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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犯罪嫌疑人
作者:潘 军

《人民文学》 2004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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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市公安局党组每月例行的民主生活会召开的当天下午,于超突然接到妻子陈芳芹的电话,说他的母亲于文惠刚刚在妇产医院经过了活检,结论是卵巢癌,晚期。妻子这个电话是瞒着老人打来的,她说医生私下里吐露,妈的情况已经很不好了,让他马上赶过来。陈芳芹还在电话里说了很多,可是于超已经没法听清了,他只觉得眼前的天色陡然暗淡了许多,耳鸣也比平时增强了。于超掐断妻子的话头,说等我回家再谈吧。陈芳芹急了,说你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搁不下啊?于超说,我在开会呢,党组民主生活会。然后就把手机挂了。局里有一个规定,只要是党组的民主生活会,与会者的手机必须关掉。但于超是个例外,作为主管刑侦的副局长,工作需要他的手机必须二十四小时开机。
       于超这个电话是在走廊上接的。虽然通话的时间只有两分钟,但给他带来的震动却是巨大的。于超的母亲于文惠今年六十四岁,是一位退休的小学教师。她在二十二岁的时候生下了于超。于超的父亲姓杨,比母亲大十四岁,曾经是国民党军队里的一名军医的后代,所以“文化大革命”一开始,这个预感到前景不妙的男人就趁着一次到广州出差的机会完全失踪了。后来有人说他偷逃去了香港,之后又去了 台湾。还有人推断,他是自杀了。这个倒霉的男人临行前给于超母子发了一封简单的信,说我对不起你们,你们忘了我吧。权当世界上没有我这个人。大概就这么个意思。这封仿佛遗物的信件,于文惠老师至今保留着。三十七年前,男人一去不回没有消息,也许真的就不在这个世界上了。这件事对她的打击可想而知。但这个年轻的母亲依然能拉着手风琴,把日子平静地打发过去。她只做了一个举动,就是把儿子的姓改了,却没有选择再嫁。
       返回会场的于超显得心神不定。局长老宋凑过来低声问他:小于,有什么情况?于超说没有。老宋就放心地点点头,说,大家都作了发言,轮到你说了。于超还在想着刚才那个电话,眼前浮动的还是母亲憔悴的形象,鼻子一阵阵地发酸,就说,我没有什么可说的,努力把自己的工作抓好就是了。
       这时,政委谭季平说话了。这个神色严峻的中年男人很不客气地对于超提出了批评。他说,于副局长,党组的民主生活会,是一次批评和自我批评的会议,你怎么能采取这种态度呢?
       于超看了看谭季平,他平时不怎么看这张脸,因为感觉上这张脸似乎从来不洗。于超说:政委,我确实没有什么好说的。如果我工作中有什么做得不对或者不妥的地方,希望大家批评帮助。
       谭季平把身体往后面一靠,说,今年是我们市争取“文明城市”挂牌的关键一年,市委、市政府对我们公安部门的要求是非常严格的,要严防恶性案件的发生,这是有指标的。你作为主抓刑侦的副局长,总该有些想法和措施吧?
       于超笑了笑,说,既然说到了上级的要求,我就不妨接着说几句。说实话,我对这个要求不理解——什么叫“严防恶性案件发生”?犯罪是能够预防的吗?那是秀才们做学问的课题,不是实际。你走到街上,芸芸众生,也许与你擦肩而过的就是犯罪嫌疑人。但是你面对他的时候,他还没有犯罪,等他犯罪了,你却已经走过去了。需要你回头去找,去抓。再说,“指标”是什么意思呢?不错,发案率和破案率确实是有个比例的,我们可以争取提高破案率,可是谁能控制发案率?谁能?
       谭季平说,那依你的意思,上级的要求是多余的了?
       于超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觉得这种提法很不科学。
       见双方有了抬杠的苗头,,局长老宋便及时出来圆场。老宋说,小于啊,你可以把你的想法写成书面报告,直接呈给市委。不过,政委刚才的批评,我看也是对你今后的工作寄予了一种期望。这两年我们的工作有起色,社会上反映还不错,这个成绩上级领导是清楚的。可我们呢,千万不能翘尾巴。
       于超说,我这个副局长,没当多长时间,我其实也没有把它当成一个官来做。因为我喜欢这一行,所以还有些劲头去尽一份责任。如果要求“达标”,我做不到。
       就这样沉默了一会儿,会议的气氛却因副局长和政委之间的这点冲突显得有些沉闷了,还带有一点紧张。好在这时于超的手机又响了,声音显得比刚才还大,使大家的注意力有所分散。于超看了看来电显示,这回他没有走出去,就在会议室里接听。对方是刑警支队的副队长李大海,他用急促的语气汇报了本市刚刚发生的一起银行抢劫案。
       于超没有等对方说完就问,死人了吗?
       对方说没有。
       于超说,控制好现场,我马上到。
       然后,于超就把案情简单地对大家说了。今天上午十点,一名持枪歹徒抢劫了朝阳路工行的一家储蓄所,抢走了现金二十三万元。但没有造成人员伤亡。
       于超的介绍刚完,谭季平慢悠悠地点上香烟,说,于超同志,刚才我们可还在说本市的治安状况如何如何好转啊。如果我记得不错,像这种银行抢劫案,这个城市十年没有发生过了吧?
       于超说,十年没发生,就说明倒数十一年肯定发生过了。政委,我刚才说了,犯罪是随时都会发生的,谁也无法控制,这奇怪吗?对不起,你们接着批评和自我批评吧,我得请假出现场了。
       九月的江城,是一年中最好季节的开始。九月十二日这一天,城市与往常一样的祥和。作为省辖市,江城的人口不算多,只有一百来万。这个经济上不发达的城市却有着突出的整洁,绿化很好,卫生也很好,人均收入木高,但物价低,社会秩序井然。没有人会想到,在这样的光天化日之下会发生一起银行抢劫案。上午临近十点的光景,工行朝阳路储蓄所刚刚开门一个小时,突然就闯入了一个蒙面大汉。此人身高大约在一米七八,身材魁梧,穿着一件深蓝色的粗纹灯心绒夹克。他手持一把五四式手枪闯了进来,一把将保安按倒在地,大喝一声:这是抢劫,都不许动!我只想要钱,不想伤人!如果谁敢乱动,大家就一起死!
       说着,这人就把夹克敞开,露出了绑在身上的炸药。那炸药也不像电影里那么讲究,感觉是一包粗糙的糕点用电线系在腰间,却使气氛骤然紧张。储蓄所内的顾客和工作人员都吓得不知所措,情形如同定格。就在 双方僵持的局面刚刚形成之际,顾客中走出了一位瘦小的老头,他似乎没有什么畏惧,向前跨了一步,问劫匪,你只是要钱,是吗? 蒙面人说,对! 老头便对柜台里面的人说,你们把钱给他,让他走吧。
       老头的话居然起了作用,其他的顾客也这么附和着。银行的人也就迅速把几处的现金拢了拢,装进了那人扔进来的一只旅行袋里,那袋不大,很陕就装满了。劫匪把装满现金的袋子斜挎在肩上,说了句,谢谢诸位的合作。然后就大步迈出门,跨上事先停在门口的那辆红色摩托车,扬长而去了。
       整个抢劫过程仅为七分钟。
       于超看完银行储蓄所的监控录像,忽然有了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这个过程不像是抢劫,这个蒙面的家伙怎么看也不像是个劫匪,倒像是一个演员,一个很不错的演员。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很熟练,动作之间的衔接也很连贯,像事先经过了彩排。这个人的心理素质不错,丝毫看不出慌张的迹象,而且得手之后居然还说了声客气话。于超把这个录像反复看了几遍,最后一遍,几乎带有一点欣赏了。他吩咐手下把这个带子复制几份,他本人要留一份。自他从警以来,这还是经手的第一宗银行抢劫案。他默默点了点头,心里说,非得破了它。冲着政委那副嘴脸也得把它破了。接下来的工作便是和几个当事人个别谈话。于超选择了一间僻静的屋子作为临时的办公地点。第一个被叫进来的,是储蓄所主任,一个不算年轻但打扮人时的女人。她详细地介绍了当时的情况,神色先是拘谨,说着说着便有些眉飞色舞了。女人的这种表情进一步印证了于超的那种不可思议的感觉,他不禁微笑了一下。女人就立刻停顿了,小心地问,于局长,我说错了吗?于超摇摇头,说你谈得很好,接着说。女人说没了,女人说其实没什么可谈的,就这些。
       于超问,被抢的钱中有没有连号的票子? 主任说,没有。 于超问,肯定吗? 主任说,我们的客户是存多取少,所以都是旧票,不过……
       于超问,不过什么?
       主任说,我在有些面值为一百元新版的钞票上用口红做了个记号。我在水印的位置上划了一横,很短。我的口红颜色是玫瑰红的,还带有珍珠粉,是我老公去年在香港给我买的。
       说着,女人就把口红从挎包里拿了出来,交给了于超。
       于超仔细看了看口红,又试着在一张百元的新版票子上划了一下,说,你做得很好。这支口红我暂时收下了。 主任说,,可以。 于超说,这个细节,不要对任何人说。 主任认真地点了点头。 于超又让主任把那个让银行赶快给钱的老头叫了进来。这位鹤发童颜的老人一进门,于超觉得有点面熟,就问,老先生,您在哪里就职啊?
       老人说,我叫司马镜,是政法学院的教授。退休了,还带几个研究生。
       于超明白了,说,您还是位大律师吧?
       老人说,我是兼职律师。我们以前在法庭上见过面的,你叫于超,以前是刑警支队的队长,现在是公安局的副局长。
       于超和老人握了握手,请他坐下,自己却站着问话:我听说是您提出让银行的人为犯罪嫌疑人拿钱的?
       老人说,对。有什么不妥吗?
       不等于超表态,老人又补充说,我遵循的是国际惯例啊。
       于超心里觉得好笑,这事还居然扯到了国际惯例。他这种微妙的表情似乎被老人看出来了,于是老人正色道,于局长,我个人有些看法与你们警方有点不一致。
       于超说,那您不妨说说啊。 老人说,就说“见义勇为”吧,这是我们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但是,也应该是分场合的。你在大街上见到歹徒行凶,你奋不顾身去制伏,那是英雄。因为你维护了公共安全。可要是遇上有人劫机呢?你的首要责任是让飞机平安降落,让人质脱离危险。
       于超说,我明白先生的意思。不过今天并没有见义勇为的情况发生啊。
       老人说,幸亏没有发生。否则,我也许就不可能与你在这里轻松地交谈了。
       二
       离开案发现场,于超的思维没有停留在案件上,又回到了母亲的病。得知母亲患上这种病,他的第一感觉就是,自己不久就会失去母亲。虽然这些年报纸上总是嚷嚷,说癌症如今已经不是什么不治之症了,但在他记忆里,真正治愈的癌症病例似乎并不多。何况母亲现在已是晚期病人,能治到什么程度呢?他心里很难受,感觉自己被一块巨大的阴影笼罩着,走路连腿都觉得软。这个下午于超在刑警队呆了很久,对案件的侦破作出了初步的部署。回到家,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妻子陈芳芹在客厅里等他,这个娇小的女人脸上写着焦急,丈夫一回家她就像孩子那样跟在边上。她说妈刚躺下,就不要再对她说什么了。于文惠老师原来是在家乡县里的小学教书,几年前退休后,于超就想把母亲接到市里,可是老人不愿意,觉得两代人居住一室很不方便。直到去年于超换了新房子,儿子媳妇一起到了县里去接她,她才搬过来。于超的房子装修不久,屋子里还散发着一点香蕉水的气味。所以他一坐下,妻子就迫不及待地问他,会不会是装修闹的?我听说好几家老人得病都是因为装修呢。于超做了个手势,意思是现在不要谈这方面的问题。他说,帮我放热水吧,我想泡个澡,累了。
       陈芳芹说,听说朝阳路的工行被人抢了?
       于超说,案子倒没什么,我的工作嘛。我就是不喜欢开会。
       水放好了,于超嫌还不够,就又放了些,再把整个身子放进去,好让水把身体淹没。现在,他开始想母亲的病了。母亲这辈子很不容易,年轻时就守了寡,一守就是三十多年。他觉得母亲的病实际上是压抑所致,她有许多心事,却不能对人说。即使是和他这个做儿子的,也不多说什么。原来母亲身边还有学生围着,自从退休,便失去了这种一直萦绕的气氛。她每天就是帮着他们料理一些家务,余下的时间除了看看书报,或是坐在电视机前听几段京剧。母亲喜欢凄婉的程派,有时候还跟着哼上几句《锁麟囊》。于超夫妇没有孩子,老人来了家中倒是平添了一份热闹,没想到母亲这么快就病了,还是重病。按这种病,首先得做手术,然后才是一系列的化疗。他初步估计了一下,怎么说得花上十万。这个数目,对于一个县城的普通小学而言,是很不小的。他预感到这将是一个难题。
       陈芳芹进来给丈夫搓背。夫妻俩接着说话。
       陈芳芹说,你明天得和学校那边联系吧?
       于超说,那是,这笔钱可不小。我们垫了多少?
       
        陈芳芹说,两万呢,我这可是公款啊。
       于超回头看看妻子,说,你怎么能挪用公款呢?
       陈芳芹说,家里最后那三万,是定期,我没取。
       于超说,那我得赶紧去学校了。
       陈芳芹说,就怕花了钱也解决不了问题阿。
       于超叹了口气,说,事情既然来了,躲也躲不掉的。现在只想尽快治病的事,尽了心也尽了力,把该做的都做了,即使将来那一天 到了,也不会感到遗憾的。
       陈芳芹说,你能这样想,我就放心了。
       于超不禁流下了眼泪,听到外面有了动静,便把声音收了。过了一会儿,母亲在客厅里喊了句:于超,你睡下了吗?
       于超应道,没呢,我刚洗好澡。
       于超穿好衣服从浴室里走出来,一边用毛巾擦着弄湿的头发。陈芳芹也跟着故作轻松地说,妈,我还以为你睡着了呢。
       于文惠坐在沙发上,手里端着保温杯,说,趁大家都在,说说我的病吧。芳芹什么都不给我看,是不是情况很不好啊?
       陈芳芹说,妈,不是我不让你看,是医院要留下来。这是制度啊。
       于文惠说,病人是有知情权的,你们最好对我交个实底,免得我老想这事儿。其实我早就知道我这肚子不对劲,好像吃的东西全长到肚子上了。
       于超说,妈,你别想得太多。病是不轻,但也不是你想得那么坏。 于文惠说,是癌吧? 于超说,是妇科肿瘤。 于文惠说,恶性的肿瘤就是癌——你别对我玩文字游戏了。既然活检和病理切片都做了,你们就把结果明白告诉我就行了。
       陈芳芹说,妈,医生说其他的都还好,只有一项指标高了点。
       于文惠问,是CA一125吗?
       陈芳芹很吃惊,她不明白这样专业的东西老太太是怎么知道的,只好点了点头。 于文惠说,多少? 陈芳芹说,有一千多。 于文惠的脸色一下就变了,潸然泪下。还没有等儿子媳妇来劝慰,她就说,这已经是很高了。我们学校的何校长,当初才三百多点,就已经宣布是恶性……
       于超说,妈,你别想得太多,现在医学进步很快,这种病是完全可以治愈的。明天,咱们就住进妇产医院,他们的一个副院长就是这方面的专家,我请她亲自为你主刀,一点问题没有……
       于文惠说,还得做好几轮的化疗吧?
       于超说,做呗。
       于文惠说,化疗是要掉头发的……
       陈芳芹说,妈,头发掉了还会长的啊,您就安心把病治好,别的由我们来做。
       于超说,妈,芳芹说得没错,无论什么病,病人的情绪和精神状态对于治疗是很重要的。明天,我们先去住院吧。
       第二天是周末,于超夫妇就领着母亲于文惠住进了妇产医院的肿瘤科。办完住院手续,就去了一楼的病房。于文惠老师一看进进出出的都是些光着脑袋,面色略微浮肿的人,心里就很不舒坦。她对儿子说,咱们还是回去吧。于超说,看你,怎么像个孩子似的呢?咱们是来治病的,又不是来看戏的,哪能说退场就退场呢?然后就领着母亲进了病房。很快就有护士过来替于文惠进行简单的例行体检。在忙这些的时候,陈芳芹把丈夫叫到走廊上,说,这里有我,你还是赶紧去妈学校一趟吧。
       当天下午,于超就驱车到了县里。因为办的是私事,行前就没有告诉县局的同行,也没有向单位请假。昨天那起被命名为“九·一二”的银行抢劫案,虽然没有伤人,所劫金额也不算大,但影响十分恶劣。城市今年将被国家命名为“卫生城市”,来自国家和省的有关部门组成的检查团,过了年就要来验收了。市委书记在听取案件汇报后,明确指示,成立专案组,让他这个主管刑侦的副局长亲自抓,争取在年底前破案。就是说,留给于超的只有一百多天的时间。于超以前没有接手过这类案件,城市这些年来也真的没有发生过抢银行的事情。他不能不觉得有压力。这时,他仿佛又看见了政委谭季平那张感觉从来不洗的脸。这个人原来是主抓刑侦的副局长,是于超的前任,因为年岁偏大,就让他去 当专职的政委了。
       县城距离市里不算远,两百公里的路,于超不到三个小时就赶到了。这是他的家乡,自从父亲神秘地失踪后,他就随母亲一直住在学校的一间单身宿舍里。他在这里读完小学和中学,然后再上大学。后来工作了,成天忙案子,回来的机会就少了。县城这些年来,似乎看不出有什么新的变化。这个县城的地理位置,处于泄洪区的范围,几十年来老百姓都听见要搬迁的风声,因此没有怎么建设。去年,县城搬迁的计划经上级机关批准了,但上面的拨款很有限,至少有一半的资金得靠县财政来想办法。到了县里,正是午饭的时间。于超在街边的一个小饭馆,随便买了碗牛肉面,就带着一份礼品直接去了何校长家。等他敲开门,才知道那位年纪与母亲相仿的何校长已经在上个月去世了。她的丈夫,于超唤作齐叔叔的,是看着于超长大的,一见面,还以为后者是专门来致哀的,就说,小于啊,我就是怕惊动你母亲,所以没有给你们去电话。她们一起共事三十年,感情比姐妹还好,我担心……于老师还好吗?
       于超感到意外,就附和着说,还好……她让我来看看……
       齐叔叔一边给于超倒茶一边说,我知道,我知道……
       于超看着墙上挂着的何校长的遗照,心里一下子变得很沉重。他想也许用不了多久,母亲的照片也要这样用黑纱布罩着了,不禁眼睛湿润了。他问齐叔叔,何校长走的时候可还安详?齐叔叔什么也没说,只是叹了一口气。于超心下一紧,他能想像得出何校长临终前一定是很痛苦的。
       在齐叔叔那里,于超只待了一会儿,就去了城南的学校。远远看去,学校还是从前那样隐蔽在茂密的梧桐树中。这个环境,唤起了于超很多的记忆。他把警车停在操场东侧的一排平房前面,这里的一间单身宿舍是他过去的家。平房的后面,有一小片葱郁的杉树林子,那是很久以前母亲带着他栽的。看来这房子还没有住人,门被锁了,里面的几件公家配备的家具还在。那是两张床,靠在一起,之间以前是用布帘子隔着的,外面的那张床,是他睡过的,挨着床放的,是一张吃饭用的方桌,那也是他写作业的位置。母亲睡在里面,在她的床前是一张带抽屉的办公桌,贴着墙放。那墙上还有烟熏的痕迹——县城经常停电,母亲得常年备着煤油灯。墙上还有一个结实的衣钩,那是专门挂手风琴的地方。母亲爱拉的曲子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触景生情,于超仿佛又回到了十八岁以前。从三岁到十八岁,他在这间屋子里度过了整整十五年。
       有人喊他。
       于超回过头,只见一个年轻的、文静的女人向他走来了。于超觉得眼熟,却喊不出名字。
       年轻女人说,你是于老师家的于超吧?
       于超点点头。
       年轻女人说,我是张晓莹啊,是于老师的学生。
       于超很快就想起来了,是那个专门来跟母亲学习手风琴的小女孩,转眼间居然也成大姑娘了。而且于超在齐叔叔那里得知,她就是新上任不久的校长。
       于超说,你从师范分回来了?
       张晓莹说,我分回来好几年了。
       于超说,当校长了吧?我祝贺你啊,张晓莹。
       张晓莹说,我哪经受得了你这大局长的祝贺啊。怎么,出差到县里,顺便来瞻仰一下自己的故居?
       于超就把刚才愉快的表情慢慢敛住了。然后把母亲检查出来的情况对这位年轻的校长说了。张晓莹一听就很惊讶,说怎么也是这种病啊?于超说,发现的时候晚了。县里难道没有例行的干部体检?张晓莹说,说是每两年一次,可也就是说说而已。
        于超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份报告和附上的诊断资料复印件,交到张晓莹的手上,说,张校长,我妈昨天已经住院了,医疗费的事还得麻烦你。
       张晓莹说,于局长,学校的情况你是知道的,现在连老师的基本工资有时还拖欠着。县里目前一门心思地在抓县城搬迁,财政上很困难……
       于超说,不是实行了医疗保险了吗?
       张晓莹说,那是你们市里,县里目前还只是在筹备中。
       于超说,就是说,现阶段还是得靠地方财政来解决了?
       张晓莹点点头,说,报告我收下来,我会尽快去找教委谈。你呢,最好也和县里的有关领导接触一下,我想你的话是会起点作用的。
       于超就问,现在的县长是谁?
       张晓莹说,是从市里放下来的,叫陈涛,你认识吗?
       一提陈涛,于超的眼前就出现了一张气宇轩昂的脸。他说,我知道他。
       三
       说起陈涛,于超的妻子陈芳芹应该更熟悉一些,他们都是财贸学院的校友。据说当年在大学里,陈涛还追求过陈芳芹一阵子。关于这个问题,于超从来就没有问过妻子,但这风声他是有所耳闻的。他也曾经明确地向妻子表示过,他不喜欢陈涛这样的男人。陈芳芹也说不喜欢。陈芳芹说,我一向喜欢高个子的男人。于超还想起了一件事,那是去年春季的一天,于超突然接到了当时还在市经委当副主任的陈涛的电话,觉得好意外。陈涛说,他的一个外甥因为强奸被刑警队抓了,那是两个孩子谈恋爱闹出的笑话,根本就不是什么强奸。于超说,这个案子我知道,犯罪嫌疑人自己都承认了,在女方杯子里下了安眠药,是在女方睡着了之后实施强奸的啊,口供笔录还在呢。陈涛说,那可能是让你们警察给吓的吧?暗示着警方在刑讯逼供。于超便有点火了,说,陈主任,那你和律师说好了,如果是我的兄弟有逼供的嫌疑,我决不轻饶。那是一次很不愉快的通话。当晚,陈涛让妻子上门找陈芳芹了,还送来了两条“大中华”,其中一条说是特制的,叮嘱让于局长自己抽,千万不要送人。正巧,于超回家了。见到这场面便说,那案子我又看了,事实清楚,人证物证都在,没法打折扣的,你还是把东西拿回去。陈涛的妻子不肯。于超就把那条“大中华”折断,里面是五万块人民币。于超说,你不会让我明天拿到纪委去吧?那女人很尴尬,只好拿着东西走了。陈涛的妻子一离开,陈芳芹就随口说了句,你这回可是把陈涛给彻底得罪了。于超说,没有办法啊,干我这行的总是要得罪人的。陈芳芹说,那你可以把话说软一点嘛。于超说,我这里一软,他那里就硬了。陈芳芹不再说话了,匆忙上了床。于超知道,那晚女人心里不痛快。
       山不转水转,现在,轮到他于超来求这个陈县长了,这事怎么说都有点窝囊。于超的车已经驶进了县政府大院,转了一圈,又开出来了。他实在不知道见到陈涛之后怎样开口,或许他根本就开不了这个口。这时候手机又响了,是李大海来的,说“九·一二”案件有了点眉目,他们在市郊环城路边一个废弃的窑洞里,找到了那辆作案用的红色摩托车。于超很高兴,说,我马上回去。
       于超返回市里已经是黄昏时分。他直接赶到刑警支队,向李大海询问案件的详细情况。
       李大海说,经过现场的录像分析和痕迹对比,他们找到了那辆被犯罪嫌疑人丢弃的红色摩托车。据初步查实,这辆车的车主是一个叫许刚的男人,他是个做服装生意的小老板,住在三桥河北岸的那个“柳浪小区”。案发时此人去外地进货了,回来后才知道这辆 车被盗,他还没有来得及报案,车子就被刑警队的人找回来了。
       于超问,车子原来停在哪里呢?
       李大海说,就在小区的停车棚里。不过,没有人管理,也就起个遮风避雨的作用。
       于超说,就是说,谁去动都可以了?
       李大海点点头。
       于超问,你们打算怎么干?说说吧。
       李大海说,老办法,先摸排。重点是在河的北岸,尤其是小区内部。
       于超想了想,说,别把动静搞得太大。
       布置好这件事,于超就去了医院。见到已经换上了病员服的母亲,心里便被什么碰了一下似的。服装可真是奇妙的东西,这种带条子的病员服一换上,母亲看上去就完全像一个病人了。他坐到母亲身边,想提起一个轻松的话题,但是母亲先开口了。你去县里了?母亲说,何校长怎么说?
       于超说,我没见到何校长,把报告交给张晓莹了。
       母亲说,哦,现在是晓莹在负责,可你也应该去看望一下你何阿姨啊。
       于超说,我本来是准备去的,可是这边的案子……妈,检查都做过了吗?
       母亲说,刘院长上午亲自来了,说下个星期三上午做手术。我问她要做多长时间,她说要四个小时……
       于超说,那是,毕竟是个大手术嘛。不过,刘院长的功夫,那是国内都能排得上号的,她还经常出国讲学呢,您放心。而且,现在术后还带着一支麻醉棒,不会感觉到痛的。
       母亲说,痛我倒不怕,别人能扛得过来的,我也能扛住。我就是担心这种病到底能不能治得好……
       
       于超说,妈,您别瞎想……
       母亲说,我不是瞎想。如果很难治,或者根本就不可能治好,那就别治了。人没有必要去做一些无谓的事情,结果弄得劳民伤财的……
       于超说,看你说的。我是谁?我是你儿子嘛。
       说到这里,陈芳芹来了,带来了鸡汤面 条。于文惠说,芳芹啊,你不要这么每天送饭了,这里的伙食还不错。
       陈芳芹说,妈,医院里伙食怎么行呢,我不麻烦。
       于文惠说,都是有工作的人,哪能成天围着我一个病人转。你们都忙你们的去,到了手术那天过来看看就行了。
       这时,又一个病员住进来了。是一个看上大约十三四岁的少女,被父亲背了进来。她在五号床,和于文惠的四号床靠得很近。于超看见那位父亲手里拿着许多东西,就上前帮他接过一些。那人说谢谢,把肩上的女儿放到床上,然后就拿出香烟给于超。于超说,这里不能抽烟呢。那人说,我们到外面抽吧。于超觉得这个人很痛快,就随他到了外面的院子,抽上烟。于超问那人在哪儿工作,那人就做了自我介绍,说自己是市棉纺厂的工人,叫马冬生。
       于超说,棉纺厂效益不行吧?
       叫马冬生的说,厂子早就垮了,工人也都下了岗。
       于超问,那你们每个月能拿多少基本生活费呢?
       马冬生说,说是二百六十元,实际上还时常兑不了现的。我是电工,还可以帮着别的单位于点散活。
       于超问,没想过开个小店什么的?
       马冬生叹了口气,说,也想过,我弟弟在深圳那边开公司,给了我一些钱,原来是打算替我张罗点事情的,你看,孩子得了这种怪病
       于超问,也是妇科肿瘤?
       马冬生说,是卵巢癌……真是奇怪啊,这么小的孩子,也能染上这种病。
       于超问,问题不大吧?
       马冬生说,医生说幸亏发现得早,否则就悬了。
       于超说,那就好。那也会做手术吗?
       马冬生说,会的,还要化疗……
       于超说,手术我帮你联系一下刘院长,她是专家。
       马冬生说,那实在太谢谢你了。你是在政府工作吧?我怎么觉得你很面熟呢?
       于超就递给了马冬生一张名片,后者看过,很惊讶地,哦,原来你就是大名鼎鼎的于局长啊,我可是早就知道你啊。
       于超说,什么大名鼎鼎,也就是一个职业而已。
       马冬生说,我可不是瞎吹捧你啊。去年那起轰动一时的“11·21”杀人分尸案是你破的吧?我在电视上看见你的,戴着红花呢。
       于超说,那是大家一起干的,我不过是牵了个头。
       这时陈芳芹来了,于超对她说这是棉纺厂的马师傅。然后又向马冬生介绍说,这是我爱人小陈,在保险公司做财务。
       马冬生用羡慕的语气说,你们这一家真不错啊。
       这句夸赞使陈芳芹忧伤的心情豁然变得高兴,她就顺便夸了这人的女儿,说你家姑娘长得好可爱啊。马冬生却无法高兴起来,只叹了口气,就离开了。陈芳芹慢慢把视线从这人身上收回来,问于超,你去县里事办得怎么样?
       于超说,报告是递交了,可县里目前还没有实行医保,看来还得通过你找找陈涛了,他现在是县长。
       陈芳芹说,通过我?为什么?
       于超说,你们是校友,毕竟好说话些。
       陈芳芹说,我敢吗?去年那件事他会忘记吗?他外甥后来被判了七年呢。
       于超说,桥归桥,路归路。
       陈芳芹说,路都被你堵死光了,我不好意思去。
       于超说,当然,你要真不愿意的话,我就再想辙。要不就先把家里那三万元存款取出来,你总不能老挪用公款啊。
       陈芳芹说,取是随时都可以的。可是,于 超你知道吗,妈这个病至少得花十万啊!我问过刘院长了,手术前先要化疗一次,让肿瘤包块收缩,手术之后要连续进行六次的化疗,用的药叫紫杉醇,进口的一次就得过万。
       于超默默点了点头。
       四
       几天后,陈芳芹就去了县里。在途中,她拨通了陈涛的手机,说自已有事情找他。一听是陈芳芹的声音,陈涛既意外又高兴。陈涛说好个芳芹一出校门就把我忘了,真是人情薄如纸啊。陈芳芹说,陈涛,咱们是同学,我找你的事你千万别推。那时陈涛正在新县城的建设工地上,就让陈芳芹在中途下了车,再派秘书带车去接,先接到一个酒店安顿下来。到了午饭时间,他才自己开车过来。随行的除了秘书,还有办公室主任和一个老板。一见面,两人不免都有些吃惊,觉得彼此的变化都很大。陈涛就对大家介绍说,这是我们市公安局于局长的太太,也是我的大学同窗。当年啊,我还是认真追求过她呢,可她嫌我个子矮!这话一说,陈芳芹脸立刻就红了,说,陈县长,你这么说不是要让我觉得后悔吧?陈涛摆摆手说,哪里哪里,要说后悔的还是我啊。爹妈少让我长了五公分,就这么眼睁睁地失去了一个大美人啊。陈芳芹说,你这人说话一点也不真诚,我不信。陈涛说,我是真诚的,问题是我比不上你家于超,那可是真正的男子汉一个啊。老于今天怎么不一起来啊?陈芳芹说,他在忙案子呢。陈涛问,还是那个银行抢劫案吧?陈芳芹点点头。陈涛说,不是说,这案子有点头绪了吗?陈芳芹说,谁知道呢。
       饭桌上就这么随便说着,等喝过两杯酒,陈芳芹起身去上洗手间。她站在镜子面前仔细看了看自己,觉得自己还是很好看的。她忽然有了一个奇怪的念头,如果当初真的嫁给了这个陈涛,结果会怎么样呢?这个念头只有一瞬,却让她觉得这人生实在充满着偶然。
       饭后,那个老板利索地把单买了,把陈涛和陈芳芹引到了一个很雅致的茶座包厢里喝茶,其他人便撤了。茶是那种福建安溪产的乌龙茶,陈涛自己动手来沏,手法很娴熟。陈涛一边沏茶一边问,芳芹啊,你今天这么远的赶来是有什么事情吧?
       陈芳芹就把家里发生的事情做了介绍。并且说,前几天于超本人也来过了。陈涛听后没有表态,只说,这个老于,到了县里怎么不来找我谈呢?偏要派老婆来。陈芳芹说,他没有别的意思,他这个人你是知道的,不爱说话,也不喜欢求人。陈涛说,都在一个市里嘛,有什么求不求的呢。再说,求人也不见得就是丢人,他不来,不还是叫你来了吗?陈芳芹心里咯噔了一下,心想,谁叫我是他老婆呢!
       陈涛把茶先端给陈芳芹一杯,然后自己又喝了一口,说,芳芹啊,这事我知道了,你可以先把报告留下来……
       陈芳芹立刻就从包里拿出要求解决医疗费的报告,递到陈涛手里,那就谢谢你县太爷了。
       陈涛说,我话还没说完呢。县里目前正在集中财力搞县城搬迁,像这种事,也不是你婆婆一人,有很多的,连几个兼职的人大主任和政协主席都在排队,口子还真不好开……但也不是铁板一块。我给你出个主意,你回去之后,让老于找一下他们的谭政委——他和我们县委吴书记是战友,关系很铁的,让吴也批个字,我这里呼应起来就方便了。你说呢?
       陈芳芹似乎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就点了点头。
       话说到这里,陈芳芹看了看表,说,陈县长,那就谢谢你了。我还得去赶下午的班车呢。
       陈涛说,不急,咱们再聊会儿,于超不派车送你来,我可以派车送你回嘛。 然后陈涛就提起了一个话题,说,芳芹,我记得你比我小六岁,是吧?
        陈芳芹说,是啊,我今年三十五了。老了。
       陈涛说,我不是这个意思,人都会老嘛。我是说啊,你们为什么不要个孩子呢?
       陈芳芹迟疑了一下,说,不是不想要,是没怀上呢。这都怨于超,第一次怀了,因为当时他正在忙一个大案,就动员我流了。没想到之后就闹了个习惯性流产的毛病。想空上两年再说……
       陈涛说,哦,是这样啊,这我可得批评老于几句了,工作再忙,孩子总是要生的嘛。不过,我能看得出来,你和老于过得不错。二人世界,好。
       陈芳芹说,本来是还可以的。去年装修了房子,可现在,我婆婆这病……
       陈涛拍了拍陈芳芹的肩说,不要着急,问题总会解决的……
       他突然意识到这个动作有点不妥,就很快把落在女人肩上的手收了回来。
       晚上,陈芳芹把陈涛的意思对丈夫说了,想让他尽快找一下谭政委。于超听过,想也没想就说,我不找他。陈芳芹说,为什么?你们不是一个班子里的吗?于超说,我不喜欢这个人。陈芳芹说,你这人怎么见谁都不喜欢?这可是为你妈治病啊!于超看了看妻子,似乎从女人神色中看出了气愤之外的内容。这是什么内容呢?他一时没想出来,但相信是有另外内容的。这时候他就觉得,让妻子出面找陈涛,或许是一个错误。
       两个人沉默了一阵,于超才说,给我拿两千块钱,我得去刘院长家。妈后天动手术。
       陈芳芹说,钱在抽屉里,自己拿去吧。
       说完,女人就去洗澡了。于超独自在客厅里坐着,看着那盏几乎从来不开的吊灯,想人有时真是有趣,明明是不用的东西,却占着家中重要的位置。他把烟掐灭,从抽屉里拿出了两千块钱——实际上只有一千八,他又从口袋里拿出了两张,放进一只信封,就出门了。临出门前,他对着卫生间喊了声,明天把那三万取出来吧。妻子没有回答。
       街上已经安静了。这是初秋的晚上,胳膊上明显感觉到了秋意。于超走到自己那辆三菱吉普车前,给刑警支队的李大海拨了个电话,问案件有何进展没有。对方说没有,电话里传出了喝酒的气氛声。于超突然有点愤怒,说,大海,你给我听好了,这个案子破不了,我这个副局长当不了,你这个副支队长也得撂挑子,别占着茅坑不拉屎!李大海吃了一惊,说,于局,于局,我想,我是能拉屎的……
       于超说,那你就好好拉。过去茅坑门上有一副对于,叫“进门三步急,出门一身轻”,可你现在就一身轻了,居然还有心思喝酒!
       挂了电话,于超就有点后悔。今天火气怎么这么大呢?他坐到车上用双手紧了紧脸,觉得自己的脸变得好粗糙。过了年,就四十岁了。古人说,四十不惑。古人却不知道,四十岁是男人最操心的年纪,空泛的责任到这个时候就逐一具体化了。一路上于超就这么跳动地想着,等他看见了刘院长家的灯光时,他才长吁了一口气。以前也是经常有人夜晚来敲他家门的。那都是些想托他办事的人。他们有求于他——这个社会就是如此,这个社会不知不觉地就变成了一个市场,人与人之间构成了这种供求关系。可求他办的事,大都是些难办之事,譬如捞人之类,还有减刑的。敢上他家门的,也都是有些背景的人。他们准带着谁的条子,以及烟酒,以及烟酒盒子包裹着的钱。那些钱,最少的也多于两千,可他不敢收。那是自己对自己的限制。他估摸了一下,这些年被他扔回去的钱,不会少于五十万吧?那是足够给母亲来治病的。可是,眼下自己得亲自来给这个叫刘院长的半老女人送钱,以仰仗她的技术,为母亲掌刀。如今医生,当然不是所有的,都发起来了。据说一个心内科的主任,特别是那种做心脏介入手术的,每年至少能挣五十万。一例房缺手术,先拿病人家属的,再拿供货厂家的,出门走穴, 还要拿所在医院的,而且费用无须自己担当,也无须上税。
       这是一个很不错的小区,一色带落地外飘窗的六层楼,环境幽雅,肯定不是医院的宿舍。但这个小区距离几家医院都比较近,所以住着不少能挣钱的主任医师。于超刚把车停好,拿起一束鲜花,下了车。刘院长家住在甲十二号楼,也就是十三号楼。看来,住这号楼的主任还不算很富裕。因此这种人就更少不得钱。他接近了这个楼,忽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手里也拿着一束花。从身影轮廓上他就看出是那个马冬生,就主动喊了句,是老马吗?
       马冬生吃了一惊,回头一看,笑道,是于局长啊!
       于超说,你是来看刘院长的吧?
       马冬生说,是啊,你不是夸她技术好吗?
       于超说,她是妇产医院的“第一把刀”啊。
       马冬生说,所以我就来了……
       于超说,那正好啊,我们一道……
       马冬生说,你送多少?
       于超说,两千。你呢?
       马冬生说,我也是——听说都是这个价。
       于超说,其实落到她手里的也没多少,还有麻醉师和助手,都得分点。
       马冬生说,这种钱是该送的,你说呢?可是……
       于超说,可是什么?
       马冬生有点迟疑地说,我们一起进去,不太好吧?
       于超想了想,说,倒也是,这种拜访,人家总是不喜欢有第三者在场的。
       马冬生说,那你先去吧,我明晚再来。
       于超还没有答应,手机又响了。一看来电显示,还是李大海来的。于超就走到了一旁接听,问,怎么了?
       对方说,案子有了进展。 于超说,我马上过去。说完,他又走到马冬生面前,说,老马,我有点急事,这样好了。你就替我去看望一下刘院长,把意思带到。然后就把那个信封和鲜花一起交到了老马手里,后者却还在犹豫着,说,这合适吗?
       于超说,其实也说不上什么,人家一天的手术下来,很辛苦,你把东西放下就行了。
       马冬生说,那……好吧。
       于超拍了拍马冬生的肩,上车迅速离开,直奔刑警支队的办公室。
       刑警支队副支队长李大海汇报,九月十二日上午,有目击者看见,一个戴着头盔和墨镜的男人骑着一辆红色摩托车从三桥河第二座桥上通过,险些撞坏了一个行人。这个人身穿一件深蓝色粗纹灯心绒的夹克衫,还斜挎着一只蓝黄相间的旅行袋。这些,与犯罪嫌疑人的体貌特征都非常一致。李大海说,但是,后来朝阳路储蓄所遭到抢劫之后,犯罪嫌疑人的车子是往西而去的,方向又不太对了。
       于超站在地图面前,顺着原来判断的路线看着,最后把目光集中到一个标有“枣树巷”的位置上。他对大家说,我认为是同一个人。犯罪嫌疑人真正的逃跑路线不是我们一开始判断的那样,他最初奔西而去不过是一个假象,想扰乱我们的视线。实际上,这个人在行驶几分钟之后突然扎进了这个不起眼的枣树巷里,穿过去之后便向右拐了一个弯,沿着环城路向东去了。
       李大海问,那么,他为什么要丢掉摩托车呢?
       于超说,那是他担心时间一长会显得目标过大,所以就在那个窑洞里换了装,再去等候过往的七路公共汽车去了。一切都是事先设计好了的。 李大海点点头。 于超说,我们把犯罪嫌疑人的能力低估了。这家伙胆大心细,遇事不慌,轻松地就把我们玩了一把。这样吧,留一个组继续在原来的方位摸排,其余两个组沿着举报者提供 的情况,深入了解一下。有一点值得注意,我觉得,这家伙不是那种流窜作案的盲流,是我们本市人。 李大海说,能肯定吗? 于超说,基本上可以肯定。那条枣树巷就说明了这一点,一般而言,流窜作案的人是不会轻易往小巷、胡同里扎的——万一是条死胡同怎么办?说明这家伙对地形很熟,事先也踩好了点,而且可以断定他是一个人作案,时间有限,如果不及时扔掉摩托车、换换装,我们就上来了
       李大海说,于局,我们怎么做呢?
       于超想了一会儿,说,把摸排的重点放到三桥河的南岸来。
       五
       今天是于文惠老师做手术的日子。昨天下午,刘院长找到于超,和他进行了术前的例行谈话并履行签字手续。刘院长说,手术的风险不会大,但效果很难说。尽管事先进行了 CT之类的检查,但是确定肿瘤的准确位置,还得看打开腹腔之后的情况。万一位置不好,譬如靠近尿道或者肠粘连得厉害,对手术会造成麻烦的。这个你得有充分的准备才是。
       于超说,这我明白。
       刘院长说,我自然会尽力的。放心好了。
       于超说,那我就先谢谢了。
       说完这些,刘院长掩上门,又从抽屉里拿出了那个熟悉的信封,交到于超手上,于局长,咱们之间就用不着这么客套了。
       于超连忙拦住,刘院长,您千万得收下,这是我们家属的一点心意啊!
       刘院长似乎有点无奈地说,医院的规则是不许这么干的。可是呢,我们又很难拦得住,病人家属总觉得这样做了,心里才塌实,弄得我们很尴尬的。
       于超说,您千万别这么说……其实大夫很辛苦,特别是大手术,一站就是五六个小时。 刘院长说,说辛苦,大家都辛苦。你们公安不辛苦吗?我在电视里看见,去年你们侦破那起碎尸案,连续多少天没睡上觉,一蹲坑就是好几宿……这是职业道德啊,也是职业信仰。有时候我想,这个社会风气不好,可能与那种偏颇而空洞的宣传有关系。年初闹“非典”,一下子就说医护人员是“白衣天使”了,说是“最可爱的人”了。而之前呢,媒体上总是在喋喋不休地批评医患关系如何如何糟糕。其实呢,我们不一定要求每一个人讲什么大公无私的奉献,人都是有私心的啊。只要各人尽责,社会就满可爱了。
       于超觉得,这个刘院长比他想像的要可爱。
       那天晚上,于超因为案子没有回家。他电话里告诉妻子陈芳芹,说第二天直接赶到医院。陈芳芹说,妈这边有我呢,你还是抓紧时间找一下你们谭政委吧。一提这话,于超就不想多说,把电话给挂了。他能想像得出,那一刻电话那端妻子不满的表情。也难为这女人了,于超想,对于一个国家,改革是硬道理,但对于一个家庭,钱就是硬道理。这么重的担子让一个女人去扛着,甚至不惜挪用公款,怎么也说不过去的。他想自己是否真的该去和那位谭政委谈谈了,让他出面周旋一下,把眼前这道坎过了。可一想到自己将要对那张不苟言笑的脸去说上一堆违心的好话,觉得舌头都短了。
       手术定在今天的上午九点开始,但病人必须在七点就做好准备。于文惠老师在临进手术室之前,取下了脖子上的那枚生肖玉兔的挂坠,交到媳妇陈芳芹手里,说,我要是回不来了,这个就给你们做个念想好了。芳芹当时就流泪了,说,妈,你不会有什么危险的。于文惠说,人都是要死的,我不怕死。我甚至觉得,这么被麻醉了不知不觉地死去,还真不错呢。
       听了这话,给女儿倒痰盂回来的马冬生 就站住了,放下痰盂,对于老师说,于老师,您气色很好的,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于文惠看了看旁边的马瑾,那孩子睡着了,就放低声音说,马师傅,小马瑾不会有事的,刘院长说了,她的情况比较好,发现得又早……
       马冬生说,你们都不会有事的。
       这时候,手术室的担架车到了病房。于文惠自己躺到车上,样子很安详。然后,陈芳芹和马冬生就跟随着担架车上了电梯,妇产医院的手术室在五楼。出了电梯,担架车便推进了手术室。看着陈芳芹那副黯然失色的样子,马冬生说,小陈,你千万别着急,我在这里陪着你。
       陈芳芹说,马师傅,你下去吧,于超一会儿会来的。
       马冬生说,我没事的,早饭马瑾会自己弄。
       两个人就在手术室外面的椅子上坐下了。两人随便聊着家常,等候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马冬生说,做手术关键是看进去后的第一个钟头,人不出来,就没事了。陈芳芹没有听懂,就问,不是说要做四五个小时吗,怎么一个小时就完事了呢?马冬生说,第一个小时没事就没事了,表示手术顺利;要是人很快推出来,说明情况很糟糕,刀没法开了,口子合上了。陈芳芹听明白了,之后便不停地看表。等一个小时熬过去了,她的情绪忽然就变得轻松起来,她说,老马,你别介意,你是不是离婚了?
       马冬生说,我离婚快十年了。
       陈芳芹说,哦,难怪啊,这些天我没有看见马瑾她妈来。
       马冬生说,她妈在上海呢。原来是我们厂驻上海办事处的,后来,认识了一个小老板……这也不能怪她,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
       陈芳芹说,你没有把女儿的事情通知她啊?
       马冬生说,我也想过,可是女儿不肯。
       陈芳芹说,孩子嘛,有点任性。这种病你一个人可扛不住啊。
       马冬生说,还好,我弟弟在深圳那边开公司,要不可就抓瞎了。
       陈芳芹说,幸亏你有这么一个好弟弟啊。我们家要是有这样的亲戚,就好了。
       马冬生说,小陈,你是不是手头很紧啊?
       陈芳芹说,说来不怕你笑话,我家于超说起来是一个局长,还是公安局长,可是家里还真的不宽裕,去年一搞房子,老底子就没了……
       马冬生说,那我借你一点吧。多了没有,一万两万还是可以的……
       陈芳芹说,那怎么行,我哪能……
       正说着,于超风风火火地来了。从他的脸色上看,又是一个通宵没有合眼。他是走上来的,一步迈两个台阶,见面就问,妈进去了?
       陈芳芹说,进去一个多小时了。马师傅怕我着急,就一直陪着我。马师傅说,第一个小时没事就表示手术进行得很顺利。
       于超就转过身对马冬生道谢,说,老马,你懂的可真不少啊。马冬生说,你来了,我就回病房了。你们千万别急,于老师会一切顺利的。于超觉得,老马这个人很像一个敦厚的兄长,几句话一说,就让心里轻松了许多。他想自己如果真有这么一个当工人的哥哥,也很好的。送走了马冬生,于超回头坐到媳妇身边,说,你回去歇着吧,我在这里候着。
       陈芳芹说,你不是一夜没睡吗?
       于超说,我习惯了,就躺在这椅子上打个盹。刘院长说了,这个手术至少得做上四个钟头呢。
       陈芳芹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弹。于超就靠在她身上,说你走啊,不是还要上班吗?
       陈芳芹说,我今天请假了。
       于超说,你回去睡上一会儿,等手术快完的时候,我给你打电话,你再过来就是了。
       陈芳芹问,你找谭政委了吗?你肯定没 找。
       于超说,回头再说吧,我先打个盹……
       陈芳芹便站了起来,准备离开,走到楼梯口,又折返回来,把那枚生肖玉坠交到了丈夫手里。
       于超突然感觉到心跳加快了。这枚玉坠还是他大学时代,有一回参加大学生夏令营,在承德的普宁寺为母亲买的,开了光。他在那里看见了世界上最高大的木雕观音佛像,他也曾向母亲表示过,以后有机会要带她到这里来看看,敬上一炷香。可是转眼就过去近二十年,始终就没有出现过这么一次机会。如今,即使是机会来了,母亲也很难前行了。想到这里,于超的泪水潸然而下,握着玉坠的手不禁哆嗦了起来。他想竭力控制住,却不行。
       妇产医院的五楼,左侧是产房,右侧是手术室。在门前等候的人慢慢多了起来,这些等候的人拥有一样的期待却怀着两种截然不同的心情。这里的门也是在不断地打开。一会儿,这边产房的门开了,紧接着一个新生儿被抱了出来,于是等候的家属便围了上去,看那孩子发皱通红的小脸,笑逐颜开。一会儿,那边手术室的门开了,一个戴口罩的护士喊着谁谁的家属,那作为家属的小伙子顾不得把眼镜扶正,就站到了护士的跟前。护土把一只搪瓷托盘递到他眼前,那里面盛着一块像干瘪的桃子样的肉物,护士说,看看吧,这是你爱人的子宫。那小伙子立刻腿就软了,被其他人扶回椅子上,泣不成声。于超坐在这两种气氛之间,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鼻子直发酸。他想这不就是人生吗?欢乐和悲伤就这样挤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他不时地看着表,从五楼走下去,又从楼下走上来,也不知走了多少来回。
       于文惠家属!
       随着护士的一声喊,楼梯上的于超立刻赶到面前,我是;
       护士把搪瓷托盘送到于超面前,那是一只直径大约在十八公分左右的肉瘤。
       护士说,瘤子摘下了,现在在做淋巴清扫。
       于超说,谢谢啊。还有多少时间啊?
       护士说,快了。
       直到此时,于超那颗悬着的心才落了下来。他想下去抽烟,刚下了几级台阶,就见到往上走来的马冬生。于超说,瘤子摘下了!
       他用手比划着说,这么大!
       马冬生也高兴地说,摘下就好。是刘院长亲自做的吗? 于超说,是啊。 马冬生说,但愿我家马瑾以后也在她手上。
       于超说,那不会有问题的,老马。
       马冬生有些担忧地说,我听说,有的手术,刘院长只是在边上看着指导,不亲自动手的。
       于超说,回头我再帮你说说吧。
       马冬生说,那我就放心了,谢谢你啊,于局长。
       于超说,老马,你比我年纪大,以后就别喊我局长了,就喊小于好了。
       马冬生说,那怎么行,你本来就是局长嘛!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下楼,走到院子里抽烟。这时,马冬生谨慎地说,于局长,我听你爱人说,你们家也不宽裕,是吗?
       于超有些意外,他不明白陈芳芹怎么会把这种信息传递给像马冬生这样的人,就说,政府人员嘛,也就是一个衣食无忧,暴富是不可能的。
       马冬生说,那这回于老师住院治病,还是有不小的花费啊。
       于超说,那是啊,等实行了医保就会好的,现在只是暂时垫付一些。
       马冬生说,于局长,你手头要是紧,我可以借你两万,医保报销后你再还我就是。
        于超说,那像什么话?你这边多紧啊!
       马冬生说,我弟弟一直在帮我,再说我一时也花不了许多。
       于超说,老马,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马冬生说,于局长,我听你家小陈这么随便一说,就觉得你是个好局长——像于公安局长的,每年收个几十万的,大概都不是新鲜事。反过来,公安局长手头紧的,倒是怪事了。所以……
       
       于超说,老马,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如果我真的需要,会及时找你的。
       抽完烟,两人又上了五楼。没过一会儿,于文惠的手术车就推出来了。于老师像是睡着了,于超轻声呼唤了几声妈,也没有听见她回答。那个瞬间于超就想,母亲如果自此康复起来,该是多么好啊。他们护送手术车进了病房,护土让于超把病人横托着抱上床,于超觉得使不上劲,便和马冬生一起,将母亲轻轻抬起,再轻轻放到病床上。护士吩咐于超,不能让病人昏睡,要唤醒。于超就附在母亲耳边,不停地轻声呼喊着,妈,您醒醒,手术已经完了。于文惠老师有点醒了,半睁着眼用浑浊不清的声音问儿子,我回来了?
       接着,护士们开始忙着给手术后的病人放置心脏、血压的监测设备。不多会儿,陈芳芹就到了,于超便把妻子支了出去,走到院子里就问,你怎么随便开口向人家老马借钱了?
       陈芳芹一愣,说,是他好心要借啊,我根本就没说什么。
       于超说,你不要老是对外面说,咱们手头紧什么的——你什么意思?
       陈芳芹委屈得眼泪直滚,于超,你有多大能耐我清楚,你少这么教训我!
       于超说,我怎么教训你了?我这是……
       陈芳芹把丈夫一推,跑开了。顺着医院长长的走廊跑开了。于超忽然觉得,这不像是自己的老婆。或者说,自己老婆是从来不这么做的,即使吵上几句,也不会就这么跑开的。他感觉到了老婆的这种变化,不明显,但确实是一种变化。
       六
       经过几天的恢复,于文惠老师可以下床了。从儿子媳妇零碎的交谈中,她能感觉到自己的病给小两口带来了麻烦。但她没有把自己的感觉说出来,而是细心观察着。她意识到自己的病的分量,觉得这么下去没有多大的意思。听医生说,自己腹腔里能摘除的都已经摘除,好像自己就不像个女人了,连说话的声音也变得沙哑,难听。她的情绪在术后的一周后开始转为急躁。她要求儿子替自己请一个护工,说,你们都是有工作的,隔三差五地来一趟就行了。陈芳芹说,妈,我时间不是那么紧张的。于文惠说,我这个病,也不知道拖到哪一天,更不知道活得成活不成,你们忙你们的去好了。当儿子媳妇都不在的时候,于文惠老师就和邻床的女孩马瑾说说话。现在她知道了,这个小姑娘实际上已经有十六岁了,也属兔,她便喊她小兔子。她很喜欢这个不漂亮但可爱的小兔子,看着她惊恐而好奇的眼睛,鼓励孩子勇敢地接受手术。麻醉效果非常好,非常舒服,于老师说,你不会感觉到一丁点的痛感。即使手术完了,带着这个麻醉棒,也没有什么特别难受的感觉。于老师的现身说法缓解了小马瑾的紧张。几天后,马瑾顺利接受了手术,也是由刘主任主刀的。手术当天,于超还抽空来到手术室外面,和马冬生说了一会儿话,让他不要紧张。马冬生说,我不紧张啊。但他的手却控制不住地在哆嗦,把香烟从口袋里摸出来,又放回去。等第一个小时过去了,于超说,老马,我可不能多陪你了,得去忙案子。马冬生就问,于局长,你们那个案子破了吗?
       于超说,你讲的是哪一个啊?我们案子多呢。
       马冬生说,就是那个抢银行的嘛。
       于超说,是“九·一二”吧,目前还没有, 但破是迟早的事。
       马冬生说,我信,你有这个本事。
       “九·一二”案件的侦破,虽然不断有新线索提供,但实际上并没有任何进展。这一点,于超心里很清楚。这天下午,政法委书记把公安局几个头头都叫去了,第一个议题就是听取“九·一二”专案组组长于超的工作汇报。会议的气氛一开始就很严肃,于超把前一阶段的情况说了,作出的结论是,实际上这么多天下来,没有忙出实质性的名堂。
       书记一听脸色就变了,说,这么说,这个案子还破不了了?
       于超说,我只能说,一时破不了。
       书记说,那你觉得什么时候能破啊?
       于超说,我又不是算命先生。书记,其实我对“限期破案”这种提法就很有意见。犯罪是超前的,侦破总是滞后——破案怎么能“限期”呢?
       这时候政委谭季平插话道,于超同志,有意见可以发表,但不要带情绪嘛。
       于超看了这个男人一眼,觉得好压抑。于超说,我只是有点激动——你总不能不让我激动吧?
       书记摆摆手说,于超,我没有时间与你理论。但我得告诉你,如果年底前——你记住了,是二OO三年十二月三十一日之前,这个案子还破不了,直接影响到“文明城市”的挂牌,你就向市委递辞职报告。
       于超淡笑道,报告我一直在身上揣着呢。
       书记一愣,你还真……周到啊!
       因为有案子,这个会议讨论完“九·一二”,于超就匆匆离开了。他刚走出市委机关大楼,便听见身后有人喊,回头一看,竟是自己不想见到的那个陈涛。他记不清上次见到陈涛是在什么时候了,可能过去了近三年。这个男人却似乎没有什么变化,保养得真是很好。陈涛从后面几步撵过来,握过手就问,于局啊,你找老谭了吗?
       于超想了一下,说,一直在忙案子,还没顾得上呢。
       陈涛说,老娘的事嘛,哪能不放在心上呢?上回陈芳芹到县里,我把底牌已经亮给她了,只要吴书记那边给个招呼,我这头就好办。不就是几万块钱嘛!
       于超说,芳芹都对我说了,谢谢你啊,陈县长。
       陈涛说,没什么好谢的,咱们谁跟谁啊?
       两人都是自己开车来的,就边说话边走向停车场。陈涛说自己回来取换季的衣服,马上要出差。还说老婆上个星期带儿子去香港旅游了。于超问,孩子多大了?陈涛说已经上初中了。于超就有些吃惊,说我们年纪差不多,你怎么会有这么大孩子呢?陈涛说,我这人不求进步,结婚早,生孩子也早。这回答让于超觉得有点不舒服,论职位,他陈涛已经是正县级,而自己才刚刚进入副县级,他孩子上初中了,自己却还没有孩子,这是什么鸟意思呢?他听出了陈涛的话中带有一点炫耀的味道。
       到了停车场,为了礼貌起见,于超先送陈涛上了车,看着他把车开走。然后,再回到自己的车前。正打算上车,又听见政法委的一个工作人员打开水从后面过来喊他,说,于局啊,你刚才和谁说话呢?
       于超说,陈涛啊,就是下去做县长的那个。
       那人说,哦,陈百方啊。
       于超说,什么陈百万?
       那人说,下面的人都这么说他呢。说这小子借着县城搬迁,发了横财呢。
       于超说,这话可别瞎说,一个县长,哪来这么多钱?
       那人说,一个县长没有这么多钱才叫瞎说呢。
       于超笑了笑,把车发动了。他想刚才那人说的话,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那回陈涛的外甥被抓了,他老婆送去的那条特制“大中 华”里,就有五万。如今县城要搬迁,多少基建的项目攥在他手里,敛财的便利是可想而知的。看来,这个陈涛的胆子是越发大了,只是没有人去盯他而已。这个陈涛显然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去年曾经一度传闻要对其实行“双规”’,可是呢,风声刚起就忽然平息了。据后来反贪局的人说是证据不足,其实是这家伙背景太深了。深不可测。
       这天夜里,于超和专案组的人研究完工作之后,回到家里,发现陈芳芹不在,茶几上只留了张条子:医院在催费用,我不能再挪用公款了!
       于超很生气,说,明明家里还有钱,就是死活不取,什么女人!
       可是仔细一想,那三万块钱又能起多少作用呢?他坐下来抽了支烟,想此刻的妻子大概还在医院里陪着母亲,觉得自己的老婆也好不容易,家中出了这么大的事,自己缩在后面指手画脚,让女人抛头露面,算什么呢?他又一次想到了那个谭政委,心里还是一样不舒服。他实在不喜欢这个男人,就谈不上有求于他了。但是钱的问题怎么办呢?去向朋友借吗?应该没有多大的问题。在这个城市,只要他开口,借钱不是问题。可是,借来的钱终归是要还的。不还,那就是变相受贿了。还有,能借给他钱同时也不急于还的朋友,还真的不多。这年头大家都不容易,不是每个人都是车到山前必有路的。
       这个晚上后来于超又开车出去了。他想兜兜风。他想自己的路或许就隐藏在这风中。
       于文惠老师的第一次化疗,反应很强烈。化疗的药还没有输完,就开始了呕吐。那天晚上,陈芳芹没有回家,就在医院里简陋的铺上凑合了一宿。她决定留下的时候给丈夫去了电话,但于超没有开机。这种情况以前是从来没有过的。她又往家中去电话,结果 也没有人接听,她就更是奇怪了。等到天亮时分,于超主动来电话了。陈芳芹上来就质问,你手机怎么关了?
       于超在电话那端平淡地说,没电池了。
       陈芳芹又问,你昨晚是不是没回家啊?
       于超说,是的,我在忙案子——陈涛的家被盗了。
       陈芳芹一听就愣了,说,什么?他们家怎么会……
       于超说,他们家怎么就不会呢?好了,妈那里麻烦你照应,我这边完了,就过去替你。
       昨天午夜时分,110接到了报案,说位于“锦绣花园”五号楼三O二室的陈涛家被盗。那时于超正在赶往医院的路上,本想去接老婆回家的,一听说是陈涛家出事,就掉头去了案发地点。他到的时候,刑警队的人已经控制好了现场。现场一点也不凌乱,看不出有被盗的痕迹。这是于超第一回来陈涛家,他一进门,就被室内的那种豪华感给镇住了。这是一座复式楼房。三四层为一个单元。面积至少有两百平米,装修十分考究。刑警支队副队长李大海向陈涛汇报,犯罪嫌疑人是从楼上卫生间划破玻璃人室的,初步认定是一个人作案,但这家伙显然是个高手,什么痕迹也没有留下。李大海还说,这个案子和“九.一二”有几点相似之处,其一,都是一个人作案,没有同谋;其二,体貌特征有近似之处,比如说都戴上了马虎帽;其三,作案时间都很短,不超过十分钟。而且,那个人好像对陈涛家的情况掌握得很清楚,知道那个时候,陈家黑灯瞎火的没有人。于超就问,没有人?那是谁报的案啊?李大海说,是陈涛本人,他正巧这个时候回来了,险些……
       于超问,陈涛呢?
       李大海说,在楼上书房里呢,可吓坏了。于局,你觉得有并案的可能吗?
       于超想了想,说,你先不妨这么想着吧,对外不这么说。
       说完,于超就上了楼,推开了书房里的门,看见陈涛正语无伦次地向询问的警察谈情况。见于超进来,陈涛便站起来,很委屈地说,于局啊,真是天有不测风云啊!下午我们还……
       于超示意两个讯问人员出去,然后就在陈涛对面坐下,问,陈县长,是你本人报的案吗? 陈涛说,是我啊! 于超说,你下午不是对我说,要急着赶回县里吗?
       陈涛叹道,唉,差点就丢了条命啊!
       于超说,老陈,你别急,把案情经过慢慢对我说说。
       案件发生的准确时间,推算应该是在昨天晚上十一点四十分。已经在去县里路上的陈涛,忽然想起来,把那种称作“掌中宝”的微型摄像机落下了。他下周要去威海、昆山一带考察城市建设,他要带着这个玩意上路,拍点参考资料。于是就原路返回,进了小区,他下意识地看了看表,差不多快十二点了。他匆匆进了家门,直接上了楼,正打算到书房里找“掌中宝”,忽然电灯灭了,他还来不及反应,就被一个后面上来的黑影捂住了嘴,那家伙好像戴着马虎帽,瓮声瓮气地说,别出声,我只要钱!说着,就把匕首一类的东西——事后证明是一把尺子,横到了陈涛的颈项。陈涛吓得直哆嗦,说,好好,我可以给你钱……
       那人就把陈涛押到卧室,看着他打开衣橱,再把一排优质的服装撩开,便露出了暗藏其间的保险柜。接着,陈涛就把保险柜的密码打开了——那是他女儿的生日,很好记,所以很快就弄开了。那人先把陈涛送回书房,捆到椅子上,再用胶带封住了他的嘴,然后就上卧室装钱去了。整个过程不到十分钟。
       于超问,一共丢失了多少钱?
       陈涛很迟疑地说,多少钱我不是很清楚。钱一般都是我老婆管的,不过也不会很多……
       于超问,估计有多少呢?
        陈涛说,可能有五六万的样子吧?都是她以前炒股票时赚的。
       于超问,还有其他财物丢失吗?
       陈涛说,我老婆的几件首饰倒还在……哦,对了,我的“掌中宝”他好像也随手拿去了。
       于超问,值多少钱?
       陈涛说,是索尼的牌子,大概值一万多吧。那是我姐夫送我的,有发票……
       于超想了想,说,这个家伙很奇怪,金银细软不要,偏带走了这个“掌中宝”。不会也是一个摄影爱好者吧?那个人身高大概多少?
       
       陈涛说,比我高……我当时吓晕了,说不准确……于局长,这案子能破吗?
       于超点上香烟,笑了笑说,没有破不了的案子,只是时间问题。
       七
       尽管陈涛说被盗的现金财物总共不过六七万元,但被盗者是一个县长,是市委委员,所以案件还是惊动了有关方面。第三天上午,政法委书记和公安局党组集中听取了刑警支队副队长李大海的汇报。去的路上,于超突然接到了陈涛从县里打来的电话,说自己家的这个案子,想起来也没多大的损失,就不要再搞了。陈涛说,你们已经被“九·一二”压得喘不过气了,我就不必添乱了。于超说,那你得自己回来办撒案手续啊,不过这个案子已经惊动上面了。陈涛说,还是别搞了吧,算了,我自认倒霉。于超说,我负责把你的意见带到。
       在今天的会议上,政法委书记说,这起代号为“十·二O”的案子不算大,但性质恶劣,影响极坏。大家想想,连一个县长家都被偷了,老百姓哪来的安全感呢?局长老宋补充说,外面对这个案子已经当成笑话谈论了。说那个小偷在陈涛同志家里偷取了好几百万呢。
       于超插话说,局长,陈涛本人向我们介绍,只偷了几万块钱。
       局长说,是啊,这都是谣言嘛。如果真有那么多,他陈涛可就麻烦了——一个处级干部,哪来这么多钱呢?
       政委谭季平说,我看就是省部级领导,家中也没有这样的收入吧?
       书记说,所以啊,要平息这些谣言,只能等把案子破了,抓到犯罪嫌疑人,才能使真相大白。这也是对陈涛同志负责啊。
       于超说,书记,我补充一个情况,今天一早,陈涛给我打了电话,他的意思是说这个案子不要搞了。他说市局目前正在集中精力侦破“九·一二”,他家这点事实在算不了什么,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吧,倒是很体谅我们。
       书记听了,皱了皱眉头,说,不,这个案子影响很大,必须搞,而且我还要你小于来牵头。
       于超说,书记,我主要在忙“九·一二”,现在距离上级要求破案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毕竟“十·二O”这个案子不大,还是由大海他们去办吧。再说我母亲……
       局长老宋这时便和书记嘀咕了几句。书记看了看于超,问,你母亲情况怎么样了?
       于超说,做了手术,正在化疗。
       书记说,哦,多大年纪了?
       于超说,六十四。
       书记说,哦,那是要好好治啊。家中女口果有什么困难,让局里帮着解决。
       于超说,既然今天书记、局党组成员都在,那我就先向局里申请暂借三万元吧,半年之内还清,利息照算。 局长老宋说,你赶快打报告,我批。 于超回到家,陈芳芹正在把给婆婆炖好的排骨汤往保温桶里盛,见丈夫回来,就说,你回来了正好,把汤给妈送去吧。于超点点头,一边把公文包拉开,从里面拿出了五万块钱递给了妻子,说,你先把公司的钱还上,余 下的三万交到医院去。 陈芳芹把手在围裙上揩了揩,接过钱,有些意外地说,妈的医疗费解决了? 于超说,还没呢,但我们有钱了。 陈芳芹说,你哪来的钱啊? 于超说,你说哪来的?借的。找单位,找朋友,七拼八凑,借了十万呢。
       陈芳芹吃惊地说,十万啊?你以后拿什么还啊?
       于超说,你这人,没有钱你埋怨,有了,还埋怨。先垫付一下,等县里医疗费批下来了,不就还了吗?
       陈芳芹说,要是县里还批不下来呢?
       于超气就粗了,那就把房子卖了!我总不能看着我老娘去死吧?
       陈芳芹委屈得也流出泪来,说,于超,你这人越来越不像话了。我这么问,是让你把问题想复杂一些,没有不给你妈治病的意思!
       于超说,那你叫我怎么办?我又没有一个像马师傅那样的弟弟,一甩手就过来几十万。
       说着,饭也不想吃了,拎着保温桶又出了门。他带上门之后没有很快离开,而是站在自家的门外点上了香烟。他听见妻子在里面哭泣,一边哭一边骂他没良心,骂他不负责任,骂他没能耐,不像个男人。于超心里很酸,觉得妻子骂得辛辣,不无道理。对这个家,对他的亲人,这些年来他确实没有尽到责任。可是,妻子应该想到,在这个世界上,一个人尽责,往往是通过钱的方式来实现的。他缺的不是责任心,而是可以尽责的钱。他觉得妻子有一句话可能说错了——他的确没有多大能耐,但还是一个合格的男人。
       于超带着排骨汤,去了医院。走进病房的时候,看见母亲正和小马瑾一边聊天一边用辫绳在编花,不断变换着图案。两个人合作得好默契,说得也很投机。马瑾说,奶奶,你的手特别好看呢。于文惠说,我这拿了一辈子粉笔的手能好看吗?马瑾说好看,马瑾说她以后也想当老师。于文惠说,好啊,那奶奶可以教你一些东西了。于超突然被这个场面吸引住了,他好像觉得,这个叫马瑾的女孩,就是自己的女儿。他的眼睛不禁湿润了。于超以前从未有过这种感动,他打心眼里喜欢这个女孩。马瑾看见了于超,扬起了头说,于叔叔,你来了。
       于超走过来,把保温桶放在床头柜上。于文惠看见儿子眼睛红红的,就说,我不是对你们说了吗,工作都忙,就不要这样天天跑了。
       于超说,再忙也得来啊。这是芳芹熬的排骨汤呢。
       于文惠说,来,马瑾,咱们一起吃吧。
       马瑾说,我爸爸一会儿就过来了。
       于超说,马瑾,和奶奶一起吃吧,这样奶奶吃得才香呢。
       马瑾就把自己的餐具拿了出来,于文惠先给孩子盛了一碗,再给自己装上。两个人开始吃饭。于文惠看了看儿子,感觉他明显消瘦了,就说,于超,是不是案子压力很大啊?
       于超说,压力肯定是有一点啊。
       于文惠说,我看报纸上的舆论,对你们很不利啊。
       于超说,舆论就是这样,当案子没破时,他们肯定要说你是饭桶的。
       于文惠又问,医疗费怎么样了?
       于超说,已经解决了。
       于文惠似乎有点不太相信,说,是吗?
       于超说,局里先帮着解决了一些,然后再和县里打招呼。
       于文惠就叹道,你看,我这一病,牵动了这么多人……
       于超说,妈,你就安心治疗好了。
       正说着,马冬生来了,手里也提着一只保温桶,见到女儿已经在吃了,就说,好吧,我这里的就当晚餐好了。大家都很高兴,忽然小马瑾叫了一声,我的头发!几个人都看着孩子,看见孩子从头上轻轻地就拽下了一绺头发,孩子的眼泪就滚出了眼眶。
        于文惠说,马瑾,化疗都是会掉头发的,不要害怕。头发掉了,以后还会长,长得更多、更黑、更好。你信奶奶这句话吗?
       马瑾强忍着眼泪,点点头。
       马冬生也没有再劝,和于超出去抽烟了。一到院子里,老马就流泪了。于超说,老马,你可不能在孩子面前这么脆弱啊!这种病,病人的精神状态是非常重要的。
       马冬生说,于局长啊,幸亏有于老师做马瑾的工作啊,要不,这孩子早就垮了。
       于超说,马瑾的病发现得早,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马冬生抽泣着说,假如马瑾不在了,我也就不打算活了……
       于超说,你看,怎么这么悲观呢?
       马冬生慢慢平静下来,又对于超提起了钱的事情,说,于局长,你手头要是活动不开,可以从我这里先挪一点……
       于超说,不用了,单位里已经帮我解决了。
       马冬生说,我说嘛,咱们可不就是不一样了。你是国家的人,国家不护着你们护谁呢?
       这话说得让于超觉得有压力,他想这个马冬生的话没有错,事实也确实如此。比起这些下岗工人,国家公务员自然要优越得多。于超拉开公文包找烟,这时才发现自己的钱包落在家里了,就说,老马,不好意思,我今天还真得向你借点钱呢,钱包落家里了,我得去为我妈买个假发套……
       马冬生便从口袋里拿出了两张一百的票子,问,够吗?
       于超说,够了。昨天我打听过,一百六。回头我带给你。
       马冬生说,这个钱你无论如何不能还,就算我表示对于老师的一点心意还不行吗?
       这时,走廊上有护士喊老马去为女儿拿化验单子,老马便离开了。于超正打算把借来的钱装进公文包,忽然一条玫瑰色的亮线在眼前一晃,他定睛一看,发现纸币的水印位置上沾着一点颜色,那是口红。
       那个晚上于超注定是要失眠的。技术鉴定的结果已经出来了,留在钞票上的口红痕迹与朝阳路工行储蓄所主任那支口红完全符合。在取得物证之后,于超立即从侧面对马冬生的情况做了秘密调查。马冬生,现年四十二岁,汉族,中专文化程度,是市棉纺厂一名电工,十年前离婚,两年前下岗。这个马冬生很聪明,作案之前就四处渲染他的钱与弟弟的接济有关。他确实有一个弟弟在深圳,但不是开公司,而是在某个公司当保安。于超心里很清楚,至此,这起轰动一时的“九·一二”案件实际上已经告破了,他会马上命令李大海到医院去拿人,然后自己去政法委书记那里交差。我限期破案了,他会这样不无得意地说。但是,一个时间关系让他犯了迟疑。马冬生的女儿马瑾,是在九月七日那一天被诊断出患上卵巢癌的,可以肯定,这个马冬生作案的动机完全就是因为女儿的病。人都有被逼急了的时候,狗急还跳墙呢。可是,法律从来都是只认定事实而非动机的。马冬生这回犯下了不可饶恕的抢劫罪,这是重罪,所幸的是他没有伤人,否则他的脑袋就很难保得住。那个晚上于超几乎就没有睡,他半夜起来,在灯下画了一张草图,那是九月十二日那一天,马冬生作案的行动路线图。最后,他制定出了一个仅限自己掌握的方案。 、
       翌日上午,于超又去了医院。那时马冬生刚为女儿准备好早餐,于超便把他叫出来,两人还是像往常那样去院子里抽烟。点上烟,于超就把昨天借的钱还上。马冬生是坚决不要,于超说,老马,借的就是借的,好借好还。其实,你也不容易的,我心里清楚。
       马冬生只好把钱收下,看看于超的脸,说,于局长,看你这脸色,不好啊。是不是为案子又熬了一宿?你们那个案子破了吗? 于超说,你是说“九·一二”吧?还没有呢。老马,你好像对这个案子特别有兴趣啊。
       马冬生迟疑了一下,说,晚报上一直在说呢。有线索了吗?
       于超说,怎么说呢,如果说有,那么就一定有,说没有,也就没有。
       马冬生不解地问,这是什么意思啊?
       于超说,很简单。一个人犯罪,往往就是一个念头的驱使。一个案子的侦破,往往也是一点就通。其实,每个人的血里都有犯罪的因子,或者说,每个人都可能成为犯罪嫌疑人。就拿“九·一二”一案来说吧,假设我是那个犯罪嫌疑人……
       马冬生笑道,你怎么会是呢?你是破案的嘛!
       于超把烟蒂扔到垃圾箱里,说,监守自盗也很正常啊。
       马冬生说,别开玩笑了……
       于超说,那么,就假设你是吧。
       马冬生怔了一下,说,行,假设是我好了。
       于超看了看天空,又把脚边一块小石子踢开,说,你家是住在三桥河的南岸对吧?咱们就从这里开始。九月十二日那一天,你一早就去了纺织厂对面的“柳岸小区”。你对这里很熟悉,下岗之后,你到处找散活,是他们的兼职电工,小区物业每个月开给你两百块钱。那天早上,天气开始有点阴晦,大概在上午八点半,你就绕进了那个无人看管的停车棚,偷了那辆红色的摩托车,这辆车你已经盯了几天,你知道它的主人许刚最近出差了。一个电工在没有车钥匙的情况下,开动一辆摩托很容易。然后你戴上了头盔和墨镜,绕开市区,从河边那条小路上了第二座桥。由于你很久没有骑摩托车了——曾经有过一辆,两年前就卖掉了——所以在桥上还撞倒了一个行人。如果是以前,你会停下车,送这个人到医院检查一下。但现在你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然后,你就插到了朝阳路,那时大概是上午九点一刻,马路对面的工行储蓄所刚开门一会儿。你等候了十几分钟,看清走进那家储蓄所的人不算多,也只有一个保安,你就把车开到了对面,停好,没熄火,这才套上你们厂过去生产过的那种专门卖给乡下老农的马虎帽,拿着一支在超市上买的五四式仿真手枪,身上捆着一包所谓的炸药——你不会使真的,因为你不会丢下你的命根子马瑾,我也可以保证你根本就不想伤人。你要的是钱,一笔不小的钱,因为你太需要这样一笔钱了。等你闯进储蓄所,所有的人都被你吓傻了,加上遇上那位能言善辩、晓谕利害的司马教授,所以很快就得手了。事情办得比你想像的要顺利得多。然后你重新骑上摩托一直向西行驶,目的是给后来的警方制造一个逃跑线路上的假象,让很多目击者好证明你当时是奔西而去了。但是,你在行驶几分钟之后,突然绕进了那个极不起眼的枣树巷,由此向北,直接插上了环城公路,之后向东走了两公里,便在途中那口破窑洞里扔掉摩托车和头盔,再换装搭乘七路公交车回到了你的家,棉纺厂职工宿舍——这是不是一个不错的行动方案啊?
       
       马冬生的脸色已经变得很难看了,说,然后呢?
       于超停顿了一下,说难道还需要有“然后”吗?这时候,他听见走廊上护士又在喊着“四床家属” 了,马冬生却没有动弹。于超就说,等有空我去你家接着说吧,护士在喊你呢。
       马冬生就默默离开了。于超看着那男人宽厚的背影,忽然觉得心跳得有些乱。
       八
       冬天很快就来了。这短短的两个多月里,于文惠老师和小马瑾先后做了五次的化疗。按照治疗方案,再做上一次,就可以出院了。此时,她们的头发全部落光了,但是精神状态都显得不错。于超今天来医院,忽然发现母亲的情绪有点不对劲。原来是六床的病人, 那个老知青昨晚刚刚去世。这个不满五十岁的女人当年响应号召去新疆插队,把青春献给了戈壁滩,直到三年前才病退回来。她的儿子今年考取了大学,而现在,孩子却没有妈了。老知青的去世,给于文惠带来了打击,她总预感到,自己的时日已经不多了。于超没坐上几分钟,就被刘院长叫去了。于超觉得,院长肯定是有不好的消息。果然,刘院长关上门就说,于局长,老太太的情况不太好啊。
       于超一听,脑袋就大了。
       刘院长说,这是CA—125化验的结果,指标又反弹了,按这个速度,上去会很快的。 B超检查显示,左腹部又有了一个四公分的瘤子。
       于超问,您不是说,紫杉醇是目前治疗卵巢癌最好的药吗?
       刘院长说,是啊,目前国际上都这么看的。同样的药,用在小马瑾身上效果就非常显著。这孩子目前各项指标都已经正常了,实际上是在做巩固性治疗。病人的情况千差万别,有耐药性,还有难治性。
       于超说,那么,换一种药呢?
       刘院长说,作用也未必就好啊。况且,老太太的体质是否能承受得了呢?有的药,比如说顺铂、卡铂、草酸铂,反应和副作用都是很大的。
       于超说,刘院长,您觉得该怎么做呢?
       刘院长说,我也很为难,再做第二次手术,又担心位置靠近尿道,不好处理;换药嘛,也只能是试试瞧了。
       于超站起来,说,刘院长,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刘院长说,很对不起啊,于局长。 于超说,刘院长,医生是治病的,不是都可以救得了命的,这我明白。
       从刘院长那里出来,于超在走廊长椅上坐下,想让自己平静之后再去病房。没想到于文惠老师从病房里走出来了,看见儿子坐在走廊那端发愣,母亲心里就明白了。她慢慢走过去,坐到儿子边上,低声问,刘院长大概对你说了,我的情况不好吧?
       于超掩饰着说,没有啊,她只说如果这个方案不理想,就换一种。
       于文惠说,不要换了。毕竟是这种病嘛,还是办出院手续回家吧。
       于超一愣,说,妈,你怎么想到了放弃呢?
       于文惠说,不是放弃,是理智……既然医生拿不出什么有效的办法,就不要乱花钱
       于超说,钱的问题已经解决了啊。
       于文惠说,即使是国家的钱,也不可以乱花的。咱们还是出院吧。
       于超说,妈,你怎么像个孩子似的?医生没叫咱出院,怎么要嚷着出院呢?
       于文惠说,那你是希望我死在医院里,还是死在家里啊?
       几天后,于超把母亲接回了家。那时陈芳芹因为单位的一宗经济纠纷案要急着去北京打官司,于超就和妻子商量,想让她借机联系一下北京的肿瘤医院,准备下一步带母亲去首都做最后的治疗。他说,现在,钱已经不是一个问题了。陈芳芹什么也没说,但她的目光告诉丈夫,现在到了钱也解决不了问题的时候了。于超把这个计划对母亲说了,不料遭到了坚决的拒绝。她说,我不会去的。化疗那个罪,我也受够了。你要是满足我,送走你媳妇就陪我回一趟学校好了。于超说,妈,这是两码事啊。我明天就送你回学校看看。
       行前,于超想让母亲戴上那只假发套,于文惠没有同意,说我有围巾呢。我这个人历来就不喜欢假的东西。说着,就让儿子从箱子里找出了一条咖啡色大格子的羊毛围巾,那还是她结婚时丈夫替她买的。三十多年过去了,这围巾的颜色却看不出有什么变化。第二天一早,他们就上路了。让于超意外的是,母亲今天气色和情绪都相当不错。一路上都在聊着儿子小时候淘气的事,等这些聊够了,于文惠问道,于超,你为我的病一共 用了多少钱啊?于超说不多。于超说大头都是组织上帮着解决的。于文惠略带伤感地说,你看,我没有替你们攒上一笔钱,临了却让你们背了一屁股债。于超说,妈,为你治病如果不背债,那还叫你的儿子吗?
       到了学校,于文惠才从张晓莹这里知道,何校长已经先她而去了。令大家意外的是,于文惠老师并没有过度的悲伤,相反,显得很镇定。她说,人生本来就是一个由生到死的过程啊,每个人最后都是要走这条路的。我惟一害怕的是,那最后的一段路是不是很痛苦。她还让张晓莹为她拉了一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然后,她当众向儿子提出了一个要求,等她死后,把她的骨灰撒在学校宿舍后面那片杉树林里。
       从学校回来之后,于文惠老师的病情便开始恶化了,很快有了腹水。刘院长带着护士上了门,所采取的措施,也不过是希望病人走得安详一点。那些天,于老师都是昏昏沉沉似睡非睡。有一个后半夜,于文惠突然苏醒过来,把儿子叫到了床前,说,我刚才做了一个梦,梦见你父亲回来了。于超很诧异,说,你怎么会梦见他呢?于文惠说,也许我没几天日子了吧……可我怎么也看不清他的脸,只识得声音。他对我说,他没有死,不仅没有死,还赚了不少钱,知道我病了,想回来看看我,然后带我去国外最好的医院治病。我说,你别回来,都三十七年了,还回来干什么?他坚决地说,我一定要见上你一面啊!我说,都这么老了,还见什么呢?你年轻时候的样子还是很精神的,如今恐怕也是老得难看了。我情愿带着你年轻的样子走呢。
       于超把母亲的手握着,那脉搏越发的微弱了。第二天,即二OO三年十二月十五日,于文惠老师就没有再醒来。
       于超后来知道,也就在这一天,四床的小姑娘马瑾病愈出院了。这个消息,是马冬生电话通知他的,老马还说过几天要带女儿来看看于老师。于超没有告诉母亲去世的事,只说,老马,你来我是欢迎的。最近有寒流,就别拖累孩子了。马冬生停顿了一下,说,那也好。那些天于超显得有些烦躁,每天都看看日历,日子就这么一页一页地翻过去了,忽然就觉得人生有时候真的显得很漫长了。
       今天是十二月二十五日,是母亲去世后的第十天,陈芳芹从北京来电话说,明天要回来了。陈芳芹至今不知道婆婆去世的消息,于超没通知她,主要是怕她不好分身。他想等妻子回来了再做一个交代。这天的时间他安排得非常紧凑,上午,他在忙着打扫家庭卫生,下午去了自己的办公室,把一些材料集中装到了一个文件柜里。然后,他打开了保险柜,把那份在口袋里装了一百多天的辞职报告,压到了手枪下面。等这些都做完了,他回到家里,舒服地泡了一个澡,从里到外换下了那身警服。外面的天早已黑了,现在,他得出门了。他想先去一趟马冬生的家。其实三天前的晚上,他就曾经悄悄去过棉纺厂那幢破旧的筒子楼,已经到了马家门口。他站在阴影中从窗户上往里看,觉得这个家很不像个样子,两间房子,老马正蹲着在给女儿洗脚。洗好了,再背进里屋。于超在门外抽了一支烟,想想还是把脚收回了。这个老马啊,他想,怎么就不上门来看看我呢?你到底还要让我等多久?
       于超把车钥匙掂了掂,刚准备出门,见马冬生手里拿着一束百合花,身上还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大挎包,站在门外。于超立刻就明白了,心下一热,说,老马,你到底还是来了。
       马冬生平静地说,我今天来,一是看看于老师…… 于超说,进屋说吧。 马冬生便走了进来,随于超走到客厅,一眼见到了于文惠老师的遗像,就扑通一声跪下了,泣不成声地说,于老师啊,我想看看你啊!
       于超把马冬生扶起来,让他坐到沙发上,给他倒了杯水,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了母亲 那个玉兔挂坠,放到了茶几上,说,这是我母亲留给小马瑾的,她们都属兔。
       马冬生哭泣着说,这是个念想,、我真的不敢收啊!
       于超停了片刻,说,收下吧,这是我母亲的遗愿。
       马冬生抹了抹眼泪,说,于局长,我知道你等我好久了。可我必须先把马瑾安排好……
       于超说,你安排好了吗?
       马冬生说,我昨天已经把农村的一个表妹接来了,她说可以照顾马瑾。
       于超说,这就好。以后有什么困难,可以和我……我爱人联系。她人很好的。
       马冬生把那枚玉坠握在手里,说,于老师把这么贵重的东西留给了马瑾,我真的不敢收啊!
       于超说,老马,送你的东西和你拿的东西,意义是截然不同的,这个你懂吧? 马冬生说,我懂。 于超说,除了行贿,赠送的都是礼物。可拿的东西是什么呢?非偷即抢吧,是不义之财,要烫手的。
       马冬生点点头,说,于局长,你说得好啊,我也是这样想的,自从那天你对我“假设”,我就开始做准备了。你看,我把换洗的衣服都背来了……
       于超说,什么都别对我说,明天你先去把你欠下的债还掉,再到该去的地方把该说的话说出米。
       马冬生又跪倒了。于超扶起他,说,老马,咱们都是男人吧?什么是男人?四个字——敢做敢当。走吧,再陪女儿一晚。咱们一起走,我可以顺你一段路……今晚我还有点事,还得去一趟“锦绣花园”,会一位老朋友呢。 于局长,这么晚了,你…… 是啊,打搅你了。就你一个人在家啊?
       老婆带着儿子回娘家了……
       这么大的房子,你一个人住,多冷清。
       谁说不是呢!
       那我得替你找一个热闹的地方了。
       什么地方?你不会也拖我上歌舞厅吧?
       你跟我去就知道了。
       你……
       别担心,我会陪着你去的。我老婆也回娘家了。我也怕寂寞。
       女人都这样,自从家中被盗,我老婆就
       哦,对了。我今天来,是告诉你,你丢失的那台“掌中宝”,我替你找回来了……
       案子破了?
       我说过,没有破不了的案子,只是时间问题。
       我不是说,那案子不要搞了嘛!
       不,要搞。要搞搞清楚,我就是吃这碗饭的嘛。很遗憾,你的钱没有了……不过,钱的样子都在这“掌中宝”里,除了人民币还有美元、港币,除了现金还有存折,很壮观啊,要一起看看吗?
       不,不看了……好个于超,我明白了……
       明白了就好啊。那咱们走吧?我陪你去。
       我能不能……
       你什么也不能了,陈涛!
       这个晚上于超后来给政法委书记去了电话,向他郑重汇报说,本市今年发生的“九.一二”和“十·二O”两起案件都已告破。书记一听,显得有点不敢相信,便问,都破了?
       于超说,是的,至少是这两起吧——你们不是习惯要求限期破案吗?关于陈涛家失窃案,我会当面向你汇报的,把一切说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