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换到繁體中文

您的位置 : 首页 > 报刊   

[新浪潮]风筝
作者:潘能军

《人民文学》 2004年 第03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有很长一段时间,张笑没端酒杯了。想起来还是在春节的时候,他跟段红的姑爹喝过一次酒,到现在已有好几个月了。段红的父母在遥远的东北农村,段红初中毕业后,投奔城里的姑爹,以便找个吃城里饭的男人。段红在邻居的介绍下认识了张笑,两人随即产生了好感,但是段红的姑爹却坚决不同意。他觉得张笑性格沉闷,行为还有点古怪,还嫌他是个农村来的合同工,于是便阻止段红嫁给这个榆木疙瘩。段红长得一点也不像东北女人,皮肤白皙,小巧玲珑,只是说话带有浓重的东北口音,但听起来很悦耳。为此张笑不顾她姑爹的反对,一阵穷追猛打,终于把段红弄到了手。跟段红结婚后,张笑就懒得搭理她姑爹了,关系一直不温不火,只是在每年春节的时候,才上一次这个势利老头的家门。
       那天张笑喝酒相当爽快,两人的关系竟变得融洽起来。其实张笑的酒兴是因为他接到了同事杨默打来的电话。在电话里,杨默向他恭贺新禧,使得张笑有点受宠若惊。因为自从杨默当上厂工会主席后,还是头一次主动给他打电话。尤其电话是在春节团圆的时候打来的,张笑自然更加激动。张笑觉得杨默还算个朋友。段红说:“杨默这人就是话多一点,其实人还不错。”张笑说:“那你过去还总挖苦他油头滑嘴的,让人讨厌。”段红没反驳。因为杨默在电话里还夸了几句段红,还向她姑爹问候了一声。接完电话,张笑频繁举杯,脸色很快红润起来。张笑附在段红的耳根小声说:“你知道吗,杨默要升了,开过年可能就是我们的头儿了。”段红突然兴奋起来:“是真的吗?”段红说:“你们的领导早就应该换了,好好的一个厂被他们整得半年发不下工资。而他们的腰包哪个没鼓起来?”段红接着骂了一句:“那些王八蛋!”段红想的是,要是杨默真升上去了,那张笑调换工作的事情应该十拿九稳;开过年张笑就四十岁了,还窝在车间里当车工。
       张笑与杨默是中学同学,还是一同招工进厂的同事,关系不错。但是后来杨默当了工会主席后,他俩的关系不知为何却变得不冷不热起来,平时很少往来。张笑是个笑起来比哭还难看的人,却取了一个笑嘻嘻的名字。其实他很内向,跟人打交道时,整个一闷老瓜,喜怒哀乐全憋在心底,不易被人发现。而杨默是个话痨子,一点也不沉默,尤其会在领导面前讨好卖乖,吹牛拍马,自然活得比一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的张笑前途远大。
       段红说:“你们俩应该把名字换过来。”段红说这话的时候,杨默已经当上了管生产的副厂长。随后不久,张笑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竟下岗了。
       张笑在马路上漫无目的地走着。这段时间他总在马路上游荡,有时还能在一群面相模糊、衣衫褴楼的闲杂人员中看见他的身影。在广场附近,一群农民工三五一群地在一起打闹、吹牛,或者坐在地上打纸牌。立春后,广场上人突然多了起来,尤其是那些老头老妈们,他们占据着广场的中心位置,有的闲散地遛着狗,有的三五一群地踱着步,有的抛手踢腿,偶尔还来几句京剧清唱,像过节一样。甚至在大白天,还有情侣在广场一角的草地上亲热,吻得吧唧响。张笑只好憋闷地从他们身边走开。在广场的另一侧,人头攒动,不时传来吆喝声。张笑走过去,发现一伙懒惰的农民工,正窝在一块肮脏的塑料布上赌钱,观看的人围了几层。因他们赌的是毛票,自然不会有警察来管这等闲事。张笑挤了进去——他不知道自己为何挤进一群自己讨厌的人里面。一个满脸肮脏胡子的家伙坐庄,快速地洗牌、发牌,粗糙、肮脏的手指相当灵巧。几个下赌的人,把零散的纸票和硬币纷纷丢在胡子面前的一只破碗里,赌得热火朝天;张笑想,这些家伙,比谁都快乐,自个过去同情他们的贫穷,显得很可笑。他郁闷的是,现在他连他们都不如。他们回去还有块地,而下了岗的他,连块地也没有,每月两百元的下岗补贴,连烟钱都不够。张笑还想,如果真有块地,他可以把它耕耘得很好,种什么长什么,因为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个能吃苦的人。
        张笑的口袋里也只有几张毛票——那还是买米剩下的,不够买一包廉价烟。张笑的双手插在口袋里,左手一直捏着口袋里的一块铜镜——这是张笑目前最大的财富。据说这铜镜是明朝永乐年间的东西,价值不菲。他捏着铜镜,腰杆似乎硬挺多了。现在他很想把铜镜脱手,卖个千儿八百的,以度过这段日子。文物市场他曾去过几次,有人只肯出两百元,最高的也只出到五百元。他没卖。他相信一个朋友的话,这铜镜是真货,年代久远,应该值好几千块。朋友是个文物贩子,据说鉴别文物真假很有一套。张笑信以为真,便没急着出手。除此还有个原因,他曾把这东西当做礼物,送过他曾喜欢的一个女人。但这女人不识货,觉得这东西没什么用处,便把铜镜退给了他。当时张笑进广不久,还是个穷人,微薄的工资除了吃饭外,基本上都寄给了乡下的父母,自然拿不出钱来买礼物。每次看见铜镜的时候,他都会想到那个女人,结婚多年,这种感觉还常常冒出来,他似乎从铜镜里看见了昔日情人的面孔。
       那个女人叫肖兰,是张笑的初恋。
       下午的太阳,明晃晃地落在草地上,张笑从广场转悠到离广场不远的立交桥上。那儿也是人满为患,摆摊的算命的,几乎占据了半个路面。张笑走到一算命瞎子旁,很想算一卦,但是他迟疑了几分钟后走开了。五年前,武当山有个道士曾给他算过一卦,说他在四十岁时财运大发,事业一片辉煌。可是,今年正好满四十的张笑,不说财运大发,现在竟连维持生计的工作都丢掉了。
       张笑趴在立交桥的护栏上,伤心地摇了摇头。他想,人的命运掌握在上帝的手里。这些冒充人间半仙的家伙们,玩弄的全是骗钱的勾当。
       张笑拿出铜镜,对着太阳晃悠着,把微弱的折光投射在立交桥下一个女人的脸上。凭感觉,这个女人是个“马路流莺”,眼神萎靡、疲倦,嘴唇红得像是吃了个死婴。尤其是她穿着的超短皮裙,使得肥臀毕露,带着性感而挑逗的意味,更加显示出她的职业特征。张笑知道,即便在大白天,在立交桥下,也常常游荡着这种女人。女人似乎感觉到脸上有什么在晃动,便朝左右瞅了几眼,但是她没有看见桥上的张笑。等女人顺着晃动的光线抬起头来时,张笑立即收起了铜镜。张笑这样反复了几次,心里竟变得舒畅起来,同时他感到这女人的姿色还不错。这时,有个面相模糊的男人朝他走了过来,问他手里的铜镜卖不卖。
       张笑说:“你肯出多少?”
       男人伸出一根指头。
       张笑怀疑地问:“一千?”
       那男人把铜镜捏在手里反复察看起来,没有说话。张笑打量起那男人的神情,感觉他是个识货的人。心想如果能卖一千元,也就心满意足了。
       但是那男人把铜镜丢给了张笑,说:“这玩意已经不值钱了。”
       张笑说:“你看看铜镜背后的文字,就知道是哪个年代的货了。”
       “这是水货,几个字是后来刻上去的。”
       “货真货假,我懒得跟你争了,你到底肯出多少?”
       男人又竖起了一根指头。这次张笑知道了他的意思。
       “一百元?别说了,算你过了次眼瘾。”
       张笑望着那男人离去的背影,又小声地骂了一句:“老子看你才是个水货!”
       张笑再次朝桥下望去时,发现那女人正在跟一个脸色发红的男人说话,似乎也在讨价还价。不一会儿,那女人与红脸男人一前一后地消失在一条巷子里,想必已经达成了买卖协定。
       张笑苦笑了一下,收起铜镜,心又回到了落寞空虚的状态。
       张笑望了一眼天空,天空像一面巨大的铜镜。在广场的上空,有几只风筝在悠闲地飘荡。他发现其中一只风筝已飞到了半空中,并渐渐地从他的视野里消失了。那是一只游荡的金鱼风筝,它飘摇着尾巴,一直游到了云层深处。
       张笑一直等待着风筝从云中飘下来,但是,风筝没有重现。久而久之,他竟怀着莫名其妙的期待,在回家的路上,好几次无意识地抬头望天——不知道他望的是白云,还是他一直期待落下来的风筝。
       张笑走到家门口时,又转身沿着一条热闹的巷子走去,一直走到巷子的尽头,随即拐进了一家窄小的店门。这是一家专卖散装白酒的酒店。刚一走进去,张笑便从两只大酒坛之间,看见肖兰正对着他微笑。肖兰说:“你已经有很久没来了。”
       张笑没回答。张笑似乎没看见肖兰似的,脸色僵硬地朝里屋走。屋子里灰暗、狭小,里屋同样被几只巨大的酒坛占据了大半个空间。
       “我还以为你从此不见我了呢?”肖兰说,“我知道你的事情了。”
       张笑漫不经心地掏出一支烟,双手在裤兜里摸索着,想必在找打火机。肖兰丢给他一盒火柴。火柴有点潮湿,连划了几根也没划燃。张笑看了一眼火柴的商标说:“火柴厂也该倒闭了才好。”
       肖兰一时没揣摩出他话里的意思。肖兰曾是火柴厂的工人。
       “你是同情我,还是幸灾乐祸?”肖兰说,“现在该我同情你了。”
       “他妈的!”张笑说。
       肖兰不说话,也不开灯,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屋子里的光线暗得几乎看不到对方的面孔。
       张笑捏熄烟头想走,这才发现酒店大门已被关上了。“怎么这么早店子就打烊了?”张笑看了看表说。他拉了拉门闩,门被反锁了。他叫了两声肖兰,没有回应,他不知道肖兰什么时候离开了酒店。他躺在一张靠近墙角的铁床上,闭目养神,脑袋空洞得似乎成了个多余之物。什么也不想,或者什么也想不起来,不到一刻钟他就睡着了。如果不是肖兰推醒他,他还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我弄了点吃的,”肖兰从一只塑料袋里翻出一只卤鸡和一袋油炸花生,随后从另一只口袋里掏出酱泡葱头说,“这是你最喜欢吃的。”
       张笑发现肖兰已经换上了一件带纽扣的紫色裙子,头发已经从头顶散开。在一只十五瓦的灯光下,肖兰似乎突然变成了另外一个女人。张笑麻木的脑子一激灵,时光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多年前的某一天。他认识肖兰的时候,肖兰也是穿着一件紫色的裙子,他记得裙子也是这种款式。但是他怎么也想不起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什么地方了。
       “一个大男人总得寻点事情干。”肖兰一边说,一边低头擦着桌子。
       张笑的目光停留在肖兰的紫色裙子上。他断定这件款式已老的裙子肯定是她十几年前穿过的那一件,因为他发现裙子领口少了一只纽扣。他记得这颗掉落的纽扣,银灰色的,像只图钉。当然这只纽扣的掉落跟他有很大的关系。她一直没把纽扣钉上去,他想。他不知道她为何还保留着这件已经过时的裙子,并且突然把它穿在了身上。
       肖兰把一只硕大的酒杯放到他面前。
       “我已经戒酒了。”张笑推开酒杯。
       “这是刚酿的,没掺水,”肖兰又把酒杯放到他面前说“你闻闻就知道了,味道不一样。”
        张笑早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酒香味。他端着酒杯假装闻了起来。
       “是不是害怕我把你毒死?”肖兰说。
       张笑没说话。他知道这酒是今年新酿的高粱酒,跟坛子里的酒不一样。坛子里的酒掺了水。张笑家里的散装白酒,就是在这里打的,但没掺过水。过去他每个礼拜都要来这里打一次酒,一次五斤。有一次他喝醉了,住进了医院。段红怀疑酒有问题,便到肖兰的店里大吵大闹,说这店里的酒是工业酒精对出来的,差点喝死人命。肖兰见来人是张笑的女人段红,没跟她干架。她说:“本店从没卖过假酒,都是本地酿的高粱酒。你男人往死里灌,跟酒有屁相干!”段红不服气,把没喝完的酒送到质检部门进行化验,结果发现酒没有问题。那次张笑喝了一斤多,有点借酒浇愁,因为他遇到了一件令他痛苦不堪的事情,发现肖兰的儿子越长越像他了。
       
       那时,段红压根就想不到,酒店的女老板,跟自己的丈夫竟是很早的相好。
       “今天怎么想过来了?”肖兰说。
       “无聊呗。”张笑喝了一口酒说,样子十分散漫。
       “男人真没良心!”肖兰说。
       肖兰的脸色阴沉下来。
       ’
       张笑只是低头喝酒。他觉得面前的这个女人突然变得富有某种情调。他喜欢看女人伤心的神色。过去他每次来打消,想趁机坐坐,跟她热乎一下,但一听到她大着嗓门,跟前来打酒的男人粗野地调情,他就像突然吃了一粒霉花生,感觉顿时变坏了。
       “你打算怎么办?”肖兰问。
       “你怎么知道我下岗了?”张笑不愿回答她的问题。
       “你的那点事情,还值得保密吗?”肖兰说,“没想到你还那么虚荣。”
       张笑的额头沁出了汗水。他已经把装在陶瓷缸里的酒喝见底了。
       “我已经是个多余的人了,他妈的!老子辛辛苦苦干了二十年,没想到是这样的结局。”张笑的情绪随着肚子里酒精浓度的增加在加强。
       “你没想到的事情还多着呢。”肖兰给张笑斟满酒后,也给自己倒了一杯,“我问你,你到底打算怎么办?”
       张笑还是不愿意回答她的话,或许他根本就不知道怎么回答她。他的目光又盯在肖兰的胸脯上。发胖后的肖兰,其胸部隆得更高了,张笑的目光稍微紧张了一下,很快化为平静。他觉得肖兰的乳房更加显示出某种飞扬跋扈的味道。张笑的脑子渐渐晕糊起来,目光已经明显控制不住那种放肆的光亮,直直的,好像是肖兰紧绷的胸脯,把他的目光擦出了火光。张笑一把扯开肖兰的裙子,然后不顾一切地把她拽到铁床上,有只纽扣随即滚落在地上。在一瞬间,铁床就剧烈响动起来,一只受到惊吓的老鼠,迅速从铁床下窜进了两只酒坛间的黑暗夹缝。
       张笑回到家时,段红已经睡了。张笑没开灯,摸索着往沙发上一躺,睡意顿时铺天盖地地朝他袭来,很快进入了梦乡。段红闻到了一股刺鼻的酒气,她拉开灯,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其实段红并不知道张笑回来了。段红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得了个大胖小子。今年是段红三十六岁本命年,但她至今没怀上孩子。这心病一直折磨着她。早些年,段红领着张笑没少跑医院。医生说他们的身体没什么问题。怎么会怀不上呢?医生也糊涂了,因为检查的结果他们都没有问题。医生只好对他们说了一些建议,当时张笑麻木地朝医生瞄了一眼,就走出了医院的大门。时间一年一年地过去了,随着年龄的增大,张笑对养育后代失去了信心。后来段红一直想领养一个孩子,但张笑坚决反对。张笑反对还有一个隐秘的理由,那就是因为他发现肖兰的儿子长得越来越像他了。
       听到张笑的鼾声,段红才知道张笑回来了。但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张笑已经在沙发上睡了好几个晚上了。
       段红想接着睡,接着做那个梦,但是张笑的鼾声像一只绿头苍蝇,在她耳边嗡嗡飞着,她怎么也无法入睡。多年来,她好不容易习惯张笑的鼾声,以至于没有他的鼾声,她根本无法入睡。但现在张笑的鼾声似乎是从门缝里传进屋子里的,时远时近,时大时小,节奏混乱,像无数只老鼠在哄抢食物,使得段红心里烦躁、郁闷。
       “没本事的男人,就喜欢喝几口!”段红在心里咒骂了一句。
       段红摸摸衣服的口袋,钥匙还在。她担心张笑把柜子打开,偷偷喝掉藏在里面的五粮液。五粮液酒是一个月前买回家的,也就是厂里改革方案刚刚下达的时候。谁也没有想到,杨默一上任,厂里就开始实行减员的重大举措。新方案立刻在厂里引起轰动。开始,段红和张笑心里还比较踏实,他们觉得,工厂减员,势在必行,怎么也不会减到张笑的头上。可是结果出来后,令他们大吃一惊,在减员的名单里竟冒出了张笑的名字。这无疑给张笑以极大的震惊和打击。
       段红压制住愤怒,想着对策。于是她花了半年的积蓄,买了两瓶五粮液,以便跟杨默疏通关系,挽救张笑的岗位。但是,酒被杨默退了回来。
       从那以后,张笑每天都在广场周围游荡。三月的风吹得人心痒痒的,使人周身有种轻柔无骨的感觉。这感觉非常糟糕,张笑有种随时离开地面的虚弱感,心里慌乱。广场上空,一下子多了无数只风筝,五花八门的风筝呈现出各种飞翔的姿态。其中有只风筝像一只摇摇欲坠的飞机,一下子栽在了一座高楼上。地上随即冒出一片惊呼声。惊呼声把众多的目光吸引了过去,让人感到好像有一架飞机从空中掉了下来。“那只风筝真牛,可惜它还是落了下来。”张笑听到旁人这样说。此时他真希望有架巨大的飞机突然摔落在广场中心。
       张笑拐到广场的另一侧,那里有几个人在兜售风筝。风筝的造型五花八门,一看就是那种批量生产出来的。这时张笑听到背后有人叫他的名字,他扭转头来,发现是一个卖风筝的老头。张笑朝他点头笑了笑,但笑得十分勉强。老头过去在工厂附近的菜市场摆象棋摊,张笑平时喜欢跟他较量一番。老头摆的是残局,一局收费一元,但不收张笑的钱。久而久之,老头跟张笑成了无话不谈的棋友。
       “你怎么卖起风筝来了?”张笑问道。
       “短期买卖嘛,卖风筝不影响下棋。”老头摆开棋子说,“棋子我带着,不来一盘?”
       “你这几步棋,跟别人下还差不多。”张笑望了一眼残局说,“我来摆个棋路,棋子颜色随你挑,谁输谁请客。”
       老头说:“你别摆了。我看你有心事,是不是又跟老婆吵架了?”
       张笑不说话,依然低着头摆弄着棋子,只好自己跟自己下了起来。他的象棋水平在跟老头的多次较量中,不断提高,在厂工会举办的象棋比赛中,他还拿过冠军。
       连续几天,张笑都在广场下棋。老头忙他的生意,偶尔也跟他下一盘解闷。
       但是一个礼拜后,张笑的身影突然从广场消失了。他在家里折腾了几天几夜,制作了一只巨大的风筝。风筝的形状酷似一条巨大的蜥蜴,一百二十根孔雀尾翼组成了“蜥蜴”的腿爪,足有十多米长,看起来十分气派和威风。
       当张笑把风筝拿到院子里试飞的时候,引来了一群小孩。
       “这么大的风筝,真牛。”小孩们各自发表着自己的看法。
       “这么大肯定飞不起来。”
       “我看见过比这还大的风筝,有一架小型飞机那么大。”
       “吹牛!那根本就不是风筝,那是气球船。”
       “也不是气球船,而是有发动机的小型飞机。”
       张笑汗流浃背地忙碌着,没在意孩子们到底在争论些什么。当他再次准备把风筝放到天上去的时候,发现有两个孩子打了起来。他们在地上滚成一团,像两只纠缠在一起的刺猬。张笑丢下风筝,看了几眼,很快感到有点无趣——你滚过来,我滚过去的,势均力敌,一点也不精彩,于是他接着把心事放在风筝上。
       大约过了十来分钟,周围有个小孩突然尖叫了一声:“血!”
       张笑朝小孩滚动的方向望了一眼,发现两个孩子已经滚到了堆放杂物的墙角边。几只酒瓶从角落里滚落出来。他走过去,发现地上有一摊耀眼的血。此时两个孩子还死死地缠在一起,只是不再动弹。他拉了一下,没拉开。接着他用了很大的劲儿才把两个小孩缠在一块的手臂扳开。这时他才发现,血是从一个身穿蓝色毛衣孩子的脑袋里流出来的。张笑一眼认出这个小孩是杨默的儿子杨洋。另一个小孩的脸上也是血,当他看见地上的鲜血后,立即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倏地从地上爬起来,转眼朝一个巷子里跑得无踪无影。
       张笑抱起杨洋愣住了,小孩眼睛紧闭,脸色像一张纸,血还在流,血滴落在地上和种轻柔无骨的感觉。这感觉非常糟糕,张笑有种随时离开地面的虚弱感,心里慌乱。广场上空,一下子多了无数只风筝,五花八门的风筝呈现出各种飞翔的姿态。其中有只风筝像一只摇摇欲坠的飞机,一下子栽在了一座高楼上。地上随即冒出一片惊呼声。惊呼声把众多的目光吸引了过去,让人感到好像有一架飞机从空中掉了下来。“那只风筝真牛,可惜它还是落了下来。”张笑听到旁人这样说。此时他真希望有架巨大的飞机突然摔落在广场中心。
       张笑拐到广场的另一侧,那里有几个人在兜售风筝。风筝的造型五花八门,一看就是那种批量生产出来的。这时张笑听到背后有人叫他的名字,他扭转头来,发现是一个卖风筝的老头。张笑朝他点头笑了笑,但笑得十分勉强。老头过去在工厂附近的菜市场摆象棋摊,张笑平时喜欢跟他较量一番。老头摆的是残局,一局收费一元,但不收张笑的钱。久而久之,老头跟张笑成了无话不谈的棋友。
       “你怎么卖起风筝来了?”张笑问道。
       “短期买卖嘛,卖风筝不影响下棋。”老头摆开棋子说,“棋子我带着,不来一盘?”
       “你这几步棋,跟别人下还差不多。”张笑望了一眼残局说,“我来摆个棋路,棋子颜色随你挑,谁输谁请客。”
       老头说:“你别摆了。我看你有心事,是不是又跟老婆吵架了?”
       张笑不说话,依然低着头摆弄着棋子,只好自己跟自己下了起来。他的象棋水平在跟老头的多次较量中,不断提高,在厂工会举办的象棋比赛中,他还拿过冠军。
       连续几天,张笑都在广场下棋。老头忙他的生意,偶尔也跟他下一盘解闷。
       但是一个礼拜后,张笑的身影突然从广场消失了。他在家里折腾了几天几夜,制作了一只巨大的风筝。风筝的形状酷似一条巨大的蜥蜴,一百二十根孔雀尾翼组成了“蜥蜴”的腿爪,足有十多米长,看起来十分气派和威风。
       当张笑把风筝拿到院子里试飞的时候,引来了一群小孩。
       “这么大的风筝,真牛。”小孩们各自发表着自己的看法。
       “这么大肯定飞不起来。”
       “我看见过比这还大的风筝,有一架小型飞机那么大。”
        “吹牛!那根本就不是风筝,那是气球船。”
       “也不是气球船,而是有发动机的小型飞机。”
       张笑汗流浃背地忙碌着,没在意孩子们到底在争论些什么。当他再次准备把风筝放到天上去的时候,发现有两个孩子打了起来。他们在地上滚成一团,像两只纠缠在一起的刺猬。张笑丢下风筝,看了几眼,很快感到有点无趣——你滚过来,我滚过去的,势均力敌,一点也不精彩,于是他接着把心事放在风筝上。
       大约过了十来分钟,周围有个小孩突然尖叫了一声:“血!”
       张笑朝小孩滚动的方向望了一眼,发现两个孩子已经滚到了堆放杂物的墙角边。几只酒瓶从角落里滚落出来。他走过去,发现地上有一摊耀眼的血。此时两个孩子还死死地缠在一起,只是不再动弹。他拉了一下,没拉开。接着他用了很大的劲儿才把两个小孩缠在一块的手臂扳开。这时他才发现,血是从一个身穿蓝色毛衣孩子的脑袋里流出来的。张笑一眼认出这个小孩是杨默的儿子杨洋。另一个小孩的脸上也是血,当他看见地上的鲜血后,立即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倏地从地上爬起来,转眼朝一个巷子里跑得无踪无影。
       张笑抱起杨洋愣住了,小孩眼睛紧闭,脸色像一张纸,血还在流,血滴落在地上和张笑的身上。“完了,这孩子完了。”张笑说着就抱起小孩朝医院的方向跑去。
       张笑从医院回到家里时,天已经黑了。把杨洋送到医院后,张笑本来想他会在这里碰上杨默的,可是他没有等到杨默来就提前回家了。
       “他应该感谢你。”段红说。
       “你不能在他面前当无名英雄,你得让他知道,他孩子的命是你救过来的。”段红说。
       “院子里的人都看到了,是你叫了一辆三轮车把他儿子送到医院的。”
       “你应该让杨默知道,这是一个好机会。”段红说。
       “上次到他家里送礼,杨默硬是把礼品
       退了回来,说你的事情,厂里研究后再想办法。你们厂的一个副厂长的亲戚,年纪快五十了都给安排了。你俩还是同学、老乡,他一点面子也不给。等这些王八蛋们研究,人都要饿死了!”段红又说。
       张笑没回答段红的话。他已经躺在阳台上的一张竹椅上了。风筝已经被人送了回来,就放在阳台上。风筝的尾部有些红色的斑迹。他不知道那是不是杨默儿子的血迹。他盯着风筝,连续吸了两支烟,心里竟冒出了某种成就感。
       在接下来的一个礼拜里,张笑闭门不出。他在等杨默的电话。他断定杨默肯定会打来感激他的电话。他相信很多人都看见了这一幕。他抱着杨洋朝医院奔跑的时候,宋善正好撞见他。宋善就住在杨默家的隔壁,杨默不会不知道这事。目睹这一幕的还有住在楼下的小刘,当时他正推车回家,车上还堆着没卖完的大白菜。张笑把杨洋往大白菜上一放,踩着三轮车就往医院赶。晚上,张笑把三轮车推回来时,小刘还用嘲讽的口气说了一句:“你立功了,你的工作这下应该有着落了。”杨洋被送进医院急诊室后,最先赶来的是他爷爷和小姑,虽然他们互相不认识,但张笑说过,他是杨默的同事,名叫张笑。
       但是,一个礼拜过去了,张笑一直没接到杨默的电话。张笑想:“我救了你儿子一命,你总得打个电话吧。”张笑还想:“杨默可能出差了。他回来后,肯定会把电话打过来的。”
       一个礼拜电话只响了三次,其中有一次是肖兰打过来的。肖兰在电话里说她病了,希望他来一下。肖兰的声音很小,还没等他回过神来,那边就把电话压了。张笑抓着话筒,大脑突然有点发僵,多年来肖兰从没给他打过电话。但是,张笑回想起那天跟她的事,心情变得复杂起来。
       在去酒店的路上,张笑的心情有点灰暗,内心还不断谴责自己,不能再与她糊里糊涂地发生关系了,因为他实在不想跟肖兰走到婚姻的路上去。他跟段红虽然吵吵闹闹了多年,但是他找不到彻底背叛段红的理由。再说,人到中年,多年的婚姻生活已经使他疲惫不堪,再也找不到过去那种激情了。
       “你不是说你病了吗?”张笑走进酒店,看见红光满面的肖兰后说。
       “你是不是害怕见我?”肖兰的脸色突然阴了下来。
       张笑掏出一支烟,肖兰赶紧把火柴朝他怀里丢过去。张笑没接火柴。随即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女人不说话。店子里几口巨大的酒坛,散发出浓烈的酒气。下午的阳光从木板门的缝隙里透进来,给人以昏昏欲睡的感觉。肖兰到底想跟他说什么,张笑不知道,他也懒得打听。在段红面前,张笑常常难以直起腰杆,而在肖兰面前,却大男人味十足。
       肖兰的头低在烟雾里,一动不动,空气里弥漫着暧昧和紧张的气息。
       “我跟他离了。”肖兰说,“反正我们迟早是要离的。”
       张笑知道肖兰的丈夫一直住在乡下,守着一片树林,很少回城。
       “你疯了!”
       “你吼什么?你有什么权利吼我!”肖兰说着就哭了起来。
       张笑并不为之所动,他只是一个劲地抽着烟,心情糟糕透了。屋子里的光线迅速黯淡下来。张笑看到放在身边酒坛盖上的电话,便拿了起来,拨了一连串的号,他对着话筒大骂了一句:
       “你是个王八蛋!”
       肖兰以为他的电话是打给自己的丈夫的:“你骂他有什么用,是我提出来离的,”
       其实,张笑的电话是打给杨默的,但电话并没有通,只有一串忙音。
       张笑从肖兰那里回来后,他在烦闷的时候,就带着风筝又溜达到广场。但是他的风筝始终没有能够飞起来。他对风筝进行过几次改造,依然没有效果。这只插着孔雀羽毛的风筝,在众多的围观者中,出尽了洋相——它总是在升到几米高的时候,就拖曳着长长而笨重的身子迅速倒栽下来。这使得张笑在沮丧的同时,自尊心还受到某种伤害。面对评头论足的围观者,张笑只好带着歉意,收拾起风筝,默默无闻地从人们的视线里消失。
       最近段红的心情不错,说话做事很少给张笑脸色,但是张笑没意识到这一点。段红的好心情,是因为她穿了件乳白色的套裙。张笑压根就没注意到段红的变化,平时他对段红的穿着感觉迟钝——这都是漫长而混沌的婚姻生活造成的。段红有两年没给自己买一件新衣了,那天她从张笑的衣兜里翻出了铜镜,拿到文物市场偷偷卖掉了,卖了三百元,段红拿它给自己买了这件套裙。段红知道,张笑藏着这只铜镜跟某个女人有关,但她不清楚这个女人到底是谁,心里一直有点酸酸的。
       中午吃饭的时候,段红说:“你还记得这孔雀羽毛是谁送的吗——今年我们结婚整整十五年了。”
       张笑猛然一惊,终于记忆起孔雀羽毛的来历。十五年前的夏天,杨默抱着一只插着孔雀羽毛的黑色花瓶,祝贺他们结婚大喜时的情景,突然出现在他的脑海里。那时,杨默跟他在同一车间里干活,关系相当不错。
       张笑望着风筝上的孔雀羽毛,说:“不知他儿子的伤好了没有?”
       “你管他儿子好了没有,他连个道谢的电话也不打一个。”段红在厨房里传出锅瓢撞击的清脆声音。
       第二天,张笑依然带着风筝慢悠悠地来到广场。这次他已经没有勇气去试飞他的风筝了,而是琢磨着怎么把风筝卖掉。他把风筝与老头的风筝挂在一起,专心下起象棋。他想如果有人买,只要价格合理,自己卖掉风筝就走人。
       风筝连续挂了三天都没有卖掉,询问的人倒不少,但一听说价钱,大多摇摇头走了。其实张笑只想把孔雀羽毛的价钱卖回来,但是他不知道现在孔雀羽毛根本不值钱了。
       第四天,终于有人喊出用三百元买这个风筝,张笑说不卖。不是他不卖,而是他对风筝失去了信心。他以为这个人只是开玩笑,没当真,依然低头下棋,只是胡乱回了一句:“你先看看这货色,光制作这风筝的孔雀羽毛就值三百了。”他想,如果此人真想买,出一百元他也卖了。来人又说了一句:“三百不卖,就再加一百吧。”来人把四张崭新的钞票丢在了张笑的面前。张笑看见飘落在面前的钞票,猛一抬头,发现面前站着的是厂办干部小葛。“怎么是你?”张笑说。小葛也吃了一惊,说:“怎么是你?这风筝是你的吗?”张笑点点头。其实小葛早就注意到他了,他的吃惊神情是装出来的,以便给张笑一点面子。
       “你买风筝干什么?”张笑尴尬地拾起面前的钞票,递给小葛说,“别开玩笑了,我做个风筝自己玩,工作都没了,只能放风筝了。”
       小葛强行把钞票塞进张笑的怀里,说:“不是我买,我是帮别人买……帮杨厂长的儿子买,这小子在家里闹了好几天了。”
       张笑的脑袋似乎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杨厂长的儿子?杨默的儿子?他迅速回想起杨默的儿子与另二个小孩打得头破血流时的情景,他想那天很可能是杨默的儿子杨洋喜欢他的风筝才跟人大干了一架。
       当小葛正要取走风筝的时候,张笑说:“这风筝我不卖了。谁买我也不卖了!”张笑用双臂护着风筝说,“如果是你的孩子喜欢这风筝,我送给你都成。”
       回到家后,他小心地把风筝展开,端详了半天,好像打量着一件无价之宝。但是段红听说后,惊讶了几秒钟,她说不卖是对的,她说应当今天晚上把风筝给杨默的儿子送过去。
       但是,张笑没说话,他只是死死盯着段红的眼睛,然后冲她喊了一声:你滚!
       晚上,段红没有回家,第二天段红还是没有回家。到了第三天,张笑怎么也睡不着了,他感觉段红可能会由此离他而去。结婚多年,他虽跟她打打闹闹过多次,但段红从没在外面过过夜,气一消,日子照常过下去。但是这一次却不同,他太了解她的性格了。
       段红在城里一直没个固定的工作,只是偶尔在外做做家庭钟点工。她的老家在东北农村,离这里上千公里。有段时间,她说她想回老家种地。张笑没当真,觉得她只是开开玩笑而已。
       “莫非她真的回了老家?”张笑想。
       时间快到凌晨,但他毫无睡意。他突然想到被段红锁在柜子里的五粮液,便一脚踢开柜门,从礼品袋里拿出其中一瓶,咬开瓶盖,然后猛灌了几口。
       大门突然被什么东西撞开了,大门没锁,段红走时没带钥匙——他以为是段红回来了。
       其实是起了风。
       张笑自言自语地说:“老天爷总算刮起了大风!”
       张笑随即扛起风筝破门而出,快速来到深夜的广场。月光居然真好,风在天地间奔跑,像无数只鸟扇动着翅膀。月亮像一只飘游在半空中的风筝,试图挣脱无形的绳索。在空寂无人的广场,张笑费尽周折,终于把从未飞起来的风筝放飞到了空中。张笑拉着风筝引线,在开阔的广场上欢呼奔跑起来,他叫喊着,有好几次,他差点被巨大的风筝拽着脱离了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