糊了。
她想起那个人群拥挤的下午,在火车站,在她手术结束后的第四个月。她以为一切都结束了的时候,在人群中看见张延,她的直觉他是在等她。她轻轻地从他的身边走开,希望他永远没有看见她,彼此都远远的,远得一辈子都不再见面。
秋天的一枚树叶拂落在她身上,干枯的树脉有种别样的沧桑,言蕾把它放在自己的鼻子下,一种干草的味道,在阳光下噼噼啪啪地爆响——她想明天去医院做个妇科检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