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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散文]三种物事
作者:□沉 河

《人民文学》 2001年 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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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茗余琐记
       花瓶、抹布与拖鞋
       我的朋友影子居住在这个古老城市里一座所剩无几的平房里。平房带着个不小的园子,园子没门,出入爬梯。我的朋友影子因而锻炼得血轻如燕行走飞。上星期收到他一封信,告诉我新买一个花瓶。这是他思慕已久的事情。他邀我去看看他的花瓶,同时可以读读他给花瓶写的几首诗。他还保持着一个中国人的雅趣,但由于他深居简出,又出入如风,对现代社会缺乏真实而深刻的认识,审美感觉不免偏颇。对待我还保持着尊敬,而他的诗只差让我嗤之以鼻。为了不至于伤害这个脆弱而干净的人,我就必须先伤害自己的审美器官,他把平凡得再平凡不过的事物加以神圣的赞美,并以诗将其赞美形式化,这使我对他更加难以理解。我相信他现今对我也不理解,我们基本有不同的生活,我毕竟生活于生活的主流中。不过,朋友不尽需要理解,那天我仍然应邀去看他。我带着漠然的心情来到他的平房,但他已明显失踪。我在他的窗台外发现一堆破碎的瓷片,它上面盖着一块大得有些夸张的抹布。整个屋子与主人有关的一切大约只是一双一本正经地蹲在床前的破睡鞋。那睡鞋也实在破得不成样子,至少有三个洞,比一般有的两个还要多一个。我知道我的朋友影子是永远地离开了这个屋子,甚至这个城市。他离开时未曾告诉我这个他惟一的朋友,他显然也不准备再回来。突然,我觉得我的朋友也只有他。于是,我不无伤感地回家,写下这篇文章,以解一个失踪之谜。并以作我的友谊的纪念。
       茗余琐记
       一、瓶是瓶
       那个空气有些湿润的春天,似乎一切都笼罩着伤感的情欲。瓶年方十八,已是出落得细的细,丰腴的丰腴,美丽都要滴出来了。她伫立窗台,不经意中,一个年轻人从远街走来,身着黑色风衣,哇,像一只蝙蝠,是那么一意孤行,带着形态迷幻的风,很快超过了众多漫不经心的人,走在前列,让人觉得他想通过永远的“行”来脱离这世界似的。
       那就是我的主人。瓶呆呆地想。当那人一走进她的房间,几乎毫无思索地抱起她的身子,轻轻地紧紧地,瓶的身躯呆呆的一点反应也没有。她只是在想,这就是我的主人,他会带我迅速地走,逃离这个窗台,越来越远,永远无停歇,永远都不放下他的手。瓶偷眼看那人,不可能知道他是否这样,也不知道那人的嘴唇嚅动着什么。他对自己说话?他常常这样对自己说话?他一定是一个和我一样孤独的人。从我开始吧。我的沉默足以打破你的沉默。不要把目光投向别处。不要松动你的手。擦试我。不要动那个花枝招展的批发货。我的心都揪在一起了,我的里面已湿润。不要动那个小巧玲珑的贱人。瓶要绝望了,她要从那人手里脱出。宁愿去死,也不忍被抛。尽管那人根本不知瓶的爱情。
       那人显然就是我的朋友的影子。请原谅我这样开始。对于写作我已难为情。而且我的朋友影子就是这样,有时候让人肉麻。他握住另一个小巧玲珑的花瓶,还极其亲昵地摸摸捏捏,显得猥亵不堪。但这并不说明他内心也有猥亵的想法。我可以说,他单纯得还是处男,而且不懂得处男这个概念的意旨。我问他,你还是处男吧?他问我,什么是处男?我想再好的朋友也没有责任告诉他什么是处男。当他让我们的主公之一——瓶肝肠欲断时,他只是在进行一种下意识的选择。这就是一见钟情的爱情:它也是建立在选择的基础上的。
       只是瓶再也不想睁开那双陷入绝望的黑暗中的眼睛了。她此时只有一个愿望,就是自己缩小十倍,百倍。瓶像所有陷入迷恋中的女人一样被表象弄得失去了自信。她希望能够钻进我朋友影子的上衣口袋里,永远贴近他的心。瓶低下高贵的头,打量着自己十几年的贞洁,十几年良好的发育造就的无与伦比的身材和血肉。她也像所有的女子一样,不再等待爱情,而在等待出售。至于出售的价格又在其次。她一切等待的人一样想:如果今天,她不被带走,她将没有未来。当然,明天,她还会同样这么想。她的青春美丽都会枯黄,更有可能被扔进肮脏的角落,干“下流”的勾当。瓶这样又陷入想的迷宫里去了。而夜色已然来临。夜色在瓶的身躯上布满了忧郁。无望了,天生丽质,才貌不俗的人只有两种命运:一贵如皇妃王嫔,一贱如烟花粉菜。无望了,瓶知道这已经没有前途,却仍支持不想晕倒。她此刻盼望光明胜过一切,她惟独没想到我朋友影子眼光不俗,胜过光明。以至于当瓶再次感到一双熟悉的手充满柔情地抚摸着她的嘴、她的脖子、她有腰时,她以为那嘴、那脖子、那腰是他人的。爱恋中的伤害同样使她不相信自己的身体。后来,她以为在梦幻中。梦幻中,瓶听见那人说,我要她。梦幻中,她跟着一只手飞起来。穿过城市狭窄的空间,她的翅膀抚摸了一匹悬挂空中的布;一张坚硬的纸,那上面写满了爱的字眼。它从不知谁家小姐居住的阁楼上飘下来,掠过瓶的脸,留下一段奇香,使瓶更不知身系何处。还有一些在黄昏飞行的小虫子一直环绕着她,细柔又稠密的声音使她陶醉。这就是梦幻。瓶只想空间越大越好,她要尽兴些。有什么理由不这样?她要让所有的生物都知道,她有了生命。生命。这生命在飞呀飞呀,就像那些人类中漂亮的女子们在笑呀笑呀,这就是爱情。爱情有多深,她飞得有多高。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一片叶子就被吸入她的内部。这春天到处是嫩绿的叶子,她怎么知道不会有一片被爱情击中的叶子也想飞,而飞进了她的大而深的内部?
       瓶带着虚幻的满足感进入了睡眠。如果她知道赋予她生的一切也会赋予她死,如果她知道一觉醒来并不会发生梦想中的奇迹,她还会进入平生第一次的睡眠吗?
       我的朋友影子就是这样买了一只花瓶。我相信他进入了他的青春期。他什么时候买点花呢?
       茗余琐记
       二、白非白
       白在院子里等待主人归来。夕阳的余光此时早已变成微风。白的被晒了一天的身子在风中慵懒地颤动。风中吹来远处君子兰的清香,她顿时忆起她的更远的少女时光。她本也有着高贵显赫的门第,有一群如花似玉的姐妹,如今她们赶在家道中落前已成大家闺秀,而她连良家妇女的声名也未保得。任何卑贱的人都习惯于回顾往事,而往事不堪回首。白宁愿忘记这一切。她对自己的命运已经无可奈何。她婀娜多姿的身材比其他女子都要柔软,又天生多情,喜爱缠绵,更沉迷于狂热的折腾。让我喘不过气来最好,她想。
       我的朋友影子把她从旧货摊主手里带走时,她就决心献出自己的洁白无瑕的一切。她像所有被命运之手抛到万劫不复的境地的倒霉者,从此开始自甘堕落的生活。主人的手很快就感到她湿漉漉地要支持不住。她已经闭上双眼,不忍再看那一眼雪一样白的处女躯。她如果最后看一眼,她以后不会那么欢乐得无耻。白,她内心呼唤着,白,我要用这名字纪念我的一生。在今日之前,我生存;在今日之后,我已死去。只有白在,白是我的灵魂。它就脱离我此刻的躯体,让我仰望过去,而忍受未来。于是,她整个身子蜷得紧紧的,开始在那些肮脏又坚硬的物体上运动。做得太慢了,她希望这一切快点结束。当她做完第一遍时,她再也没了高傲。她一下子变得衰老而可怖。昔日光滑的皮肤上布满了皱纹,正隐匿着他人的污点。她疯狂地清洗自己。她想找回自己的清白。但透过业已混浊的水她更清楚地知道,失去一次贞洁之后,再没有了贞洁。白,你都看见了,我的皮肤松驰,肌肉失去了弹性,身躯变得又粗又短。我遍体褐色的斑点,那是主人的手留下的,伤口一般。
       往事仍然不堪回首。现在自我命名的白呆在院落里纯粹为了排遣孤独而遐想,已经度过了痛苦之旅。在那一次之后的几天里,她就熟悉了整个院子。不大,三面低矮的院墙上长满了嫩绿的绒草,一些花盆也零零落落地竖在上面。风大一点,它们看上去要被吹落到下面阴湿的泥土上,一些全身黑的甲虫就有可能爬上去。除此之外,只有院外高大原树投过来的阴影,在夏天为她遮挡些太辣的阳光。就这些可有可无的景物陪同着白体味着阳光与风的味道。白除了干那事进屋,就一直呆在院子里休养心神。表面看上去又有些招摇。其实她也懒得到院外走走。对于院外的记忆,她还停留于遥远的时光。仅有一次,她心血来潮,无法忍受足以习惯的烦闷,出了院子。很快她便迷失了方向。因为院外的一切比她自身还要肮脏。可以推想,我的朋友影子的院子干净到了怎样的程度。那天白在院外暗自啜泣,主人回家发了点小脾气,把她带回来使劲地摔在她该在的地方。白的腰痛了好几天,正好主人长久没理她。那是最活灵活现的往事。有时候,白觉得痛苦真好,更提醒着她的存在。正像肉体的痛苦提醒着精神的存在一样。难道不是第一次来自肉体和灵魂的双重痛苦让白彻底地认清了自己的命运吗?那就是被蹂躏,被玷污;那就是把玻璃打碎,把少女的脸划伤;就是一次新的命名,一种新的欢乐。想到这,白枯萎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笑容。风终于吹到了她的脸上。人生就那么回事。女人就那么回事。弄脏了洗干净,弄脏了再洗干净。她不害怕弄脏,有时纯粹为了获得一次深入的洗涤,她深入地把自己弄脏。这个时候,白从她心中消失了。相反,她嫉妒一切带白的东西:白花,白菜,白雪,白开水……她要灰,要黑,要黄,要蓝……她已经五颜六色,成熟而丰满。她再也不想跟什么抗争,只等待着时间来充实她,最终把她抛弃于时间之外。
       又一阵风吹来,白依然听不见主人那迅捷而细腻的脚步声。在主人的脚步声中入睡已经成了她的习惯。韶华逝去,以前花枝招展的风采,如今固然无法再现,而睡眠带来的沉静、朴质也不失为一种美丽。白能自知,一个丑的女人只有不说话,不动作最好。任何语言、动作都会使她的丑陋翻倍。白等待一天的结果就是黑夜到来,在点点星光的照耀下,主人会想想她。因为我的朋友影子有深夜工作的习惯。工作结束后,还有精力就找白做事。白因此得以不再沉寂,得以改变本性,有时也兴奋一晚上,又活了一次女人。
       她怀着这种渴望开始焦躁不安。几天来,天气晴好,空中恰到好处的水分使她既保持了温顺的好脾气,又调拨起她内心的苦欲:我已经太干了,现在还能忍受,再过几天,一点火星就能把我烧毁,一盆水也会被我吸干。把我打湿吧,我要找湿。夜露是无法满足我的,不要让我的生命毁于火。宁可让我腐烂,让我的身体流满黄色的水,我也要湿。
       渐渐地,白被自己的臆想折腾够了,主人进屋时,她已无知无觉。
       茗余琐记
       三、爱叫的猫似是而非
       半夜里,她听到猫叫。像醒夜的小孩子哭泣着。最初,她被这种来自深夜的悲伤打动。她把猫看成上帝悲伤的使者,特地来为人类与其他生命做痛苦的祈祷,以减轻这个世上多少存在的罪恶;后来她不知听谁说那是猫的叫春,她默然了。她从猫的叫声里听出了过分强烈的欲望,那是一个过于普通的人饱受压抑之后的无耻的不满。那凄惨声里实际上隐藏着欢乐,那是无法忍受的爱虐者的欢乐。但瓶最终不得不忍受。她的梦幻被猫的叫声打破。于是她发现自己从一个窗台到达了另一个窗台。从静止到静止。从一双眼睛的注视到另一双眼睛的注视。哦,这另一双眼睛是瓶所钟情的。于是她有足够的耐心等待着一只老猫从她的生活中消失。
       猫懂得人们都喜欢她外表的温良。她缩紧利爪,而张开毛孔,就成为一只不亚于叭儿狗的宠物。几乎所有的女人都愿意怀抱她,以体会那种母性的触感,除了瓶,那个冷淡的女人。从她身上不能想像出热情。实际上,猫属于我的朋友影子,一个正儿八经的男人,孤独的男人。每天早上和晚上,猫就在主人的脚下呻吟着。这声音她自己听着也感到难为情。但她不能抑制。这不是她喜爱的,但她需要。或者说,这不是她需要的,但她喜爱。这都是她的想法。而她所希望的难道不是无声吗?一只猫,声音是她的敌人,她美丽外表的缺陷,通向罪恶的黑洞。她闭目养神显示出她对于和平的热爱;的确,在主人干净的居室里,没有可恶的鼠类。她几乎失去了行走、跳跃、经历危险的诸种本能,而成为侍候主人的女奴。她晚上侍奉影子上床,早上侍奉影子起来。而她是上不了床的,永远上不了。无数次,她努力地升高,依恋着主人,不肯离开他的脚,她几乎要踏上朝思幕想的床了,可往往在最激动人心的时刻,她败下阵来,她意识到自己的脚掩藏着血,顿感强烈的自卑。主人啊,他是圣洁的、高贵的,我只愿我全部的生命都能献给他,一生为奴也罢。
       奴隶对主人百依百顺,对其他奴隶,则是敌人。
       猫叫唤着,难道说,这里面没有对白的幸灾乐祸?她来的日子比白早多了,而白比她老得更快。骚货!她咒骂着,只有骚货才老得快。你洗吧!把你的青春、你的鲜嫩在污水中浸泡吧!然后到院子里去招摇你那楚楚动人的身躯。让风把你干成木乃伊!猫叫唤得更响。她习惯于遵在屋子里对着窗子这样叫。她肥胖的身子呆在板上一动也不动,看着白在风中扭来扭去,不禁厌恶。猫也出去吹吹风,晒晒阳光但很小。她也洗涤,但对此有不同于白的看法。她适宜于黑暗而干燥的地方生存。对于美偶尔占有,才有愉悦的感觉;而习惯是不能道理美的愉悦的。所以她以为白总是生活在风、阳光和水中,是白的不幸。白活该。这不幸排除了妒忌之心理,就是可恶。而猫对于自己的痛苦了解得更深刻:水浸湿了皮肤,阳光和风又使之皲裂。而皮肤是猫的生命中最珍贵的东西。皮肤就是她的心灵,她的美。没有谁有她那一身柔软的洁白的温暖的皮肤:不仅能够深切地感受到微小的温情,而且能报答更多的温情。这才是秘密,只有主人知道。她呻吟不已。
       可不要以为猫是忠实的。她的背叛,是连她自己也始料不及的。这也往往成为她给自己辩解、为自己求得宽恕的理由。有段时间,她被主人遗忘了,整天被关在房门外。主人有了新猫。主人的一切温情都倾注在那白皙皮肤、在头上扎两朵蓝花的新人上。新猫是怎样的得意啊!她不时地来到我们那只被冷落的猫旁,敌视着那只无精打采的猫,还踢她的腰,说,连狗都不挡道呢!我们可怜的猫是不会反抗的,她热爱上了主人的那些来访者,包括我。她觉得给主人戴几顶不大不小的绿帽子也不妨事。何况,她的身份比妾(像那只瓶)还不如,只是一个微不路道的婢。既然是婢,让主人的朋友心满意足,也就是让主人的心满足。她也因而是满足。后来她总明白这种道理有些自欺欺人。她从白嘲笑的眼光中看出了这一切。原本她没有贞洁观念,一婢能有何主义?有何观念?主人的观念就是她的,但在嘲笑的眼光中,自尊油然而生。于是她仍然感到了背叛主人的隐隐不安。这种不安结束于大风。新来的猫太轻浮了,一上岗就让她得意洋洋地到了阴沟里了。主人不屑于把她拾回来。一下雨,她肿胀的身子便丑陋地浮在水里,似乎提醒其他的生物注意她短暂的生命曾经是多么辉煌,如果不珍惜,又会多么悲惨。我们的猫又获得了主人的青睐,因为她多么“忠实”。这忠实是任何风都吹不走的。她绝不浪漫。尽管她的呻吟声变得更大了。谁知道这里面有多少伪装的成分。一个人老了,做事不行了,语言未免多一些。何况这声音能够给 个太沉寂的小院一些快活的气息呢。我惊扰了谁?这和别人的痛苦有何关系?这正是我欢乐的时刻。欢乐时就应该叫出来,叫得越响,这个院子的欢乐就越多。我叫得像哭一样,又有什么不好理解的呢,一生中总会遇上几次。我老了,我却是有用的。那新猫又怎样?她已没有。“呜—呜”,猫叫了一声。
       
       四、瓶是不会叫的
       瓶等待着一只老猫从她的生活中消失。她永远都不会把对主人的热爱用语言表达出来。她用声音表达自己的时候一生注定只有一次,那就是她的死亡。她的死亡会是最壮烈的。声音伴随着死亡而来。她自然不会预计着死亡的到来。现在她要活。十八年来她等待着,沉默着,比羞答答的玫瑰还要羞答答,她胸怀对鲜花香草的爱;然后连同这颗心与躯体都献给一个男人。她其实是一个多么高尚的女子。花没有她会显得郁郁寡欢。因为生命极其短暂。而花同时淹没了她的全部光彩。她的朋友影子在选择她时,一定已在心中给她插上了花草。瓶想,主人也许热爱玫瑰、蔷薇。这些长满了刺的公主把痛苦给予了她,她也会情着幸福忍受。她不叫,她黑色的身躯高贵得发亮。她是黑暗,那些花朵是黑暗中的灯。它们在她身上开放,红更红,白更白,黄更黄。它们是爱情,只有黑暗把自身的爱淹没了,但她更坚强更持久。她不记得多少,想像中的少女来到她的身旁,又消失得无影无踪。热烈、奔放、美丽只在一瞬,但她更坚硬更持久。她根本不知自己何时也能开放一次。她要开放的让主人痛苦,并惋惜不已;让主人面对她灿烂的躯体与伟大的灵魂高声祈祷:上帝,让她复活吧!
       瓶把这样的梦留给早晨。天光现出她古典的肉身。她抬起秀眼看到窗外院子里,白对她不明不白的笑。阳光直射进屋子,整个房间层次分明。主人正伸直了胳膊,大张着嘴,准备起床。主人真像只歌唱的大鸟,瓶充满蜜意地感受着他完全健康的身体在整个房间透露给其他事物的尊严。
       一天开始了。我的朋友影子开始工作。他的工作就是足不出户,创作诗歌。对于他而言,诗歌就是想像,想像就是生活,生活就是杂乱无章,所以诗歌就是胡言乱语。他坐在瓶的面前,凝视着瓶,他肯定是个与众不同的人。他需要瓶,只是需要瓶摆在他的眼下,出乎我和瓶的想像之外,他不能容忍任何东西进入瓶。这隐示着,如果他能变成花朵,他乐意插入,但他永远不能变成花朵。于是他说,你等待着有一天你成为你自己,现在你如愿了,他几乎对着瓶的小嘴说着,于是灵感在自我沉迷的热情中到来,他写下献给瓶的第一首诗:
       鱼死光了,存在开始上路
       它被消灭了耳朵,沉默地运行
       曙光照亮了她的第一根胡须
       然后爬上他的脊背与大腿
       鸟飞走了,保留下水
       它们的相思,构成爱情
       一切形而上学也在水里诞生
       父亲是谁,没有准备
       而花瓶,我的骨头里的精髓
       我的物质第一主义的表面
       你是大地之外的,在空中沉睡
       你的热情。在童话的空中,在数学的
       空中,五只兔子在吃一兜白菜
       而猫有何食物?它刚从死鱼边来
       我的朋友影子的诗写完了。他欣慰地拿着诗稿站起来把那些蝌蝌般的文字对着阳光照着。一切文字的秘密便在他的面前显露无遗。然后他把这首诗命名为《早餐》,然后郑重地署上自己的名字:影子。他给瓶朗诵,极其软柔。瓶闭上眼倾听。对于诗她不懂,对于爱情她有天分。啊,我的主人与我共进精神的早餐;我的主人,他的名字多么具有哲学意味——影子,与光明永不分离的爱人,空无中的实在,实在中的空无,影子,是男性的温柔,温柔的男人,他不会把我伤害。瓶在爱情面前已经失去了智慧。但她欢乐的要爆炸,只觉得一股气流涌动着,那是主人的热情。
       白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她不嫉妒而有些微难爱。她以惯用的方式,把身子扭来扭去发出微弱的声音。而猫不仅嫉妒而且痛苦。她不动,她装着若无其事,其实她已经从主人的诗中悟到对她的嘲讽。她甚至仇恨,她想跳起来扑倒瓶,但她没有力量这么做。她想,我虽然无耻,但我真实;无耻固然可笑,但真实不是一种令人尊敬的品质吗?我的年纪已到了我该贪婪的时候。尽管白马非马,死鱼却是鱼。
       五、灵魂与影子
       由于我的朋友影子在这个城市原本属于来历不明的人,我能交上朋友,就纯粹是我的孤独性与好奇心使然。尽管我们的孤独感不尽相同——我的孤独在于我被许多人拒绝,他的孤独在于他对许多人的拒绝——我们还是被对方不同的孤独所吸引。在写本文之前,我还是一名过分崇尚传统、讲究真实的语文老师。学佛家“不打逛语”,学儒学“不语乱力怪神”。到如今这一地步,纯粹出于偶然。偶然不出则已,出现则让人无可奈何。看在偶然的份上,我不准备继续设想瓶、白、猫三者之间的故事。何况它们三者表面上不可能有更复杂的联系,实际上也不可能有简单的联系。我们传统与真实的生活就是如此。问题的最初是我的朋友影子明显失踪了,问题的结束还是要回到这一点来。
       因此,以上所述如果可归结于童话的话,以下所述就只能是寓言。
       有一天,这个城市突然来了一如外邦人。他们要考察此地的此地的灵魂,结果大失所。在市里惟一的读书馆里,所有书上都没有“灵魂”二字。资格最老的学者对此也瞠目结舌,不知所云。那样外邦人受到最高的礼遇。他们在体会了一番灵魂的空无之滋味后,考察报告上写道:此地灵魂无可考察,这句话的含义是,这里的灵魂无可考察。这句话的含义是,这里的灵魂不可以考察,或这里的灵魂无可奉告。这报告给这城市留了脸。外邦人离开这城市时,无意间瞥见一座平房,像某种遗址,房顶上飘着不明不白的气体。外邦人显然断定那是些灵魂的气体。只是他们不知这是最初的还是最后的。这是这个城市惟一存在灵魂的地方无疑了。外邦人带着点满足离开了。至于那些灵魂的品质如何,那群外邦人不得而知。这座平房的主人就是我的朋友影子。
       但我的朋友影子本身没有灵魂。他是我们常说的那种无知的人。因为无知,他才得到那些灵魂的尊重。实际上影子几乎对于每天都充满希望,除了天色黯淡或下雨的日子。那时,他就像一个关节有炎症的人浑身不安。但这一天很好,曙光很亮,他刚写完名《早餐》的计,仍处于幻想的热忱中。他并不是一个习惯于早起的人。今天例外,无非是想加深对瓶的占有。这一点,我的朋友影子也不免俗:对新近获得它熟视无睹;直到它像自己身体的某一部分与自己密不可分。它是我的。换句话说就是,它的灵魂已经属于我。即使我把它抛弃,我所抛弃的只是一个躯壳而已,只是一个表象而已。对于我而言,所拥有的一切都存在记忆。我的朋友影子就是这个城市惟一对自己的物品占有其灵魂的人。不幸的是,他对于那些物品之间的事又一无所知。他是一个知道树木,不知道森林的人,这跟他崇尚个体一词有关。上帝都要为他的可爱而摇头。
       但是上帝知道我心中有悲伤。冥冥之中,我好像听到影子在对我辩解:我对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何谈物体的灵魂?我只是活在光线充足的时间里罢了。当然,这没什么不好,至少黑暗里的一切阴谋、一切背叛、一切肮脏都与我无关。我是一个纯洁的人,我知道很多女人沉浸在单相思中,他们之所以至今嫁不出去,是因为爱着一个影子。我还是一个保守秘密的人。正因为人类的秘密都藏在我的内部,我才如此黑暗,如此沉痛,所说也不是所想。您听听我的诗歌,我不朽的诗歌,它们都不谈人类的正经事。当然也不亵渎人类。其实我多么热爱波德莱尔、里尔克,对于我们祖宗的诗歌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阳光真是美好,起了微风,正适合影子进行非凡的思考。恍惚间,这好像是一千年的事情。一千年来,阳光真是美好,起了微风。其实,时光的意义在影子的心中是不存在的。比如说,对于我而言的同一个早晨,影子的感觉发生了突变,冬天最后的一场雪以及它带来的奇寒,新春的嫩芽以及它带来的抖颤,夏日持续的高温,初秋连绵不断的风雨,这一切现在都在影子的脑里经过,大有纠缠不清之势。一种感觉到来,影子便活在那种感觉里。毫无疑义,感觉的泛滥消灭了感觉。命运的终点等待着人生的虚无。因为虚无是没有长度的,影子想,进入虚无活着不知道离死亡还有多远。说不准,即刻来临。在虚无的感觉世界里,什么是实在的?某一瞬间,影子找到一丝希望,他询问,我是影子,我是谁的影子?我一定是某种东西的影子!难道说,有谁会置他的影子于虚无之境而不顾?他这样询问着,拖着拖鞋,拿起抹布,开始努力地擦拭着花瓶。他要从花瓶锃亮的镜面上找到他自己的主人。
       这时,世界如此欢乐。猫依然叫唤着,白在呻吟,瓶沉默如初。主人啊,你的爱普降人间。但主人一无所获。我的朋友影子能在花瓶上发现什么呢?他只看到花瓶外表亮丽,而内心与他一样虚无黑暗。影子的影子还是一个影子。我的朋友影子想,原本花瓶应该装满花的。海德格尔说,物在使用中才显示出它的物性。猫和白有福显示出它们的俗不可耐,而擦拭得越干净的瓶越像笨拙的大理石雕像装模作样。影子开始烦躁起来,“嗳嗳”一声,放下一切,一副出远门的装束出门去了。
       我看到我的朋友影子离去的背影就像一小片与这个世界极不和谐的黑暗贴在我前面不远的蓝天上。
       六、风主持的座谈
       在一切生物的声响沉寂后,物质的声音便变得响亮起来。风来主持一次座谈。好大的风。瓶、白、猫说,我把该说的都说了。风粗犷的嗓门嚷道,那你们就说些不该说的吧!
       以下是瓶的发言:我,一个有历史感的人。永恒是我追求的目标。我已不怕任何的伤害,我坚硬的外表即使密布灰尘,那只会增添我的魅力。愈久远的愈美,愈美的愈需要历史来封存。我要让一切舒缓地进行。让空气清新,花叶鲜嫩;让夜晚来临,烛光照亮房间。我,一个有所敬畏的人,害怕雷鸣电闪。我的沉默是我的祈祷,我的眼光只是向上,我只想着惟一。柏拉图创造了我,我离上帝最后。我就是那个献祭的人惟一的祭品。他的心灵的光辉锻造了我的荣华高贵。但物质主义带来了我的不幸,它使我便壶不如。我无法摆脱“花瓶”这徒有其表的名称。正如云朵不能摆脱客观存在的色彩,我活在我的期待里。当我刚庆幸自己从商品的橱窗里来到主人的窗台时,便发现古典的爱情与现代的放荡一起糟糕。归去来兮!花园将芜胡不归!
       风棒喝道:自哀自怜的家伙。美是不可能长久的,因为它生动的。生动的一切总有死亡到来的那天。你这被人随意打扮的娼妓,你该醒悟了。随着风的棒喝,花瓶终于发出了她惟一的叫声——“咣当”,摔下窗台,变成一堆晶莹的瓷片。那里面仿佛还有一双怨艾的眼睛。
       白说:花瓶活该。我早就看不惯她故作姿态了。世界这么大,她也不动一动。真矜持啊!想当初,我像云一样轻盈,洁白,仅仅由于偶然的放荡就沦为她的抹布,这不幸的命运难道真与本质有关?谁没有一点偶然?怎么又不行?真感谢风,你的惩罚正好让我放荡得无拘无束。花瓶那婊子,早已经从我的擦拭中得到了满足。她不知道,我每擦她一次,就让她现代一次,现在都已经后现代了,垃圾也成了艺术,我就是艺术殿堂的皇后。不,我还是做艺术中的垃圾。你看,我柔软的腰肢本就是舞蹈,我沙哑的嗓音本就是歌唱,我灰不溜秋的身体就是绘画,一盆子的污七八糟就是人生。风,你就使劲地吹吧,诗人沉河说,我尝试了各种形式的做爱,现在,我要尝试各种形式的死亡。孔子说,过去的就像这样吧。我要飘起来了,虚无地飘起来了。Oh!Yeah!
       想像自己带着翅膀的白,在虚空中飘荡,擦拭着虚无,最后落在花瓶的残骸上。风无言地看着这种自杀式的飘荡,回过头来审视着猫。这双破烂不堪的拖鞋,载着它的主人度过那长享乐与受苦的时光,又会说些什么呢?
       花瓶高高在上,尽管我早已看不惯,我还是为它的死悲叹。多么好的一个瓶子,价格不菲。主人失去了它,就感受不到我的温柔了。白这种东西真不知天高地厚。没有花瓶哪有它?有了它,这屋子也确实热闹了一阵子。风,你来主持这次座谈,我觉得很适合。我问您,不知道磨山的梅花开了没有?我主人经常向我提起。我很敬佩历史,历史太伟大了。它和我的想法一致。人应该有思想的。我每天都在思考。人当然不能缺少物质,须臾不能。物质的好处就是物质的用处。我总是让自己有点用处。而且对每个人而言都有同样的用处,绝不有所偏爱。孔子说的话,我也记得几句。敏于行,讷于言。我缄口吧。
       猫语无伦次地说了这些,便闭目憩息,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
       风感到了自己的无力。或许被猫吹得晕乎乎了。风看来是第一次被吹,便迈着踉跄的步子,走出了这座同样失去灵魂的屋子。它也许要追寻影子去。然后告诉他,猫——一双破拖鞋,现在成了屋子的主人。
       〔责任编辑 陈永春〕