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诗］母语写作
作者：邵燕祥
《人民文学》 2004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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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一囚徒
世界上只有一个贝多芬
啊
天地一囚徒
他呼唤
听不到答应
他自语
听不到出声
还有谁比贝多芬更孤独
一块礁石
满脸皱纹 满身伤瘢
仍然迎向
无情的海浪 无声的刀斧
他终于没能去
他想要去的远方
他再也没回到
他想回归的故土
他所歌颂的英雄
并不值得歌颂
在沉默的深渊里创造欢乐
只凭着一颗心 一颗头颅
天地一囚徒
贝多芬
被命运囚禁在自己之内
任悲苦的鹫鹰
啄食
你的血肉 你的愤怒
但我说
你毕竟是聿福的
我纵有四千个方块字
每个字都挂着枷锁
而你有权调动
千军万马
——属于你的
自由的音符
恺撒的台阶
那么宏伟的拱门驳剥颓圮了
那么庄严的神庙只剩下残柱
那么多的石雕像斫去了头颅
那么多的寝宫陷为废墟
只有元老院那十层长长的台阶
经历了两千年风风雨雨
千万人踩上踩下 指指点点
三月十五日
那为自己树立塑像的人
先于塑像扑倒在血泊里
那么多的人被你杀害
那么多的人因你致死
那么多的人在你之前死去
那么多的人在你之后死去
挽歌唱过了 香烛熄灭了
下葬了 也就安息了
为什么 你已死去两千年
还有人来寻找台阶上的血迹
一代一代人议论纷纷
念叨你快刀靳乱麻的名字
数说你身中二十三刀 发现
凶手中有你的宠儿 “也有你!”
因为你是千万人之上的一人
你曾大权在握主串着历史
一代代史家精雕细刻
缕述你怎样一步步就死
说你激怒了潜在的政敌
说亲信背叛了你的扶植
说你如何死于左右的密谋
却不说你死于你炙手的权势
你的生 令一切权势者钦羡
你的死 令一切权势者心惊
但在寻常的过客那里
已没人为你的生死动情
渎神者的礼拜
我们去做礼拜吧
当唱诗班也已散去
金属的童声透过钟楼尖顶
悠悠上达天庭 如海一般
辽阔 透明的湛蓝
没有尽头 空无一物
哪有粉嘟嘟插翅的天使
俯瞰你和我
互为迷途的羔羊
在周围绿草坪上
抵角游戏
我们去做礼拜吧
在不是礼拜之日
我爱那尖顶直插蓝天
我们进入花玻璃的后门
把阳光留在身后
蹑手蹑脚走过一簇簇烛光
然后在圣像下默默长吻
我们去做礼拜吧
夕阳背影里
响尽了晚祷的钟声
夜色如神甫的黑袍
遮掩了天地万物
一阵风吹过 窃听 却听不懂
你和我的喃喃私语
只有你能听懂我的感恩
只有我能听懂你的祝福
让上帝庇护你
让撒旦保佑我
让天边冷得发抖的寒星
羡慕我们灼热的呼吸
肉身的维纳斯
听说米洛岛的海是蓝的
如梦一般蓝
米洛岛的天当然也是蓝的
钩魂的蓝
那么米洛岛的阳光
该是什么颜色
我要去米洛岛
在舟船远飓的海上
在脚印杂沓的沙滩
在喧哗的集市后面
寻找
肉身的维纳斯
不住在神殿里
也不上奥林匹斯山
只在石板路拐角那
飘着鱼腥的石墙院
比金太阳更强烈 一束白炽的光
逼得我闭上眼睛
同时一声醉人的呼唤
“替我把
那桶净水
提来”
远处
大海蓝色的眼波
正在粼粼闪动
从哪条路去罗马
条条大路通罗马
——西谚
永远有多远
罗马有多远
永远的罗马有多远
从音尘绝迹的咸阳古道
过西风残照 汉家陵阙
前往几经变迁的奥古斯都陵
还是从元大都的卢沟桥发轫
步马可，波罗虚幻的足迹
到黑海西头望大秦
从小学教室“大秦景教”碑文的拓本
到梵蒂冈的彼得大教堂
还是从八百里水泊梁山
到圣马利诺山头高耸的碉堡
或者索性从刺桐树下的码头
从迢迢的云水路 驶向威尼斯
这样走了一千年 两千年
这样走了一万里 两万里
条条大路上向罗马进发的人
个个都盼望着什么
我不是苦行朝圣者
又不为赚钱做生意
我不想去凯旋门下庆功
也不参加奴隶的起义
我不走条条大路
挑一条小道去罗马
这儿没有皇帝和贵族
也没有战火和铁蹄
避开肆虐和杀戮
避开阴谋和瘟疫
避开暴君的纵火
避开棒喝党的权力
然后到了罗马
却还是满眼的废墟
失败的废墟 胜利的废墟
共和的废墟 帝国的废墟
洗劫的废墟 重建的废墟
野蛮的废墟 文明的废墟
绵绵不断地征服 被征服
可还剩下不曾被废墟埋葬的文明
“宁可让罪犯逃脱惩罚
也不可屈枉一人”
这古罗马的法典
是否当真
还是跟所有羊皮书上的历史
一样恍惚如烟云
罗马的假日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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