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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浪潮]狐狸十三段
作者:林 白

《人民文学》 2004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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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说狐狸吃老鼠,想到它又是从下水道上来的,真不知怎样对它才好。
       忽然它说:我不吃老鼠,我喝粥。我问:花生红枣粥吃吗?它点头。这样我就放下心来了。花生红枣粥是我每天的中午饭,我不喜欢炒菜,主要是怕油烟。听说花生富含维生素E,而红枣则是维C之王,合起来一起煮粥,自然比维生素EC合剂美妙。
       我洗干净电饭锅,抓了一小把花生,十几颗红枣,米也比平常多放了一点。此外还有咸萝卜干和榨菜,取出其中的一样就行了。
       狐狸到底比人好打发。
       没等我把盛好的粥放到阳台上,狐狸就自己坐到桌子前,我只好跟它面对面吃饭。惟一不同的是,我用筷子,它不用。本以为狐狸不用吃菜,光喝粥就可以,犹豫着分给它一点青菜,看它吃得也很舒服。此后几天,我吃生黄瓜、生西红柿,它也都表现出很大的兴趣。
       饮食趣味如此接近,狐狸大概是雌性的。
       其实我跟狐狸没有任何瓜葛,在动物中,我比较欣赏狮子,特别是那种超现实的狮子。在月青朗的夜晚,身披月华,目光炯炯飞翔在天空中的狮子,我曾经在梦里看到过。
       但我从未梦见过狐狸。
       要说我跟狐狸仅有的一点联系,想来想去,也就是剪纸。
       那年我接受了一项考察黄河的计划,一家出版社给我一笔可观的旅费,考察内容随我自定,到时写出一部书即可交差。就是那次考察,我碰到了山东农村一个姓吕的老太太。
       老太太有九十多岁了,是个神秘的剪纸大师,她的几个徒弟都上了中央电视台,一个在法国得了奖,一个在德国得了奖。老太太平日身体不好,脾气也古怪,外面来的人也渐渐不太找她,所以大多数人认为这个古怪的老太太早就死掉了。
       这些都是事后听人说的。
       我碰到她完全是凑巧,事前既没有查县志,也没找当地人当向导。那次我到黄河边上的一个村子转悠,那里的房子盖在一种人工的高台上,十分奇怪。当地人称这种高台为“避水连台”,是用土筑一个与黄河大坝齐高的连台,所有的房子都盖在台子上,洪水一来,“避水连台”就相当于农民们的诺亚方舟或航空母舰生活区。在连台上,房子都连着盖在一起,但也有一两个像棚子一样的低矮屋子,跟众人不在一处。
       我从一家刚生了孩子的人家里出来时,正好看见老太太在不远处的棚屋晒太阳。
       她坐在阳光下晒她的手,两只手在膝盖上摊着,头发像隔年的稻草,又干又白,却编着辫子。这么苍老的头发而能编成辫子,简直是奇观。
       说什么好像她都听不见。我手里拿着两袋方便面,一次比一次大声地告诉她,用开水泡了就能吃。屋子里有一张床,蚊帐是黑的,席子下面露着麦秸秆,没有凳子,有一只麦秸编的坐墩。老太太自言自语地说:我快死了,死了我就不剪纸了。我站着,一时不知所措。她又说:我的鼻子灵着呢,你是个好闺女我知道。然后她就摸到床边,把手探到席子底下,摸索起来。
       她的手从席子底下出来的时候,带出了一张红色的纸,是一种罕见的火焰的红色。火焰在她的手上跳荡,轻盈、柔韧。她的另一只手举起来的时候,我看到了一把剪刀,形状普通,但色泽阴沉,看上去有一点诡异。
       两只手瘦得只有几根光秃的骨头,连皮都没有包上,鬼的手大概就是这样的。这种手锋利而寒冷,是另一把剪刀。红纸顷刻被折成了长方条,红面在内,白底朝外,火焰熄灭了,灰烬在转动。只一会儿,老人抖开红纸,一只红色的火狐狸就从纸上跳了出来。我捡起掉到地上的纸,拆开,这样我又看到了另一只狐狸,那只是实,这只是虚,一只是另一只的影子,或者相反,实的是虚的这个的影子。这样诡秘的事情以前我竟没有发现,真是太愚钝了。
       从老太太家出来不远,就等到了一辆载客的摩托车,我先到县城,又从县城到了山东淄博。
        淄博不是我特意选定的一个地方,因为要去黄河人海口,考察河口地区,而河口在东营,去东营必须路过淄博。在淄博我看了地图,才知道此地有一个蒲家庄,是蒲松龄的故居。《聊斋志异》是一部狐狸出没的书,蒲松龄则是一个与狐狸有关的人。
       我所能想起的全部跟狐狸的瓜葛,也就是这些了。
       和狐狸的话题主要有两个:一是狐臭更臭,还是我们小区的下水道更臭;二是我是否应该改变自己的生活,前往狐狸的故乡。
       有关第一个问题,狐狸说,我们狐狸身上的气味是很迷人的。我问它,有贝克汉姆迷人吗?不料狐狸并不知道贝克汉姆,我费了许多唇舌,也未能让它明白。隔天,电视里的英超联赛,是曼联的主场,贝克汉姆穿着红色的球衣,在绿色的球场上奔跑,英姿勃发,万众欢腾。我告诉狐狸,这个身穿七号球衣的男人就是贝克汉姆。
       狐狸盯着七号看了一会儿,说,这个贝克汉姆,就是我们狐狸变的。看我不快,便又改口说,换个说法也行,他的前世是一只狐狸。你看他长得多像火狐,还穿红色球衣,谁都能看出来。为了跟狐狸保持区别,我坚持认为贝克汉姆穿上白色球衣更俊美。狐狸怏怏不乐,想丁一会儿,说,穿白色球衣也是狐狸变的,不过不是火狐,而是银狐。
       至于狐狸的故乡,我并不想去。但我想到亚热带的果林去,那是我视作家园的地方。头顶悬挂着硕大的芒果和木瓜,有叶如剑戟的地菠萝和阔叶的木菠萝。这些果子的形状就隐藏着我的故乡,在我家的后门长着高大的龙眼树和荔枝树,它们是园子里古老的皇帝和皇后,零星的黄皮、杨梅、枇杷、番石榴如一群少女,在果熟时分发出尖叫,招惹路人。
       狐狸问:那你为什么不回家乡呢?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因为家乡早就没有了,老树一旦砍光,就不存在故乡了。
       狐狸又说:我可以带你到亚热带果林去的呀!我问它:怎么去呢,坐飞机?飞机上不让带宠物!
        狐狸说:不坐飞机,骑自行车去!
       它让我晚上不要吃得太饱,我本来想炒两只鸡蛋,听了它的劝告,便也免了。晚上我们吃了胡萝卜炒青椒,醋炒空心菜梗,此外还有前一天剩的煎鱼。吃过饭后,它一跳就跳到了西窗的窗台上。窗外是另一个小区的锅炉房和烟囱,晚霞浓郁,即使穿插着丑陋的烟囱也能感到天空的无限美好。我觉得,如果不计较狐狸身上的气味,它其实是一个不错的伙伴。
       这段时间,每天傍晚七点多,天空的颜色像狐狸身上的颜色一样,从特定的角度看过去,它们融为一体。这时我会想到山东那个剪纸的老太太,她手中的红纸,红纸中脱落的狐狸。如果她的红纸像半个天那么大,那她就是造物主了吧。
       西边的光线慢慢变暗,狐狸也变成了一片灰色的影子,它仍坐在窗台上。所谓骑自行车去亚热带的事,大概不会是真的。
       月亮升起在南边阳台的屋顶间,房间里有一点微光。狐狸说,我们走吧。我们摸黑走下楼梯,在小区里潜行。我听不见自己开自行车锁的声音,但能听见狐狸说话,它说让我站在你的车后架上。我马上感到背后热烘烘的像穿上了一件毛衣。已经是秋天,又在夜里,这种温暖的感觉很舒服。它两只前爪搭在我的肩上,然后我蹬上自行车在黑夜里走。脚下很轻,几乎感觉不到车轮与地面的磨擦。我们沿着温榆河向北,污染的河水发出阵阵恶臭,辣得眼泪水都快出来了,但恍惚之间,恶臭就消失了,脚下越来越轻,背上的狐狸也没什么分量,只是感到一片轻柔的皮毛。
       前方一片橙红色的光亮从树林内部透出来,远看像一只巨大透风的灯笼。狐狸说,到了。话音刚落,我就感到自己被一阵暖风裹了一下,顷刻落到了一个什么地方。我先闻到了一种异香,是一种流动的气味,直人肺腑,使人沉醉。过了一会儿,眼睛适应了这里的光线,果然看到周围正是我熟悉的亚热带果园的景象,肥阔的芭蕉叶间隐藏着类似炮弹的蓓蕾,细高的木瓜树上累叠着硕大的木瓜,有青有黄,芒果从高大的树上垂下,参差错落,荔枝、龙眼和枇杷,则从近处的缝隙间时隐时现。自行车和狐狸却都不见了。
       这样的果园是奇怪的。我从小跟所有这些水果一起长大,它们开花结果,树叶更替,我知道它们的秘密,它们不可能同时出现在树上,除非它们已经死去。
       异香在空气中浮动,我微笑起来,我已经辨认出这是一种什么气味,熟透的菠萝和裂开的芒果,以及别的水果。总而言之,这种香气超越季节难以捉摸。我从芒果身上看见我小时候的院子,芒果树就在水龙头的旁边,如果是大片的芒果林,则是在小学的后门,果熟时分,高年级的同学要去守园子。枇杷树在我母亲单位的门口,一共两株,杨梅在县委会的深处,我的幼儿园也在那里。龙眼树在后门的河边,荔枝树和杨桃树在大园。我的亲人、邻居、故旧,他们在果树间出入,亚热带的阳光照耀,皮肤黧黑。
       他们从果核里出来,变大,又缩小。我的外婆也是这样,她只有一只木瓜那么高,她领着一个挑木柴的人向我走来,一边走,一边变大。一担木柴全是圆圆的小松木,整齐地码在一起。八角钱一担,还是七角?外婆走到我跟前,她变得像我一样高,我叫她,她听不见,我再看那担木柴,这时已变成一担黑色的木炭。我明白,是时间把木柴烧成了炭。
       但是外婆没有停下来,她转身走了,越走越小,最终消失在一只枇杷里。异香缭绕,狐狸仍不见踪影。我在树林里穿行,又看到了有一层楼高的剑麻和一株木棉树,树上挂着哈密瓜那么大的木棉花。看到木棉花我就想起了自己的枕头,那是我上高中那年母亲专门做的,枕心里装满了带籽的木棉,枕套是绿色的精纺棉布衬上手工钩花。
       有一朵木棉花从树上掉下来,我走到跟前,正想捡起,却发现树底下有一张狐狸皮,这是它蜕下来的,还留有余温。我想它大概就在附近。我喊它,我的声音又细又薄,刚出口就被高大的剑麻挡回来了,传不到远处。
       我没有找到狐狸,但我在一株芭蕉树底下看见了我的自行车,车没有锁,我刚把脚撑打开,狐狸就从我头顶跳下来了,原来它藏在这株芭蕉树上,它顺着一梳青芭蕉溜下来,像猴子坐滑梯,直接滑到了我的后架上。
       回到小区,天刚刚开始有点亮,有几个老人在遛狗,他们神情呆滞,行动缓慢,像幽灵一样。我累得要命,就像刚刚步行了四公里,回到家里倒头便睡。
       醒来不知是什么时候,窗帘外面似乎还亮着。我躺在床上,感到骨头酥松,十分惬意。忽然听见窗外有动静,九蛋的脑袋从没有关紧的窗帘后晃来晃去,看样子,他是沿着下水的管子,从一楼爬到了五楼。
       九蛋住一楼,他爸爸得病死了,妈妈改嫁了,他跟奶奶从农村老家来,住在叔叔家。第一次看见九蛋的时候,他身边正围着一群狗,里外挤成了一个大疙瘩,就像全小区的狗都聚到了一起。我冲里一看,一个头发乱糟糟的男孩光着身子和狗厮混在一处,他跳狗也跟着跳,他跑狗就跑在他的前面。
       我冲着窗帘喊:九蛋!你趴在那儿干什么?小心掉下去摔破脑袋。九蛋说:我找狐狸呢!我看见一只狐狸在房顶上,是红色的,现在不见了,准是跑到你屋里来了。有关狐狸的事,我不想搭理他。
       不料九蛋开始敲我的窗子,他说,你拉开窗帘让我看看。我不理他。他又说:不拉我就点火了,不骗你,我有打火机。我只好下床去拉窗帘。九蛋在窗外使劲动了动他的鼻子,说:你身上有一股狐狸的味道。九蛋的纠缠让我心烦,我告诉他,这是木菠萝的气味,是木菠萝,不是什么狐狸。我又从抽屉里拿出饼干塞给他,终于把他打发走了。
       我走到阳台、门厅、厨房,到处都没有看见狐狸,接着我把床底下、顶柜、门背后也看了一遍,还是没有。
       便只做一个人的晚饭。放两把米,水放到第三格,从冰箱里翻出一根广东香肠,整
       根放进米里。
       一个人吃晚饭实在无趣,本来早就习惯,但狐狸来过几天,就又有点不适应了。好在晚上有足球,曼联跟利物浦争夺足总杯冠军,利物浦穿红色球衣,曼联穿白色球衣,全身雪白的贝克汉姆在草地上跑来跑去,我要看的就是这个。想到狐狸曾说贝克汉姆是狐狸变的,现在看来不无道理。如果跟狐狸无关,怎么能成为一个万人迷呢?我看足球主要是看此人,至今我仍弄不清什么叫越位,我也不想弄清,至少战术什么的,更是一片盲区。此人在场上飞奔,完全超越了足球,他的面容艳丽如花,比美女更像尤物。
       球赛结束,曼联输了,狐狸还是不见人影。心里郁闷,加上白天睡够了,不想上床睡闷觉,便东翻西翻,结果翻出了走黄河那年,山东老太太送我的剪纸,剪成的和丢弃的都被我折成原样,好好地夹在一本《红楼梦》里。我拿到桌上小心摊开,一只红色的狐狸和一只空的狐狸并排出现了。我把这一虚一实两只狐狸举起来,又放下,不知拿它们怎么办才好。夜一深,事情就会变得诡异,人也容易脱离现实。
       无端觉得这剪纸有点像狐狸的魂魄。
       这样一想,自己也觉得有点走火人魔。但在睡意朦胧之中还是止不住半眯着眼满屋子找盘香,那是在八大处爬山时顺手买的,从未用过;但找来找去,只找到了蚊香。蚊香是俗物,用来熏蚊子,跟魂魄什么的毫无关系,它的作用是往我后脑勺猛敲一棍,使我回到现实中。
       我的现实是:外省来京,没有户口,每六个月要去办一次暂住证,每次交一百八十元。刚来的时候曾到一家杂志当招聘编辑,干了半年,心里极不平衡,比正式人员多干一半的活儿,却比他们少拿一半的钱,而且没有医疗养老保险。
       这期间我认识了一个写电视剧的人,他是一个著名编剧的枪手,名编剧接了活儿,分给他于,稿酬分成。有一次他忙不过来,让我帮了两集,他发现我比他写得好,交上去很容易通过,以后他接了就让我干,编一集电视剧,署名的编剧拿大头,他拿中头,我拿小头。我觉得这活不错,虽然层层剥削,但到手的钱毕竟不少。一在小区买了二手房,我就把杂志的活儿辞掉了。但很快,电视剧的活儿少了下来,大概那人找到了要价更低的枪手。好在我花销不大,每月写上一点生活类文章,过日子就绰绰有余了。
       暂住证这件事,本来也不介意,但出了孙志刚收容致死案,我顿时感到自己毫无保障。
       跟孙志刚相比,他有工作单位,我没有,属“无正当生活来源”,如果不办暂住证,“三无”即占”两无”,虽有固定住处,若遇上收容站要创收,被胡乱抓进收容站,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秋风起了,大白菜还没下来,九蛋家在门口的水泥地上晒了一地辣椒,是那种尖头长辣椒,比一般辣椒要辣。九蛋有时候光着脚丫在上面跳,踩烂的居然不多,但辣气照样呛到五楼,我只好白天关着窗户,夜晚再开窗透气。
       这段时间九蛋的叔叔没活儿干,整天看见他在辣椒旁边的空地上摆弄一只木笼子。这笼子有点奇怪,很高的靠背,跟底面有平行的隔板,板子较厚,中间挖了一个圆洞,两侧则各削掉了一大块,看上去正好能塞进人的两条腿,中间的圆洞似乎是用来拉屎的。他家的孩子已经长大,谁还要坐这样的笼子呢?再说笼子大小也不像是小孩子坐的,要大一倍多。
       九蛋的叔叔正在给笼子装木轮,刚装了一只,另有三只躺在旁边,疑惑间,他问我:你要不要一只?连工带料,一百块!这话问得突然,我一时有点慌乱,因为那一瞬间我想到了狐狸。我说,我不要,我要笼子干什么。
       即使有笼子,也关不住它的。这狐狸段位甚高,非一般狐狸能比,谁又能关得住它呢。
       狐狸走后,有点无所事事,便整日骑着自行车四处游逛,却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去哪里。我沿着温榆河向北,妄图找到狐狸带我去过的亚热带果林,但一路只闻到污染河水的臭气,看不到奇妙之处,河床灰白,岸边不多的几株柳树正在掉叶子,用不了几天就会掉光,到那时,就更没什么景色可言了。
       有天太阳不错,天是蓝的,在房间里能看见西山,我便又骑车出去。远远看见几排房子,不知是干什么的。有木栅栏,是削尖的圆树干,带着树皮,觉得应该是一小型农场,抑或是养猪场宿舍,我骑车到跟前,看到栅栏门口有一个牌子,上面写着:晚霞敬老院。
       如果将来能活到七十岁,养老院这种地方多半是要来的吧。这样想着我就把自行车放在门口,自己探头探脑地走了进去。栅栏围得很大,够圈五百只羊的,用作养老院,未免太大了一点。
       还没走到跟前,平房里就有人嚷嚷着出来了,一个老太太叫道:运动会哕,运动会哕!她花白的头发扎成了两只刷子,胸前沾了一颗米饭粒,门牙掉了两个,她满心欢喜,嘴一张,口水就掉下来了。她用衣袖蹭了蹭,又接着叫嚷。
       终于,出来了十几个老人,还有几个家属和工作人员,他们分成了两拨,一拨面对着墙根,比赛单腿直立,双手扶着墙,一只腿抬起来,看谁坚持得最久。另一拨则在空地上比赛倒走,差不多所有的老人都违反比赛规则,走一步,就回头看一步。有一个老头拧着不回头看,他怒气冲冲地瞪着那些违反规则的人,一边跺着脚往后走。一个中年妇女冲他喊道:安全第一!安全第一!慢慢来,每一个人都有奖品!大家都有份!另一个妇女则兴冲冲地告诉我,这是一个先进养老院,在别的地方是没这么多活动的。
       正觉得无趣,就听见一阵锣鼓声从平房漫了出来。
       鼓声散漫绵软,鼓和锣各打各的点,敲不到一起,并且一会儿快一会儿慢,像是几个三四岁的小孩子在胡闹。我走近窗口,只见一个大房间里有八九个木笼子,正是九蛋的叔叔做的那种有木轮的坐笼。每只木坐笼里坐着一个老人,看上去略有些痴呆,斜歪着头,嘴角流口水,目光茫然,各种情况都有,他们每人手里举着一块绸布,有的红,有的绿,一下一下地朝空中扬起来,敲鼓的是三个老人,他们太老了,力不从心。
       实在是很奇怪的一个场面。
       难以想像。这难道是最新研究出来的,用来延缓老年痴呆症的一种方法吗?或者仅仅是游戏?如果是游戏,又太荒唐了。这时工作人员又推进来两只笼子,边推边说,扭秧歌了,扭秧歌了。原来这是一种木笼秧歌,真是奇思异想。但鼓点却停了下来,敲鼓的老人用衣袖捂着脸说:臭,臭。估计是有人把屎拉在了木笼里。但别人并不理他,过了一会儿,他便又继续敲鼓了。
       想到自己老了以后将要过这样一种滑稽的生活,一直到夜里也没能缓过劲来。
       秋天的风一阵又一阵,雨也下起来了,一下就是三天,我缩在被窝里,不知道做些什么才能更好受些。如果这时候狐狸来,让我跟它到所谓的狐狸的故乡,大概我也会去的吧。以我的想像力,我认为到狐狸的故乡也许是这样两条路,一是像上次到亚热带果林那样,在某个夜晚,由它带领,骑上我的自行车,沿温榆河往北;第二条路或许也不远,就在野外的某一处沼泽地,陷入地底下,大概是所谓的狐狸的故乡了。 第一条路像是一个梦,不甚真实,第二条路贝口又太像死亡,而且自虐。或者还有第三条通道,把自己变成剪纸?一个虚的留在世间,一个实的前往他乡。完全是异想天开。
       天晴的时候辣椒的气味又飘荡在空气中,九蛋家的木笼子派上了用场,他奶奶坐在那里面被推出来晒太阳。我第一次看见他奶奶,她瘦且小,脸上皱得像一只核桃,白发稀疏地披在脑后,看上去像一只古怪的猴子。九蛋从自家的窗台上蹦下来,他拣了一只最大的辣椒举到奶奶跟前,他慢慢地从左边晃到右边,又从右边晃到左边。他边晃边对奶奶说;这是甜的,不骗你,你摸摸,软软的,跟柿子一个样。说着他就把手中的辣椒凑到奶奶鼻子跟前,又塞到她的嘴边,非要她尝尝。奶奶一边躲一边咳嗽,正好这时九蛋的婶婶看见了,骂他雷劈的杂种,绝八代!九蛋扔了手里的辣椒,嘟囔着说:我想试试她是不是真的痴呆了,她还知道躲呢。
       看见我,九蛋说,你的狐狸又来了,我看见它了。
       我不理会他,但希望是真的。
       一个多星期没看见它,狐狸这个词听上去有点生疏怪异,那种跟它共处一室的真实也不复存在,回想它的面容,也较模糊,只记得细长的眼睛和棕红色的大尾巴。
       锁车,上楼,渐渐兴奋起来,带着好奇和期待。
       刚上到四楼的拐弯处,忽然,一团棕红色的东西从楼上跳荡着,眨眼之间就到了我跟前。嘿,狐狸,真的是它!它不说话,只是像一只狐狸犬,摇着尾巴,双腿直立。我想到,这时若被九蛋看见,说它是狐狸犬是最恰当不过的了。
       这次它既然不是从下水管道上来,感觉上就没那么诡异了。开了门,它在门厅、房间、厨房、阳台转了一圈,回来小心问道:你的男朋友来过了,是吗?
       男朋友的话题并不使我愉快,我们之间本来就不够相爱,只是一个月见两三次,每见一次,总是吃一顿饭,上一次床,之后分手。但我希望他爱我多一点,我也爱他多一点。交往一年多,觉得此事越来越难,却又不甘心。一旦上床睡过觉,这件事就更难了。更糟的是,现在不但没有什么爱情,连性欲都淡薄了。
       这次给狐狸取了名字,叫翠花。原则是,既要响亮,又上口易记,还要有人间烟火味,以便冲淡它的诡异。
       我去买鱼,又买了卤鸡爪,我想这些都是翠花爱吃的。但它只吃了一点点,我吃得比它还多。我吃完了鱼,就用手抓着鸡爪,又啃又吮。看我一副美滋滋的样子,翠花说,阿姐不知道自己的前世是什么吗?我啃着鸡爪问道:是什么?翠花说:是狐狸呀!
       原来如此。
       晚上把狐狸独自留在家里,我一人出来散步。
       晚霞满天,小区门口照例聚了四五个摊子,烤羊肉串、水果摊、茶叶蛋和煮花生各一,另有一名妇女蹲在地上,她跟前的塑料袋装着一袋煮玉米,热气从袋口冒出来,甜丝丝的。
       到门口买东西的人五花八门,打扮新潮古怪的“北漂”,衣着过时的退休老人,普通居民模样的拆迁户,还有两个黑人,穿着一身白色长袍,猛一看吓人一跳。大家嫌超市里的东西贵,都喜欢在门口的摊上买吃的。
       我迎着晚霞向西走去,一路上是各种新建的小区,有大量空楼待售。有的小区改了电暖气,电费昂贵,有人在面街的阳台上挂了大幅标语:坚决取消电供暖!有的则写了此房转让。而旁边的窗户却又有标语道:不能买某某小区的房!
       一路想着,如果把狐狸牵出来,像别人遛狗一样,那感觉定是美妙无比。这样想着,已经到了西边的广场,广场大而无当,一个人走着,实在有点傻,只好折返。
       问题是,狐狸跟狗可不一样。
       即使把它叫做翠花,也无法把它当成狗,更难当成朋友。它身上的气味有时使我头昏,刚开始的时候天天熏香,后来干脆熏艾草。好在艾草大大的有,窗外的玉米地空了有一两年,听说是一个香港影星买了要盖影视城,却一直空着。那上面长了各种草,最多的是野苋莱,其次就是艾草。我无事可干,隔天就去采艾草,就地编成辫子带回,晾在阳台。熏艾的时候用一只破搪瓷脸盆,熏完客厅熏卧室。
       艾草的气味很好闻,有乡野的感觉
       但狐狸不喜欢,它说艾草长在地里还不错,采回来也无碍,只是烧起来的烟受不了,眼睛发疼,身上发痒。
       只好让它到阳台呆着,关起门。
       男朋友一进门就闻到味道了,他到处看,不明白这股子怪味从何而来。告诉他说,是熏蚊子,用的是艾草。在微烟中,他捂着嘴,我也捂着嘴。
       彼此看上去都有点怪。烟散净了也仍然怪。好像烟还在我们中间,在房子里。
       
       一时无话。好容易想起来问他点什么,刚一张口,却又忘了。突然他眉毛扬起来,我以为有什么有趣的话题,结果说的是他老婆出差去了。
       便上床。
       上次他来,我就没什么感觉,这次再来,还是那样。而且变本加厉,不光没感觉,意识还不停地跑出身体外,像一个不相干的人看自己,越看越觉得无聊。两个男女,大白天的在床上弄来弄去,真是可笑。身体也是干涩的,怎么都不行,两人都不知道说点什么好。
       之后在小区的饭馆吃的晚饭,要了一个红烧鱼,酱油太多,黑糊糊的,一个排骨冬瓜汤,像刷锅水,炒油菜,看上去不错,却咸。饭后把人送到小区大门,看样子他未必再来了。
       狐狸身上的气味在越来越稀薄的艾草烟中一阵一阵浮上来,不知怎么,竟也不感到太难闻。
       天已经暗了,狐狸还没有吃东西,我又懒,便在厨房乱翻,翻完之后又翻冰箱,心里不怎么顺畅,脑子木木的,手上也不知在翻什么。总算翻出一根胡萝卜,扔到盘里给它了事。晚上下起了雨,淅沥的雨声使房间异常清冷,我便又点起了艾草。
       灰白的烟像蛇一样在房间里游动,缓慢地,轻而软,看在眼里,有一点委婉和妥帖。狐狸靠近我坐在沙发上,隔着艾草的烟,我们挨得很近,它的毛发盖着我的腿,全身暖洋洋的。渐渐地,也不觉得它的气味难闻了。
       烟在时间中走过,雨下了又下。一个人和一个狐狸在一起,人觉得自己变成了狐狸,狐狸也觉得自己变成了人吗?
       搜捕无证犬的事过后没两天,我发现狐狸脑袋上有一块毛的颜色变黑了,从棕红变成浓黑,实在匪夷所思。这难道跟搜捕有什么关系吗?
       一直听说要搜捕无证犬,以为说说而已,没想到他们真的到家里来看了。半年前,“非典”席卷全国,都说与野生动物有关,后来又说跟宠物犬也有关,眼下为了加强管理,全市犬只要统一重新登记,交钱、领证、打针,一旦发现无证犬,格杀勿论。小区门口张贴了布告,有狗的人家纷纷行动起来,防疫站排起了长队。
       我并不认为自己养了一条狗,而且也没人见过狐狸。但物业的人看见我,意味深长地提醒过,说是狐狸犬也要去登记的。虽然风闻要成立打狗队,我并不相信。
       他们在吃中午饭的时候来了,由居委会的老太太领着,要我把无证犬交出来,我说没有,但人家轻而易举就发现了阳台上的“狗屎”,又有人找到了脱落的棕红色毛发。铁证俱在,无话可说,只好由他们在厨房厕所卧室看了一遍,没有找到。
       此外,九蛋失踪也是搜捕过后发生的怪事之一。
       不知是被拐卖了,还是被收容了。大家说九蛋这种男孩不要紧,即使收容,也不过是挨一顿打,家里人给点钱就能放回来,大不了到昌平筛沙,筛上个十天半月,也就放回来了,不像女孩那么让人揪心,大家还记得,有一年警察在石景山区那边的一个酒家救出了十几个被强迫卖淫的女孩,都是酒店老板从江苏徐州收容站“采购”来的。
       连续几天,九蛋都没有回来,他的叔叔也没功夫去找他,只有坐在木笼子里的奶奶,久不久的,喊上几声。老人的声音断断续续,喊了停,停了再喊,声音是瘪的,但断断续续,像柳絮一样飘在空中。
       九蛋家晒在门前的辣椒已经收干净,空气中也没有呛鼻子的辣气了。我最后一次看见九蛋的时候,他站在正对着门洞的地方,身边没有了狗,人显得孤零零的。没有钱交养犬证,他家的狗也被弄走了。九蛋耷拉着脑袋靠近我,说想去五台山学功夫。我问他为什么不去上学,他说上学没有用,功夫有用。
       狐狸说,用不了多久,它身上的毛就全都变成黑色,只要头上一开始变化,全身变化的速度会越来越快,等到身上最后一根毛都变成黑色,它就要走了,它将回到狐狸的故乡。
       你跟不跟我去呢?
       它问。
       洗澡的时候发现自己身上新长了一些毛,腋下和两腿间的新毛较多,说得上是茂密,棕红的颜色,坚硬、闪亮。肚脐周围也长了一层绒毛,柔软的,浅棕色。我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的眉眼也有些变了,眼睛变得细长,眯缝,跟狐狸的眼睛多少有点相像。我端详来端详去,觉得这样也好,看上去脸上有笑意,心里慢慢就会快乐起来。
       既然天晴了,我就让狐狸带我到上次去过的亚热带的果林,那样奇异美好的地方,后来又在我的梦中出现过,可惜一直没有机会再去一次。
       狐狸说,再去你就要想好了。
       想好什么?我问。
       因为再去你就回不来了,狐狸说。
       我不太相信,上次我不是平安回来了吗?再说那不是我的故乡吗?我的亲人和我的果树,即使回不来,也没什么可怕的罢。
       但狐狸说,那也不是你的故乡。
       我早就知道,用不着狐狸来告诉我,故乡已经死去了,就像我的外婆,就像一担木柴,在时间的深处,从这头到那头,一担木柴就变成了木炭。木炭打死它也变不成木柴了。
       狐狸告诉我,有另外一条路,不再骑自行车,而是跟着它,走窗外的那片野地,从一处隐秘的沼泽下去。
       但那不是狐狸的故乡吗?我问。狐狸说,它的故乡就是我的故乡,因为我是一只流落人间的狐狸,在这世上压根就是异类。
       狐狸的毛色虽然变了,但它的气味不但没有减弱,反倒更浓了,我要在冬天到来之前多采些艾草,至于它能否坚持到冬天,这样的疑问一旦冒出来,我就把它压下去。
       采回来的艾草来不及编辫子,统统堆在阳台上,熏艾的时候就抓一把放进脸盆里。熏出的烟也不像原来那样蜿蜒,那样袅袅婷婷的了,有点像我的心情,乱糟糟的一片。
       随着狐狸毛色的变化,它的口味也变了。
       先是不能放油和盐,说那样皮肤会发痒和掉毛。于是只好留心,炖鸡翅的时候,炖烂了先捞起来,剩下我的那份再加料酒红糖和油盐。蔬菜则一律吃生的,我给自己准备了一小碟作料,实在嫌淡就蘸着吃。
       它对贝克汉姆也提不起精神来了。跟它议论小贝会不会从曼联转到皇家马德里,到底是曼联想卖了他赚钱,还是他自己想走,我饶有兴致地说了半天,结果它一声不吭,眼睛看着天花板。
       有时候白天找不到它,我怀疑它是到什么地方逮老鼠去了。
       一只吃老鼠的狐狸,这件事情实在是越来越正常的。
       但想到自己将变成一只狐狸,也每天以吃老鼠为最大的享受,的确不能令人心情舒畅。只愿意跟它骑上自行车,到那个温榆河边的亚热带果林去,在橘黄色的光线中,成为一只体态轻盈的狐狸,不食人间烟火,更不吃老鼠,浓缩在时间的深处,不生不死。
       但那不是真实的。
       狐狸全身红色的毛都变成了黑色,只剩下一根尾巴是红色的,这使它看上去比开始时好多了。若它把尾巴藏起来,就像一只长了狐狸脸的黑豹子,机警、聪明,深不可测。刚开始的时候,黑头红身,房间里陡添一种恐怖,后来半红半黑,又感到怪诞。
       我身上的毛发也在加重,不是黑的,是棕红色,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跟狐狸有关,还是走火人魔了?
       有天想试试生鱼,去超市买了,又弄了些芥末和酱,觉得不行,又加了生姜大蒜,再倒了一杯红酒,还是不行。放到嘴里就觉得不对劲,勉强嚼了两下,满嘴都是异样感,连忙吐掉了。
       这样才清醒了一点。
       但满屋都是狐狸的气味,我已经说不上是喜欢,还是讨厌,艾草早就不熏了,统统堆在阳台的墙角,有时候它们会呜呜地响上一阵,像刮风一样。
       狐狸全身变黑之后,房间的光线好像暗了不少,四十瓦的灯就像十五瓦,在白天,晴天就像阴天,阴天则像傍晚。如果带它出门,是否就像随身带着一朵乌云?
       有时会想像最后的时刻,想像着,一旦它尾巴上的最后一根毛变黑,房间里的光线就会顷刻被吸走,在黑暗中,我将和它一同沉人沼泽地,去往所谓狐狸的故乡。但这种预想不但没有给我带来故乡的温暖,反倒感到是与狐狸同归于尽。
       到晚上,阳台上的艾草一发出风的呜呜声,我就会听见屋顶上狐狸走动的声音,轻盈,然而密集,不是一只,而是有许多只。按说狐狸的足垫够厚,富有弹性,它们走在屋顶上不会发出很大的声音,但我听得清清楚楚。我知道那都是些黑色的狐狸,跟黑夜的颜色一样。
       这时候,狐狸的气味从天花板上的那些缝隙直钻下来,肉眼看不见的缝隙里,狐狸的骚味浓得变成了水滴。
       我躺在床上,觉得自己的身体一阵冷,又一阵热。心脏好像也松动起来,像一只青蛙,一会儿跳到嗓子眼,一会儿又跳到肚子里,有一次还跳到我的尿道口,想尿尿的感觉也一阵一阵的,要不是使劲憋住,恐怕就要尿床了。
       我有点害怕。
       我怕死,来世变成什么我不操心,我要活着,吃煎鱼,吃柚子,吃烤红薯,吃米饭,我要给每个朋友写信,给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劈柴、喂鸡、种白菜。
       狐狸坐在西边的窗台上,满窗都是红色的晚霞,只有狐狸是黑色的。这景象有点怪异,又使我想起了剪纸。这时候狐狸像一只剪剩下的红纸上的黑色空洞,有着狐狸的形状,但谁也不能抓住它。
       天已经全黑,房间里跟外面一样黑。狐狸最后一次问我,是否跟它到狐狸的故乡去。
       我想不清楚这件事,时常想去,却又患得患失,内心深处有所惧怕。在黑暗中消失,前往未知的世界,即使那里有无限魅力,也仍然是异乡。
       狐狸再也不吭声。一片浓黑之中,只听见楼下的老太太呼唤九蛋的声音,一声长,一声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