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稿]深切怀念马烽同志
作者:程树榛
《人民文学》 2004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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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烽同志是一位非常关心我和《人民文学》的老领导,多年来我和池一直音信不断。今年大年初一,我照例打电话给他拜年,接电话的是池的夫人段杏绵同志,她告诉我说:老马身体不太好,正住在医院治疗呢!我心里一沉:春节居然仍住在医院里,病情怕是不轻。故立即向段大姐说:请转告我的问候,盼他早日病愈出院。谁知时过不久,他竞溘然长逝,驾鹤西去!噩耗传来,令我悲痛万分,眼泪夺眶而出;同时,眼前不断浮现出他那慈祥亲切的面容,忆念起他对我的种种关爱之情。
我很早就知道马烽同志的名字,还在少年时代,我便阅读了他的许多作品,如长篇小说《吕梁英雄传》,短篇小说《结婚》、《村仇》、《一架弹花机》、《我的第一个上级》等,当时便被他作品的魅力所倾倒,成为他的崇拜者。及长,又看了他创作的电影《我们村里的年轻人》、小说《三年早知道》等作品,越发敬重他对生活敏锐的观察、对新时代的亲和力和对劳动人民的深挚情感,以及他在艺术构思的独特和语言的幽默与质朴,认为他是继赵树理之后“山药蛋派”最有代表性的作家。作为一个青年业余作者,我多么想能够和他见上一面并当面向他请教呀!
我的这个愿望在一九七三年实现了。那是一个非常的年代,林彪垮台之后,周恩来同志号召批判极左思潮。当时,人们痛感多年来文艺园地的凋零,希望电影厂拍摄一些新的影片,以满足人们对文化的需求。于是,长春电影制片厂开始解冻了,他们看上了我在“文革”前出版的一部长篇小说《钢铁巨人》,便把我调到长春来改编剧本。来长影后住在“小白楼”招待所,没承想我仰慕已久的大作家马烽同志也住在这里,他和孙谦同志奉命撰写一部有关农业学大寨的电影剧本。那时,我们都是刚刚获得“解放”(马烽刚从“牛棚”里放出来),见面时如惊弓之鸟,噤若寒蝉,连个招呼都不敢打。但是,我毕竟年轻,胆子也大些,忍不住便屡屡前去拜访马烽。一开始他尚有戒心,谈话小心翼翼,后来,可能觉察到我的坦诚和单纯,便和我较敞开地聊了起来。针对我对“三突出”创作原则的琢磨不透,剧本难以通过的窘境,就启发我说:你还是应该从生活出发,要忠于原作, 自己要有个准主意,不要随风转……他的这番话,我心领神会,以后就努力坚持这么做了。这就是这部片予出来后具有一定生命力、在“文革”后还能继续放映的原因吧。因此,我十分感激他在关键时刻给我的教诲。
新时期开始后,我又有幸和他相处半个月。一九八五年夏,时任广东省委书记的任仲夷同志,为了让人们更好地了解我国改革开放的大好形势,邀请全国部分作家到改革开放的前沿——广东的珠江三角洲进行参观访问。中国作家协会组织了以张光年同志为团长的作家代表团应邀前往,团内大多为全国较有影响的作家,其中就有马烽同志。我因为当时身处边疆,也有幸忝列为其中的一员。在半个多月的行程中,我有机会和马烽同志天天接触,并得以随时向他请教。此时,我们已经没有当年的顾虑,说话也随便多了,我越发感到,这位闻名中外的大作家,是那样的平易近人;他没有任何架子,不打一点官腔,和他谈话时,觉得他就像我中学的语文老师。当我向他表达对他的敬慕时,他竟谦虚地说:我写的那些东西,都是急就章,是赶出来的,不足为范。我们都要向鲁迅、茅盾、巴金、老舍这些大家学习,人家那才是传世之作呢!我感到十分荣幸的是,他居然读过我的近作。我征求他的意见,他毫不客气地说,你长期在生活的最基层滚爬,作品有较浓厚的生活气息,对劳动人民有感情,但视野还不够广阔,挖掘得也不够深,另外,在技巧上还得多下些功夫。同时又谆谆告诫我,千万不要脱离生活,搞一些花里胡哨的东西。话虽然不多,却非常实在,亲切感人,于是,我内心越发把他当做师长看待。
对于改革开放这一新生事物,他也表现出高度的热情,无论在私下谈话还是会议发言,他总是兴高采烈地以赞美的语言,称颂党中央和邓小平同志的伟大决策所结出的丰硕成果。记得他曾经由衷地说:看来随着改革开放的快速发展,咱们生活的天地将变得更加广阔了,思想观念也应该很快地转变过来,跟上时代的步伐;特别是你们这些年轻的作家,要努力地深入到这个大潮中去,及时反映新的时代和新的人物。他还进一步对我说,你是搞工业题材创作的,贴近时代、转变观念更具有深刻的现实意义。他的这些话,我都深深地记在脑海深处,并在此后的创作实践中努力熔铸进去。
在访问活动结束大家相互告别时,我怀着深深的惜别之情充满敬意地对他说:希望以后能和您保持经常的联系并及时得到您的帮助。他愉快地答应了,同时又谦虚地说:咱们互相学习吧!
生活有时会做出出人意料的安排,在不久之后,我竟然在他的直接领导下工作了,并且朝夕相处两年有余。
一九九O年年初,我意外地奉调来京工作,而第一个找我谈话的就是马烽同志。他当时是新上任的中国作协党组书记,临时安排住在原作协招待所(现在的鲁迅文学院内的一栋房子)。我来京后恰恰也被安排在同一层楼他的隔壁。当我来到住地和他见面时,真有点喜出望外。稍事安顿,他便亲自到房间找我谈了话,说明调我来京的目的和工作安排。一听他说要我到《人民文学》主持工作,我感到非常惶恐,觉得这个担子太重了,自己难以胜任,当即向他表达了我的顾虑。他听后沉思了一会儿说:我理解你的心情,其实我和你一样也不想来挑现在这副担子。但是,我们是共产党员呀,必须听从党的分配。现在组织需要我们做这个工作,怎么能够不服从呢?如果要我们马上到西藏或者做更艰难的工作,不是也得去吗?至于工作中的困难,那一定会有的,努力克服就是了;你既然能够主持一个省作协的工作,也一定可以干好现在的工作。组织上调你来也是经过认真考虑的(中宣部的领导还要找你谈话的)。随后,他又详细地给我摆了担负这个任务有哪些有利条件和不利条件,以及应该注意的问题,一再强调说,你要多请教刘白羽同志,他德高望重,经验丰富。看来,他为我想得很周到。我还能说什么呢?只是对他说:您以后得多多帮助我呀!他笑了笑说:那还用说吗?
过了几天,他和时任党组副书记的玛拉沁夫同志,亲自陪同白羽同志和我到人民文学编辑部与大家见面。在这次见面会上,马烽同志除了着重介绍了白羽同志外,还向编辑们说:程树榛同志的人品和文品都是很好的,也是有能力的,大家要多多支持他的工作。短短几句话说得我心里热辣辣的。
在此后的工作中,我遇到了很多困难,比我当初想像的还要严重,可谓内外交困,矛盾重重。由于有白羽同志作后盾,有马烽同志的鼎力支持,使我有足够的决心并鼓足勇气去克服那些困难。特别是和他“比邻而居”,我可以很方便地去向他“诉苦”并寻求解决难题的办法。只要我有所求,他总是真诚地帮助我出主意、想思路、找办法,从来没有表现出半点厌烦和推诿情绪。最令我感动的是,每一期刊物出来后,他都要认真地翻阅一遍,然后把我叫过去,详细地讲述他的看法。每发现新人佳作,他会高兴得喜形于色;对倾向不好的作品,他也毫不客气地指出来;刊物有进步,他给以鼓励,对不足之处,则具体地提出改进意见,从不说模棱两可的套话,打似是而非的官腔。他特别嘱咐我:《人民文学》一定要办成具有中国作风、中国气派、人民群众所喜闻乐见的刊物,要博采众纳,广泛团结全国各个方面、各种流派的作家,发表各种风格的作品,不能凭编辑个人的喜好来取舍稿件,搞成“一家之言”。他还举例说,比如我最爱吃山西的面食“拔鱼儿”,但决不能让别人也随着我吃这个玩意!一定要百花齐放,千万别办成某些团团伙伙或小圈子的园地——党性不允许这样做。针对当时组稿难的问题,他希望我们编辑部的同志,要“礼贤下士”,登门约稿。他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诚心到了,会感动“上帝”的。根据他的这些指示,我们去做了,果然很快地收到成效,从困难的境地走了出来,刊物受到了读者和作家的普遍欢迎。他们说:《人民文学》终归是人民的文学。
在与作家的交往中,马烽同志也给我们做出了很:盱的榜样。当时我们所居住的招待所,和鲁迅文学院在一起。在“鲁院”学习的学员们多半是从外地来京的青年业余作者,得知大作家马烽住在这里,经常是不断地到他的住所去拜访。他总是来者不拒,热情接待,对他们所请教的问题,总是循循善诱,谆谆而谈。用他亲身的生活体验和创作经验,给年轻的作者们以实实在在的帮助。当人们尊他为“山药蛋派”的代表作家时,他总是说:赵树理是,我不是,我只是个普通的农民作家。他鼓励青年作者们,一定不要脱离生活,生活是惟一的创作源泉;写出来的作品,要读者喜欢,特别是要工农大众喜欢。他强调:作家要有社会责任感,作品应该对读者负责,对国家民族负责。不要高高在上,脱离群众,成为精神贵族。他说,这是我坚守的创作原则,我一直是这样做的。对他的这些剀切之淡,来访者大都心悦诚服,高兴而来,满意而去。我经常陪同青年作者一起聆听这些谈话,也感到受益匪浅,当做座右铭记在心里。
在“比邻而居”的那两年,我还深切地感到他生活的简朴与清廉。他谢绝了有关方面为他安排的符合他的“级别”的住房,而蜗居在仅仅有一个小套间的招待所客房里,一应家具和衣物以及常用的书籍挤得满满当当的,卧房既是书房又是客厅,如果客人来得多了,往往要坐在床沿上,或成摞的书刊上。他的饭菜都是他的夫人亲手给他做的,清淡而简单,谈不到花样,你根本无法想像这是一位部级大作家每天食用的菜肴。可是,他却安之若素,怡然自得。
虽然如此清苦,他却拒绝任何人向他馈赠礼品。不管是谁,如果携带礼品前来看他,他会严肃地拒之于门外,甚至让你下不了台。他说:我什么都不缺,用不着谁来“支援”。有的朋友曾经“求助”于我,也照样碰钉子。知道他有这样的“规矩”,我便劝告一些来看望他的朋友,不要讨这个“没趣”。可是,就是这样一个生活起居条件,他却经常挽留来访的朋友在家里吃饭——决不下馆子。我也有幸应邀去陪过客人,只见他的夫人段大姐总是罄其厨中的所有——当然少不了他山西老家的土特产,满腔热情款待客人,虽远不如大饭店的酒宴来得丰盛,大家却吃得口角噙香,满意而回。至今还有不少朋友回忆起在他家里做客的情景,充满愉快的怀念之情。
他虽然“身居高位”,在和人们的交往中,却从来不摆官架子。他严肃地拒绝人们称呼他的“官衔”,平日都叫他老马,至多叫一声马烽同志。谁要想见他也是非常容易,作协老招待所简朴的客房,地震棚改造的办公室的门,都可以随便出入,不像某些大领导,动不动总是让秘书挡驾,想找他谈点事情,还得让秘书排号,见面时仍然要尊称他曾经荣任过的骄人的官衔。因此,他获得人们更多的和更真诚的尊敬。
在他到中国作协工作的那些时日,是“多事之秋”的年代。他拖着多病之躯,苦撑了两年多,《艮好地完成了组织交给他的任务。后来身体实在架不住了,他就要求辞职养病。组织上同意了他的请求。他本来可以留在北京安度晚年的,朋友们也劝他,北京条件较好,适合他养病疗伤,但是,他却坚持回到太原去。他说:北京好,上海好,比不上山西好!他离不开那片他无比挚爱的热土和那些他最熟悉的父老乡亲,那里是他生活和创作的生命之根。
得知他要离开北京,我有极大的失落感,不管是于公于私。他临行前,还和他的夫人亲自到我家去了一趟,说是要看看我的“新家”,因为我刚刚分了房子。在简单的叙谈后,他又谆谆教我:要充分意识到自己肩上的重担——《人民文学》不是寻常的期刊,要依靠组织,团结好编辑和广大作家,经常向白羽同志请教,努力把刊物办好。同时,尽量不要脱离生活,在不影响工作的情况下,写出点有思想、有意义的作品。
我非常感激他的亲切叮嘱,表示要努力按照他的嘱咐去做。
他离京后,我虽然无法像过去那样向他朝夕请教,但我和他一直音信不断,报告我的情况,了解他的起居,有时还借出差机会专门登门看望他。每见一次,我都会从他发自肺腑的言谈中,获得许多平日不容易听到的剀切的教诲,对我的生活、工作和创作都会产生深刻而有益的影响,进一步感悟当今做人处世之道。
最后一次见他,是在二OO二年的八月底。我应朋友之邀去游览五台山,这也是我多年的夙愿。爬了几天山之后,已经感到非常疲劳了。在即将离开前,朋友问我还有什么要求,我说:什么要求也没有了,只想再去太原一趟看望一下马烽同志。朋友欣然同意,立即做出安排,专门用小车送我前往。在未到太原之前,我和山西作协的老朋友焦祖尧联系,说明我的来意。祖尧对我说,马烽同志的身钵.不太好,你去见他谈话不要超过半小时。我记住了他的嘱咐。谁知到了马烽同志的家里之后,久别相见之情,根本无法受到时间的约束,滔滔的话语,像涓涓溪水,从彼此的心里流过。他首先关心地问到刊物的现状。他再次希望《人民文学》应该始终保持它传统的高品位,多发表反映生活在生产第一线的劳动者精神风貌的好作品,用以教育人、鼓舞人;要重视文学的社会效益,不要引导人往钱眼里钻。对于我个人他又提出了殷切的希望:有机会还要到火热的生活里去,不要浮游在生活的表层,更不要混迹官场充当文学贵族!要下苦功夫写出读者爱看的作品,作家是靠作品说话的,拿不出好作品,再高的头衔也没有用……一席话整整说了三个小时,他竟然没有倦意。我几次站起来想走,都被他留下来。段大姐说,他很少这么高兴,多坐一会儿没有关系。但是,考虑到他的健康,我还是坚持与他告别。他送我到大门口,我紧握着他的手说:请您多多保重,健康长寿,为人民再多写好作品,热爱您的读者都还在期待着您哩!我还说,希望能在北京看到您,那里有众多的老朋友想跟您叙旧呢!他笑着点头,连声说:“好好,争取下次在北京见!”
原指望能够在北京再次看到他,继续聆听他的教诲,我一直在期盼着这一天,谁知却传来了他去世的噩耗,上次见面竟成为永诀,岂不令人悲痛至极!日前,我赶赴太原,参加他的遗体告别仪式,只见他安静地躺在鲜花丛中,在阵阵哀乐声中,数千名他的朋友和读者,向他鞠躬告别。我置身于悲哀的行列中,望着他沉睡的遗容,回念多年和他相识相处的情景,想起他和蔼可亲的音容笑貌,我不禁悲从中来,泪水潸潸而下。我无比痛惜,我失去了一位敬爱的师长,我们的文坛失去了一位杰出的作家。在现实的中国,有他这样高尚的人品和文品的作家,实在是太少太少了!
安息吧,马烽同志,我们的心会牢记着您的;您将像一颗熠熠闪亮的星星,照耀在中国文坛的上空,永远、永远……
——写于参加马烽同志遗体告诉仪式归来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