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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论视野]“乌托邦的终结”与马克思哲学的当代意义
作者:范晓丽

《国外理论动态》 2007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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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代德裔美国哲学家赫伯特·马尔库塞以一名马克思主义者和新左派思想的倡导者而闻名,他早年曾是海德格尔的学生,做过胡塞尔的助手,但比起他的老师们来,马尔库塞具有更浓厚的现实批判精神,他在黑格尔的意义上解读马克思的哲学,将马克思的社会主义学说与审美的乌托邦思想结合在一起,并将其引向社会批判,认为马克思哲学的功能和价值在于诉诸自由理性的实现和对现实的否定,这一点继承了马克思的理论批判精神,同时,他在现实的意义上提出了“乌托邦的终结”的思想,依此阐释马克思哲学的批判意义。理解马尔库塞这一思想的积极价值和限度,不仅可以丰富马克思主义关于乌托邦的思想,而且对于重新理解马克思哲学的当代性具有重要意义。
       一、批判的维度:对马克思哲学的现代阐释
       霍克海默在1937年指出,批判是辩证法的根本方面,是哲学真正的社会功能。马尔库塞在《理性与革命》中指出:人类的物质和精神力量已得到广泛发展,足以达到要求人的社会和政治实践去实现理性的程度。理性是否定的批判的,哲学也是批判的,因为在他看来,批判理论是与真理联系在一起的,批判理论关心的是避免丧失掉那些过去的知识奋力获得的真理。这与霍克海默倡导的社会批判理论是一致的。现代社会中,统治者已经有效地利用某种“普遍原则”把社会整合为一个反理性的、“病态社会”的整体,即“防御性社会”。由此,马尔库塞对当代(晚期)资本主义社会进行了全面的批判,资本主义的文明、文化、理性、阶级、种族、家庭、女性等等,包括当今社会和全球化过程中的一切,都经受过他的批判理论的检验。马尔库塞试图把马克思主义和海德格尔的存在主义结合起来,重新解释马克思和黑格尔的关系,他又引入弗洛伊德的心理学,形成了自己独特的社会批判理论。他的批判是深刻的,理论涉及哲学、政治学、经济学、社会学、心理学,然而,马尔库塞认为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的批判是一种意识形态批判,德国的近代哲学“起源于19世纪30年代和40年代的时候,它是最先进的意识形态,而比较起来,德国的现实状况却是落后的。于是,那里对现存秩序的批判便从那种意识形态的批判开始。”①他自称其理论是“批判的社会理论”(Kritische Theorie der Gesellschaft),是以辩证哲学和政治经济学批判为基础的社会理论。马尔库塞根据变化了的社会环境和形势,从社会学的意义上理解马克思关于哲学的基本看法,赋予了哲学社会批判的含义,无疑有其现实的积极意义。但我们看到,马尔库塞的哲学观主要来自对马克思哲学黑格尔式的解读,与马克思本人的思想尚存在着一定的差别。
       马克思在写作《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之前,像传统的哲学家一样,给予了哲学最高的尊崇。在1841年的《博士论文》中,他说:“对于那些以为哲学在社会中的地位似乎日益恶化而为之欢欣庆幸的可怜的懦夫们,哲学再度以普罗米修斯对上帝的奴仆赫尔墨斯(Hermes)所说的话来回答他们:‘你知道得很清楚,我不会用自己的/痛苦去换取奴隶的服役:/我宁肯被缚住在崖石上,/也不愿意作宙斯的忠顺奴仆。’”②哲学的任务是反对一切天上和地上的神。次年,马克思在《〈科隆日报〉第179号的社论》一文中指出,“任何真正的哲学都是自己时代的精神上的精华”,“人民的最美好、最珍贵、最隐蔽的精髓都汇集在哲学思想里”。③一年后,马克思的思想发生了变化,他认为哲学的功能在于对现实的无情批判:“人的自我异化的神圣形象被揭穿以后,揭露非神圣形象中的自我异化,就成了为历史服务的哲学的迫切任务。”④哲学是人类解放的精神武器,哲学把无产阶级当作自己的物质武器,同样,无产阶级把哲学当作自己的精神武器。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马克思的思想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第一次提出了要“消灭哲学”的思想,而哲学消灭的条件是:在现实中实现哲学。
       因此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对黑格尔的辩证法和整个哲学进行了批判,他称赞费尔巴哈的伟大功绩首先在于,证明了哲学不过是变成思想的并且通过思维加以阐述的宗教,不过是人的本质的异化的另一种形式和存在方式,因此,哲学同样应当受到谴责,即作为形而上学的哲学应当遭到扬弃。之后,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马克思提出了那句著名的论断: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他由此从理论的批判走入了革命的实践活动。
       二、走入批判的乌托邦
       马尔库塞的哲学批判是广泛的,他把乌托邦的思想也纳入了批判的视野。在他看来,乌托邦是一个历史概念:它指的是被认为不可能实现的社会改革方案,乌托邦作为超越性维度,是无法实体化的。否定现实、变革现实的精神,是乌托邦精神的真谛所在。这一点在审美思想中体现得更为明显,艺术的乌托邦是对现实原则超越性的保存:“纯粹的否定只是抽象的,是‘蹩脚的’乌托邦。而在杰出艺术中出现的乌托邦,决非仅仅对现实原则的否定,倒是对它在超越中的保存(扬弃)。”他从这一点出发论证艺术的永恒生命力:“即使到了完全自由的社会,彻底消除了一切异化的社会,艺术也不会消亡,悲剧不会被克服,酒神精神与日神精神仍不会和解。它们是自由与满足的固有局限范围的作证人,是人类植根于自然这一事实的作证人。艺术以自己全部的理想性质证明了辩证唯物主义的一个真理——主体与客体之间和个体和个体之间的永久的差异性。”⑤
       在希腊语中乌托邦是由ou(不,没有)和topos(地方)组成,意思是“没有或不存在的地方”,在新拉丁语中(Utopia)指的是“想象的岛屿”。从柏拉图开始,乌托邦成为西方思想家们一直追求的关于完美的、理想社会的观念。直接用“乌托邦”表示富裕、和平、平等的“理想中最美好的社会”始于托马斯·莫尔所著的《乌托邦》。从莫尔的理想到傅立叶充满激情的感官快乐到贝拉米的工业化时代范式,乌托邦人充其量被看作愚蠢的梦想家,糟糕的时候被当作独裁思想的帮凶。
       返回文本,马克思是如何理解乌托邦的呢?一些人否认马克思思想中有乌托邦的因素,而另一些人则认为马克思的乌托邦思想展现于其关于共产主义思想的论述中。的确,马克思曾在《共产党宣言》中区分了“批判的空想的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恩格斯在《反杜林论》和《社会主义从空想到科学》中,也用“乌托邦的”和“科学的”来划分和描述两种关于未来美好社会的理论。但是,把“乌托邦社会主义(utopian socialism)”仅理解为“空想社会主义”将掩盖了其美好社会的含义的一面,这样易引起误解。
       马克思和恩格斯认为当时那些空想社会主义者的有些方案是凭空臆造的、稀奇古怪的,但他们常常称赞那些乌托邦幻想家们的著作的社会批判作用。莫尔的《乌托邦》和康帕内拉的《太阳城》就被视为早期无产者革命斗争的最初的“理论表现”,克劳德·亨利·圣西门、查尔斯·傅立叶、罗伯特·欧文的著作也受到他们赞誉,因为这些著作抨击了现存社会的全部基础。因此,它们提供了启发工人觉悟的极为宝贵的材料。
       因此,马克思和恩格斯所批判的不是乌托邦主义者对社会主义未来的乌托邦式的追求,而是他们在充分发达的资本主义时代,在资本主义社会的产物即现代无产阶级已经开始登上历史舞台时,仍然坚持乌托邦的思维方法,乌托邦主义者只看到了资本主义所犯的种种罪行,却看不到它为社会主义提供的可能性。在无产阶级身上,他们看到的只是在资本主义社会中深受剥削的一部分人,却看不到它是一个注定要成为社会主义未来的承担者、具有潜在创造力的革命阶级。马克思指出,乌托邦社会主义者“看不到无产阶级方面的任何历史主动性,看不到它所特有的任何政治运动。……在他们的心目中,无产阶级只是一个受苦最深的阶级”。⑥正是由于没有认识到被马克思主义理论规定为社会主义的实际历史基础的东西——主要是指资本主义是社会主义的基本前提、无产阶级是以把资本主义包含的各种社会主义可能性转化成一个完整的社会主义现实为历史使命的革命阶级这两点——“乌托邦”这个词才在马克思主义词汇中成了贬义词。马克思所谴责的乌托邦社会主义思维方式,其特点不是体现为对历史的信念,而是从18世纪法国哲学家那里继承下来的、对一种永恒的理性王国的信念:这个理性王国一旦获得正确的理解,就能按照乌托邦的理想改造社会历史现实,从而使世界符合理性的要求。
       
       马尔库塞在理解乌托邦时,特别指出了美学在实质上触及的是社会的现实原则与个人的自由幸福、“是如何”(现实世界)与“应如何”(理想世界)这样互相抗衡的两种历史权利之间永远无法调和的二律背反。我们不能简单化地指责和否定马尔库塞的审美乌托邦,这是一种源于黑格尔的历史性悖论,他早就看到,真实的可能性与现实性之间、理性与实在之间的巨大裂缝从来没有弥合过,也正是在现实原则与超越原则、实际存在与价值存在、逻各斯(logos)与爱欲(eros)、真与善、科学与伦理之间二重对立的基础上产生了审美的永久需求,艺术才确立了其幻想性、超越性和拯救性的话语姿态。
       彼得·克莱科克在《激进派的悖论:1945—1970年美国左派的困境》一书中写到:“马尔库塞把‘乌托邦’定义为随着历史发展不断扩大的人的希望的地平线。当一个时代幻想的梦境在物质上(即在经济上和技术上)成为切实可行时,它们就会转变为历史的可能性。”⑦另一位与马尔库塞齐名的美国新左派运动的思想领袖C.W.米尔斯说:“我认为,现在的‘乌托邦’是指一切企图超越散乱个人的封闭的社会环境的批判方案:为了使这种社会环境能够直接被男人和女人们所了解,从而使他们自然而然地直接要求去改变它。在这种意义上我们的工作确实是乌托邦。”⑧
       正如哈贝马斯认为的,“决不能把乌托邦(utopia)与幻想(illusion)等同起来。幻想如果建立在无根据的想像之上,是永远无法实现的,而乌托邦则蕴含着希望,体现了对一个与现实完全不同的向往,为开辟未来提供精神动力。乌托邦的核心精神是批判,批判经验现实中的不合理、反理性的东西,并提出一种可供选择的方案。它意味着,现实虽然充满缺陷,但应相信现实同时也包含了克服这些缺陷的内在倾向。……(历史上)许多被认为是乌托邦的东西,通过人们的努力,或迟或早是会实现的,这已经被历史所证实。”⑨乌托邦维度与现实维度同样不可缺少,它把人的现实存在与人对终极意义的追求通过人的实践活动内在关联起来,从现实到可能,从“科学到乌托邦”,这是一种实践的思维方式,这种思维方式为我们提供了不妥协的社会批判维度。
       三、“乌托邦的终结”
       1967年,马尔库塞在柏林大学作了题为《乌托邦的终结》的讲演,提出了“乌托邦的终结”的思想。该思想的第一个方面是指“旧式”乌托邦观念的终结。过去人们把乌托邦等同于“空想的”、“不可实现的”,而现在,人们所想像的一切都是可能的,几乎没有什么东西是传统意义上的“乌托邦”或“不可能”的。第二个方面,从严格意义上说,乌托邦的终结意味着“历史的终结”。“新的可能性不再被认为是旧的历史和环境的延续,更不能被认为存在于与旧的历史和环境相一致的同样的历史统一体中。”⑩因此,新的人类社会环境的可能性不应在历史的发展中出现,而是根据人们对现实的否定,在人们的想像中出现,任何根据历史现实运动去构想未来社会的“乌托邦”便终结了。第三个方面,“乌托邦的终结的概念在今天意味着至少必须讨论一种新的社会主义的定义。”究其原因,马尔库塞认为,其一,马克思主义的许多概念在今天已经是不适合的了。他直接批评了唯物史观的一个基本命题:生产力的发展是一切社会变化的最根本的动力,从而也是资本主义向社会主义过渡的最根本的原因。马尔库塞将之称为“对生产力的崇拜”。而“二战”后,资本主义获得了相对稳定的发展,他指出,资本主义的繁荣只是虚假现象,现代资本主义是一个爱欲受到压抑的社会、攻击性社会、一体性社会、单向度的社会。马克思所设想的社会主义所需要的生产力水平在今天发达工业社会已经达到,但并不能产生社会主义,相反,工业社会生产力越是发展,却越阻碍了人们的社会主义意识的发展。因此,向社会主义过渡的最终根源不能在生产力中去寻找,只能到生产力之外的人的意识和人的本能结构中去寻找。其二,必须重新理解社会主义的实质。当马克思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于1932年在西方世界公之于世时,马尔库塞说,这些手稿将关于历史唯物主义的由来、本来含义以及整个“科学社会主义”理论的讨论置于新的感性基础之上。他认为,马克思是把消灭了异化和物化的“实证的共产主义”看作人本主义来加以叙述的,人本主义这一术语表明,对马克思来说共产主义的基础就是人的本质的某种实现。这样,马尔库塞就用“存在-异化-消除异化”的存在主义语言界定了社会主义运动的实质。其三,必须批评以苏联为代表的现实的社会主义。在《苏联的马克思主义》这一整部著作中,他认为苏联的马克思主义即列宁主义、斯大林主义和后斯大林主义,是一种克里姆林宫为了论证其政策的合理性而传播的“意识形态”,因此,苏联社会主义不是马克思本来意义上的“真正”的社会主义。
       由此我们可以看出马尔库塞提出的“乌托邦的终结”思想的真正内容和实质:它不是抛弃乌托邦,而是赋予乌托邦以新的意义,为乌托邦辩护,恢复了空想社会主义者从人性出发批判现实、构建未来社会的努力,并用存在主义、分析心理学的观点来阐明当代人道主义社会主义的必要性和可能性;它不是维护马克思主义的社会主义理论,而是竭力批判科学社会主义理论在当代的有效性和理论基础,因此,“乌托邦的终结”最终要达到的目的是要说明科学社会主义理论的终结。马尔库塞说,如果以一种引人注目的方式来表达乌托邦的终结这个纯理论的观念,我们必须面对这样的可能性:即通往社会主义的道路能够从科学转向乌托邦,并非从乌托邦到科学。
       霍克海默曾警告现代性密谋掐灭乌托邦梦想的火焰。布洛赫也指出将来的希望根源于早期童年时代的经历,而且和梦想不一样,乌托邦是共享的,提供了可以真正实现的许诺,但是这样的乌托邦不大可能是完美的,很可能在时间和地点上结合了人们和所处时代的弱点。因而我们要看到马尔库塞的乌托邦终结理论的局限性,因为,他对资本主义社会的批判是把马克思早期的人道主义、异化理论以及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作为其理论的出发点,忽视了马克思主义体系的连续性,由于强调人的本性的自然性、自发性而丢弃了其社会基础。其次,对如何实现乌托邦,马尔库塞没有找到历史的革命力量,而提供的是激进的“大拒绝”方案,这就使得乌托邦理论彻底走向了真正的空想。他在《论解放》中指出,激进的“大拒绝”活动就是“现代乌托邦”的爆发形式,并认为联系整个社会的惟一纽带是爱,一种体现了最基本的人性的爱欲,这种爱欲是对发达工业社会中非爱的现状的一种人道主义的否定,它在乌托邦中得到了全面充分的实现和满足:爱情克服了时间和空间,爱情避开了死亡。他忘记了马克思、恩格斯的忠告:“这种爱的呓语将会如何使男女两性都变得神经衰弱,将会如何使大批‘少女’变得歇斯底里和贫血。”我们既不能否认乌托邦的理论和历史意义,以至于把它当作纯粹的空想加以抛弃,也不能过分推崇乌托邦目标的终极意义,以至于对它进行实体化的理解。
       注释
       ① Herbert Marcuse,Negations,Beacon Press,1968.
       ② 马克思:《博士论文》,人民出版社1973年版,第3页。
       ③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版第1卷,第220页,第219—222页。
       ④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二版第1卷,第2页。
       ⑤ 马尔库塞:《审美之维》李小兵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237页。
       ⑥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二版第1卷,第303页。
       ⑦Peter Clecak,Radical Paradoxes:Dilemmas of the American Left:1945—1970,New York:Harper & Row,1973,P.184.
       ⑧ C.Wright Mills,“Letter to the New Left”,New Left Review,NLR 1/5,SeptemberOctober 1960,PP.20—21.
       ⑨ 章国锋:《哈贝马斯访谈录》见2001年04月30日http://www.cc.org网站;以及《外国文学评论》2000年第1期。
       ⑩ Herbert Marcuse,Five Lectures:Psychoanalysis,Politics,and Utopia.Boston:Beacon Press,1970.
       [11]马尔库塞:《工业社会和新左派》,商务印书馆1982年版,第81页。
       [12]Herbert Marcuse,Soviet Marxism:A Critical Analysis,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58.
       [13]《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一版第1卷,第91页。
       [范晓丽:山东德州学院社科部]
       (责任编辑周艳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