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日本的自杀胜地
作者:蒋子龙
《人民文学》 2004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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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OO三年秋天,我接到了访日的邀请,鉴于手头正被长篇缠着,还有当时中日两国的民间气氛,都让我缺乏外出应有的热情。组织者以为我是由于以前曾访问过日本而积极性不高,就特别征求我的意见:还想看看日本的哪些地方?除去此次访问所必须完成的文学活动之外,另有什么要求也可以提出来……如此我便不好再拒绝,而且不提个要求似乎也对不住人家一番盛情。要求什么呢?
富士山是日本的象征,山头终年积雪,笼罩着一团神秘而圣洁的气象,要了解日本,就该去看看富士山。可日方极少安排中国作家去富士山,将要和我同行的作家中有两位是研究日本文学的专家,一位曾二十七次东渡日本,另一位也去过十一次,却都没有去过富士山,莫非是有什么不便?然而就在这座被日本人奉为“圣岳”的山脚下,却有一块自杀的“胜地”:青木原森林。我读过一份资料,每隔几个月,日本警方就要到森林里搜索一遍,把自杀者的尸骸清理出来,二OO二年底竟找到了七十六具。
于是我提出想去看看富士山下的青木原。这实际上是两个要求,如果你们的圣山有什么忌讳或已经封山,不便让外国人攀登,那山下树林总是可以看的吧?不料我的这个要求让日本的同行大为惊骇,猜测不已……在我们到达东京的当天晚上, 日本文艺家协会理事长、日本艺术院院士黑井千次在欢迎宴会上致辞,将必不可少的客气话一说完就忍不住向我发问:为什么想要去青木原看看自杀的地方?
我在致答辞时用最简洁的语言表达完对主人盛情的感谢,然后就进入正题回答主人的提问:自杀困惑着当今人类,居然制造出令人向往的死亡胜地,如伦敦桥的桥塔,是英国人自杀的理想场地;纽约帝国大厦的八十六层观望台,是美国自杀者的经典高度;但都不及青木原更出名。这是因为,现代日本是世界上自杀率最高的国家,这是不是跟日本文化崇尚自杀有关?要理解日本文化,怎么能不去感受富士山和青木原呢?
于是那天晚上大家的话题就钻进青木原出不来了,绕来绕去一直都离不开自杀。在场的日本作家中有五位是国家艺术院院士,各自抒发了对死亡的看法,有的还补充了另外两个也很吸引日本自杀者的“胜地”:一处是瀑布,自杀者身体借着水流从高空坠下,灵魂飘然而逝,简单洁净。另一个是樱花河,每到三月,河两岸的樱花树开过花之后,飘落的花瓣便铺满河面,投水溺死者漂浮起来之后,不是身上盖满樱花,就是身体躺在樱花之上,死出了一种意境,凄绝而冷艳。
有些日本作家建议,如果我们的行程安排得过来,不妨多看几个自杀的胜地。真没有想到,日本的“自杀胜地”竟有这么多。现代人寻死要挑个好地方,还要选择一种自己喜欢的方式,而最能体现日本传统武士精神的切腹自杀,似乎是在哪里都能进行。最重要的是要沐浴洁身,穿一袭白袍,用白布裹住刀或剑的把柄,单膝跪倒,昂头挺胸,反手自戳。有的还要举行一个仪式,冈仓天心的《茶人之死》里就描写了茶人利休为自己要切腹自杀而举行了“临终茶仪式”……这使死亡具有了一种宗教感,将死升华为艺术,切腹时旁边还要有人当场见证,如同观众,就让死亡更像演出了。据说切腹后并不能马上死去,快了也要几个小时才能断气,慢的则要熬上两三天,需慢慢感受死亡的过程和酷烈的痛楚。想要速死就须请别人帮忙。
日本文学史上的重量级人物芥川龙之介,在自杀前留下遗嘱《给老友的信》“我近两年来净考虑死的问题。”他是怎么考虑的呢?吊,有失体面;溺水,因我会游泳故成功的可能性极小,侥幸成功一定比上吊更痛苦;卧轨,有悖于自己的爱美之心;用手枪或刀子,临时会因双手颤抖而失败;跳楼,死相定然惨不忍睹。经反复斟酌,决定使用毒药。看看,虽是自杀,却要死得体面,尽量还要给人留下美感。另一个同样也死于自杀的日本著名作家三岛由纪夫肯定了这一点:“一切形式的自杀,都有演技的意识。”
几天后我们在东京的活动结束了,便驱车直奔富士山。天气时阴时晴,空中云卷云舒,地上忽明忽暗。公路两边看不到大山,但也没有大片的平野,地形显得十分破碎,到处布满皱褶和断层。但,无论丘陵沟壑的疙疙瘩瘩、边边沿沿,还是条条块块、角角落落的平地,都披着绿色植被。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日本的森林应该都砍光了,用了半个多世纪的时间森林覆盖率竟达到了百分之六十以上。这跟近半个多世纪来世界生态环境的大趋势正好相反,大趋势是过去有森林,现在却快砍光了……
据说有两个气不忿的外国学者,不信日本就没有一座秃山,花了几个月的时间勘查了日本山区,最终也未找到一座根毛不生的秃山。据日本人自己讲,他们也有秃山,不过是给秃山罩上一个网兜,网兜里有土,可长出青草。日本人真像打理盆景一样打理他们的国土。当然,这要得益于他们是岛国,能够打理得过来,能用网兜罩住的山头还能太大得了吗?再加上海洋性气候每年都送给他们充沛的雨水,是土就能发芽,石头缝里也可长草。由于看不到裸露的岩石,日本的山都是圆的,缺少那种尖利利能“刺破青天锷未残”式的山头。令人不免产生联想:有着这样一些浑圆和被遮盖得很严实的山峦,跟他们这个民族的气质和性格的形成有没有联系芦
我们在箱根用过午饭,再上路时天空已完全晴朗,高阔清淡,阳光耀眼,照在人脸上暖融融的正有些犯困,却发现富士山已经近 的死亡招牌,便给人以强大的死亡暗示,心有苦痛,精神抑郁,原本还没有想到要死的人,接受了它的暗示就很容易走进青木原的死亡陷阱。据说来青木原寻死的人中有相当大一部分是青年情侣,还有一些是成群结伙的少年,三五好友结伴赴死,也是当下的一种风气。有位日本作家甚至说还有全家自杀的现象,“这是外国没有而为日本特产的自杀。”
如此名目繁多、方式多样的自杀看起来挺复杂,让声色犬马的现代世界困惑不解。人们每看到身边发生了自杀事件,都会大惊小怪,连呼不可理解,甚至无法问出个究竟,大凡自杀者,’好像都没有非死不可的理由,也就是说他们并不真正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自杀。有时真要问明白了,理由或许又非常简单,许多,青少年自杀者就是对血液和死亡有兴趣,忽然兴起就有自杀的,中动。三岛由纪夫生前也曾一度是青年人的偶像,又在壮年切腹自杀,他的观点或许更接近自杀者的心境:日本人以年轻的人情死为美,美人理应夭折。自杀也好,情死也好,只限于年轻之时,若是美男美女便更加好。自我破坏是青春的本质性,中动,它只是意味着青春处于“肉体性状态”。
这就越发证实,日本文化确实是崇尚自杀的。还是那个三岛由纪夫在《情死论》中管这叫做“日本人的自杀赞美”。但他也承认,在这种自杀赞美中缺少了人类意志的悲剧内容,对自杀这种人类意志的行为本身,实际上处于暧昧不清的状态。有时导致一个人 (哪怕这个人的社会形象是成功而强大的)自杀并不需要特别的理由,如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川端康成,还在盛年的时候就写下了《临终的眼》:“我孑然一身,在世上无依无靠,过着寂寥的生活,有时也嗅到死亡的气息。”又过了三十多年,他终于以自杀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我猜测此后的这三十多年里,死的念头就一直跟随着川端康成,他只是在等待着一个契机,让自己的精神达到死亡的临界点。这不足为奇,脑子里经常装着死的念头并不像没有这种念头的人所想像的那么难熬。
有西谚云:死是很奇怪的东西,但还是没有旁观者所感到的可悲的百分之一。传说佛陀也曾肯定过弟子的自杀行为。实际上想要查清人落到自杀境地的各种因素是徒劳的,人们之所以愿意追问这类事情,是因为人类喜欢为自己的行为找出理由。叔本华的《论自杀》就看得比较简单:不妨把自杀视为向自然的挑战。
在这样一个灾难频仍、充满恐怖和血腥的世界上,以自杀的方式结束“为生活而生存的悲衰”,正像芥川龙之介所说:“若是甘于进入永久的长眠的话,即使我们本身不会获得幸福,但肯定会为世界带来和平。”这有点像自杀者的宣言。不论如何,这至少是有勇气和有尊严的。古今中外,哪个民族,哪段历史,都有自杀者,而且自杀榜上有许多是社会的精英。我甚至忽发怪想,现代日本是世界上自杀者最多的国家,同时又是二战后崛起最快的国家,面积只是美国的一个零头、不及俄罗斯三十分之一的小小岛国,竟是世界上第二号的经济强国……当然这不能归结为是由于自杀的人多,而在自杀这个问题上体现出来的一个民族的文化性格,却跟这个民族的强弱不是没有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