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换到繁體中文

您的位置 : 首页 > 报刊   

[新散文]一个人的河流
作者:□徐 迅

《人民文学》 2001年 第10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一个人的河流
       面对一条河流,人肯定都有许多想法。比喻孔子站在黄河,庄子面对着濠水。但更多的
       时候,更多的人都让河水在面前悄悄流失,连一朵浪花也不会溅起。我也毫不例外。我自小
       从皖河的这岸走向那岸,又从那岸走向这岸,河水流逝了我的童年、少年,还在毫不犹豫地
       流逝我的中年和老年。我发觉我也无法改变皖河的什么。有时候,我站在桥上望着河里的倒
       影,我发觉我和皖河的乡亲们在本质上没什么区别,我们喝的都是皖河水,河水无私地滋养
       了我们。
       “一方水土一方人。”皖河人说——他们说这话,是因为皖河住进了一个外乡人——皖
       河两岸的乡里乡亲,见面一律都哼哼哈哈,或者干脆就直呼其名的,比如瞎爷、望全、孝女
       、牛王……几乎没有人被称为先生的。可乡亲们惟独对这个人例外,他们称他为先生——乌
       先生,这就是因为乌先生不是土生土长的皖河人。
       像皖河身后那沉睡了几千年,蒙了一层又一层神秘面纱的天柱山一样。在皖河,乌先生
       身上也有一层神秘和传奇的色彩。乡亲们第一次见到他,是在一个有着淡雾的早晨,乌先生
       长得很矮,身子瘦硬,反剪着双手(这就不像皖河人)站在沙滩上,细眯双眼打量着什么。乡
       亲们开始以为他只是一个过路的人,没当一回事。但很快,他们发觉乌先生与三祖寺的妙高
       和尚打得火热,还住进庙里,一点也没有要走的意思。于是各式各样的猜测和议论就和浓雾
       一般布满了皖河。有人振振有词地说:乌先生是北京城里来的学生,他走遍了天下的名山大
       川,最后爱上皖河秀丽的的山水住了下来,过一阵子还会把他的家眷接来;有人拍着胸口,
       信誓旦旦地说,乌先生做过国民党的官,因为老婆被人夺走了,一气之下跑到皖河,恐怕要
       做和尚……背后,乡亲们这样嘀嘀咕咕的,但没有人直接去问他。
       乌先生为皖河改变了什么,乡亲们起始并不知道。
       一年,两年……乡亲们已经渐渐地承认了一个事实:乌先生竟然就一直住在皖河,直到
       住到老、住到死。乌先生把一生都交给皖河,交给天柱山,造福了皖河两岸……他在皖河做
       的竟都是些善事:他拿出自己的积蓄不算,还到处化缘给皖河修桥、给天柱山铺石阶、修路
       ,为牺牲在皖河的抗日将士们修建陵园,创办学校,撰写山志……随着天柱山风景区的开发
       和皖河的声名远播,乡亲们恍然大悟!但有些还无法明白:比如说,他可以到省里当大官,
       但他去了一个月,除自己批准自己建一座学校就辞职了;明明他一辈子要打光棍,却又出人
       意料地讨回一位大家闺秀;他被诬陷为“反革命分子”被关入监牢,他却看鸡、养猫、写写
       画画;被劳教罚砸石子,却成天哼着黄梅小调,快活得像神仙……乡亲们目睹着乌先生全部
       苦难和欢乐,同时也将问号投向了皖河——当然,这些并没有妨碍他们尊重他、喜欢他。
       有些事可以回避,但有些人却无法回避。皖河的乡亲们嘴里时而就会蹦出这样一些朴素
       的话来。的确,人与人就像隔河相望的两棵树,无法走到一起,但有些事却像雾一样穿河而
       过缠绕着你,直到一棵树老了、蔫了,而另一棵树还很年轻,还散发着旺盛的生命力。那么
       ,那棵年轻的树也要面对河流——我就曾试图淌过这条河。
       自一个阳光如水的秋日之后,我就多次见到了乌先生。
       在交谈中,我渐渐印证了传说中的一些事实:乌先生叫乌以风,山东聊城人,曾就读于
       北京国立大学哲学系。后来任过一些地方的图书馆员和中学教师。一个偶然的机缘,他遇上
       当时称为国学大师的马一浮先生,被马先生的学识所吸引,于是跟随马先生跑到四川复性学
       院担任了典学和督讲。一年秋天,他因拜望远在西湖香桥别墅休假的马一浮,凑巧经过了皖
       河。莫名其妙的,他就被皖河身后的天柱山迷住了——四年之后,当妻子说要弃他而去,他
       心里空落落的奇怪的却浮现了这座天柱山。于是,他雇一顶花桥送走妻子,也告别了先生,
       孤身一人,义无返顾地来到了皖河。他说,这是命中注定。
       有时候一个人就是一条河,一条布满往事的河流——尽管它的语言人们不懂。
       “立极方知天地大,凌空不见古今愁。”这是乌先生第一次登临天柱山时的感受。他说
       ,有人建议他将这“大”字改成“小”字,但他想想还是改了回来,他觉得天地还是很大很
       大。他像是一尾鱼游到皖河,他就得把整个身心都投入到皖河,交给了天柱山……我们几次
       交谈,都一直充满着平静与快乐。自那时我静静地凝望着他那天柱山般的寂寞、皖河般沉静
       的心态,一下子就改变了他失败的感情生活是他隐居皖河的理由,只觉得一泓淡淡的秋水,
       温暖而长久地流进了心里……
       当然,皖河是出过一些著名人物的,如陈独秀、邓石如、程长庚、严凤英……只是那些
       人物都与历史有关,历史学会记住了他们。但还有一些人与历史无关,却与皖河有关。乌以
       风就是其中的一位——不信,你把一生交给一条河流试试?
       栽树的事
       在皖河的乡亲从前看来,栽树并不是一件什么事。就像他们要种庄稼,种了庄稼就要收
       割一样,在很多的时候,他们随手就将那些他们真心喜爱的树,或者不怎么喜爱的树,在他
       们认为该栽的地方栽上,然后就不闻不问。那些树像是十分体凉主人,并不向主人乞求着什
       么,落地生根,见风就长,等树长大了,显山露水了,乡亲们这才发觉这里的树种实在有限
       得很,大部分是枞树,还有一部分是杉树,再数落下来也就是一些乌柏树、枫树、茶树……
       乡亲们就等着这些树长大,然后伐倒。给自己打棺材、给儿子打家具、给家里盖房子。
       那时候,他们还不曾想到绿化不绿化这样一些大的问题。
       但这些树似乎总是长不大,矮怜怜的,一副小老人的模样。这下子乡亲们慌张了。几个
       人经常端着饭碗,圪蹴在树墩上,就说起从前的树——从前,其实也就是1958年以前。乡亲
       们说那时候皖河两岸的树才叫树呢?这里一丛,那里一簇,长得都有萝筐那么粗,甚至几个
       人张开手臂都抱不拢。可那时要大炼钢铁,他们都把这树砍掉塞进了公社炼钢炉里去了。后
       来钢没炼成,但那些树也荡然无存了。“多好的树啊!尽让我们这些败家子给败了!”他们坐
       在树墩上叹息着。说到动情处,竟有些眼泪汪汪的了。“树怕伤根,人怕伤心,这树既伤根
       又伤心,不长喽!”站起身子,他们拍拍屁股上的灰尘,往往这样结束他们的话题。
       但说归说,做归做。乡亲们还是在皖河两岸不停地栽着树。房前屋后栽了些桃、梨、李
       之类的,这些树尽管派不上什么用场,但到了果实成熟的季节,一来可以拿到镇子上换点油
       钱,二来可以给孩子们解解馋。山又分给了自己,那山上也是一定要栽树的。山空荡荡的实
       在难看,而且也不是庄稼人做派。因此,一到正月空闲的时候,乡亲们就弄些树载。自己的
       棺材板是指望不上这树了,但“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这个道理他们懂,他们得为皖河的子
       孙后代留一片绿荫,留一条活路。
       这样想着,皖河两岸的平原和丘陵转眼就是一片绿莹莹的。荒山是一日日少了。惹得乡
       政府大院里的大喇叭也挺高兴,经常喊着:皖河已绿化了荒山多少亩,建立皖河“绿色长廊
       ”什么的。乡亲们听了挺不高兴的,骂:“屁!指望你们栽的树能活啊!”
       皖河人载树的思想根深蒂固、朴实无华。因此,他们最见不得那些城里人栽树了。他们
       觉得城里人把栽树太当了一回事。栽得实在的矫情。
       现在每年的3月12日是“植树节”皖河人都知道了。那天,城里就组织好多的人在皖河
       两岸的坝堤上、丘陵地里栽树。那一群人来的时候都坐专车,一律将西服换成了夹克衫,锃
       亮的皮鞋换成了白色的运动鞋。也扛着崭新的铁锹、锄头什么的,一群群的,像蜂子一般嗡
       嗡地找到他们要人挖好了的。他们来时,只需带些树苗,将那树苗分到一人或两人的手上,
       然后放进树坑培上土,用脚踩两下就算完事。但皖河偏偏就有人不买他们的帐,有个出了名
       叫“犟种”的望会,有回等那群栽树的人吆三喝四跑到饭馆里喝酒的时候,他窜上去,发疯
       似的将些树苗全拔了出来。“有这样栽树的吗?”他问城里人,城里人不吭声,却不由分说
       就将他弄了个“破坏植树造林”的罪名抓了起来。
       乡亲们直摇头,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心思。
       到了二年的植树节,皖河两岸照例又呼啦啦地聚集了栽树的城里人。但这回望全学乖了
       ,见到他们笑眯眯的将一盒“红塔山”香烟,天女散花一般散着。有着过去的纠葛,城里就
       有人跟他已很熟了,都接着他的香烟,叼在嘴上。望全为他们一个个地点上火,说:“你们
       到我的饭店吃饭去吧,树,我来栽!”嘿嘿的,他竟堆了一脸的笑。先是一阵沉默,但两不
       吃亏,城里人果然依了望全,都到他的饭馆吃饭去了。望全没有走,一声呼哨,他就唤来一
       班乡亲们把树全栽了起来——到了秋天,望全领着乡亲们栽的全活了,但另一片城里人栽的
       树全枯萎着,里面长着一堆乱石和尺寸长的蒿子草。
         
       后来,望全就将他开的饭馆起名叫“植树饭店”。每年的3月12日,人们看到他饭馆里
       有很多人吃饭,不用说他就准有生意做了。小山上的树长得郁郁葱葱,望全的饭馆也开得红
       红火火。
       只是他不知道,城里人将“植树点”又换了个地方——很快,他就没有生意做了。
       树上的鸟儿成双对
       “树上的鸟儿成双对,绿水青山带笑颜……”这句黄梅戏人人都会唱,但肯定都不会关
       注树上的鸟儿。可要是在皖河,你清晨听到鸟鸣,循声望去,真的就会看见树上鸟儿成双成
       对的,那两只鸟儿,一只唱出了袅袅呀呀的黄梅调,一只就吼出了穿云裂帛的京腔——当然
       也就随处可见京剧鼻祖程长庚的后代们在河边劳作,听到黄梅戏大师来凤英的姊妹们咿咿啊
       啊地唱着“打猪草”了……面对树上的两只鸟儿,乡亲们自己也弄不明白,皖河怎以就溅出
       了京剧和黄梅戏——两朵戏曲艺术的浪花呢?
       皖河默然无语。但乡亲们一听到这熟悉的音调,立即喜笑颜开。他们说皖河是“真龙潜
       龙”之地,该出三十六把黄龙伞。但可惜河水笔直地流向了长江,没在巍峨如冠的天柱山前
       打个“结”(玉带),所以龙气不足而流于假,只出舞台上的假皇帝(戏子)。虽然这只是风水
       先生附会穿凿的迷信,但这一带也真的出现了不少的戏曲大师。数得上的除程长庚、严凤英
       外,还有率领徽班进京的“三庆班”班主高朗亭,武生泰斗杨月楼、杨小楼父子,以及王鸿
       寿、郝天秀、茹来卿、夏月润、叶中定、王九龄、夏奎章、叶盛兰、胡遐龄、左四和……连
       黄梅戏的经典剧作《天仙配》、《女驸马》也是皖河艺人们口传心授的。站在河边数落着,
       你就会发觉这里的戏曲大师们像河边的星星草一样,数也数不清。
       “徽班佚丽,始自石牌”——在广州梨园会馆的碑刻上还有一句话:“南国艺兴隆,北
       地乱弹香,梨园佳弟子,无石不成班。”这“石”指的就是皖河冲积的平原、河水流进长江
       的入口处——石碑。倒退一百多年,这是最为繁华的商埠和水陆码头了。那时皖河两岸物产
       丰饶,乡亲生活富裕,农闲季节,乡亲们随便哼哼,就哼出了味道——于是他们一高兴,干
       脆就搭台唱戏。这下就吸引了很多人,连那远离皖河的徽州和当时的戏曲中心扬州,都有人
       为听戏来开店经商。乡亲们自娱自乐成就了戏曲,商人们足够的经济又为戏曲发展提供了保
       障。一年四季,沉迷在自己制造的优美旋律中的乡亲,开始添置行头、道具、布景、乐器,
       渐渐就把戏唱大了——皖河人喜欢把京剧大戏,黄梅戏叫小调。
       戏曲讲究口传心授。唱戏的多,戏曲世家也多。像程长庚与程继仙爷儿俩、杨月楼和杨
       小楼父子等……他们从皖河唱到京城后,虽然就再也没有回来,但皖河的水滋润了戏曲,哺
       养着艺术。日浸月润,耳濡目染的,戏曲却在皖河一天天地流传开来了。言为心声,民间戏
       曲家唱着大戏小调,送走白昼迎来了黑夜,到最后竟然连自己也无法弄清什么是戏剧,什么
       是人生了。河边有位老艺人,听说邻村一对夫妻打架吵嘴闹离婚,他颤巍巍地赶去,唱《何
       氏姑劝嫂》,唱自己泪水涟涟的,也感动得那对夫妻破镜重圆——皖河的艺人,后来干脆就
       用戏曲教育自己的乡亲。
       纯粹的农业文明产生了戏曲,但纯粹的商业文明又容易扼杀戏曲。只有农业文明向商业
       文明的转轨时期,才是适合戏曲发展的土壤。据说,皖河戏曲的发展就是因为经历了这样一
       个时期。皖河之外曾有人这么充满理性地分析着。但乡亲们不听这个,他们只是按照自己的
       方式和习惯,去接纳戏曲和理解艺人。古训“戏子不上家谱”,但皖河程氏家族们却自作主
       张,将程长庚的大名赫然地列上了宗谱;遇上穷困潦倒的艺人,他们还会将他们接到家里供
       养着。乡亲们只要自己有一口饭,就绝不会饿了艺人。
       对待戏曲,乡亲如同对待皖河一样——即宽容又苛刻的。
       阮大铖——大家都知道这人了。他写过《燕子笺》、《春灯谜》,这戏当时“在科介排
       场,无不紧凑,流传至今,排演不辍”。但他在明、清交替之际弃节不保、巴结权贵残害忠
       良的事,就被乡亲们所不齿了。即便现在乡亲们说到他也直摇头。至今皖河的钱氏家谱没收
       他、县志也不写他,笑他“河东不要,河西不收”。说是遮羞也好,厌恶也好,阮大铖反正
       成了皖河历史的一个尴尬,乡亲们心灵上缔结的一块伤疤。
       充满灵性的皖河更多的就这样沉稳——这样的泾渭分明!
       斯诺在《中国的暴风雨》中曾经说过:“在扬子江的中下游,有两个地方的人说话最好
       听,一个是重庆,一个是安庆。他们说话宛如鸟儿的歌唱。”乡亲们对这话很是喜欢。不断
       的说、不断地说。有点重复、自豪和炫耀——这倒不是崇洋媚外,因为重复就没有错的,戏
       曲就是这样重复了一遍又一遍的东西。
       〔责任编辑 陈永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